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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奕微微皱眉,道:“公主这孝期怎么算好?论理,她该守孝三年,可鬼知道这三年里冼敬又会作什么夭?二郎早些完婚,咱们与陛下也更亲近些。可是孝期未满就成婚也不妥……”

郑熹打断了他:“阿娘病了,有些重。听到好消息,一高兴,兴许就好了。”

郑奕顿时失声,瞪大了眼睛看着郑熹,神色间带了点惊惶。

郑熹道:“找个人上表,要快!”

郑奕连连点头:“是!”

“你再去一趟穆成周家里。”

“诶?”

“他可是永王岳父。”

郑奕一点就透:“好!”

“府里的事,要保密,只说偶感风寒。”

“好。”

接着,郑熹又派人去找郝大方。最后让陆超给祝缨处送了个帖子,说是明天要过府一叙。

安排好这些事,才命人搬了行李,到母亲卧房外间去。郑绅见状忙说:“爹,还是我来吧。”

郑熹摆了摆手:“不用你。”

郑绅也不敢反驳,只得在郡主正房旁的厢房里寻了间屋子宿下了。

……

另一边,郑熹下的帖子却又让祝府起了猜测。

郑熹很少到祝缨家来,有事多半是下张帖子或者是派人把祝缨叫到郑府去。更多的时候是祝缨比较自觉地到郑府去。

近来郑熹下帖召人变得少了一些,有时是派儿子、偶尔是亲自过来。

弄得祝缨不像是与他更亲近,而是与陈萌交情更深的样子——陈家父子与祝府往来反而更密切。

祝缨打开帖子一看,就怀疑这帖子与近来朝上的事情有关了。

她不动声色,对苏喆、林风等人说:“明天府里好好准备,郑相公要过来。”

苏喆一看赵苏等人都不在跟前,自己责无旁贷地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祝缨道:“能有什么事?有得商量就不算大事儿。”

苏喆还是不放心,她近来很闲,岳桓做了礼部尚书之后对她也如姚臻一样的关照,同样的,也没交给她什么差使。

岳桓比姚臻不同之处还在于将她看作个学生。苏喆曾被祝缨带到岳府许多次请教,她又在刘松年府里呆过,岳桓与杨静也称得上是“同门”,都是从岳桓祖父那里传下来的学问。苏喆请教杨静的事儿,岳桓也知道了。岳桓看她像看晚辈,又寻了些书籍来给她布置功课。

学习,苏喆是喜欢的,但是岳桓与杨静一样,教授的东西总是能时不时地让她难受。

她是比较乐见朝廷有点事,能让她做点事,免得闹心。

她特意留到了最后,又缠着祝缨询问。

祝缨道:“应该是朝上的事儿。或许,与陛下这些日子的举动有关。”

“陛下近来好像是越来越有章法了呢。”

“对呀。”

“那是好事呀。”

祝缨道:“那要看你怎么看了。”

苏喆疑惑地问:“人主无能,朝令夕改、不能令群臣拜服,朝廷就会混乱,天下就会颓丧。皇帝有章法,怎么会是坏事呢?”

“嗯,那对天下似乎是有些好处的,可对具体的大臣,就未必了。你这些日子,只管看,看陛下与丞相们之间的相处。”

“看不到哎……”

“把邸报仔仔细细地读,读一读官员调动。认真听,听一听京城的变故。再好好想一想。”

“是。”

苏喆满腹疑问地走了,她还是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一个有章法的皇帝会有负面的影响。

而祝缨则亲自理了一遍明天待客的步骤,以免出现什么纰漏。

…………

次日,早朝,平安无事。

祝缨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手上的事务。

政事堂里却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窦朋看到了一份奏本,唤了郑熹一声:“恭安公主下降令郎的事情,你怎么看?”

郑熹回过神来,道:“哦,本已议婚,因为先帝驾崩,故而搁置了,如今未到三年之期。”

窦朋道:“公主下降,又与旁人家不同。”

郑熹道:“还是再斟酌斟酌吧。”

陈萌与冼敬也看了过来,郑绅一旦尚主,郑熹就与皇室算亲家了,关系更紧密了,这对冼敬来说可不算是好事。

冼敬道:“孝期未满。”

陈萌也犹豫着说:“两可之间。”

窦朋将奏本给陈萌看了,陈萌又改口说:“确实,多事之秋,又有灾异,停得太久又要多费钱粮,不好。”

窦朋是这么想的,就算再准备一个公主府,也不至于就让国家精穷了。但是再拖两年,户部尚书未必就还是祝缨,到时候万一再发生点别的事,新尚书还能不能像祝缨这样将各方面都处理好就是两说了。

两年之后,恭安公主的妹妹也到了差不多的年纪了,皇帝还有两个兄弟似乎也可以开府了。

能趁祝缨在户部的时候多办一件是一件!他都恨不得现在就把这几个人全都安顿好!现在不用他发愁,两年后就不一定了。

“陛下已经出孝了。”陈萌含蓄地说。

冼敬道:“那是陛下。”

郑熹道:“与我家有关,我反而不好说话啦,不如请陛下圣裁。对了,户部不至于这么吃紧吧?我再问问子璋去。”

官司打到了皇帝面前,郑熹自己隐了。冼敬还是觉得公主不宜此时出降,窦朋、陈萌有希望早点办的意思。

皇帝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恭安公主下嫁郑绅,将加重郑熹一方的力量。平衡一被打破,皇帝觉得有可能掌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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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道:“我要再想一想。”

丞相们退去之后,皇帝枯坐,他也不太想现在就给自己的兄弟们开府。但是丞相们提出来的问题也比较现实,能把官司打到他的面前,就代表丞相们对这件事也还算认同。他又不想被人说苛待手足。

一时左右为难。

郝大方将他手边凉了的茶换了一盏热的,劝他休息一下,别太费脑子了。

皇帝道:“你懂什么?”

“奴婢什么大事都不懂,只知道这是您的家事,您要不好说话,不如请示太后?”

此时,穆成周正在穆太后面前,他自被免职之后就急得上蹿下跳,他的女儿是已定下的永王妃。永王妃与恭安驸马一样,府有了,婚没结。永王与恭安公主不同的是,公主没结婚,就还住在宫里,永王开府了,庆祝的宴席都吃过了,他已经住在宫外了,逍遥快活。

穆成周被郑奕一番游说,想借着女儿的婚事,给自己弄个实职。永王结婚了,王妃的父亲不能一直无所事事吧?

穆太后有些不痛快,道:“先帝尸骨未寒。”

“陛下都出孝了!永王身边也不能没人看顾起居不是?难道都要托付给宫女?”

穆太后还犹豫,却没禁住穆成周软磨硬泡,勉强同意了这件事:“只怕不好向陛下提。”

巧了,皇帝正好要请示她这件事。

穆太后就坡下驴,道:“既然丞相们说得有道理,那就这样吧。将他们两个的婚事,都先办了。唉,你阿爹要是还活着,他们两个的事早就该办好了。他在天有灵,也会乐见儿女成家的。”

“阿娘说的是。”

…………——

那一边,祝缨等到落衙,先回家去准备。郑熹先回家换了衣服,到郡主病榻前问安。

郡主精神恢复了一些,郑熹陪她说了一会儿话:“我已设法请公主早日下降……”

郡主道:“这怎么使得?”

郑熹道:“我什么时候不知轻重了?您就放心等孙媳妇过门。”

郡主苦笑道:“公主下降,是二郎离家。”

“那也是成家了。”

陪着说了一会儿话,看郡主撑不住,郑熹嘱咐家里人好生照看,才换了衣服去祝府。

祝缨这里,府中早就准备好了。

除了没了舞乐,其余都很郑重周到。

郑熹踏进祝府,就有一丝舒适感。祝缨的府里称得上是简朴,但又不简陋,该有的都有。

祝缨请他到堂上坐,郑熹指对面的座位:“你还与我客气什么?”

祝缨也坐了,问道:“什么事,要您亲自跑这一趟?”

郑熹轻声道:“阿娘,病了。”

“老夫人?老人是偶有病痛的。”

郑熹道:“恭安公主出降,永王纳妃,两件事,还支应得来么?”

祝缨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马上答道:“当然。”

“那就好,”郑熹露出一个嘲弄的笑来,“只怕冼敬又要上火了。”

“先帝定的,他能如何?”

郑熹道:“结了婚的还能离呢!他也短视,只知道盯着我们,却不知道陛下也在盯着所有人。”

“您何出此言呢?”祝缨见他看着自己,不假思索配合地问道。

郑熹道:“陛下,越来越有乃祖风范了。”

“谢天谢地,总比先帝朝……”祝缨又住了口。

郑熹却摇头说:“只是有点模仿的影子,偏又不是!我那位舅舅,总能把握一切。大家听他的就行了,今上毕竟年轻,陛下能够乾纲独断了,要我等老臣何用?”

祝缨马上就懂了郑熹的意思:他不想皇帝这么快地树立基于皇帝本人能力的权威把权柄收回去。

名义上,天下都是皇帝的臣子。但是实际上,一旦有“党争”出现,就代表这些“朋党”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再是皇帝的“自己人”。

名义上都是他的臣子,实际上各行其事,其实想影响皇帝,让皇帝按照他们的想法做事。

今上的祖父在世的时候,大臣们也各有各的利益,以姻亲、同乡、师生等等有关系各自结成团伙,却都远远达不到“朋党”的地步。这些大臣——以丞相为代表——皇帝说什么,通常都能支使得动。是大权在握。

先帝的时候党争已现,先帝努力栽培的“自己人”无大能为,他想要干什么,大臣——尤其是丞相——有一个反对的,这个事儿就干不成。是失权。

如果你是大臣,又觉得自己是对的,是不是反而会觉得有章法主见的皇帝太碍事?

当一个皇帝从后者变成前者的时候,大臣会不会失落?

郑熹就是觉得新君还太嫩,该多听“老臣”的建议,但又希望他有一点判断力,通过判断赞同自己、别被其他人左右。

祝缨也有些惆怅,她也不太期望皇帝很快就养成势力,那样她就危险了。皇帝,还得是一个“弱而好强”的状态对她比较有利。

她与郑熹的立场竟出奇地一致,因而能很快理解郑熹。

“世上没有恰到好处的皇帝。”祝缨慢慢地说。

郑熹道:“是啊!这正是要用到咱们的地方。”

祝缨问道:“您的意思是?”

郑熹道:“施相公的遗本透着蹊跷,陈大多半知道些什么,他倒是一片忠心。这些日子,你可察觉出些什么来?”

祝缨道:“多半还是当年几位老相公的情谊吧。那时候我年纪不大,又早早离京,知道得也不多。他们,恐怕还是怀念当年的盛世的。”

郑熹敲了敲扶手,低声道:“当年?盛世?祭了一个安王开的头,再祭了一个龚劼又续了二十年。这一次,不要献祭了你我才好。”

祝缨微微吃惊:“不至于吧?”

郑熹道:“若是府里有事,我不丁忧也是不行了的。公主下降的事,一定要尽早办妥。”

“这……好!”

郑熹道:“我若丁忧,你可不能再纵容冼党了!王叔亮就快到京了,思念故人不如去与他聊聊,何必理会赝品?”

祝缨道:“我也正有事要拜托鸿胪。”

“陛下想调郎睿、苏晟等做侍。我说,天子近卫的品级太高,两人出身又不够,还是异族,进京时间又短,心性未定,还需教导。这件事就先搁置了。梧州是你的头生子,看好了,别被人撬了。”

祝缨不知道皇帝还有过这样的念头,背上也不由寒毛直竖。

郑熹道:“好自为之。”

祝缨微微低头。

正事说完,祝缨在家招待郑熹,郑熹略坐一阵就说要回家侍疾,很快离开。祝缨将他送出门,看他上车,才转回家中。

郑熹一走,家里重新轻松活泼起来,路丹青与苏喆嘀嘀咕咕:“这位相公架子忒大。”

苏喆道:“他待阿翁已经是很和气的了,丞相的架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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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的陈相公不这样。”

祝缨道:“嘀咕什么呢?小妹一会儿过来,我有事要你去办。”

“哎!”

…………

王叔亮回京在恭安公主下嫁之前,王家在京城的府邸已然交回了,祝缨叫来苏喆,让她带了房契去了杨静家。

她知道王叔亮不会收房契,杨静也不会代收,就让苏喆以自己的名义将这宅子租给王叔亮暂用。

有杨静转圜,王叔亮便搬进了祝缨给他准备的宅子里,次日就面圣、接掌鸿胪寺去了。

此后,朝上又泛起一股怪味儿来。

祝缨却不管这些,她先帮着把公主出降、永王纳妃的事儿给办好。亏得老郡主争气,直到孙子嫁了公主,郡主还是缠绵病榻,居然熬到了秋天还活着,真是万千之幸!

祝缨也在两处吃了喜酒,又往郑府探望老郡主的病情。郑霖也不时从广宁王府回娘家探望,祝缨在府里遇到过她几次。郑霖与她说起郡主病情总是不好,忍不住问:“三哥家里以前有位娘子,医妇人病极好,不如还在否?”

即使是花姐在京城,祝缨也不会让花姐沾这样一件事,花姐远在三千里外,她就更不会提这事了。因此将手一摊:“已不在此间了。御医是天下医者中医术最好的了,莫慌,会好的。”

她只管搜罗些名贵药材,尤其是北地物产,往郑府里一送了事。

或许孙子的婚礼真的能振奋人心,郡主就这样一直拖到入冬。

所有人都担心老人到了冬天会熬不过去,她却仍然熬着,到了十一月里,还活得好好的,反而是国子监死了一个正值青春的大好学子,可谓造化弄人。

天真

到了十一月的时候,京城已经下了两场雪了,墙根处上一场残雪还未褪尽,新的一场大雪又飘了下来。

府里的年轻人玩疯了。

郎睿等人绝少见到这样大的雪,一旦下雪便钻进雪幕中疯跑,天一放晴又打起雪仗来。苏喆等人久居京城,见得多了,本还矜持,但等到一个雪球飞过来打到肩膀的时候,也顾不得这许多,投入了战局。

院子里登时雪球乱飞,他们都是头人家的孩子,各有自己的侍从,很自然地各率随从开始了交战。不多会儿,又开始了结盟,苏喆与林风、路丹青一伙,郎睿、苏晟、金羽一派,各自指挥着仆从堆起了雪堆当掩体。

苏喆等人有经验,将仆从分作简单的两拨,一拨团雪球,一拨开打,打得有板有眼。郎睿一方则是一腔热血,呼啦啦要上就一起上,要退就一起退,也颇有趣。

祝缨站在檐下看了一会儿,转过身去到书房里接着办公。

瑞雪兆丰年的同时,也会引发雪灾。冻死的、房子被大雪压塌了砸死人的,诸如此类,是每年冬天都有的。这些通常是各地衙门要处理的事务。一旦受灾的面积扩大,户部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她也得忙起来了。

离年底越来越近,各地刺史已有不少人抵京,有人就地上书,请求朝廷赈济。

此外,她暗中派往各地调查的反馈也陆续回来了,她曾向政事堂保证,到今年年底就会有一个结果,这一项尤其重要。现在已经十一月了,离给政事堂答卷没几天了。

冬雪虽好,她却暂时不能玩耍,还得玩儿命地干活。

外面的猴子们打了大半天的雪仗,头上身上统统被雪浸湿了,才在祝文的催促下恋恋不舍地回房擦干头发、换了衣服,抱着姜汤狂饮。

愉快的休沐日便沉浸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中。

期间又有不少人往祝府递帖子——休沐日她是一定在家的,想要拜访的人早在数日前就约好了日子了。

直到天黑,客人们被送出府去,祝缨的休沐日才终于得到了一点闲暇时光。

晚饭又开始了。

人越来越多,祝府的晚饭也越来越热闹了。郎睿吃着吃着就问:“阿翁,明天我能出城去玩吗?听说,冬天打猎也不错的!”

他久居南方,不曾在这样广阔的雪地里撒欢。

祝缨道:“不要落单,晚上回来吃饭。”

“哎!”

苏晟与金羽闻言附和:“我也去!”

路丹青还加了一句:“还有我!明晚我一准儿给厨下加餐!”

祝缨笑道:“好,那我可等着啦!明天你们打着了什么,咱们就吃什么!”

四人摩拳擦掌。

苏喆与林风有些遗憾,他俩明天得上朝。

次日一早,哼哈二将护送着义父/阿翁上朝,一家和睦。在宫里混了一天,晚间回家,路丹青等人却是空手而归。

苏喆笑道:“大意了吧?这儿与家里好些东西都不一样。”

路丹青嘀咕道:“怎么京城的兔子也比山里的狡猾呢?”

亏得李大娘没指望她们能够解决府里的晚饭,早早买了鸡鸭菜蔬,整治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郎睿发狠道:“明天我还出去,我只是不熟练!等我熟了,一定大有收获!”

祝缨笑道:“打猎也不能耽误了功课。”

如意算盘被戳破,郎睿缩成了个球,苏喆无情地嘲笑着他。

第二天,路丹青等人却没有被关在府中,祝晴天带着他们在京城熟悉风土人情。路过集市,郎睿忍不住买了一笼兔子回家,说是要给府里加餐。回家又惹得李大娘发笑,也收下了他的兔子,下了重料去烹制兔肉。

晚饭时,金羽笑着说了兔子是郎睿买的,郎睿不服气地道:“甭管是买的还是打的,总是让家里吃到了!”

一群小鬼吵了起来活像将整个集市的鸡鸭鹅都搬到了家里来。

热闹的晚饭之后,祝晴天求见祝缨。

祝缨心道:姚臻才接手京兆多久呀?这就又有事情了?

她对祝文道:“带到书房里来吧。”

祝文出去一会儿,将人领到了书房。祝缨看祝晴天的样子,不像是遇到极惊惶的事情,便等她先开口。

祝晴天一抱拳,道:“大人,今天与郎君、娘子们出门,听到了一件怪事,我常得有些怪。”

“哦?什么事?”

“一个国子监的学生吊死了。想不开自裁的人也不少,冬天冻饿而死的也不少。这本不是什么惊人的事情,您又给国子监拨了钱粮,据我所知,学生有事,国子监也会关照一二。照说,连他一口棺材国子监都能拨给他的,断不至于有现在这样的议论。”

“什么议论?”

“说是,死得冤。我让他们打听了,说是是国子监里受了气想不开就自·杀了的,没人害他。可是议论的人很多,尤其是书生们,听说,他们在灵前还打了起来。”

祝缨道:“很好,明天继续打探。”

“是。”

国子监死个把学生,也不是什么大事,学生打个群架,也不算大事。这年月,无论是什么年龄的人,死亡都不是罕见的事情。国子监是杨静的地盘,出了事,也是杨静第一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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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万一这事没下文了,她再管这个闲事也不迟。

相较之下,祝晴天遇事敏锐肯去打探消息,才是更让祝缨高兴的事。

次日,她也没追问这个事,祝晴天依旧去打探消息。祝家的人与祝缨有一个共同的毛病:不太了解文人。祝府随从的识字率可能是京城最高的,但是都不够“雅”,不够了解仕林。

祝晴天手下的无赖多,无赖们就更没什么墨水了。

连着三天,也只听说学生们起了争执,是因为学问的流派问题,再深入了解,祝晴天也有些搞不太懂。事情不大,祝缨也不催她。

便在此时,霍昱上表,弹劾了杨静和姚臻!

他这一次却是没有将奏本递上去由上司筛选之后奏给皇帝,而是自己直接在朝上奏上,所以政事堂里没一个知道他又要闹这个幺蛾子。他的上司御史大夫也是一脸头痛地看着他——上司也不知道。

各色目光之中,霍昱不为所动:“逼死学生,京兆竟也无动于衷。”

……——

祝缨惊讶地看着霍昱,心中充满疑惑:这是要干什么?

霍昱与冼敬有些疏远,这事儿祝缨是知道的,但是杨静一门心思的教学生,跟党争又有什么关系?杨静与冼敬也不亲近啊!国子监学生出了事,总要给杨静时间去查明原因、善后。这么着急归因杨静,是什么意思?

杨静这个人,也不结党,也不就朝政发表太多的议论,说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跟户部要钱。自打祝缨自觉给钱之后,他连这个事儿都很少在朝上讲了。

孤身在京,洁身自好,私德也很好,不蓄妓妾,也不奢侈铺张。他甚至比刘松年还和气!

不是说不能把学生不得志的问题归咎于杨静,而是这个事儿,以霍昱的出身、立场来说,不太应该当朝把杨静树成个靶子打!

此外还有姚臻,姚臻算是郑、冼两党相争时的中立派,哪怕霍昱现在不能说完全是个冼党,他也与姚臻没有什么直接冲突。祝缨觉得,比起参姚臻,霍昱参她的可能性还更高一些。

但是霍昱却偏偏参了这两个人!

皇帝也有点诧异,问道:“可有此事?”

杨静的脸色非常的难看,他出列奏道:“确有学生自缢而死,却非被人谋害。”

姚臻也出列,说:“听闻有此事,确是自经而亡,没有疑点。”

霍昱却说:“怎么会没有?!杨静治学,也是顺者置诸膝,厌者摒诸渊!他于国子监中考核,所出题目颇有偏向!”

说到学问,祝缨就更不便插言了,她看了看冼敬,只见冼敬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线。再看看岳桓,却见岳桓目光显难得阴沉了起来。再看王叔亮,王叔亮的眼睛也透着生气。

皇帝道:“着大理寺详查。”

祝缨熬到了散朝,见岳桓等人凑到了杨静身边,自己也踱了过去。她也不说话,就听他们说什么“学派”之类。很快大致弄明白了,就是这个死了的学生,所治之学与杨静是不同的流派,彼此的意见相左。

杨静选学生去推荐做官,当然是要推与自己意见一致的人。这学生眼见无望,留下遗书控诉杨静排斥异已,然后上吊自杀了!

岳桓道:“国子监不推,他还有别的路子,这以死相逼,心胸也太狭窄了!难不成他进了国子监,师长就必得给他一个官做吗?!可笑!”

杨静沉声道:“我也有错。”

“怎么能这么说?”

王叔亮也低声说:“此事恐怕有蹊跷,且莫灰心,待大理寺查出来再说。”

祝缨这才说了一句:“不错,这人死得奇怪,一会儿咱们聊聊。”

杨静低声道:“门户之见,没什么好奇怪的,”又说岳桓和王叔亮,“子璋天真烂漫,你难道不知道?”

然后他又给祝缨解释了一下,这些读书人,这个“道统”之争,是能打死人的。一个学生,因为观点的不同,拿命来碰他,并不是什么诡异的事。

杨静这一派的观点虽然是不错,但是也有与之相对的观点,这个祝缨就弄得不是特别明白了。她自己的经史学得杂乱,主要是听了王云鹤讲了点。在梧州的时候,也是薅了王云鹤的文章让学生背,学的与杨静等人也不一样。但是她的学生们有她护着,不大用讨好别的师长就能有个出身。

刘松年对她最大的用处是识字歌,并不是教授这许多的学问。

苏喆等人虽四处求教,但受祝缨的影响,她们只管“有用”就行,不在乎你是什么派的,什么好用就拿来用。挑挑拣拣地学,扎心的内容她们就权当放屁。

祝缨是一个杨静入京前甚至不知道杨静的人,现在让她马上整清种种学术也是有些难的。她想了一想,转去先找陈萌。

陈萌虽然也算是纨绔出身,但是现在这个情况下,或许是最客观也最能给她捋清楚事情的人。

……

祝缨去找陈萌,岳桓也不客气,去找郑熹了。

政事堂里,丞相各自到了自己的小房间,祝缨与陈萌两个独处之后便向他请教。

陈萌诧异地道:“你怎么也糊涂了?谁教出来的学生听谁的!谁出题考学生,考出来的必是知道自己心意的。以此为准,选出来的学生步入仕途,其政见也就自然与谁的一样。这哪是学术流派之争,这是权位之争!”

他就很奇怪了,他们一直以来不就是做的这种事吗?弄与自己意见一致的人当官、升官这事,自从他管吏部就干得更加明目张胆。怎么祝缨还问?

祝缨顿悟!

“我……我以为他们……做学问的……艹!”

大意了!

陈萌难得见祝缨有这么纯真懵懂的时候,不由失笑:“你这个样子可真是难得。”

祝缨却笑不出来了:“如果是这样,只怕杨静要坏了。”

“怎么就坏了?”

“那是他的学生,学生以死明志,他的心里恐怕会过不去……”

“不至于吧?不是他亲传弟子。”

祝缨摇了摇头:“他身上的君子味儿比别人重。”

陈萌道:“那还等什么?让裴谈仔细查明死因!”

祝缨心道:难!死因?要是我布局,只要告诉这个学生,你的死是有意义的……他能真自缢。查到哪里都是自·杀。

陈萌道:“莫愁,小小年纪就气量狭窄,陷师长于不义,便是自杀,又能如何?”

祝缨心中仍然不安:“再看看吧。”

陈萌道:“又天真了不是?姚臻难道会袖手旁观?案子交给大理寺,他也不会坐以待毙的。京兆府按自·杀结案,他要自保,杨静也就能顺便脱身了。”

“但愿吧。”

“你自己的事呢?今年可快过去了,你先前说的那个事,可要上紧了。”

“放心。”

祝缨问明了杨静的处境就告辞了,出门遇到郑熹亲自把岳桓送出来,四个人碰了个正着,互相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岳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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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礼部,郑熹却看着祝缨越看越有趣:祝缨又说中了,冼敬这些人,自己就会内讧,追求“纯粹君子”。

怪可笑的。

难题

四个人没有兴趣再继续聊下去,各归各位,陈萌心思多,留意观察郑熹,恰看到郑熹目光含笑地看着祝缨离去的背影。

陈萌打了个哆嗦,心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呢?

祝缨突然回头,与郑熹的目光撞到了一起,郑熹点点头,祝缨不明所以,也点一点头,不紧不慢地也回了户部。

郑熹收回目光,举步回房,开始了一天的公务,留下陈萌看得半是明白半是糊涂。

祝缨心中惦记着杨静的事,面上却不显,步伐也保持着正常的节奏。杨静这事儿,恐怕不能再袖手旁观了。虽然有大理寺、京兆会同办案,祝缨还是打算暗中调查一下这件事。文人之间的学问之争她不是很明白,但是人怎么死的,倒是可以查上一查。

她盘算着可以调用的人手,将要做的事,落衙后回到府里,召来祝晴天:“国子监学生自缢的事儿,有什么进展了吗?”

祝晴天这几天也在忙着这件事,答道:“那学生今年二十三岁,家境贫寒,还没娶上妻。也没有个书僮仆人伺候,同学师长发现他没上课去找,才找到的。京兆府的仵作填的尸格,是自缢,不是伪装。他的朋友不多,既没有钱与人交际,学的那个学问在学校里也不受人待见。”

她边说边看祝缨的脸色,祝缨在梧州的时候曾教过一些人查案断案,但祝晴天年纪小,没赶上亲传。本领有些是花姐、小江她们教的,有些就是自己也不知道从哪儿一鳞半爪的学的。她有点担心,怕自己做得不够好。

祝缨却只问了一句:“还有呢?”

祝晴天道:“有一件事情有些奇怪,按说,家丑不可外扬,国子监出了事儿,应该是由国子监自己处置的,但这件事半天就传出国子监,惊动了京兆府。背后必有人推波助澜了,只是人多口杂,我查不出来是谁宣扬的。大人,国子监里是不是有家贼呀?”

祝缨道:“国子监本就是不是一个家,又何谈家贼?尸体在哪儿?”

“原本寄放在庙里。他不是京城人氏,也没个亲戚在京,还是国子监出了棺材钱,又付了庙里一笔钱。只等把信送到他家,家里来人迎灵。今天有旨意下来,京兆府抢先把尸身又接到府里放着了,大理寺晚了一步,正生气呢。”

祝缨又问:“京城有什么说法?”

祝晴天脸上显出为难的样子:“有人说,是杨先生不给学生活路,逼死了学生。也有人说是学生想不开。也有人说京兆包庇杨先生,学生太可怜了。”

祝缨道:“知道了。吃完饭你与我走一趟。”

“是。”

吃过晚饭,祝缨换了衣服,带上祝晴天、胡师姐二人出门,林风等人也想跟随。

祝缨道:“这件事要保密,人越少越好,你们在家做功课。”不由分说,就给各人布了置了好厚的一叠作业,林风的脸煞白煞白的。

祝缨与祝晴天、胡师姐出门,三人都着暗色衣衫,骑马往京兆府奔去。她没有找姚臻,而是找到了京兆府的仵作杨家。

她与京兆府的仵作们有着三十年的交情,之前的老杨死了,小杨被她召到大理寺,如今京兆府里主事的仵作是老杨的徒弟。小杨的儿子、老杨的孙子正在给这位“师叔”当学徒,也在京兆府里当差。

祝晴天上前拍门,里面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谁啊?”

祝缨道:“是我。”

里面老妇人听着声音觉得耳熟,失了警惕心,将门拉开:“都宵禁了,怎么……哎哟!”

这位是小杨仵作的老娘,与祝缨也是认识的,她忙要行大礼,祝缨将她挽起来:“您看着还硬朗,小杨在家吗?”

“在、在!大人您怎么也不说一声就来了?”又扬声往院子里叫人。

祝缨道:“有一件要小杨陪我走一趟。”

小杨赶了出来,上前一个大礼,然后才说:“不知大人有什么吩咐?我这就收拾去。”

“不用你收拾什么,带上你自己个儿就成啦。”

小杨也不问事由,答应一声,让家里母亲和妻子:“看好门,等我回来。”紧一紧腰带,就跟着祝缨出去了。

说是“小杨”,其实儿子都娶了媳妇了,小杨的胡子也留了两寸长。

祝缨问他:“国子监那个学生的尸身,你能看到吗?”

小杨忙说:“能!白天我才看了一回。大人要看?犬子正在京兆府,不瞒大人说,今天白天,京兆府拦着不让咱们大理寺的人看,小人正打算趁夜悄悄过去看一回的。把孩子放在那里,好接应我。”

祝缨乐了:“巧了,那就一起吧。”

“是。”

小杨路很熟,从侧门溜入,京兆府上下差役与他也很熟。一个差役说:“老叔你进去就进了,怎么还带旁人?”

小杨低声道:“你看看这是谁?”

这差役虽然年轻,不是祝缨的老熟人,但是经郑熹、陈萌等任京兆,京兆府上下对祝缨也是熟悉得紧。

祝晴天一点也不含糊,摸了一把钱上前:“辛苦了,大冷的天儿,大人请您吃点儿热酒。我们是来找熟人聊天儿的。”

钱不少,差役嘴一咧,又努力压平嘴角:“无功不受禄,可不敢当这样。大人也不是外人,这儿您比我还熟呢,只请别惊动别人。”

小杨道:“那你就给带个路,我们来看看我家那小子。”

差役拿了钱笑眯眯地道:“您请。”一路上絮絮叨叨,说是小小杨师徒俩已经拜托过他了云云。

很快,就看到了小杨。他正站在一间屋子前张望,手里打着个灯笼,天又冷、光又暗,阴恻恻的。差役就不肯再往前走了,说:“就在那里了,一会儿让小杨陪您出来,我在那边儿门口等着,送您出去。”说完,头也不回地小跑着溜了,好似有鬼在后面追他一般。

尸身放在一个偏僻的屋子里,祝缨第一次进这间屋子时,京兆尹还是王云鹤,此后就很少来了。

小小杨师徒又来拜见祝缨,祝缨道:“这个时候就甭客套啦,尸身是个什么样子?”

小小杨道:“在里面,大人请。”

进了屋里,他烧了一把纸钱,又奉了根香给祝缨,祝缨把香点上,与小杨一齐看尸身。很年轻,不太新鲜了,亏得天气冷还没有怎么腐败。小小杨给她掌灯,祝缨仔细地查看尸体,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生活拮据的年轻人,衣服并不鲜亮,是国子监补贴发的。

头发上了点头油,是个讲究人。祝缨查看了他的双手、颈中的缢痕,手上有茧,身上没有其他的伤痕,一切的痕迹都显示,他是自己上吊的。

小杨也看了一遍,长出一口气,微笑着对小小杨说:“是他自己上吊死的,这下姚京兆可以放心了。”

仵作们都挺高兴,这代表他们没有看错,小杨也不用担心儿子会担责任,剩下就是等裴谈与姚臻磨完牙,小杨再装模作样看一遍,接下来就不干仵作们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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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地方太瘆人,他们都要跳起来了。

小杨对祝缨道:“大人您看?”

“回吧。”

“哎!”

祝晴天又取了钱给小小杨,小小杨推辞说:“我爹也来了呢……”小杨抬手就给他头上来了一下子,然后对祝缨道:“大人,这……”

“拿着吧。”祝缨说,然后率先走了出去。

出了京兆府,祝缨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又去了杨静的府上。

杨府门外拴着几匹马,祝晴天上前拍门,门上探出个脑袋来,一见是她们,忙把门拉开了:“祝大人!”

祝缨问道:“都有谁来了?”

“是王、岳二位。”

祝缨道:“我现在就要见到杨先生,要快。”

“是。”

很快,她就与杨、王、岳三个人坐成了个方形。杨静的脸上现出颓丧之色:“子璋有心了,是我失策,恐怕要辜负于你了。”

祝缨道:“这些话以后再说,你现在还是祭酒,现在,带我去宿舍看看。”

王叔亮道:“怎么?难道这学生的死有蹊跷?”

岳桓也是精神一振,带点期望地看着她。

祝缨摇摇头:“要看过了才好说。”

杨静振作了一点,道:“好,我带你去。只是……真的是有人谋杀嫁祸么?”

祝缨道:“不好说。”

岳、王二人也要跟着去,四个人于是一同去了宿舍。因为死了人,这一处宿舍及附近几间房子都被暂时锁了,学生也安排到其他地方住了。杨静唤来舍监将门打开,祝缨道:“点上灯,闲人免进。”

杨静道:“早不知道进了多少闲人了。”

抢救的时候哪顾得上别的?一堆人一拥而入,七手八脚把人放下来,还有要请郎中的,又有请师长的,乱七八糟。

祝缨低头一看,果然……

再四下扫射,又问:“这房里的东西,有人动过么?有谁知道他都有什么东西,有没有丢失的?”

舍监低声道:“这个就不清楚了,他的东西本就不多,小人将他的行李铺盖归拢了,都放到那边小屋里,等他家里来人交还。”

祝缨先看屋子,进出的人太多,完全看不出当时有没有闯入,她又取了梯子爬上房梁,举着火把查看了一番,也是很正常的上吊后留下的痕迹。当时踩翻的椅子还在,鞋脚也对得上。

让她来断,也是自杀。

她又讨来了死者的遗物,只见都是寻常书生的东西,大多不值钱,只有一顶帽子、一个玉佩稍贵些。这也很正常,这年纪的人,攒点钱买两件心仪之物并不能说明什么。当然,也有可能是别人送的,但是没有贵重到可以买命的程度。

祝缨更重点放到字纸、书籍、信件上,也都是一个激愤的青年的东西。

“遗书呢?”

杨静道:“京兆府收了去,我当时看过了,是他的亲笔无疑。”

其中有两张帖子,祝缨拣了出来,问道:“这是他的同学吗?”

杨静道:“是。”

他的声音有些艰涩,补充了一句:“三个人都是很有想法的年轻人,只是……”

岳桓道:“只是异想天开,胡说八道!哼,他们的想法要是对的,冼、霍之辈早就是名臣了!”

说着,他又觉得这话有点不对,补充了一句:“当年王相公可不是他们这样。”

王叔亮苦笑道:“莫要多心,家父在世时也是很敬重刘叔父的。如何二位不在京城,就闹得这般……本该同心协力的人,竟针锋相对了起来,又耽误了一条性命。”

岳桓问祝缨:“如今看了看过了,你有什么想法么?”

祝缨道:“查一查这两个活着的人,日常都与什么人交往,看是不是有人撺掇怂恿。”

杨静道:“子璋你对我说实话,他是自杀的,是不是?”

岳、王都看着祝缨,岳桓频频使眼色,杨静道:“你做什么怪样子?”岳桓老脸一红。

祝缨道:“倒也不是没办法。”

岳桓精神一振:“什么办法?”

“我还要再想想,总之,都先稳住。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把门锁好,咱们走。”

离了宿舍,祝缨也不再与他们同行,岳桓却追了上来。祝缨奇道:“您这是?”

岳桓板着脸,问道:“你对我说实话,究竟是不是自杀?咱们也好有个应对。”

“恐怕有人怂恿。”

“那就是自杀了。遗书也是真的,对不对?莫说别人怂恿,他读圣贤书,这么老大的一个人,自己没脑子吗?抛下父母是为不孝,又陷师长于不义,有人怂恿也是他自己的选择!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要想什么办法?不要告诉我,你要找一个人,让他承认受了谁的指使设局行凶!”

祝缨诧异地看着岳桓,一阵冷风吹过,灯笼在风中摇晃。

岳桓道:“今天早上,我……”

他才见过郑熹,郑熹很轻松地对他说了这么个办法,并且保证能够办好。郑熹如果出手,这口黑锅就得扣在冼敬等人的头上了。拿出一条人命来,反咬冼党一口,对郑熹而言是很划算的。

但是郑熹说他不大好做,因为涉及到学术之争,所以需要一个懂这些的人给死士编一套说辞。岳桓愿意帮忙也行,不过最好是杨静能够出手把内容编得天衣无缝,免得被人看出破绽。毕竟冼敬等人还盯着,裴谈也是个有学问的人。

岳桓一整天的心情都糟糕透了!他也收点小礼,礼尚往来嘛!也推荐一些亲朋友好友,为国进贤嘛!但是这样坑害人命,他还是做不来的。

祝缨来的时候,他是抱着希望的,特别希望祝缨能够查出来,是真的有这以一个人害了学生,剑指杨静。但是刚才在宿舍里,他的心都凉了。

他虽是个文士,城府不够深沉,但这件事他还是看得比较分明的。在场的都是可靠之人,以祝缨的立场、为人,如果有绺,早就说出来了。不说,就是自杀,自杀者的遗书写的就是死因。

那就是杨静逼死了学生。

杨静能够扛住其他的所有的事,却扛不住“逼死学生”的罪过,他是骄傲的、对学生有感情的。

岳桓道:“我们,绝不想你做这样的事。我见不得这样的事,他也见不得。你,与二郎的父亲,是不一样的。以往有些事,可谓和光同尘,如今,不要脏了手。”

祝缨道:“您不太了解我……”

岳桓道:“你老老实实地走正途!莫要自我感动才好!”

祝缨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又想到哪里去了?我会把另两个学生的事告知京兆、大理的,往好处想,如果真的有人背后弄鬼呢?言语可杀人呐!”

岳桓认真地警告:“莫要弄鬼!刘叔父离京前对我说,要是你弄险,就让我告诉你:老实点。”

祝缨张了张口。

岳桓打了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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喷嚏:“回家吧。”

…………

祝缨第二天早朝后便叫来了赵振,赵振是大理寺的人,让他设法提醒裴谈。京兆府姚臻那里,则是让京兆府里的差役们禀报姚臻。她则让祝晴天去查访那两个学生。

三管齐下,数日之后的反馈竟是——另两个学生也是仕途无望的。

三人家世都不甚好,一旦路子不对、不得师长喜爱,出仕就很困难了。他们的家庭并不富裕,全家的希望都在他们的身上,一旦不能成功出仕,养家糊口都很是困难。虽然官员的清苦与百姓的贫苦不是一个苦,但是对比周围,他们就算是很苦了。

他们三个在学校外面也有几个朋友,顺藤摸瓜,也都是一派的想法,“这辈子做不了官”对他们的打击是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人无法想象的。

学问不得认可,与杨静观点不合。仕途又无望,家庭会陷入困顿。两相叠加,一时想不开。

结论就是“小孩子觉得前途无望,自杀了”。

朝上又开始争论起杨静的责任来,岳桓就认为,这事儿不能怪杨静。国子监不选你,可也没拦着你走别的路子。抛弃父母是不孝,陷师长于非议是不义,反正,这学生自己就有问题。二十来岁,就想着当官,不想着好好学习,心思也不太正。

很多人与他是差不多的想法。

做官呗,多大点儿事儿。

另一方则以霍昱为首,认为杨静难辞其咎。国家把精选来的人才放到你的手里教导,你给整死了。还说是名师呢!

“名师”二字一出,岳桓的眉头狠狠一跳!

就是这个!

一般的官员遇到这样的事情,只能说“晦气”,但杨静是过不去这个坎儿的。他在家乡开课授徒几十年,即使做了官,看“老师”这个身份比“官员”这个身份更重。

两派在朝上吵了起来。

一连数日,朝上都热闹极了。郑熹只帮着岳桓说了几句话,岳、杨二人都没有给他回音,他也就不再出手。杨静管着国子监,并非郑熹的最优选。杨静应该更倾向于王云鹤的,虽不亲近冼敬,但其主旨与郑熹一定是相悖的。

何苦为了杨静做一件有破绽的事情?

看他们闹就是了。

郑熹看了一眼年轻的皇帝,果然,皇帝也有些不耐烦了。

正在此时,杨静出列,端端正正地跪在了皇帝面前,双手将帽子一摘放到了地上,叩首道:“陛下,学生陨命、师长难辞其咎为由,臣无颜再留在国子监。”

他要辞官了!

岳桓出言挽留,王叔亮也说:“岂有因一失误便不再得任用的道理?”

这朝上的大家,谁身上没犯几个错?起起落落,不还是人上人?

祝缨也站不住了,出列向皇帝奏道:“举荐学子任官,本也不是国子监的第一要务。荐是人情,不荐是公道。臣虽粗鄙,也没有听说进了国子监就要包做官的!”

陈萌出列:“使野有遗贤,是丞相之过!然彼既已入国子监,臣也不知道他还不满什么了。”

冼敬道:“一切皆因经义而起,臣请再定《六经》注释,以正视听。”

祝缨惊讶地看着他,冼敬这话显现出极高的水平。学生死,是因为与杨静意见不合,那就定一个规范,以后都照着这个规范来。那谁来主持这个事,谁就能决定接下来所有学生学习的方向、学成之后的思想。

重新释经是个大工程,又可以趁机引荐一些人。

这主意一出,倒有点王云鹤的学生该有的水平了。

郑熹要推荐岳桓,陈萌就推荐王叔亮,祝缨硬着头皮说:“杨祭酒是刘相公高足,难道不该加入吗?”

一番争论,也没有争出个结果来,皇帝道:“容后再议。”

他扣住了杨静的奏本,没让他辞职,但也没有给杨静其他的安排。杨静却很自觉,从这天之后就闭门不出,也不去国子监、也不去上朝。

朝上的重点已经从他身上移开了,皇帝、丞相们考虑着“释经”的事。

祝缨去了杨府两次,都吃了闭门羹,让苏喆去请教,苏喆也没能进门。两人都很惆怅。

便在此时,王叔亮到了祝缨的门上。

祝缨忙迎了出去,王叔亮穿一件皮袍子,此时已是腊月,他穿得很厚。祝缨穿得略薄些,显得身形修长,王叔亮眼前一亮,旋即看到了祝缨身后的苏喆,又抿紧了唇。

祝缨迎上前:“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王叔亮又看了苏喆一眼,苏喆大方地向他问好。

王叔亮道:“我有话,要同你单独讲。”

“这边请。”

两人到了小厅坐下,一个炭盆放到了王叔亮的脚边,他跺了跺脚,说:“那个是苏喆?”

“是。”

“我管着鸿胪,知道她的母亲是奇霞族的头人,她是下任头人。”

“对。”

“可她还有舅舅,不是绝嗣!表兄苏晟也来京了吧?依照礼法制度,即使她母亲从权代掌,也该还与本枝。”

祝缨道:“这件事二十年前就有定论了,从夷俗。”

王叔亮道:“当年的事情,我听家父说过,你的道理我都能懂。但是有些人或许不太懂,有人问到鸿胪寺来了。我不能隐瞒,也不能说她就合了礼法制度。子璋,可要有个对策才好。”

“是谁?”

王叔亮道:“你到时候就知道了,这件事你总不能一直不去管。今天谁要过问,你就让他不要问,但事情还放在那里没有解决。羁縻之后,为的也是礼仪教化。她们,终于是要归于教化的。”

“我明白了,多谢告知。”

王叔亮虽然好奇她会怎么应对,但也没有过多的追问,只是低声说:“真是多事之秋!”

“您说错了,现在是冬天。”

王叔亮笑笑:“好啦,我也该回去了。”

他来得突然,走得潇洒,留了个大难题给祝缨。祝缨也差不多猜到谁会发难,她当晚便将苏晟、苏喆、林风、路丹青与金羽、郎睿叫到了面前。

殴打

苏喆有点紧张,王叔亮来的时候不让她在一旁听着,王叔亮一走,祝缨就召了他们说话。她本能地觉得,这事儿与自己有关。如果只是秘谈,不许别人在旁,现在就不该只召她们这些梧州头人家的孩子。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密谈,与她们有关。

她拼命地猜着,得是什么事儿呢?

哪知祝缨面上一片平和,甚至带一点笑,先问郎睿:“这几□□上事多,我都没怎么管你们的功课,你们都干什么了呢?”

郎睿浑身皮一紧:“没、没干什么,哦,不!我们打猎去了。阿翁,咱们找着窍门了,今天我还打着了两只野鸡呢!都交给李大娘了。对吧?”

他又向小伙伴们征求赞同。

路丹青与苏晟、金羽也忙附和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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缨道:“冷不冷?”

路丹青笑着摇头:“不冷的,回来后姐姐们又叮嘱我们换衣裳,还有姜汤喝,也没受寒。”

祝缨又说苏晟:“你与阿发总是忘记喝姜汤,可要当心,别学林风。”

林风道:“我怎么啦?我可没冒着雪出去疯,不用喝药的!”

他受惊的样子引起一样嘲笑——他怕喝药,好在身体不错极少生病。

苏喆越听越觉得奇怪,祝缨只是很平常的关心他们的衣食住行,又说快过年了,想不想家之类。还说:“会馆到新年的时候也很热闹,同乡很多,想家了可以去会馆转转。”

几人一阵欢呼,祝缨问苏喆:“想什么呢?一直不说话?有心事?”

苏喆急忙摇头,说:“明天去部里,岳尚书还有功课给我。”

林风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他算是逃出苦海了,如今功课不多,他比较喜欢的是跟祝缨一起练会儿功。祝缨也布置作业让他读书、写字,由于已经是官员了,学习的内容与职位有关,比当学生的时候轻松多了。顶头上司也不是刘松年那样的大儒,林风近来日子不错。

苏喆就不一样了,在家有祝缨,好死不死的顶头上司还是岳桓。

惨!

祝缨道:“近来在外面听到什么新闻不曾?”

苏晟道:“听说书生们在闹事,到底是京城,书生们都文绉绉的。”

他的脸上显出一种容忍的样子来,终于说了实话:“还是梧州好,管你是不是读书的,有不痛快了,打一架也就完了。这些人,今天争、明天吵,叨叨个没完,真没趣。”

祝缨道:“争论是好事,不过现在争论的人没意思是真的。”

苏晟咧开了嘴:“我也这么想的!”

祝缨又说:“快过年了,京里热闹是热闹,事多也是真多,我且不得闲,你们这阵子行事都要谨慎些。待我忙完这一阵,对你们几个自有安排。你们来京城,也不是为了吃吃玩玩,学点官话的。能出仕,还是要试着做官做事。功课可不能松懈了,免得做了官之后出丑。”

郎睿大声说:“阿翁放心!我们不会给阿翁丢脸的!”

路丹青道:“我们只听义父吩咐就是了,义父的安排总不会错的。”

其他几个人一起点头。

祝缨道:“好,都收拾收拾准备吃饭吧。”

“是!”

晚饭过后,路丹青披了件厚袍子走到苏喆院外拍门。她年龄不比苏喆大,但论辈份算是苏喆的表姑,长一辈,心里不自觉地拿“长辈”来要求自己。更兼北上之前,苏鸣鸾也托她与苏喆做个伴儿,她今天发现苏喆比平常更沉默,忍不住过来询问。

这边开了门,路丹青穿墙过院进了房里。

苏喆正在烤边发呆,抬头站了起来:“你来了?怎么?”

路丹青道:“看你刚才不爱说话,怎么了?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苏喆拉她到熏笼边坐下,说:“刚才王鸿胪来了,不让我在一旁听,他与阿翁说过话,阿翁就叫大家聊天,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路丹青皱眉道:“确实,咱与鸿胪打交道的时候多……”

“究竟是什么事呢?这些日子朝上虽然闹哄哄的,可是与咱们也没关系,阿翁虽忙,火也还没烧到他的身上,是他自己个儿看不过去,又心软了。”

路丹青道:“义父一向爱护咱们,早晚会有应验的。是不是要我们几个后来的不着急,再多等一阵才做官的?我们来的时候,家里是有这个念想的。”

苏喆道:“大概?可也不值得这样说呀,难道他们有怨言?”

“怎么可能?!我虽年轻,之前没受义父什么教导,可是义父从来守信重诺。让做官,就一定能安排,如果一时做不得,必是有别的事耽误了,不是他不愿意帮我们。这有什么好埋怨的?”

然而两个怎么也猜不到是怎么一回事,最终只得放弃。

两人猜不透,其他人没往这上面想,祝缨的目的其实很简单——看看这几个人的相处、反应。按说,她是比较敏锐的,平日里如果这几个人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在她面前一走她就能看出来了。

不过王叔亮透的消息关系重大,为了安全起见,她又特意把几个人统统拉到自己的面前扯一回闲篇。看看他们相处。再故意提到官位、前途,主要是观察一下苏晟与苏喆的反应。

如果与她平常的印象一致,“獠人”到了京城,彼此也抱团。苏晟与苏喆二人相处也不错,相较而言,反而是苏喆更警惕,而苏晟大大咧咧的不太在意。

这就好办了。

如果苏家内部有争斗,再配上朝廷见缝插针,事情就要坏了。

祝缨比较满意。

自家后院安稳,她就能做别的事了。

…………

第二天,风平浪静,没见有人在朝上说起苏家的事儿,祝缨怀疑是在润色奏本。

当天落衙后,祝缨又去了杨府一次,依旧是不得见。

次日,杨静留下了官服、冠带、印信等物,命一老仆捧到宫门。一个老苍头,捧着这样的物件,在宫门前十分扎眼。

岳桓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老仆哽咽道:“大人,我们家先生,昨天已经离京了。”

杨静,走了!

大臣们发出嗡嗡的议论之声,岳桓气极:“这下你们满意了?!!!小人当道,排斥君子,你们可真能干!”

哼哈二将十分担心,斜上前一步挡在祝缨的身前,就怕她做出什么事来。祝缨默不作声,安安静静上朝,然后去户部办公。

赵苏等人终于在她的督促之下,将全国的户籍、人口等数据汇总了上来。户部本就有全国特产、人口、地理等等的籍簿,祝缨又把户部搅起来,让人重新核对。整个户部,包括混日子的人,都动了起来,天天累得两眼发直,落衙回家后恨不得直接挺尸,几乎没有精力去参与别的事情。

最后,祝缨拿着一撂汇总过的簿子求见了皇帝。

这些日子朝上的争吵皇帝看在眼里,皇帝对这样的情状是又爱又恨。皇帝不希望所有大臣抱成一团,但是内讧得太过份也不行!过年了,四夷使者来了不少,得显出气象来。

且党争误国,皇帝正寻思着与郑熹、冼敬等人分别聊一聊,在那之前,他想与陈萌、窦朋、祝缨先分别聊一聊,商量个主意。陈、窦是“老臣”,自不必说,祝缨在皇帝眼里与郑熹关系虽然近一点,但是“有公心”、“做直臣”这就够了。

祝缨求见的时候,皇帝突然有了一种“不愧是他”的念头。

怎么就忘了呢?祝缨总是在需要的时候出现,她觉得应该出现了,自然会来,她认为时机不到,你磨破了嘴皮子也没用。

皇帝失笑:“宣。”

祝缨捧着厚厚的册子进殿,皇帝没让她行全了礼便说:“这拿的什么?过来坐,慢慢说。”

祝缨上前,道:“这是之前说过的,臣暗中从部里派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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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各地核实土地、人口,如今总算有个数了。虽不太精确,总之下面层层上报来的要准。”

皇帝严肃了起来:“朝中纷纷扰乱,只有你还不忘为国操劳。”

“为国操劳的人很多,只不过有的时候不得不热闹一回。臣小时候没读过什么书,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就不插言了,免得露怯。闲着也是闲着,就弄了这个。”

她双手把册子捧了上去。

郝大方接了,放到了皇帝的手边。皇帝随意地翻了翻,他比较关切自己的天下,但不幸的是,他看不懂太复杂的内容。

祝缨简要地说了情况:“较之开国初,兼并严重了不少。除了侵夺百姓产业的劣绅,总有些用心经营而致富的人家,因此也不能一概而论。但无论乡贤还是劣绅,他们拿得多了,朝廷有的就少了。因此赋税吃重。这几年用钱的地方多,要赈济的地方也多。花费不小。”

“是啊!”皇帝赞同地说,“亏得有你。”

祝缨道:“陛下过奖了,臣也不是什么事儿都能担得起的,只盼着来年花钱的事项少一些才好。”

皇帝苦笑道:“每逢祭天,我无不虔诚乞怜。”

祝缨道:“上天的考验只好由他去,人为的可以削减一些。先帝已然奉安,后宫册封、公主、亲王开府也都办得差不多了。其他的事能否暂缓?”

“那还有什么事?”

祝缨道:“修书释经,花钱恐怕不少。”

“那能花多少钱?”皇帝笑问。

祝缨道:“如果陛下心中有定论,当然就很简单,这一笔钱,也勉强能挤出来。如果陛下自己的学问没一个定论,哪个儒生的话就都代表不了陛下,就需要博采各家之所长,就要广集贤士,养着他们,那就不是释经,而是要辩经了。

臣虽读书不多,但是知道,儒生们重视这个,就是因为它重要。既然重要,朝廷就不能掉以轻心,陛下就不能由着他们解释。否则,一旦释经完成,陛下也要受这一次释经的约束。”

皇帝不笑了。

祝缨道:“那要花的钱可就不定数了。”

“与钱的关系也不大,”皇帝说,“是人。你的意思,我听懂了。你要是能经常来找我说说话,我该多高兴呀。”

祝缨挪得离他远了一点:“臣与陛下每日相见。”

皇帝又笑笑:“又是这样。”

“太过亲近,容易失去冷静。”

“你是不会的。”

祝缨道:“我怕陛下会。”

皇帝哭笑不得:“你总是有理的。”

祝缨相信属于“皇帝”的本能。

她说了皇帝最关心的两件事之后,再提一句梧州的事情:“几个孩子官话也学得差不多了,只是朝上太热闹,怕他们惊着。他们身份有些不同,恐怕有人拿他们作筏子,指桑骂槐,他们未必受得住。偏僻地方,单纯,风俗又有所不同。想等朝上热闹过了,再安排他们。”

皇帝点了点头:“也好。”

祝缨将自己关心的事也说了,便向皇帝辞去。

留下皇帝翻两页她交上的册子,又仰着脸想了一会儿,没有马上召丞相来商议。

……——

当天晚上,祝府的门又被叩响,却是郑熹派人来通知他:霍昱上表,认为苏喆是女子,她的父亲有儿有孙,轮不到女子继承,如果苏晟也在京中,看着也是一表人材,守法懂礼,祝缨把人教得不错。所以,是时候拨乱反正了。

让祝缨做好准备。

来的是甘泽,他说:“相公说,他必是会维护你的,可霍昱是条邀名的疯狗,即便是丞相,也未必能令他屈服,他就是靠着这个博取仕林声望的,三郎你不可不防。”

祝缨道:“我知道了。”

甘泽道:“相公还说,这个霍昱不能再让他留在京城了,他与冼敬也是不和,相公想,将他调出京城,免得在京中整日挑衅。只是杨祭酒……”

祝缨道:“相公想做什么就去做。便是苏喆她们的事,相公不便与霍昱相争,没得失了身份,我来就是。”

甘泽向着她,说:“既然相公已经想动手了,你又何必?”

祝缨道:“我要不动手,他们怕要当我是个木头人呢。放心,我有数。凡事也不能都让相公扛了呀。”

甘泽心中感动:“这么多年,只有三郎没有变。”

祝缨道:“相公也没有变,还是很爱护大家的。”

两人说了几句,甘泽带了话回去。

当晚,祝缨便将“自己人”如苏喆、赵苏等都召了来,吩咐了他们:“明天可能有事,你们都要沉住气,不论发生了什么,无论谁做了什么,没有我的号令,都不许动。”

她的表情十分严肃,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紧张,也不敢追问,齐声应是。

到了次日早朝,苏喆这两天的预感终于成真了!

霍昱,他在朝上又放屁了!

苏喆听霍昱细数她家的事,算出来苏飞虎是嫡长子,人还活着,还有好几个儿子,哪怕苏鸣鸾暂代了,终究得回到苏飞虎一脉手里。渐渐将前因后果给串了起来。怪不得王鸿胪要到家里来,怪不得这几天阿翁总是把他们叫到一处,怪不得要对表弟苏晟说做官的话,怪不得昨天有那样的叮嘱!

苏喆的头颈越来越红,将手中的笏板握得死紧。赵苏也忍住了,还抽空看林风,怕他暴起。

王叔亮担心地看着祝缨,祝缨倒不慌:“此事早有定论,二十年前,苏鸣鸾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上表,当时朝廷准了的。”

王叔亮也为她添了一句:“确有此事,鸿胪寺有旧档,霍中丞调阅过的。”

“此一时彼一时!”霍昱道。

祝缨道:“怎么能够不讲信用呢?他们已经是陛下的臣子了,对自己人和对外人,就不能用同样的办法。听说,古之贤者,哪怕对敌人也以真诚相待,如今对自己人倒使起诈力来了!让四夷怎么看?

中丞,不要做小人。”

读书人骂人,起手式就是君子小人,霍昱听不得别人说他是“小人”。他的经义比祝缨强太多,扣着礼法讲,谁也讲不过他。

祝缨也不与他辩经,只绕着“信”这一条,认为霍昱就是无理取闹。又细数霍昱这些天干的事:“自冼相公往下,杨祭酒、我、乃至外藩你都不放过,攻讦大臣、搅乱朝纲,只为邀名。贪名比贪利更贪!真是个巨贪!好大一个搅屎棍!”

霍昱怒道:“你粗鄙!”

他有些被说中心事的隐怒!此前,他从未觉得自己是邀名,冼敬不够纯粹,不够君子,他指出来了,有什么错?学生难道没有受到杨静的逼迫?女子怎么能够袭爵继承家业?

哪一条说错了呢?

但是祝缨的话说出来,他的心里不自觉地就愤怒!

在这几件事中,他确实收获了名望与仕林的称赞、追捧。

不用他说话,已有人站出来帮腔了:“尚书身为大臣,如何避重就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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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中丞之问?”

祝缨没理他,只一味逼问霍昱:“你是何居心?”

霍昱道:“我不过是为了维护礼义纲常!怎么能为了你一时权宜之计,坏了礼法制度?”

“怎么不能?我的权宜之计免了朝廷征兵征讨,消耗财富。梧州羁縻,也是陛下之臣,也纳粮纳赋。坏什么事儿了?

这么好研究礼仪,皓首穷经,还做什么官?为官做宰,是要为民请命的,一点正事不做,不如辞官归去,你想怎么议论礼仪就怎么议论,天下百姓是要吃饭的!朝廷官员,是要靠百姓的赋税发俸禄的,不是靠你一张嘴,清谈误国。”

这回连冼敬都点头了,当年苏鸣鸾的事儿他是经历过的,有点怀念,又有些唏嘘。郑熹、陈萌更是要为祝缨说话了,陈萌道:“南方安定,为何要旁生枝节?”

郑熹更是说:“自己,如此邀名,实不可取。”

越是这样,霍昱越是不能退,仍然坚持已见,他跪地叩头,脑门在地上碰得乌青。

苏喆等人被祝缨禁止出头,越逼,帮霍昱的人就越急,反而往前站了出来。

他们的品级都不算高,皆是着红衣,这几句话的功夫,又站出来两个。七嘴八舌:“相公作诛心之语!所疑没有证据。中丞所言,事事有因。”

祝缨将牙笏插到腰带上,打开了腰间挂的笏囊,抽出了竹笏,提着竹笏往下走去。几个红袍子都站在霍昱身后壮声势,祝缨不再废话,抡圆了胳膊,一板子下去,抽歪了其中一个的脸,将他的牙齿也抽出两颗来。

轰!

整个朝堂都震惊了!几年了,又见着当朝打人了!

祝缨没给他们反应的机会,正反手一板子一个,“啪啪啪”三下,抽歪了三个人。这是殴斗的窍门,一上来一定要下狠手,打头,把脑袋打懵,这人接下来十成力就使不出三成来。否则被人围殴,就是双拳难敌四手。

霍昱在地上也跪不住了,往一旁一歪,连滚带爬地爬出三步再爬起来,指着祝缨:“你!”

祝缨又是一板子抽过去!

“啪!”

此时,刚才被打的人也回过了神儿来,他们也有笏板,也要上前围殴祝缨。一个个脸上挂彩,走路也摇摇晃晃的,喝醉了酒一样,一看就不太能打的样子。

祝缨冷笑一声,飞起一脚踹在霍昱的胸口上,又将他踹飞!反身旋踢,踢掉追杀过来离得最近一人手中的笏板。拔地而起,跳得老高,手中笏板当头朝第二人劈下,打得他满脸血光。

朝上许多人都看呆了,郑熹见她没吃亏,索性旁观,陈萌急得要命:“来人!住手!分开!啊!陛下!”

祝缨一矮身,避开了背后的偷袭,又送了偷袭者一脚,将他踹出一丈远。大步上前按住霍昱,手中的笏板一下一下地往下落!飞溅的血落在她的脸上、袍服上,染红了她手中的笏板。

直到此时,才有蒙召的禁军过来,将祝缨与其他四人隔开。

祝缨提着笏板,看着被禁军拦在后面的霍昱,冷声道:“事事有因,那么果呢?!!!会有什么结果?一群野猪,到庄稼地里乱拱,拱完了扬长而去!你们是什么畜类?!!!”

窦朋终于忍不住了:“你是朝廷大臣!你!像话吗?这是你会做出的事吗?!你!回家闭门思过去!!!”

她又不怕!

户部尚书还没给她抹掉,只是闭门思过而已,怕什么?全国的数据都报上了,接下来是筹划如何解决兼并之类的问题。冼敬、郑熹各有想法,皇帝需要一个能够代表自己想法的人,讨论的时候,还得叫上她。

郑熹也不会让她在家关禁闭的,陈萌也会捞她。

她等于给自己打出一个假期来,休息够了再接着出来兴风作浪,怕什么?

祝缨整整衣冠,慢慢地把竹笏装回笏囊。

爱罚就罚,低头了算她输!

打样

殿中弥漫着一片窸窸窣窣的抽气议论声。他们应该斥责的,朝上打人,就是藐视陛下。但是……那然后呢?就……

祝缨充耳不闻,收好笏囊的抽绳,将笏囊安在腰侧放好,在殿中面北站正,对皇帝长揖。

皇帝还在“他居然动手了”的震撼中没回过味儿来,而且是单独打的!这是为什么呢?这又是要做什么呢?他知道祝缨对现在朝上的乱象不满意,也知道祝缨与杨静交好、重视苏喆,但这个手段却超乎了他的想象。

他没想明白,便少说话,点了点头,发现这个动作有点不对,清了清嗓子,说:“便依丞相所言。”

祝缨对他又一揖,再对窦朋抱拳一礼,然后对郑熹、陈萌、冼敬点了点头,转过身去,扫了一眼大殿,殿内很快安静了下来。

群臣中反应慢的脑子已经转扭了筋,反应快的如郑熹等人,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收这个场。

皇帝道:“散了吧,丞相留下!”

本来今年朝上应该还有几件事情要说一下的,现在也都取消了。皇帝率先离开,他很想召祝缨问一问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是按捺住了,打算先与丞相聊一聊。

丞相们紧随其后,冼敬回头看了看被打得稀烂的四个人,匆匆说了一句:“还不快抬下去诊治?”才跟着走了。

岳桓脸上的畅快还没消去,又升起了一股担忧,他离得近,问祝缨:“你怎么冲动起来了?”

祝缨顺口说:“年轻气盛,一心为公。”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不带一点戾气,岳桓也分不清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情绪。

王大夫离他们也近,也凑了过来说:“你是冲动啦,参他就是,你也有道理,这一动手……”

这些老大人们位高权重,一些“年轻人”围在四周不敢插言。唯有刑部的鲁尚书非常的疑惑:对付一个霍昱用得着这样吗?该不会是要整冼相公了吧?还是憋着别的什么事?

独他不说话。

祝缨对他们微微躬了一下身,旁边却递过来一张帕子,众人看过去,只眼苏喆僵硬地站在那里,直着胳膊说:“阿翁,脸。”

祝缨接过帕子,慢慢地拭净脸上的血,血已经有点干了,她略用了点力道,将脸擦得微微泛红。

擦完脸,又仔细地将手帕对折再对折,交还给苏喆,苏喆双手接了,祝缨抬手按在她的头顶上,目视岳桓。岳桓道:“我会亲自督促她的功课的。”

鲁尚书终于开腔了:“顾同,随我走。”

祝缨对一旁叶登、李援二人说:“咱们也回部里吧。”

二人愣愣地点了点头,赵苏等人急忙跟上。

有人在背后议论:“不是闭门思过么?怎么还回户部?”“嘘!”

王大夫端起架子来:“都没事干了吗?在这里嚼舌头?把名字都记下来!”

被御史大夫记住了可不是好事,众人作鸟兽散,没散的只有两个尚书、九卿以及几个藩王、驸马之类。藩王、驸马已经看呆了,他们之中也有骄横的,也有见识过骄横的,再骄横,一般也只在宫墙外面横。几人深深吸气,你看我、我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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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觉得祝缨对自己是很有礼貌了。

王大夫等人却不再管他们了,拱一拱手,大臣们也离开了大殿。出了殿门,王大夫就对一个御史说:“派个人去盯着户部,看祝子璋干什么了。”

“是。”

……——

祝缨很正常地回户部,叶登、李援也被惊着了,打群架他们见过,一个人殴打一群人,还真没在大殿上见过。走了半程,才想起来说话。

叶登道:“大人!眼下您有什么打算?”

祝缨道:“把部里事务安排一下吧,我得离开一阵子了,你们两个多多上心。”

“是是。可是您呢?”

祝缨道:“回家呆着。”

“啊?”

祝缨道:“到了。”

户部到了,没资格上朝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等着祝缨给他们开晨会。祝缨也不含糊将人聚齐了,说:“我要离开一阵子,部里的事务一切照旧,我虽不在,你们也不必畏惧旁人。谁要是故意刁难你们,就把事都推到我头上,告诉他,让他来找我。要不,我就去找他。”

小官小吏精神一振,腔调高兴地说:“是!”

祝缨又说:“好在今年的账目都差不多了,事务不多,大家悠着点儿,之前都是朝廷公务,剩下这几天是为自己,手上的活利索了,这个年才能过好。”

“是!”他们齐声应道。

祝缨将户部郎中以上,即今天能参加早朝的人单独叫住开了一场会。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很难理解祝缨为什么要这么做。

祝缨却不对他们解释,而是说:“看好家,无论我怎么样,你们大家都还在户部。好好做事,户部好了,大家都好。行了,各忙各的去吧。”

叶登又叫了一声:“大人。”

祝缨一面吩咐祝彪收拾一些她放在户部的东西,一面说:“我心中有数。”

那就好,叶登不问了。祝缨又指了指赵苏,叶登道:“有我和老李呢!”

祝缨点一点头,带着祝彪及行李回家休假去了。她在这朝廷干了三十年了,终于有了一个长假。

从户部出来往外的路上,她被许多柱子后、窗户后的目光窥视,也有人如岳桓理直气壮地过来送她,岳桓道:“你可有应对之策?”

祝缨道:“给陛下道歉的奏本还是要写一写的。”

岳桓低声道:“我没这勇气。但别的事情,只要用到我,你只管说。”

祝缨道:“你不是没勇气。”

岳桓一怔,祝缨续道:“你是打不过。”

岳桓一腔的忧郁散了一半儿,哭笑不得。

两人再走一段,又遇到些熟人来送,又有大理寺的人特意跑过来,有男有女,都眼巴巴地看着。祝缨道:“都没正事儿啦?我又不是没在家休养过,回去吧,没事儿。”

大理寺的人眼神忧郁,前两次朝上打架的人,都被贬了。第一次是降三级留用,第二次挑头的都被罢黜了。

祝缨这一次还不是群架,是抢先动手打人!后续会怎么判呢?别看霍昱等人现在被打烂了,等他们回过味儿来,不,哪怕不是他们,就是王大夫,也得提一提对祝缨的后续处罚。这可不是一个闭门思过能了结的。退一万步,就算只是闭门思过,思多久?

祝缨却一片平静,轻声说:“快过年了。”

……——

祝缨回到府中,对祝银道:“告诉李大娘,这几天我午饭都在家里吃。今晚多准备些晚饭,会有客人。”

祝银去通知李大娘了。

祝缨让祝彪把东西往书房里一放,自己先洗了脸、换了一身衣服,拖了张摇椅往檐下一放,舒服地晃了起来。

路丹青等人出门了,临近年关,京城的热闹很多,各会馆也很热闹,有种种各地的特色布置,这些都是他们在梧州不容易见到的。

胡师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倚着柱子好奇地问:“大人,不用去部里吗?现在还没放假呀。”

“他们没放,我放了,”祝缨微笑着说,“南边家里有信么?”

祝文道:“有的,项二郎有信来,今早项渔亲自送来的,他先去会馆安置了,说晚上再过来磕头。要叫他现在来么?”

“不用了。”

项渔是孙辈,孝期一年,比项家兄妹出孝早,又被家里人打发到京城来了。他算着祝缨白天在宫里,他留在府里干坐也没用,先把拜帖和信送了,自己出去安置了,晚上再过来。他现在住在项家在京城的房子里。

祝缨也不急着催他,先看信。她最关心父母亲人的身体,见祝大“无恙”之后,才去看其他的内容。她知道,这个“无恙”是有水份的,只能说没死,但是老迈是无可避免的。

其他的事情就顺利许多,祝缨重视制盐的事儿,祝青君与苏鸣鸾也很留意,项安、项乐回归之后,也相帮做了不少事。据祝青君的说法,虽然效率略次一点,不过有了盐州的灶户,梧州已经能够正常生产粗盐了,产量也提上去了。

她们与花姐等人商议,照着祝缨的安排,先把梧州的盐价给拉下来。卖盐所得的收入,是别业与阿苏家来分。也给项氏分润一分,但这一分,由项氏到梧州之外贩卖,不能在梧州境内卖。

还行,祝缨想。

她虽在家,这一天也没闲下来,处理梧州的事情,又闭门谢客,命人将府门关了,生人一概不见。有拜帖倒是都收下了,她在家里慢慢地看。

天黑之前,路丹青等人先回到府里,他们惊讶地发现祝缨已经在家了!紧接着,苏喆、赵苏、林风、顾同、赵振……乃至范生、张生等人都拼了命地往祝府里赶!项渔也中途杀到。

苏喆等住在这里的还罢了,其他人就怕这闭门思过太严厉,以后不让来了,努力赶过来见一面。

苏喆他们一窝蜂地涌到她的面前,苏喆哭了出来:“阿翁!”

祝缨道:“人不少,还好,我让李大娘多准备了你们的饭,来,边吃边说。”

众人见她如此镇定,紧绷的神经也都放松了下来。路丹青等人还不明所以,她凑近苏喆,小声问:“怎么了?”苏喆有点不好意思:“我……”

路丹青道:“你……要不先洗把脸?”

这边苏喆洗好脸,饭也摆了上来。赵苏先说:“义父,今□□上应该让我们来的,哪有让义父亲自动手的道理?”

祝缨道:“你们有多少资本在朝上殴斗?”

哪怕是柴令远那样的,父系、母系都是名门,也得老实在家里蹲着,等他舅舅捞他。祝缨这些年才养出这几个从五品,还各有各的用处,都窝家里?想做什么?

顾同道:“您这次也受损了呀!”

祝缨道:“啰嗦。”

苏喆已经小声给路丹青等人解释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一边说一边分了一只眼睛看着苏晟。

苏晟听了,皱眉道:“我阿爸不是已经分得索宁家的寨子么?”从他记事起,就是姑姑做洞主,忽然说要让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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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让位给父亲,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苏飞虎当然有小算盘,但是祝缨主持、妹妹也算大方,把索宁家的大寨给了他,苏飞虎的怨气也散了大半了。

苏晟是小儿子,就算在家里,大寨也不是他的,他现在是跟着祝缨谋生。哪怕父亲与姑姑的地位调换了,对他也没太多的增益。他就算再傻,也知道姑姑很厉害,苏喆也挺厉害的,他不如安心听阿翁的。

苏喆道:“这些正人君子,就是看咱们这些蛮夷不顺眼,必要事事都拿尺子来量我们。他们当咱们是‘异族’,又岂是为了咱们好?为的还是他们自己!更有甚者,我们不好了,他们才开心!”

说着说着,就又生气又委屈。

顾同安慰她道:“理他们做甚?老师待咱们公平就好。”

苏喆泪眼汪汪地看着祝缨,撇撇嘴,带点撒娇带点央求的:“阿翁,你不会把我当‘异类’对吧?”

祝缨道:“我怎么待人与他是不是‘异族’没有关系。便是胡人,我与他们兵戎相见也不是因为他们是‘异族’,冲突罢了。他们叩边,难道我还受着?他们好好的,榷场照开,使节照来,仅此而已。”

路丹青给苏喆递了张帕子,苏喆不好意思地擦干了眼泪,抽抽了几下,喝了半杯水,安静了下来。

赵振问道:“大人,如今您被困在府里,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呢?霍昱他们,在仕林中多有拥趸,冼相公恐怕也偏向他们。他们那一套说辞,不少书生都信,很是烦人。”

他自己也是个读圣贤书的,但一则敬佩祝缨,二则受王云鹤文章影响更大,三则梧州风气,他不觉得阿苏家女人当家有什么问题。再有一个杨静出走,赵振很恼霍昱多事。

祝缨道:“什么说辞?不用管他们。”

赵苏道:“不能由着他们泼脏水!”

祝缨道:“嗯,咱们先泼他。”

“啊?”路丹青、郎睿等人从未见识过祝缨这样的作派,都有点懵。

祝缨道:“他逼走杨祭酒,是因为杨祭酒不曲从他,不推荐他要循私推荐的人做官。他老羞成怒,就要排斥杨祭酒,给他自己的拥趸腾地方。不要与他辩经,无论释经又或者弹劾,他为的不过是这个。”

赵苏眼睛一亮:“我明白了!就是这样!”辩经,他也辩不过霍昱,因为你只要承认这个礼法制度,就得承认夷夏、君臣、男女这是有尊卑亲疏的。祝缨不管经义,只问“私心”,就巧妙避开了。

顾同的眉头也舒展了开来,他还小的时候,对“獠人”是有些意见的。年岁渐长,才明白“治大国如烹小鲜”并非虚言,看苏喆与别人无异。回头看看,霍某人竟是个他十几岁时的心态,顾同不由低看他一眼。

不多会儿,主意便定了下来——吃完饭就散播流言去。项渔自告奋勇,承担主要造谣任务。

赵苏又问祝缨怎么办:“您不能总呆在家里吧?”

祝缨道:“稍退一步,能看得更清楚。”

他们便不再问了,祝缨又笑道:“刚好,我可有功夫管一管他们的功课了。”

金羽发出一声怪叫,林风幸灾乐祸地笑了。

……——

次日,苏喆、赵苏等人自己去上朝,祝缨也没睡懒觉,她同样早早起来,花了更长的时间练功、读书、思考。

她在家中自娱自乐。才闹出事儿来,别人也不好明着登门,郑熹、陈萌、窦朋、岳桓等人都派了人到她府上来递话安慰,这个时候再责备她也无济于事,他们都传话说:会相机向皇帝求情的。

如是数日。

那一边,皇帝召集了几位重臣议她的事。

郑熹认为无伤大雅,他咬住了祝缨说的“果”,一直追问“果”怎么办?可见是霍昱有错。在霍昱有错的大前提下,祝缨顶多是处置不当,而不是无事生非故意找茬儿。

陈萌添了一句:“他已经向陛下认错了,又不是冥顽不灵!再逼迫他就不好了吧?”

冼敬以为,祝缨动手肯定是没理的,惩罚是必要的。之前朝上已经打了两次了,现在是第三次,再不罚,以后这风气刹不住。而且只认对陛下失礼,就不认殴打官员?

窦朋认为,错是错,但没那么大错,即使惩罚,也要适中。鲁尚书附和窦朋。

岳桓还要阴阳怪气地插言:“不是应该一件一件地问吗?霍昱的罪过就不问了吗?他犯错在先!”岳桓深恨霍昱带走杨静,认为他参杨静属于诬告。御史可以弹劾人,但不该诬陷人!

七嘴八舌,也没议出个结果来。

祝缨也不去打听,只管窝在家中准备过年。闭门思过,也不知道今年过年皇帝还给不给她发年货。年味儿越来越浓,眼看要封印过年了,索性不等了,自己列单子采买。

这一天后半晌,家里来了三个访客——郑熹、陈萌,以及皇帝。

皇帝是自己来的,在路上遇到了郑熹和陈萌,他们俩是接到皇帝出宫的消息紧急追出来的。硬和皇帝巧遇,凑成三人行。

皇帝着便服、故意走在陈萌身后,府上的人开始没认出来,将到祝缨面前时,祝文越看越生疑。

陈萌道:“嘘——”

祝缨抱着只肥猫,缓步走了过来,她已得到二人过来的消息。

皇帝好奇地看着祝缨,她的头发没有绾起来,一身宽袍,因瘦,显得比实际的身高更高一些,也显得怀里的猫尤其的肥。她趿着鞋,看着有些懒洋洋的。

天气好,祝缨就趁着冬天的午后洗了个澡,头发还没全干,这三个人就来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组合,祝缨弯腰把猫往地上一放,快走了几步,向皇帝行礼:“臣有罪。”

皇帝新奇地道:“是我来得突然。你也不必请罪。”

陈萌道:“天冷,进去说吧。”

一行人进了屋里,祝缨让人添炭盆,又要去妆束,皇帝笑道:“我来可不是为了虚礼的,围炉叙话更好。”

其他三人也就陪着他,榻上摆一张方桌,四人围坐,边上烧着火盆,檐下煮着茶。茶煮好了,一人一杯。

陈萌看了皇帝一眼,开腔了:“你怎么想的?把自己弄到家里,开心了?还嫌不够乱?”

祝缨笑道:“乱?我以为他们都消停了。”

“诶?”

祝缨道:“人与人的想法怎么可能都一样?有争吵是正常的,就是令尊在世的时候,与施、王二位,也不是事事都一致的,可那个时候为什么没乱?没有蔓延到下面,五、六品的官员,还能安心做事。如今连这些人的心思都不安起来,不像话。”

皇帝问道:“这与你当朝殴打御史又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想让他们看到参与其中会有什么下场,掂量一下够不够打的。捱不了这样的打,就老实一点,认真做事,别瞎掺和。虽说士人该心存家国天下,然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可以有想法,但不能乱来。等着陛下与丞相们定策,他们照做就行了。

越界的下场,我给他们打个样。不能打机锋,就得血淋淋地打,须得一个人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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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是一个人,打得清楚明白,也让人看得清楚明白。胡乱插足,死路一条,绝了胡闹的心。

我读书少,不懂什么大道理,只会做些粗笨的活计,那就我来。”

陈萌道:“只怕镇得住一时,镇不住一世。”

“没关系,我会动手。”

动手……

郑熹道:“这一次还没罚你呢!你就想着下一次了!”

祝缨正色道:“那就罚吧,我的官职可以拿去。”

郑熹道:“你就是看着如今朝廷要人办事才说这个话!”

“哦,那就夺爵吧。”祝缨平静地说。

她身上还有个爵位呢,那是在北地军功换来的,把那个罚掉了,可比一般的降级狠多了。爵位能传之子孙的,官职不能。

皇帝吃惊道:“你?”

祝缨耸耸肩:“只要朝廷能安定下来,这买卖算也划算。我当朝殴打官员,也是该罚。如果不重罚,朝廷威严何在?也是打个样。大家都安心了,咱们也就干些正事了。”

陈萌哀声叹气,肥猫无声地凑近熏笼,也打了个哈欠,祝缨道:“你俩还挺像的。”

陈萌瞪眼!

皇帝看着祝缨白皙光洁的下巴,忽然有点怀疑:他不会……生不出儿子来吧?所以才……

皇帝甩了甩头,把奇怪的想法甩了出去,道:“你的心意,我们都知道了,以后万不可如此自作主张了!虽罚了你,也耽误了朝廷多少事情。”

祝缨起身应了。

皇帝道:“出了正月,你再回来。”

祝缨道:“是。”

没关系,赵苏会散播流言的。

……——

君臣三人在祝府吃了顿午饭才走。

皇帝回宫之后,对祝缨的处份也就下来了,削爵,闭门思过。

同时,皇帝又把霍昱等几个挨了打的调出了京城,不使他们在京中为官,所任也都是副职。

旨意下了之后,皇帝又加倍赏赐了祝缨过年所赐之物,额外赏赐锦袍玉带。除夕一大早,派了郝大方到祝府宣旨——正旦回来朝贺。

满打满算,祝缨也没休满一个月的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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