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难过地将茶扔回了案上,对蓝兴说:“咱们相处几十年啦,你是我的老家人,跟我说点实话吧。他们,是不是都想早日立东宫?”
蓝兴躬身道:“陛下心里还念着先太子,谁的儿子谁想。”
皇帝笑笑。
于公,他当然知道要早立储君以安人心,也免得兄弟相争、闹得无法收场。于私,他并不想要一个随时能够取代自己的人。哪怕是他那个早逝的儿子,最好的一个儿子。
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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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揉了揉自己的腿,蓝兴急忙上前,皇帝松开了后,蓝兴跪在一旁小心地为他揉捏。皇帝含糊地道:“可要一个孝顺仁义的人才好啊。”
蓝兴不敢接话,手上愈发地谨慎了起来。
过了一阵,皇帝动一动腿,蓝兴也顺势拿开了手,悄悄撑着地面站了起来。跪得久了,蓝兴的腿有些发麻,他的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身后两个眼疾手快的小宦官急忙从后面扶住了他。借着衣摆的掩饰,蓝兴轻轻动了动脚。
皇帝又发呆了,他仍然在犹豫。
他知道立储的规矩,以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先前的太子可太合适了,除此而外,目今最长者当是赵王。
可是赵王被太子妃告发了!太子妃,他亲选的儿媳妇,说话做事一向都是有章法的。年纪轻轻守了寡,却仍然抚养儿子,也算是个合格的媳妇。皇孙虽幼,却是太子亲儿。
赵王忌惮侄子是必然的!皇帝想。先太子,最好的儿子,有这个儿子在诸王无不安顺,包括赵王。
要是他还在就好了……
他一没了,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儿,诸王相争,仿佛没一个好人。鲁王跋扈、不敬兄长,赵王谋算亲侄,唐王收买官员,卫王流连山水、不务正业,周王、吴王醉酒互殴……
一个一个,儿子们都成了恶人!
皇帝一阵头疼,他已不求一个再开盛世的贤明太子了,要一个正常的孝顺父母、友爱兄弟的人要求很高吗?
蓝兴一直等到皇帝缓过神来,才蹒跚地上前,皇帝道:“累了就去歇着,年纪也不小啦,有事让他们干去。”
“是。”
……
这一晚是施鲲值宿,蓝兴出了皇城直奔回家。他的府邸占地颇大,从外面看不太出来奢华,内里该有的一样不缺。家里一堆仆人围了上来叫他:“阿翁。”有眼尖的看到他行动迟缓,故意大呼小叫:“您这是怎么了?”
蓝兴摆了摆手,道:“都散了!”
蓝德上前扶着他进房,小心地问:“爹,您这是……”
蓝兴斜眼看着这个“儿子”,哼了一声:“你还舍得回来?在外面可逍遥快活?”
“儿子不敢!爹还在宫里,儿子怎么敢歇着呢?儿子去庄子上了,将秋收了……”
蓝兴叹了口气:“收拾收拾,跟我走一趟。”
“是。”
蓝兴与蓝德换了身衣服,除了颏下无须,俨然是两个士人。他们不骑马,乘一辆小车从后门出,由两个心腹家丁驾车,一路到了刘府。
刘松年近来闭门谢客,却被他一张名帖敲开了门。
蓝德心中奇怪,向来不见刘松年往蓝府送礼,怎么看起来两人像是熟人?
蓝兴道:“你们在这里等我。”
“啊?哦!”
蓝兴慢慢地走到了一间小厅,只见刘松年正在煮茶。刘松年抬起眼睛:“有事?”
蓝兴不等招呼,径自走到他的对面坐下了,刘松年没骂走他,而是给他也斟了一盏茶。蓝兴尝了一口,道:“王相公今天在家?”
“怎么?你想找他?”
“有点事。”
“嗯?”
蓝兴苦笑一声:“你们要再催陛下立储,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刘松年道:“他才不会听你这一句,听了,就不是他了!你也别想管得了朝臣请立东宫。”
蓝兴道:“咱们都是陛下还在东宫时就在的人,你、我、龚劼哦,还有陈峦,死了的钟宜……”蓝德一口气报出了许多的名字,“咱们别说虚的了。都是为了那个位子,咱们也都见过了。现在是陛下不想。”
“你还没想好怎么押宝?”
蓝兴忙说:“那可轮不到我!眼下就这几位殿下了,你们就算请立东宫,还能是谁?不过也是旧着那个路数来请立。既然这样,到最后位子也还是落到那个人的头上,又何必急在一时?倒叫陛下现在为难?”
刘松年眯起了眼,蓝兴冷笑道:“立了太子,你们想怎么着?是不是就能抛开陛下伺候新主子了?你们士人胸怀天下,我是阉人,眼界就这么大,你与陛下也是相知几十年,心疼心疼他吧!”
刘松年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
蓝兴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吸吸鼻子,说:“朝上的事还不够相公们忙的么?是北地的灾情不紧,还是十月的刺史不多?你们把营盘扎牢了,谁来不都是一样么?我只要陛下安心。”
刘松年点了点头:“看好宫里,不可让宵小有可趁之机。”
蓝兴道:“这是自然!”他将杯子放回原处,对刘松年一礼,慢慢地又走了出去,留下刘松年在屋里发怔。
半晌,刘松年骂了一句:“我就知道,这破京城讨厌!狗屁皇宫里麻烦多!”
早知道就不该回来!依旧逍遥山水,何等自在!现在……
“备车,去王家。”
…………
政事堂好像真的消停了,王云鹤和施鲲有一阵子没提立储的事了。
皇帝却不消停了,说得好好的,要让礼部、吏部将选新官的事承担起来,却忽然改了主意。
先是,调郑熹为京兆尹,接着,将裴清调出京去做了刺史。然后又将钟宜的弟弟调做了礼部尚书,最后,把周游重新调入了禁军。一番调动,看得人眼花缭乱。
到了十月,各地刺史开始进京,今年来的不是旧年人。吏部的新尚书姚臻忙得脚打后脑勺,王、施二人也不得清闲,皇帝召见刺史、别驾不提,他们二人也着意考核一些官员。
往年他们也见各地刺史、别驾等,大部分是比较泛泛的,如今却拿出查私房钱一般的架式来。今年进京的刺史,有福了。
章别驾额头冒汗,他此行携带了祝缨让他带来的一些文书,又有给王云鹤等人的信件。同时,今年梧州还有八个贡士。八人都是从各县里选拔出来的年轻人,通过考试考出来的,福禄县、南平县各三人,思城县两人。但是据章别驾一路观察,竟是福禄县的三人水平更高一些。
此外,祝缨事先与他通了气,赵振等四人祝缨另外具本举荐。章别驾知道,这四个人这一次恐怕是稳了。梧州出粮了!
而梧州上下的官员,哪怕不升官,也能记个不错的考评,为下一次升官做准备。
章别驾本以为自己也能跟着沾点光,哪知王云鹤像审贼一样的审他,先问田亩数,再问亩产量,然后问税率、库存。他都答了。
王云鹤又问:“府库能支几年?”
“五年!”章别驾自信地说。
冷不丁的,王云鹤又问起了百姓生活,突然说:“不对,中间有人中饱私囊!如何一亩田多收了十斤?”
章别驾吓了一大跳,跟王云鹤对了一回账,松了口气,道:“哦,那个不是衙里收的,是他们村里自发的,为的是备灾。官府有时候来不及,有时候一些小事他们也不上官府,就自己族内调剂了。”
王云鹤道:“这倒不失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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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法,但要仔细不要被人贪污了。”
“是是是。”
王云鹤放了他之后,章别驾还以为祝缨哪里得罪王云鹤了,心道:以前不是好好的吗?
后来与同僚相聚才发现,大家的遭遇都差不多。又想北地有人倒霉,有些地方换了刺史,有些地方干脆一口气把主副官都换了。是有些不同寻常。
章别驾思忖再三,带着礼单,来到了一座宅邸前。
新官
自冬至春,章别驾在京中奔波,一如前年。京中多的是与他相似的人,许多人都嗅到了气味,较之前年也更躁动了。
一边在京城各家转着、与相熟的地方同僚聚会,章别驾终于又排上了王云鹤家的的队。这日,王府里来人请他次日过府一叙。章别驾不敢怠慢,急急修整一番,早早地到了王府等候。王云鹤从皇城里回来,便在书房里接见他。
章别驾对王云鹤的上次接见犹有余悸,但是丞相是必须得见的,不求丞相们对自己有多么地好,只求丞相们不会觉得自己不把丞相放到眼里、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他恭恭敬敬地站到了王云鹤面前,王云鹤看了他一眼,道:“坐。”
章别驾坐下,僮仆上了茶,章别驾意思意思地沾了沾唇就放下了茶杯。
还没等他开口,王云鹤就先问了一句:“梧州今年有贡士来。”
“是。”章别驾忙欠了欠身。
王云鹤又问:“你都熟吗?”
章别驾哪里想得到丞相们对“诸侯”的评语?还道王云鹤是因为祝缨所以对梧州要特别地好一点,精神一振,道:“一路同行,略知一二。”
王云鹤问道:“孰优孰劣?”
章别驾道:“都不错。梧州向来公正,凡取士,皆糊名考试,能考取出来的都是人才。于人才之中再选取实干之人。除了贡士,刺史所荐诸生,皆非无能之辈。”
王云鹤一一细问,章别驾有心将事办成,又说:“羁縻县语言风俗尚且不通,南平、思城、福禄三县之文教日有增益,福禄县更佳。刺史在那里下了十余年的功夫,又教授相公的文章,当年的年轻人如今已长成,正是结果之时。”
王云鹤脸皮抖了一下,道:“圣人之学学不好,读我写的只言片语也是不成的。”
章别驾陪笑道:“是,并不敢落下,五经六艺也都习的。下官在到梧州前也任过几任地方,下官看来,梧州与獠人杂居,骑射上头比一些地方的文弱书生强多了。”
王云鹤道:“子璋信里说,他忙于羁縻事务之时州内庶务是你代理?”
“是,依上官的之命行事而已。”
王云鹤道:“你干得不错。”
“相公过奖了。”
“梧州上下官员,你觉得如何?”
章别驾一一细数各人姓名职位考核结语,都说干的不错,最后说:“还缺一个司仓,以前的吴司仓调走了。不过并不曾误事,司仓佐也恪尽职守。”
“司户祁泰,其人如何?”
“是个不善言辞只会干事的人。”
公事似乎到此为止了,王云鹤的神态、口气都松弛了下来,闲适地道:“这里不是政事堂,轻松些。一路可好?”
“一路都顺利,就是道上有点挤。”
王云鹤笑道:“都上京嘛,你们赶到一起了,人多了就热闹,可有什么趣事不曾?”
章别驾道:“为方言闹了不少笑话。”
两人无拘无束地聊了一阵,章别驾看王云鹤神态随和,渐渐放下心防。出相府的时候已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了,只觉得自己应答得应该都不错。
王云鹤确实觉得他还可以,将“章炯”两个字记在了一张纸上,接着见下一位访客。这一天王云鹤睡得不早也不晚,临睡前纸上已经写了六个名字。
第二天,他将这张纸带上,先上朝,再到政事堂与施鲲碰个头。
……——
施鲲前一天值宿宫中,回家前也要与王云鹤碰一下,告知临夜并无大事发生。
王云鹤将自己写的纸条给施鲲看:“这几个人。”
施鲲指着上面一个名字,问道:“这个章炯,是不是姚尚书才提过的那个章炯?”
王云鹤点一点头:“是他。梧州别驾,是个实干之人。”
施鲲笑了:“能在祝子璋手下好好活到现在,可见是个有才干的人。我看可以了。”
王云鹤也笑了:“赶紧再派给他一个新别驾,梧州的长史、司马都不能顶用,为刺史之贰的只有别驾。送个新别驾过去,让他好好磨一磨才好。”
施鲲道:“章炯给他派哪一府做知府去?”
王云鹤道:“不拘哪一府,我看都行。”
“好。”
两人又将名单上的几个人也都议过。北地旱灾,两人警醒,由此审核出一些问题、罢免了一些官员,这些空缺都要有人顶上。
姚臻出任吏部尚书之后的一件大事,就是挑选官员填补空缺。姚臻新任,又赶上年末的大考核,忙得焦头烂额。丞相们不免要将知府及以上的官员的任免接过来,为这个新人分忧。
前几日姚臻提到了还有章炯这样一个“年富力强”的人,资历也够,历年的考评也好。亲自考查之后,王云鹤决定今天同意。顺手还询问了章炯对祁泰的看法,因为祝缨特别要求,如果她调任需要带走祁泰和几个京城带出来的衙役。
两人将名单敲定,知会姚臻之后,再一同奏报给皇帝。
从梧州拿走一个用得顺手的别驾,政事堂也就痛快地同意了祝缨所举荐的赵振等人。因祝缨曾带四人进京,王云鹤见过四人,吏部很快发文往梧州,给了这四人官身,乃是各“诸侯”讨价还价里,最早被兑现的一批条件。
驿路快马在寒风中自京城一路南下,文书到达梧州时正值新年。
……——
今年章别驾不在,祝缨坐镇刺史府。
这个新年的气氛还算不错,朝廷要多征税,祝缨先出了告示,将情由与本地百姓说明,又下令除此之外,本州不再加税,然后再开始收取。
税多收了些,但因梧州近来糖坊等的收益以及宿麦的种植,百姓生活尚可,除了偶尔几个管不住嘴的说两句,并无更多的不满。
祝缨打算灯节的时候让州里好好热闹热闹,同时也在琢磨盐的事情。她早有心降低梧州的盐价,只是一直腾不出手来。
盐铁官卖,比糖更加不可或缺,利润丰厚,一个不慎百姓不能获益,却喂肥了蠹虫。若能有一个合适的法子将盐价一降,也能缓解一下百姓因加税而带来的不便。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应该能办成,也算她离开之前给梧州留的一点福利。
她取出信笺,准备给几个刺史写信,询问一下情况。他们的辖区内有盐场,很巧的是,他们都从她这里拿过麦种。
信才写了一半,小柳就来报:“大人,京城有公文!”
小柳的脸上带着一点奇怪的神情,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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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推算此时正是闲的时候,除非大事,否则谁也不会想在这前后办公。
祝缨道:“拿来我看!”
祝炼接过了公文,捧到案头,祝缨拆了公文一看,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来——王相公真是公道,赵振等人的告身下来了。
此事稍有一点惊喜,几个都是实职,过完年就要赴任的那一种。
祝缨道:“来人在哪里?快,请来一见。小柳,把赵振他们四个叫来!”
小柳道:“荆郎君他们在城内还好,赵郎君可是回家过年去了。”
“那就派人去叫他来!是好事!他们的告身下来了!”
“是。”小柳笑着答道。他很高兴,大正月的听到好消息,谁都会开心。他又悄悄地看了祝缨一眼,心道,跟着大人就是好,兴许也能像小吴哥那样……
祝缨自己也高兴,她想在自己离任之前多为梧州栽培出一些官员。只恨不能让她再任三年梧州!
很快,荆生等家在南平县的人在一片喜庆中跑到了刺史府。此时刺史府里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当值的衙差脸上都带着笑意。荆生是荆纲的族亲,家里知道规矩,早准备了许多的红包,一路发了进去。
待到了正堂,看到祝缨,荆生一个头叩了下去:“晚生拜谢恩师。”
祝缨上前将他扶起,道:“快快请起。”
荆生仰起头来时,脸上已挂上了感激的泪水:“若非恩师提携,晚生哪有今日?”
他的心中也如小柳一般有期盼,小柳的榜样是小吴,他的榜样是顾同。本想着沉下心来老老实实听几年使唤再探一探口风,哪知祝缨不声不响给他办成了。
荆生喜极而泣,连连顿首,祝缨都把不住他,荆生道:“恩师深恩厚德,学生没齿难忘!呜呜……”
荆生呜咽良久,才在小柳等人的协助下站了起来,看祝缨一派平和的样子,他又不好意思了起来。
小黄知机,去打了水来给他洗脸,荆生更加不好意思了。匆匆洗了脸,同学汪生、方生也呜呜着进来,二人进来没看到他,见面就是一跪,也是叫一声:“恩师。”
荆生瞪眼看着两位同学呜呜地感激涕零,觉得汪生说的“学生必恪尽职守,以恩师为榜样,不辱没了恩师的名声”以及方生说的“上报陛下、恩师,中慰父母,下安黎民”比自己说得好。他忙添了一句:“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汪、方二人这才发现荆生,不由耳朵发红。待二人也洗了脸,祝缨含笑道:“终于不负你我相识一场。”
三人又是一番感谢。荆生犹豫了一下,问道:“不知赵振他……”
“他家远,过两天也过来。到时候大家一起聚一聚,我有事嘱咐你们。”
“是!”
……
赵振到来时,荆生等人已各自回家准备庆祝了。赵振由父母、本族的长辈赵翁等人陪同。福禄县的人到州城来,总是觉得底气格外的足。
他们到了门上递了帖子,很快便得到了接见。
赵翁与赵振的父母激动得话音里有点哆嗦,赵父一个不小心说溜了嘴:“自打大人叫他过来做事,咱们就常说,福气快到咱们家了,比别人虽晚了一点,好饭不怕晚,嗷呜……”
赵母将脚从丈夫的鞋子上又碾了一碾默默地移开,后悔踩得晚了。她的裙摆挨着他的衣摆,一叠,又散开了。赵父忍痛忍得面目扭曲。
祝缨一笑:“你们的好日子也快到了。”
赵父、赵母都开怀,儿子做了官,他们也可做得封翁封君了,一家子都感激了起来。
祝缨对赵振道:“我请你们吃饭,还有荆、汪、方三位,大家伙儿一起,我正好有事嘱咐你们。”
赵振响亮地答:“是!”然后又笑,“学生有些慌,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正想请教老师呢。”
赵家一家人住在福禄会馆里,到得次日,祝缨在府中设宴,作陪的是府里的官员。排面给得足足的。
祝缨给他们都安排好了,先在家中庆祝几天,然后就要动身。几人要任职的地方比较远,都在北方,不像顾同,隔俩月就能捎封信过来请安问好,顺便捎带些东西。赵振等人要去的地方远在千里之外,通信并不方便。
祝缨特地叮嘱他们:“或与前些日子一些官员被罢有关,你们到了那里之后务必小心。你们干事的本事我是不怀疑的,但是人有水土不服、事也有水土不服,人情往来也一样。去了先摸摸底再干。”
“是。”
四人都在祝缨手上干过些实务,虽不如顾同、赵苏那样的娴熟全面,但也耳濡目染,自思可以应付。
祝缨又说:“到了之后务必心怀百姓。与上下要处好,对同僚要客气。且不要动歪心思。只要你们能将事做好,不会被埋没的。”
得了这一声,四人都安了心。祝缨又赠他们盘缠,父老们亦各有赠,没出正月,四人就结伴离开。他们要一同北上,走过一段之后再分开。四人并不知道,吏部那里一批批了不少人,那些人没他们的好运气,须得到吏部走个过场、由吏部官员审核才能领到告身。
祝缨也不知道,此时的京城,皇帝也已同意了姚臻的举荐,要将章炯调离梧州。章炯的品级更高一些,手续也复杂一点,文书下得就晚。政事堂打算将继任者选好,然后一同下文,不给她反应的机会。
她还很高兴,正在去别业的路上。她打算去别业探望一下父母,再回来主持春耕并等章炯回来。
张仙姑和祝大两个自从知道祝缨的计划之后,反对也无效,只得想着先在别业给祝缨“扒拉好窝”。因为项乐新婚,正在福禄县老家小住,新年不在别业,老两口觉得没有自家人看着别业不行,就没有下山来。
与她同行的是别业随从。
花姐等人被她留在了刺史府,随时关注着梧州的动向。
……——
山路比之前好走了不少,五县说不修路,也将大路略略平整了一下。祝缨骑在马上,呵出一团白气。一行人走的是近路,即中路。
南路即左路是阿苏线,北路即右路是塔朗线,中路则是要过那道狭长的山谷。山谷取直,所以比左右路都要近些。
如今山谷尽头已经建起了一个简易的堡垒,或者说关卡。
祝缨一行人到了关卡下面,祝银大声说:“大人来了,快开门!”
关上的人往下一看,忙跑了出来:“大人来了!”
这是两个年轻人,脸上都带着点激动的笑,看着祝缨的眼睛亮晶晶的。关卡上有约摸二十来人,他们都是侯五带出来的人,一见祝缨来,派了两个看门的,余下的都过来在祝缨面前站好队。
祝缨向他们道了一声辛苦,又指其中一人的靴子问:“过年没领到新的?”
那人笑道:“有的,今天轮到我打柴,就换上旧的。”
祝缨又问他们吃住如何:“到卡子上几天了?什么时候替换?还忙得过来吗?家里的活计有人干么?”
领头的一个小胡子道:“回大人,我们这一班守一个月,还有五天就来人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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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家里尽有人的!咱们吃大人饭,当然要先干大人的活!没有大人,哪里有我们的今天?”
祝缨道:“也要顾家。”
小胡子的官话不太好,听得一愣:“咱们是祝家的,顾家是哪家?”
祝缨一笑:“对,你们是祝家的,不是别家的。”
小胡子用力一点头:“嗯。”
祝缨一路顺利地去探望过了父母,在别业小住了两天,将别业的春耕事务先安排一下,以防到时候自己走不开,别业春耕无人安排。
等她再次下山,便收到了朝廷给她的惊喜——章炯升任安阳知府,朝廷给她安排了一个新的别驾。来人姓张,名运,名声不显,祝缨之前也不知道他,其人性情如何更是无从得知。
朝廷这些老狐狸,真是一肚子的坏水,十分会给地方上添乱。
突然
祝缨将文书仔细地又看了一遍,没有找到更多的讯息。她轻轻地将这份文书放到一边,对小柳说:“发抄吧。”
小柳接了文书,匆匆走了出去。祝缨对一旁的小黄说:“你跑一趟,把项安叫过来。”
“是。”
项安正在糖坊,身边一个项渔一个阿金,手里捧着小本子不时地在上面记些什么。听到祝缨叫人,项安不敢怠慢,对项渔和阿金说:“你们在这里,将刚才的数目仔细核对。”
阿金惜字如金:“是。”
项渔则好奇地问:“会是什么事呀?莫不是有好事?”
项安横了他一眼:“管住你的嘴。”
项渔缩了缩脖子,项安道:“要是我不回来,你们不用等我,干完了活就自己吃饭去。”
“哦。”
项安匆匆赶回刺史府,路上,她轻声问小黄:“可是有什么事?”
小黄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大人的心思谁能猜得着呢?”想了一下,想说祝缨看起来不像是高兴的样子,转念一想,也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小黄将剩下的话又给咽了。
项安留意到了他表情的一点变化,追问了一句:“怎么?真的有事?”
小黄脸上带点疑惑地道:“不像有事呀。”
两个人也琢磨不出来,项安却因小黄这一点表情的变化,心里更加没底了。她家兄妹三人,两个哥哥已经成家了,母亲的压力全移到了她的身上,一旦有人找她又不明说是什么事,她都不免要怀疑是母亲的说客。所有说客里,祝缨的意见是最不能够被忽视的。
怀着忐忑的心,项安到了签押房,祝缨先让她坐下,问道:“二郎还在家里?”
“是。”一说到自己的家人,项安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
祝缨道:“大郎与二郎,你觉得哪一个更适合守家?”
项安轻呼一口气:“大郎。打小就是这么分的,我与二郎更喜欢外出。”
祝缨微笑:“这几年你也没什么机会外出,都困在糖坊了。”
“糖坊不算外!”项安忙说,“有事做就不算困守。我愿意在外面做事。”
祝缨点了点头,抽出一份文书来,按在桌面上往前一推。项安疑惑地走上前去,捧起一看,不由吃了一惊:“这!”
祝缨点了点头:“这些年你们兄妹为我做了不少事,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的心愿我当然要尽一分力。”
项家的心愿就是“身份”,祝缨给项安看的正是一份户籍文书,将项家的户籍给转了过来。做官要倒查三代,现在可以从项安这一代开始算了。
项安捧着文书一则以喜、一则以忧,须臾之后,竟笑不出来了。该为家里高兴,可是自己怎么办?如果家里不是个商人的身份,她还能出来抛头露面吗?
自福禄县起,乡绅们都愿意在“商”上谋取一分利益,但他们都要套个名目。譬如林八郎,就是以“游学散心”的名义去顾同那里。既守住了可以选官的便利身份,又能沾上工商的利润。整个梧州都是这样。
即便如此,也没有哪一家让女人在外面主事的——除非她是个寡妇。反而是商人家,她出面做些事情更方便些。
以前,身份是全家人担忧的事情,现在成了她一个人的难题。本来母亲就想她早日成家,现在更有说头了。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她低头将户籍收好。定了定神,项安看到了祝缨,心思电转,项安捧着文书后退三步,郑重地拜下:“小女全家叩谢大人提携之恩。”
祝缨道:“起来吧。”
项安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将求援的话说出口。等祝缨说一句:“将这消息告诉家里吧,再让你哥哥过来一趟,要尽快。”
“是。”
祝缨看了她一眼,问道:“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么?”
项安心头一紧,忙说:“当年大人帮我们兄妹报了杀父之仇,我们便发誓要一直追随大人的。我的心意绝不会因为时事的变化而变!哪怕家里如今改了户籍,又或者多了几个钱。”
项安心里闪过了许多人,朱大娘、大小江娘子、胡师姐、苏鸣鸾,她马上接着说:“我与二郎到大人身边的本意并不是为了这一纸文书。项家得有今日,都是大人的提携,我说出去的话也是做数的。家里有大哥,二哥也成家了,并没有后顾之忧。”
祝缨问道:“要是我调离梧州了呢?”
“也是一样的!糖坊本来就是大人赏给我们家的,大哥不在,还有阿渔呢!那小子虽然小,再有管事帮着,也能支应的。他的弟弟们也快长大了,都行的。”
祝缨道:“总要同家里说一声的。”
项安道:“大人……我……我不想回家……嫁人……户籍也改过来了。要结婚的人就不一样了。我不想做一个倚门眺望的人。”
祝缨道:“你传讯回去,让项二过来,咱们聊一聊。”
“是。”
…………
消息传到项家,家里又是一阵欢喜。项老娘等人一面说要谢祝缨,项大嫂又打点礼物,项二娘子扳着指头算,是到儿子辈还是到孙子辈就可以开始谋官职了。
在她们的眼里,整个福禄县的“乡绅”人家都是很有盼头的。她们家这十年发迹,钱,不缺,地,买了不少,高低也得算个乡绅了。又搭上了刺史大人的线,怎么也得有点希望吧?
自己这一代做不了官,做个封君封翁的,也行啊!
项老娘则拉过了儿子,问道:“我也想上州城去,成不成?”
项乐问道:“怎么不成?娘要做什么?”
“为三娘,”项老娘说,“大人对咱们家有恩,你们两个说要跟着他,我也是点头了。三娘跟你不一样,她是个姑娘家!年轻时还罢了,现在一年大似一年了,大人不得有个说法?”
项乐吓了一大跳:“您要什么说法?大人是个正人君子,您怎么能将大人也拿出来说嘴?”
项老娘道:“我可什么都没说!等我走了,你和你哥哥两个都自己有家了,她一个老姑娘锅冷灶冷的,那可不成!她只要有个归宿,报恩,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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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报,不耽误!”
项乐道:“那是咱们家的事,不该将大人也扯进来。大人仁善,不是为了叫人随便编排的。”
项老娘道:“我就在家……好好,不说。那三娘……”
项乐道:“这事还得看三娘。大人不好给人保媒。”
“我就怕她心里有别的念头。”
“咱们先去看她。”
“给你大哥写信,告诉他这事。”
“哎。”
当晚,项乐写信给在京城的大哥,第二天他便带着母亲到了州城。他在刺史府里有屋子,但不将母亲带到府里,而是先安置在府外自家另置的房子里。项乐一边安置母亲,一面让人将妹妹叫回来。
这一回来,家里又闹了一场大的。
母子三人将仆人支开,先说户籍的事,此事并无异议。项老娘又旧事重提,女儿是得嫁人的:“难不成你还有什么想法?你要是心里有了人,也告诉咱们。有什么是不能对亲娘说的?”
项安也知道自己亲娘是什么样的人物,也不跟她废话,头发一扯,从针线笸箩里翻出把剪刀来,捋起长发就铰。
项乐道:“你别!”
兄妹两人都有点功夫,一番打半拉扯,项安一边头发剪成了个狗啃,左手挂彩。项乐从小臂到手背一道口子,呼呼冒血。
两人各自翻找绷带、伤药,收拾好了伤口,项老娘眼中含泪:“真是冤孽啊!你可是咱们好好的人家的姑娘,没名没份的,这是要干什么?咱们辛苦这些年,眼看熬出来了,你究竟是为什么?”
项安气得从脖子到脸都火得冒烟:“这也是亲娘该说出来的话么?清清白白的,要什么名份?你看看大嫂,大哥去京城,她守家,叫他俩掉个个儿,成是不成?再看看二嫂,二哥对二嫂好吧?她要出去做买卖,掌管家业,你们愿不愿意?
有了人家,家里的事呢一样也不少干!弄了半天,还是说男人养的家。说家是女人在管,可花了多少钱、买了多少东西,还得给人家交账。多吃两口就要说是馋媳妇、大肚皮,我可受不了这个!
我如今自己管事,自己就能做得了主。谁个也刻薄不了我。”
项乐沉默了一下,说:“我还没说什么呢,你急什么?娘老了,才想儿女都安稳。是想着你好,她不想你不好。”
项安眼中流泪,嘴上依旧清楚,道:“爹刚走的时候,家里是个什么样子?这才过了几年呢?就能忘了本了?当初年咱说的就是谁为爹报仇,咱就一直追随他。我是为着自己的忠义孝道,你们偏往歪的邪的去想,我有什么办法?”
项老娘看着儿女都挂彩,只好叹气:“那我得见一见大人。”
项安还是不愿意,项乐道:“也好。”他用受伤的手压下了妹妹,项安看着他手上的绷带,忍了。项安找了块帕子将头发包了,两人将袖子拉下,勉强盖住了伤口。一家子这才往刺史府去。
……
到了刺史府,因张仙姑不在,项老娘只能先由胡大姐陪同。兄妹俩则先去签押房,路上又见里面的人进进出出,见了面都与他们兄妹打招呼,项乐笑问:“忙什么呢?”
“去召几位县令过来,将春耕了,大人有事吩咐。二郎还不知道吧?咱们章别驾高升了,又有个新的别驾要来。”
项乐忙说:“才知道,新别驾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有大人在,谁来都不怕的。”
兄妹俩进了签押房,项乐也如项安一般谢过祝缨为项家解决了一件大事。祝缨道:“虚的先不说了,趁着方便,就给你们办了。现在一事要问你们——愿不愿意离开梧州?”
项乐道:“我们愿为大人驱策!无论到哪里,这心是不会变的。”
祝缨指了指项安,说:“她的事儿,不太好安排。令堂也来了?是不是也是为了她?”
项安忙说:“我也与哥哥一样。家里……”
兄妹俩对望一眼,项乐道:“大人,三娘还小,不急着成亲。”
祝缨道:“我知道了。令堂那里我会去说的。你们两个将手上的事情拢一拢,慢慢移出来。家里的事也交出去,咱们就快进京了。”
两人精神都是一振:“是!”他们不向祝缨多问,但都猜祝缨要高升了。
祝缨继续安排他们:“让大郎也回来吧,你们家里也不能没人照看。”
“是。”
祝缨看项家兄妹的样子,家里没少打架,项乐能说出那样的话,就是打出一个结果来了。只要兄妹俩打定了主意,她必然是支持这二人的。
她马上就给兄妹俩另派了件任务:去别业里检查一下别业工坊,同时将一些物资带到山上。
先是,她让项安会同赵振等人盘了梧州作坊,又将别业的一些年轻人带到山下学艺,就是为了在别业也建相应的工坊。之前以为自己会在章别驾之前调任,现在章别驾先走,新别驾不知是什么样的人,许多事情就要提前完成。
这其中就包括了项家的户籍。
兄妹俩没问缘由,领了命就开始准备。
至于项老娘,祝缨在后衙的书房里见了她。项老娘的担心祝缨太明白了,甚至她的说辞都与张仙姑极为相似。
祝缨拿捏着分寸,说:“二郎与三娘都是好孩子,既忠且孝,你们家的人我是很放心的。”
项老娘道:“大人瞧得起他们,是他们的福气。”
祝缨不等她再说项安的事情,又说:“在我这里的人,我都会安排的。”
祝缨没有继续再说下去的意思,项老娘定下神来,将以往种种都回忆了一遍,勉强不再说项安了。念叨着回了福禄县。
项老娘一走,兄妹俩顿时浑身轻松,第二天就往别业里去了。
祝缨也忙碌了起来,新别驾不知是何等人物,因自己今年也要调任,她做了最坏的打算——这个别驾是来制衡她的。这本是朝廷设别驾的一个目的之所在。
她将州内的事务又盘点一番,同时知会了五县县令,告知了将有新别驾的事情。自己也不再去别业,专一等着别驾的到来。
到得春耕快要结束的时候,张运来了!
……
张运四十来岁,看起来不像是个文臣倒有点武将的模样。他挺着一个将军肚,浓眉大眼,年轻时相貌应该不差,可惜现在有些年纪了,在南方的炎热之中,整个脑袋热得直冒油。
张运也没有携带家眷,他带了六个仆人,其中包括了厨娘和长随两口子。
祝缨与他一打照面,就知道此人没过过什么苦日子。他的手白白胖胖的,没有茧子,肉看起来很软。
张运也打量着祝缨,他对祝缨也早有耳闻——这是一个很能干的刺史,年轻。
到了一看,一点也不像是个惹是生非的样子,不由心下大奇:人不可貌相!
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真诚的微笑,祝缨道:“住处已经为别驾安排好了,别驾看看还有什么要添改的,告诉司仓佐他们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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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运一摆手:“差不多就行。”
祝缨又设宴为张运洗尘,张运将席间两个女子看了两眼,也没吭气。张运远道而来,祝缨给了他几天的假,先安置下来,他也领了,也不急着问祝缨讨要差使。
祝缨也沉住气,等过了一个休沐日,才带着张运熟悉梧州事务。出乎她的意料,张运第一次见面说的“差不多就行”,竟是这个人的真实写照。无论你对他说什么,他都是一句“差不多就行”。
给他的公文他也看,让他做的事他也做,然而无论做什么都不求甚解,颇有一股“垂拱”的味道。
祝缨心道:政事堂总算又干了一件好事。
梧州地方,官员如果不励精图治,那么垂拱也是极好的,反正比瞎折腾强。
祝缨也乐得张运不多事,到得四月初,眼见张运没有动静,便将刺史府的事务交给张运,号称自己要进山。
张运已知祝缨会时常进山,便问祝缨:“大人,我不用进山的吧?”
祝缨道:“都是羁縻县,你想进山,也要与他们商议一下才好。往日故事都在方志里了。”
张运了然:“那我就不去了。”
祝缨与他在城外道别,此行也有一些商人同行,但她并不深入别业。她走的是阿苏线,到了阿苏县,让商人自行去别业交易,她自己又悄悄地折返,在赵苏家里猫了几天,等着看张运的反应。看张运是故作不在意,她一离开就生事,还是真的“差不多就行”。
住了半个月,张运没有什么动静,祝缨才放下心来。五月里,她才安心在别业呆了半个月,自别业之中又着重再选了十男十女。她自己进京要全换成别业出身的护卫,祝大和张仙姑住在别府也需要信得过的随从,现有的人手就有点紧。
选好了人,祝缨又看了工坊。各色工坊已初具规模,至此,别业才算是有了一个让她比较放心的模样。
祝缨满意地下山,项安、项乐也随行,三骑在队伍的中间,前有开路的、后有殿后的。三人有些日子没能这样一起行动了,祝缨有些感慨,她打算将项安、项乐与祁泰都带走。其实,别业里应该有一个项乐这样的人来主持,但是京城局势复杂,她更需要帮手。她也不能只依旧有限有几个人,架子搭起来之后,有祝大、张仙姑在,花姐也能支应,就得让别业里的其他人有机会出头。
祝缨其实比较看好祝青君和巫仁,两人都是手上能干活,可惜祝青君还小,还得跟着花姐学东西。巫仁沉默,不爱与人交际,家人都在南平县。
盘算着可用之心,祝缨十分遗憾,如果让她再任三年,别的不说,祝青君就能当半个帮手了。别业里也能再长出几个可用的人了。
回到刺史府,张运依旧是:“大人如此勤勉,方有这般成就。如今梧州欣欣向荣,大人何必再如此操劳?差不多就行了。”
祝缨微笑道:“习惯了,让我闲下来我反而不知道干什么好了。”
张运也不在意,让他干的事他也干,祝缨不在期间又有几件案子,他也都断了。祝缨回来一看,判得也还在理。只是不知道此人为何如此慵懒,如果他再按时病上一病,活脱脱就是一个丘知府了。
两人相安无事,直到五月十八,一道雷又炸在了祝缨的头上——皇帝调她进京!不用等到十月了,现在就走。
可靠
梧州城哭声震天。
祝缨要走的消息是瞒不住的,调令来得很突然,又要求她尽早回京。这样一纸调令并没有给祝缨“不动声色、徐徐安排”的条件,接到调令之后稍作思索,祝缨便开始了离任的准备。
这是一项大工程,不清点不知道,她在梧州这些年着实做了不少事情,都要一一交代了。要交代清楚,就得告诉接手的人原因,让他们有所准备。
她将府内官吏召集了过来开一个简短的小会:“突然调我回京,梧州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都打起精神来!无论谁过来接替,你们都要好生与新刺史相处。我与诸位相识一场,总要给你们安排好。”
不消半天,消息就传遍了全城。
祝缨顾不得别人哭,她比别的离任官员还要多做一倍的事情——安家。她得赶着州里的官员迅速接手,这样才能腾出时间来安排父母家人。
整个刺史府仿佛被敌人大军兵临城下,脚下的地仿佛是陷阱阵,平地就能跌一个跟头。最倒霉的还要数司户佐们,别人都有一个上司在前面戳着,他们的上司是祁泰,祝缨这次要一起带走的。祁泰还要给他们交代事宜。
王司功出了自己的房门,没走两步就与同样转圈的李司法撞了个满怀!两人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不安,对望一眼,又什么都没有讲。两人是一样的主意,跟着能折腾出花样的刺史,搭着这股清风升上去!他们也连着几年考评不错。
现在好了,风刮走了!
一旁的张运看着这些人的样子,更加地安静了。祝缨偏不让他清闲,将他带在身边。从司户的籍簿开始点起,一边给他解说一边道:“我动身之后,新刺史未来之前,梧州都要别驾操心。等新刺史到来之后,还要别驾襄助于他。此时别驾不可漫不经心。”
张运只好说:“是。”
越交割,张运越发现,自己之前那几个月不过只看到了水面上的一层浮沫,水面之下现在才展现在他的面前。梧州,它根本不像是一个偏远的烟瘴之地!它的人口虽然不多,但是在不停地增长,它的存粮丰富,它的钱财堆积!
祝缨确实是一个能干的官员。
张运打起精神来,将腰微微弯出了一点弧度,头也维持在了一个微微低垂的状态。他的双手也放到了身前,无论如何行动,身子都稍稍侧向祝缨。
祝缨与他办着交割,顺口又叫人:“告知五县县令。”接着告诉张运:“务必要重视羁縻五县,以礼待之。切记!切记!”
“是!”
“我会再进山一趟,安抚一下。新刺史赴任之后,进不进山你们看着办,进山之前,最好经县令们同意。他们受敕封不过数载,不要惊着他们。”
“是!”
祝缨在刺史府里忙了三天,县令们快马赶到了。
祝缨将五县县令都带到了自己书房。
苏鸣鸾进了书房心里打了个突,左右一看,只见里面的家具还在,但是书架已经搬空了。坐下之后,最先开口的却是山雀岳父,他拱了拱手:“大人,您要走?”
祝缨道:“我本以为还能多留些时日的,不想陛下有令,不得不遵从。我长话短说,接下来的话,你们都要记牢。”
五人都打起了精神:“是。”
祝缨道:“是我将你们扯到朝廷里来,从一开始,我就将你们当‘自己人’来待。对自己人,没有架上墙头抽梯子的道理。你们是羁縻县,与山外三县不同,自己能做许多主。京城你们也都去过了,你们的随从里也有人识得跟程。我将启程去京城,有事可以派人来找我。奏本,小妹,我教过你怎么写。”
“是!”苏鸣鸾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一声。
祝缨又说:“新刺史我亦不知,但无论如何,我给你们留了后路。他好相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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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最好,也是我所期望的,大家依旧好好相处。他要不好相处,你们关起门来过日子。不必与他理论,只管与朝廷说话。”
山雀岳父道:“大人去京城,做什么官呢?”
祝缨道:“那要见过陛下之后才知道。所以,我将家人留在别业,以后还要你们多多照应。”说着,她起身团团一礼。
五人面面相觑,忙也起来还礼。苏鸣鸾道:“义父,这是……”
祝缨道:“他们年纪大了,大姐又是番学博士,如何走得开?等我到京城安顿下来,再做安排。别业那里,我也会安排好的。集市还照旧开。”
苏鸣鸾缓缓地点了点头。
祝缨道:“我不在的时候,山里人与山外人或有习俗不同起冲突的,你们一定要谨慎。咱们的约定,我都嘱咐给了张别驾,我会再留一封书信,到时候由他转交给新刺史。”
郎锟铻问:“义父什么时候动身呢?”
祝缨道:“陛下的意思,越早越好。安顿下来之后,我会给你们消息的,放心。”
放心个屁!
山雀岳父心里骂了一句脏话,脸上却还要维持平和。祝缨又说:“我要离开了,也有些礼物要送给你们。”她给五家都准备了绸缎、金珠之类的礼物。
苏鸣鸾道:“这些我都不要,小妹在义父这里住了好些年,有些认床。”
祝缨道:“一些竹器,想要就拿走。”
郎锟铻不明就里,但是也以儿子的名义讨要了一些家具。山雀岳父没话找话,就手要了书房里的书架。路果、喜金也是人云亦云,各搬走了一套案几。
外五县交代完,又是内三县。三县的县令、县丞都是她安排的,祝缨也都让他们:“与新刺史好好相处。”
她又特意与小江谈了一次。
小江已知她要走,到了空荡荡的书房一看,花姐也在。
祝缨让二人坐下,说:“在梧州,咱们算北边过来的同乡了。你们都有官职在身,不得擅离。我这次自己先回去,你们如果遇到了事,可以互相商量。”
小江突然问道:“那博士住哪儿?”
祝缨一走,刺史府就有新主人了。花姐再住在这里就不合适,张仙姑和祝大也不必说。
祝缨道:“我走了,就是本地官员,自可在本地置产。过两天,置一处清净的院子。”
小江点了点头。
祝缨道:“你们是女子,如果新刺史疏远你们,也不算出格。你们做好自己的事。如果排挤你们,也不用惯着他。梧州有事,寄信给我,会馆的路会通着的。”
小江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祝缨又对花姐道:“我再往学校各处转一转,就进山与爹娘告别。”
小江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二老不回京吗?他们有年纪了,梧州毕竟不如京城。”
祝缨道:“不了。”
小江道:“回京之后大人也能置业的!”她不敢认为祝缨是为了自己才在梧州置别业,也同样不认为祝缨是为了花姐将父母留下来的。
官员在任上置产敛财是很常见的,祝缨这样的政绩,梧州上下就算知道了有别业,也没人叭叭这件事。百姓是不知道官员不能在本地置产,官员们一则受祝缨带来的实惠太多,二则也觉得祝缨干这事儿不值得拿出来说嘴。在羁縻县的山里弄个别业,甚至没有在内三县买一亩地。
小江也只以为是普通的置业行为,那为区区一个别业就把爹娘和义姐留在烟瘴之地,道理是不通的。
如果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将年迈的父母留在离京三千里外的南方,小江本能地担心了起来。
离别在即,她顾不得许多,很快添了一句:“一家子骨肉互相照才好。”
祝缨道:“京中情势不明,他们还是不要蹚这趟浑水了。我将他们留在这里,也是免得他们的涉险。你得闲时,也帮我照看一下可好?”
小江严肃地说:“好!”
安排完公事,祝缨又要安排自家事。先是府里的随从,丁贵等人她要带回京城,别业随从里也挑选出二十人随行。巧儿等人都是本人地,家在这里的,正好可以给花姐继续帮工。如此一来,花姐的新宅也有人手了。
此外又有一个胡师姐,她是南方人,又是个姑娘家。祝缨自己知道没有什么事儿,又怕胡师姐另有安排。于是亲自问胡师姐的打算。
胡师姐却反问祝缨:“大人要怎么安排三娘呢?”
祝缨道:“她与二郎都是我的帮手。我知道,有些人会有些不好的猜想。不过,他们父亲过世,我说过要照拂项家,就将他们兄妹做子侄看待。三娘有她自己的想法,她那些念头,要嫁做人妇就不能自由。”
胡师姐放了点心,道:“只要大人不嫌弃,我就与三娘同在大人身边。”
然后是去别业,不料不知道是谁传错了话,城中人以为她现在就要走,一个个哭着拦在马前。
祝缨坐在马上看得发懵:“这是做什么?我去山里巡视。”
拦在最前面的是荆翁,此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猛地一听说祝缨是去山里,把眼泪一抹:“原来大人不是要离开咱们这儿。”
祝缨下马,说:“不是现在,过两天。”
荆翁腿一软,眼泪鼻涕突然又出现了:“大人怎么还要走啊?”
祝缨好言安抚一番,荆翁还是哭成了个泪人儿。一群人呜呜咽咽,祝缨道:“我会将一切安排妥当再离开的。不会悄悄的走,过两天山里回来,我请大伙儿吃个饭。”
荆翁哭得更凶了。
……——
比荆翁哭得更凶的是张仙姑。
她告诉自己,不能当着女儿的面哭,不然会让女儿担心。然而,当祝缨到了别府,开始安排别业事务的时候,她还是哭出了声。
祝大抱着头,挨着根柱子蹲着,闷声不吭。
祝缨道:“怎么都这样了?这不比咱们当年第一回上京时强多了?你们在这里平平安安的,我呢,带着几十号人护卫。”
张仙姑一边给祝缨收拾衣服,一边说:“这都什么事儿啊!你身边一个知根知底的人都没有!”
“谁说的?他们的根底我都知道。”
“我说的是没人知道你的根底!”张仙姑一边哭,一边咬牙切齿的,眼泪鼻涕沾了祝缨一肩膀,“我跟花儿姐不在你身边,你身上那事儿,谁给你遮掩?你道我是非得粘着你?不是怕你漏了痕迹,就说是我身上的事?花儿姐也是一样的心思,你却不带我们。”
祝缨一长大,她就不放心祝缨离开自己。又怕祝缨月事来时被人看出来,即使家里有仆人了,祝缨的贴身衣物,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她和花姐清洗的。祝缨长时间的出行,她和花姐必有一个要跟着,就怕到了日子。还能说是自己来事。
祝缨失笑道:“我应付得来。”
“哪有总烧衣裳的?”张仙姑恨恨地将一叠缝好的月事用物拍进祝缨怀里!
祝缨抱起东西往箱子里一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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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烧得起,怕有人拿我旧衣物诅咒我,不行么?”
上回独自北上正值冬天,顺手将用过的脏衣服往炭盆一丢。
张仙姑道:“你一个人,孤零零的……”
祝缨听她念叨了许久,看张仙姑总也收拾不完,天也黑了,劝父母去休息。
次日一早,张仙姑又给她收拾行李,祝缨早起将别业的管事们又召集了起来。项乐要随她北上,别业祝缨打算交给花姐,让侯五襄助守卫、杜大姐协助别府事宜。花姐本就有在本州行医的任务,每月必有些日子带着学生出外巡诊,也算方便。
别业日常的事务,交给了领受月俸的“管事”来负责。他们每月向花姐汇报。
祝缨看好巫仁,给花姐留了话,如果巫仁愿意,花姐也觉得合适的话,可以让巫仁到别业帮忙。
一切安排妥当,祝缨提着几条小鱼,到谷仓附近转了一转。守仓人见了她,忙上来问好。这是一个从旧索宁寨子里出来的人,看到祝缨就先笑,又好奇地看了看祝缨手上的鱼。
祝缨将鱼提了起来:“有小猫吗?”
守仓人忙说:“有的!有的!”
祝缨用小鱼聘了一只小狸花,满意地提着颈皮放到自己的臂弯里,抱去见张仙姑:“喏!就它了!”
张仙姑茫然地问:“什么?家里有猫了,你又弄这个来干嘛?”
“我要带走的,娘看怎么样?”
张仙姑怔了一下:“也、也行。”
别业里的人见惯了祝缨来了又走,以为她这次离开别业,也还如以前一般。张仙姑与祝大一路将祝缨送到了关卡,祝缨道:“回去吧,我……这就走了。”
张仙姑忍不住又哭了起来,祝大背过身去,抹了抹眼睛。
…………
祝缨再回山下,满城百姓都盯着她,从福禄县又跑过来上百号人。三县士绅会同一些年长者,齐聚刺史府。
他们公推了“刺史姐夫”赵沣做代表,痛哭流涕:“大人走了,谁来看顾咱们呢?”
祝缨又好言抚慰:“我的心依旧在梧州。你们都是士绅人家,轮到你们看顾这一方乡土了。”
一旁顾翁与荆翁哭着哭着听出味儿来了,顾翁道:“我们也是有心的,就怕能力低微,还请大人不要忘了我们。”
荆翁也说:“梧州父老心念大人,日后还请大人也施以援手啊!”
他们是士绅不假,官员也会给他们几分薄面,对他们多加袒护。祝缨呢?她更喜欢查一查肥羊们有没有兼并。然而,除此之外,祝缨是真能干事。这些年给梧州堆出了多少年轻官员了?她还能给大家弄来钱!她自己也不敲诈勒索富户,等闲也不跟人翻脸、灭人满门。
祝缨道:“这是自然。”
士绅们稍稍放心。
百姓哭得更惨,他们可太明白了,换一个官员过来,他们的日子取决于当官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下一个是什么样的,不好说,但九成九是不如祝缨的。
整个梧州的百姓以孤儿给亲爹送殡的心,哭着把祝缨送出梧州城。
祝缨一直微笑安抚,直到驿站,仍有百姓不肯离开。直到出了梧州地界,身后的人才渐渐散去。
丁贵等人陪着哭得一塌糊涂,眼都哭肿了。丁贵哽咽地问:“大人,咱、咱们转、转水路,须、须得……”
陆路转水路,要将行李移到船上。祝缨自己的行李不多,她的家当大部分都在别业了,自己就带了些书籍、铺盖之类。钱财也没带多少,土产倒带了一些。又有项家兄妹也带了仆人、用具之类,又有祝炼,他的那点小小家当也装了两只大箱子。祁泰、胡师姐等人也跟着搬家。
拢起来行李不少,得另外找帮手干活。
祝缨道:“不走水路,这回走陆路!”
丁贵道:“是、是。”
走陆路是因为这一条线上稍稍拐几个弯,可以前拐顾同、赵苏二人,后拐到老家。
祝缨计划见一见陈峦,再拜祭一下于妙妙。至于自家的“祖坟”,也可以顺便上炷香。
祁泰回京,与祁小娘子下回见面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了,祁小娘子知道父亲能够回京,应该也能放心了。
祝缨在梧州处理事务耽搁了几日,路上比较紧,没有能在顾、赵二人的辖区内多转。但看百姓的神气,日子应该还过得下去,可见二人这官做得还行。
她沿途不断与一些认识的刺史、别驾会面,交流一下原本不就多的感悟,如是月余,回到了家乡。
直奔府城的陈府,递上名帖。
……——
陈峦须发皆白,他已看到了邸报,却不想祝缨会来看他。
门上报时,他站了起来:“快请。”
祝缨一路引了不少陈府仆人的注目。到了陈峦面前,祝缨对他执子侄礼问好。陈峦看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从容不迫,有大臣的样子了。”
祝缨道:“多亏了您的指点。”
“坐。”
祝缨慢慢坐了下来,陈峦道:“京里不太平啊。”
祝缨道:“陛下已经着手防范了吧。郑大人做了京兆,姚尚书是陛下信任的人,前两天开始就调禁军领。”
“你呢?这次进京要领何职?”
祝缨道:“不知道,没说。我估摸着应该也是陛下的安排,大概,觉得我也可信?”
陈峦道:“什么可信?你只要可靠就可以了。”
祝缨忙老老实实地说:“是。”
陈峦道:“你在梧州做得很好,这些才是你立身的根本哟!进了京,也别迷花的眼。”
“是。”
陈峦道:“同我讲话,哪用这般?咱们就闲聊嘛。”又说祝缨给他送的糖很好,孩子们也喜欢。且说陈萌来信,与祝缨在京城见过面了等等。
祝缨道:“前年京中见大郎,他才是真从容。”
陈峦自嘲地笑笑:“不过是他老子给他打好了底子。他要与你一般出身,才没什么从容呢。你吃亏在出身了,我也起自寒微,越是贫寒越要沉得住气啊!偏偏寒士最容易冲动,寒士的机会少,看到了一点,就会忍不住伸手,容易看不到旁边的危险。”
祝缨安安静静地听着,又听陈峦说了许多。最后陈峦道:“要可靠!什么是可靠?你看看王云鹤。朝廷有事,能想起来他,他出面,人都信服。这样,你就不用到处投机了。”
“是。”
两人又说了许多,临别时,祝缨取出两册书递给陈峦。
陈峦笑道:“你著书了?也是,应该出文集。”
祝缨道:“不是我写的,我不会写东西,只会帮忙印些东西。这是两个女子写的。”
少卿
祝缨自陈府出来,紧赶着回了趟老家。家乡父老竟还记得有她这号人,只是多半不知道她的样貌。也有一些许多年前见过她的人,多半不敢明着说起她的往事,含糊说一句:“他小时候就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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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凡人。”在家关起门来时才会说心里话:“一个神汉家的儿子能有这样的出息,怕不是祖烟冒青烟了吧。”
祝家“祖坟”确实冒青烟了,纸钱、祭品投进去,火盆里冒出一股一股的烟来。
祝缨回到了朱家村,她对这里没有什么好感,仍是回来了。自家祖坟她也没什么感情,却在于妙妙的墓前多停了片刻,蹲在地上,将一本书慢慢地扯开,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烧了。
于妙妙的嗣子伴着,祝缨对他也没什么好叮嘱的,离开之前取了花姐所著之书给他:“留个念想吧。这是大姐写的,家里有女孩儿,不妨叫她读一读这书。有好处。”
对方蓄了老长的须,仍是恭敬地接了:“是。”
祝缨不再看坟墓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朱家村——该进京了。
回京走官道,仍要是要走到那条进京的大道上,最近的一个大驿还是在府城。祝缨又赶到了州城,再向陈峦道别。
陈峦神色与上次微有不同,他这两天匆匆翻看了下两本书,将扉页上的名字都看了一回。上面除了写是祝缨印的,著者的名字看不出男女,但是祝缨写了序!陈峦何等人物,从序里仍是看出了些端倪。
“朱紫”想必就是当年进京的那个“外甥女”了,而“江腾”他是全然不知的。但是序里祝缨又写明了是女冠,还是从京城南下的。两本书,一述生一述死,两个女子,一俗一道。
陈峦对祝缨说:“那两本书我看过了,都是有益处的,你要还有多余,送给大郎两本,他会喜欢的。”
祝缨道:“我有留给他的。”
陈峦点一点头,说:“你一向沉得住气,到了京里,也要沉得住气才好。此时进京,福祸皆在一念之间。”
“是。”
陈峦又将陈萌向她托了一托:“观陛下近来动作,臣下难以预料,不过这个时候总是要调可靠可信之人进京。如果大郎万一进京,你们两个,多多亲近。”
“好。”
“有什么事不凑手,也可叫他去做。要是他不在京里,你就拿着这个,”说着,陈峦给了祝缨一张帖子,“到我家里去叫管事梁温去办。”
祝缨郑重接了帖子,道:“多谢世伯,我必不会胡作非为。”
陈峦笑道:“你胡作非为的还少了?拿去。”
祝缨也笑着接了贴子,陈峦携手将她直送出了门,又看着她上马转过街口才转身回府。
……
离开家乡之后,祝缨的行程就快了许多。
一路上,仍有一些地方的官员与她是旧识。这其中又遇到了倒霉鬼汪生。汪生领了个实职,乃是一地的县丞。他一个南方人,官话带口音还是小事。最大的麻烦还不是口音,而是这里的官员都不是祝缨。
汪生被点名打杂的时候,顶头的上司是祝缨,祝缨在梧州是何等样人?全州上下都听她的,纵有一点小心思,也都是被她攥得死死的,又能给下属给安排得好好的。汪生给她做事,也有与商人斗智斗勇的时候,也是天天累成狗,却是干一分能看到一分成果。
不幸的是,政事堂的考评:天下如祝缨者屈指可数。
汪生的上司、上司的上司都不是祝缨这样的人,他干事多了,县令就要刺他两句,防着他要“篡位”。还得考虑给上司、上司的上司孝敬。这种“孝敬”与梧州的士绅在一些节庆给祝缨送点比如生日礼物之类是不同的。送祝缨的礼物,可不怎么考虑,纯显一点亲近之情。步入了官场之后的“孝敬”,与完全是两种意思。
汪生在梧州的时候,家里也是个乡绅,自以为比乡下泥腿子更懂官场。真正踏入了官场,没两个月就被砸了个头晕眼花。
亏得祝缨路过,一看这货一脸的灰败,就知道他碰壁了。
祝缨也不点破,设了宴,请了当地的知府吃饭,再邀了县令作陪,汪生灰溜溜敬陪末座。
知府与县令知道祝缨,但是不知道祝缨进京之后要任何职,说话间带了一点试探的味道。
祝缨微笑道:“陛下不说前,我可不能说。”
二人都谨慎了起来,忙说:“不敢问禁中机密。”
祝缨又让汪生代自己陪二人饮酒,说:“我饮酒会出事,就不给二位添麻烦了,让他代我喝吧。这孩子实在,一定不会逃席的。”
拉三人一起吃了一回饭,此后汪生的日子才渐渐好过了一些。
除此之外便再没什么波折了,她还经过了鲁刺史的地盘。鲁刺史又特意到驿馆与她相见,两人相谈甚欢。
祝缨又送鲁刺史两本书,鲁刺史也收了,说:“你自己也该出个文集才好。”
祝缨道:“您是知道我的,本不是什么文士出身,那是我的短处,以己之短而敌人之长,徒增笑料。不如将精力放到自己的长项上去。我如此手忙脚乱,长项尚且干不完,再妄图其他,贪多嚼不烂。”
鲁刺史道:“那是因为你还年轻。你今年三——”
“三十二了。”
鲁刺史有点惊骇地道:“才三十二吗?!那该着你手忙脚乱。你自己忙乱,皆因年轻,没养出自己可用的门生来。再过十年,你就能有许多人可用了。”
祝缨无奈地道:“我出仕都快二十年了,至今有许多事仍要亲力亲为。”
鲁刺史摇头道:“多少世家子,三十而仕都不算晚。你已是极罕见了。等到京里,少不得有人要与你亲近亲近,自家谨慎些。”
祝缨郑重地向他一礼,谢他的提醒。
鲁刺史又说:“宁可自己累些,也要栽培可信的人。急不得。”
“是。”
两人絮絮地又说了一些,鲁刺史道:“你早京城出身,多余的话我就不讲啦。”
祝缨道:“我恨不能多领您一些教诲。”
鲁刺史道:“我呀,教诲那些驽钝的还行,至于对你,我不过是比你多吃了几年米而已。你已任地方十年,我能告诉你的,你自己都已经历过了。你要不嫌我老子啰嗦,今年冬天我还要进京哩。”
“那我就恭候大驾了。”
两人一笑而别。
……
又行数日,就到了小吴的治下,此时离京城已经很近了。
小吴得到消息,全家跑得灰头土脸到驿馆来见祝缨。老吴一见祝缨就跪,被祝缨扶了起来:“使不得。来,进来说。”
宾主进了房里坐下,小吴并不敢坐,抢过丁贵手里的托盘给祝缨上茶水。丁贵道:“哥……”
才吐了一个字就被小吴的眼刀杀灭了音。
祝缨道:“你坐下,让他干吧。”
小吴将茶水端过去,说:“我还是觉得跟在大人身边伺候的时候最舒服,您就让我舒服舒服吧。”
上完了茶水才自己坐下了。
祝缨问道:“你近来如何?”
小吴强撑着说:“都还好。新到一地,难免手忙脚乱,还应付得来。”
祝缨道:“北地才出了事,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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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堂很生气。你可不要学他们,到时候谁也保不了你。”
小吴忙说:“不敢,不敢。”
祝缨笑道:“你不敢?那我还提醒你什么?”
小吴坐不稳了,忙站了起来道:“大人现在说了,小人就不敢了。一定用心做事,他们的事,我也不掺和了。”
祝缨道:“你才到这里几天呢,机灵劲儿收好了没有?”
老吴忙也站了起来,道:“大人放心,我看着呢。”
祝缨对小吴说一句:“聪明外露是最蠢的。”再顺势转过来与老吴话家长,老吴一点别的话没说,也不给小吴讨主意,也不为自己还在京城的女儿女婿说话。
他带了一些本地特产来:“拿到了就该给大人送去的,可惜道儿太远了,没那个本事送过去。我才对这小子说,今年冬天该着大人进京了,到时候叫他侄儿跑一趟,带到京里孝敬大人……”
祝缨也都笑纳了。她看这一家人比之前胖了一点,不像是吃大苦头的样子,就只叮嘱小吴做事是根本。老吴、小吴都乖乖地答应了。
祝缨最后说:“若有什么事实在为难,就给我写信。”
父子俩大喜过望,一齐说:“小事也不敢劳动大人,到咱们应付不了的时候,还请大人不要嫌我们麻烦。”
祝缨道:“你们只要循规蹈矩,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父子俩心头一松,恭恭敬敬地陪着祝缨在驿馆住了一夜,第二天又恭恭敬敬地送祝缨送上官道。
……
不几天,祝缨就看到京城高大的城墙。
项大郎早几天得到了消息,出城五十里迎接。他已收到了家中书信,得知自家户籍已经改了过来,欣喜之余也忙了个四脚朝天。
见到祝缨的时候,他脸上还带着一股风风火火的劲儿。
项乐、项安看到大哥都非常的高兴,兄妹三人脸上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项大郎仍是先拜见祝缨,然后才对弟弟妹妹点一点头。
祝缨道:“进来说话吧,我也有事要同你讲。”
几人进了驿馆,祝缨得一处独立的小院子,丁贵等人忙着安放行李,祝缨则与项大郎说话。
项大郎先说了梧州会馆的情况,交了一本账。祝缨道:“我已不是梧州刺史啦。”
项大郎大惊失色:“大人难道不管咱们了?”
“委实有难处,也可以来找我。不过呀,你们要学会与新刺史相处了。”
项大郎试探地说:“会馆的房子,还会接着赁给咱们的吧?小人不是为自己,是为了梧州父老。如今蒙大人恩德,户籍已改过,小人也不自己经商了,是为了他们。”
“你不管事了,会馆也要有个合适的人主持。不过这个呢,你们自己商议。”
“是。”项大郎心思转得极快,又送上了一叠契书。
祝缨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项大郎道:“大人原本的宅子置办得早,不衬大人如今的身份。小人斗胆,为大人置下了一处府邸。”
祝缨皱眉道:“胡闹。我要它做什么?”
“大人随从众多,原本的宅子也狭窄,住不下这许多人。这不是小人的孝敬,是大人的钱。项家原本不过小康,得了糖坊之后才起家。糖坊是大人所赐,小人不敢以为承了这份差使,这东西就全是小人的了,一直给大人记了一股。动的是那一注钱。还没花完呢。大人知道的,京城生活不易,处处都要用钱。大人离京好些年了,走动也要用钱。小人离家也有几年了,也打算回去一趟。这些,都要交付大人的。”
说着,将契书交给项乐递上。
祝缨道:“你这么干,自己还能落下多少?不用养家了?”
项大郎笑道:“小人家有一点儿就够了。”
项安道:“大人恕罪,这事我知道,梧州糖坊的钱我也算得分明。咱们在京中还有一注钱。”
祝缨万没想到他们还能给自己这一大笔钱,她早打算好了,到京城就租个大宅子住。许多京官也都这么干的,要衬身份,宅子就得大,但大宅子不一定就能买到合适的,就不得不租。
只要不是家就安在了京城,大家更愿意在老家置田宅。
祝缨在梧州一座别业都置完了,再加上这次上京又携带了一些用以赠送的礼物,以为已经捞得足够了。以后再要用钱,到了京城自己再寻摸就是了。
三兄妹都跪地请她收下,项大郎道:“大人待咱们的好,咱们都知道,京里贵人们怎么收礼的,小人也见识过。咱们待您不能比待他们更差。”
“那我不是跟他们一样了?”
“那不能一样,”项大郎说,“您护着咱们,他们不是。”
祝缨道:“起来吧。”她将契书看了一看,除了宅子,项大郎还以她的名义给她置了两处铺子,又有百亩良田。大宅附仆人、田上带佃户。
祝缨只留了宅子的地契,将另外两份交给项乐:“就这样吧。”宅子是她要住的,省了租金就省了,等到以后离开京城,再把宅子还给项家。
项大郎还要说什么,祝缨竖起一根手指,项大郎只得闭口。
祝缨道:“你们兄妹有些日子没见了,我就不妨碍你们了。”
兄妹三人忙离开了祝缨的屋子。
项乐就在厢房,三人进了他的屋子,项大郎又给他一张契书:“这是你们的。”项大郎自家在京城也置了一处小宅,留着给弟弟妹妹居住,以备他们有什么私事不方便在祝缨面前办时用。
项乐笑道:“大哥想得这么周到。”
项大郎冷笑道:“你们两个,还有阿渔那个小东西,都怎么看我的我心里明白着呢!一群小鬼儿,你们懂个屁!”
那两个人由着他骂也不还口,等他骂完了才说起自家的事。兄妹三人很快商定,项乐、项安还是跟着祝缨当差,梧州会馆他们家也不能全撂开手去。
项大郎道:“既不再是商户了,自己再出面管理会馆的商务就不合适了,得将会馆的事务交给别人管。好在你们还在京城,糖利很厚,叫管事代持一分生意。”
项安道:“好,我也可以拿主意。”
项大郎点点头,又问他们:“梧州他们几家怎么说的?”
项乐问道:“大哥的意思是……”
“大人不在梧州做刺史了,新刺史对会馆是个什么章程不好说。咱们不得有个防备?会馆是大人创制的,他要怎么安排,大家没有二话,让干什么干什么、让怎么干就怎么干。新刺史?咱们就是个房客,我们按时交房租,也愿意给新刺史一些孝敬。刺史要干预人事,那可不太行!”
另两人一齐点头:“要不是大人,别人干事不如不干!”
项大郎道:“这是我自己的想法,怕梧州本地的士绅里有目光短浅之辈,为了争会馆一时的厚利,讨好新刺史,请新刺史做这个定夺。那简直是自掘坟墓!我侍奉大人安顿下来就启程回梧州,与梧州的父老们商议一下。”
项安道:“糖坊干系许多人的生计,要是被一个无能的官员弄坏了,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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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多少人要挨饿。大哥的计较很对!”
兄妹三人商议已定,项乐又托大哥照看一下自己的妻子。他北上没有带妻子,一是妻子的官话不太好,二是已有了身孕,路上不方便。
项大郎道:“知道了,等孩子大一些,我会安排他们娘儿俩上京找你。一家子人,还是团圆的好。”
兄妹三人碰了个头,项大郎次日奉祝缨进城。祝缨先不去他准备好的府邸,而是回到了自己先前的宅子。宅子里还是以前的样子,打扫得很干净,仆人房确实很拥挤,连门房里都住满了人。
祝缨命人先将行李卸下,给皇帝投个本子,再去皇城找吏部、政事堂等处报个到,告知自己已经回来了。再派丁贵等人去投帖,无论郑侯府上还是王云鹤府上,乃至于左丞等人,只要是熟人,都告诉他们,自己回来了。
当晚,她就住在了宅子里。
第二天她起得不太早,洗漱完毕,吃过了早饭。项大郎又请她去新府看看,祝缨道:“不急。”
新府还带仆人的,门房、厨子、花匠、杂役等等人数还不少,则必有管事。又不知根底,且与自己带来的护卫、仆人必有些不搭的地方。如今可没有花姐为她打点家务了,所以入住之时就得亲自出手将府内规矩定好!
害!难怪世人都想娶妻。
项大郎还侍立在侧,宫里又传来旨意——皇帝宣她进宫。
祝缨忙穿戴整齐,将随从留在皇城外面,自己去面圣。
……
皇帝的变化不大,无非更老了一点。
等祝缨舞拜毕,皇帝略说一句她一路辛苦,便说:“你在南方十年着实不易。现在回京了,想做什么呢?”
祝缨毫不犹豫地道:“臣听陛下的安排。”
皇帝低笑两声:“什么都听?”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何况臣出身贫寒,没有陛下,哪有臣今日?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不求建功立业,做一留名青史的名臣?”
祝缨抬眼看向皇帝:“臣从来不挑活。”
皇帝笑声大了一些:“当真不挑?”
“当真不挑。”
“你去鸿胪寺做少卿吧。”
祝缨起身再拜:“臣遵旨。不过……陛下,这个得走中书门下吧?”
皇帝拍着扶手笑道:“这个还用你操心吗?”
祝缨又拜。
皇帝语重心长地道:“驸马是个忠厚之人,你要用心襄助他。”
“是。”
屏风
面圣的时间不算长,没多会儿祝缨就从殿内退了出来。出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一个鸿胪寺少卿的衔,但她现在还不能马上就去鸿胪寺,因为她还没有拿到上任的文书。
祝缨便哪里都先不去,径自回家。
这天不是休沐日,要紧的几个人都各有自己的职事,并不在家。祝缨且不忙着交际,她带上祝炼等人,先去看新府邸。
这府邸位置不错,离皇城也更近一些。同坊里有几个数得上号的街坊,其中一个就是冼敬。
项大郎给祝缨置办的府邸是照着四品的规格来的,与动辄占地十几亩、家中可以泛舟的豪邸固不能比,但也比祝缨自己盖的房子大了许多。
三进大宅。前宅后院、仆人房间、马厩、仓房、库房、厨房之类布局规整,亭台楼阁俱全。马厩里已有两匹马,看着还不错。仓房里有米面,库房里也堆了一些丝绸、铜钱、当季不用的摆设。
或许是看到祝缨自己盖的宅子是楼房的缘故,项大郎特意选后院带楼的楼局。内部的陈设他也给配齐了,仿着祝宅的样子,做些“古拙”的安排。又特意为祝缨布置一处大房书,连练功的宽敞前庭都有。
项大郎没有料到张仙姑和祝大以及花姐这次没有回京,他把这三人的房舍也都布置好了。更因祝宅里有秋千架,他于新府的花园里也架了一个。
新府花园不在屋后而是位于府邸西侧,里面只有一个小池塘,但也精心盖了个临水的小榭。
仆人房修在一侧,并不使主人、仆人杂居,以免混乱。
这么大的府邸,仆人也是不能少的。
看完了宅子,项大郎奉祝缨往堂上坐了,下面男一起、女一起,仆人都来磕头。项大郎拿着花名册给祝缨看:“男女一共十七口。人都在这里了,大人看他们哪个好,就留下哪个。”这些仆人里本来也有头儿,项大郎并不提自己之前给他们安排的职务。而是指其中一个男子说他识字、会算账。
祝缨看过去,这人姓赵,叫赵吉,四十岁上下,衣着干净体面,看祝缨的眼神有些殷切。他的妻子是女仆的头儿,也略识几个字。
他们又有一儿一女,一家子都在府里了。除了这一家四口,又有两个厨娘,带着两个打下手的烧火丫头,厨娘也是个离任的京官留下的。两个园丁,是师徒二人,老的五十岁了,小的才十五岁。府里花园不大,两人还应付得来,自买了府邸之后,花木都是二人在打理。
此外又有两个门房。余下五人三男两女,就是各处房里洒扫、粗使的人了。项大郎知道祝家本来就有自己的心腹仆人,也不想去与侯五又或者杜大姐起冲突。
祝缨道:“都是很好的人,但我不用这么多。”
她从别业带出来二十个人,十男十女,都是跟着她姓祝的,在自己的府里这些人当然是靠前的。项大郎寻的这些人,看着都还可以,但如此一来一个府里,她一个主人家,加一个学生祝炼,俩人。一个祁泰寄居在她家,就算再添胡师姐一个“门客”,拢共配三十七个仆人?
祁泰自己还有一个从梧州带回来的小厮,三十八个。
过于奢侈了。
堂下站的仆人们的心提了起来。做仆人,当然是主人门第越高越好,其次是主人家和气、人口简单。这里,“新贵”府邸,拢共四、五个主人,再好不过的地方了。看向祝缨的眼神个个可怜。
项大郎上前问祝缨:“大人的意思是?”
祝缨道:“先让厨娘做饭吧。园子看过了,园丁也留下。”十七个人,她就留了六个干活的。门房她也不打算用外人,指了随从内两个男丁暂时充任。
项大郎答应一声,项安将其他人的身契拣了出来了,祝缨道:“余下的人你妥善安排吧。”
项大郎道:“是!”他对这些人摆了摆手,赵吉等人眼中仍有留恋。
项大郎扫了个眼风过去,他们才拖拖拉拉回房收拾包袱去了。
祝缨又对项大郎,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接下来我会忙一些。二郎、三娘我要留下来帮忙。”
三兄妹忙说:“但凭大人吩咐。”
祝缨道:“老宅须得安排一个人守着,告知搬迁的事。新宅也要收拾起来,你们帮同准备,我得设宴。就在这几日,我须宴请故旧同僚。他们也会有礼物送来。贴子,二郎与阿炼抄写,往来账目,三娘先管起来。”
“是。”
祝缨又对项大郎说:“会馆那里,你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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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好安排。那个,我就不细问了。”
项大郎忙也答应了一声。等到厨房做好了几桌饭菜,祝缨一样一样尝过了,说:“差不多够用了。家常不用这么奢侈。”
项大郎见她尚算满意,这才将钥匙等都留下,带着祝缨没要的仆人离开了。
他一离开,祝缨就发了几道命令:“关门!”
然后,将剩下的人粗粗一分,十男十女的护卫,在梧州的时候就有自己的头儿了。女子里是祝银,是个曾上跟随进京的利落女子。男子里是一个叫祝文的。叫他祝文是因为他识字比较快。
接着,她亲自搜检全府,检查府内有无漏洞。再给护卫、仆人们排班,安排日夜看守警戒等事务。重申府内禁令。各人各安其职,内宅、外宅有别,不得引外人入府。
又购置新锁,后宅现只有她和祝炼两处院落有人居住,用不了这许多屋子,将项大郎为祝大等人准备的房舍内的陈设之类一收,关窗锁门。
祁泰、胡师姐住在前面客房,项安、项乐也在客院有自己的住处。项安带着她很喜欢的那个阿金,项乐也有自己的一个小厮。其余多的房子也都锁起来。
借此将之前的锁钥都换了新的,项大郎交出来的钥匙便都没了用处。
最后才是放在老宅的一部分行李搬取至新府。命丁贵四人分作两班在老宅先守着,但凡有人过来,便告知新府的位置。
最后从旧宅里捎了个篮子出来,往里铺了块花布,将狸花猫往里一放,提着放到自己睡房里。
……——
祝缨亲自安排,条理清晰,府里事务并不复杂,当天几个来回,夜色降临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新府里,吃上厨娘李大娘母女做的晚饭了。
李大娘原本也是给官宦人家做厨娘的,手艺虽比不上郑府,比巧儿强出八百个杜大姐。唯一的毛病就是略费食材,凡做饭,都要用好料,米要当年最新的,肉要当天现宰的,菜蔬要买生的时候就长得好看的。
她们母女主要管祝缨、祝炼的吃食,顺便做祁泰、胡师姐的饭。护卫们另有一个大厨房,护卫们轮流值班做饭。
吃完了饭,祝缨先不休息,带着祝炼、项乐继续写帖子。有些人的帖子,得她亲笔去写。祁泰闲来无事,便帮着项安清点祝缨的家产。
除了从梧州带来的一部分,项大郎放在府里的也有不少,两人开始做账。
祁泰也不担心自己的前程,祝缨让他一起回京,他连自己回京之后干什么都没问就收拾包袱跟过来了。现在也不见惊惶,只要一看祝缨还在上面坐着,他就什么也都懒得去想了。
只是用略带一点遗憾的口吻对项安说:“要是巫家丫头在,咱们就能更省心啦。”
祝缨道:“她得留着帮大姐,你莫打她的主意。”
一家人正忙着,大门被拍响了——丁贵来了。
丁贵才进新府,心道:这才像是个大人的样子呢!老宅太小啦!
祝文引他到了祝缨的书房,丁贵上前先一礼,麻利地说:“大人,有郑侯府上、王相公府上、施相公府上、广宁王府上、永平公主府上……”
他一口气报了许多家,他们都派人回了帖子,都是贵人,丁贵报名字都报麻木了。
祝缨道:“告诉他们我搬家了么?”
“都告知来人了。”
祝缨不动声色地道:“帖子拿来我看。”
她没给永平公主府上送过帖子,这位公主的消息可谓灵通了。她依次将帖子看过,看永平公主的帖子时,见上面还写了骆晟的名字,却是公主携驸马请祝缨明天到公主府去赴宴,一起吃个晚饭。
祝缨将所有帖子看完,对丁贵道:“明天你跑一趟公主府。”得回个帖子告诉公主,她会去。
丁贵答应了,像要说话,又忍住了。祝缨问道:“还有事?”
丁贵小声地问:“大人,小人和牛金他们三个,我们……就、就守老宅吗?什么时候到新府当差?”
祝缨笑道:“套我的话呢?”
丁贵忙说:“小人这点儿道行在大人眼里算什么?大人向来有计较,都比小人们周全。”
祝缨道:“知道了就把差使办好,明天去送帖子时要有礼貌。”
“是、是。”
祝缨当场写了两张帖子,一张给了丁贵,让他明天送到公主府上,另一张给了祝文,让他送丁贵出门的时候顺便送到冼敬府上。冼府现在与她同坊而居,值得再多送一张帖子表示亲近。
……——
次日,京城的大钟响起,祝缨猛地睁开了眼——这声音委实熟悉。
她起身穿衣时,女仆祝红端了水进来。祝缨道:“放在那里吧,我自己来。”
她全家都习惯自己动手,祝红也不觉有异,放下了之后说:“大人在哪里吃早饭?”
祝缨道:“拿到这儿来吧。”
“是。”
一问一答之间,祝炼也起来过来给老师问早安。祝缨道:“你也早点吃,一会儿咱们还有得忙。”
“是!”
祝缨这一天的安排有几样,一是等朝廷给她的正式任命,二是继续巡视自己的新府,最后是准备礼物。到了晚间,她得再去公主府上。
如果所料不差,今天上午,皇城里的人就都该知道她是鸿胪少卿了。
因要等朝廷的消息,她不能四处乱跑,吃完早饭就先去冼敬府上拜访街坊。冼敬上朝去了,他的夫人在家,祝缨也求见夫人,只是要在冼府露一下脸。回来继续收拾自己的府邸,挨个儿把门锁又检查了一遍,再拔起身形、跃到楼顶,居高临下审视一回地形。
午饭前,皇城里果然有人来传她的任命。
少卿是从四品上,她现在的行头不太用换,稍作修整就要进皇城去。祝缨先给来人封了红包,来的是中书的官员,遇这种事就不客气地收了。
到了皇城,重新备案了门籍,祝缨先去见皇帝。
皇帝也没嫌她烦,将她一打量,给她赐了座。又笑着对屏风后面说:“喏,人来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祝缨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只见一架云母屏风后面隐隐约约似乎有人。从屏风的下缘看,似乎是几个女子。
屏风被叩了两响,后面不闻人声,皇帝又笑了,对祝缨道:“你到了鸿胪寺可要好好地襄助驸马啊!”
祝缨道:“臣岂敢懈怠?”
皇帝比较高兴,又赐了祝缨一些绸缎、文具之类,才放祝缨离开。
祝缨猜度,屏风后面的人可能就是永平公主。她也不点破,又转到政事堂去见王云鹤和施鲲领训。
政事堂里不少人认得她,见她便笑着说:“恭喜。”
祝缨也笑着说:“同喜同喜。”
政事堂里王云鹤与施鲲前天就收到了祝缨的帖子,收到的时候天已不早了,两人当天的日程都排满了,又想祝缨身上没有任何紧要事务,就没有连夜加急叫她过去嘱咐任何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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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知昨天皇帝突然把祝缨给召进宫里来了,召见祝缨的时候丞相们并不知情。等他们知道了,就是皇帝写了张纸条告诉他们已经决定让祝缨做鸿胪寺少卿,催他们赶紧发文。
两个丞相都不太高兴,祝缨是他们放到京外的,历练得不错。二人看祝缨,不免有一种看自己杰作的亲近之感。有感情就不想这“作品”在完工之前受到意外的损伤,给她挪个地方,到一个比较大的州去是二人有默契的想法。
二人都是老人精,郑熹做了京兆,祝缨就算不回京,也已经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境地了。正好,北地这个鬼样子,把她扔过去,给一个上州,好好整顿一下。
多好!
可皇帝把人召回来了,丞相问,皇帝就说:“他在那里够久了,该回来了。”
他们建议了给祝缨的新职位,皇帝说:“我自有安排。”
什么安排呢?
皇帝又不说。直到给他们写了张纸条。
皇帝一张纸条,丞相就要给他擦屁股。祝缨早早跟政事堂讲好了条件,不能给她调成个光杆儿,一个帮手也没有,要调她,她就要带着祁泰等人一块儿走。政事堂不住要管祝缨的任命,还得给祁泰也鸿胪寺给安插了!这一调动静就大了。
今天,祝缨就新模新样地到了他们的面前了。
三人见礼毕,王云鹤让祝缨坐下,问道:“一路可好?”
祝缨道:“还好,走的陆路。顺便回了趟老家,拜祭了一下先祖。”
面圣的事情不能问得太直白,施鲲便说:“你是陛下亲自调回来的,不要辜负了圣恩。”
祝缨忙答了一个“是”字。
王云鹤本想嘱咐的,一想祝缨这些年干的事又将所有的嘱咐都咽了,只说了一些官样文章。
祝缨也都应了下来。见丞相没说到细务,祝缨主要提起了祁泰:“相公,总不能叫我独个儿去鸿胪吧?”
王云鹤没好气地说:“忘不了!不就那个祁泰么?!”
祝缨挨了一句,笑容不改:“他寄住在我那里,没见着告身,那我就去吏部问一问了?”
“去去去。”
……——
祝缨以前没有见过姚臻,姚臻看着比实际的年龄年轻一点,但有一个大肚子,蓄美髯,很合传说中的大臣形象。
祝缨向他见礼,姚臻笑吟吟地道:“祝少卿新任,真是恭喜呀!”
“尚书客气了。”
“坐。”
祝缨谢了座儿,茶上来,两人寒暄几句。姚臻笑问:“少卿新任,不去鸿胪寺问事,到我吏部来是什么道理呀?”
祝缨笑道:“无论什么事,都是人的事。只要是人的事,都在尚书囊中。晚辈这就求到您了。”
“什么事用一个求字呢?”
“未识同僚。”祝缨说,她要向吏部借看鸿胪寺的人员履历卷宗。
姚臻道:“原来如此,这倒容易。”
祝缨忙向他道谢,又说了祁泰的事情。
姚臻一挑眉:“少卿如此看重此人,想必是个能人了?”
祝缨笑道:“是不是能人见仁见智,我用着顺手就是好人,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姚臻道:“这倒是了。”又说政事堂已下了文,吏部也给祁泰办好了手续,但是一时找不到祁泰的人了,正好遇到了祝缨,这事儿今天就能办妥。
然后又派人将鸿胪寺的卷宗搬了来给祝缨看。
祝缨看过了卷宗,向姚臻道谢,出皇城之后一头扎进了京兆府——此时还未落衙,她得先见了郑熹再去公主府。
郑熹诧异地问:“祝缨?他到这里来做什么?”
陆超笑道:“想是等不及到府里拜见您?”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太可能。
郑熹道:“请进来。”
京兆府的布局没有大变,郑熹家眷不住在这里,后衙只作小憩之所。陆超陪同祝缨往里走,边走边说恭喜。祝缨道:“同喜同喜。”
郑熹在后衙见祝缨,这次见面不同以往仓促相见。祝缨有了鸿胪寺的官职,此番回京就是长驻,郑熹将她仔仔细细从头看到脚,叹道:“可算是回来了。”
祝缨道:“您这口气,说得像经过了千难万险似的。”
郑熹笑道:“你总是这样,什么样难的事儿都像耳边吹阵风,浑不在意。”
“在意也没用,反而弄得心情不好。有事办事,无事睡觉,多大点事儿?”
郑熹道:“只有能干的人才有底气说这样的话,怪不得安仁公主特特地跑到家里来,要我嘱咐你好好帮一帮骆驸马。”
祝缨诧异地道:“安仁公主吗?不是永平公主?”
郑熹道:“原来还有她!”
祝缨道:“旁的不知道,昨天居然收到了永平殿下的帖子,叫我今晚去她府上赴宴。”
郑熹严肃地道:“陛下钟爱此女,许多人都巴不得与她交好,你要理会得清。”
“殿下是我上司的妻子。”
郑熹一笑:“小滑头!这样想就对了,陛下虽然钟爱这个女儿,朝廷大事,可也未必就是她一句话能够求来的。还是要陛下觉得可行。不要本末倒置,将前眼睛放到女人的裙带上。”
“那不能够,眼睛放到女人的裙带上不就成流氓了么?”
郑熹只觉得祝缨一回来自己心情就变好了,他虚指了祝缨几下,放下手来又问:“他们回来说你搬家了,家里怎么样了?忙得过来吗?”
“就我一个人,已经搬完了。”
“哦?”
“家父年轻时受过伤,上了年纪之后病痛缠身,愈发地信神求道,看中梧州山中清净,执意在梧州山中静修,家母不得已留下来照顾他。如今家里只有我。”
郑熹听到祝大就脑壳疼,这破神棍真真初心不改,毁了儿子婚姻之后还想修仙?真想问祝大有个好儿子,让他养尊处优二十年身体怎么反而养不好了,突然想起来,哦!祝大犯过案子,他受过刑。
一时语塞。
到外面宵禁的鼓声开始响起,郑熹道:“不是要去永平家么?该动身了。”
祝缨掌心向上:“大人,给张条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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