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之内,另一群人也在狂奔!
阮大将军指挥着段婴,道:“快、快!”
本次,随同太子出城的有王云鹤、施鲲往下的六部九寺的主要官员,各衙司都留了人留守,留的多半是副职或是小官。皇帝眼看着不行了,大部分人想的都是在太子面前露个脸。
但是阮大将军不同与别人,他管禁军,必须坐镇皇城。
那一边,段婴眼看着周游发动了。在此之前,他还是心存侥幸的,因为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的顺利。既无人告密,也看不出有额外的防备,鲁王的计划经过补充也还能看。等一看周游带的人,心都凉了。
皇城极大,周游能鼓动个一、二百人?放在皇城里就那一小点,段婴远远的在高台上看到此情此景,看着这蚂蚁一样移动的人,顿觉不妙。他不假思索地跑下高台,他要首告鲁王!
此时,皇帝在后宫、刘松年在御前、王云鹤和施鲲在太子身边,他找不到最高等级的人去告状。他脑子转得也快,又跑去找阮大将军。
阮大将军的年纪也不小了,听得此言便说:“是真的吗?”
段婴赌咒发誓,一个誓还没说完,就有禁军仓惶地跑过来报给阮大将军:“将军,有穿着禁军服色的人说太子谋逆……”
阮大将军道:“我知道了!”
他马上下令,让所有禁军不得擅动。然后是下令:“关闭一切宫门!”
调人将“乱兵”围起来,接着,又召集了三百甲士,阮大将军的屋子外面,一面大鼓被抬了出来,两个健壮的军士敲着鼓点。听到鼓声,禁军也动了起来。
阮大将军最后对段婴道:“你与我来!”
他要带段婴到御前,眼前这个事儿,他自己不能做主。
然而阮大将军年纪又大了,在皇城里还穿着整齐,这更影响了他的行动。招来一个高大魁梧的兵士,背着他,往皇帝的寝殿奔去。段婴也只能张口气喘地跟着跑。在他们的身后,是一群披挂整齐的士卒。
一行人撒开了腿拼命地跑。
有阮大将军开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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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通行无阻,寝殿在望时,忽见两个皇帝亲卫正往外跑,一见到他登时大喜:“大将军!陛下宣!”
阮大将军从士卒背上滑下来,问道:“陛下受惊了吗?”
年轻的亲卫道:“宣大将军。”
到了皇帝寝殿外面,阮大将军惊愕地发现这里已经围了一圈的禁军了!皇帝的亲卫小崽子们在禁军的后面,也都紧张地执刀而立。一见到有甲兵来,所有人都反射性地抽出了刀、将刀刃对外。
阮大将军道:“停。”所有人停下脚步,只闻喘气之声。
殿内鸦雀无声,阮大将军中气十足地喊到:“陛下!臣来护驾!”
“烦死了!吵什么?进来!”一个同样中气十足的声音说。
刘松年!
阮大将军命人看好段婴,自己到了殿外,再请示一声,得到允许后进到殿内。殿内一片安静,只有几个内侍静立。皇帝的亲卫们都在外间,只有刘松年还在皇帝床边。阮大将军心中打颤,皇帝不吱声,是暴怒的前兆。天子一怒……
再往里走了几步,他就看到了两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一个是歧阳王,他现在应该已经回东宫了,现在正扶着膝盖大口地喘气,好像才跑了二里地。另一个是祝缨,也是满面泛粉,额角沁汗,也在大喘气。
刘松年没理阮大将军,年冷着脸问祝缨:“你是怎么在东宫的?”
祝缨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来:“哦,梧州,重新长出灵芝了,拿给,刺史大人看,好给,陛下报喜来的。今天、日子、好。”
阮大将军一噎:“这是要做甚??”
刘松年道:“你怎么来的?”
阮大将军道:“段……陛下……”
“睡着了,小声些。”
阮大将军低声将段婴的事说了,祝缨与歧阳王听了,对望一眼。歧阳王略一惊讶,旋即点头。祝缨不动声色地平复着呼吸。
刘松年冷笑道:“早不首告、晚不首告,眼看不成了,才想起来首告吗?”
接着对阮大将军说:“那个周游,要活口。派人,请鲁王进宫。只许他一个人来。派人去各王、公主府邸,让他们闭门不出。你再派人,出城迎接太子殿下回宫。”
阮大将军点点头,出去吩咐了一声,有人又跑去通知。
阮大将军看了一眼段婴,心道:他来得确实有些仓促,但是万一他也是才知道的呢?
再进殿内,阮大将军又小心地恭请圣安。在这个时候,再睡就说不过去了吧?
刘松年道:“你来。”
阮大将军到了床前,心中不详的预感冒了出来,低头一看,皇帝安静地躺在床上,胸口已经没了起伏。阮大将军微张了口,眼睛湿润了:“这……”
刘松年道:“噤声,太子殿下还没回来!鲁王又谋乱!这个时候你要稳住。”
“哦,好。”
“先秘不发丧,等太子与老王他们回来再说。”
阮大将军点了点头。
刘松年道:“你们现在都不能离开!”
祝缨把灵芝匣子又收了起来,靠着一边的柱子站着。阮大将军问道:“现在怎么办?”
“周游那个畜牲,拿下来,与段婴都放到偏殿里先看起来。鲁王也要拿下……”刘松年一条一条地说。又让蓝兴往后宫里传旨,就说前面发生了一点小意外,皇帝不往后宫去了。再下令,把皇城所有的城门都关闭了。
阮大将军道:“门已经关了。”
“就等鲁王了。拿下鲁王之后,封了鲁王府,以防有人走脱。王妃等都要好生看管,不可怠慢。等鲁王回来了,无论太子殿下回没回来,都召诸王、公主过来。传令郑熹,维持京城安稳。传令。关闭城门!”
外面来报:“周游已拿到。”
刘松年对祝缨说:“你不是大理寺的么?审他!与鲁王还有什么勾当!他们对太子殿下还有什么阴谋!”
蓝兴一个眼色,一个小宦官哆嗦着给她送了一壶茶水,祝缨提着茶水往外走,边对刘松年道:“你得给我两个人。”
刘松年点点头,蓝兴这边了两个小宦官,阮大将军这边来了俩亲卫小崽子,一同与祝缨到了偏殿去审问周游。
周游一脸的污汗,头盔也掉了、头发也散了、衣服也扯乱了,身上还有几处伤,被四个禁军健卒押着。一见祝缨,他先没有认出来,等祝缨打了招呼,自报家门,他想起来:“原来是你!”
祝缨道:“是我,你当年在京城嫖-娼沾上了命案,就是我查证事实还你清白的。我问案你也知道,不会冤枉谁,咱们长话短说,现在什么情形你也知道。痛快地说吧。”
“哼。”
“我不对犯人用刑,但是眼前情况特殊,太子殿下生死未卜。”
“要打便打,要杀便杀!”
祝缨摇了摇头:“我没时间同你耗。我不知道你哪来的胆子,但是如果你不说……来,把他扒光了,给它阉了。”
亲卫小崽们眼中流露出惊惶之色,小宦官卷起袖子就动手!周游被健卒押着,动弹不得,大声骂道:“你是什么猪狗!竟敢做此丧心病狂之事!我还是将军!我……”
小宦官手上不停,裤带松了,周游终于不骂了,一脸的恐惧:“我说!”
亲卫小崽都是识字的,开始在一旁记录。
祝缨拿着口供,弹了弹纸张,收走了:“你胆子长得地方比较特别。来,伺候周将军把衣服穿好。嘴巴塞上,别让他咬舌自尽。”
周游眼中现出怨毒之色。
提着口供,祝缨拿去给刘松年看。刘松年看完了先是骂:“废物,连鲁王都能利用他!”周游不知道城外是什么人负责的,只知道是群绿林。今天动手。
骂完周游,刘松年问祝缨:“怎么问出来的?”
祝缨道:“他胆子吓没了。太史公确非常人。”
刘松年没空搭理她,因为外面来报:“郑京兆已经拿下鲁王了。”
郑熹也没想到鲁王的胆子是这么大的,他本以为这些人搞事,应该是在京城捣乱、袭击出宫的太子。哪知鲁王是带着人直奔宫城!
郑熹也是几十号人,两下厮杀了起来,里面禁军关着门肃清宫廷,也不出来帮忙。亏得郑熹有家底,不全指望着京兆的衙役,他还有些家仆。温岳、金家父子又闻讯赶到,才制住了鲁王。
刘松年道:“让他把鲁王押过来吧。”又下令,午膳照样传。看了一眼殿内诸人:“便宜你们了。”
祝缨心说,好,又能吃上御膳了。
皇帝是不可能再吃东西了,别人也没心情吃,祝缨心宽,狠狠吃了一顿。等她吃完饭,碗碟撤去,郑熹才赶过来。
看着祝缨正在擦嘴,手边放着一杯香茗,郑熹也是跑得气喘吁吁,见祝缨这个样子,差点没气着。
刘松年此时才说:“可以宣诸王、公主等入宫了。来了之后先不在到殿前,都让他们在那边的宫里候旨!”又发出命令,宣谕皇城内的各官吏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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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已平。
部分命令以政事堂的名义发布,部分旨意以皇帝的命令发出。他自己就是个笔杆子,不用别人,抬手就写,文辞流畅。皇帝的许多旨意本就是出自他手,外间什么也看不出来。
刘松年又对郑熹说:“你带人,再去迎太子殿下。”
郑熹看了祝缨一眼,刘松年道:“你不用想他了,现在不能走漏消息,他哪里都不能去。”
郑熹匆忙出去,出城二里,遇到百官会同禁军护送太子回城。他一眼就看到了太子身边的郑川,这娃身上染了血色,郑熹心头一紧!
近了才发现郑川行动无碍,以眼神询问,郑川道:“不是我,是杜世恩受伤了。”
分赃
自己儿子没事、太子也没事,郑熹放心了,正一正衣冠,上前拜见太子。
太子坐在车上,从帘内露出一个脸来。他脸色煞白,车边是王云鹤、施鲲等人,再往外一圈则是神情紧张的护卫们。百官、东宫属官也都簇拥着他。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对郑熹道:“免礼。你、你怎么来了?”
郑熹道:“奉旨,接殿下回宫。”
太子长出了一口气:“哦、哦,好。”
郑熹又问太子身体如何,一旁郑川代答,说是受了惊吓,幸亏有护卫以及宦官杜世恩的拼死相救。郑熹又关切地询问伤者如何了,要好好带回京城医治。
太子道:“还好,让他们到后面歇息了。”
郑熹于是请太子安坐,启程回宫。他自己先到了太子车上,说了一句:“鲁王谋逆,现已被拿下,一切平安。”
太子猛然坐起:“他又干什么了?阿爹呢?东宫呢?我儿如何?”
“他们自然是在宫中的,宫中有刘相公与阮大将军在,宫中太平。”
太子放心了,郑熹道:“臣去告知王、施二位,好有个准备。”
“哦,好好!”
郑熹与王、施聚到一处,弄了辆车,往里一钻,王云鹤劈头便是一句:“宫中如何?”
在郑熹出迎之前,宫中已经派出禁军前来相迎了,按那个时间来算,宫中当时是不可能知道太子这儿已经出事了的。要么是有人首告了行刺,要么是宫里也有变故,然后才想到来护卫太子。王云鹤问了禁军两句,就猜出来是宫里也有事了。
郑熹道:“尽在掌握中,鲁王已被拿下。刘相公在御前。不知殿下这里又是怎么一回事?”
施鲲不答反问:“果然是鲁王忍不住了么?他自己恐怕还不能够吧?有党羽么?”
郑熹简要地述说了一遍:“鲁王买通了周游,千防万防,没防着有人在皇城里面发难。祝缨奉歧阳王到了御前,而段婴找到了阮大将军首告鲁王谋逆。”
王云鹤重复了“首告”两个字,厌恶地笑了。
施鲲问道:“陛下如何?”
郑熹面不改色地道:“安卧榻上。”
施、王二人稍稍放心,再问如何应对以及具体细节。郑熹道:“我只在宫外拿鲁王送到宫中,知道得并不清楚,只知道诸王、公主正在被召到宫中。”
王云鹤道:“也罢。都到宫里看着也好,免得再生出事端来。鲁王府围住了吗?”
“京兆府帮同禁军已然将鲁王府围住,其余诸王、公主府邸亦有禁军守护。太子殿下这里呢?”
王云鹤沉着脸道:“防守看似严密,哪知竟是不中用。”这是他也没有想到的。
太子与百官出行,护卫也是乌泱乌泱的,谁都没想到会出事。凡帝后、太子、诸王、重臣、贵族等出行,总有许多城中百姓、山野乡民围观,一般是不会去禁止的。弄那么一套礼仪,就是要宣扬威德,不但允许人看,皇家还要不时让御用的画师给画下来传世哩。
除了围观的人,一些官员还会有仆从跟随。比如诸王就不可能只有他们自己,重臣里有许多老头儿,也得有人伺候着。
无论祭什么,“闲杂人等”都不会少。
绝大多数时候都不会让人靠得太近冲撞就是了。
这是惯例。
哪知惯例出事了!现在是冬天,男女老幼都比较闲,所以有些壮年男子围观的时候并没有引起护卫的警惕。在人群挨挨挤挤往前蹭的时候,也只是被正常的呵斥:“退后点!”
而一些官员的随从也是窝在一旁不远处,就更是很自然的事了。
到祭祀开始的时候,礼乐大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太子身上、在祭祀上,百官还得跟着太子的节奏行礼。刺客就是这个时候冲出来的。
刺客有两拨,一拨是围观的人群里蹿出来的,吸引了大部分的注意力。另一拨则是从官员随从堆里摸到靠近太子的位置再发难的。
事出突然,第一拨造成了极大的混乱,第二拨则杀得很近,伤了几个人,还撞飞了三个白胡子的老臣。最后是杜世恩挡到了太子身前,挨了好几刀。随后,刺客被拿下。
郑熹问道:“审了吗?”
王云鹤道:“事态紧急,还没来得及审。”
郑熹点了点头,左右看看,与两个白发的脑袋凑到一起,轻声说:“陛下驾崩了。”
车内一片寂静,车轱辘嘎吱嘎吱的声音、马蹄声打到天街上的声音、马喷出响鼻的声音与偶尔一声人咳嗽的声都清晰地传了进来。
施鲲道:“安卧……”
人死了,自然安得不能再安了。
二相的脸色都非常的难看,郑熹道:“还请速行。”
王云鹤问道:“在鲁王事前,事后?”
“我亦不知。是真的不知道,或许刘相公能知道?”郑熹双手一摊。
二相直地盯着他,郑熹此时问心无愧,目光一片坦然。王云鹤突然提高了声音,说:“让他们走快一点!”
施鲲道:“要安抚百姓。”
王云鹤道:“只说动乱已平。一切准备停当,再昭告天下不迟。”明摆着是“秘不发丧”了,完全可以再多拖一天。王云鹤又暗中下令,与鲁王、周游、段婴相关的官员,凡在队伍中的,进京之后都要悄悄扣押。
……——
车队沉默地加速赶路时,宫中也是一片寂静。是个人都知道宫里出事了,太子谋逆?听起来就不太靠谱。一通杀之后,宫门都关了,留下值守的官吏甚至不能回家,也有缩在小厨房烤火的,也有悄悄串联打听消息的,却又都不敢公开走动。
祝缨掰开一块糕饼,宫里的饭真好吃!她递了半块给歧阳王,歧阳王板着脸摇了摇头。
祝缨道:“膳食没动,外头会起疑的。诸王公主现在在那边殿里,万事都要小心。”皇子跟太子出去了,留京里的是几个老一辈的亲王,是真身体吃不消请假的。让他们察觉到什么,闹起来比皇子麻烦。
歧阳王道:“我明白的,吃不下,你多吃一点儿吧。”他又看了床上的皇帝一眼,难过、思慕都是有的,更多的却是焦虑。也不知道他的父亲怎么样了。
刘松年突然说:“为王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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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阳王勉强地挤出一点微笑,吞毒药似的又咽了半块,祝缨给他倒了杯茶递了过去,歧阳王接了,缓缓啜着。
刘松年对祝缨道:“你倒吃得下。”
祝缨道:“我该操心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有你们操心,我再没有不放心的,不但吃得下还睡得着呢。”说着,起身往一边屏风后去。
屏风旁边站着一个小宦官,小宦官又带着几个捧盆的宫女。
祝缨对他们说:“不用你们。”
搁这儿大半天了,还吃了一顿,人有三急。皇帝出恭的地方是临时的,用屏风围了起来,一只很漂亮的马桶放在那里,马桶上面有个椅子,能坐。旁边一个架子,上面摆着裁好的素色细布。
祝缨飞快解决完,宫女捧了盆来洗手,宦官来熏香。祝缨一边擦手一边说:“一会儿马桶该倒还是倒。”
刘松年往后退了好几步,说:“就是这样。”
歧阳王见他们两个竟不见慌乱,不由有些羡慕。刘松年却说:“殿下,接下来就该忙起来了。”
歧阳王忙上前请教,刘松年请他坐下,对他说:“太子殿下会带着百官回来,一旦回来,且还不能发丧,您要陪着太子殿下安抚诸王。等一切准备好了之后,再昭告天下。”
“要我做什么?”
“要心中有数,分清主次,一层一层来,先定名分,再稳朝局、安人心,赏罚并用……”
两人叽叽喳喳,蓝兴内心煎熬,他看了看祝缨,这货居然坐在一边打起坐来闭目养神了。蓝兴不动声色地往祝缨身边靠了靠,刚提起脚尖想碰一碰她,祝缨突然睁开了眼,转头看向他,把蓝兴吓了一跳。
祝缨对他点点头,蓝兴轻叹了一口气:“这宫中……”
祝缨道:“你准备好就是。”
蓝兴看了歧阳王一眼,祝缨摇了摇头。
阮大将军将整个宫中巡了一圈,回来说:“一切如常!都叫他们在屋子里不许乱动了,谁动谁就是鲁逆同党!禁军今天当值的还接着干,等局势安稳了再轮换。”
眼见日头偏西,一筐一筐的蜡烛抬了上来,宦官们开始点灯。
灯都点上的时候,太子回来了!
刘松年站了起来,祝缨重新睁开了眼睛,刘松年道:“殿下,请与大将军将太子、丞相带到这里来吧。今晚咱们是不得睡了,得拿出个章程来,明、后天才好行事。”
祝缨站了起来:“那我回鸿胪寺睡觉去了。”
歧阳王想留她,刘松年先开口了:“想得美!我熬夜,你也得陪着!”
祝缨道:“我又没什么用……”等太子回来了,他们聊的肯定是新旧交替,是清算、是分赃。她找歧阳王当然是为了挣一份功劳,但这份功劳不足以让她点天下这盘大菜。
刘松年不搭理她,她只好拣了根柱子又贴着站了。
歧阳王与阮大将军出去迎接太子,远远看到太子身后跟着一大群人。
歧阳王愉悦之情才起,却发现昏暗之中看不清大部分人的脸,那是一片黑黢黢的阴影,心里忽然打了个突:这百官之中,有多少人是能听我父子号令的呢?听话的人里,又有几个是能担大任的呢?
歧阳王愉悦不起来了,不用伪装悲伤嘴角先耷拉了下来,面上一片忧虑之色。
太子还在被刺杀的余韵中没有出来,看到儿子完好无损,放了点心,道:“你阿翁呢?”
歧阳王道:“在寝殿等着您呢。两位相公,请。京兆,请。”
他独将这几人拉去寝殿,落在百官眼里又是一番猜测。王云鹤抬脚前先下令:“百官暂勿离开。”
大冷的天,又不能把大臣们放在外面冻着,让他们先各回本衙。一些凑巧遇上冬至的刺史,也被安排到相应的值房,再次重申不许走动串连。
然后几个人到了寝殿。
祝缨在寝殿里就显得格格不入了,她努力将自己装成个木头架子。但是架不住王云鹤要点她:“你是怎么来的?”
歧阳王道:“鲁王作乱,是她发现了周游领兵犯禁,到东宫知会的我。”
刘松年道:“别管这些了,殿下,陛下驾崩了。”
太子正在弯腰对着床行礼,闻言像是谁在他腰上踹了一脚,他往前一个趔趄,跨了两步摇着胳膊把身体摇直了:“阿爹?!”
“噤声!”刘松年说。
太子老实地捂住了嘴,眼泪哗哗往下掉,大家陪着默默地哭了一场。又过一阵,王云鹤道:“殿下,陛下走得匆忙,您要担起整个天下方不负陛下!还请暂时节哀,安排好朝政,咱们才好发丧。”
太子咬牙切齿:“鲁王!是不是他逼死了阿爹?我与他不共戴天!”
刘松年道:“事情很多,他只是其一,还是不怎么要紧的。”
太子红着眼晴问:“什么是要紧的?”
“登基。”刘松年干脆地说。
太子退后一步,一记长揖:“我已乱了方寸,还请先生教我。”
刘松年请太子先到上面坐下,各人各有一个位子,祝缨硬着头皮被蓝兴推到郑熹的下手坐了。
开会。
三个丞相已经都有想法了,你一言我一语。刘松年道:“眼下当以安定为主,有什么事儿,您灵前即位之后再说。臣于政务并不精通,只说鲁王,这种案子,宜速不宜迟,不能拖太久,要快刀斩乱麻,一直拖着容易人心浮动。到您改元大赦,我对先帝的承诺就算完成了。”
说完,他看了榻上的皇帝一眼,就闭目养神不管了。
太子问道:“那……鲁王,谁来办?”
施鲲道:“那是后面的事,先说第一件。殿下登极,当然是要先正名。立后、立太子、追谥母家。有功之臣要有封赏,罪臣、逆贼当诛当罚。另,昭告天下,安抚庶民。京城不能乱。”这些没有太大的新意,就是新群登基之后的惯常操作。重点在赏罚的细节。
太子道:“好。京城的事务,京兆多多费心,事后必不会忘。”
郑熹道:“是。”
歧阳王听到“太子”的时候,心跳又加快了,一时竟没能发出声来。
王云鹤道:“余下便是前朝、后宫两件事了。后宫一切请暂照旧。除了先移驾,安置先帝后宫及东宫迁出之事,且待大敛之后再从容安排。”他安排蓝兴与太子身边的宦官两拨人来办理。
蓝兴也出来应声。太子道:“杜世恩要是伤得不重,就叫他来安排移宫的事。”
蓝兴道:“奴婢明天就寻他办交割。”
然后是前朝,王云鹤与施鲲等请示,歧阳王“既嫡且长”当为新太子,太子道:“这是自然。”
歧阳王忙起身跪下,道:“儿年幼无知,不堪大任。”
太子道:“我儿起来,你不堪,谁还堪?”
歧阳王起来又坐了回去,对丞相们多了一丝感念。
王云鹤道:“鲁王谋逆是您第一件大案,朝野瞩目,诚如松年所言,宜速不宜迟。当严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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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宽待协从,使鲁逆孤立无援,速速平息,以免动荡。鲁王身份特殊,请以一宗室、一能臣协办此案。这是罚的,赏的也要有。凡参与平乱的,都要有升赏。”
如果是赵王,就是想让另外的某一兄弟坐镇,现在他不是赵王了、他迟疑了,想了一下可靠的宗室、朝臣,也陷入了与儿子同样的境地。
他本就不是当太子养大的,哪里来得及养能臣心腹?便是东宫里的僚属,与他也不是特别的亲。他更亲近旧赵王的属官,愿意让他们来办,但那些人与他一样,都没有做过治理天下的准备,缺乏这样的能力。
他说:“由我儿为主,另择一能人,你们看谁合适?”
几个人一齐看向祝缨,祝缨吓了一跳:“我鸿胪的。”
王云鹤对太子道:“平鲁王之乱祝缨有功,大理寺卿还空着,臣请由他暂代。”郑熹也说:“臣附议。他在大理寺十年,素来可靠。”
施鲲道:“臣附议。”
歧阳王道:“儿也附议。”
太子对祝缨印象不错,如果不能用潜邸旧人,那祝缨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选择,点头道:“可。”
刘松年道:“待大计议定,一并拟诏。”
说到升赏了,就顺便说一下其他有功之臣。阮大将军说了禁军,刘松年张眼看了祝缨一下,郑熹又提了温岳、金良等人。王、施是就在太子面前的,也提了几个当时表现可圈可点的人。这些人的建议都得到了允许。
然后是安抚诸王、公主,诸王每人添五百户的封户,公主晋级,每人添三百户。就算不领情,诸王如果现在闹起来,也显得是诸王的错了。自己的亲家兼好妹夫太子也没忘了,骆晟给加了光禄大夫,可以开府了。
歧阳王道:“因为鲁王谋逆,朝中恐还有不忠之臣,一并黜去,另择忠贞之士。”譬如鲁王的岳父家,如果只是鲁王谋逆,岳父家受的影响不会太大,但是鲁王妻舅参与了,这就是三族跟着倒霉,死不死的不好说,官肯定是没了的。正好安排自己人!
父子连心,他爹马上说:“原赵王傅就很好。”
爷儿俩先提赵王府的旧人,往比较清贵的位子上放一放,然后才轮到东宫旧属。
王云鹤提醒到:“缺员没那么多。”
太子指指儿子,又指指祝缨道:“鲁王的案子,你们快些办。各地刺史,也有他的附庸。在京的,先拿下几个。”再不问俗务的亲王,对这个还是有点了解的。
祝缨只得起身听了,这一夜,她果真没有能睡,净听着这些人说分赃了。她一个字也不说,让她办事,她得攒人,这个跟政事堂、吏部去掰扯就行了。
他们议了一夜。祝缨也记了一夜,丞相的子孙都有封赏,王云鹤的儿子被调入礼部做了侍郎,这个时候正是用礼仪的时候,礼部侍郎也是个优差。
禁军周游之流被拿下,他的直属上司也因而受到了处份。太子将自己的妻舅调到了禁军,顺手把太子妃、即将来的国丈一家也给了封赏。郑熹的家人同样也有,他又为诸如冷侯等人说项,冷云终于可以回京了。郑川因是东宫属官,由东宫官转为御史。
直到窗户透出白色来,这群人才商议完,一个个熬得眼圈发青,真有点守孝的样子了。
“那便如此吧。”太子说。
刘松年道:“哭!”
“啊?”
刘松年对太子说:“陛下归天了!快哭!”
歧阳王先嚎了一嗓子:“阿翁!!!”
接着,所有人都跟着哭出了声来,宦官们哭得最惨。一旦皇帝死了,身边侍奉的人是死是活就不好讲了,他们是真心的在难过。
哭声惊动了内外,皇帝死掉的消息终于传了出来。
……
到天光大亮的时候,整个京城已经是哭声一片了。
百官、诸王、公主都没能回家,现成的开始哭丧。边哭边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压根不知道这一夜已经有人把后事都安排完了。他们现在想已经是迟了。
丞相们早有准备,召了六部尚书等重臣来,比着仪轨开始准备后事。
诸王、公主哭到灵前,永平公主哭得昏死了过去。内侍将她扶到一边休息,只听诸王里有人哭:“阿爹,你好好的怎么就走了呢?!”
蓝兴上前哭着劝道:“是被鲁王谋逆气着了。”
歧阳王与太子看了他一眼,都觉得他为人尚可。
接着,施鲲站出来主持:“国不可一日无君!臣等请太子即皇帝位。”
太子又三让,以丞相为首的群臣又三劝,诸王参差不齐地跟着符合,太子于是灵前即位。以施鲲为山陵使,主持葬礼。然后是将太子妃册为皇后、歧阳王为太子,追谥自己的生母为先帝皇后。
接着,封赏“平乱有功”之臣,阮大将军加辅国大将军,又多荫一孙出仕。三个丞相都加开府,郑熹家的爵位也加封户五百,给郑熹的妻子加封郡夫人,祝缨也比较显眼地成了大理寺卿。温岳、金良都得以升做从五品。其他参与者亦各有封赏。
然后是诸王、公主,骆晟和皇后的娘家人也都有封赏,皇后的父亲被赐国公、母亲为国夫人。
再是因为新君登基,所以百官赐爵一级。
最后是举哀,当时一片哭声!哭声中,大家很自然地改了口,山呼万岁,认了这位新君向新君谢恩。
祝缨领了自己那一份孝服,跟着哭了几声,然后就被提溜到了御前。
新君旁边是刘松年等人,刘松年还在写诏书,昨夜商量好的分赃计划,还得陆续发出去呢。祝缨也不着急,她也有人要安排,第一波她抢不到,但是鲁王案捏在她的手里,抠出多少窟窿就看她的本事了。多抠几个合适的,把自己人塞进去就是了。
刘松年道:“你现在把案子办好就是对先帝的忠心!不在乎在这里多甩两滴泪!”
“现在?”
新太子道:“对,现在!鲁王正押在偏殿里,拖得越长越麻烦。”
祝缨眼看无法单独与政事堂谈,只好说:“那大理寺不止缺一个大理寺卿,它还缺别的人呢,得先给我人手。大理寺还有正经的案子要办,也不能耽误了。现在多了一件大案,人不齐办不快。又,此事还须与禁军协调,要禁军襄助。”
新君道:“要多少人?”
祝缨道:“要一个能顶一个的用,现在是干事。无论是盘账,还是追查,都要懂这一行的人才行。”
新君是真不懂,他很自然地说:“你找姚尚书、阮大将军要去。”
祝缨道:“臣去协调?就怕空口过去他们不认。”
新君叫了一声:“刘先生。”
刘松年给写了个诏书,新君签了名,宦官递给祝缨。
祝缨道:“那臣就调用起来顺手的人了?”
新君道:“去吧。”
祝缨揣着诏书,走了几步之后站住了,对陈放说:“你爹在外面,我去看看,你不要担心。有话要捎去么?”
刘松年不耐烦地问:“你干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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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呢?”
祝缨道:“就走了。”
他一离开,新太子便问:“刚才那是谁?”
陈放上前自报家门,是陈峦之孙、陈萌之子,新君认识陈峦,又将陈萌的名字念了一念,点了点头。说:“小孩子家,陪着熬了这两天,也累坏了。”
陈放道:“食君之禄,何言辛苦?”
新君点点头,陈放大步回到原位,按刀而立。
先去哭丧的堆里一站,大理寺的官员就围了上来。搁在其他时候,都得笑着恭喜的,现在人也不敢笑,以前的旧相识眼露激动之色:“大人!您可回来了!”
大理寺现在就剩一个少卿在主持了,少卿也是“旧家子弟”,名叫林赞,四十来岁,比祝缨大上十岁。
上司才被拿下,他就觉得自己头上顶着个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现在好了,来上司了,少卿逃出生天——这是个能顶事的上司!
林赞与祝缨一番寒暄,祝缨也说他:“辛苦。”
对左丞道:“老左,我回来了。”
最后对所有人说:“现在跟我回大理寺,开干了!”
……
祝缨没有马上攒人,先带所有人回到大理寺,她没有急着马上办案。先到了大理寺的正堂,再看一眼自己将要办公的屋子。左丞忙说:“这就安排人打扫,一切都很快的。”
祝缨道:“不急,一会儿收拾出个能干活儿的地方就行。先说正事。”
她将所有人集合起来,这些人里官员有一半是旧同事,她一一叫出人家名字。另一半是新来的,她也大约知道来历,但仍是细问了一回。而吏目之中,大部分都是她手里使出来的,后补的少,她也都重新认识了。
然后说:“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废话了。要是以往,我到一地,必先要张罗一下大家的生活。眼下只好先往后放一放,先办案子。鲁逆的大案!大理寺上一次办这么大的案子还是二十年前,龚逆案。那是什么成果,大家都知道,不知道的互相打听一下。”
底下人脸上都浮了点笑。
祝缨道:“办案前,先有几件事,第一,鲁逆经营多年,大理寺里,有没有与他或是他的党羽相处得好的?有,自己站出来,这事儿我来平。现在瞒着我,让我知道了,鲁逆不死、你也得死!我数三声,一、二、三!”
接着,一个一个点头,必须说“是”或者“不是”,逐一问下来,都赌咒发誓,说自己绝对是忠心陛下,不与鲁王往来的。
祝缨道:“好,第二,狱里收拾出来!”武相、崔佳成以及男监狱丞都出列应是。
“第三,我知道,之前缺一个正卿、一个少卿,有些事儿办起来不利索。咱们现在要办案子了,缺什么都给它补齐,才好办事不是?林公,你先需要的单子列一列,看有什么缺失的,一会儿给我。”
林赞道:“是。”
祝缨又点了几个人,包括小陶、老吴的大儿子等:“周游、段婴等还羁押在内宫,你们随我去提人。好了,都开始干吧!”
众人答应一声,一哄而散。
小陶、大吴等人都很激动,祝缨问道:“老吴还好吗?”
二人都说:“好、好得很,捎来一封信,都念着大人的恩德呢。”
祝缨道:“他也不容易。我还有鸿胪寺的交割未办,你们随我暂去办交割,收拾搬过来。然后咱们去吏部,再去内宫找人。”
“是。”
祝缨带着二人到了鸿胪寺,上一轮举哀毕,官员都回到自己的地方休息。小官们正在收拾,准备回家——他们的品级不够,不用每天哭丧,正在准备轮流休息。
见了祝缨,有道喜的,也有不舍的。骆晟不在,沈瑛有些复杂地看向祝缨:“后生可畏,前途无量呀。”
祝缨道:“一时侥幸罢了。我来办交割。”她又拿出了那份诏书,“奉诏办案,许我调人。我先要把祁泰带走,用得着。”
沈瑛道:“这个当然依你。”
祝缨让祁泰收拾东西跟她去大理寺,祁泰也不问要他干什么,扭头就叫:“牛金。”
牛金眼巴巴地看着祝缨,祝缨道:“你也来。”
祝缨又对赵苏道:“鸿胪寺也需要有人,你且在这里。”
赵苏道:“是。”
其他人祝缨也没有带,她是把小柳、丁贵、小黄都留给了赵苏。祝缨又问赵苏:“昨日祭典上,你做了什么吗?”
赵苏道:“只伤了一个贼人。”
“好,我知道了,我一会儿去提人,你与我走一趟,指认一下。”祝缨说。这两天讨论的都是大事,赵苏如果立功,那她就要为赵苏争一争了,至少得有个记录。没官也得有钱给他。
御前的大菜不能点,这些小菜还是可以的。
大吴留下来,帮同牛小柳、乔三把祝缨的东西打包,往大理寺搬。
祝缨先冲到吏部,要求把祁泰等几人先调到大理寺。姚臻二话没说,先给登记,趁着底下人办事的功夫,他低声问道:“要严办么?”
祝缨道:“要快办。严与宽,要看陛下。”
一时办好了,祝缨又去找阮大将军协调禁军。阮大将军道:“两百够吗?”
“先借我二十,我去后面提人。您慢慢给挑两百可靠的,我一会儿来领。”
阮大将军道:“好。”也问了与姚臻同样的问题,他问得更细:“有些老臣,可是先帝在世时默许与鲁逆交往的,譬如他的老师,这样要怎么办?”
祝缨低声道:“我只管查,如何决断,看陛下。”
阮大将军问道:“能有通容的吗?”
“相公们在御前说的话您也听到了的。您要讨情,只不要将过说成委屈、说成功劳。”
阮大将军点了点头:“子璋多费心。”
“好说。”
从阮大将军那里领了两什人,问了各人姓名。带着二十个人,祝缨到后面提人去了。段婴本以为自己不是立功也得是个“不功不过”,不想先被软禁,又被祝缨给提走。
因匆忙,祝缨身上丧服底下还穿着亮眼的红衣,段婴道:“我揭发有功。”
祝缨道:“哦,我奉诏问案。”
除了段婴,又有周游,他一直在骂,看到祝缨反而住了口,只恨恨地看着祝缨。祝缨又从王云鹤处提到了段琳,段琳算是被牵连的,看到祝缨也没有好脸色:“我有何罪?”
“问案而已,还没定罪。你还有机会。”祝缨说。
段琳道:“鸿胪寺的少卿竟能问我了吗?”
一旁小陶乐了:“好叫您知道,我们大人已是大理寺卿了,正管着您的事儿。”
鲁王是单独囚禁的,他的样子更狼狈,恶狠狠地看着祝缨,祝缨对殿外的禁军道:“劳驾,到外面找蓝大监,请他调一乘小轿过来,宫车也行。毕竟是先帝之子,不合叫人围观。唔,两辆吧,段太仆也是国家大臣呐!”
段琳黑着脸,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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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得志。”
小陶等人不乐意了,还没说话,祝缨上前一步,将他左右打量,忽然一伸手,扯着他的领子用力向左右一分!
段琳就要破口大骂,祝缨道:“你这软甲不错,我的眼力没有倒退。”就说这货刚才的样子与平时有点区别。
“豁!”一个禁军没忍住发出一声惊叹。
祝缨道:“走了。”
问他
小车载着鲁王等人一路回到大理寺,直奔大理寺狱。狱丞们已经督促着狱卒将里面打扫干净,将之前的几个不太重要的囚犯换了囚室,腾出一整片的囚室来预备关押鲁王谋逆案即将入住的嫌犯。
男女狱丞都在门口相迎,祝缨打量了一下这个熟悉的地方,十几年没过来,它更有岁月的意味了。
祝缨道:“现在只有男囚,来,这几个人都要单独关押。从现在开始,不许放一个生人进来!除了办案之人,自己人也不许放入。”
狱丞道:“是。”
他已经打扫好了房间了,鲁王的单间是最大的,当年龚劼就住这儿。然后是段琳、周游、段婴,周游手下的禁军小军官统统关进一间囚室,参与谋乱的士卒在一番拼杀之后,死了一些,余下的还有受伤的,都暂时关押在禁军的一处营房里,由专人看守。
祝缨道:“准备热水,请他们沐浴更衣。大理寺狱是讲道理的地方,该给洗沐就给洗沐。不得对他们无礼。规矩都懂吧?他们除下来的衣服,要分门别类的放好,都是物证,连一根针、一粒砂都不许落下,不许同他们说话、也不许他们互相之间通话,更不许生人入内。”又指着大吴专门看着鲁王。
狱丞躬身道:“是。”逐个将犯人押入囚室。
祝缨又返出来,再去接下一批的办犯,即行刺太子的刺客。这一批人被当场打死了不少,还有十几个活口都是带伤的,其中还有鲁王的妻舅,这个人是必须拿过来的。两辆车不够,她又多准备了几辆车,去将这些人又拉回了大理寺狱。
回来之后问道:“他们洗完了吗?”
狱丞道:“快了。”
时值冬日,热水不易得,洗澡还得防着他们冻坏了生病病死,又要烧炭盆保暖,所以麻烦一些。祝缨道:“现在这一批也要同样收拾干净,再把伤口重新包扎一些,要活口。”
“是。”
祝缨又去女监那里,女监们都很高兴,她们过了十几年冷清的日子,终于又等来了祝缨。有几个人的头发已经花白,腰也微微弯了起来,大部分人的头发已经梳了妇人的发髻,只有周娓,头发梳成个道士髻。周娓微微低头:“我没嫁,自己养活自己挺好的。”
祝缨扫过了她们的用器,都收拾得很干净,很多东西都已经很旧了,被子打了很多的补丁,估计还有她走之前就用的。囚室里的东西也不大好。问道:“大理寺近来很穷么?”
崔佳成道:“谁也比不上大人在的时候呀!”
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住了,“当时只是道是寻常”是一句太可怕的话,她们一入大理寺,就是祝缨在张罗,知道“好”,但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好。直到后来日子过得一年不如一年,再回头看看,知道了,又无能为力。只好尽力把自己的日子过下去。
从苏匡开始,中间窦大理在的时候稍有改观,窦大理一走,又不行了。她们没有说左丞什么坏话,但也没什么好话,左丞也小贪一些,比苏匡强。再换一个,怕是还不如左丞。
武相道:“左丞是把大理寺当自己的地方,换一个把这里当踏脚石的,只会更糟。他也尽力了,可又有谁能比得上大人呢?”
众女都是惋惜出声,祝缨道:“现在我来了,会好起来的。你们把这里面的几个女囚的案卷再整理一下,有听到她们说的什么话也记下来。屋子也腾出来,鲁逆的案子,说不得也会有女囚。”
“是。”
“女囚所用之物,全部换新的。一定要崭新,不要向她们的家里索要,以防夹带!”
“是。”
那边男监隔着栅栏禀告:“快洗好了。”
祝缨于是出来,说:“知道了。去把少卿请来,再带上左丞。”
等候二人的时候,祝缨又对男监说了同样的话:“所用之物,全部换新的。一定要崭新,不要向他们的家里索要,以防夹带!需要置办什么,你们写文书,我来批钱。”
须臾,林、左二人被请了来,都有点激动、有点忐忑,到了行礼:“大人,咱们要怎么审?”左丞又问:“就咱们大理寺吗?没有御史台也没有刑部的人?”
祝缨道:“咱们先过一遍,才知道有些事能不能宣扬出来叫三法司会审不是?”
二人都不敢再多问了。
祝缨将此事看得很明白,她现在给自己划了道线——我就是来“查案”的,不是来“审案”的,更不是做“判决”的。现在的“提审”只是“查明真相”的手段之一。
她先问狱丞:“他们随身的衣物都除下来了吗?”
狱丞道:“是。”
祝缨对林、左二人道:“瞧瞧去?”
二人去看了一回物品,狱里准备了几个竹筐,一个一个的贴上了标签。有写着“鲁”字的,有写着“段”字的,为区分段氏父子,一个写着“大段”一个写着“小段”,仿佛学徒准备切葱花。
鲁王的东西没有什么特别的,他的马是被郑熹给没收的,现在就只有随身的东西——铠甲、衣服、佩饰、刀。
段琳很惹眼的就是软甲,段婴身上还有一只锦囊,里面放着好闻的香料。
祝缨提起软甲,道:“这个,要记好。”左丞道:“放心,一准儿能看好了。”
他们边看边说话,祝缨对左丞道:“办案嘛,得花钱,这些车马呀、人呐,都是钱。你先草拟个文书,拿来我与少卿签了名,明天一早,我就找户部要钱去。项目列细一点,灯油钱、烧炭钱、宵夜钱都得有,与祁泰把账合一合,别叫那边挑出毛病来。先把钱给大家伙儿发下去,才好干活。”这个钱是为办案的,肯定能要来。
左丞笑道:“是!”一旁听到的人也都受到了鼓舞。
祝缨又说:“先别高兴,这个案子,大家都不得闲,且有得熬夜哩!”
狱卒里已经有忍不住的了,说:“咱们都听大人的!”这位大人是真的会给好处啊!
一时群情激荡。
祝缨道:“安静。”
底下顿时收声。林赞心道:这就收买?再仔细一想,肯“收买”所有人的上官,还真没遇到过几个,这得是真金白银拿出来的。一般人还真不太会这么干。
祝缨对林赞道:“接下来咱们都得辛苦啦。”
林赞赶忙回神:“哦哦,听您的。”
祝缨先不在狱中大堂上暂审,而是问小陶:“段婴的衣服取来了吗?”
“是。”
“走。你们二位,不要进去,在外看着就好。”又指着个文吏要他做好笔录。
林、左二人默默闪到她的身后,林赞很好奇她会怎么做,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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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去提犯人的这段时间,他已经又听了许多的传奇故事。有些过于玄幻,他很想仔细看一看。左丞是知道祝缨的,祝缨说什么,他也就听什么。
……——
狱卒打开了段婴监房的门,段婴穿着一身素身的里衣站在当地。监房里的光线不太好,点了一盏油灯,灯光之下显得段婴更加的好看了。许多男人过了三十岁就跟以前长得不一样了,大多数是变丑,段婴竟没有!他身形颀长,现在有四十岁了身材仍然没有变形,脸也没有变形,白面有须,目光盈盈。不愧是曾列为驸马候选的人!
段婴冷冷地看着祝缨,仍然是那句话:“我有揭发之功。”
祝缨道:“阮大将军已经对我说过了。”她伸出手指在空中虚拨了一下,小陶小心地捧着新衣服过来了。
段婴张开了胳膊,祝缨对小陶使了个眼色,小陶把衣服放到了一边的桌子上。几个狱卒往外抬用过的浴桶,林赞看着段婴的姿势就知道这是要人伺候着穿衣。祝缨好像不知道这事,小陶是知道的,他看了一眼祝缨。
祝缨看看段婴又看看小陶,点了点头。
小陶理起衣服,一件一件给段婴穿上,祝缨慢慢地说:“你一代才子,为官十数载,朝廷的律法规矩,都是懂的。孩子死了,你知道奶了,这可不行。”
段婴道:“我有本奏上,早递到政事堂了。”
“什么时候?”
“前天。”
“前天什么时候?”
“下行。”
祝缨算了一下,这个时间掐得准,前天是冬至前一天,大家都准备着冬至去祭祀。下午往那儿递,当天很难被看到,昨天丞相们有事,就更看不到了,百官都跟太子出去见识刺客了。昨天周游就在皇城里大杀特杀了,今天再看到了还有什么用?递了,又没完全递,告发了,又没完全告发。
这墙头骑得,他也不怕掉下来摔死。
祝缨道:“好,我记下,我会去政事堂找这份奏本的。你还知道什么,不妨一起说了。”
段婴摇了摇头。
祝缨道:“那我给你提个醒?从这间屋子里出去,左拐,第三个门,里面有一个人,他是行刺陛下的刺客之首,我看着有点儿眼熟。”
段婴挥开小陶,自己将衣襟掩上,往椅上一坐,小陶俯下身给他拿袜子。
段婴低声道:“是他。”
祝缨看着他穿好鞋袜,道:“他没死,一起去看看吧,以后见着娘子,也有话好安慰她。”
祝缨话一说完,本来还恭敬伺候着穿衣的小陶马上直起了腰,摆开架式要押着段婴的胳膊出去。段婴抖抖胳膊:“我自己走。”
祝缨转身率先出去,段婴整整衣领,也随后出去。
到了囚室门前,狱丞开门。鲁王的妻舅也是段婴的妻舅,才被洗刷完。行刺太子,被拿下来之后很受了几顿皮肉之苦,惊魂未定的禁军、护卫们将他暴打——差点被他害死了!太子有事,护卫也活不了。
他的脸上有几处破损,嘴角青紫,一只眼睛也肿了,人也瘫在了床上。祝缨与段婴到了床边,问道:“是他吗?”
段婴垂下眼睑:“是。”
“他不该在京城。”
“流三千里,他没有去,潜逃回来了。谋刺陛下。”段婴说。
床上的人看到段婴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丝希冀的光,听到段婴这么说想了一下,仿佛想明白了什么,独眼瞪得很大:“你!叛徒!”他开口之后祝缨才发现,他说话漏风,牙齿可能被打落了几颗。
祝缨道:“按住他,不许他对段著作无礼。看好了。”
然后请段婴出了囚室,又示意锁好门。出了囚室,段婴道:“你还想问什么?”
祝缨道:“跟我来。”
这一次,她把段婴带到了鲁王的囚室。鲁王倒不惊慌,大剌剌地坐着让人给他穿靴,嫌穿得慢了,又踢了狱卒两脚。祝缨看狱卒的袖子卷到了肘上,狱丞低声道:“嫌咱们的人手脏,要洗干净了再伺候他。”
门打开了,鲁王扬着下巴轻蔑地看向门口,挑衅地看着祝缨:“拿我换来的官,你也得有命做!”
祝缨平静地往内走了两步,后面段婴进来了。
鲁王将脚放了下来,目光由轻蔑转向了阴沉,他死死地盯着段婴。祝缨道:“我与鲁王殿下不熟,段著作看看,是他本人吗?”
段婴咬咬牙,深恨祝缨狡猾:“是。”
“安排周游谋逆的,是他吗?”
“是。”
“好。有劳了。”祝缨的口气仍是那么的谦和有礼,鲁王怎么也看不出来她是个主审官,而段婴也是她手里的囚徒。段婴这一身,簇新合身,身上没有一点狼狈的样子。
祝缨在鲁王对面坐下,指着身边的一个位子,对段婴做了个“请”的手势,段婴也只好坐下。祝缨对狱丞再做一个手势,狱丞端上来文具,祝缨点点段婴身前的桌面,狱丞将文具放到段婴的面前。
祝缨对鲁王道:“您还没有被定罪,我也不是审问您,我在请教您,您有什么话要说的,都尽可以说,可以吗?”
鲁王盯着段婴,祝缨立起手掌往文具上一悬,对段婴道:“段著作,记。”
段婴深吸一口气,打开砚盖,拿起笔来。
鲁王气疯了,捶着坐椅的扶手,大骂:“段婴!你这个狗东西!你猪狗不如!”
祝缨道:“要我换个人来记吗?”
鲁王切齿冷哼:“不用!你要聊什么?聊他与我喝了血酒在盟书上签字画押,还是他卖主求荣?段婴,你怎么不写了?写啊!”他忽略了祝缨一个劲儿地冲段婴去,段婴的手微微颤抖,鲁王又是一阵冷笑。
段婴提着笔,对鲁王、也是对自己说:“我揭发有功。”
鲁王大骂:“无耻!你们就信这样的小人的话吗?”
他将头转了个向去问祝缨,却见祝缨一脸的失望,鲁王道:“你那是什么样子?”
“他是朝廷命官,谁是他的‘主’?您吗?那可不是啊。”祝缨不疾不徐地说。
鲁王更气,将祝缨也给骂了进去:“蠢货!”
眼见问话是问不下去了,祝缨道:“冬季干燥,您许是上火了。咱们以后再聊吧,一会儿让他们给您上点茶,去去火。”
她率先起身,狱丞收了纸笔,祝缨拎起记录看了一眼,对段婴做了个“请”的手势,与他一同出了鲁王的囚室,将他又“请”回了牢房。关门前,祝缨道:“段著作一会儿要是想起来什么,可以叫人,我让他们都给记下来。”
段婴问道:“你要公报私仇吗?”
“啊?我没有私仇,要不您提醒一下?”
段婴一噎。
祝缨退出了牢门,“啪”一声,牢门被锁上了。
……——
林赞与左丞蹿了出来,左丞赞道:“高啊!”
祝缨摇了摇头:“这才刚开始。段琳先不要审,留一下。时候不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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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今天就先到这里。”
他们又巡视了一圈大狱,三人才回到大理寺。
此时,上下都已经知道祝缨要向户部请款了,一个个精神抖擞。正堂已重新布置过了,连同祝缨办公室的屋子、当值时留宿的卧房,狸花猫的窝旁都用熏笼罩了个炭盆,这猫正趴在上面,将竹条往下压弯了一个弧度。
祝缨看了两眼,道:“好。时候不早了,今天多留一些人值夜。不许有人单独、私下接触嫌犯。”又下令,将今年要复核的其他案卷之类都统统整理出来,这个事也不能耽误了。
“是!”
左丞与祁泰很快核了个数目出来,祝缨看了一眼,让林赞也看一看,林赞道:“很好。”
祝缨提笔又列了几项,包括医药费、更换大狱里的一些物品的费用等,最后才签上了字:“明天相机行事吧。散了。少卿、老左,你们留一下。”
二人留下,祝缨带着他们先去政事堂,索取段婴所说的那份奏本。
果不其然,丞相们还没有看到奏本。政事堂这两天忙得要死,办皇帝的丧礼、发布新的诏书都还来不及,确实积压了两天的奏本。
祝缨运气不错,三个丞相还在政事堂里,他们在商量大行皇帝的谥号、庙号,此外又有建庙的事宜,皇陵的事宜。天子七庙,过了这个数,就要把多出来的那个共到一个庙里,给新死的皇帝腾地方。
本朝有数的天子不到七个,但是开国的时候一不留神,往前追溯了七代,这就造成了后来每死一个皇帝就要移一次庙,把多余那个移走。
这些都是礼制。
此外就是调整,也就是分赃的后续。分赃是个陆续的过程,就像是往湖面上投下一颗石子,涟漪泛开,直到铺满整个湖面。
听说祝缨来了,王云鹤道:“快让他来,怕是有事。”
祝缨进来也不客气,道:“相公,审到一半儿,牵涉政事堂了。”
三个人都是一惊,眼中精光一闪,互相看了一眼,刘松年道:“说人话。”
“段婴说他前天就上本揭发了。”
“前天?”刘松年更要笑了,“找!”
祝缨与林、左等了一阵,还真让政事堂找到了。三个丞相先看了一阵,祝缨道:“能交给我了吧?”
一旁的政事堂的小官惊得双腿发软,恨不得将这玩艺儿投到炭盆里给烧了!狗日的婴!他们忙说:“这就是故意的!不想让咱们看到!”
王云鹤严肃地道:“论理,你们应该看到!这事我们也有责任。”是的,如果他们勤快一点,不管是不是要冬至祭祀、是不是死了皇帝都把奏本都看完了,就应该早知道了的。
但是……
林赞小声道:“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王云鹤剜了他一眼。林赞上下牙打战,脖子顿时秤了一截。
刘松年冷笑道:“如果政事堂一直没有发现这份奏本,而鲁王事成,他会站出来承认这份奏本吗?看我干什么?祝缨,去问他!”
祝缨道:“这话就不必问了,奏本我拿走?我这就写个收条。”
她从政事堂拿了这份“证物”,拿到大理寺派人收好、看好。此时天已经黑了,厨房又做好了饭,祝缨没有留下来吃饭,与祁泰等人先回家去。
……——
祝府这一天一夜过得也很煎熬,首先,祝缨一整夜都没有回家,随她上朝的人在皇城外面的人差点被当成乱党给抓了起来。亏得是郑熹带人拿鲁王,有人认得祝文,说了一声:“回家去,宫中有事。”
他们回到府里,一家子大鬼小鬼没经过这种事,一时也拿不出主意。项乐去赵苏家打听,发现赵苏也没能回来。他又去找张、范二人,二人也没回鸿胪寺的宿舍。祝炼往冼敬府上去打听,发现冼敬也没回来。
几个人一碰头,反而心安了一点:看来不独咱们家。
一夜没睡好,第二天起来,听说皇帝死了。大家都没经历过,又手忙脚乱的找白布之类。胡师姐不放心,与项乐两个到皇城外面去,发现那里也开始戒备,并不能近前,只得折返。
提心吊胆了一天一夜,终于,祝缨回来了。
祝文几乎喜极而泣:“大人可算回来了!”
祝缨道:“那是什么样子?走,进去说。”
一家人将她拥簇到了堂上,厨下又忙着准备晚饭。苏喆问道:“阿翁,皇帝死了,不会有什么事吧?”
祝缨道:“嗯,有点事。项安,找裁缝吧。”
“全家都换素服吗?”
祝缨道:“想哪儿去了?咱们家只照着诏书上说的做就成啦,等到新年改元大赦,该怎么过日子怎么过日子。天子崩,以日易月,嗣皇帝守孝三十六日而释服,何况我等?”
“那裁缝。”
祝缨道:“哦,今天的旨意,我是大理寺卿了。”
宅中发出一阵惊呼,祝缨道:“且慢高兴,还在国丧里。”
全家上下都很欢乐,祝青君道:“要是家里知道了,不定多么高兴呢。”
祝缨笑笑,一会儿她就得给爹娘写奏折请封了。此外还有别的一些事,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聊天,祝缨说:“我接下来会很忙,如果有人到门上,将帖子收下,人请回去,就说我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了,一定会有回音。”
项乐忙答应了。
祝缨又说:“这些日子,都要谨言慎行,不许收受外人一丝一缕。”
所有人又都答应了。
祝缨有点犯愁,现在她手里有点小资本,大理寺现在是个好地方,缺员,她可以与人勾兑了。但是勾兑谁呢?苏喆、祝青君乃至项安都颇为优秀,但是……没地方安排她们。祝炼也不错,项乐也跟随她多年的,还有林风,千里迢迢地赶了过来,孩子也挺可靠。
她轻叹一声,对苏喆与林风道:“要传信回家去给新君写贺表了。”
朝廷肯定会通知到梧州,但是这个贺表怎么写,还是有门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皇帝一个爱好,得微调。祝缨还要通知他们,再抓两只白翎子野鸡送过来。
吉兆嘛!
收拾完一切,门上又来了一个人,却是郑府派人来给祝缨送了一套冠服——紫色的。
来的是甘泽,他的眼神里很明显地流露出了惊叹:“金大与温大郎也得了红衣,都好气派,终不及大人。”
祝缨道:“什么大人?骂我。”
甘泽笑着改口:“三郎。”
“哎!”
祝缨两天一夜没睡,看着与平常稍有不同,甘泽道:“辛苦了呀。”
祝缨道:“累的日子还在后头,手里有案子。且等着吧,往后我能睡个囫囵觉就不错了。”
甘泽道:“那我就不打搅了。”
“京兆有什么话说吗?”
甘泽道:“七郎说,三郎如今衣紫,是国家大臣,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事,知道该怎么办。”
祝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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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大臣?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捎话回去,现在手上有案子,多少人盯着,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京兆有什么安排,只管对我讲。还如往昔。”
“好。”甘泽笑道,然后便告辞。
祝缨又安排家里给温、金等人送些贺礼之类,此外还有一个邵书新,他人是回来了,但是很不巧遇到了这个事,近期都没办法给他接风了,也送了些礼物过去。
…………
次日一早,祝缨先进宫,现在的皇帝没病没灾的,但是仍然没有朝会,办丧事的这几天是要辍朝的。
人齐了,就是哭一回丧。
然后祝缨被提溜过去开小会,将昨天的进展汇报一番。皇帝看到段琳的物品中有“软甲”一项,气得眼珠子发直:“他倒有软甲!”
皇帝被吓得不轻,昨夜睡到一半梦中惊醒,很怕有人要抹自己的脖子。皇帝问祝缨:“段琳的供词呢?”
祝缨道:“他排序靠后。”
皇帝道:“问他!”
“是。”
除了这一样,皇帝又催:“什么盟书?怎么没查到?”
祝缨道:“恐怕在鲁王府里。”
“你不是要了禁军吗?留着看的吗?查抄鲁王府!如何办事拖拖拉拉?”
丞相也没办法向他解释,这样一个案子,想认真办,没几个月下不来。但是丞相自己要“从快”,也都催着祝缨。王云鹤道:“凡有事,只管上报!”
祝缨道:“只有一件。”
“说!”皇帝道。
“若有需要,可否搜查一些地方,有些证据要查抄、有些犯人要缉拿。”
皇帝道:“可!哪里都可以!不必顾忌!宫中若有人附逆,你上报之后亦可搜查。从快!”
“是。臣这就去办。”
她没有去找禁军,而是跑去找户部请款。
窦尚书知道她急,也不敢扣着这事儿。鲁王案不同于龚劼案,办龚劼案期间,他们照样有休沐,鲁王案要快,办不完敢说我要休息,以后就可以永远赋闲了。要说我办事,某某刁难我,这个某某就不用混了。
款子拨了下来,窦尚书也问了一个问题:“案子进展如何?”
“抢命一样。”
窦尚书含蓄地道:“眼下不是穷治的时候。”
“懂。”
祝缨匆匆离开户部,再去大理寺,将户部的回丞往祁泰胸前一拍:“去领款去!”
大理寺人人高兴,林赞道:“且慢,大人,请上坐。”
“?”
林赞看到了祝缨的紫袍,道:“还没有向大人好好道一声贺呢。”他一句话,官吏们都忙起来,排好了队道贺。
祝缨也向他们道谢,道:“我不说虚的,以后,大家好好相处。现在,咱们干活。”
“好!”
祝缨道:“少卿、老左,陛下又催了,咱们还得去那边儿接着问。”
他们三人先去看鲁王的妻舅,不用祝缨开口,左丞就先说了:“先到先得,段婴先开了口,他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你呢?说话前先想清楚,负隅顽抗,只能多受皮肉之苦。周游我都不审,他领兵犯禁,罪名已定,你猜,他会不会临死之前多攀咬几个人?”
这妻舅将脸歪到了一边,不搭理左丞。他并没有想好要不要招供,身上、脸上还在疼,打,他是不想再挨了的。但就这么怂了,心里又过意不去。
祝缨道:“血酒喝着,味儿怎么样?签字画押把自己押给鲁王,你用的哪只手?大理寺是讲道理、讲证据的地方,你为官多年,上过的奏本、签过的公文不计其数,只要笔迹合上了,就能定案。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不参与,你妹子一离婚,你家里什么事都没有。一参与,你与鲁王的关系这么近,不把你算个主谋我都觉得小瞧了你。”
“我八四主谋。”
“那谁是。”
沉默。祝缨笑笑:“刚才那一句记上,行了,咱们走。”
“汪福。”
祝缨和蔼地看着这个人:“给他点水,扶起来,让他慢慢说。哎,你能写字吗?给他笔,让他写。”
等写好了交上来,祝缨才发现他写的是鲁王的谋主是鲁王傅!鲁王傅名叫闻祎,先帝旧臣,系出名门,文臣出身,之前与祝缨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虽然他们也是同朝为官。
祝缨道:“记下来,让他画押。走。”
三人再次到了鲁王的囚室里,门一打开,正在踱步的鲁王不耐烦地道:“你们烦不烦?”他提起桌上的锡壶,准备拿它连同里面装的热茶一起热情地迎接段婴。
一进来三个人,鲁王与林赞打了个照面:“你也来了?段婴呢?”
祝缨抢先抬起手,将手中的纸给鲁王看了:“您认得这个笔迹吗?”
妻舅的字,怎么不认得?
鲁王切齿道:“他也叛主吗?”问完,又住了口,低声道,“是闻师傅教我的。”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慢得轻松了起来,说:“是他教的。”
祝缨看了一眼文吏,文吏忙又记了下来,记完了,祝缨对鲁王道:“我现在只是同您聊天儿,您看,大理寺是个讲道理、讲证据的地方,是我拿证据把您给钉死了,还是您自己说?我不熬您,我自己会查。恕我直言,您用的这些人,啧,都不那么可靠。我下回再进来,不定就带回什么消息了。”
她说着,又抖了抖手里写了闻祎名字的那张纸。
鲁王低头想了一下,问道:“我会像当年安王那样的下场吗?”
祝缨道:“那要看您接下来是不是像安王那样负隅顽抗了,多拖一分,就严重一分。”
赵王这个人,他就不是一个严酷的人。鲁王道:“好吧。你想要我说什么?”
“盟书在哪里?别误会,不是诈您,只要有这个东西,一寸一寸地搜,总能搜出来的。只是那样未免要惊动府里,不太像话。”
鲁王道:“在我卧房妆台上,有个匣子,锁在里面了。”
“好,我去取。您昨天晚上吃得还顺口吗?我才回大理寺,也不知道厨子的手艺现在怎么样了,如有不足,还请见谅。您在这儿,入口的东西第一是要安全,外面进来的,不敢拿来给您。”
鲁王道:“拿酒来。”
“好。”
出了鲁王的囚室,林赞道:“绝了!他怎么这么快就招了?闻傅又怎么会……”
祝缨道:“来不及了,得快些干。少卿去请鲁王傅,我去鲁王家把盟书拿回来。老左,准备好了,照盟书拿人!”
“是!”
…………
祝缨与禁军合作过多次,很快,两个校尉带着人难掩高兴地到了她的面前抱拳为礼:“甲胄在身,恕我们无礼了。”
祝缨道:“老规矩!走!”
老规矩就是,跟她干活有补帖。然后因为是抄家,还有额外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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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祝缨亲自带队,大理寺点上人马,加上禁军。到了鲁王府,先封门、再封账,收了鲁王的册宝,把鲁王府打扫出一处院子,把鲁王妃等请进去安坐。再请鲁王妃拿出嫁妆单子,把嫁妆点出来。鲁王府还有属官,都扣押了。
祝缨亲自去了书房,将鲁王说的盟书拿到手。然后开始“打扫”鲁王府。在明册上的鲁王的财产不能动,跟她来的人,不许私藏。鲁王家比一般官员家更麻烦的地方在于他是皇子亲王,你不知道他家哪样东西是普通人用不了的。私藏了,叫懂行的人看了,好么,御造的,完蛋!
祝缨的鉴赏能力是在一次一次的抄家中得到提升的。鲁王府半天都没抄完,祝缨也不急。慢慢干。
她特别吩咐,将地契之类拿来。
占“荒地”的,她要一一清算!
又命将府内奴仆名册拿来,她准备甄别之后,将能放的都给放了。
直到天黑,才算勉强将王府扫过一遍。祝缨道:“好了,先回去,明天再来。对了,留个小门,里面要吃要喝的,从那里送进去。不许里面的人出来。”
天擦黑,她回到了大理寺。
林赞道:“大人走得好一阵。”
祝缨道:“王傅请来了吗?”
“来了。”
祝缨道:“好,知道了。”
“额……”
“先吃饭,今晚要熬夜了。”
先吃了饭,三人再到了周游的囚室,周游正在发疯,他这一天一夜也是灰头土脸,先是把脸盆给掀了。后又觉得头上脸上不舒服,忍不住要水洗脸。洗完了澡,开始吼叫:“放我出去!”
牢门打开,露出祝缨的身形时,周游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祝缨见他也洗漱干净了,道:“周游,咱们就不废话了,来,聊聊。我问,你答。”
周游敢怒不敢言,用可怜的目光看向林赞,希望林赞能够帮他。林赞别过了头去,他与周游认识,以前有点同情周游没爹,年龄越大,越这份同情心就越稀薄,到了现在,可不想为了周游连累自己。
祝缨问,周游答,之前已经审过周游一回了。这一次是祝缨想问的:“先帝、陛下皆厚遇你家,你为什么要参与谋逆?”
周游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我四十了!不能一事无成!”
“哦。”祝缨说。
收了供词,让周游画押,然后离开了。
林赞叹息一声:“也难怪,有那样英雄的父亲,他……”
祝缨没接茬,默默地去了闻祎处。
闻祎是位儒雅的老者,很有长者风范。祝缨见了他,礼貌地一揖。闻祎也还了一礼,看起来非常的从容。
祝缨请他坐下,一对三,面对面,祝缨道:“冒犯了。”
闻祎微笑而已。
祝缨道:“您的名字不在那张纸上,请您到这里来,是有人提到了您是谋主。”
闻祎道:“那张纸,在你手上了?”
祝缨点点头:“是。不过您可以说一下为什么吗?您说了,我如实奏报上去。当然,您要不愿意说,大理寺嘛,讲证据的地方,我也不喜欢动刑,我手里的证据足够了。您还是能在这里好吃好住,直到……您是能人,贤臣庸主,最是悲伤。”
闻祎还是不说话。
祝缨道:“两宫都在宫中,是没有机会的。只有他们分开才方便行事。两路,以吉时为号,免了两头出差。一路掌控宫中,一路拿下储君。宫中还不是从外向内攻,是在内里就暴发出来。是个高手。那边那几块料,哪个像能拿出那么个主意的人?只有盟书签名像鲁王能干出来的事。”
林赞吸了口凉气。
闻祎叹了口气:“我是先帝指派给鲁王的,离不开的。你是郑熹的人,郑熹当年在东宫,难道不是与我一样?”
“我可不是他的人,我是朝廷官员。”
“好吧,朝廷官员,我难道不是?可谁又能将我与鲁王分开?既分不开,就只好尽力推他了。”
祝缨道:“还请详述。”
闻祎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两路……”
祝缨最后问道:“段婴我是知道的,他与鲁王是姻亲。段琳为什么?这样的人家,人口又足够多,可以两头下注。”
闻祎道:“许他日后拜相,诛郑氏。”
祝缨点了点头,等他签字画押之后,转去看段琳。
她一点也不想审段琳,这货就是浪费她的时间。但是皇帝要问,她也就意思意思地去问了一问。
两天来,无人理会段琳,但段琳心中仍觉不妙。他在大理寺,落到仇人祝缨手里,能有好吗?
哪知祝缨进来之后,只问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有软甲?”
段琳道:“我并非事先知道有人行刺太子,我在京中有仇人,是防仇人刺杀的!”
祝缨道:“好,我会报上去的。”说完便离开了。
段琳目瞪口呆:这就走了?不继续问了?
外行
问个屁!
还有正事要干呢!
祝缨算看明白了,这位新君他是个外行!他根本意识不到办一件这么大的案子是多么的复杂。以这种外行的常识来应付政务,新君接下来将会被现实教做人,但祝缨不想当这个老师。
政事堂当然是内行,抱着“好用就往死里用”的想法也在催她,但是,实在干不动了他们也能理解。前提是,她得真实干出点成绩来。
从段琳的囚室里出来,祝缨与林赞、左丞回到了正堂,四下灯笼火把扎起,祝缨道:“都吃饱了吗?”
“是!”
“去把两位校尉请来,分活儿了!”
她抽空审闻祎与段琳也是为了给禁军一点吃饭的时候,现在应该吃完了,该上夜班了。
大理寺与禁军都已拿了她的钱,饭也吃了,士气正盛。两位校尉须臾便至:“大人,怎么干?”
祝缨拿出一叠纸来,说:“先将你们的人分成六组,每组我再配些人与你们。咱们照着名单来抓人,先拿人!不抄家!”
林赞问道:“为什么?”
祝缨道:“这上面有些人,是聚族而居的,家里还有老大人,不能把人家全家都抄了。先拿大理寺的拜帖上门,客客气气将人请出来。连夜审!”
林赞道:“好。”
很快分好了组,祝缨给每组都分了几张纸,每张纸上都写着一个名字和住址:“按着次序来,远近我都给你们排好了。带上车,都请到车上坐着,一总带回来,记着,宫门只为每组开一次!不许吵闹!不许扰民!不许大呼小叫!谁要惊动了京城,大理寺可盛不下他这尊大佛!”
“是!”
“动手吧!”
她自己则在大理寺里协调,拿人的事阮大将军也知道、郑熹也知道,但是执行的时候不一定会出什么事儿,所以她还是留在这里。她还有许多文字上的事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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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有些是不能简单交给书吏办的。
四下只剩下火把燃烧的毕剥声、脚步声,各组分别去取了马、领了车,从皇城绝尘而去。
祝缨对林赞道:“你眯一会儿,今夜不得睡了。”
林赞道:“今夜?”
祝缨叹了一口气,道:“你也遇着不少讨情的吧?接下来还会有,越拖越麻烦!趁他们哭灵哭得头脑发昏,更多人还没回过味来儿。问完了,往上一捧,交差。”
林赞也是个有点想求情的人,这里面有些人也是他的熟人,但是他又有顾虑:“陛下是命太子主持、大理主办,这样不会太仓促了吗?”
祝缨道:“鲁王身份特殊,岂是你我能断得了的?单只交给咱们,难道咱们真能把刑部、御史台扔到一边儿?查案子的事儿咱们干了,断案得请教一下这些春秋决狱的行家。”
左丞已经听明白了,上前道:“我让他们煮些酽茶来!”
林、左都不回自己的屋子,都到了正堂。祝缨提笔又开始写名单,盟书是证物,她自己握着,但是名单得有个备份。她写完了,对林赞道:“这份名单,是今晚要拿的人,等会儿你核对一下,要是无误,明天一早你拿着名单,给御史台,别明天御史点人头,发现有人没来,嚷出来误事。”
御史台的一大作用就是督促纪律,包括朝会到没到、参加的时候老不老实之类,哭丧也是一样的。该来的没来,衙寺又没报上请假,御史一准儿得参上一本,动静就大了。
祝缨要的就是这案子在她手上尽可能的压低声音,这事儿不能产生恐慌,不能吵吵得满世界都是。最好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把事儿给办了!
林赞接过来一看,了然地点头:“原来是他们。”
这些人大部分明面上就与鲁王走得很近,林赞还认识其中的绝大部分人。看完之后心下也感慨,这里面很有几个不错的人,比如闻祎。林赞是同情闻祎的,被先帝派到鲁王身边也不是他自己求的,好好一个人跟在鲁王身边,与两任太子杠上,他能怎么办?新君登基,能不清算他?
林赞心里将另几个名字盯上,他与这些人没什么交情,平常还很讨厌他们。打算等到自己发表意见的时候,要把罪多往这几个人头上推。
酽茶来了,三人喝了一点茶,又埋头干起活来。从鲁王府里抄出来不少东西,祝缨亲自给安排了,鲁王书房里的一些信函之类都在她这儿了,装了一大匣子。得看看,看完了之后封起来交给皇帝。戏码她都帮皇帝给编好了——烧掉!
这样能够稳定人心。
至于皇帝会不会秋后算账,那就不是她能管的了。
祝缨看东西很快,交子时,拿人的禁军与官吏回来了,祝缨已看了一半的信函。
今夜注定无眠。
盟书上的人都拿来了,没有跑的,祝缨道:“二位,咱们得忙起来啦!”盟书上一共二十三人,除了之前已经抓到的几个,现在还剩下将近二十人要审。连夜验身份,问个大概。
林赞道:“又多,又难审,只怕一夜难问出个结果来。”
祝缨将匣子一合,上了锁,拿起钥匙道:“怕什么?把人都押到狱里去,先别关,带大堂上。牛金啊,去厨房,拿一坛子酒来,再拿一筐杯子,都送到狱里去。”又指指匣子,小陶敏捷地上去抱了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四十岁的人。
一行人到了大理寺狱的堂上,祝缨到上面坐下,小陶抱着匣子站在他身边,牛金抱着一坛子酒、老黄提了一篓杯子,瓷杯在竹篓里发出轻而清脆的响声。二十三人统统被带到了大堂上,有些人来得仓促,鞋子都穿反了,还有头也没来得及拢好的。也有醉醺醺的。
这两天他们一直忐忑着,许多人被抓的时候甚至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踏实感。所可虑者,乃是此时已经宵禁了,他们的家人连马上打探消息、托人求情都来不及。
到了堂上,祝缨也不拍醒木,也不喝斥,而是说:“天寒夜深,请诸位过来实在过意不去,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有人想说你何必假惺惺,也有人发现了不对劲,他们这些人都是当初签名喝血酒的人。
果然,祝缨又说:“这一杯,给里面鲁王殿下送过去。这一杯给周游将军,当日他没能与大伙儿一块儿喝酒,真是遗憾。这一杯,给段著作……哦,他们要是已经睡下了,就不必再吵醒了。”
有人一接酒杯就扔了:“我不喝!我是被胁迫的!”
祝缨抬起食指竖在唇前:“嘘——”
那人瞪大了眼睛,老黄又塞给了他一杯酒,他哆嗦着接了,倒有半杯被洒在了衣襟上,把剩下的颤抖着吸溜了。
祝缨道:“大理寺是个讲道理、讲证据的地方,刑不上大夫,我也不喜欢用刑,我待诸位以礼,也请诸位体谅,不要为难我的人,与他们好好聊。请。啊,对了,夜深了,大吵大闹有辱斯文,别吵着夜猫子。”
她摆一摆手,各人的杯子被收走,依次被关到准备好的囚室里。也不明着搜身,而是请他们沐浴、更衣,然后“聊天”。
祝缨就不参与审问他们了,就在这堂上办公。把信函都看完,上锁,让小陶拿来封条给封了。再处理一下大理寺积攒的一些公务,武相今天也当值,她与周娓两个走了过来,说:“大人,夜深了,您明天还要上朝,要不先休息一下?那边的屋子清清净净的,铺盖也置办了新的。”
祝缨道:“不用管我,你们休息吧。”
武、周二人哪能在这个时候真的休息呢?回到房里和衣而卧。
祝缨公务之外还要再考虑一件事:分赃。抄家肯定得扣下一点,不然接下来活就没法干了。怎么拿、拿多少、怎么分、分多少,她也都有了计划。
还有应付求情的人,别人不好讲,周游岳母虽然死了,妻子还在,求到郑熹母亲那里要怎么办?阮大将军还为闻祎求情呢。又还有其他一些人……
天快亮的时候,供词陆续地送了过来,祝缨将供词看完,这里面也有很痛快地认了的,也有将责任推给闻祎、鲁王说自己是被骗的,也有咬死是被胁迫,不然就要杀他全家,不得已而从贼的。说得都不太深,还得细审。
此外又有人吐露出来,有些地方上的官员也暗中讨好鲁王。这个祝缨从鲁王家抄出来的一些信件、礼单中也能看出来。
她将这一些也都装到一个匣子里,上了锁,再上封条,起身道:“忙了一夜了,安排好白天当值的人,不用哭灵的都休息。”
厨房送上了早餐,祝缨很快吃完,漱了口,擦着手说:“大家都辛苦了。轮着吃饭休息吧。”
自己洗了脸,提上匣子,林赞又灌了一碗茶,道:“大人,下官算是服了你了!”
祝缨道:“食君之禄。”又特别关照老黄和左丞:“他们两个有年纪了,一会儿都别打搅他们,叫他们睡半天。”
老黄道:“人老觉少,不累不累的。”
祝缨摇摇头,提着匣子,先去见皇帝。小陶和牛金赶紧追了出来:“大人,小人来拿吧!”
他们俩抱着匣子,送祝缨,政事堂那里说,丞相已经去面圣了。祝缨听了,也转去见皇帝。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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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二人跟着,直到他们不能通过的门外才将匣子还给祝缨。
……——
天光乍亮,祝缨抱着匣子进去,政事堂的人、太子都已经在了。她舞拜毕,郑熹、阮大将军等几个也到了。
皇帝看到了她拿的匣子,问道:“那是什么?”
祝缨道:“鲁王招了,有盟书,大理寺照着上面的签名,连夜请了一些人到狱里小住。这一个是鲁王府里拿来的往来信件、文书,这一个是一些供词。”
皇帝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好!”
两个宦官过来一人接了一个,祝缨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那封盟书。”
杜世恩过来接了,祝缨的表情微微动了一下,下巴轻轻点了一点他,杜世恩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身体还行。
皇帝拆了信封看了,大怒!敲着扶手道:“他们竟然敢!”
祝缨又简述了一下这一天一夜做的事情,包括闻祎等的情况、段琳父子的自我辩之类。刘松年道:“他有什么仇人?他不当街杀人就不错了!”
皇帝道:“对啊!当年段氏买凶……就是害的祝卿吧?”
祝缨微微躬了躬身,续道:“鲁王府里的文书拿来了,财货太多,还在清点,一旦清点完毕,臣便上报。”
“哼!兄弟里,数他最贪!钱财最多!”属于赵王的情绪说。
“臣会查清楚的。还有这些供词,只是初审,会再上细的,也还须几日。啊,他们恐怕赶不上改元大赦了。”
太子失声笑了出来。
皇帝又恢复了一点道:“这些协从,不是要宽待的吗?”
祝缨道:“十恶之罪,改元也不赦的。恩自上出。”
皇帝满意了:“你看着办吧。”
祝缨道:“还有一件事,须请示陛下。”
“什么事?”
“为贺新君登基,彰显陛下宽宏,臣请将鲁王府一些无辜之人开释,好使他们在民间宣扬陛下之仁德。”
“鲁王府还有无辜的人?”
祝缨道:“有的,强抢的民女,扔半吊钱就拽走做奴婢的绣工。现在正在王府里关着呢。人多了,又吵闹,又要费钱养着她们,不如放出去。免得积得怨气太多,不吉利。臣想,从鲁王府的钱库里拨点盘缠给他们。再有,闻说鲁王侵占百姓田产。这个要核实一下儿再拨还,现在知会他们一声,让他们有个盼头,他们只会盼着新朝更好。唔,冬天了,查证的在发还之前,再拨点柴米让他们能过年。都是鲁王造的孽,说不得,又要陛下为他收拾烂摊子。”
皇帝微笑道:“可。”
祝缨道:“田地入籍,还要京兆多多费心。”
郑熹道:“应该的。”他与王云鹤交换了一个眼神,就知道祝缨的老毛病又犯了。
皇帝高兴地说:“卿等真是股肱之臣啊!”
二人忙谦逊了一回。
祝缨退到了一边。听他们聊着丧礼、改元、调人等事,她就一言不发。
等到聊完了,太子对皇帝请示,说这案子也是派给他的,他现在啥都不知道,觉得过意不去,一会儿哭完了丧想去大理寺看看。
皇帝道:“去吧!”
…………
祝缨先去哭了一场,她如今的排序在最前那一小撮人里,旁边是冼敬等人。哭完了,太子还没过来,骆晟先来,问道:“你这两天很忙么?”
祝缨道:“出了那样的事,大理寺不忙也不行呀。”
骆晟道:“你自家留意身体。对了,鸿胪的事情……”祝缨被薅到大理实属突然,骆晟甚至来不及问一下接下来要怎么办。
祝缨道:“眼下鸿胪寺没有什么大事,我已将事交给赵苏了,他还算能干。沈光华管司仪署一向顺手。到年底了,该报考评的,柯典客去岁接待四夷很是尽心……哦!”
她把装笏板的袋子打开,抽出板子,扒拉到袋底,掏出个折起来的小纸片:“我写在这里了,差点忘了给您。”
骆晟接了,祝缨把板子装好,太子也到了:“干什么呢?”
“一些交割,”祝缨说,“走得急,还没说完。”
太子感慨道:“公行事何其缜密?”
“可不敢当,人哪有什么事都能想到的呢?就怕都说我缜密,偶有一件忘了,就要有人说我故意的了。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祝缨打趣着说。
骆晟道:“不会的不会的,都知道你为人。为人在做事前。”
太子有点诧异地看着这个有点憨的岳父,心道:这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呢?
带着点疑惑,太子与祝缨往大理寺去,他也不乘辇,与祝缨一同步行,边走边说话。林赞想跟上来,被宦官给拦住了。只听到太子问了一句:“案子还顺利么?”
林赞想了一下,没跟上去。
案子刚才不是已经报过了么?
一群废物,祝缨心想,然后说:“不及龚劼一个零头。”
“龚?”龚劼案发的时候,这位太子还没出生呢。祝缨道:“是先帝时的丞相龚劼。”
哪知太子却严肃地说:“鲁逆可比龚劼危险多了!”
祝缨知道他的意思,龚劼纂不了位,鲁王能。但是她也不说破,这事儿不能说破,往深了说,那你太子对皇位的威胁……
祝缨道:“其实还好,鲁逆心思摆在台面上了。”
太子又问:“闻祎呢?”
“他辜负了先帝,也辜负了自己。”
“段琳呢?”
“一个无聊的人。”
祝缨还是不动声色,太子有些焦躁。他看着眼前这个人,相对于这身紫袍,祝缨显得年轻得过份。但就在刚才提到龚劼时,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面白无须也显得很年轻的“新贵”的经历远比他想象中的要丰富得多。这个人的智慧,也比想象中的更可依赖。
真是可恶的智慧啊!太多了,多到不接他的话。
“你也未免太无情了些。”太子说,“我是诚心求教的。从阿翁在世时,我便知你是能人,也诚心求教的,你总若即若离。鲁逆为乱,我道你心向东宫,为何如今又如此冷淡?”
“嘘——”
“你……”
“到了,”祝缨站住了说,前面就是大理寺了,“当年我从这里到南方去,路上遇到一个案子,骆鸿胪主持,我襄助。别的事儿记不清了,只记得对他说过,一件案子,查明真相固然重要,真相不明,其他的就是无根之木。但最难的不是查、不是审,而是查明真相之后怎么处置。有了木头,要拿它做什么。我觉得,这才是显出一个人的地方。请您留意这个。”
太子对上了她的眼睛,祝缨道:“道理写在书里,可怎么做才能让人看出来您已经吃透了这个道理来呢?都是一件一件的事。您不管问谁,他都只能给您说一些像废话一样的大道理。把道理化成本事,没有捷径,等您做到了,别人再请教您的时候,您能说的也就是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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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我不是在打机锋。请沉下心,先把这案子办完。办完之后,有些话您就不会再问了。请——”
勾兑
祝缨时刻留意要落后太子半个身位,边走边说:“殿下,该把林少卿放过来了吧?”
太子微叹一声,往后挥了一下手,林赞与宦官们快走几步跟了上来。察觉到气氛有一点点的不对劲,林赞十分识趣地闭嘴。快走几步,去叫人迎接太子。
大理寺里一阵忙乱,左丞才打几声呼噜就叫摇醒——太子来了。
祝缨将太子请到了正堂正位坐下:“大理寺上下轮班,昨天忙了一天一夜,夜班的正在休息,等会儿继续。”
太子默默地点头,大理寺的人陆续到了,排队、行礼。太子深吸一口气,开口慰勉:“我来看看,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吧。都辛苦了,等案子办完,自然论功行赏。昨夜累着的,先去休息吧。”
底下的人回答时有点参差不齐,都说是自己的本份。太子看了祝缨一眼,祝缨道:“好了,还照着轮班的来。各归各位。魏、伍两个评事还没回来吗?”
左丞打了个哈欠:“没,应该也快了。”其他人虽然还想在太子面前表现,但也乖乖听话往外走。
看着这个大理寺,太子有点不知道从哪里入手,清清嗓子,问道:“他们干什么去了?”
祝缨道:“昨夜问话,牵连出一些人来。又去拿了。”
“哦,”太子又问道,“鲁王呢?”
“他倒是醒着,昨天白天就问过他了。殿下要去看看?”
太子问道:“可以吗?”
祝缨点了点头:“当然,殿下稍等。”
“咦?”
祝缨道:“他的供词,大理寺有备档,殿下先看一下前情。”
备档拿了过来,太子很快地看完了,问道:“聊一聊,他就说了?”
祝缨道:“刑不上大夫,大理寺狱里不好动刑的人太多了,只好学着聊天。殿下,这边请。”
太子与她到了大理寺狱,狱丞狱卒又是一番惊动,太子说:“鲁王在哪里?”
鲁王醒了,才吃完了早饭,正在囚室里疯狂踱步,仿佛困兽。小陶等人都有点犹豫,要不要让太子进去。太子道:“开门。”
小陶看了祝缨一眼,祝缨点点头,打开了,鲁王猛地一停步看了过来。看清是太子,他冷笑道:“原来是你!来看我笑话吗?”
太子看着这位叔叔,也是感慨万千,在他十七年的人生里,有十六年是什么都不如此人的,如今地位翻转,得意有一点点,更多的是一种难言。
太子说:“阿翁驾崩了。”
鲁王紧绷着脸,太子问道:“你为何谋逆?”
太子问这话时的神情有一点点深沉,鲁王看着他这样,气就不打一处来,本已沉寂的心又被激起了怒气,他素来是瞧不起这些兄弟子侄的。一个箭步蹿过来,就要揪太子的领子,吓得小宦官忙拦在前面,小陶等人也慌乱要往前抢步。
鲁王见状,又伸脚来踢,都踢到了小宦官身上。眼见如此,他才收了脚:“不过成王败寇!你父子又是什么英俊人物了?”
林赞都想叹气,他们已经把鲁王聊好了,太子又把鲁王撩起来了。林赞忙上前道:“殿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请……”出去吧。
太子道:“他算什么危墙?”
祝缨对小宦官使了个眼色,小宦官这时候肯听她的了,都怕鲁王伤了太子。小陶等人拦住鲁王,小宦官就把太子往外架。
囚室的门又被关上了,祝缨道:“一个鲁莽的人,也就脾气显眼一点儿。这个时候还说这样的话,远不如龚劼。”
太子勉强笑了一笑。
鲁王这一闹,好些正在睡觉的也被吵醒了,隔着囚室的门上栅栏往外看,有认识太子的,就开始喊冤。也有说自己被胁迫的,也有说自己是被蛊惑的,还有说自己糊涂认罪求放过的。
逆案,照着盟书抓的人,太子丝毫没有“我是青天将平冤狱”的自得,只觉得吵闹。他突然意识到,与鲁王有这样一番冲突之后如果一走了之就显得怯了。在他的设想里,应该是他很从容,鲁王认罪的一个戏码。结果没照着想的来。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段婴呢?”
“在那边。”
段婴与这里所有的囚徒一样,都显得整洁,他休息得不错,仍是个美男子的样子。
祝缨道:“你们聊。”便退了出去。
段婴终于等到了太子,虽然不知道祝缨为什么敢让他有机会与太子面谈,但他仍然抓住了这个机会。先向太子跪下,再陈述自己的冤屈。
对着这样的人,太子找回了一些在鲁王那里丢掉的面子。但是听段婴自述揭发有功,又觉得可笑。那个奏本的时间账,政事堂已经给皇帝和太子算过了,太子听段婴说不出任何新意,没有说话,默默地走了出来。出门便问祝缨:“闻祎呢?”
祝缨又带他去见闻祎。
闻祎还保持了一个老臣的姿态,口称罪臣,不敢求活,但请求太子能够保全他的家小。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好好说话的人了,太子与闻祎一问一答,闻祎不再提“我是被先帝派到鲁王身边的,别无选择”之类的话。只说是自己一时糊涂,幸亏皇帝与太子有祖宗庇佑,才使鲁王不能成功。
太子的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但不多。接着,他便失去了与这些人继续打交道的兴趣,这些与他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小宦官又犹豫地来提醒:“殿下,该到灵前了。”
给皇帝哭灵也是按着时辰来的,祝缨与林赞只得又陪他回灵前。路上,太子沉默了一阵儿,他知道,他这一番过来表现得并不好。
他犹豫了一下,凑近了祝缨,问道:“我该如何做?沉下心、不走捷径,怎么做?”
祝缨有些踌躇。
有些事儿真不是她不想教太子,如果可能,让太子上上道,她们这些干事的人也能轻松一点儿。可是要她说“闻祎这个废物,真不会干事,要是换我来就先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一准能成……”
她怕是得死在闻祎前头了。
“您已经不在赵王家、不在课堂上了。您要还在课堂上,师傅们给您讲的也还就是那些。要是站在课堂之外,就是眼前这些。”
考虑到太子这个年纪、这个身份、这个脾气,祝缨又添了一句:“有些事,没见过的与见过的不一样,见过的与亲自去做也不一样,做得多与做得少又是不同。殿下,您有多少时间一样一样的都干了?若是没有,就干最该干的事。鲁逆的案子,大理寺会尽心尽力查办,都会上报。殿下该考虑的是接下来的判罚。”
这还是“废话”,太子有点绝望。
祝缨看到了他的脸色,说:“慢慢来。您才正位东宫,师傅、属官都还没配齐,天下的事,一点一点的做,过一阵子再回头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做了许多了。若总是不动,总是问,我该做什么。您马上就会发现,这朝廷……”
她也凑近了太子,说道:“黏得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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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已经觉得很黏了。”太子说。
祝缨笑笑,没有回答,心说,你这才哪到哪呢?
……——
哭了一回灵,太子回味刚才,觉得自己表现得不够好,有些懊悔。像最后那句话,他不该对祝缨讲的。
太急躁了,他想,该管一管自己的嘴了。
哭完了,奉皇帝往内休息。皇帝问道:“去大理寺看了一回,觉得如何?”
“井井有条。鲁逆,还是那副脾气,该着叫祝缨去磨他!”
皇帝想起鲁王也觉得头疼,道:“你多看一看,这件事,不能落人口实。千秋史笔……”
“是。”
皇帝哭得有点累,要去休息,太子退回东宫去。他们还没开始搬家,得等到先帝的梓宫移出宫去,才好把先帝的妃嫔安排了,然后搬迁。别人搬了,太子也不会搬,他将享有整个东宫。
路过詹事府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这里许多屋子已经上了锁,詹事府已经空得差不多了,很多人已经有了新官职。他突然想起来“您才正位东宫,师傅、属官都还没配齐”,对啊!
太子的心一急,又缓缓地静了下来,努力回想一下刚才的话,渐渐咂摸出一点味道来。
蓝德跑出来,见了他便笑着说:“殿下回来了。安仁公主、永平公主都在皇后娘娘面前。”
这俩是得哭灵的,哭完了没在女眷们扎堆的地方歇着,她们与骆姳、皇后又回东宫这里休息。
太子得去见亲娘,在皇后面前也就见到了两位公主与自己的小妻子,骆姳体弱,坐在椅子里显得愈发的小,靠着扶手,一句话也不说,这几天也累坏了她。
互相见礼,太子问道:“说什么呢?”
永平公主道:“向娘娘道贺,苦尽甘来了。”
太子微笑道:“大家同喜。”
安仁公主道:“是啊,娘娘是皇后了,殿下是太子了,我们阿姳呢?别是忘了吧?”
诏书里没写骆姳的太子妃名份,虽然大家都知道是这么一回事,但是史上也不乏元配妻子最后没得到该有的名份的。安仁公主与永平公主这些日子比较担心的就是这个。
太子道:“那是不能忘的。”
皇后也说:“相公们议事,必是先说朝上的大事,咱们的家事也是要往后挪的。”
安仁公主道:“可别叫我们等太久才好呢。他们大婚办得急,我还准备了些铺房,要给阿姳送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如愿?”
太子与皇后再三保证,移宫之后就向皇帝请旨。永平公主又从中打圆场,宫女奉上茶点来,这件事才算完。
太子心道:非止朝廷黏,自家人也……令人行动不得的事真是处处都有。
他没有厌恶骆姳的意思,但是安仁公主委实咄咄逼人。
他有点想祝缨了,不知道这个人处在此处,又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安排呢?可恶!想必又要打机锋吧!不到火烧眉毛的时候,他就不肯说个痛快的话。
太子有些怀念前几天祝缨拖着他在皇城里奔跑。虽然紧张,但他喜欢那样的时刻。
…………
祝缨就出皇城去了鲁王府。那里正在清点财物、人口,书吏们正忙碌地把需要释放的人口单列出来统计。
接着,祝缨又去了京兆府,郑熹也回来了。
他与祝缨一样,这些日子得来回地往宫里跑。新旧交替,京城的稳定也是很重要的,哭灵也不能耽误了。他明显地看出来也瘦了一圈。
京兆府的官吏们一路把祝缨“恭喜”着送到了郑熹的面前,他到了京兆府里就从容得多了,不像在灵前哭得脸色腊黄。
郑熹道:“又要拿什么人?”
祝缨在他的对面坐下了:“我就不能是为了别的事儿?”
“钦点的谋逆大案,你还有心思干别的事儿?”
祝缨笑眯眯地拿出一个信封,放到他的桌上:“当年您审的是龚劼,我怎么就沦落到审鲁王了?”
郑熹拿起信封,边拆边问:“这是什么?鲁王可不比龚劼好应付。龚劼,你办他就是了。鲁王,仔细出力不讨好。轻了,陛下骂,太狠,仕林又要指指点点。”
祝缨道:“城东那家货栈,我存了点儿东西。”
鲁王府里的钱物一边查抄、一边登记、一边往外搂,这一份是给郑熹的,她给存到了一家货栈里。郑熹派人拿着票据到货栈里提就行了。
郑熹将票据同信封叠在一起轻轻地扔到桌上,道:“又来弄这个了!第一是要办好案子,别随便分心。”
“其实是有事相求。”
“哦?什么事?什么事也不用弄这个。”郑熹笑着说。
祝缨道:“大理寺这些年可够疲沓的,做事松懈不说,人都还没凑齐。我现在能定的,六品往下。可它还缺个少卿,这个……”
郑熹会意,轻声说:“我看你且不要急,来一个想大展雄才的,你手里又有那样一个大案子,就还要分神对付他了!哪里求另一个裴清呢?空着吧。”
“只要您有意,您提的人,我绝不反对。您要是真不想安排呢,我只好去请示政事堂了。少卿的位子,您也说了,现在有大案要办,不能久悬吧?再说远一点儿,赵邸、东宫两番旧人,陛下、太子,三门外戚,多少人?都等着呢!我可不想再来个小祖宗。太蠢的带不动。”
郑熹道:“你自己就没有人?”
“我算什么呀?”她现在安排些六品的官员不在话下,五品往上,就得跟人协商了。底子簿,没办法。她现养的人都还在熬着资历呢。
郑熹道:“你在大理寺,我还用什么旁人呢?你那些个学生,可以往别处安排啦,下手要快,他们都在准备着了。”
“是。那……”
郑熹道:“倒是有一个人。”
“谁?”
郑熹道:“施鲲有个儿子,今年还在京里,你向陛下请示少卿人选,我便提他。”施鲲好几个儿子,这个小儿子也差不多四十了,很好的借大案攒履历的机会。
祝缨心领神会,这就是拿少卿的位子与施鲲那里勾兑。她问:“施相?”
“我看他快休致了,临走前是要安排好子孙的。他人都要走了,又开府,又能安排其他人。他会给十三郎安排个合适的去处。”
“明白了。”
郑熹想了一下,低声道:“且别太卖力,等大家伙儿哭完灵,热闹才开场呢。释服之后改元大赦,你再看!不闹个三、两年不算完。”
祝缨也低声道:“我只管查案子,判的事儿我可不管。”
郑熹道:“太子有些坐不住?”
“您知道?”
“毛手毛脚的,”郑熹道,“这个年纪是容易急躁。轻易别应他!先看看陛下,再想怎么对待东宫。”
“好。”祝缨起身向郑熹告辞,郑熹将她往外送,边走边告诉她,办案的时候如果需要京兆府,只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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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缨还需要京兆府给老马的妹妹家把田给登记了,给鲁王府开释的奴婢们上户口呢。
不过不是现在,那些还没统计完,她又去催促了一回。中午到大理寺去睡了个午觉,终于回了点精神。
又去盯了一回案子,这些审讯普通的大理寺的人都能办到,不必她亲自审。只有鲁王,被太子过来刺激一回,又开始在牢房里闹了。他一闹,连带的其他人听到了声音也跟着不安了起来。
祝缨只好又去了他囚室,与他再“聊一聊”。
鲁王还没平复过来,看到祝缨就觉得她之前是骗自己招供,她是皇帝父子的走狗。扑上去就对祝缨挥拳,祝缨一偏头让开了他的拳锋,旋即一拳捶在他的胃上,鲁王一声哀嚎,抱着肚子蹲了下去,不发狂了。官吏们看呆了,须臾,又觉得畅快。
祝缨垂眼看着他,道:“大理寺不用刑,这一下是我自己的,你可向任何人告状。你与周游闯宫的时候,先帝还没驾崩,你就算成了,也是寇。闻祎没给你讲过齐太史吗?”
她扭头走到囚室门口,对林赞道:“你知道齐太史的典故吧?”
“是。”
“给他讲!”祝缨说,“不许再动他一个指头,郎中呢?给他瞧瞧。瞧完了,拿软绳给他捆床上。还有口供么?都给我拿过去。”
她一面核着各州县报上来需要复核的案件,一面处理鲁王案件。细节一点一点的浮了出来,其中一份口供很有意思。
上面写着鲁王府收买刺客所做的事,为了养出“死士”,鲁王也是下了血本了,给钱、给地、给房子、给女人!如花似玉的侍婢,只要这些无赖刺客看上的,鲁王抬手就送了,还附点儿嫁妆。又许了事成之后的好处,不外是子女金帛。
怪不得呢,就说以鲁王这德性,怎么会有这么顽强的刺客。这也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了。
一拳打少了,祝缨想。
她叫来左丞:“老左,这个人你亲自审,要他把所有刺客的名字、籍贯、住址都报上来!不论死活!这样的大事,他能不有点儿后手?”
左丞道:“是。”
她要亲自抄了他们的家!
……
祝缨打算拿到名单之后,与京兆府协调去拿人。
今晚,她终于能够回家好好睡一觉了。
祝缨回到家里,却发现还是不能休息——家里来客人了!
如今祝缨也算是热灶了,门上收了许多的拜帖,但是由于她不时要住在大理寺里督促办案,门房上倒还没有人蹲守。
祝青君迎了上来,说:“大人,陈郎君和他爹来了!阿炼和林风在陪着。”
祝缨来不及换衣服,先到堂上见陈萌。
陈萌也是从灵前回来的,他一直派人看着,见祝缨终于回家了,带着儿子就过来致谢。
祝缨奇道:“谢我?”
陈放道:“那日,叔父与我说话,陛下就问我出身,知道阿爹还在京中,就让阿爹先不要离开。”
“那也是你家的运气到了。”
陈萌道:“话不是这么讲的,御前多句话,不容易。又是新君,摸不着脾气。”
“陛下宽仁。”
陈萌道:“政事堂与我聊过了,调我为太仆。就这两天的事了。”
“恭喜。”
“多谢。”
太仆为什么会空出来呢?因为原太仆被抓了。原太仆是谁呢?
段琳。看来他是回不去了。
祝缨道:“谢陛下。”
“谢陛下,”陈萌说,“等我到太仆看一看,咱们再细聊。我看你这……学生不少,要安排时,只管说话。”
“这就见外了。”
“不见外才这样。”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祝缨留他吃饭,陈家父子也不挑剔,边吃边说一些闲事。陈萌对小鬼们讲当年祝缨才进京时的故事,苏喆道:“阿翁在梧州查案就很厉害!原来小时候也这样厉害呀!”
“什么小时候?那叫年轻。”祝缨说。
苏喆咯咯地笑了。
气氛很轻松,陈萌也就略说一两句当年自己还犯过蠢,幸亏祝缨不计较之类。祝缨道:“你醉了。”
“国丧谁敢饮酒?”
正说笑,祝文跑了过来:“大人,安仁公主府来人了。”
“咦?”陈萌筷子停了一下,说,“太子妃的母家哦?你……”
祝缨摆了摆手,问道:“是谁来的?”
“家令。”
“你们先吃,我去见一见。”
祝缨在书房里见了这位家令,家令对她倒还是很客气的。脸上带一点为难的神色,道:“大理,殿下有件事。”
他奉上了安仁公主的帖子,以示所言不虚。
祝缨道:“您是办事的人,我不为难做事的人。您只管说。”
家令松了一口气,道:“殿下说,当日太子妃大婚时仓促,没能好好准备。下诏册封移宫的时候,要好好铺陈。”
“可怜天下父母心,祖母之心也堪怜。”
“额。殿下想起来,在鲁王府里见过一对珊瑚树,五尺高的。还有……”
祝缨道:“你把单子给我看一下吧。这事儿呢,我自与殿下去讲,不让你为难。”
家令将单子一放,感激地道:“多谢。”
换个人,家令也没这样的好脸,但是祝缨不太一样。家令很明白,这人不是骆晟的门生,更不是安仁的家奴。祝缨背后的人可能是郑熹也可能是王云鹤、刘松年,反正都不太好惹。祝缨本人,好像也不太好惹。
她不生气,但比生气的人好像还可怕一点。家令有个答复能交差就行,他匆匆地离开了祝府。
祝缨又回到席上。
陈萌以眼睛示意,没有问出口。
祝缨道:“盯上鲁王家的宝贝了。”
“不好弄啊!”陈萌感慨。这事儿如果是王云鹤那样的人,很好办,直接给她撅回去。但是陈萌知道,祝缨不是王云鹤,安仁公主的儿子还是祝缨的前上司。安仁公主还是骆姳的祖母。
“那干嘛弄它呀?”祝缨说,“吃着,喝着。高高兴兴准备当太仆,别想那个。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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