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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深处 姑娘别哭 76971 字 2024-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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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额远河硝烟(三十一)

那块玉,白栖岭自然记得。他曾与叶华裳约定:生死攸关之时,见玉如见人。叶华裳如此聪明,在对白栖岭的行踪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笃定他回到了燕琢,并把玉交由花儿。她信任花儿,亦信任白栖岭。

白栖岭安顿好花儿就去找谷为先。他们都知晓鞑靼奔霍灵山是为了清剿谷家军,但阿勒楚突然在良清扎营,欲跟朝廷多要一个良清城,他的姿态是笃定了朝廷会给。阿勒楚在制衡朝廷。而飞奴千里迢迢来了,带来的消息却只有大将军谷翦知晓。这未免太过蹊跷。

因着京城变故,霍灵山如今算是与世隔绝,外面的消息透不进,里面的消息出不去,谷为先和白栖岭二人依稀觉得,或许娄擎是要来一出瓮中捉鳖。

柳公对着舆图仔细地看,松江府至霍灵山,快则两日,慢则三日。松江府有两万精兵,若与鞑靼成合围之势,那霍灵山上的谷家军则跑不了。

白栖岭凑到面前,看那舆图,他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但他并未出言,而是转身走出去,留谷为先一人在那里。白栖岭深知谷为先的两难,少将军手中已没有什么牌可打,绝处逢生和全军覆没,于他而言都意味着抽筋断骨九死一生。

谷为先闭上眼睛,此刻随父亲征战去过的地方都在他的头脑之中。山河壮美,在不停地丈量与奋战之时,他慢慢长大了,长成了如今这样顶天立地一个人。父亲总说:人当有气节,遇事当有取舍,大丈夫当有宏图远志,不必拘泥于儿女情长。

谷为先内心无比痛苦,铁骨铮铮的少将军落了泪,但也只是一把热泪而已,随手抹去,转身走了出去。

细雨还在下着,不知还要下多久,地下河奔涌着,堵住了他们与霍灵山最后的出口。他找到花儿,再次确认良清城的情况,花儿与他一一说了。

阿勒楚进城后先去了行宫安顿,而后带着人去茶楼听书,鞑靼大军驻扎在城外,大概有五万人,经由松江府去霍灵山的路被封住了不许人过,看样子许是有大动作。

花儿生怕自己遗漏任何细节,一点点回忆。她看到谷为先在皱眉思索,最后他点点头,似是做下了决定。他的眼睛很红,好像刚哭过,而他的手,始终攥着拳头。

“少将军。”花儿对他说:“其实从霍灵山下来时,大将军对我说了一句话。”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谷翦拍了拍花儿肩膀,对她说要她放心小阿宋。说小阿宋被送到了安全的地方,待过了这一段时间后花儿可去接她回来。

花儿挠头道:“大将军!您好像在告别呢!”

谷翦则开怀大笑,笑够了方道:“世道如此,就把每一次分开当永别罢!另外,孙燕归,你为自己起的名字属实是好!燕琢城会回来的,哪怕三年、五年、十年,都等得起!”

还有一句,花儿没对谷为先说。谷翦突然说她是有将才之人,他有一日做梦,梦到花儿成了一个赫赫有名的女将军!

谷为先安静听着这些,要花儿好好歇着,而他则转身走了。少将军的心被丢进了油锅,他听出了那些话的意思,父亲与他是一样的念头,别管霍灵山了,打仗原本就是一次次撤退和坚守,放弃一个阵地并不意味着失败。

谷为先听懂了谷翦了话,他在那条流金的盐河边站了片刻,最终挥手道:“去凿通地下通道!”谷为先放弃去霍灵山营救,因为这雨一直下,地下河在涨潮,他们无论如何过不去。霍灵山将成为一个战场、坟场,而对面草场上的牛羊、牲畜将成为他们新的筹码!

白栖岭闻言郑重看了谷为先一眼,他知晓少将军想通了。也想起娄褆曾与他说:谷为先才是那个有帝王之相的人。天下大事,风云多变,无论谁想站上高位,都势必要经历今日的挣扎。

他没再多说,而是去找花儿。

花儿换了衣裳,烤了火,此刻人好了许多,看到白栖岭来了就端坐好问他:“你是不是要走啦?”

白栖岭点点头。

花儿有些心酸,她自认不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人,可这些日子整日与他一起在这狼头山间跑,陪他一起在这里建造一个盐场,二人吵吵闹闹又亲密无间,这些都让她舍不得放不下。

她吸吸鼻子,又用手揉一揉,原本想自嘲地笑一笑,鼻子却堵了。白栖岭弹她脑门一下,将她拉进怀里,问她:“孙燕归,你要不要跟我走?”

花儿摇头:“不,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哪怕是跟我一起也不肯走?”

“对。”花儿点头:“你也有你的路要走。”她缓缓说道:“二爷知道吗?这些日子见惯了太多分别,让我意识到或许人与人之间的姻缘就是这般:相识一场、相伴一程、相送一场。能与二爷相识、相伴一场,就够了。”

白栖岭不爱听这话,他想直接把花儿敲晕了带走,省得她与他讲这些废话!但他不能那样做,燕琢城破之时,她经历痛彻心扉。大仇尚未得报就让她离开,那她的心此生就不会有根了!

“你要去哪?”花儿问他。

“我要去一趟额远河对岸。”

“而后呢?”

“回京城。”

“你不去救叶小姐吗?”

“若此次额远河对岸能成,或许华裳也能得救,许多人都能得救。”

“你能跟我说这些,真好。”花儿故作生气地指责他:“从前可别指望白二爷说这些!从前那个讨人厌的白老二老是故弄玄虚!去哪不说,做什么事不说,让人去送死也不说!总之很不是东西!”

她又叫白栖岭白老二,只因他过去种种实在是“坏透了”,如今说起来还生气呢!气不过就捶打白栖岭几下,捶着捶着就捶进了他怀里。

他抱住她,亲亲她,捏她脸,又用力咬她下巴。她躲了,他追上去,最终堵住了她嘴唇。他像疯了一样,凶恶异常,花儿也遂他的意,他如何,她就如何,到了最后,倒像是一场角逐。

亲着亲着,白栖岭反倒心里难受起来,他按着她的头说道:“不管跟谁、不管去哪里,都要记得我。”

“徒增那些牵挂做什么!”花儿故意气他:“没有挂碍才走得远!”

白栖岭当真生了气,用力捏她脸,又掐住她脖子:“你再说一遍?”

花儿坐上他膝头,嬉笑道:“徒增那些牵挂做什么!没有挂碍才走得远!”

话音落了,白栖岭与她打做了一团。他们都不知别人是如何分别的,他二人都没有许多小情小意,也心酸也舍不得,但都不会停下奔忙的脚步。笑闹过了,花儿起身整理自己凌乱的头发,又用力推他一把:“走罢!”

白栖岭问她:“还有话要说吗?”

“珍重。”

“不担心我在外头讨个小的?”

“你讨我也讨。”花儿站起身来叉着腰:“谷家军里最不缺壮年男子,你讨一个,我便讨两个;你讨两个,我便讨一堆。我倒是要看看最后谁的小多!”

白栖岭被她气笑了,门一推,走了。

那地下通道通开后首先就是地下一役,狼头山有毒的草拔出来,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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氤氲着水汽的地下通道里,里头渐渐就弥散起了雾气。先行嘴罩好口鼻,待对面有了呕吐的动静,就无声杀了过去。

白栖岭走的时候并未与花儿作别,但他在离开营地之时,仍旧朝她爬上的那棵树上仰头望了望。细雨沙沙作响,打在她在树上的小窝上。粗树干上架起的小木屋,人窝在里面闭上眼睛就能听雨声。也能坐起来,把腿伸出来,头探出来,看看外头的景致。别人都道这样的日子太苦,只有她觉着有趣,时常学小鸟衔泥,往自己的木窝里倒腾些东西。

此刻她探出头来,透过树叶看到站在下面的白栖岭,“呀”了一声:“装神弄鬼!”顺手摇了下树枝,大滴大滴的雨就落到了白栖岭头上、身上,霎那间就湿了一片。她见状咯咯笑出声来,觉得这一日与白二爷的较量又胜一筹。

白栖岭指着那树:“信不信我砍了它!”

“那你砍!”

花儿拨开树枝,露出整张脸向下看,看到白栖岭又是那副凶神恶煞模样,就对他咧嘴:“白老二又要逞凶斗狠了!”

白栖岭向远处看了眼,不得不走了,于是对她说:“我走了。”

“走罢!”

此刻无须多言,他转身走了,她悄悄从树上下来,跟在他身后送他。他们都恨自己嘴笨,说不出那山盟海誓的话来,无非就是斗嘴掐架。可那人儿是在心里的,尽管没有那些誓言,但他们却觉得他们的好事已经办完了,此生无憾一样。

白栖岭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停下片刻,最终义无反顾走向了那幽深黑暗的地下通道,那通向阿勒楚大营的路。

花儿叹了口气,又转身向回走。

大部队已经开拔,谷为先也已披挂完毕。花儿等三千余名战士被留下看守流金河,眼下这流金河是最安全的地方,却也是谷家军最终的退路。

花儿跟着大部队,看他们浩浩荡荡进了地下通道,去偷袭阿勒楚的大营和草场,就觉得这打仗一事她远没有参悟透彻。她那时还未经历过这样的取舍,只当那是一次普通的进攻。

她在流沙河等到第二天,潮水终于退了,她想起被困在外面的柳枝,于是穿戴好就去找她们。那叫“燕好”的小姑娘的眼睛总在她头脑里转啊转,不知为何,总让她想起她从前的样子。

出了通道,再走一段,果然遇到了柳枝。

柳枝十分聪明,她不敢轻易将人带进去,不敢把流金盐河展现给任何一个人看,只得站在那空等着。

“或许你该去看看。”柳枝说道。

花儿闻言随她走,狼头山地貌奇特,逢巨石转弯,柳暗花明,再走一段,就到了一个洞口。

“里头是什么?”花儿问。

“燕好,很多燕好。”柳枝道。

花儿只当那“燕好”是一个人的名字,却不成想是那许多人的名字,她着实好奇,试探着走进了那个山洞。

那是她此生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天,那山洞里坐着二十余个瘦小的、警觉的、惊恐的小姑娘。当她们听到有响动,就挤做一团,有个别几个拿起手边的石头,准备随时搏斗一场。

花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们,这些从燕琢城里逃出的女子,为了避免一场杀戮或羞辱,跑进了深山里。她们早已害怕乱世的生活,宁愿在山中喂野兽,也不肯再出去。

她们舍弃了原本的贱名,给自己起名“燕好”,“燕好一”、“燕好二”…并约定若最终失散,将以此名相认。

花儿蹲在那,看那些小姑娘们,如当日的她一般,被吓到了、伤心了。

“怎么办?”柳枝问她。

“眼下良清和霍灵山要打仗,是无论如何不能送她们出去的,很危险。”可花儿也不敢贸然将她们带进流金盐河,她还有一点警觉,生怕因着自己的一时冲动而毁了谷家军最后的出路。

可那些小姑娘那样可怜,在这野兽横行的山中是活不过三日的。

“我们留下。”决定是在一瞬间做下的,去征战是为救百姓于水火,现在百姓就在眼前。

柳枝在一边点头,“燕好”们相拥而泣。

花儿一旦下了决定,就十分笃定,她要留在这里,保护这些“燕好”们,于是请柳枝回去送信,并让她带出一只老虎来。

至此,在流金盐河边举杯邀明月的他们,在这一日散了。花儿坐在洞口,看着小雨初歇后林间的彩虹,心中满是对故人的惦念,并期待下一次的团圆。

而驻扎在良清城的阿勒楚如愿等来了一纸割地文书,良清城是他的了。他站在行宫的门口,放眼那破败的良清城,心中又涌起巨大的渴望来。父亲对他说:目光所及之处,均是他的疆土。他做到了,他的铁骑将向更深处挺进!

叶华裳站在他身边沉默不语,她恨极了无用的朝廷,一城又一城地让,只为坐稳那无用的宝座,尽享人间奢华之乐。可她面无表情,甚至当阿勒楚揽住她肩膀时,还特意向他靠了靠,故作娇羞道:“恭喜王爷。”

阿勒楚看着她的虚情假意,却并不与她计较,他们之间,隔着国恨家仇,永远无法比肩。只是此刻践踏她的尊严,令他生出了万分的雄壮气概来,天下和她,都要征服!

阿勒楚要在开拔前再体验一次权利之乐,于是又命人将人从各自家中赶出来,再造一个良清“盛世”。熙来攘往的街上,那些惊恐的目光,令他快意。

“看到了吗?他们怕我。”阿勒楚对叶华裳道。

“无论是怕是敬,这良清城总归是王爷的了。”叶华裳轻笑说道。她知晓此刻松江府的守军已经向霍灵山挺进,那被包围的霍灵山将成为一个巨大的坟墓!她的心滴着血,不知这山间围剿的残忍何时会结束,只是不停念着佛经,期盼天能再降一场又一场大雨,将这人间的路全然堵死!

“我问你,你可认识谷家父子?”阿勒楚突然问她。

“年幼时与他们有过几面之缘。”

“那你可知,你朝有一位奇商白栖岭,号称能造神兵器,能制盐,在江湖上有神奇传说。你可认识他?”阿勒楚又问,而他的身体也缓缓转向叶华裳,一双眼攫住她视线。

“有所耳闻。”叶华裳含笑看他,嗔问道:“王爷为何这样问?”

那一日她高热,尽管在刻意保持清醒,她以为自己保持了全然的清醒,却还是在那么一个完全可以忽略的瞬间,嗫嚅了一句“白二爷”。阿勒楚是何等人?他闻言不动声色,知晓叶华裳的心属于别人,从而酝酿一场杀机。他命人去查可有“白二爷”这等人,最终得知了那曾在京城和燕琢城搅动风云的白栖岭。

阿勒楚心在天下,却也容不得枕边人这样羞辱她,此时微微一笑:“那可是位奇人,改日抓来与王妃助兴。”

言罢住嘴,再不肯多说,空留叶华裳一人思索。

而眼前的官道之上,一匹骏马快马加鞭而来,到了阿勒楚面前便呈上一封信,阿勒楚拆开看了,冷笑一声,后又摆手:“出征!”

鞑靼大军,连同松江府守军,在五日之内,便将霍灵山围死。

而在此前,谷家军的人已籍由多个契机遁世,此刻的霍灵山上只剩谷翦带着一群死士,拼上性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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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这出大戏唱完。

谷翦的马又在校场上一圈又一圈地跑,大将军白色的胡须被秋露打湿,挂着晶莹的水珠。他的马在地上踏出灰尘,一圈又一圈,由远及近,又南到北,四面八方。无人上前拦他,死士们安静擦着手中的剑,又摸了领口那一粒毒药。

谷翦的马跑出了惊天的气势,鞭子一扬,满山间尽是回响。不知跑了多久,大将军下马了,站在高处放哨的人低头看,大将军跑出了一个大好河山!

死士们都与大将军征战多年,此刻无一人害怕,无一人后悔。

倒有人提议:可否将大仓里最后一点酒喝了?

谷翦笑道:“好主意!”

开仓拿酒、篝火燃起、欢声笑语。有人忆起当年随谷翦千里奔袭,那真是一段峥嵘岁月!谷翦则摆手:“过去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功名利禄不过过眼云烟!”

也有人说起大将军某一次大战之中差点被砍头,最终那大刀将头发连根切掉,从此大将军再不许人碰他的头,只有那没有眼色的孙燕归敢在大将军头上拔下白发!谷翦又笑:“人非圣贤,孰能无怕?那一次当真吓破了老子的胆!”

又有人说这次举兵来燕琢,明知是死路,却还要来,如今回看,不后悔!不然在哪都要被那些歹人害死!谷翦叹道:“时也!命也!只是百姓可怜,成为别人的玩物、棋子。”

他们闻言愤慨,仰头喝了碗中的酒!那酒顺着腮帮子留下,落到壮士的铠甲上,留下了一朵忠诚之花!再来一碗罢!这一碗,再无什么话,碗磕碰到一起,响声此起彼伏,又仰头干了,最终起身将碗摔在地上!

摔碗了!意味着再不回头!连一句来世相见都没说!

谷翦一步步走上天梯,远眺这人世的烟火,征战一生的大将军终于落下泪来,想到他一生的出生入死都如梦一场,这世道竟比从前还差,大将军捶胸顿足!他恨!他怨!他双眼通红地怒骂这恶臭的朝廷!最终,他力竭了,抹掉泪水。

披挂上阵之时,满头华发被遮住,身姿尤为刚毅,仿若回到他此生第一次上战场。别人还没有反应,而他举起小小的缨枪,大喊一声:“杀!”

这声杀势如劈竹,将霍灵山的一草一木劈成两半,仿若人间无人记得,那些草木也会记得,在这里,一个将士埋下了自己一生的忠骨!

而在此刻,谷为先在额远河对岸放出了第一箭,忽如一夜春风的谷家军突然盛开在额远河对岸,鞑靼的兵器库、粮草、以及成群的牛羊马匹,纳入谷家军的麾下。当他们攻打额远河对岸的消息传到阿勒楚这里,他再赶回去已是来不及!阿勒楚竟不知那讲究血浓于水的汉人,最终会置血亲而不顾,另杀一条生路去!

而白栖岭,行至对岸,一直向深处走,走进了草场的腹地。跟随着他的懈鹰和柳公,始终跟随着他。他们将会一直走,直至见到鞑靼的君主,与他进行一笔旷世的交易。商人白栖岭,由南到北、由东到西,没有他谈不成的生意。他笃定自己会赢,只是不知会以何种形式。

这场仗打了月余,鞑靼大军和松江府守军无论如何想不通,谷家军那些人去哪了,为何山间剩余的死士那般的英勇,他们为何要战至最后一口气,宁愿吞毒而亡,而绝不做败将!鞑靼大军和松江府守军也想不通,为何那已过古稀之年的谷翦会这般骁勇,他们在山间追了他整一个月,方在一处溪水前围堵住他。

谷翦对此并不意外,他从容地喝了水,又用溪水净了脸和手,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密布着风霜纹路。当他看人之时,目光炯炯。这是阿勒楚在战场上第一次与谷翦当面,当年他两次千里奔袭,其中一次赢的就是阿勒楚的父亲。此刻阿勒楚看着这个打败过自己父亲的大将军,心有犹有敬意。

他上前一步,对谷翦抱拳,有心带他走,让他成为鞑靼的战俘,自此他阿勒楚将威名远播。谷翦却早已自定生死,舌头一咬,鲜血流出,他放声大笑,血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

阿勒楚惊恐,再向前一步,来自松江府守军的一人猛然蹿出来,砍掉了大将军的头。

大将军生时不许人碰他的头,死时犹睁着大眼,在场之人哪怕过了数十年,哪怕临死前,都没有忘记那一日。大将军谷翦的目光深深看进他们灵魂深处,好似在问他们可曾为自己的不忠不义后悔!

阿勒楚怒吼一声,提刀斩断了那人的头,鞑靼大军毫无预兆在这里展开对松江守军的屠杀。已死去的谷翦好似意料到这一切一般,他的眼里突然流出了一滴血泪。

秋风在山间吹着,一阵又一阵,将血腥气带往山间每一个角落,也将谷翦的目光带往每一处。这目光总在提醒世人:在此乱世,不妨战一场,战至死!

那风也将谷翦的目光带到了京城,新帝娄擎正站在城墙之上远眺属于他的人间,此刻他似乎敛去了杀气,极力让自己有一副帝王之相,极力让自己显出悲伤,好似谷翦的战死与他毫无关系,他甚至赐字“满门忠烈”四字,挂在了谷家位于城北的院门。他按捺心中的狂笑,看着他的江山,从此那些不屈的骨头都要在他面前卑躬屈膝!

而那风,也将谷翦的死信吹给花儿,她想起他说:谷家军没有女战士,你很好,你可以选择为自己起一个名字。她说:我要叫孙燕归!花儿放声痛哭,“燕好们”不知她为何这般难过,却也站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哭了起来。可花儿却擦干眼泪,对她们道:“别哭了,从此谷家军就有一支女子军队了!这世上唯一的女子军!且让我们在这乱世里为自己战一次罢!”

最后,那风将谷翦的死信吹到了额远河对岸,谷为先站在那,看着远处自己的家国,放声痛哭。他吹起一副号角,自此一生的征战,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三:旧园遗梦

第72章春闺梦里人(一)

庆元三年隆冬,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大雪下了三日,万物冬藏,唯有屋顶烟灰的高梁片瓦还有异色。顽童抄着衣袖抹鼻涕,碰到人就上前讨个铜板,被人不耐烦赶走,就又蹲回墙角,倒是不恼。

这些时日城里这样的叫花子多了起来,城中百姓倒也不意外,光景不好,连年战乱,京城人吃饭尚且困难,何况那寸草不生的外乡。

有一个小叫花子,看起来八九岁模样,扎着一根冲天辫,小脸儿满是尼污,看人眼神怯怯的,讲话声音小小的,伸出的小手颤颤的:“给点儿吧!”

真有人给她一点儿,她就感恩戴德退回去,缩在角落里狼吞虎咽吃完。再细打量一番,就能看出这小叫花子是个女娃,别人叫她“小阿宋”。

小阿宋吃过东西,抬腿就走,碰到一个二流子朝她丢石头,她气势顿时萎下来,捂着头窜逃:“别打了别打了!求你别打了!”

一路抱头鼠窜,跑到无人的地界儿,找一块破石头,在墙上随意涂画。仔细一看,画的似乎毫无章法。待涂抹过了,抬头看看雪天,抄着手用衣袖擦把鼻涕、跑了。头顶肩上都是雪,嘴唇上头也挂上了霜,像个小野人。这小野人在这大雪天里,跑向城里那个破庙。破庙里住了好些要饭的,有几个比小阿宋大些的窝在一起,也都一样脏、一样的小心翼翼,见阿宋回来了,就挪了个位置给她。

有人问阿宋:“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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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了吗?”

“讨到了。”

“讨多少?”

“吃饱了,还剩一些。”

一个头发蓬乱花白的老人家正坐在那,仔细看,那褴褛破衣盖着的下半身,两条腿齐齐截去了。这世道缺胳膊少腿的人并不罕见,是以他也并不可怖。

阿宋从腰间拿出半个馍递给他:“阿爷,吃。”

老人家放下针线,接过那个馍,吃了。吃着吃着问阿宋:“今天是什么日子?”

一边有另一个叫花子抢先答道:“腊月初八。”

“腊月初八。”老人家这样念一句,而后看向门外的雪天道:“迎贵客喽!”

小叫花子们突然开心起来,喊着“迎贵客喽”,跑出门去,在破庙的院子里玩起了雪。阿宋也一起玩,攥个大雪球丢出去,皴裂的脸红扑扑的。玩够了就跟着其余叫花子去城门口,说这一日要放粥。

把木碗放进破布袋子里,斜挎在肩上就出发了。街上四面八方涌出一些人来,都奔着城门去了。京城的东城门,倒是一块神奇的地方,午时砍头、申时放粥都在这,外邦人不许过东门,许是怕这东门戾气太重,又或是怕别外邦人看到这早已破败的京城。

“阿宋,你那边排着。我这边排着。”讲话的姑娘叫燕一,比阿宋大些、个头高些。

阿宋点头站在队尾,逢这样的光景人就要萎靡些,小小年纪没有天真,带着些老态。

打东城门进来几个姑娘,有一人高束发,隆冬里露出光洁的额头,着一身利落的行装,浓眉大眼,颇带一些英气;有一人着一身兽皮,披散头发,见人先立眼,带一身侠气;还有一人,年纪小些身量亦小些,朱钗华丽,逢人先颔首,带一身媚气。

几人走到放粥的队伍前站定,带着几分好奇看了片刻,英气的女子下巴一抬,那侠女就意会,上前揪着阿宋的耳朵将她揪了出来。阿宋嗷嗷叫了两声,大喊:“拧掉了!耳朵拧掉了!饶命!”

几人见她这副德行,都笑了,英气的女子对阿宋说:“问你话好好答,答好了赏你。”

“是,是。”阿宋点头哈腰。

“这每日都放粥吗?若我们也想喝粥,能领吗?”

“几位姐姐就不必凑热闹了吧,待会儿要打架的。”阿宋看向队伍,似是有些心急:“再不去就没了,您快些问罢!”

“这城里最有名的裁缝铺子在哪?”

阿宋手一指:“那头。”

英气的女子就从腰间拿出一块碎银子丢到阿宋手里:“拿去!”

阿宋千恩万谢,一回头,果然打起来了。想喝朝廷的粥,那也是要有些本领的,身体不好的被壮年挤了出来,壮年又被泼辣的妇人挠花了脸,为了口吃的大打出手。但无论怎样打,那吃饭的家伙是都不会丢。放粥的官差也不阻拦,权当热闹看,打的厉害的时候,他们缩着脖子站在那笑了起来。

小叫花子们个头小,趁乱从缝隙钻到前面去,讨到了一碗粥后转身就跑,阿宋跑得尤其稳,那粥愣是没撒出一点来,边跑边对那几个女子喊:“我们住庙里,有差事您吩咐着!”

那英气的女子笑了声,恰逢此时有人打到她面前来,她拎着那穿着光鲜的人衣领子将人扔了出去,头也不回走了。再仔细端详,这女子的脸如北地的霜花,颇带着点不同的风骨,但从前眉目之间的顽劣偶尔还闪那么一下。

是花儿来了!

光阴如白驹过隙,三年好像忽然而已。遥远的北地战事没打垮眼前人,反而教她愈发蓬□□来,即便在这繁城里,也能显出独特。

从未出现过的外乡女子,一下就惹了人眼,不时有人从铺子里探出头看一眼,揣测是哪户的小姐看起来这样不好惹。

“看什么看!”柳枝凶一句,抬手就丢一块石子,正中那不怀好意的人脸上,后者捂着眼哎呦呦叫出声,让她们在那等着!

等着便等着,谁怕!三个姑娘站在那,柳枝对那人勾手:“等你呢!来啊!”

她这样,别人反倒不敢造次,生怕惹到了哪位官老爷,只能吃个哑巴亏。妩媚的燕好掩唇而笑:“姐姐,你又吓人。”

“饿了!”柳枝哼一声,径直走进这家饭庄,将手中的剑拍在桌上,砰一声,吓人一跳。她见旁人缩了一下脖子,就嘲讽道:“京城的人怎的都这般畏首畏尾,好生教人失望!”

“你这姑娘讲话忒不客气!”有人指责她,见她一眼瞪过去,就住了嘴。

柳枝见状又道:“老头儿,我问你,这饭庄姓什么?”

“自然姓白。”

“哪个白?”

“白二爷的白!”

柳枝嗤笑一声:“白二爷算老几!还不是一个缩头乌龟!”

“你这姑娘,这样讲话可是要遭打的,谁人不知,这京城里做不好惹的人就是白二爷。你初来乍到,还是小心为好。”

花儿坐在那盯着那点菜的木牌子,不理会别人的话,伸手指了几个:“那几个,上菜!”

“饭量不小,别人挨饿,你们可不兴剩饭的!”

“别人挨饿,您怎的不把饭端出去赏了?”柳枝歪着脖子呛他,终于让老头住了嘴。

上菜之时小二对花儿三人道:“咱们白家饭庄,在京城共有四家,东南西北各一家。甭管您住在哪家客栈,到饭庄都不远。”

“你倒是会做生意。”燕好在一边夸他,娇滴滴问他:“那我问你,这京城里哪个茶楼的茶最好?”

“自然也是白家茶楼。”

“这也是白家,那也是白家,怎地?京城被白家霸占了?”

“诸位有所不知,白二爷这两年在京城可谓风头正劲。”

“就连皇上都不知赏了多少美娇娘到二爷府上。”

“你们京城人可真爱嚼舌根子!”柳枝嗤一声,命小二快快上菜。

花儿心道:风头正劲可谓是白二爷真面目,那白二爷何时风头不劲了?骨头先端上来,她饿极,拿起一块就啃,丝毫不扭捏,倒比一个堂堂男子汉还要坦荡。别人看她吃相,忍不住问她:“习武之人吧?来京城做什么?”

“摆擂台。”花儿将啃完的骨头丢到桌子上,眼扫上一圈,问饭庄里的人:“可有人想先与我打一局?”

“不打不打。”

“不打不打。”

无人敢应战。这些年,活在京城里的人愈发谨慎,生怕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随便从街上拎一人出来,只要不是巨贾权贵,几乎都是这等奴颜卑膝的模样。

花儿嘴角动了动:“不打,就不要废话。”

这几个姑娘不好惹,吃顿饭的功夫就唬住了旁人,而她们生怕阵仗不够大似的,临行前那柳枝指着饭庄里的人:“待雪停,可敢来打擂?”

有人小声道:“杂耍卖艺的,倒说得这样花哨!”

燕好则笑了,扯着二位姐姐走进雪中。

京城这大雪的阵仗不比北地的差,不同的是北地的雪莽莽一片,看不出天地模样,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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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大雪里面,有炊烟四起。三人裹紧了衣袍,在风雪之中走,路过那小二说的最好的茶楼,看到门口正在放热茶,不仅有热茶,还有小点心。

这里倒是有序些,想来是无人敢在白二爷的地盘上撒野。

柳枝问花儿:“尝尝吗?”

“为何不?”

三人站在队尾,等着领一杯热茶喝。那茶楼靠窗边坐着一个男子,男子凶相之中带一些寡情,看人目光很淡,别人与他讲话,多是“嗯”、“啊”应之,若不喜被叨扰,则眉头皱起,旁人便忙有眼色地退下。

面前的火盆过于热了,男子一把推开窗,窗棂上的积雪便簌簌落了,激起一小片雪雾来。这窗开得有气势,排队领茶的人不禁看过去,可那原本坐在窗前的人已起身走了,嫌外面太过喧闹。

“二爷。”懈鹰打楼上下来,递给他一个账本:“这账不对,有人做手脚。”

“有人做手脚,就砍断手脚,下次就不敢了。”那男子正是恶人白栖岭,在江湖有名号,敢惹他的人如凤毛麟角。

“是,都砍了。”懈鹰道,转身走了。他跑出茶楼办差,与喝茶三人背影相擦而过,懈鹰依稀感觉到熟悉,回过头去看,那三人背影他又的确不识,于是摇摇头,跑了。

恰在此时,花儿回过身去,看到那茶楼的门上,大冬天挂着一副琉璃门帘,倒显得过于冷清了。白栖岭果然还是那副德性,只要他喜欢,管它冷清不冷清!

再向前走,就到了一家裁缝铺子,看门脸儿新开不久,推门进去就看到掌柜的站在柜台前裁布。那掌柜的生的一副白面书生的脸,低头顺眼,颇为文气。但当他抬手去够高案上的布匹,精瘦的胳膊上却青筋暴起,依稀是一个狠人。裁缝铺子刚开不足半年,变成为京城小姐夫人们的心头好,不为别的,那轻声慢语的掌柜的将软尺搭在人肩头,指尖一碰肩膀,夫人小姐们就酥了。私下都道:那掌柜的卖的不是布匹衣裳,卖的怕是迷魂药罢!

此时三人走进来,看到掌柜的就问:“做几身衣裳,做京城夫人小姐穿的衣裳,几日能完?”

掌柜的不动声色对伙计道:“先为几位姑娘量体罢!”

“你还没说价钱呢!”

“我们这个铺子,一身冬裳三两银子。”伙计在一边搭言道。

“抢钱呢?”柳枝立眉,状似要与人打架。

那掌柜的却笑了:“姑娘您莫急,先看看我们的衣裳罢!”

那里屋里挂着一身身华服,用料舍得、针脚细密,最要紧的是样式好看,倒也勉强值三两银子。

“量吧!”花儿道,率先摊开手。

待掌柜的走到她面前,她轻声道:“照夜哥,我来了。”

照夜依旧不动声色,但嘴角有一闪而过的笑意,与花儿对视一眼,头一点,算是相认了。

京城鱼龙混杂,人多眼杂,他们心知肚明,量完衣后便匆匆走了。途经胭脂铺,看里头的东西着实精致,走进去买几样;到了包子铺,进去打碗粥喝。就这样磨磨蹭蹭到了天黑,方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她们找的这家客栈也颇有些讲究,地处京城中心十字路口,推窗可望四方。客栈楼下的街市上东西应有尽有,雪夜里叫卖声仍不绝于耳。再看客栈里住的人,多是外邦的商人,蓝眼睛的、长胡子的、还有人高马大的鞑靼。

天黑了,这些人喝了些酒,雪天里哪里也去不得,就坐在一起闲谈。那闲谈也是鸡同鸭讲,互相听不太懂、手脚并用、声情并茂。

三人找了张空桌坐下,要了一壶茶,一边赏雪,一边听那些人胡说。先是说此番带来的货,颇多奇珍异宝,那通关文书上的清单列得详细,当朝天子看上一些,赏他们带着珍品面圣;而后说此番来朝,发觉京城不比从前繁盛,许多人面黄肌瘦,怕是常年忍饥受冻;再是说想留下不走,在此地开个奇货商铺,多方打听,竟要去那白二爷那里拜码头,要白二爷首肯,才能开。最后落脚在这白二爷怕是皇帝的一条狗,不然区区一个贱商,何以在京城搅起这样大的风浪?

这些人言语不大通,全靠那客栈的小二翻译,那小二此时已困得哈欠连天,脑子慢了,跟不上这些外邦人的话了,索性开始了胡说八道。

三人对视一眼,燕好领会。她与那小二差不多大,依稀能帮小二解忧,于是袅袅上前道:“你去睡罢,我听得懂,我帮你传话。”

三人进店时已招致多少目光,如今那可人的燕好汪人前一站替人解围,倒是与其余的女子有了分别。小二感激不尽,朝三人一一抱拳,转身上楼去睡了。

燕好与那些外邦人闲话,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热闹。她们桌上的茶水添了两次,眼见着夜深了,外邦人才各自散去。

花儿她们也上楼去,回到屋内。关上门,凑再一起,将这一日各自看到的一一说了。

花儿指指楼下道:“那些人要去面圣,是个好机会。这几日我们与他们走进些,看能否在他们面前谋个差事,就此去皇宫里一遭。”

柳枝点头:“咱们倒要看看那密不透风的皇宫究竟能不能进去人!”

“看看就看看。”燕好一用力拔出发簪,骂了一句:“这破东西戴着真累!装那娇嗲的小姐也不如打仗有趣!”转眼又叹气:“罢了,打仗和做娇嗲的小姐,为的都是一件事,忍了忍了。”

花儿在一切嘁一声,拿起那簪子比划一番,问另二人:“这簪头这样钝,却也能杀人。”

“少将军也想杀人了?”燕好问她。

“哪里就是少将军了?”

“大将军说的,大将军说谷家军占山为王自立门户,他说谁是少将军谁就是少将军!”柳枝在一边帮腔。

她二人把花儿逗笑了,她不在乎是不是少将军,但谷为先抢来的那匹宝马她属实是看上了。可谷为先却说:那是给少将军的马,她想骑,除非做少将军!

山间草场盐场,日子苦闷,她整日巡游、间或打仗,也属实需要一匹好马。偏那马儿与她有缘,谁都驯不来,唯有她驯那马儿才认。

时光混过三载,每一日她都能察觉到自己的骨头依稀作响,渐渐地,像山间白杨一样地挺拔好看,也愈发厉害,谷为先舍得花功夫教她们女子军,她的武功骑射样样拔头筹,男人远远见到她就跑,生怕被她喝住要与她比一场。

“我这样可怕?”她指着自己鼻尖不可置信地问。

“燕好们”则在一边摇头:“是他们武艺不精!”

而最令她开怀的便是那猛兽又生了幼崽,幼崽最爱她和柳枝,二人无论去到哪,身后都跟着一群幼虎,又为她平添一些威风。总之,时日久了,就变成当下这副模样,花儿对所谓美丑没有分别心,不过皮囊而已。

夜深人静时候,别人都睡去了,花儿和柳枝轻装上阵,小心翼翼推开客栈的窗,从二楼一跃而下,竟没有任何响动。那狼头山冬季弥散雾气之时要睡在树上,每次跳下之时都要比试一番,看谁带下的雪更少,今日也派上用场,燕好对她们比了个手势,而后关上窗。

从客栈后面那条寂静的巷子穿出去,进入到另一条僻静的巷子,在那巷子的尽头,就是当日皇上在宫外的极乐园,他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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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去享乐一番。

花儿看到墙角阿宋留下的图案,又顺手用石头划乱,而后与柳枝贴着墙根走。

面前雪地反射出银光,什么都看不到。花儿再向前一步,被人锁住了喉咙。她拉着那人手臂,以力拔山兮的气势将他甩了出去,在一片狡黠月光之中,看到了她的故人。

是的,她的故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73章73春闺梦里人(二)

“飞奴!”花儿轻喝一声:“你在这里做什么!”

飞奴愣了一愣,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花儿。他迅速站起来站到她身边,二人贴墙而立,月光噬影,一切归于寂静。

“你怎么在这?”飞奴压低声音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知道!”花儿看一眼飞奴,免去了与他的寒暄,径直道:“你别碍我事!不然我会打你。”

“你还为三年前的事耿耿于怀。”

“别说这些无用的!”花儿手伸出去,对前面的柳枝摆了一个手势,柳枝迅速爬上屋顶趴下,花儿也迅速跑过去,攀上了屋顶,飞奴跟在她身后,最终趴在了她旁边。

从他们所处这里,可以看到当今圣上那个虚幻的乐园,在深夜之中灯火通明。亮着的灯笼好似长了脚,在巨大的院落里走着。环形檐廊下有着各式的男女,饮茶的、写字的、绣花的、赏雪的。院中孤零零立着一个人,甩着水袖,在大雪之中唱着戏。

良久后,雪将屋顶的三人彻底盖住了,他们并不觉得冷,这点寒算得了什么,冬天在狼头山和草场上埋伏几晚亦是常有的事。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着。”飞奴突然说道:“我也是。”

花儿微微转头看他,这次语气好些:“四年了,想她了。”

四年前与衔蝉一别,虽也有“此生再难相见”的一瞬间的念头,可那念头倏地一下就没了,那时她们都觉得自己不过是这世上的一株草、一棵树、一只蚂蚁,无足轻重,只要苟活着,早晚也是会见的。只是并未想到一个人被幽禁在京城,一个人去了生生死死的战场。

花儿曾不止一次梦到过衔蝉,梦里的她像阿公一样,被那狗皇帝折磨得肢体不全,她还梦到她被做成了人偶供人取乐。那些梦太过恐怖,她每次睁眼都泪水涟涟。

“我此番来京城,也想看看她。”飞奴道。

“光看她有何用?要救她出来!”花儿道。

“那便救出来。”

“你能做你主子的主?”

飞奴并没答她,只因那院中开始有了异动,只见所有人都趴跪下去,那唱戏的水袖散在地上,像一滩骤然软下的肉泥。有人去叩一扇门,许久后门才缓缓开了,里面款款走出一个人来。花儿他们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可她的身形和轮廓却如四年前一样。

是他们念着的打小一起长大的与他们情深意重的衔蝉。

花儿眼睛一热,捂住了嘴。

衔蝉傲然立在那,任那太监如何说,她都不肯跪下,甚至自己搬来一把木凳,坐了下去。她对传话的太监说道:“去罢,让你的主子杀了我。今日我就要上那绞架,白绫我自己备好了,木凳就用我眼下坐的这把。”清冷如她,下巴都不肯低下。一旁跪着的人抬眼觑她,见她那副神情,心中暗舒一口气。

小太监十分为难,出言奉劝:“今日圣上在朝上生了大气,姑娘您就别惹他了。”

“他生气归他生气,我寻死归我寻死,这是两不相干的事。”

“好歹是圣上,您下跪…”

“是你的圣上,不是我的圣上。”衔蝉轻轻拉着衣袖,露出一只纤纤玉手,捏起一个小茶杯啜饮一口。无论小太监说什么,她都那样一副姿态,要命吗?拿去!要跪吗?没门!

小太监拿她没法子,急得在原地跺脚,听到院门大开的声音,只得求她一句:“那您…”

“知道了,保你不死。”

“板子…”

“至多五板。”

小太监对她点头哈腰:“多谢姑娘!”而后提着衣摆跑了。

娄擎进门了,华丽的衣袍裹着一副皮包骨的躯壳,眼下有淡色乌青,走路时耷拉着眉眼,几乎不抬眼看人。比起饭香,他更喜欢鲜血的腥气;比起安眠,他更喜欢穿梭于暗夜之中。他的身上没有任何人气,除非在听到嚎叫声之时,才有真心喜乐。

他径直走到衔蝉面前,没问她为何不跪,八成与从前每一次一样。

一脚踢到衔蝉身上,她从木凳上跌了下去,紧接着娄擎的脚就落到她背上、腹上、腿上,他亲自动手的时候从不会发出声音,后槽牙咬着,恨不能将面前人碎尸万段;衔蝉也不发一言,沉默受着,从不求饶。在与娄擎较量的三年之中,她深知一旦她开口求饶,那么迎来的将是他的变本加厉。娄擎喜欢看人的骨头一点点弯下去,最终变成彻头彻尾的奴才。衔蝉从不遂他愿,这较量就开始旷日持久。

她平躺在地上任他踢打她,鲜血从她的额头、脸颊渗出,但她亦没有动手抹去,她甚至侧身看了眼,鲜血渗进洁白的雪地上,开出一朵殷红的花,比红梅还要好看。

娄擎累了,停下来,扶着廊柱喘气,眼看着不屈的衔蝉。这一日在朝堂之上生的气,散了,就像这冷天里口鼻呼出的雾气,亦散了。

小太监适时搬来裹着兽皮的木椅,椅下放一个炭盆,热气就能烘到木椅上,透过兽皮,传进他身体里。娄擎摊在那,小太监见状又为他盖上一层。

衔蝉缓而费力爬起来,不理会娄擎的喝止,径直爬回了房间。她知道接下来娄擎会做什么,他会宣太医来,好生为她把脉疗伤,与此同时,他会随意拉一个人,大多数是在檐廊之下,尽情去糟蹋。他要人叫出来,嚎叫或呻/吟都可,要那些跪着的人听着。

待他结束了,他会来到衔蝉的房间,每一次都如此。

衔蝉已经察觉不到痛了,外面的声音很大,她闭上眼睛。她也深知明早会发生什么,她出门晒太阳,其余人跪倒一片,再次感激她的救命之恩。娄擎只要殴打衔蝉,这一天就不会有人死。

娄擎果然进来了。

他坐在衔蝉的床边,拉开她的衣裳,细细抚摸她身上的淤青,问她:“疼么?”

衔蝉不语,他又道:“疼你怎么不求饶呢?”

娄擎有时会弯身亲吻她的伤口,他对衔蝉没有欲念,又或许那欲念太大,彻底激发他的偏执。她不怕死、也不怕失去贞/操,在他们最开始较量的日子里,他用自己的暴行折磨她,她不发一言,亦不反抗,只是平静地看他,好像他是世间天大的笑话。帝王第一次矮了下来,面对一个他原本可以随意征服的女人、玩物,他心中的烂泥,矮了下来,从此以后再没在她面前立起来。

衔蝉成了异类,在这个怪异的院子里,唯一一个因着骨头太硬,而保全自己的异类。

他的唇贴在她伤口上,嘘了一口热气,而后张开了,牙齿叼住她的皮肉,这一次却没咬下来,他松了口,看了衔蝉半晌,嘲笑道:“你愈发像娄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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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娄夫人却不如你,娄夫人只敢逃,而你却敢一头扎进来。你以为你是好先生,能教出满院子谋反的人,联合他们举刀宰了朕…”

“哦,你成功了,两次,可他们都死了。”

“你以为你能教化奴才,却不成想把奴才们都送上了西天。你可知这世上有人为了活着,就喜欢做奴才呢…”

衔蝉撇过脸去,娄擎掰过她下巴,贴着她嘴唇道:“你知晓男人何时最容易杀吗?你一定知晓。”

“我知晓,是你自己无能。”衔蝉终于开口:“我这一具躯壳就在这,你随时来拿,你为何不来拿呢?”

这满院子无依无靠的可怜人,在无人角落里饮泣。衔蝉是有机会逃的,但在她见到那口炼人炉后决定留下来。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她刚进这院子的第三晚,追随着一个小太监一直走到这深宅大院的最深处,那里无遮无拦一个炼路正噼里啪啦烧着火,正当衔蝉好奇那炉子要烧什么的时候,她看到几个人抬着一个挣扎的人,将他扔了进去。原来,婴孩的骨头要炖汤,而成人的骨头炼成灰入药。或许还有千百种折磨人的法子,眼前所见却令衔蝉震惊。

她决定不走。

娄褆曾与她说过:“人生来不过一具肉身,魂灵不屈则永生。世间原本没有几具傲骨,但又人人都可生傲骨,只需看所遇、所盼、所念。”

衔蝉后来渐渐懂了,原本一句普通的话,却救下了她,也救下很多人。想来这世上最了解娄擎的人竟是他的宿敌娄褆,他知娄擎所遇傲骨不多,凡他所遇,他都会慢下来,先要那人弯了骨头,最终方痛下杀手。

于是有人问衔蝉,为何他不杀你?

衔蝉会说:因为我骨头硬啊。

那人就去参悟,悟透了,就苟活了。

娄擎和衣在衔蝉身边躺了片刻,这期间他开始说起胡话,他说:七弟,山上的梅花开了,朕再赐你一朵红梅;娄夫人,你来了?父皇,他们欺我,我害怕…衔蝉安静听着,而帐外的侍卫也听着。侍卫在,无人能杀娄擎。娄擎身边不知有多少侍卫,家眷都被关着,娄擎死了,侍卫的家眷就被烧成灰了。

娄擎身边,生死环环相扣,他是做局人,亦是局中人。

待他发过疯了,就下了床,走了。

娄擎走的阵仗亦是非常大,灯笼一盏盏随着人撤出去,从巷子头排到巷子尾,踏着雪,还了人间一个寂静。

当娄擎在踢打衔蝉之时,花儿一直死死看着。她那时不懂为何衔蝉要去,谷为先对她说:衔蝉甘愿做刺客。

可花儿想,衔蝉怎么能做刺客呢?怎么能做呢?她那样弱不禁风!

下了高墙,花儿和飞奴相对两无言,他们沿墙根默默地走,到了花儿住的客栈,飞奴才道:“我会在京城待一阵子,衔蝉的事,我知晓了。”

花儿就点头,请他万万保重,而后翻窗回去。

一夜无眠,次日仍旧大雪。

客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人身披袈裟,眉心一颗红痣,手执一柄铁杖,进门来化缘。这年头以化缘名义混吃食的和尚小二见多了,就不肯给,那人也不恼,转身站到门外。有人来投宿,他的铁杖伸出去,利落一句:“满了。”不许人进。

小二气坏了,指着他骂“野和尚”,他也不恼,只说:“我要一碗素面。”

小二教人去打他走,他铁杖左右一挥,一边放倒一个,显然也无人能近他身。

“我们请这位方丈用一碗面罢!”燕好对小二道:“别为难了,刚好我们也要吃。”

那人闻言弯身施礼,坐在了她们那桌上,眼扫过三人,最终落在花儿的额头,说了一句:“大富大贵之相。”

“我穷惯了,哪里能看出大富大贵呢?”花儿问。

“不可说。”

听起来像故弄玄虚,可花儿仔细看他,坐姿稳健、面相无波,坐在他对面亦能察觉到他通体发热,想来是个高人。她玩笑道:“老头儿,功夫不错,你教教我呗!”

那人闻言看她,虽嬉皮笑脸,但目光炯炯,面相周正,知她故意逗他,就撇撇嘴。客栈内的外邦商人陆续起了,见到三人逐一问好。

那人见状倒是问一句:“与他们相熟?”

“相熟。”花儿点头。

“未来几日,让他们分别请我吃面,我便教你功夫。”

“那我得先知晓如何称呼您?”

“贫僧法号戒恶。”

“戒恶是什么法号?”柳枝笑道:“你这老头倒是好玩。罢了,戒恶就戒恶,这就去办!”她起身走到外邦人前,也不知说了什么,那些人便点头。回到位置上拍拍手:“成了!”

“如何说的?”燕好问她。

“我就说戒恶是我朝大师,供奉他诸事皆宜。”

“那我午间还来。”戒恶将面汤喝完,起身走了。这一日三人无事,便起身跟上了他。他在前,她们在后。只见他一间铺子一间铺子地走,说要给人占卦,自然无人理他。这个怪人,路上偶尔揪住一个人,说道:近日要当心飞来横祸。那人觉得他有病,推他一把走了。

三人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地笑,但也不阻拦他,只是觉得这人怪有趣的。何况跟着他走,也算将京城的铺子逛了一遍。

到了河边,看到湖心有一艘画舫,冬季河面上停着,一边有人在凿冰。远远有人围观,柳枝好奇问道:“这是做什么?”

“白二爷的相好要吃鲜鱼。”好心人指着画舫道:“那是白二爷的画舫。”

诺大的河面上,就他这一个画舫停着,一派奢靡做派,门被推开,一个天香国色的人走出来,身后人扶着她手臂跟出来,与她一起并立在船头。那女子似是觉着凿出活蹦乱跳的鱼有趣,指着冰面巧笑倩兮。

柳枝冷哼道:“什么东西!我去打他!”

“打他做什么!”花儿制止他:“不理他便是!”

“他…!”

“他什么他!”

花儿淡淡看他一眼,心道早晚剁了你那扶人的手!

第74章74春闺梦里人(三)

那二人还在河面上看凿鱼,岸上看他们的人好不热闹。有人道:“那鲜鱼别提多鲜,凿出来直接拎到画舫内去,那里头帐暖如春,做鱼的水早都烧开了,那厨子拿刀片下来,将鱼肉在开水里滚那么一下,在碗里调好的汁水里蘸一下,滋,别提多惬意。”讲得别人流口水,好像那人真看到里面是怎样一番景象了似的。

那戒恶听了半晌,抬腿就往冰面上走,花儿问他:“老头儿你去哪?”

“化一口鱼吃。”

“你不是吃素?”

“我不吃素。”

柳枝在一旁哈哈大笑:“感情是个荤和尚!”她们不好跟上去,就让燕好去。花儿则与柳枝退出人群,寻了个僻静处站着。

“为啥不让白二爷帮咱们混进皇宫?”柳枝问花儿:“那不是容易些吗?他如今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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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也未必信他,但凡跟他沾上关系,定是要被彻查一番的。彻查不怕,只是有人跟着,行动就不便了。”花儿道:“早晚会想法子混进去的。”

“那你真不见白二爷?”柳枝又问。

“见他做什么?”花儿乜一眼河面,那戒恶已走到白栖岭面前似是在与他说着什么,片刻后,戒恶随白栖岭上了画舫。

良久后,戒恶抹着嘴出来了,燕好跟在他身后,抱着一堆东西,像他的小跟班一样。见了花儿就撇嘴道:“都什么人!”

原来是那戒恶要为白栖岭卜卦,白栖岭竟同意了、要求卜一卦姻缘。那老头做法一样拿出许多东西,摆了画舫一地,口中念念有词,还隔空扑灭了一个火盆,最终对白二爷道:心上人就在眼前。白二爷一高兴,赏那戒恶吃了鱼,那鱼果然是看热闹的人说的那样吃的。吃了鱼又上他银子和好些东西。

柳枝闻言气不打一处,当即就想爬树射那白栖岭一箭,转念一想,花儿早晚要收拾他的,就哼一声,跟在戒恶身后走了。

燕好则对花儿道:“那二人看着倒像有点情谊,白二爷讲话也含着糖似的。”

“算他有出息!”花儿哼一声,也抬腿跟在戒恶身后。燕好继续与她说:“那画舫凿鱼却也不是因着那贵女要吃,是皇上想吃,命白二爷办这趟差。说是宫里人没有白二爷办事稳妥。那鱼八成要凿几日,皇上要吃最大的。”

“让他凿去,且不管他。”花儿看了眼前头的戒恶:“刚巧碰上这么位神人,跟在他身后多熟悉熟悉京城倒是十分稳妥的。”

柳枝捂嘴笑:“你是没见那老和尚摆阵,八成就是骗吃骗喝的江湖骗子。”

“那岂不是更好?江湖术士那一套咱们若是学到了,许是在京城也能快点施展开拳脚了。”花儿小跑几步跟上了戒恶,老头儿吃得开怀,还兀自念着:那白二爷是好人,天庭饱满亦是有福之相,为人慷慨定会大富大贵。

“他不过给你一条鱼吃,给你几两碎银子花。”花儿在一边插科打诨,那戒恶却不恼,又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继续走街串巷。

得益于戒恶的行为,花儿三人这一日把京城走了个遍。京城比燕琢城大上不知多少,但也讲求风水,上风上水住的是达官贵人,下风下水住的是贫民百姓。路过城北谷家老宅之时,看到门口的枯草根都被雪埋住了,墙头住了许多鸟窝,那“满门忠烈”的牌匾应是时常有人擦,那四个字在雪中格外瞩目。

戒恶在宅子前站定,微闭着眼在思索什么,过了许久才睁眼摇头道:“这里戾气太重。”

柳枝指着那牌匾上的字:“那上头写着呢!满门忠烈,哪里来的戾气?你这老和尚惯会胡说!”

戒恶也不解释,又打头里走了。花儿再抬头望一眼,仍旧觉得讽刺。那时听闻娄擎在谷大将军死后提笔赐了这块匾,就觉得其人之恶、其心当诛。她多想砸了那匾,最终却也只是看一眼。

戒恶吟唱起来:忍得今日苦,方解来日忧。

花儿也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唱,倒也觉得应景。路过一座破庙,看到阿宋正在教别人乞讨:要饭么,得可怜点。当然,大家都是可怜人,只是要再可怜一点。脖子缩进去,手颤一点,看人眼神怯一点。碰到达官贵人踢两脚,踢了便踢了。那是命好,达官贵人怎么不踢旁人呢!

几人闻言均捂着嘴笑,花儿对阿宋摆手:“小要饭花子,你来。”

阿宋跑到她们面前,看到站着一个老和尚,就对戒恶弯腰施礼,而后怯生生看花儿。

花儿则拿出几个铜板放在她手心,对她说:“你帮我跑个腿吧?”

“跑什么腿?”

“河月街上有一个酒坊,酒坊后头有个院子,住着一个远道而来的贵客。你且去帮我捎句话,问问那贵客昨日说的话可算话?”花儿道。

阿宋听懂了,拿着铜板跑了。她在京城许多日子,早对这里熟透了。河月街是风月街,京城里贵人老爷们最喜欢去的地方。天黑了喝些花酒,听听小曲,若哪家某一日开花魁,便往哪家去。相传世间绝色女子千万,这河月街独占一半。

阿宋虽年幼,倒也知个一知半解。她琢磨着花儿姐姐要她找的那个贵客,许是也好个女色。不歇气跑过去,看到河月街上的铺子都开了门,有懒起梳妆的女子执帕倚门站着,招揽着零散的客人。

那个酒坊在河月街最里面,阿宋一路跑过去,不知看到多少好看的女子。待到了酒坊,问掌柜的找远道而来的贵客,掌柜的瞬间明白,将她带往后院。

推门进去后看到一个人,阿宋依稀觉得熟悉,想了好久才流着泪叫一声:飞奴哥哥!扑到了他怀里。

燕琢城破之时,阿宋还小,但她记忆里中是记得飞奴的,那是飞奴哥哥和她的阿虺哥哥总是同进同出,飞奴总悄悄塞给阿宋吃的。

飞奴愣了半晌,方抱住阿宋,用难得柔和的口气问她:“你怎么在京城?”

“我来要饭!”阿宋不知是否该与飞奴说实话,于是只说了半句。飞奴看她的机灵劲儿,就笑了。他心中有许多感慨,是他去霍灵山为匪后的这些年月里没有过的。他想起阿宋三两岁时,阿虺整日在码头上搬许多货,说担忧自己的妹妹饿死。小阿宋也懂事,几乎从不哭闹,没人看顾她,她就跟在花儿身后。

那时日子苦是苦些,好歹人还在。如今阿虺走了那许久,他的妹妹却大了。

飞奴帮阿宋擦干眼泪,对她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你跟着谷大将军一些日子,学会了不少东西。谷大将军战死后,你在谷家军几年,从小就练就一身本领。如今你和花儿姐姐都来了京城,怕是有要务在身。”

阿宋点点头。

飞奴问她:“小阿宋,怕不怕?”

阿宋摇头:“不怕!哥哥死的时候我看着呢,哥哥不怕,我也不怕!”

飞奴闻言拍拍她头,阿宋想起花儿要她带的话,便对飞奴说了。飞奴知晓花儿为何要阿宋来了,她定然知晓飞奴见到阿宋后心中会起怜惜,也因此会把昨晚的承诺放在心上。尽管他们早已分道扬镳,但因为衔蝉,又似乎可以再信任彼此一次。

飞奴拿出一块银子给阿宋,阿宋摇头:“我住在破庙里,人多眼杂,这银子留不住的。”

“那你会挨饿吗?”

阿宋拍着胸脯道:“阿宋机灵!没挨过饿!”

她眉眼之间的神情像一个小“花儿”,小“花儿”那时也过着四处“要饭”的日子,也时常有这样的神情,好似世间并无难事,她只是来这随意走一遭。

“若有人欺负你呢?”飞奴问。

阿宋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那就刺他。”

“你不会怕吗?”

“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那我就不怕杀他。”

小小年纪,打打杀杀。飞奴被她逗笑了,好生揉捏了她的脸,又叮嘱她好些话,最后方道:“你去与她说:我没骗过她。”

阿宋点点头,依依不舍向外走。飞奴见她实在可怜,就对她说:“飞奴哥哥就住在这里不走,你若想飞奴哥哥,就来这要饭。”

阿宋闻言开开心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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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口时甚至差点滑了一跤。河月街亮起了五色花灯,也比适才热闹起来,阿宋到底年少,琢磨着这地界要饭许是能多要点,于是蹲在一个角落里,伸出手颤颤地喊:“给点吧,给点吧。”

花儿等人坐着戒恶走到天黑不见阿宋回来,担忧她出事,就主动来寻,在河月街头走着,终于找到角落里缩着的小可怜,花儿便出言喊了一声:“小叫花子!”

这一声原本稀松平常,但迈上风月楼台阶的白栖岭却收回了脚,循声望去。

角落里黑,他看不清什么,又并不觉得自己听错了,于是让懈鹰去看看角落里是何人。懈鹰走过去,原本想问个仔细,在看到花儿之时好像见了鬼。素来持重的懈鹰见了鬼一般伸出手指着花儿:“你…你…”

“你什么你!”花儿凶了他一句,对他说:“跟你熟吗就你你你!”

懈鹰也没想到几年未见,眼前人这嘴这般厉害,面相这样英气,板着脸的时候那吓人的感觉不输白栖岭。差点一口气倒不上来,转身跑着去复差。

白栖岭问他角落是何人?懈鹰想着此事不便大声说,就凑上前去。恰巧有一个绝色女子扯着白栖岭手腕将他带进了风月楼。懈鹰一步追上去扯住白栖岭衣袖,使了个眼色。

白栖岭明白了,他没听错,那讲话的人正是那个人!

快走几步到墙角,空空如也!

“给我找!”他咬牙切齿道!

第75章75春闺梦里人(四)

白栖岭坐在风月楼里,巧笑倩兮的女子翘起兰花指捏一盅酒送到他嘴里,唇凑到他耳边与他耳语:“贵客喜欢二爷的酒。”

“那也不给他喝了。”白栖岭眼动了下,示意那女子坐回去。

“这些日子要饭的愈发多了。”那女子道:“今日还有一个小叫花子专门蹲在咱们门口乞讨,那么小的女娃,大雪天被冻得流鼻涕,可怜。”

“你们没给口吃的?”白栖岭问。

“自然是给了口的。”

外头突然安静,白栖岭知道定是那贵客来了。

贵客每回来都会故作神秘,一顶黑色的轿子,一个随从,一张面纱遮住脸。每回坐安静的位置,叫一壶酒,开始喝。

贵客身形颀长,自带一股阴柔之气,哪怕一张脸别人看不到,也隐约觉得那定会是一张有着惊世容颜的脸。无人知道他从哪来,或将去哪,只知晓他的轿子打城外来,每每又到城外去,至于去了哪,跟着的人回来总会说:怪事,跟丢了。

大致情形是每回到了城外,那小轿子还是小轿子,脚步却飘忽起来。抬轿的二人看似四平八稳,脚底却健步如飞。风月楼派出去的人自然有功夫底子,可那些人竟轻而易举被甩开。也因着这屡次被甩开,那“贵客”就成了风月楼的一号神秘人物。

今日贵客来了,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人上一壶好酒,他微微颔首,再无动作。有人上前欲与他同饮,他头微微扭转算是拒绝;也有个把醉汉,要在他面前充个大爷,他的随从已经不动声色站在前面。

贵客安静喝完一壶酒,留下一根金条,起身走人。那两个轿夫始终笔直站在轿子旁,见他出去弯身起轿,不讲话、没有任何神情。一顶轿子在雪里飘忽,前后无人掌灯,远看着像一个鬼影。

白栖岭起身向外走,不远不近跟在轿子后。

这京城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更没人能飘忽来去不留痕迹,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每日进城出城只为风月楼的酒?

然他途经一个破庙,里头有孩童的响动,仔细听里头有人在打架,打着打着那些人就打了出来。黑灯瞎火也看不出是什么情形,依稀是两三个小叫花子在追打一个人。那人捂着脑袋向外跑,被打了也没有哭爹喊娘,反而跑着跑着突然回身给身后几个半大小子样的叫花子一个扫荡腿。

这小家伙道有趣。

白栖岭负手站在那看热闹,那小叫花子是会功夫的,跑到墙根下,突然回身抽打起其中一人来,口中骂着:“死鬼!欺负谁!打死你!”转手将那几人往死里打。原本别人只为争地盘出口气,哪成想这小叫花子这样凶,将人打的直喊娘。

阿宋一边打一边想:这些仗势欺人的狗东西,真当咱们谷家军没人了!打够了才收手,叉着腰让那些人滚蛋。一回身见到明处站着的白栖岭,二人都愣住了。

阿宋来京城前,花儿特意叮嘱她:千万不要去找白二爷,若不巧碰到,也要装成不认识。白二爷在京城风头劲,无论谁,只要打他身边出现,总要被盯上、被盯上了,就徒增了很多风险和麻烦。阿宋很听话,她本就与白栖岭相交不多,若是远远看到了就躲起来。加之她这几年变化大,并不觉得白栖岭会认出她来。

但白二爷显然认出她了。只是他并没讲话,反而慢吞吞向破庙里头踱步,阿宋在身后跟着,还要装作不认识喊一句:“这位老爷,给点儿!”

白栖岭回头看她,见她伸这手装作不认得他的样子,心道你们谷家军的人可真是厉害!心中多有不快,仍旧拿出一块碎银子丢给她,阿宋顺手接住,撒腿就跑。白栖岭继续走到里面,看到那个四肢不全的老人,心中就什么都明白了。

谷家军往京城派人了,派了这许多人,就连阿宋这样小,都扮成小叫花子了。还有花儿的阿爷,竟然也在这里。这几年发生诸多事,谷家军主动断了与他的联系,他心里挂念着,却因为被牵绊住,再无他法。

他起初以为只有照夜,因为要开一间铺子,他与照夜打听旁人的情况,照夜只是说:都好、都好。

谷家军什么境遇,白栖岭是知晓的。固守那条流金盐河,渐渐打开局面。绝不可能是都好。

白栖岭又看了眼阿爷,终于转身走了。

叫花子们看他要走,抱着他大腿,不停祈求:“老爷,行行好、行行好。”

白栖岭就将身上所有的银钱掏出来丢到地上,任身后打成一团,他还是走了。

他心中怒火中烧,出了破庙站在那半晌才将胸口那口浊气吐出。花儿可真行。谷家军的人到京城不找他,她也不找他。她不仅不找他,还避着他。她如今变什么样了他不清楚!

一个时辰后懈鹰来复差:花儿的确来了,就住在不远处的客栈里。另外,白天与和尚一起进到画舫的女子,是花儿的人。

“她白天也在?”白栖岭问。

“应当是。”

懈鹰话还未说完,白栖岭拔腿就走,懈鹰有心提醒他:如今的花儿可是今非昔比,那眼睛一瞪比你白二爷还要凶呢!您这样贸然前去,怕是讨不到什么好处。不仅没有好处,多少要受点伤。

白栖岭一边走一边道:“她还能上天了不成!”

“许是真就…上天了。”

“那我倒要看看她长了几对翅膀!”

白栖岭走得急,心中冒着大火,心脏也跳得紧,那老和尚白日里卜卦说他心上人就在面前,诚不欺他!白栖岭也在想,这山高路远的,她不知又要吃多少辛苦!她是不是早把我忘脑后了?不然今日擦肩两次,她都没来认我!

白栖岭顶风冒雪往客栈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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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头热的像烧了一把火。他整日与那些人周旋,放眼四周没有一个真心人,如今真心人来了,还不止来了一个,令他怎能不感慨!

她倒是会挑,选了这样一家鱼龙混杂的客栈,外邦人在京城横着走,她与外邦人混熟,自然也要横着走了;还有那客栈的位置真好,后面是一条僻静幽深的巷子,巷子里的杂巷又通往京城各个地方。尤其离…衔蝉近。

白栖岭隐约猜到花儿此番前来是为什么了,他想:她果然是有这样的胆量的!果然是她!

懈鹰在后头提醒他:“二爷,咱们可以骑马!”

“骑马?”白栖岭嗤一声:“是,可以骑马!”再一看前面,已然到了。

懈鹰觉着二爷变傻了,这样没有章法,生生就要杀到人家姑娘面前了,也不管人姑娘到底想不想见他!

这一天的福来客栈迎来了京城的大贵客白二爷。

从前福来客栈的掌柜的邀白栖岭来此小聚,白栖岭懒得去,今日却主动来了。他进门时双手一把推开客栈门,震得檐下的雪扑簌簌落下,落得身后懈鹰一身。

阵势算是大了,里头饮酒划拳的人都停止动作,回头看着他。

白栖岭环顾四周,看到老和尚戒恶跟三个女子在一起。那束高马尾露出光洁额头的他险些没认出来,他怎会知道三年不见,他的小狗腿子、小花儿竟出落成这样!

他目光太过放肆,那店小二撇撇嘴:白二爷好色果然名不虚传,这三个姑娘才来第二日,白二爷就听到风声了呢!

但那老和尚戒恶却站起身来施礼:“白二爷可是来找贫僧的?”

青天白日在画舫上吃得满嘴流香,这会儿又自称贫僧了。这世道果然人人都有千张皮。

“是。”白栖岭走上前去,懈鹰忙拿一把椅子过去,放到了那张桌子旁边。白栖岭不请自坐,扫量花儿一眼,看到她冷鼻子冷眼,就哼一声转过脸去。

三年未见,双双生疏,又不敢在这样的场合叙旧,只得装作生人,从家住何处开始寒暄。白栖岭一贯鼻孔看人,此刻也一样,问花儿:“从何而来?”

“来京城做甚?”

“通关文书拿来一看!”

他摆出为难人的态度来接二连三发难,花儿瞪着眼睛一拍桌子问他:“你哪来的东西!凭什么盘问别人?”

小二一看大事不妙,怕那三个彪悍的姑娘惹麻烦,忙上前点头哈腰打圆场:“姑娘你有所不知,这是赫赫有名的白二爷。白二爷管京城商道,问一问不为过。”

“管的是商道,管“人道”吗?我管你哪根葱?”

外邦人听说这位就是白二爷,忙上前寒暄问好,白栖岭对人不理不睬,这副鬼样子倒是几年未变。

花儿等人的面好了,小二端上来,白栖岭便道:“给我也来一碗。”

“掌柜的请您楼上雅座,吩咐着为您备了好酒好菜。”

“那这位方丈一起,我还有其余的卦想请方丈卜。”

戒恶原本在一边安静坐着,闻言抬起眼来,莫名道:“这几位姑娘自带祥兆,不若同去?”

“可。”

白栖岭一拍桌子,转身随小二上楼。懈鹰跟在身后,看到自家二爷的脖子红了一片,心中替二爷高兴。好歹这人是在眼前了!

白栖岭故意走慢,等花儿并排上楼,侧头看她一眼,发觉她已及他肩膀高。谷家军虽苦累,但养人,将一个那样孱弱的人养得这样康健;再看她的身板,亦不是三年前的身板了,她像花儿全然绽放了;还有她的神情,那般坚毅。

花儿没白栖岭那些复杂的心思,她只是看了眼他的胳膊,淡淡道:“若那手无用,不如就砍了它!”

第76章76春闺梦里人(五)

“它碍你事了?”白栖岭问她,但此刻已行至楼上,二人再无说话的机会,花儿淡淡瞥他一眼,退到他身后去。

都言在京城中,白二爷虽为贱商,但阵仗不输二品大员。譬如此刻,那看起来像老江湖的客栈掌柜,也带着旁边店铺诸多好友起身恭迎白栖岭去上座,就连对他的同行人都点头哈腰。

花儿犹记燕琢城的鸿门宴,白栖岭切了别人手指头,猜测今日或许也会有某些麻烦。跟燕好交换一个眼神,燕好便领会。在别人斟酒之时说道:“我们姐妹三人是不饮酒的,辛苦换杯热茶。”

“不喝好,不喝好。”客栈掌柜姓钱,因着逢人便哭穷,旁人叫他钱空。钱空看起来是个庸人,守着这一家客栈,收住南来北往的商客,倒也能丰衣足食。此时颇有眼色,为几位姑娘换了热茶,还命跑堂的给懈鹰单独备饭。

白栖岭和花儿席间并无交流,但藏于桌下的腿倒是会找,故意踩了花儿一脚。花儿见他眉头扬了一下,不低头也知就是他,当即狠踢了他一脚。

她心中有气,就算当日很多话来不及说清楚,就算三年人心易变,但也不至于这样变,从一个千人怕的冷面人变成一个流连风月的人。她虽心中不信他会至此,但就是生气,看着他那只手,总有剁了它的念头。

桌上推杯换盏,桌下逞凶斗狠。白栖岭是因着太过想她念她,花儿是因着气他。钱空其人从前属实是跑江湖的,为人颇有几分眼色,这一桌人都被他照顾得很好。席间还对白栖岭道:“从前去扬州,见到扬州的女子果然不一般。得知皇上赐了二爷一个,想必也是绝色。”

“绝色。”白栖岭随便应付道,见花儿又看了眼他的手,那手便热了起来,不知它犯了什么错,要她这般冲它用力。

“听闻明日河边有灯会,外邦人带了许多新鲜玩意儿来,各府的公子小姐们也都会来看。就连…”钱空压低声音:“就连三巷里头那些绝色,明日都会出来。”

“三巷的绝色?”花儿不懂,径直问道:“什么三巷角色?”

钱空忙嘘一声,提醒她:“姑娘你初来京城,大概不知,三巷是京城人都知晓的。那里有皇上的乐园,养着许多…”钱空不知该如何措辞,他虽跑惯了江湖,却也不至于口无遮拦,谁人不知三巷都是倒霉人、可怜人,那些下作的词在他喉间被他咽了回去,憋了半天才憋出句完整话来:“养着许多皇上的有缘人,都是这天下数得上的独一无二的人。”

花儿想起那一日被娄擎痛打的衔蝉来,就猛然一拍桌子,旁人被她吓到,她却说道:“皇上果然有福气!”

白栖岭一直在看她,知晓她心里难受,就岔开话题:“是看灯还是看人?”

钱空顿悟,忙道:“看灯看灯。今儿一早听到外邦人说还有很多新鲜玩意儿,朝廷给他们划了地盘,要他们卖那些东西。总之是好玩。”

戒恶趁机问白栖岭:“白二爷可有门路,助贫僧在这灯市摆个卦摊。”

“去就是了。”

“那咱们去给方丈帮忙。”柳枝适时道。

“可你三人在,倒显得贫僧是花和尚一般。”

“你本来不是花和尚吗?”柳枝反问道。

众人哄堂大笑,戒恶也不恼,手掌心慢慢抚过自己的光头,在戒疤那里尤其用力,半晌后,那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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疤竟是泛起了红光。除却白栖岭外,所有人都被此景惊呆,心道别看这和尚许是真有一些本领。

钱空尤为感兴趣,开始打探戒恶的生平。戒恶呢,倒是诚恳,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了。他原本在中原一带的山上,后山火将庙烧了,他失却了依靠,便出来逃犯谋生了。钱空便感叹:“佛祖也砸人饭碗么?”

“一切自有天意。”戒恶道。

“喝酒喝酒,如今聚在一起,也是因着天意将白二爷引到这客栈找戒恶大师。果然是天意。”

这酒是不会停的,众人一杯接一杯,陆续都倒在了桌上。白栖岭酒量甚好,面色微红,出恭回来后又面色如常。见满桌就钱空还在撑着,便为他斟满酒,又与他喝了几个来回,终于将他喝倒。

懈鹰知晓白栖岭为了与心上人独处着实是费了一番功夫,此刻逐一拍拍那些人,见他们彻底醉过去了,便对白栖岭点头。

花儿却打了个哈欠,对柳枝、燕好道:“困了,走。”

下楼之时毫不留情,走到门口却被身后一股旋风迅速推进了门里。

二人在漆黑的房间里对视,窗外的雪倒是下得热闹,银线一样落下。

白栖岭不讲话,只顾将她往怀里带;花儿也不讲话,只顾向外挣扎。她好歹是长了许多本事,竟也能跟白栖岭抗衡良久,无奈还是体力弱些,被他扣进了怀里。

心跳那般响,盖过外面的人语声。白栖岭愈发用力,快搂得花儿喘不过气。

他凑到她耳边轻声问她:“来京城不找我?”

“我有要事在身。”

“有要事在身也不能找我?”

“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花儿的耳朵被他的呼吸烫到,偏过头去躲着,慌乱之间耳骨擦到他嘴唇,被他硬贴了上去。

花儿还念着他那只手,发了狠推开他,捞起他的手打得啪啪作响,恶狠狠道:“让你扶!让你扶!”

白栖岭一瞬间明白她为何看她的手生气了,原是因为她看到了他扶着别人走出画舫。他身不由己,但花儿下手也是真狠,就连他自认皮糙肉厚都察觉到疼。但他也老实受着,直到她消了气,将他的手丢到一边。

“问你呢,来京城不找我,是怕麻烦吗?”白栖岭问。

“知道你还问!”

这三年来表面上白栖岭是与谷家军断了联系的,不然娄擎也不会放任白栖岭在京城这样横着走,早将他先杀以后快。

“现在我找上门了,你消气了就过来。”白栖岭扯住她手腕,见她不抵触了,就再次将她拉回怀中,狠狠抱着。谁知这一千多个日夜是如何熬过来的,此刻心上人在怀,就觉得趟过的那些泥泞此刻都不做数了。

“我干净着呢。”白栖岭道。他如今知晓花儿在意了,便要将她把话讲清楚。逢场作戏归逢场作戏,他素来坦坦荡荡,不至于因这事骗她。

“我只问你是否信我?”他问她。

花儿抿唇不语,她自然信他,但也要吓他一吓,吓破他的狗胆,她就觉得好玩。就好像当初他吓她一样,如今报应回来了。

吓他归吓他,还是捧住了他的脸,以奔袭之速亲上了他嘴唇。贴上的一瞬间,二人头脑之中都有骇浪滔天之势,好似天地崩塌,一发不可收拾。

舌尖儿勾缠到一起,呼吸就乱了,又不敢出声,只能任由它在体内横流。越抱越紧,却也只能如此,因为外面钱空醒酒了,喊着:“白二爷!白二爷!继续喝!”

花儿将他推出去,等在外头的人进了门。

柳枝打趣道:“都不掌灯?看得清吗?”

“掌灯做什么?黑灯瞎火才摸得透彻。”燕好年纪小,但口无遮拦。虽是女子军,但整日与男人混在一起,懂了一些。

花儿红着脸不言语,待那灯亮了,柳枝将灯举到她面前,看到她通红的脸,就笑道:“这三年多的念想,好歹那人没变心。”

“男人是否变心,此刻也看不出。”燕好道:“且得好生看看。”

她二人小声嘀咕,花儿推开窗向下看,白栖岭冒雪走了。走几步,停下来,回头看着花儿的窗。京城繁华,但白栖岭的心没有为之倾心过,此刻倒为那扇窗倾心。只因那里面住着的,是他的女将军。

四年前,他绝不会想到自己也有这一天,看着她的窗发呆。懈鹰为他撑了一把伞,被他推开:“淋淋雪。”是得淋琳,不然那烧灼的火实在灭不了。

“二爷,明日当真要带姑娘们去灯会?”懈鹰问道。

“他都下令了,能不去?”

“那要是被花儿看到了…”

“剁手剁脚了要!”

白栖岭想起她打他,也觉得新鲜,怎么脾气还随着年岁一起见长了呢!

花儿见他走远,方哆哆嗦嗦关上窗。柳枝见状又笑她:“魂儿都丢了!”

燕好莞尔一笑,后正色道:“三巷的人若也要去,那衔蝉姐姐呢??我们做些完全准备,若能见到衔蝉姐姐,与她讲几句话也好。”

“万万不可。”花儿道:“我们要沉住气。谷将军说那皇上打小就是一个多疑之人,若在他眼皮子底下有任何异动,都难逃他的追责,我们万万不可给衔蝉惹麻烦。若当真看到,也不可有任何多余的表示。”

“那人是那样的难对付,也不知咱们此行究竟能不能成?”柳枝问。

“尽人事听天命。”燕好托腮道:“也不知狼头山下雪了没?起雾了没?这离了狼头山的雾,身子骨怎地反倒不适应起来了?”

“我也是。”柳枝附和道。

外面的雪下得大,是为灯会助兴了,也为白栖岭助兴。

他躺在床上,被那雪扰得无法入梦。不,他说不清是雪扰他清梦还是花儿,总之他闭上眼睛就是她。好一派威风的她!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派头!最后,这些都消散了,他又回到狼头山的大雾之中,他抱她那样紧。

下一日天不亮就有白府的人来传话,说是给戒恶备好了卦摊,他可先行去布置一番。花儿三人也跟去,冒着大雪帮戒恶布置。说是布置,不过就是写个牌匾,花儿兴起,堆了个“和尚雪人”,还找了几颗红珠子串成佛珠挂上。

戒恶则在雪中打坐,不怕冷一样。

灯市是在夜里,天亮以后三人怂恿戒恶继续化缘,戒恶就起身去了,她们在身后跟着,又随戒恶在城内走了一圈。

路过三巷之时,看到巷口站了许多挎大刀的,还不待人上前,大刀就亮出来,将人赶走。

“这果然是三巷。”戒恶道。老和尚念了句阿弥陀佛,又莫名说一句:“造孽啊。”

见花儿低头踢地上的雪,又道:“明日我还化缘,你们若还想跟着,就跟罢!萍水相逢一场,你三人看起来亦非无名之辈。”

花儿听出他话里有话,也不刻意解释,只是问他:“你这卦能不能算出名堂?”

“自然。”

“你要算进皇宫里去吗?”

戒恶一愣,转瞬笑了:“就说你绝非常人,眼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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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枝不懂,偷偷问花儿何意?花儿几句为她解惑:天子喜欢鬼神说,宫里养的江湖术士不下十人。戒恶进城就挨家挨户化缘,去白栖岭的画舫为他卜卦,又张罗着在这灯市摆个卦摊。没有哪个真正化缘的和尚要费这些功夫,戒恶是想把阵仗搞大,名声传出去,传到天子耳朵里。

“旁的不说,花儿姐姐如何看出他要将名声传到天子耳中的?”

“因为白栖岭离天子最近。”

带兵打仗,敢想敢做,这三年花儿练车了天大的胆量,也练出了惊人的智慧。这一番话直说得另两人频频点头。

到了傍晚,河面亮起了灯。外邦人颇有一套,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的灯被他们搬到河面上。灯市无比热闹,一切新奇应有尽有。就连戒恶那个卦摊都不显诡异。照夜也搞了一个摊位,卖棉披风,就在卦摊的旁边。

他站在风雪之中,不停向入口处张望。花儿看着他,想起他这些年吃的苦,似乎都为今日这浅浅望一眼。

京城的公子小姐们果然来了,三三两两,在人群之中挤着。那些新奇的玩意儿轻而易举吸引了别人,却无人在卦摊上驻足。

燕好见前方孤零零一个公子哥,上前对他施礼一笑,而后将人拉了过来。那公子哥不好博燕好的面子,就丢了一块银子,要为自己卜运势。

戒恶就为他卜了,仍旧摆了一地,阵仗很大,念念有词,最后道:“远处不说,先躲过今日凶兆罢!”

那公子的随从在一边嗤之以鼻:“老和尚,你怎么说话呢!我家公子怎会有凶兆了?你莫不是在骗人!”

“骗不骗人,且走走看。”

戒恶将银子揣进衣袖里,摆手送人,待那人走了,转头对三人道:“今日这运势,开了。”

一炷香后,那公子捂着流血的头跑到卦摊前,请戒恶为他解凶。原是他途遇自己的友人,但那友人喝了些酒,有些失态,打了他一顿,险些要了他命。

就这一下,戒恶的运势开了。卦摊前排起了队,公子小姐们大多想卜个姻缘。

花儿一直看着路口,天黑透时,来了一辆马车,白栖岭从马车上下来。原本将手臂递了过去,想起什么似的,抽回来,要旁人扶着,自己则先走一步。他带的娇娘真美,世间少有的美,但不是昨日那一个。

“艳福不浅。”柳枝哼一声。

白栖岭远远就看见花儿了,在那老和尚身后,像他的侍卫一样,令人不敢造次。尽管昨日已经见过,但今日仍旧感慨,她这样威风凛凛,怕是不会将任何人放到眼里了。

踱步到卦摊前,别人看他来了,自动让出一条小路来。花儿见他带着美娇娘来了,倒像是来示威,就转身去照夜的摊位前假装看披风。

远处突然锣鼓喧天,所有人都驻足观望,看到那一长串的宫灯,都意识来三巷的人来了。没人见过三巷的人,大家只知进三巷的人不问姓名,死了也没有坟墓,像一阵风,轻飘从人世消失,再无痕迹。

是以大家看着那宫灯,仿佛看到冥间的街市。可又都好奇那些都是怎样的人,于是都踮脚瞧着。

那样长的车队,里头下来一个个妙人,于是京城人终于知晓:这世上的妙人,不仅有女人,也有男人。他们面无表情走进灯市之中,身边跟着一个带刀的侍卫。

最后一顶轿上,下来一个女子。

一袭白衣在身,一张妙容,一嗔一笑,都那样的美。有人眼尖,轻声道:“那不是前几年的女先生么!”于是有人仔细看去,是了,是了,是那个女先生!女先生还活着!

衔蝉对此毫无表情,她知晓这是娄擎对那院子里人的一场残暴的鞭挞,他要将他们陈列在众目睽睽之中,接受别人对至高权力的仰望。

她在冰雪之中缓缓走进来,她依然融入的冰雪,她喜欢冰雪,冰雪过后是春日,新草破土而出,一片生机勃勃。她喜欢冰雪,因为春日紧随其后。

“女先生还是那样美。”有人说。

照夜攥着的拳头在剧烈颤抖,他终于见到了他牵肠挂肚的人。在过去一千多个日夜里,他多少次在痛苦中转醒,望着漫天的繁星,祈祷与她的重逢。尽管他知道,他们或许永远不会重逢了。

他看到衔蝉身边的侍卫推了她一把,他抬腿就要冲上去,被花儿一把拉住。花儿颤抖着声音对他说:“掌柜的,我挑好了,要这个。”

照夜的手在与花儿抗衡,而她拼了命,要照夜停下赴死的脚步。她轻声道:“你塌了,她就塌了。”

照夜的心已经崩塌了,因为那侍卫故意打了衔蝉一下,瘦弱的衔蝉向前趔趄一下,又被侍卫拽了起来。

衔蝉却笑了声,目光向四下望去。她很久没经过这样的热闹了,她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人家。正在此时,她看到那远远的摊位,挂着那许多好看的披风。雪落在披风上,像落在许多人的肩头。

而那摊位前站着的人,衔蝉以为自己看错了,下意识想揉眼睛,却握拳忍住。她竭力保持冷静向前走,身体的力气却仿佛被一点点抽干。

就在那里,站着她的故人,她的毕生好友和她心头的人。衔蝉甚至不敢多看,他们的目光只是淡淡交汇,又速速移开。

而在他们对面,飞奴混在人群之中,他以为自己的心肠已经足够坚硬,却仍旧痛了起来。

要饭的小阿宋蹲在那看着衔蝉,眼睛眨巴眨巴,带着哭声道:“饿死了,给点吧。”

衔蝉转头对侍卫道:“太可怜了,给她们一些吧!”

侍卫拿出一些碎银子丢了出去,许多人为了那些碎银子打了起来。乱了乱了!

衔蝉想:这雪下得好哇!下得好哇!她蓦地笑出声来,就这样,柳条巷人在这华灯初上的京城里,完成了这动人的相聚。

第77章77春闺梦里人(六)

雪中的衔蝉像凛冬之中受伤的鸟。

多年以前,他们曾在燕琢城最冷的日子里救下过一只,那一日衔蝉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只鸟从树上掉落到她面前。她吓了一跳,叫了一声。

经过的照夜听到叫声跑过来,看到小衔蝉捂着心口指着那只鸟:“它死了吗?”

冬天里到处都是冻死的鸟,可眼前这只还在扑腾。照夜上前小心翼翼捧起来给她看:没死。

忙叫来花儿等人,纷纷学那郎中为鸟儿诊脉:腿折了,得包扎一番;依稀饿到了,喂些吃喝;冻僵了,得烤火。如此这般忙碌一番,那鸟儿竟慢慢缓了过来,在照夜的手心不停扑腾。

就是那只鸟,被他们养过一个隆冬,在河开燕来的三月,几个小人儿走了很远的路,把它放归树林了。

他们还记得那一日,那鸟在空中飞着,那样孤独。就像此刻的衔蝉,走过流光溢彩的灯市。

“你看到她的目光了吗?”花儿对照夜说:“衔蝉心中的灯没灭。是以我们不必可怜她,我们只消知道,几年过去了,我们仍旧是同路人。”

照夜低下头去,抹了把脸。打仗时候中箭,谷为先会说:这不算什么,万箭穿心才痛。照夜说他早穿心过了,谷为先就说:不。此刻知晓他为何这样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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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此刻最痛。

阿宋带着其他叫花子一直追在衔蝉身后,也只有她敢明目张胆追上去。她们喊:仙女姐姐,你好美!仙女姐姐,大善人,再给点吧!

侍卫举手要打她们,衔蝉道:“你打我吧!别打她们,她们还小呢!你还有银子吗?再赏一些吧!”

出门前掌事的叮嘱过,那些人可以像物件一样摆弄,但在银两上不能亏,不能显出拮据来,那也算皇家的颜面。于是侍卫又去翻银子。

衔蝉看着小阿宋,看到她抹掉脸上的小泪珠儿,对她绽开笑脸。小阿宋虽然在要饭,可她那样机灵,眼向后左顾右看,那话都在眼睛里呢:都来了,都来了,衔蝉姐姐,大家都来了,你不是一个人了。

衔蝉心中好暖,这些年身边只有一个秋棠,二人在那将人魂灵封禁的院子之中相依为命。如今她知晓,那些被迫斩断的情谊来寻她了。她再也不孤零零了。

她对小阿宋笑笑,而后说道:小叫花真可怜。

她这一笑,周遭更为安静。这女先生下车时快要碎掉一样,此刻却又活过来了。她那样美,有人悄声说起当年曾跟她念过书。女先生教人写自己的名字,要没有姓氏的人选一个自己喜爱的姓氏。

“女先生只教识字吗?”有人问。

“不,女先生还教堂堂正正做人。”

这些事这几年无人敢提起,就像压箱底的衣服,久而久之就忘了。这一日忽然想起,翻腾出来,上身一试,竟这样合身。于是一下就通了,还有人提起那凭空消失的曾经的七皇子,说那七皇子最主张读书,说无论出身如何,都该读书。

这小声的议论在皇帝的车马驾到时戛然而止,众人纷纷跪地,唯有衔蝉站着不肯跪。娄擎看到雪中而立的衔蝉,仿若回到华年与娄夫人的初相见,心中蓦地生出一股罕见的怜惜来。

这一次他没有打她,亦没有责备她,反而拉起她的手,装出一副有情有义的样子。外邦人对天子好奇已久,此时得见,发觉那天子身上笼罩一股寒气,令人毛骨悚然。

娄擎命众人站起身来,并问其中一人:今日这灯市,最令你称奇的是什么?他问那人,正是被戒恶卜卦那人。于是那人怯怯指着戒恶的卦摊:那里,奇准无比。

“哦?那朕倒是要去看看。”

于是扯着衔蝉向卦摊走,察觉到衔蝉的掌心微热,就讥讽道:“终于热了?”

衔蝉只顾走路,并不应付他,在途经照夜和花儿之时,目不斜视。

戒恶此时却捂着心口倒地不起,侍卫上前踢他起来为皇上卜卦,他摆手:“今日心力已竭,无法卜卦了。还请皇上恕罪。”

“何时能卜?”

“三日后。”

戒恶满头是汗,浑身颤抖:“心力尽了,心力尽了。”

娄擎就问一旁的白栖岭:“他说的可是真话?”

“真假不知,但适才的确忽然晕厥。”

娄擎仔细看着戒恶,那老和尚透着一股子圆滑,但目光又慈悲,倒是与其他人不一样。娄擎对戒恶感兴趣,人也就大度一些,点头道:“三日后,酌情宣你进宫。”

言罢扯着衔蝉走了。

灯市又恢复热闹,白栖岭对戒恶道:“你可知常人进宫出宫都需要留下一样东西?”

“不知。只知那宫里有滔天的富贵,不然二爷也不会在京城呼风唤雨。”

白栖岭看了戒恶半晌,他打第一次见他就知他不凡。究竟不凡在哪里,他说不清。此刻他蹲下身去,试图从戒恶眼中看出什么来。戒恶则笑了:“二爷不必看了,二爷多虑了。”

“那你可知出宫之时皇上要留一样东西,由不得你,而是要由他?”白栖岭又问。

“最大不过一条命。”

“值得吗?”

“二爷值得吗?”

白栖岭不再言语,抬头看向柳枝:“这样好的灯市,你几人也不去逛逛?”

柳枝看了眼花儿后道:“逛逛便逛逛。”

于是三人在前头走,白栖岭远远地跟着。他记得当年花儿喜欢热闹,去码头上过节险些丧命。如今依旧不改。见到好看的灯就上前把玩,只把玩,不买。

白栖岭听到柳枝说:“若真中意,就买下来。”

“买了带不走。”花儿笑道:“看一眼足矣。”

尽管如此,她还是为柳枝和燕好各挑了一盏她们中意的提在手上。白栖岭觉得她可怜,虽出落成堂堂将军模样,却也不敢有小女人的情致了。因为带不走。

她喜欢的那盏灯可真好看,工艺奇巧,微微转动可见色彩递进,一个画着桃红柳绿、溪水潺潺春日的图。白栖岭在她走远后上前去细看,知晓她为何喜欢了。那是早年的燕琢城外的春日。

再抬头追她背影,看到与她擦肩的人,竟是飞奴。想来飞奴也有通天本领,不知不觉混进了京城之中。

而他们只是擦肩,并无任何交流,但飞奴朝一旁的小阿宋丢了个馒头,阿宋揣在了怀里。

白栖岭看在眼中,对懈鹰道:“看一看这位故人为何而来?霍家可还有旁人来?”

“是。”

这一晚的灯市这样热闹,大家各怀鬼胎,散场时又感余兴未了,一直回到客栈,柳枝和燕好还在看手中的灯笼,吹了灯在屋内玩。

屋内溢彩,屋外落雪,混迹战场的姑娘们竟生出罕见的情致来,燕好甚至说道:“小情小意原是这般醉人。”

本应是簪花的年纪,却要提刀上阵,那花是什么样怕是都忘干净了。最好的时候,是从山上采一朵野花别在鬓边,对着溪水而照。

窗子有轻微响动,花儿示意她们继续说笑,而她蹑手蹑脚到窗边,手中握着她的那柄杀人无数的短刀。而柳枝也一边笑着一边摸出了自己的暗镖。

花儿与她们交换眼神,猛地推开了窗。

外头除了一片白雪覆盖的房子空无一人,而她窗前,挂着一个灯笼,她最喜欢的那一盏。风很大,灯笼被吹得摇来荡去,在雪地上投出一个晃动的春日。

她心中一暖,将灯笼提了进来。手柄上绑着一张纸,她打开来看,是画的,一只燕子叼着灯笼飞过山岭。花儿笑了,先将那纸条烧了,而后提着灯笼在屋里走着。三人都觉得不够,又包裹严实提着灯笼去外头走。

穿过雪天,脚下吱吱呀呀,她们咯咯笑着。

远处白栖岭的马车停着,他推开窗远远看着那三盏灯,听着她们的笑声,心中终于是舒坦了,兀自念一句:“谁说女将军不能提灯笼?”

“就是。”外头的懈鹰道:“女将军提灯笼更好看。”

这句话深得白栖岭心,他点点头:“好话,当赏,回头给你娶个媳妇。”

懈鹰脸一红,便不做声。

白栖岭则将头探出去看他:“别以为我看不出,那柳枝来了,你去办差都磨蹭了!”

懈鹰脸更红,顾左右而言他:“二爷怎么不着急安排与花儿单独相见?”

“若有机缘最好,暂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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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创造机缘,以免误了她大事。三年我都能等,又差这几日吗?”

“未必是几日。”

“多久都无碍。”

二人静下来,听到花儿的声音近了,她说:“不知她是否也有一盏灯?”

说的是衔蝉。

衔蝉有灯,她的心灯亮了。被娄擎拖回住处,并没迎来遗忘的暴行。娄擎这一日似乎颇为开怀,命人都从院中回避,他要安静赏雪。

他要衔蝉为他烫酒,而后跪在雪地上为他斟酒,见衔蝉的手有了血色,细细的指尖透着胭脂红一样,很是美妙,索性抓她手细细把玩。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摩挲,摩挲着摩挲着懒声道:“把这根掰折,会不会有别样的美?”

衔蝉跪在那,眉眼都没抬。

娄擎的手指开始用力,在最后关口却松开了手,冷笑道:“你不配。”将她手放到唇边,缓缓吻着,头脑渐渐昏沉,呢喃着问她:“你可有心上人?嗯?可有?”

娄擎病了。

衔蝉抬眼看向他的小太监,早已不是之前那个,这个她不认得。小太监上前一步,轻声道:“皇上,该回宫了,您发热了。”

娄擎的病来势汹汹,每次都被匆匆抬回宫里,生怕在外头遇到什么不测,无人知晓原因。只有衔蝉猜到了,那心狠手辣的身后,有一个更为心狠手辣的人。

娄擎除了怕先皇,还怕他的母后。那才是真正的狠角色,一个隐忍一生终得大业的狠人。

娄擎被抬走了,这座院子清净了。过了许久,有人壮着胆,将自己在灯市买的那盏花灯撑了出来,在莹莹的白雪中缓缓地走。紧接着,另一人也出来了,越来越多的人出来了。雪上绽放一朵一朵花,他们的灯各有各的漂亮,装点这个死气沉沉的院落。而他们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他们心中各自回味那早已远去的自由,那扇高门以外的人世间,笑语喧哗声、风声草木声,以及随便什么声响。他们还想到灯市上的人的笑脸,和暗暗向心上人看那一眼。

有人问衔蝉:“你的灯呢?”

“我没有灯。”

“我送你罢!”

“多谢,不必了。”

衔蝉坐在门前看着他们,她觉着这一日他们都隐隐有了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她说不清楚。她看着那些灯笼,想起了照夜。

在灯市上匆匆一瞥之时,她没敢想他;回来路上,没敢想他;伺候娄擎喝酒,没敢想他。现在敢了。明明只是一眼,她好像将他看尽了、看透了。她透过他清白的眼睛看到他慈悲的灵魂,透过他朴素的衣裳看到他受苦的身体。

衔蝉好像他。

秋棠扶她进门睡觉,吹了灯,拉上那厚厚的帷幔,漆黑一片令衔蝉觉得安全。当她闭上眼睛那一刻起,她察觉到自己的少年欲念悄无声息地归来了,像那时无数个想他的夜晚,像在那破败的屋内与他相拥的夜晚。

所有人都在这晚,掌了一盏心灯。

天亮后,戒恶敲响花儿的门,问她愿不愿随他一起进宫?

“可。”

“那贫僧陪你三人一起打擂。”

“你怎知我们要打擂?”

“那一日你们进城大方狂言,贫僧听到了。”

花儿意识道,并非是她们接近了他,而是他,选择了她们。

戒恶则道:“天下因缘际会皆有定数,不必过多揣测。若你今日请贫僧喝顿酒,贫僧便为你卜一卦。”

“我不卜卦,但酒可以请方丈喝。左右明日才打擂,今日尽然无事,大醉一场也无妨。”

“你身上有凛然正气,若随我进宫,可要不得。”

“那我便是无赖地痞。”

“你看人目光灼灼,令人自惭形秽,也要不得。”

“那我便是一个睁眼瞎,眼中空无一物。”

“你走路脚底生风,根基稳健,也要不得。”

“那我萎靡些便是。”

“在宫中要不得,在宫外也要不得。”

花儿不言语,目光炯炯看着戒恶,这个老和尚好毒的眼,一眼就将她看透了。

“方丈的指点,小辈牢记在心。”

戒恶又恢复从前一样的神情:“你还叫我老头儿,你舍了我几碗面,我陪你走一程。”

“方丈何意?”

“你心知肚明。”

戒恶握着她衣袖,请她将手摊开,她掌心有厚厚的茧,握刀的、射箭的,都留下其痕迹。戒恶点了点,写下一个字,花儿抽回手,没点头亦没否认。

喝酒之时反问戒恶:“你这戒疤看着倒是新。”

“涂旧了便是。”

戒恶问她:“你可知为何我今日要喝酒?”

“为何?”

“只因今日是我生死之交的满月忌日。”戒恶拿起酒壶酒杯,走到外面去,站在天地之间,闭目念白,而后敬酒三杯。

客栈掌柜的钱空在柜台里问花儿:“方丈怎了?”

“方丈要请天地饮酒,为自己积福。”花儿随口道。

她不知戒恶的哪位过命之交去了,看他那样大的年岁,许是一生的交情了。待戒恶回到桌前,花儿反倒心甘情愿陪他喝酒了。两人推杯换盏,自说自话,倒也有趣。两坛酒下肚,竟都没醉。戒恶并不惊讶花儿的酒量,反倒赞她是女中豪杰。

花儿则嘻嘻一笑,并不当回事。

恰在此时,钱空来找戒恶,他想求白栖岭一事,想让戒恶做个说客。原是钱空从余杭搞了一批酒,被朝廷扣下了。钱空想寻门路把酒拿回来。

“小事。我去一趟。”戒恶起身要走,见花儿坐那不动,就道:“你不走?”

“你知道白府在哪?”

“鼻子下头不是长着嘴吗?再说京城谁人不知白二爷住哪?”

“那我勉为其难陪你走一趟。”

戒恶竟奇奇怪怪笑了声,打头走了,钱空在他们身后跟着,生怕二人冻死在街上。

“那二位姑娘呢?”钱空问。

“玩儿去了!”花儿道。她饮这许多酒,头脑仍旧清楚,一句错话不会说,大不了就闭嘴。

都不需打探,钱空自然知晓白府在哪,一路为他们指路。花儿这才发现,白栖岭也住城北,且距离谷家的宅子很近。那他在谷翦死后,每当途经谷府,一定会痛彻心扉罢!

终于是到了白府外。

钱空扣门道明来意,过一会儿有人来应门。那门开了,应门的老头胡子花白,佝偻着腰身,拄了一根拐杖,清明的眼睛看清来人,看到花儿时不动声色,但她经过时,他的拐棍轻轻敲了她腿一下。

花儿一瞬间难掩心酸,鼻子一堵,柳公怎么这样老了!

柳公提醒:“当心脚下。”

也不知为何,一踏进白府,花儿顿觉酒意上涌,走路都有些不稳了。戒恶回身笑她:“小姑娘,再莫吹嘘自己的酒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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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尚有要事处理,诸位且先在前厅喝些茶。天色尚早,待醒了酒,傍晚留在府上用饭吧!”柳公说完看向花儿:“老朽看姑娘醉了,为姑娘安顿旁边的屋子小睡醒酒吧!”

“去吧去吧!”戒恶道:“小姑娘站不稳了。”

“这样不好!”花儿摆手拒绝,却被钱空推走:“快些去,我们与二爷有要事商议。”

花儿无奈,随柳公走了,她尚存一些理智,担忧来了白府后面会惹麻烦。进门后扯着柳公衣袖问他她来是否不妥?又回到几年前,很听柳公话的小姑娘。

“天子脚下,早晚要碰面,今日的情形倒是最挑不出毛病来。”柳公安慰她。

“可是柳公,您…你怎么…胡子头发全白了…您的腰也弯了…您…”花儿终于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哭着哭着便倒头睡去。

柳公看她这般哭笑不得。那日懈鹰回来好生感慨,说那花儿再也不是从前的花儿了,看人一眼令人毛骨悚然,跟二爷如出一辙。可今日柳公看她,却还是那样天真的小姑娘。

柳公出去了,但门未关,片刻后有人闪身进来,顺手带上了门。白栖岭走到床前,看到她蜷缩在被子里,呼呼大睡。索性在她身边和衣躺下看着她。

花儿却嘟囔道:“滚开!”

第78章春闺梦里人(七)

被凶这一句,白栖岭非但不生气,反倒觉得有趣。拍拍花儿红着的脸笑她:“脾气真是见长。”

“但属实也是正常,没有脾气不能行军打仗,儒将大多是软柿子。”白栖岭为花儿的暴脾气找补:“可你也得对我好点,毕竟我是你的白二爷。”

“白老二。”花儿半睡半醒之间听到有人跟她讲话,还自称白二爷,心中不服,什么白二爷,白老二罢了。

这下白栖岭被气笑了,用力捏她脸一把,下床走了。

戒恶和钱空原以为白栖岭端架子,至少要熬他们几盏茶的功夫,哪成想茶刚过半盏他就来了。虽说仍旧面冷寡言,却还是认真听钱空说了事。钱空的事倒不难,白栖岭开口就能办,他只是突然对钱空感兴趣起来,是以拿捏他一下,故作为难:“尽力,是否能成看天意。”

钱空见状忙点头道谢,手摸着衣袖掏出一块玉来呈给白栖岭:“这是祖上传下的,请二爷笑纳。”

白栖岭头都没抬,亦没伸手接,端起茶杯来吹茶,钱空看看白栖岭再看看戒恶,讪讪将东西放下,见白栖岭眉头一扬,又讪讪将东西收回。

“钱掌柜在客栈许是能听到不少消息,不然也不会从余杭搞了那么多酒。”

钱空是聪明人,听到白栖岭这样说,当即了然,忙道:“外邦人讲话不背人,他们对当朝的议论亦夹杂着一些判断,我就听一听、想一想,谋条生路罢了。”

“钱掌柜是江湖人。”白栖岭又道。

“早年吃不饱饭的确跑过江湖。”

“江湖人认识许多奇人。”

“我也认识。”

钱空悟到了白栖岭其人,金银珠宝瞧不上,显然是瞧上了他客栈南来北往的外邦人,和那些外邦人带来的消息,于是主动道:“下回有好玩的或有用的,我亲自说给白二爷听。”

白栖岭这才点头松口:“那批酒,明日去衙门取就好。”

钱空松了口气,忙连声道谢。白栖岭不讨厌钱空,他身上的江湖气不多见,为人自然也有他的长处,不然那些外邦人也不会在他那落脚。

“鞑靼商客多吗?”他又问。

“多的。鞑靼夏季贩酒,冬季贩皮毛和山珍,一年走三趟。听闻白二爷在鞑靼也有生意,若有钱空能帮上忙的,白二爷尽管开口。”

“我在鞑靼的生意都是要命的。”白栖岭吓他:“也能帮?”

“能帮,能帮。”

戒恶在一边笑了,他懂了,被扣的酒只是借口,这钱空是要上白栖岭的船。至于他想做什么,显然又不是为了银子。老人家摸着自己的戒疤探究地看着白栖岭,世人都道“人心易变”,这白二爷如今到底什么心,倒值得研磨一番。

白栖岭则问起他要进宫的事,戒恶如实答了,自然没有省略花儿三人随他一起进宫的事。

白栖岭心下大急,却仍面色如常。花儿如今真是胆大包天,那皇宫里头是什么样她都不清楚,就敢随老和尚去!谷家军的人当真都是野人!

“适才老管家留我二人在白府用饭…”戒恶拍着自己肚子道:“作数不作数?作数的话,贫僧倒想吃些热的。”

“自然作数。”拄着拐杖的柳公在一边说道:“方丈甚至还可点几个菜。”

戒恶大笑出声,对柳公道:“老管家是常见人,既然有缘,贫僧为老管家把个脉罢!”

“方丈还懂行医?”

“略懂皮毛。”

“那有劳方丈。”柳公说完先一步向屏风后走,接着缓缓拉开裤管。

柳公的腿上横着一条很深的恐怖的疤,又逢三年前在鞑靼遭遇大冻,这腿便不好用了。戒恶仔细看一番,心下了然,问柳公:“逢大寒痛上加痛吧?”

“时日久了,也就习惯了。”

“贫僧说的是另一条好腿。”

“老朽说的也是另一条好腿。”

言罢二人竟齐齐笑了。戒恶又为柳公把脉,最终道:“那条死掉的腿,贫僧也无法子。但好着的那条腿,贫僧写个方子,管家可以去抓药服用。若信得过贫僧,每日来寻我,让我按一按,或可痊愈。”

“那便多谢了。”柳公放下裤管,慢慢起身。他时常觉得自己真是上了年纪,谷翦之死好像抽走了他身上的骨头,心气儿一点点没了,只是等死罢了!若非白栖岭孤身一人属实太难,他如今怕是已经西去了。

可这些事他不便与任何人说,唯有一些时候,月上柳梢万籁寂静,与白栖岭小酌一番之时,会偶尔说上一句。他常说自己这一生孑然一身,生时赤条条、死时无牵挂,不知是否算白活一场?

白栖岭不会劝人,只会在下一日丢给他一个难题,要他解决,吊着他一口生气。

戒恶看出柳公在艰难求生,慈悲心大起,猛拍柳公的肩膀道:“你我二人年纪相仿,虽萍水相逢,但十分投缘,往后有烦心事,大可与贫僧讲。贫僧没有别的长处,唯有嘴严。”

柳公点头:“是了,是了。”

这一晚三人喝酒,花儿在一旁的屋内睁开了眼。她觉得自己睡了好长好解乏的一觉,她不记得过去几载光景是否睡过这样的好觉。当她踏进白府那一刻起,戒备和警惕全然消失,人如同被抽掉筋骨,只想求一场好眠。

“醒啦?”是柳公的声音。

花儿坐起身来,看在灯下柳公花白的头发泛着银光,哽咽一声:“柳公,您的头发怎么啦?还有您的腿,您的腰。柳公,才三年不见,您怎么老啦?”

怎么跟我阿婆一样老啦?

柳公为她端来醒酒汤,还有她从前爱吃但极少能吃到的点心:“来解酒,柳公慢慢与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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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公深知花儿会担忧,是以并不想瞒她,便将自己的事与她娓娓道来。

那一年霍灵山大战,柳公随白栖岭远走鞑靼以求他日生路,他们在草原上走了很多天,遇到草匪、强盗、狼群,九死一生。在面见鞑靼君主前,他们被关在了羊圈里。那时已是隆冬,在此以前与强盗的交战之中,柳公的腿受了重伤尚未痊愈,他们挤在羊群之中又遭遇暴雪,柳公的腿,废了。

“腰呢?”花儿问。

“被鞑靼君主下令打折了。因为上了年纪的鞑靼劳苦人,大多直不起腰。”柳公平静答道。

“白栖岭呢?也受了这么多苦吗?”

“二爷的事,若你想听,自己问他。若他自己想说,他会说。”柳公慈爱地看着花儿,见她欲流泪,就逗她道:“哪有女将军这样轻易哭的?”

这几年花儿本就少哭,可她就是心疼柳公,像心疼自己的阿公阿婆一样,这会儿憋不住,捏着柳公衣袖哭了起来。

柳公好一阵自责,她才擦干眼泪,大口吃柳公为她备的点心。

“花儿,这几年打仗苦吗?”柳公问她。

花儿点头又摇头。

“谷将军呢?可有心上人了?”柳公挂念故人之后,他名声在外,从少年将军到如今朝廷眼中无法消灭的悍匪,背负家丑国恨,柳公担忧他不放过自己。

“谷将军没有心上人,他没有那根筋。谷家军里虽有女子军,但军纪严明,谷将军从不乱来,也不许部下乱来。他…”

“他实苦,花儿也实苦。”柳公叹口气,听到白栖岭在院中唤人,便对花儿道:“他们醉倒了。二爷为了与你独处,喝了不少酒。”

“柳公年纪大了,不知你可还愿信柳公?若愿信,柳公为二爷说几句公道话。柳公知晓世道太乱人心易变,你二人这几年因诸多事情断了联系,二爷身边被塞了不少女人。你一定怕二爷变心了,不想要他了。二爷没有胡来过。二爷是好人。”

花儿被柳公说中心事,红着脸嗔道:“柳公!”

柳公终于是笑了:“柳公好久没这样开怀过了,见到花儿属实高兴,说了一些多余的话。”

“不多余!”

“那你且在这里等他,好好跟他说会儿话,他一个人久了,许是藏了不少话。”

“谁要等他!”

花儿嘴上这样说他,人却起身悄悄藏到门后。那两人已醉得不省人事,被抬到了其余的房间,他终于能放心与花儿独处片刻,推门而入,只看到屋内一室月光,人早不知去了哪里。白栖岭心中急一下,转身向外走、终于看到门后露出的小片衣角。

知她玩心大起,就由着她,念着人去哪了?急急跑出去。花儿见他真跑了,骂了一句瞎子从门后面跑出来,一头撞进掉头回来的白栖岭怀里。

下意识退两步,他在门外她在门里。他眼神凌厉,又烧着火,她自认这几年性情一茬儿一茬儿生长,早已不怕任何对峙。此刻却还是败下阵来。

他向前一步,她后退一步,嘴上凶他:“站那别动!”

“动不动由不得你!”白栖岭一步跨进来将门踢上,花儿抄起瓷碗朝他丢去,他偏头躲过,瓷碗脆声碎在地上,吓花儿一跳。愣怔之际人已被白栖岭抱起来丢至床上。花儿用力踢蹬他,被他用了大力气按住,咬牙切齿道:“我还弄不了你了!”

花儿自然不服,一口咬住他胳膊,逼他松劲儿。她忘记了白栖岭是被“千刀万剐”过的人,这些微痛不如蚂蚁咬。

她越用力,白栖岭越用力,终是演变成为一场撕打,花儿撕打白栖岭。她不知自己哪里来的怨气和委屈,巴掌打在他身上啪啪作响,她心中又心疼又痛快,撕扯之间坐在他身上,他放弃抵抗任她拍打,熊熊火焰自他身上烧了起来,最终烧到花儿身上。

她不管不顾放了进去,满当当一瞬间突然伏在他肩膀上哭了,泣声道:“我好想你。”

是在无数个大雾弥散的夜晚,她孤零零坐在她的“树屋”之上,周围一切都模糊不清,唯有白栖岭清晰可见。

他坐起身来吻她,抱着她,手臂用力将她带向他,她的哭声就碎了。

碎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停更,还有,争取多更些

第79章春闺梦里人(八)

声音破碎,床儿将塌,外头柳公咳了声,叹道:“好大的雪!”

白栖岭就堵住了花儿的嘴,在她耳边“嘘”一声,作用甚微,他又连声“嘘”、“嘘”,但动作并不见弱。

花儿亦怕了,怕被钱空和戒恶听了去,咬紧嘴唇只不停地喘,待到急时只得拍打白栖岭肩膀,要他停下。

翻身将她送到床角,厚棉被捂上,以唇替代捂着她嘴唇的手,将她亲了个严严实实。

外头柳公没了动静,棉被里热气升腾,有些地儿如春江水化了,奔涌了;有些地儿如险峰峭壁,耸峻了,入云了。久久不见歇,也都不想歇。

床头红烛摇曳,白栖岭清冷的床铺平添芙蓉帐的旖旎,帐内人欢腾得要命,是真要命,力不竭不休那样的要命。

外头梆子敲了三下,三更了,外头传来钱空的声音:“哎呀呀!怎么在二爷府上喝多了!还睡了这样久,僭越了僭越了!”

柳公苍老的声音道:“无碍的钱掌柜,尽管去睡,此刻雪大,五更天再走不迟。”

“那便多谢二爷和管家了。”

门响了,钱空回屋去了,帐内一动不敢动的二人在被子中紧紧抱着,收着的劲儿自然不能即刻放了,缓一些,再缓一些,待将她手扣在头侧,才入江河奔腾如海,滔滔不绝。

待闹够了,花儿枕在他心口,与他说话。

她问他如何从鞑靼君主的手下活着出来又换得在娄擎面前的绝处逢生的?

“说来话长。”

“不妨说说?”

前面跋涉不必赘述,无非是寻常的辛苦,即便九死一生,但如今值得提起的事,依稀没有了。在见鞑靼君主之前,要过鞑靼的隆冬忌。

鞑靼君主是一个怪人,一生杀伐征战,也信奉神力。神给他指引,凡要与他同行之人,必须要经受隆冬考验。君主的隆冬考验是将人丢进羊圈之中,经历三个长夜和四个白昼,若人还活着,那便能见他一面。没有人能活着,进去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出来时被冻得硬邦邦。

那当真是隆冬,雪说下就下,羊群在圈中挤在一起,人呼出的气瞬间结冰,手伸出去就被冻疼。三人被送进羊圈之时,身上的衣裳还破着口子,柳公的腿伤还未痊愈。白栖岭请人给鞑靼君主带话,请求他将柳公放出去为他医治。鞑靼君主则道:“你们不是同路人吗?”堵死了后路。

起初他们挤在羊群中间,从羊身上汲取暖意,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于是白栖岭和懈鹰搀着柳公不停在跳,终于熬过一天一夜。

鞑靼君主在暖如春的宫殿之中喝着烈酒,不时问属下:“死了吗?”

“没死。”

“好!好!早晚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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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休战,阿勒楚带着叶华裳打从良清出发,顶风冒雪回到都城,却见父皇不断心系羊圈,忍不住问道:“那羊圈里是何人?”

“三个汉商。”

阿勒楚听到“汉商”二字,忽然捏紧了叶华裳的手,要将其捏碎了一般:“王妃还未讲过父皇的隆冬忌,本王且带你看上一看。”

言罢牵着她走出王宫。

他们需要走出鞑靼的都城,那是仿汉人都城建的城,只是小些、破败些。倘若想去羊圈,他们需穿过一整个都城,走到城外。城外就是无尽的草场,隆冬之时,草场白茫茫一片,只有寒风中孤零零扯着的旗帮人明辩方向。

只有真正的鞑靼人才能在这样的隆冬时节走到都城,是以白栖岭三人的到来是令君主震惊的。就连阿勒楚牵着被风呛得不停咳着的叶华裳前行之时也会感叹:“这汉商不简单。”

叶华裳知晓阿勒楚为何不坐马车,他在消磨她的意志,要她知晓身为鞑靼王妃,必须要变成鞑靼人。要喜爱这大片的草场,要适应这凛冽的北风。

叶华裳的相貌已经变了。

因着一路的奔波,没有胭脂水粉的她,脸颊不时裸露在寒风中,久而久之,被吹红了,皴裂了。在她那张精巧的脸上,那两块红尤为惹眼。她不关心自己的容貌,也从不因此向阿勒楚诉苦。

只是在夜晚行房事之时,会请阿勒楚碰她脸颊之时轻一些,因为会流血。

此刻阿勒楚看着不断咳着的王妃,终于决定坐上马车。车内备着一个手炉,上车后他将手炉丢给叶华裳。

“那汉商姓白。”他忽然说道。

“什么?”叶华裳抬起眼茫然地看着他。

“羊圈里关着的汉商姓白。”阿勒楚缓缓道:“若本王没猜错的话,就是那名声在外的白二爷。”

叶华裳只是对他笑笑,又低下头去。

阿勒楚嘴角动了动,眼睛死死盯住叶华裳,想知晓她何时会停止对他的欺瞒。

下了马车就是飓风,叶华裳被风吹得步履艰难,阿勒楚见状索性扛起她,一直扛至羊圈。那羊圈里的人太可怖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叟、两个脸上满是冻疮的人,三人均看不出长相了。只是依稀是主子的那人,目光如星火,仿佛能穿透风雪。

阿勒楚与他对视,在他眼中看到鬼门关前徘徊的人罕见的不卑不亢,以及能定乾坤搬的从容。阿勒楚将叶华裳从肩上放下,要她转向羊圈,给她指着:“王妃,看,他们要被冻死了。”

叶华裳被迫抬起头来,她也是从眼睛里认出那的确是白栖岭的。心中大恸,却知晓白栖岭铤而走险自有他的道理。她只看了一眼,就对阿勒楚说:“王爷见到的死人还少吗?为何独独对这个感兴趣?”因着风大,她需要喊着讲完这句,讲完就不停地咳。

“喂!”阿勒楚对白栖岭喊话:“你求我!你求我我救你!你不是想见君主吗?”

白栖岭闻言傲然转过身去,不向阿勒楚求饶。他深知鞑靼的脾性,他们常年在这等恶劣的地方生存,最不喜欢的就是没有骨气的人。他们喜欢一个人有铮铮铁骨和满身杀气,这样才能杀出鞑靼,去掠夺别人的家园。

“喂!”阿勒楚又对他说:“我等你开口求我!”

他并不着急走,反而站在那看三人的挣扎。他们也算聪明,跳累了就蹲下去挤在羊群中间,那羊已经不怕他们了,甚至朝他们挤得更紧。

那老叟的腿已经冻死了,阿勒楚看到他蹲下时,腿毫无知觉地伸向一边。他征战十余载,见过无数瑟瑟发抖的汉人,甚至那汉人皇帝都任由他开口勒索城池。而面前这三人,却跟那被砍掉脑袋的谷翦一样,骨头像石头一样硬。

那天夜里,在他们的寝宫里,阿勒楚破天荒允许叶华裳以汉人的方式沐浴。巨大的浴桶之中盛着热水,人坐进去瞬间就察觉到了血液的涌动。叶华裳知晓为何阿勒楚突发了这样的善心,他要在心理上赢得一筹。他借以征服叶华裳来获得快感,那会让他误以为羊圈中的人也被他征服了。叶华裳都知道。

但她装作不知道。

她只安心享受着片刻的安宁,任婢女为她擦洗身体。鞑靼婢女身高马大,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动作野蛮,瞬间就将她所剩不多的细嫩的地方擦红了。叶华裳示意她轻些,她好像并没听懂,手下的动作愈发地重了起来。

待她出了浴桶,另一人服侍她更衣,她问那人:“适才伺候沐浴的没见过?”

“是伺候王爷的新人。”

叶华裳懂这伺候的意思,阿勒楚的母亲急于让阿勒楚再有自己的孩子,她希望阿勒楚子嗣绵延,最好如那些小羊一样满圈。这样阿勒楚才能在血腥的争斗之中活下来。

她也懂阿勒楚派这婢女伺候她的意思,怕是一个下马威了。

头发还湿着坐在床上,外面呼嚎的北风吹得窗棂做响,要把屋子吹倒了一样。叶华裳想到羊圈里的三人,不知能否挺过今夜。

床头叠着几身衣裳,她看了眼,选了最厚那一件,见婢女蹙眉就道:“不是不愿取悦王爷,而是太冷了。你瞧你,手这么凉。”

“你把新来的叫来,要她选一身。”叶华裳柔声吩咐。

新婢女选了最薄的那身穿上,丰满的鞑靼女子像小牛犊一样健壮好看,叶华裳满意点头,下巴点一下床:“往后这里属于你。”裹着狐裘出去了。

夜里阿勒楚饮酒归来,脱靴上床,手摸进被子,摸到一根浑圆的手臂,酒醒了大半。沉声命人掌灯,看清了床上人。

“王妃呢?”他问。

“王妃说往后由奴婢伺候王爷。”

阿勒楚其人,素来不愿被女人牵着鼻子走,此刻盛怒,拔腿出去。当叶华裳听到门被踹开,嘴角爬上一丝笑意,身子却一动不动,鼻子里发出均匀的类似于熟睡的呼吸声。

阿勒楚踢上门,几步到床前将她从床上提了起来,叶华裳看着他,问道:“王爷满意吗?是否明年秋天就有自己的子嗣了?”

“王妃可满意?”

“满意。”叶华裳轻声道:“王爷就该有绵延的子嗣,不然在草原上抬不起头来。在这弱肉强食的草原之上,唯有多子才能多福。”

叶华裳看起来那样贤惠,阿勒楚却一眼看透了她,她因着那羊圈之中的人不愿与他亲近。从前她心里有念想,但见不到人,尚能骗自己。如今见到那人了,她无法再欺骗自己。

阿勒楚想起那男人山一样的脊背和刀锋一样的目光,来自男人的傲慢和斗志令他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烧起来。黑暗中他褪下叶华裳的衣服,粗糙的掌心抚过她每一寸肌肤,冰凉的嘴唇也一并去往,听到叶华裳低低的喘声,就将手扣在她脖子上,凶狠问她:“本王问你,那羊圈中的人你识不识得?”

叶华裳环着他,缓缓擦着他,像是在哄他:“过了今天今夜他们就会死了,识不识得不重要了。”

叶华裳知晓阿勒楚争强好斗,哪怕他对她毫无情感,但牲畜的本能决不允许自己与一个死人相争。勾缠着他,断断续续催促:“王爷为何…还不…进?”

阿勒楚掐着她脖子的手更加用力:“识不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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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华裳窒息之间,握着他手腕:“识得,无人能及。但他死…了…王爷便是…天下…第一…”

阿勒楚此生首次体会到尊严扫地便是在这个深夜,他那看似弱不禁风的王妃,接连几招将他的男性威严踩在了脚底。她冒着死的风险为羊圈之中的人谋得一条生路,她知道开口求他只会让他痛下杀手,唯有为他树立一个敌人,一个真正的敌人。

阿勒楚走出叶华裳的房间,他明知这是叶华裳的计谋,却仍旧请求见君主。阿勒楚对君主说白栖岭于他有用,请君主放他一条生路。君主同意了,但要打折老人的腰杆。

白栖岭得救了。

当三人从羊圈被抬出来之时,身体的热意已快要消退。容易不被叶华裳出手相救,他们会杀掉一只羊,饮热养血,吃生羊肉,以继续苟活。

他后来见到了鞑靼君主,将拼死护住的盐呈上,他说掌握着世上最重要的东西:盐,并愿意定期偷偷进贡给君主。

盐之余鞑靼人来说,是救命的东西。盐那样稀少,又被汉人控制,鞑靼君主苦其久矣。

君主问他是否有所图?

白栖岭道:“的确有。恳请君主允许鄙人从这里进草药去卖,且只允许鄙人这样做。”

这就要鞑靼君主做一件事,告知娄擎,不许他伤白栖岭分毫。

阿勒楚在一边听着这场交涉,始终目不转睛看着白栖岭。区区一个贱商,将生意做到了两国至尊的头上,可见他的胆魄。

鞑靼君主同意了,并答应白栖岭鞑靼永远庇护他。

白栖岭对君主无比感激,也受邀参加了君主的秘密宴席。席间他见到了叶华裳。

他一眼就认出了叶华裳,她安静坐在那里,脸上有着皴红,但她自己似乎并不在意,一直为阿勒楚斟酒。白栖岭隐约知晓为何阿勒楚要为他出面,定是叶华裳出手相救,而她为此不知受了什么样的苦。

白栖岭自觉亏欠,却无力偿还。叶华裳却突然对他笑了一下,那含义白栖岭懂得:她知他为何如此,也愿助他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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