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瑶心想,这是推了公事特地赶回来陪二姐姐的吧?
瞧他面容比前几月新婚时清瘦了许多,越发衬得身量匀长,如松如竹。
祝夫人忙擦了把眼睛,站起身,“是洹之啊。”
嗓子里带了哭腔,越发悲从中来,捂着嘴道:“怪我没有教导好琰儿,是我们祝家对不起你。”
宋洹之垂首道:“不怪阿琰,是我没能护好他们母子。”
当着姨妹面前,宋洹之不想说太多,他移目看向里头,帐子拢着,什么也瞧不见。
他顿了顿道:“我来瞧瞧阿琰。”
委婉下了逐客令,祝夫人何敢怪罪,慌忙命人将祝瑜也唤出来。
“你既回了来,陪她好生说说话吧。”
祝瑜瞥了眼宋洹之,想到那晚他拼了命的阻住车子倒翻,也受了颇重的伤,想过问一句,瞧他敛眉垂眼,没一丝想要寒暄的意思。
祝瑜碰了碰嘴唇,到底没有吭声。
屋子里静下去,宋洹之边解外袍边朝里走。
只着素纱中衣,在盆架前净了手,他靠近帐幕,沉默了片刻,才抬腕掀帷靠近。
祝琰闭着眼睛,看起来像睡着了。
宋洹之抿了抿她鬓边的碎发,指尖沿着眼尾轻扫,抹掉一滴水痕。
祝琰舌尖抵在牙根上,别过脸不吭声。也不肯睁眼看他。
宋洹之想到那晚,她紧紧咬住自己的肩膀,那样用力,那样的恨。此刻那枚咬过的伤,清晰地留在肩骨之上。
祝琰本就平坦的肚子,瞧不出十分明显的变化。
可一个活生生的骨肉,从那处被生剜而下,化成粘稠的血水,离开了她。
他们没有让她瞧,那一团血肉模糊是什么模样。
可她有感知的。
就在出事那天清早,她清晰的感受到,它在腹中轻轻动了一下。
在她人生中最孤寂的几个月里,只有这个孩子,时刻陪伴着她。
现在,连它也离开了。
只剩下她形单影只的面对,苍茫孤冷的余生。
宋洹之捧过她的脸,温热的掌心里触到冰凉的眼泪。
他垂下头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一声声低语如梦呓。
“阿琰,对不起,对不起……”
怪他吗?
如若理智还在,如何不知他也同样心痛不已,当日为了不令她受重创,他用自己的身体抵在车旁。
是的,每一次她都清楚明白,他尽力了。
就是这种无处发泄无处伸冤的无力感,叫人难受得发狂。
谁都没有错。
谁都不容易。
谁都能体谅对方。
可为什么,还是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傍晚的时候,一向甚少出门的老夫人走进蓼香汀内堂。
她伸出枯瘦苍老的手,按住祝琰欲起身的肩膀。
“孩子,你躺着吧。小产伤身,要好生休养。”
下垂的眼角笼着眼底一星柔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失去过一个孩子。五六个月,小手小脚都齐全了。那天下大雨,我一个人在家,晚上雷声震耳朵,我听着害怕。”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含笑道,“是不是想不到,我也会害怕?虽然一进门就掌着家,可那时候也才不到二十岁,表面上瞧着坚强有主意,背着人不知哭了多少场。”
“叫下人进来点灯,怎么喊都没人应。我自个儿爬下床去摸火引子,就在脚踏上踩着鞋一滑,仰面跌了跤。”
“别提多疼了,眼睁睁瞧着肚子里的东西往下沉,那是怀的第三胎,头两个一个男娃儿夭折一个女娃儿多病,我瘫在那块冰凉的地上,咒老天,咒你祖父,咒所有的人,也咒我自己。多不公平啊,孩子做了什么大孽,要受这样的罪啊……”
祝琰想到那场景,当初的老夫人,比自己还凄凉的吧……
“我也想过,这日子罢了吧。”她沉沉叹了一声,“我不吃不喝躺着,就想着,不如跟孩子一道去了算了。”
“这时候有人跟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没生下来的孩子,是为母体受的灾。是那孩子为了让亲娘活着,才用自己的命把困厄挡了。”
她抬手抚了抚祝琰的脸颊,柔声说:“孩子在天上看着,盼着他最怜惜的娘亲好好过呢。”
祝琰眸子闪了闪,泪珠一滴一滴滚落下来。
“昨日旨意下来,洹之继世子。你可知道,这代表什么?”
祝琰睁开湿润的眼睛,茫然摇了摇头。
“代表的不是荣华富贵,风光排场。”
“代表的是,宋家一族兴旺的担子,上下几百口人的将来,一并落在了洹之身上,也落在了你身上。”
“孩子,你是嘉武侯府的宗妇,将来要面对的路兴许比眼前还坎坷。要吃得苦,比现在还要多。”
“祖母问你一句,到这时候,你要逃避吗?”
“你是预备与洹之并肩一同走,还是抛了他,去沉缅那些挽不回的悲哀?”
宋洹之立在帘外,伸出的手掌停在半空,缓缓收了回来。
他听见祝琰崩溃的哭声。
她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投进祖母的怀抱里失声痛哭。
“祖母,我好疼啊……我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没一处不痛。”
“祖母,我怕我熬不住。”
“它会动了,它在我肚子里,已经会动了。”
“我从来没想做什么宗妇,要什么排场。”
“我只想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疼一疼我啊祖母。”
“它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只有我陪着它,它陪着我,一晚又一晚,数着日子过……”
“连它也走了,祖母,连它也走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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