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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
祝缨把新买的宅子又看了一圈,才重新锁了门回家。今天是灯节,一家人打算出去逛逛,她回家就被张仙姑说了:“你去哪儿了?今晚早点儿吃饭也好出去耍。”
祝缨道:“看了看房子。”
张仙姑追问道:“什么房子?是咱家的?在哪儿?你这孩子怎么不声不响的就办了?”
祝缨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情况:“拿不准能不能同时买下来,要是不能同时买下两家,买一家就没用,我也只能两家都不买,再另寻别的。没买下来之前就没跟你们说。”
张仙姑“啧啧”两声,说:“好好的两家人家,就这样了……”
花姐道:“那现在有没有什么隐患?”
祝缨道:“两家都搬走了,能有什么隐患?位置也挺好的把边儿,临街的。”
祝大道:“那今晚咱们去看看!”
张仙姑也有所意动,祝缨道:“行,早点儿出门,带你们认认地方,等白天你们得闲了再去仔细看。没事儿,血迹已经清理了。”
“血血血血……”
祝缨道:“是啊,斗殴出了人命,可不得有血么?他们后来又住在那里怄气有一阵子,自然是打扫了。”
祝大道:“那不就是凶宅?”
祝缨道:“是啊,咱不是早就说好了买凶宅的吗?不然不能这个价就拿下来的,都打对折了。拆了重盖,也是一样的,不然哪有钱买这么大的地方?还得剩钱拆了旧的盖新的呢。”
也不能凶成这样啊?!怎么真的家里还打死人了呢?不是门外死的?
祝大和张仙姑就有点怏怏的,穷得一文钱也没有的时候坟地都睡过,现在闺女做了官儿自己家也有仆人了,他们突然连凶宅也不想沾了。花姐心里也有点后怕,听祝缨说凶宅鬼宅之类的还没什么感觉,等祝缨把凶宅买了,她也说不出话来了。
一旁杜大姐也有点哆嗦,只恨自己是仆人,不敢说话。
祝缨道:“你们怎么了?这京城有命案的宅子多了去了!就咱们这坊,前头魏婆婆那个店,二十年前就砍死过人。咱们之前租的那儿,隔壁就有欠了赌债不还被堵在家门口砍了的,满院子都是血。就在咱们刚搬到京城之前没几个月,后来砍人的也叫王京兆给砍了。不是也住得挺好?”
哪知她是真不怕,父母是真的怕,张仙姑欲哭无泪:“哪怕小点儿,不要两进的屋,就跟现在住的这么大,只要干净就行。”祝大也没有了得意欢喜:“咱们能换一个么?”
然而钱已经花出去了,这两个也有点傻眼,晚饭都没吃几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祝缨雇了车,带他们去看新宅子。他们两个心里矛盾得厉害,想看又不想看。
车子把人拉到了宅子前,因为是灯节,各处都有许多的灯,只有这里,乌漆抹黑的一片,张仙姑总觉得有鬼在盯着她,说:“咱们走吧,白天再来看!”祝缨无奈地道:“好,走。”
早知如此,就不该对他们讲这里处地皮的来历的。再看花姐,也有点心不在焉。祝缨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几个人都要怕成这样?她说:“尸首都运走了。”
“你还说!”张仙姑气得开始打闺女,“你再说!你再说!”
今天的灯她都看得不开心了,板着脸,直到了慈恩寺前下了车,张仙姑说:“快,快去拜拜菩萨保佑一下!真要盖了房儿,必要再从这里请一尊菩萨回家镇宅!”
“行,您想请菩萨就请。”祝缨说。
张仙姑白了她一眼,数落道:“现在就会口上说点不实惠的话!大事儿就不跟我们说呢!”
祝缨是实在没想到这一对神棍神婆现在居然能够讲究成这样了,大过节的她也不想在这时候跟父母吵架,只好说:“我记下了。以后不会了。”
张仙姑道:“还有以后呢?弄了这个房儿,家里都精穷了。下个房子不知道在哪里呢。”
祝缨道:“以后会有的!不过呢,更好的大宅子吧……死的人更多。”
张仙姑气得开始在寺里打女儿,花姐又来劝,旁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灯之余也看一看这处热闹,把张仙姑看得不好意思了才收了手。祝大一直一声不吭的,等张仙姑气得跟花姐、杜大姐一起去看灯,扔下丈夫女儿不管了,祝大才问祝缨:“真的只能这样了?”
祝缨道:“这京城多少年了,哪处不死人呢?咱们家,我还镇得住。”
祝大有点不乐,祝缨笑道:“您慢慢逛,我也到那边走走,省得你们看着我又要不高兴了。”
祝大道:“这叫什么事儿?”
祝缨道:“你还带我睡过死人屋呢。”小的时候,祝大带着她出去讨生活,什么地方没凑合过?也曾有死得凶的人家,召人这些神棍去作法,就睡在死人的屋子里打地铺,停尸就停那床上,血溅得半间屋子都是。
所以祝缨是真不明白自己这一对爹娘,怎么就开始怕了呢?她们家有啥好忌讳的呢?
祝大低声道:“不该带你见那些的。”能叫孩子好吃好喝的,谁愿意带孩子出去讨生活?但是这话现在跟已经有了出息的闺女说,好像又有点是为以前自己的无能狡辩了。他说:“你去逛逛吧,我也自己走走。”
祝缨被父母和花姐抛弃了,挠了挠头,心道:回去还得跟他们好好说一说。
也就将此事暂时放在一边,专心享受起灯节的热闹来了。
…………——
祝缨在街上闲走,又抓到不长眼的蟊贼一个,揪着人家的耳朵说:“你新来的吧?在这儿偷我?”蟊贼还要挣扎狡辩:“你这小白脸儿,凭空污蔑好人!各位父老,这事上多的是……”
话没说完就被一个人一声:“打他!”
接着两个壮汉蹿了上来按住蟊贼一套乱打,祝缨道:“六郎?哎,大过节的,别把人打坏了。”
太常寺的杨六郎上来就要拖着她走,祝缨灵活地一晃手腕没让他抓着,问:“你干嘛?”
杨六郎一抹汗:“出事儿了!你帮我个忙!一定重谢,一定重谢。”
祝缨道:“到底什么事儿?”
杨六郎对两个壮汉说:“行了,叫他们滚!”两个壮汉把蟊贼踢到一边,又站到杨六郎身后护持着。杨六郎道:“三郎,借一步说话。”
祝缨看他头顶都跑出白烟了,完全不似成天乱蹿四处散播探听最新消息的样子,好像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于是跟着他往略僻静一点的地方走了一走。杨六郎一边走,一边凑在她身旁说:“我表弟丢了。”
“啊?”祝缨也吃了一惊,“今天?这灯节可刚开始呀。”
“谁说不是呢?我姑妈急得要上吊了!”
“你哪个姑妈?”
“还有哪个?我现在就这一个姑妈!”杨六郎说,“都不敢姑父说,等会儿他从宫里回来了,才是要出大事呢!”
杨六郎那位宦官姑父罗元在内廷也算位高权重了,虽比不上内相蓝兴,也是宦官里的前五。在宫里有地位,在宫外有家业。但是这个表弟……祝缨还真没听到过他的来历,也不知道这孩子多大年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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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他,杨六郎成天说消息,但是很少提及他的姑父家。
祝缨道:“那你们该拿着你姑父的帖子去找京兆府或者万年县长安县呀!王京兆固然是不畏强权的,但是家里丢了孩子这事儿,他肯定是要管的。”
“已经去了。”
“那就可以了呀,”祝缨说,“灯节的时候他们肯定多安排了衙差就为着防止有什么事情发生,还有禁军等,不为丢失人口,也会为着防止走水。大理寺的人除了几个轮值的,都放假了,我现在也抓不到人帮你找孩子呀。是孩子吧?多大了?”
杨六郎忙说:“不用别人,就求你帮忙。你本事大!”
祝缨都傻了,她有啥本事啊?她问:“孩子是在家丢的?”
“不是。”
“街上丢的?”
“啊。对啊。”
祝缨举目四望,到处都是人,低头一看,一人走过,呼吸之间脚印就被别人踩没了,咋找?而且偷孩子偷到了大宦官头上,这事儿本身就有点不对。哪家贼这么不长眼?她又问:“难道是,仆人抱着出去玩儿的?没有带在身边?”
杨六郎一脸灰败:“可不是。我姑妈要跟她那些朋友们一起说话,走不开,孩子又哭闹,就叫人带他去别处看灯。现在孩子没了,怎么交差?好兄弟,你可得帮我这个忙!”
他说着就拉着祝缨:“你跟我见一见我姑妈吧,京兆府的人你也熟,你们两处使力,兴许就找着了呢?”
“那你得跟我说说前因后果,还有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记得罗大监原本只有几个侄子前后侍奉的?”
“原本!这孩子也是年前刚买的,预备二月办席的呢。”
“嗯?”
“起先他是预备过继个本家侄子的,但是不知道哪个更孝顺,就弄了几个过来,反正也是都要抬举的,到京城来一边做着官儿、办着事儿,一边看看哪个更像样。他们也都奉承我姑妈,姑妈眼里也有一两个相中的人。
哪知道年前的时候,家里一个仆人病死了,说索性多买几个,就又从外头买了几个,粗使的,也没太上心。其中有两口子就在花园里帮着养花锄草,主人要看花的时候他们就得躲着,谁也不在意。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姑父回家后去园里散步,遇着这一家子带着个孩子在花园里玩儿。姑父一看这孩子就喜欢上了!”
祝缨道:“就这孩子?”
“对。姑父说,这孩子长得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必要来做自己的儿子。”
“他爹娘愿意?”
杨六郎张开巴掌:“五百贯!给他们放良。他们还年轻,还能再生。能不答应么?当天就拿了钱带着老婆走了。哎,姑妈家就在前面,到了。姑妈一听说孩子丢了就急了,赶紧回家了。”
祝缨道:“是你姑妈带着孩子出去看灯,因要交际不得不把孩子交给仆人带着,孩子丢了,所以赶回了家来一面派人报案,一面派人告诉你姑父的?”
“对啊。”杨六郎理直气壮地说。
祝缨看看这一处豪宅,光门脸就比她新买的那两处加起来还要大了!被杨六郎带进罗府一瞧,四下灯火辉煌,问道:“这府里有多大?”
杨六郎道:“十亩?差不多吧,我没问。蓝内相家更大呢!”
祝缨道:“会不会是先回家了?地方大,一时没发现?”
“都找疯了!第一就是问家里回来没有。”
祝缨被杨六郎带到二门前就有人伸手拦着:“六郎,这位是?”
杨六郎又给祝缨解释了一回,道:“我请的,大理寺的祝大人!快,去告诉姑妈!”那人把祝缨打量了一下,才往里走,杨六郎气得直跺脚,拖着祝缨往里走:“别管他了!”
祝缨被拽到了罗元娘子的面前,这位大宦官的娇妻长得一脸的端正相,如果不说她的丈夫是谁,一准会认为她是哪个簪缨之家的媳妇儿。此时她虽一身的金红彩绣衣服,各种贵重的首饰,却哭得两眼通红,一个劲地问:“有消息了么?!京兆府怎么说?六郎呢?这个小东西,要用他的时候就没影儿了!”
杨六郎忙扬声道:“我在这儿!姑妈,我给你找帮手来了!”
他姑妈十分生气:“你干什么去了?!!!这会儿什么样的帮手顶用呢?!”
杨六郎对祝缨作揖:“快快快!”
丢孩子这事儿是常有的,而且一般丢了就难找回来了,孩子在他姑妈手上丢了,回来姑父怎么发疯还不一定呢!
他向他姑妈介绍了祝缨,要向他姑妈打包票的时候,被祝缨从后面踢了一脚。祝缨上前道:“夫人,找人这事儿,还是得靠京兆府,他们人多。晚生能做的有限……”
外面又来一个人,说:“有限就别做……诶?三郎?”
这一位祝缨也是见过的,他是罗元的侄子,在禁军里当差,比温岳他们低个两级。
大家都是熟人,彼此说话都会柔和一点。罗元娘子见祝缨跟两边都能说上话,就问:“这位小官人,你有什么办法么?京兆府我们已经通报了。”
祝缨心里已然拉出了几种人选,却仍然谦虚地说:“晚生也只是出一张嘴罢了。夫人还是先派人跟罗大监说一声的好。”
“已然说了。”
“人没有回府里吗?”
罗元娘子道:“老鼠窟窿里都找过了!”
“谁带的小郎君出去玩的?身边有多少人?问过失踪地方有没有人看到了吗?灯火不禁之时,路边的店铺也会开一些的。”
杨六郎道:“派了三个人跟着呢!一个抱着他,两个跟着。别是自己跑不见了吧?”
“几岁?”
“三、三岁……”
祝缨无语地看着杨六郎,三岁孩子出逃?三岁的马跑了还差不多!
“跟着的人呢?”
罗元娘子满脸怒容:“他们倒是没丢呢!带着人又去找了,诶?他们人呢?!”
“哪儿丢的呀?”
“那边朱雀大街上。”
祝缨心说,这算什么事儿?你们说话颠三倒四的,要我帮着找人。又不是该着我办的案子,案情又不给全了,问一句说一句,还要我干事?她打定主意就要脚底抹油了。
祝缨道:“那……晚生去京兆府看看吧。”
杨六郎道:“诶,你……”
祝缨道:“我就一个人,找人还得看他们。现在这个时候王大人也不在府里的,今天这个日子谁不得与民同乐?我去问问他们当差的有没有消息吧。夫人,孩子当时什么妆束?”
“小袄儿,头上戴着虎头帽子,金项圈儿,手脚都是带铃铛的金镯子,哦,嵌宝的!上面錾着个‘罗’字。”
祝缨心道,真要有人偷孩子,这会儿这身行头恐怕都得没了。
她说:“您别怪我说实话,这事儿有点难,追索太急孩子容易出事儿。不如悬赏,言明只要孩子能回来,府上什么事都不过问只谢谢路过君子帮忙找到孩子。不管是谁,送回孩子给钱若干,有用的线索,给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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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悬赏的数目您自己定。孩子身上的穿戴,您也不要了,都当谢礼了。”
罗元娘子道:“是这个道理,我回来与官人讲。”
“那晚生就先告辞了。”
杨六郎还要说什么,祝缨对他摆了摆手。她不在罗府久留,灯也没法看了,离了罗府就去了京兆府。
…………
京兆府里也是灯火通明,每年这个时候,京兆府里有好些人都不能好好的享受一下节日的氛围。王云鹤等人不在,何京就很惨地还在办公。
祝缨的到来让何京很诧异:“怎么?你家也丢人了?”
祝缨道:“也?”
“每年报案的都不少。丢大姑娘小媳妇儿的、丢孩子的,一大把。现在灯会才开始,报案的人还不多,你等着今晚过了子时,那报案的多了去了。到明天一早,再发现一夜未归的,还要再有报案的。三天一过,就又是我们忙的时候了。”何况见她脸上没有惊惶的样子,应该不是家里丢了人。
解说完,何京又觉得不对:“也?”
祝缨道:“罗元的养子丢了。”
何京拍了拍脑门儿:“已经知道啦!不值当跟王大人说的,我们正在找。三郎,你怎么看?”
祝缨道:“这事儿也不归我管。街上逛的时候遇到太常的杨六,他的姑妈是罗元的娘子,给我拽过去了。我就来看一看,回来好跟杨六回话。”
何京奇道:“这不像你啊,怎么就不管了呢?我还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呢。”
祝缨道:“我倒想找呢,可打孩子丢到现在,手脚快些的都能出城二十里了。我又不能关了城门挨家的搜。还得靠你呀。”
何京摇头:“如今依我看,也只有靠广贴告示,又或者悬赏。孩子太小了,自己恐怕也说不清。每年丢那么多的孩子,找回来得也少,追索太紧,又怕他们把孩子一掐,土里一埋,了无痕迹,上哪儿找去?再省事一点的,往河里一扔。唉……”
祝缨道:“大家都知道是这么回事儿,真想找人,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紧。我去街上碰碰运气吧。”
“慢走。”
祝缨出了京兆府就去找老马、老穆打听一下,老穆无事时就去老马那儿喝茶,两人见到她都起身相迎:“贵客。”
祝缨又给了老马一小块金子:“存柜上。生意还好?”
老马收了金子,道:“本来不好的,现在有了这个,那就好了。”
祝缨看他这里已然坐了不少走累了的人,说:“还要怎么好啊?再把旁边儿的那间房子盘下来?”
“那不是要累死我?不干,不干。”老马说。
老穆问道:“您就自己这么逛着?”
“还逛呢?又来事儿了!”祝缨说,“近来有没有什么胆大的拐子?”
“怎么?”两人同时一惊,能让祝缨来问的,事情恐怕都比较麻烦,事情一旦麻烦了,容易招来官府认真对待。官府一认真,他们这些道上混的就要倒霉。
祝缨有点同情地看着他们,说:“罗元新买的儿子丢了,报案都报到京兆府了。他们家应该很快该悬赏的悬赏,该追索的追索了。是谁干的,老实把人放回去。不是你们熟人干的,都老实窝着,别冒头。”
两人都点头,老穆道:“我们虽然在道上能说得上话,可是人家也未必是个个都听咱们的。”
老马道:“就说宫里坐着个皇帝,不许官员们贪污贿赂、欺压百姓,那还有不听的。叫这一群贼听话……”
祝缨道:“你就跟我耍嘴皮子吧。自己小心吧。”
“哎!有消息我们给您留意着。”
这二位近来过得越发像个良民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祝缨想。
她在路上又顺手买了盏灯提回家——明天还要回去应卯呢。
回到家里,其他四个人都还没有回来,祝缨自己烧水洗漱睡了。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响动,却是祝大先回来了。他也没个人陪,自己晃了一圈儿,想到个凶宅就有点堵得慌,在外面吃了碗元宵就回来了。
一敲门,祝缨就醒了,趿着鞋点了灯来开门:“回来了?”
“你娘她们没回来?”
“嗯。”
祝大有心跟她说话,看她这样儿想起来明天她还得应卯,把话就又咽回去了。祝缨道:“锅里有热水,灶还有点余火,我都没撤。”
“我不用洗。你去睡吧,她们回来了我开门。”祝大说。
祝缨刚躺下,没睡多会儿,张仙姑她们也回来了,她们今天也没有心情玩得太晚。回来敲门也没人开,祝缨只得又爬起来开门,人进了家门,祝大才慢一拍起来,睡眼惺忪地:“回来啦?”
张仙姑骂道:“你还想我回不来呀?”
祝缨看她们三个人,一个没少,说:“别说这个话,今天晚上又有人丢了。”
张仙姑吃了一惊:“谁家的?咱们认识的么?”
祝缨道:“杨六姑父买的儿子。”
张仙姑顾不上生气,说:“哎哟,这可怎么是好?能找回来吗?”她说这话的时候也是觉得希望不大。
祝缨道:“难啊。睡吧,明天再看灯,小心些。”
“谁拐我老太婆啊?”
“不拐,还有干别的呢。绑票不行么?”祝缨说,“总之小心些。热水在灶上了。”
张仙姑连新宅子的事儿都不跟祝缨说了,一家人各自睡觉去了。
…………
第二天,祝缨往大理寺去,此时不用杨六郎来说,已有几个消息灵通的人知道了罗元家的事儿。
祝缨一到,左司直就拉她说话:“你来的路上看到了么?”
“你说罗家的悬赏么?”罗家连夜贴出了悬赏,孩子随身带的金饰统统不要,酬谢好心人。另外,把孩子送回来的,给两百贯,提供有效线索的,一条给十贯,带路找到孩子的,给一百贯。
“是啊。”
“昨晚就知道了。”
“你也找不着人吗?”左司直大吃一惊,“那这孩子难找回来了。”
祝缨道:“我又不是专职找孩子的!我是办案子的。”
左司直道:“不错,这事儿少沾为妙。钱给的不少,要是人贩子呢,可能就还回来了。要是别的……”
祝缨道:“噤声!”
这也是她所担心的。她这个孩子没了,也就几种可能:一、人贩子;二、罗元的侄子们甚至杨六都有点嫌疑;三、绑架勒索的;四、罗元的仇人;五、孩子的亲生父母。前四种她是很乐意帮忙找人的,最后一种她不帮忙跑路就不错了。穷人的父母也是父母,也不是都会把孩子当物件卖钱、换好处的。
如果是人贩子反而好办了,孩子多半还活着。如果是绑票,为求钱财,高额的悬赏能够让他们满足,也不会轻易对孩子动手。针对这两样,那份悬赏其实还算有用。
罗元的侄子们,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失去了继承罗元家业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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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时动了邪念把孩子谋害了是有极大的利益的。罗元的仇人如果趁机让罗元难过,也不是不可能。
两人与杨六郎交往比较深,多说了几句,其他人议论的话题多半集中在那小孩子小小年纪就被罗元收养,命不可谓不好,不幸又遇到了人贩子,运气不可谓不差。以及高额的赏悬。
还有一些精干之人又或者老油子,也与左司直一样,怀疑是不是罗元的侄子们又或者是仇人们所为,但是他们都不明讲。
连苏匡都说:“这下可令人头疼了。”
他很久不踩祝缨了,郑熹让祝缨管理大理寺庶务之后,苏匡就转移了目标。左司直骂了他很久。
过不多时,郑熹从朝上回来,也没提这件事。大理寺仿佛没事一般,安安静静度过了一天。
祝缨落衙后却又去了京兆府一趟,罗元遇到这样的事必向王云鹤施压,她也想去询问一下进展。
到了京兆府,王云鹤已然换了便衣,见了她就说:“今天是什么事呢?”
祝缨道:“昨天夜里,罗府……”
王云鹤道:“今天陛下也问起了。”
罗元是在宫里伺候皇帝的,他家里儿子丢了,今天就跟皇帝说要找儿子。皇帝颇为同情这样的一个宦官,散朝后把王云鹤留了下来询问。
祝缨嘀咕道:“还不定是什么样的原因呢!可不敢就说是有拐子。”
王云鹤道:“你也这么看?”
祝缨苦笑道:“何止是我?也有些人有想法,只是不能说,说出来得罪人。平白怀疑人,又没有证据,万一孩子找不回来,以后叫这被怀疑的人如何做人呢?”
王云鹤道:“必是有踪迹的。双管齐下吧,一是为财,二是为仇。不,还有第三种可能……”
王云鹤说着,眉头紧皱,仿佛不愿意说下去。祝缨道:“您……”
王云鹤道:“倒不好追索得太急啦!悄悄的办吧。托你办事的人,让他们也不要急啦。”
“我可没接这个事儿。悬赏告示的主意是我出的,出完这个主意,我就不再担别的事儿了。”
王云鹤“嗯”了一声,没再接着提这件事儿,反而问祝缨房子看得怎么样了,图纸有了吗?
祝缨双手一摊:“正月二十我再见傅老先生,这几天让人家过个节吧。”
王云鹤点点头,说:“失踪的案子你别管了。”
“是。”
祝缨老实回答然后告辞。她知道王云鹤也猜到了,至少有这样一种可能——孩子是被亲生父母带走的。而王云鹤也在犹豫,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要如何收场。这是很可能从“拐卖”这个性质,变成仙人跳的。
孩子可怜。从父母手里夺孩子给个宦官,正派人也都不忍心。又担心真的是人贩子又或者谋害,现在只能把各种可能一一排除,最后再决定怎么做。这就不是现在祝缨能操心的了,连王云鹤可能都有点难办。因为他们也不知道孩子父母的情况,一问,就等于告诉罗府了,罗元会做什么就不好说了。如果询问罗元侄子,就是明摆着告诉他们:我怀疑你。
祝缨又是杨六的熟人,这事儿由她来干不合适。
祝缨回到家里,终于被冷脸对待了,张仙姑和祝大担心了一整天,回过味儿来了:别人家丢了孩子跟我家要住凶宅有什么关系么?
祝缨只好对他们说:“这样更适合咱们家。咱们不说,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儿。你们想,我说的那几处凶宅,现在不都住得好好的?再说了,您二老作法这么些年,见过鬼?见过神?哪回算命算准了?还不如我呢……”
花姐脸上表情乱动:你少说两句吧,又要挨打!
不过祝缨说得有理,张仙姑这辈子可能就在跟于妙妙算怀的是不是男胎时说过一次准话。
花姐微有释然,说:“那旧房子呢?”
“当然是都拆了!墙都重砌。原本他们是三间两进的,现在两个并一个,主屋虽也是三间,院子更宽。”
张仙姑和祝大被闺女揭了短,张仙姑揪着女儿一顿好打,才说:“那都拆了,地也铲一铲!”
“行!包管没有一点血。”
“哎哟,要死要死!”
祝缨答应了,张仙姑和祝大也不想再去看什么新宅子的位置了,就等着祝缨那边找人把旧宅拆完了,铲地三尺,他们再去看地皮。
祝缨终于把家人说服了。不服也不行,钱就这么多,想现在住大屋也就这么个法子。
祝缨道:“再准备点礼物,到时候有画图纸的傅老爹。”
花姐道:“好。”
…………
正月二十,傅龙被京兆府的差役给带到了祝缨家里。张仙姑和祝大以及花姐不得不接受了现实——行,就这样吧。
花姐给准备了一份礼物,又给了差役一个红包。
傅龙腰也弯了,头发也白了,耳不聋、眼不花,穿也干净利落。见了祝缨先要拜见,祝缨道:“您已七十,见谁都不用拜了。”
傅龙道:“礼数讲了一辈子,还是接着讲吧。”
祝缨请他坐下,说了自己的情况,又说了自己的要求。
傅龙道:“地皮在什么地方?小老儿还是想看一看才好出图。”又给祝缨解释,同样的面积,如果长宽不同,设计也会不同。即使长宽一样,落在不同的位置上,设计也会有区别。
祝缨道:“您稍等。”又把在外面偷听的张仙姑和祝大喊进来,对他们说:“想要什么样的屋,跟这位老先生说。等会儿我们去看地皮,老先生心里好有数,什么样的能做出来,什么样的不合适。”
张仙姑和祝大也没见过什么好宅子,说出来的样子,越听越跟金良家差不多。祝大说得要个能演武练功的场子,张仙姑说得有个仓库。等等。
傅龙都记在了心里,祝缨叫了辆车,请他上了车,去了新地址。
开了锁,请傅龙进去。傅龙在两边院子都转了一圈,用步子大概量了一下尺寸,又出去看了一圈外面。站在门外对祝缨说:“大人,您是想把主院放在外面呢还是想放在里面?放外侧临街,主院放在临街的地方,吵闹,也不大安全。放在内侧就与隔壁相邻,厢房如果盖了两层,就会遮了邻居的光,要与邻居协商的。”
说遮光是客气了,两家相邻,墙头比别人家高三砖都要被邻居白眼,多出一层楼来,怕你们两家再互殴出命案。还好后面是个巷子,主屋倒是可以盖个两三层的。
祝缨哑然,想了一下道:“您先出图。出完看一看,实在不行,不过是左右对调嘛!”
“好。”
祝缨让车夫把傅龙送回去,自己慢慢走回家,不想杨六郎又堵在了她的家里。
祝缨问道:“孩子找到了?”
杨六郎问道:“是不是罗二罗五他们干的?”
“这是什么话?”
“京兆府今天问他们话了……”
祝缨心道:麻烦果然来了。
舒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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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案子打从一开始,祝缨就知道它会是一个麻烦。说得再明白一点:孩子是罗家自己弄丢的,但是你找不到,就是你的错。
这还不算什么,人在京城丢的,是得问问京兆怎么治理的。如果找的过程中出现什么问题,比如孩子死了,或者揭出什么丑闻,也得记恨。
她是为王云鹤捏着一把汗的。
而罗家的情况又比正常的人家更复杂一些。孩子如果真的遇到了拐子,真是要谢天谢地的。别人家丢孩子,多半就是遇到了拐子,罗元家丢孩子,被谋害的可能有一半。就算找到了孩子,也不一定能落到好。
但是很多话是不能对杨六挑明了说的,祝缨先问:“这几天又发生了什么?你先坐下来,咱们慢慢说。”
杨六郎现在是病急乱投医,孩子在他姑妈手上丢了,他姑妈是有责任的!被罗元埋怨的姑妈,是没有任何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的。别人家孩子丢了,妻子还能跟丈夫再生个,他姑妈这个……再买一个也得看罗元肯不肯认账。
现在罗元已经像是丢了亲生的九代单传的独苗一样了!
杨六郎十分的担心,一个平日里讲各种小道消息眉飞色舞、有条有理的人说起话来有点颠三倒四了:“不是他们,怎么会问他们呢?一定是他们害了我表弟!还要连累我姑妈!”
祝缨道:“你先住口吧!”
杨六郎却不想住口:“我这一身富贵都是托的姑妈的福,我不能不管她呀!”
“罗元要休她啊?”
“差不多吧……”杨六郎嘟囔一声。
祝缨道:“你要这样,咱俩就没法说这个案子了。十五那天的案情你就没说清楚。”
“我怎么……”
祝缨作了个制止的手势,说:“呐!你姑妈是带着孩子到外面看灯的时候,遇到了熟人不得不与熟人说话,孩子哭闹,才命人把孩子带下去看灯的。熟人是蓝兴的儿媳妇,这个你怎么没说呢?还有,派的三个人,带着孩子去,也不曾把孩子放下。发现孩子没了略一找没找到就及时回来禀报。”
“对……对啊。”
“你都没跟我说清楚。”
“呃……我没说吗?你也没问啊。这……有什么差别吗?”
祝缨道:“这些都是我跟京兆府下面打听来的,你还当你挺能耐呢?”
“那那……我这不是急的么我。”
祝缨道:“你要真问我,我得告诉你,难。找不到也不是京兆府不用心,找到了也未必就是罗二罗五他们俩干的。”从细节上看,罗二罗五想安排这么巧合的情况几乎是办不到的。
“可……”
“你别心急了乱攀咬他们,真要查出来是别人干的,他们不记恨你吗?人有亲疏远近,你干得过人家的亲侄儿?”
“哦,对哦。”
“你姑父私下怎么说?有没有怀疑的人?”
杨六郎摇头:“他现在天天骂人都来不及了,真有怀疑的人,早找上门去了。”
祝缨不肯在这件事情上多发表意见,一个字也不肯接。直接告诉杨六,这事儿自己管不了,自己以前不是干这类案子的。而且是京城的地界,建议他们家先别跟王云鹤那儿较劲,现在还得指望人家找孩子呢。
杨六郎稀里糊涂地过来,又稀里糊涂地走,并点有用的消息也没打听得到。
花姐和张仙姑却对被拐的孩子抱以许多的关切,两个人问她:“你也找不到这个孩子吗?”
祝缨道:“每年多少丢孩子的?能找回来的是少数。”
两人叹息一回,也只能作罢。
第二天,她再回大理寺应卯的时候,同僚们还在聊这个事情,因为罗元把悬赏又提高了一倍,誓要找到这个孩子。而罗元两个侄子被京兆府问话的事也已经传开了,许多人心中的猜测得到了验证。都觉得如果是他们俩,那倒也不是不可能。
大理寺诸人都觉得罗元的侄子们谋害幼童的理由也是十分充份的。其一,罗元如果有了亲儿子,侄子还能从他手里拿到多少好处?其二,悬赏金额巨大,又言明不会追究,到现在还没人过来交出孩子,这人就不是冲孩子去的!
同僚们议论纷纷,直到郑熹等人下朝回来才住了口。
祝缨去见郑熹的时候,郑熹道:“你最近还去京兆府吗?”
祝缨道:“也不常去。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办吗?”
郑熹道:“罗元和王云鹤争执了起来,你不要卷进去。”
祝缨道:“还是为了罗元儿子的事儿?”
郑熹道:“就交给王云鹤吧。”
祝缨很是忧愁:“那孩子现在是死是活还是两说呢,可别闹得不好收场。”
郑熹道:“那也不干大理寺的事儿!”
祝缨不好在这个问题上跟郑熹起争执,就像郑熹说的,那也不干大理寺的事儿。这事她既然知道了,也确实有点挂心,难道真的要变成悬案?又或者……
她忍了几天,各路消息却越发显得不好起来。连她家里,祝大、张仙姑甚至是杜大姐都说:“一个断了根绝了后的阉人,又买别人儿子,真是造孽,现在还要骂王大人,他真是活该断子绝孙!”
罗元丢了儿子是真的发疯,这阉人比正常的男人更在乎要个儿子。他一个宦官也不怕王云鹤了,竟然说出了“王云鹤治下也没那么好,他也不配管京兆”这样的话来。
这消息的来源并不可考,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说的,但是传来传去就传成是他这么讲的。京城的百姓也不考虑他有没有这个本事进谗言,都为王云鹤担心了起来,好些个百姓自发地给个阉人找儿子。
一边找一个骂:“杀千刀的,这回找回来了你拴在裤腰带上,可别再丢了!”
王云鹤在京城百姓心中地位极高、人缘极好,住京城的百姓慢慢动起来了,竟也没有找到这孩子。数日间,只有一条有用的消息——是一个小贩,看到一个男子好像是拿斗篷兜头包了一个孩子,她好心提醒:“留条缝儿,别闷着孩子。”
那人道声谢,稍稍开了条缝,她看到了孩子戴着很贵重的项圈儿,与罗家要找的样式有点像。孩子穿的也不差,比那个男子穿得好,男子像是仆人一样。因为常有让家里仆人带孩子的,所以她也没有多想。据她说,孩子并不哭闹。把当日带孩子的三个仆人叫过来让她认,她说都不是。又问了男子的长相,没想到,这人长得十分普通,一点特色也没有。
不管有用没用,罗元娘子就给了她二十贯钱。
百姓不得不自发自愿寻找,又有赏钱刺激,竟再也没有确切的消息了。
到了正月末,罗元、蓝兴等人都在说,王云鹤不过如此。祝缨听的心里很不痛快,普通人家丢了孩子,是肯定没有这样寻人的阵仗的。就这还说人家不用心,这也是没良心的。
就在这样的流言甚嚣尘上的时候,王云鹤突然撤掉了搜索的衙差。百姓们无不拍手叫好,觉得王大人之前就是脾气太好,才叫个死宦官敢嚣张放话!
罗元在家天天骂娘,把老婆都送回娘家去了,急得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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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到处打听消息,又找到了祝缨。祝缨双手一摊:“我也好些日子没往京兆府去了,大理寺的事儿也开始忙起来了。据我看,王京兆不是会怄气的人,也许是有别的原因也说不定。”
杨六郎这回真的哭了:“我姑妈都叫送回娘家了,以后可怎么做人呐?”
祝缨道:“罗大监这火气也不像那么大,他这些日子还是照常当值的,不是吗?”宦官哪怕在外面有宅子,也得在宫里伺候着,他也得走宫门进出。据祝缨跟禁军打听,罗元进出如常。
杨六郎道:“他敢跟陛下闹吗?”
罗元不敢跟皇帝面前使性子,一腔的火都发到了外面了。先是送老婆回娘家,再是把带孩子的那三个仆人打了个半死送到京兆府的牢里。王云鹤只得把人先收押,当作是“嫌犯兼证人”,真放回去说不定就让罗元给打死了。王云鹤也怪不忍心的。
王云鹤自己也被罗元闹得不得安宁,罗元只要不在皇帝跟前当差,就往京兆府去闹。当差,就使了自家子侄、仆人去闹。王云鹤也不客气,把罗元几个侄子都扣了跟罗二罗五作伴。
正月二十七是祝缨的十九岁的生日,她在家吃完了寿面,孩子没有找到。
到了二月初,傅龙把房子的图纸以及木制的模型拿了出来送到祝家的时候,这孩子还是没找到。
…………——
祝缨要酬谢他,傅龙道:“大人先看,有哪里不合适的小老儿再去改。等改好了督造完了,再付酬金不迟。”
他是个有经验的老人,给官员、富人干活先别想着这一笔能赚多少钱,中途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故,人家一翻脸,先前给你多少钱都能叫你再吐出来。相反,如果伺候得好了一开始不过分计较钱财,最后还能得更多的赏。
他再次提醒祝缨:“您得跟邻居讲好了。”
祝缨道:“好。”招呼家人来看模型。
由傅龙给他们讲解,这个模型是个可拆卸的,由主院和偏院两个拼在一起,傅龙将偏院那一部分模型拿起,说:“只等官人的意思,是放在左边还是放在右边。”
花姐看主院那个模型,前后两进,前面一进有三间门房,与现在住的这个差不多,因为主院比现在住的院子要宽一些,所以门房两侧各有两处矮房。傅龙说:“一处是茅房,一处放杂物。”
前院正房三间,祝缨想要楼房,不过傅龙建议这三间房可以盖得高大宽阔些,哪怕高度有正常房子的一倍半也不建议用楼房。一般官员家前院正式的前厅不会盖成楼房,这是惯例。
院子左右各有厢房三间,一边是书房或者账房之类,另一边可以做客房、接待普通客人之所。这两处都做成二层小楼,这个倒没有什么形制的忌讳。
前后院之间有一道院墙,在正堂之后,墙上开门,从这门进去,就是后院了。
后院与前院的布局差不多。后院的上房三间是设计成楼房的,又在一楼两边加了两间小耳房。左右厢房三间,也是二层楼。所有楼梯都在屋内。
杜大姐更关心偏院。偏院简单一些,只有两间房的宽度,也分前后两进,也是院墙间开,隔墙上不开门。傅龙道:“前面男仆居住、后面女仆居住。”
偏院前院有两道门,前门在南墙上,也设计成门房的样子,两间房间的宽度间成三间的样式,中间窄而两边宽。以中间小门过道为界,一边放骡马食槽,一边放车辆等。又有一道侧门,与主院的前院相通。
没有厢房,只有间小屋子存放杂物。两间坐北朝南的房子给男仆居住。
后院是女仆房兼厨房。也有两道门,一道门与主院的后院相连,另一道门开在对面墙上,傅龙道:“偏院要是放在靠路的一边,这一道门方便出入采买,可不经大门,不扰贵客。”
厨房是实打实的两间,倒坐,一间是灶间,一间是仓库放食材及不常用的厨具之类。院中也有一间小屋,放些柴炭之类。女仆的卧房也是坐北朝南的两间。
傅龙道:“原本这两家里面只有一家有井,不是甜水井,饮牲口、洗衣服是足够了。吃水就只好使人去甜水井挑,不过离甜水井很近。官人要是想自己打一口甜口井就须得打很深。”
祝缨道:“好。”
傅龙又问有没有什么别的要求。
张仙姑和祝大以及花姐都没有督造过房子,花姐虽见过大宅子,也不拿冯府那样的标准来衡量祝缨这个房子。三人都没有再提出什么意见。
祝缨自己也不挑剔,只要求在正房后面再开一个后门,方便后宅搬运东西好出入。傅龙道:“这个容易。”拿出笔来记下了。他建议前后院可以适当种点花树之类。
祝缨就说:“先把地方留下,到时候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她更想说的是,什么便宜好打理,就种什么。
傅龙道:“那房子就这样了?”
祝缨说:“可以。”又问傅龙花费,傅龙道:“须得见过匠人,手艺好、做得快就要贵些。还有材料,砖石木材价格差得也大。春耕过后,人工会便宜些。”
祝缨道:“那就春耕之后。您先给拢个数,动工前咱们一道核算一下。”
傅龙道:“使得。”他将模型留了下来,说让祝家人在动工前先看着,动工前五天如果有改动还可以让他改。如果动工之后再要改动,就会麻烦一些,花费也会贵一些,请早做决定。
祝缨亲自把他送到了门外。
………………
此时春耕还没结束,祝缨也不着急去打扰王云鹤。罗元家孩子没找着,倒把宦官与朝中士子的关系弄得很僵。
两伙人本就不是一路。
王云鹤才上任的时候,内相蓝兴因为不法之事被王云鹤狠煞了一回威风。当时他不动声色,此时却又推波助澜,他并不明着反对王云鹤,又总说些风言风语。罗元则是明着要儿子。
士子们很是为王云鹤不平,他们有一个理论:阉人,残毁身体,本就是对父母祖宗的不孝。这样的人竟然还要拆散别人的骨肉,想要儿子?这不是荒唐么?有本事你自己生啊!求荣华富贵的时候阉了,荣华富贵到手了,又想要子嗣?行啊,带着你的“儿子”交出财富地位滚蛋吧,你舍不舍得?
更有嘴毒如刘松年就直接说了:用他们,就是因为他们是无根之人只能依附陛下,不会形成宗族党羽。他们已然田连阡陌,再儿孙满堂、遍布朝中、树大根深与豪强有什么区别?
刘松年这话是私下跟皇帝说的,此人号称天下文宗,却不是个书呆子。皇帝甚至怀疑士子们的一些话,就是刘松年这理论的变种,只是不如刘松年深刻。然而刘松年说得有理!
宦官不提王云鹤其他的政绩如何之好,士子也不提罗元丢了儿子是苦主。直到此时,大家才发现两边都是嘴仗的高手。只不过士子的声音更大些,渐渐压过了宦官们的声音。
祝缨却嗅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最有发言权的人是皇帝,皇帝呢?皇帝并没有说话。
以百官、百姓朴素的想法,王云鹤是占理的。人口拐卖这种事儿,这些有仆人的宦官家里敢说家里的仆人中没有拐子拐来的?你们过问了吗?怎么现在就过问了?
祝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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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为王云鹤担心的人之一,她也想过自己去查这孩子的下落,然而罗二、罗五、仆人都被关了起来,没有王云鹤的允许,她根本见不着嫌疑人。
犹豫再三,她悄悄地去了京兆府,想问问王云鹤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之前那么声势浩大一个不畏强权的能吏,就这么硬扛装死吧?
哪知到了京兆府,王云鹤却笑道:“都说你运气好,果然不错。”
祝缨道:“您还笑得出来啊?”
王云鹤道:“为什么笑不出来?正要通知罗元拿钱来领孩子呢。”
“咦?找到了?确定是了吗?”
王云鹤道:“与描述的一致,牢里的仆人也说是。”
祝缨又问:“怎么找到的?”
一旁何京道:“十五那天你说着了。确实,手脚快的,报案的时候都跑出二十里了。大人知道人丢了之后,已不动声色,命人快马昼夜跑出二百里,通知周边驿站、官府之类。咱们在京城里找,人家早跑出去躲了起来。
大人命把悬赏的告示也贴到那里,那里的人看到了,才好报案领赏。又把京城追索的人手撤了,以免逼迫太甚、狗急跳墙。即使是人贩子,见这样子心眼也该活络了,拿孩子换钱来了。”
王云鹤道:“可惜不能反悔!”
因为来讨赏的那个人一看就有问题。他是来报线索的,自称是个货郎,走街串巷的时候经过一户人家,看着像,就来试试运气。乡间买了老婆、孩子的,一般同村人是绝不会告发的。告发的一定是外乡人,外乡人能这么见着刚买的孩子,位置还报的这么精确,是件很奇怪的事儿。
王云鹤派人跟着他到了地方就连孩子带大人拿了过来,那货郎也有趣,仿佛一点也不怕全村人把他活吃了一般,还有心情与这家人讨价还价:“我领了赏,分你二十贯,你再买一个就是了。”
这也是王云鹤怀疑他的原因,因为这货郎的报价还挺合行情的。在城里,买个粗使的仆人也就几贯钱。但是想买个健康的男童、男婴来当儿子,价格反而更高。到人市上,普通的男童也不值二十贯,但是,几经转手到最终买家手里继承香火的“清白”男童,卖到这个价就挺合理了。
当然,人口的价格也是浮动的,也许他就是愧疚大方。所以王云鹤只是怀疑。打算派人跟踪一下这个货郎。如果是真货郎还罢了,如果是拐子的同伙,王云鹤不拿罗元案来办他,必要抓他下个案子的现行!
祝缨想到了杨六郎,道:“大人,您稍等,我认识罗元妻子的娘家侄儿,让他请罗元娘子来认一认吧。万一仆人为了脱罪看到相似的就认了,罗元来时再说不是,岂不麻烦?”
王云鹤道:“也好。”
祝缨就亲自去杨六郎家,告诉他:“带上你姑妈,跟我去京兆府认人,孩子可能找着了。”
杨六郎才落衙回家,这些天家里一直唉声叹气的,听了这一声,赶紧跳了起来:“真的?”
祝缨道:“王大人说是,我觉得有几分是了,到底是不是,还得问问娘子。”
杨六的姑妈在家里,也不戴首饰了,也不穿光鲜衣服了,看着倒顺眼多了。她也很急切:“真的找着了吗?”
祝缨道:“您赶紧收拾一下,趁没宵禁跟我去认一认,是了最好,不是也好接着找。”
杨家人还要一家子都跟着去,有喊丫头拿衣服的,有叫丫头给她梳头的,忙忙嘈嘈。祝缨道:“团伙看戏呢?六郎,你带着姑妈去就得了。”
现在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杨六郎赶紧侍奉姑妈出门,还问要不要打扮。他姑妈说:“不用,这就走!”
一行人匆匆去往京兆府,路上,杨六郎好话说尽,净是感激,他姑妈也在车里说:“多谢小官人。”“恩同再造。”祝缨连连推脱,说:“我也没干什么,还是王京兆的布置。”
到了京兆府里,杨六的姑妈一见孩子就扑过去抱住了:“我的儿,你去哪里了?!!!”
把孩子也吓得“哇”一声哭了起来,祝缨只好摸出块糖来哄他:“来,给你。”
孩子慢慢不哭了,罗元的娘子道:“就是我的儿子!”
王云鹤于是派人去请罗元。
很快,罗元骑着马一路冲到了京兆府:“人呢?人呢?”
祝缨看到了罗元,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孩子就像他亲生的一样了。罗元现在虽然看起来相貌周正,但是那一双招风耳跟这孩子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罗元这会儿倒不骂王云鹤了,这宦官能屈能伸,当场给王云鹤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谢。
王云鹤将他扶起:“为人父母,岂有不心疼子女的?只有一件事,府上的悬赏可要兑现呐!”
罗元抱着儿子,笑道:“当然,当然。”
他看了一眼老婆,再看看杨六郎,又看看祝缨,先问祝缨:“这位是?”
祝缨道:“大理寺丞,祝缨。”
“原来是你!听六郎说起过!”罗元想起来了,杨六郎时常提祝缨,他也记住了。更重要的是,听说祝缨是比较得郑熹和王云鹤比较看重的人。现在祝缨人在这里,罗元自然就认为找回儿子祝缨是有一定作用的。
他笑着说:“多谢。”然后对妻子道,“娘子回家兑钱给人。”
杨六郎的姑妈听这一声,脚一软瘫靠在侄子身上:“哎。”终于能回家了。
罗元跟王云鹤客气再三,抱着儿子不松手,他府里的仆人在后面追了来,见到“小主人”都高兴得欢呼起来。王云鹤道:“且慢,府上还有几个人都在这里了。也请一并带走。”当下把罗二、罗五等人和仆人一起也交给了罗元领回去。
罗元安抚两句:“你们委屈啦,是我跟王大人商量好的,为了蒙骗贼人,不好先说出来。”
祝缨听到这一句,十分服气,这人能在皇帝面前数得上号,是有点本事的。罗二、罗五两个被他耍得团团转,哪里敢抱怨呢?都说:“弟弟找回来了就好了!不然我们两个心里也难过。”
祝缨心道:傻子,该说不然你们俩就要背着杀了兄弟的嫌疑过一生。
罗元先把儿子放到马上,自己再上马,一路抱着儿子招摇过市,炫耀自己儿子又找回来了。
祝缨没跟着凑热闹,而是留下来跟王云鹤说话。她最近有点心得,也不知道对不对。在请教之前,她对站在一边的班头等人说:“你们傻站着干嘛?拿上锣,给他开道啊!一边开道一边喊,王大人帮罗大监把儿子找回来了!快去啊!咱不能白挨骂。”
班头跳了起来:“着啊!光想着明天白天再散播……”
王云鹤啼笑皆非:“你又淘气了。”
祝缨道:“并没有,我要淘气就不是这个样子了。”她也不夸王云鹤这件事做得漂亮,王云鹤这个法子她用不了,王云鹤是京兆尹,能运用的人手很多,换了她现在也使不了这个法子。
她说:“也不知道孩子找回来之后,士子宦官两边还闹不闹、能不能好了……”说着,悄悄看了一眼王云鹤。
哪知王云鹤并不忧虑,说:“难道以前很和睦?”
祝缨道:“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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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云鹤道:“你以后,也不可骂他们太狠,也不可打他们太狠。”
“咦?”
王云鹤叹了口气:“那是天子家奴啊!士大夫很好,君子很好,但谁侍奉陛下吃饭穿衣呢?陛下也要生活。都骂奸佞,然而天子有时候需要有人做的事,君子又不肯做,奸佞又肯做。天子,也是人啊。”
祝缨道:“是。该骂还是要骂,该打还是要打,别叫陛下不痛快了就行。”陛下痛快了,怎么打骂也都行。
王云鹤说不上是失望还是高兴,说:“你呢?房子盖得怎么样了?”
“真是奇了怪了,别人都嫌弃求田问舍,说是那是胸无大志,您怎么总关心我的房子呢?我不得有点志气吗?”
王云鹤道:“他们求田问舍,就是为了求田问舍,做官也好、讲学也罢,不过为了那点子东西。你是找棵梧桐歇歇脚,才好接着飞。”
祝缨道:“不是,我就是为了扒个窝趴着。”
王云鹤弹了弹她的脑门儿:“回去吧,今天不想写条子了。”
……——
祝缨回到家里的时候,半座城的人都知道罗元的儿子被王云鹤找到了。百姓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一边骂着罗元这个王八蛋真是能折腾人,一边又觉得大家可以不用再瞎忙了。
祝缨家的门没有关,张仙姑站在门口等祝缨,等着问她什么情况。
祝缨道:“就是人找着了呗!”
花姐道:“幸亏平安。”
祝缨道:“是啊!还好是活的,要是死了,王大人本事再大,恐怕也……”今天看那个孩子,身上衣服首饰都叫扒干净了,一身粗布衣服。这样的一个孩子,就地一埋,不久之后化成白骨,谁又能知道他曾激起这么大的风波呢?
张仙姑道:“那是王大人好人有好报,这小子的命得是托王大人的福才得来的。他家里人还那样说王大人,也不怕折福折寿!”
祝缨道:“你等着,他必要重谢王大人的。”
张仙姑不信:“那样狼心狗肺,这些日子那么样的骂王大人,他能知道好歹?”
祝缨伸出手掌:“两贯。”
“什么?”
“打赌,两贯钱。罗元一准儿要谢王大人,他要酬谢王大人,你给我两贯钱。不谢王大人,我给人两贯钱。大姐当证人!”
张仙姑说:“我不赌!”
“哎?别呀……”
与祝家类似的对话在京城许多角落里还有许多,大家对罗元找到孩子这事也不能说惋惜,却是真的为了王云鹤甩掉了罗元这滩臭狗屎而高兴。
第二天一早,祝缨去应卯,在皇城门口见到李校尉。
李校尉笑问:“三郎,听到新消息了不?”
“你说哪个新消息?”
“罗……”
“我不但听到,还见着了呢。”
“可算能消停了!”
祝缨取笑道:“不是看热闹的么?”
“看热闹是可以的,等到热闹过了头,可就不好了。”李校尉说。
祝缨道:“是啊,消停了好。”
到了大理寺,大家也是这般的说。祝缨也与他们聊一聊,还提供了“罗二、罗五都回去了”的消息,坊间传闻的消息里以罗元带着儿子回家为主,并没有提到侄子们。他们听到罗二罗五回家了,都带一点遗憾地说:“唉,竟然不是他们。”
宦官家的内斗戏码,大家还是爱看的。
又有年长老成的人说:“只怕日后是免不了一场的。”说完又闭了嘴,因为杨六郎来了。
杨六郎对祝缨十分感激,过来就要作揖,祝缨眼疾手快,没等他的手拱起来就给他拽到一边,问:“你姑妈家一切还好?昨天没闹吧?”
一句话问出,大理寺众人也跟着等着听,杨六郎只好先回答。等他答完了,祝缨道:“郑大人他们快回来了,你这些天也无心应卯吧?赶紧回去,别再叫上官拿着你的不是了。”
杨六郎道:“没事没事,今天没事了。”
听的人都笑了起来。
杨六郎错过了开头,现在再要道谢又没个由头,他也是脸皮不够厚,没有坚持谢一下就回了太常寺。
相较之下,罗元真是一个大丈夫了,他特意请假去谢王云鹤,还兼谢罪。伸手不打笑脸人,罗元还能屈能伸,礼物备得厚厚的,笑堆得甜甜的。诸多士子也无法挑剔他的礼数,再要骂他就是不体谅人了。
一个失去了孩子的父亲,怎么着急都是不为过的。孩子找到后,罗元又表现出了与丢失孩子时同样浓厚的感激。一时之间骂他的人少了,但是要夸,许多人也是抹不开脸的。只有一些开始没骂的,现在可以公正地说一句话了。
另一批骂过的觉得不舒服,转而嘀咕蓝兴的不好。总之,他们骂宦官那是没有错的。
罗元这里却又当起了散财童子,不但给了王云鹤厚礼,还往各处寺庙施舍。经妻子杨氏提醒,又让杨六郎给祝缨也送了一份谢礼。这份礼物祝缨是坚决不收的。
杨六郎道:“并没有多少,还请你收下。我姑父正在兴头上呢,姑妈说,你是帮了大忙了的。”杨氏姑侄内心感激祝缨,一是找她的时候她能搭理、出主意,二是失势的时候她能给杨氏先叫到京兆府。不然还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府里来呢。
要是为了这一条,那祝缨就大方地收了,又说:“把孩子看好。下一回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杨六郎道:“哪里还敢有下回呢?诶?这是?”
他俩在西厢里说话,杨六郎瞧见了桌上放的模型,祝缨道:“房子。”
杨六郎道:“你要买的?不错不错,不过这都是楼挡着邻居的光,邻居不说呀?”他姑妈没嫁给罗元之前家里也不富贵,跟邻居闹也是常有的。
祝缨道:“我好好跟他们说,当然是可以的。”
“哪里的邻居这么讲道理?”
“我答应给他们家的围墙加高一尺,墙头插碎瓷片,修得跟我的一样高。”
“可别答应的好好的又反悔啊,我以前那个邻居……”
祝缨道:“我找了里长,立了字据了。”
杨六郎挑了个拇指:“你行。”
祝缨谦虚地笑了。行不行的,她办事总想拿别人的把柄而不留自己的把柄,都习惯了。
送走了杨六郎,再来清点他送来的礼物,里面纯纯就是金帛,连铜钱都没给。一箱的帛,一匣金银。杨姑妈给钱,实在是痛快极了。
祝缨舒了口气:家俱摆设,有了。
梅花
父母对新房子颇有微词,祝缨却还是按部就班地执行着她的建房计划。这房子也不是她心中最好的房子。房子好不好,不在房子本身,而在她自己的状态。
如今的她并没有什么安全感,则这个房子建得如何就不太令人兴奋了——能住就行。她越来越明白自己的处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全家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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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处可以让她安心高卧,不用担心被戳穿的住处,那时才好讲她最爱的房子是什么样的。
人生中的第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总有一些特殊的意义,虽不特别的期待,到了该置办的时候她也一丝不苟地办理着相关的事宜。并且尽力让这所房子像样一点。
二月里,祝缨还有另一件计划已久的事情要办——给大理寺也增一点产业。弄几间店铺取租。正好店铺整修时可以接触一些材料商人,为自己盖房做些准备。有这件事做幌子,她也可以在白天的时候“出差”抽空在京城里走动。等到自家房子动工的时候,也有借口常出来看看了。
不过关键还是预算的问题。
近来她又有了一些额外的收入,建一所这样的房子仍然是需要精打细算的。傅龙在宅子的大体布局确定了之后,又给她出具体每一个建筑的样子。让她提出对每一栋建筑的要求,每个都做个模型出来,最后定稿。
再根据定稿估出需要的材料数目,在每项后面列出单价,最后拢一个总数出来。
祝缨在乡间的时候自家什么活都会干一点,什么修屋顶、搭窝棚、钉木凳之类她都会。大房子却从来没有自己动过手,自然也就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她虚心地向傅龙请教,傅龙也比较耐心地告诉她:“许多人家喜欢雕梁画栋,倒有好些钱花在这些个上头。”
祝缨大喜:“我不好那个!”
真是太好了,省钱了!
傅龙又问祝缨:“楼上楼下,要不要设个走廊栏杆?”
“咦?”
傅龙道:“既然有楼了,二楼不带个走廊方便乘凉似乎可惜了些。只是花费又会贵一点。”
祝缨问他:“有什么区别?”
傅龙道:“最简单的,上下一筒的四面墙,中间楼板一层,开个楼梯,墙上开窗。如查想要更好一点,就一面——通常是房子的门面——设廊,楼上楼下都有个廊,尤其是楼上要装上栏杆,可以凭栏眺望。再要精至些,练着房子设一圈回廊。这个其实也不难,只是要多一层柱子。更贵一点。”
他已然摸到了祝缨对房子的要求了,添了一句:“如果不要精心装饰梁柱栏杆,也不会多花什么钱。”
“精细是多精细?”祝缨问。
傅龙道:“可以上心的地方就太多了!一个工,方棱窗户一天能做几扇出来,要是雕出花鸟纹样的大窗户,三天也做不出一扇来,还费料。门也是这个意思。再有,如果是规整的方形,不论是正方长方,它在墙上开洞就很方便。要是做成圆的、八角形状的,就得老手带着干了,更费人工钱。如果再带个飞来椅,就更费钱了。它多半是有弧的,抠那个圆弧更费工,也费料。且飞来椅日晒雨淋还容易朽坏,靠着不安全。”
总之,只要是带花带弧的装修,它必然耗时费力还特别费钱,如果是直来直去的,钱也就很直来直去地降了下来。
“要栏杆不要飞来椅呢?”
傅龙道:“如果不用飞来椅,那就方便了!做成直栏杆,我再给楼上楼下的廊上设卡槽,秋冬觉得冷了,上上木板,将走廊封起来,更保暖。夏天的时候板收起来,挂上竹帘,也是很好的。”
祝缨问道:“什么样的?”
傅龙伸出手掌挡在模型的正面,做了个把走廊给封住的样子。就是给房子做个大夹层。
祝缨恍然:“您就说跟店铺上板似的呗!”
许多店铺为了采光及展示店内的货物,并不是临街设窗而是将临街的一面墙做一种半天放的设计——这一面墙大半墙体都是空的,除了支撑的柱子就只有房顶以及底下三尺高的砖石矮墙,方便外面的视线看向店内。到晚间关门的时候,用木板一块一块拼起来卡在房顶与矮墙之间形成一面木墙,再上了门板,一锁。木板之间有卡槽,能卡得十分结实,寻常贼人也偷不进来。
如果祝缨不讲究什么旁的美观设计的话,一楼走廊就可以做成这样,走廊里面才是正常的墙面、窗户。二楼走廊的下半部分也做成木制的垂直的栏杆,也有木板,同样是天冷的时候把板给上了。天气暖和或者嫌碍眼了就把板给卸下来。
祝缨道:“那不就成黑窟窿了?”
傅龙道:“也做成门扇样子的,糊上窗纱。寸草遮丈风,也防寒。”
祝缨道:“这样好!我要回廊,不要那些花里胡哨的雕花彩漆。”
傅龙也说:“官人要定了这样,小老儿就把房子的位置略往内移一移,给回廊留出空来。”
祝缨道:“好。”
她对房子的要求是保暖、墙要厚,以及房顶得防盗,即椽上还要再铺材料,最后上瓦。傅龙道:“有的。”
傅龙又问她对室内的要求,祝缨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傅龙知道她的想法,只给她建议了最简单的隔断,也不要有奇怪的装饰。祝缨如果日后有什么喜欢的布置也简单——继续进家具。
祝缨道:“好。”
傅龙看她这次又提了不少新要求,怀疑她接下来还要再改主意,就说:“这宅子地皮不算小,改成三进的也是可以的,不想要三进院子,这两进往前挪一挪,后面放个小花园也放得下。您真的不后悔?现在改还来得及。”
祝缨道:“我就要大院子!”实则心想:三进?那得多少屋子?我住得过来吗?花园?得多少人打理?得多少仆人?这样我都嫌多!我有那个钱雇人吗?雇来了,人多眼杂,我不担心吗?这样就得了!我还能在院子里多蹿腾蹿腾。
傅龙回去又花了几天,做成了个差不多的模型来,祝缨看了一下,她要求的简单直白,傅龙做得却不死板,而是设计得有点“古拙”的意思。屋檐翘起挂串铃铛,白墙、乌瓦,书房前面还补了两竿竹子,卧房前面一株桂花。又给后院放了架秋千。水井的位置也给重新设计了井台,并且设了个小亭来遮挡。
偏院等处就照着统一的风格,按着惯例做就行了,不必有特殊的设计。傅龙在意的是排水、厨房的烟囱之类,也都设计好了。除了院子空旷一点,没别的毛病。
祝缨也不挑剔,又问家里人的意见。张仙姑和祝大说是有意见,等看到做好的模型之后,又喜欢上了。只有一样遗憾:要是旧房里没死过人就好了。
傅龙道:“要是嫌太呆板了,屋里再配些式样家具、颜色好的帐幔,四周再种些花木就极好了。这样的房子,胜在一个结实耐住。就好比一个人,只要骨相好、底子好,想给她改妆成什么样,出来的都是个美人儿。日后添丁进口嫌屋子少了,想再加盖也是容易的,地方也都留出来了。”
配套家具他也负责出个差不多的尺寸模子,等祝缨把匠人攒齐了,他再跟各种工匠讲解怎么做。
祝缨看家里人也没有别的意见了,就说:“好!”
傅龙于是把算给她算出来了。每样材料单价都有两、三种选择,好一点的就贵,普通一点的就便宜。
傅龙建议:“大柱、房梁等必得要好的,地基也要打牢!旁的要想节俭些倒是无所谓,也可随时整修。”
祝缨道:“我只要耐用,好不好看的倒无所谓。”
傅龙道:“明白。那倒能省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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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材料实际差不多,只是有一两样噱头就贵。”
祝缨道:“不用那样的!”
傅龙了然地点头,看祝缨把基本材料选了最结实的,心道:是个实在人。
最后算出来的价格祝缨是非常能够接受的了,连人工带家具等等,加打一口甜水井,她也只要付两百贯多一点就可以了,几乎与地皮的价格相当。祝缨还是比较满意的,她预付了傅龙两贯钱。傅龙仍是不要,祝缨道:“您这几个月不得吃喝养家么?”硬把钱塞给了傅龙。
然后她就去找王云鹤攒人去了。
…………
王云鹤见她来了,笑道:“这回必是有事的。”
祝缨也就大大方方地向他请示,她要开始盖房子了。
王云鹤道:“好。”指了个书吏带她去查籍簿找合适的匠人,他自己却不跟着去了。
祝缨先找匠人,都带去跟傅龙碰个头,傅龙拿出全套的模型来跟他们商议如何去办,给每种工都排了日程表。
祝缨则去找另外的人工。
她去市面上雇一些已经腾出手来做零工的农夫,都带着去找傅龙,让他先带着拆房子。傅龙道:“有些砖石木料还能用,您要不想用在自己的房子上,拿来砌个马房也挺好。还有院墙,最后再砌它,先用这些旧砖砌一圈,一是挡外面的窥视,二也是防盗。等房子都盖好了,扒了旧墙,砌一圈新的,最后上了大门。”
祝缨道:“使得。”
她也不用劳烦别人,就把自己的佃户老田给叫了来,每日管他三餐,许他完工之后一身衣服一贯钱。要他来看这个工地。这活计赚得不多,但是轻省。老田隔天就拖着铺盖来了。
祝缨看他的铺盖虽然是完整的,但是已经很旧了,又从家里给他找了一套铺盖来,也都给他了。哪知第二天她来看拆房的进度,却见老田就在工人们临时用旧砖给他砌的一间小屋里搭了个窄铺,依旧用着他的旧铺盖。
祝缨道:“我给你的铺盖坏掉了?”
老田笑道:“我在这里盖不得那么好的铺盖,就用旧的。回家再盖新的。旧的我也有用,回去放在牲口棚里,给牲口接生的时候也能用得上。”
他以前虽然有自己的地,日子也是过得紧巴巴的,自然能省则省。祝缨想了一下,说:“盖吧。你走的时候我再给你一套。我也不苛待你。”
老田犹豫了一下,才把新铺盖给取出来用了。又求要拆下来的旧料,他想拉回去盖房子用,祝缨也答应。
盖房的进度很快,祝缨每天都过来,看着没两天旧房就拆完了,第三天,他们开始砌简陋的围墙,傅龙就催祝缨进材料、再招更多的干粗活的零工。
祝缨笑道:“这个容易!”
材料是所有的事情里最简单的事情了。她之前租用了邵书新在城外的货栈存放大理寺的柴炭之类,开春之后木炭用完,她就续租,拆旧房时就进了砖石木材等,现在只要按照需要往工地上搬运就可以了。
非但如此,她还常往工地上跑,跟着匠人们学些盖房的知识。傅龙给她讲为什么用料要扎实,如果地基打不牢,房子容易倾斜倒塌。还有墙砖,旧砖之类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但是承重不行墙也容易塌。盖楼房,盖得越高,底层就要越牢靠,并不是简单的堆叠起来就能一直往上堆的。
傅龙给她讲了修塔的故事,哦,事故,因为底子没修好,用料也不行,盖到一半,塌了,压死压伤了好多人。还讲修墙的事故,最后无一例外是塌了,然后砸死了人。
等等。
祝缨看他们找平、弹线、挖排水沟,一点一点地把她的房子修出样子来,渐渐地有点喜欢这个地方了。
过了一个月,先是她给大理寺攒的取租的铺子好了,她去验收兼收钥匙。干这项活计的人跟给她盖房的并不是一拨人,这也是有她自己的考虑的。她一共找了三拨人,一处是给自己修房子,一处是修葺大理寺的官产铺子,另一个则是她给上司郑熹也置办了一处三间的铺子。
给官中办事,顺便给上司弄点好处,这也是一些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了。不过她比别人更谨慎一点,宁愿赚得不那么多,至少在账目上要分得清。不好用官中的钱给自己干活,都是另外走账。
她自己也亲自盯着,傅龙也上心,到五月时,房子已然装好了门窗,然后是粉刷、上漆、打扫、进家具。也有商人想要“孝敬”,只是不知尺寸、喜好,先问到祝缨,祝缨一一婉拒。
木匠和工料她都准备好了,也不缺这些东西,不如自己来造。
端午节还是在赁来的房子里过的,随着新房的逐渐成形,张仙姑和祝大的心也提了起来,也不知道是期待还是不期待。端午这天,张仙姑问:“那个房子,好了啊?”
祝缨笑道:“你们跟我来。”
张仙姑道:“我不来!”
祝缨道:“总是要去看的!房子都盖好了,家底都掏空了,再没钱接着赁这个房子了,你们不去住?”
张仙姑叹了口气:“唉,听你的。”又说不该催那么紧想要自己的房子,不然也不至于这样。
祝缨道:“也不是你们催,还有他们都催,巧了就有这么个地方。再远一些也有,还能更便宜,可惜又太远了,生活也不方便。”
张仙姑别别扭扭,最后全家都被祝缨拉上了车,到了新修的房子那里。
一看到这高大的宅院,张仙姑那股紧张就都抛开了。祝缨道:“小心些,柱子上的漆还没有干。”
她叩响了门环,里面老田还没走,正住在门房里看房子。祝缨道:“我们来看看,一切都还好么?”老田道:“都好,也没有乱人来。”
祝缨就带家人浏览了自己的房子。
张仙姑就一个想法——大!
这里院子很宽阔,连房子的长宽都好像比赁的大些。能装得下四套鼓吹班子打擂台了。
门房里也干净,设了床铺,还有小小的北窗朝着院子通风透气。
花姐指着书房前的东西问:“这是什么?不是留的种花树的吗?怎么……”
祝缨把书房前那个留着种梅花的位置安了一堆梅花桩,倒是客房前面种了几竿竹子。
祝缨把下摆掖进腰带里,嗖一下就蹿到了梅花桩上,道:“不错不错,我早就想这样了!你看那边,我还立了个鹄,可以在家里练着耍了。”
张仙姑又发现了一个假人立在一边,说:“你这又是干嘛?”
“金大哥还教了我两套拳。”
张仙姑傻眼了,攥着花姐的胳膊说:“我养的是个、是个……”是个闺女吧?
祝大却很开心,踢了假人两脚,也想蹿到梅花桩上。他年轻的时候就蹿不上,更不要提现在了,整个人差点撞到桩子上,被祝缨一把提了起来:“这边是书房,估摸着你们不想看。咱们去后面。”
祝大又要看前院的正堂,祝缨开了门,就见极气派宽阔的三间正房,没有间隔,而是用幔子挂在柱子中间充作隔断。这里是正式的待客之所,用来见重要的访客,以后再也不用在西厢里见客了。里面的家具都是简单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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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陋的式样,有围屏有坐塌。造型简洁大方。用画屏的色彩活泼了古拙的空间。
祝缨道:“还有地毯没进来。”
张仙姑道:“要那个做什么?又不好收拾!”
祝大想到主座上坐着,张仙姑把他拽住了:“先别动,没听说漆没干么?先去后面看看。”
后面就更让人喜欢了,这里没再有梅花桩了,但是有秋千架,在花姐的楼前。在造房子的过程中又临加了葡萄架——葡萄藤还没长好,放在西厢前。正房前面这回有桂树、梅树了——也都还小。祝大和张仙姑先往西厢看,只见家具也进得差不多了,一楼正中是起居待客的地方,南屋是卧房,一张带围屏的卧榻,又有衣柜、盆架、妆台等。楼梯在北屋。从楼梯上去,上面三间只做了简单的间隔,也有坐榻、柜子等。
祝缨道:“夏天可以乘凉。也可以放杂物。”
花姐东厢布局与这个差不多。两厢都设有长案,足够他们供牌位了。
正房里也与这个差不多,只是祝缨不供牌位。
又去看了偏院,偏院临街,开了门就能出去。里面也是床铺桌柜都全,杜大姐看到都是新的,有点吃惊地问:“那咱们家里那些怎么办呢?”
张仙姑道:“是啊!还有那些板儿!”
祝缨道:“到时候收到这边库里,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这个家其实是很空旷的,院子空、屋子也空。仓库准备好了,却没什么用来填仓库的东西。祝大又看看马房。
马房也是空的。
一家人满足又不满足地走了,张仙姑和祝大再不提什么死过人的事了,有这样的一处宅子,什么都是全新的,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剩下的就是算个日子好搬家了。
………………
搬家需要暖宅,亲朋好友早就知道祝缨在弄宅子了,知道的人都说:“早该如此。”
因此祝缨向他们散贴的时候他们都说要去,又盘算着送什么好。一般暖宅是送些锅碗瓢盆,又或者装饰摆件的。但是金大娘子与温母等人都觉得,还是送些实用的东西更好!他们这些相熟的人家都提前过来看过了,回去几人先商量好别送重了。
金良要送匹好马连鞍辔,温岳就说祝缨家的灯具不够好,他送全套的。甘泽一直惦记着祝缨家的仆人不够,倒是把自己的表弟介绍给祝缨来养马。这个表弟也不是外人,正是甘泽姨母家的儿子。甘泽姨母和姨父近来上了年纪,眼见生计依旧艰难,只得同意小儿子出来给人帮佣。
并不是卖身契。因有甘泽的情面做保,祝缨也给他一个市面上说得过去的价格,管食宿并包一年四季各一套的衣服。
左司直与祝缨关系不错,于是同僚们共同凑的份子之外,送她许多碗碟杯盏瓷器并厨具,很是出了一回血。
杨六郎那里很是感激祝缨帮忙,跟他姑妈一说,又送了许多被子、帐子过来。以杨姑妈的手笔,被子堆了小半间屋,够祝缨盖到八十岁还能有新的。
邵书新等人也没来,但是邵书新也是个实在人,封了金子当贺礼。郑奕等人也各有摆件送到。
同僚们凑份子,给她买一些玉瓶之类的摆件。
祝缨现在所差的却是厨娘,她家现在的要求与一般官人家不太一样。这个厨娘手艺不用特别的好,但是不可以太奢侈。像打下手的切菜丫头、烧火丫头之类是一概没有的,祝缨没办法给个厨娘配这么齐全的人手。她也不需要能做龙肝凤髓的名厨,不能炒菜只用菜心,食材又种种挑剔的。
简单,家常即可。真要吃席的时候,她跟外面订。对了,跟外面订餐的时候,厨娘不能生气。
这样手艺尚可,但又可靠的人一时难以找到。好在现在家里人口不多,自家人还能应付。
然而朋友们还嫌简陋,认为她至少还缺一个门房、一个书僮,老田毕竟是佃户,农忙时还得回去种地,难道农忙就不用门房了?又建议给张仙姑和花姐还要配个梳头跟随的丫头。弄得杜大姐十分紧张,担心自己被扫地出门。
祝缨却说:“慢慢来。”她现在要用必须得可靠才行。
她又亲自去往郑府和京兆府送帖子,郑熹照例是不去的,但也给了暖房的礼物——一对铜铸的博山炉配香料。祝缨拿到东西的时候才想起来,她是真没准备这个玩艺儿!
京兆府里,王云鹤也正在忙,他没有拒绝见祝缨,问祝缨:“书房取名字了吗?”
祝缨道:“啊?”她自己名字都是郑熹随便取的,书房还要什么名字?
王云鹤道:“该取个名字的。以后无论取字号,还是别号、别名,都用得上。”
祝缨顺竿爬:“那您给取一个呗。”
王云鹤说这个话就是有意给她的书房一个名字,扯过一张纸来,写了“日知”两个字。祝缨道:“这个好!我带回去做成匾挂着!”顺便再刻个座右铭——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
王云鹤含蓄地笑了。
祝缨回去,先找人做了个匾挂在了书房门口,又跑到市上找了个铺子,随手选了块带座的石头,叫人刻了座右铭,填上朱砂,立等可取。
回来先搬家。她弄这个房子,手里的活钱用得差不多了,其他首饰、衣服之类也不能变卖,还得接着用。这回装了几大箱子才把随身用的东西都搬走。老田帮着把箱子卸到各人的屋里,各人收拾各人的东西。杜大姐很自然地先不放自己的东西,她去张仙姑把东西放好。
张仙姑就让她去给花姐帮忙。
祝缨自己就把活给干了,妆匣簪子佩件往妆台一搁,衣服鞋子之类往衣柜里一放,把一个小包袱拿出来,打开,里面是一件羊皮袍子,现在穿已经小了,她小心地拿出去晒。然后就是把自己的书籍、文具等往书房里摆。
她现在手上的书比以前多了许多,但也摆不满整个书房,书房二楼都是书柜,却都是空的。把带回来的鱼缸放好后,她想:我一定要把书房给填满了!
………………
这天自家不开伙,从外面订了饭菜回来吃。老田也不上桌,杜大姐也不上桌,一家四口是在后院里支了桌子吃饭的。这是他们的习惯,天气不冷的时候,都在院子里吃晚饭。
第二天就是暖宅的日子。
祝缨预先订了酒席,大部分摆在前院里。祝缨人缘儿不错,大理寺来了好些个人,祝缨订了二十桌酒席。六月的天也不冷,棚都省了。幸亏院子大,倒还能摆得下。前院宴朋友、同僚,后院宴女眷由张仙姑和花姐接待。
郑熹等大人物是不来的,东西是送到了。
京兆府的熟人也来了,杨仵作也被请了来,他与儿子、好友牢头、张班头等人坐一桌,忽然指着书房的匾说:“那是王大人的字啊!”几个人都觉得祝缨这回赚大发了。
他儿子问:“王大人怎么不来?”
杨仵作心说,王大人什么身份?怎么过来?只好另找了个理由:“王大人正忙着抓人呢。”
“抓什么人呀?”
“罗大监知道不?先头他儿子被拐了,王大人就觉得那个领赏的人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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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钱给了,却命人盯着买主。你道怎么的?那买家果然向领赏的货郎又买孩子,货郎拐了个孩子要再卖,叫王大人给拿了个正着!正在顺藤摸瓜找他的同党呢。”
一群人都说王大人真是厉害!
那边祝缨听了,也凑了过来,道:“还真有问题呀?”
杨仵作道:“三郎也看出来了?”
祝缨笑嘻嘻地不说话,这不废话么?货郎能干的事儿可多了呢。
祝大被人围着灌了一回酒,开始是飘,忽然之间看到坐在角落里的老田——他也被留下来吃了暖宅酒再走。这里没有老田的什么熟人,老田虽然吃喝却也很孤单。祝大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了一点愁肠,提着酒壶到老田身边坐下了。老田赶紧起来:“老翁!”
祝大道:“来,咱俩喝一盅吧。你辛苦了……”
祝缨又被甘泽带着表弟曹昌来给祝缨敬……茶。祝缨道:“你的兄弟我是放心的。今晚就先住下,看看屋子里还缺什么不?”甘泽道:“我看过了,什么都不缺了。”祝缨以前也没怎么当过主人,还没学会刻薄下人,仆房里的家具虽然简陋一点,还都是新打的,用料也实在,铺盖也是干净的,比曹昌自己带过来的还要好。
甘泽对曹昌道:“等会儿看看马去,明天要早起,别睡太死了,机灵点儿……”
祝缨道:“你别当着我的面儿说他。明天一早我还得应卯,你跟着大人去上朝,一大早你们俩就能见着面了,你有话明天背着我说。”
甘泽道:“就你这嘴皮子利落。”推曹昌去陪祝大、老田说话去。然后才对祝缨说:“你以前没要仆人,我还道你古怪,现在看你确实是古怪,竟是先准备好了房子再要仆人。”
祝缨问道:“这有什么古怪的?”
陆超提着酒壶过来,低声说:“仆人要什么房子。”祝缨这样的小官儿还能给仆人准备那样的房子,他们还是很惊讶的。再看祝大蹲着跟老田聊天,也只能说祝家人真是很实在了。
因为祝缨实在,他们也就把祝缨拉到一边,对她说:“你得准备着,七郎要娶亲了。你嘴严,可千万保密。”
祝缨惊讶地问:“什么?”
“七郎娘子过世这么久,家里不能没人主持中馈。”甘泽说。
陆超低声说:“早两年就相看好了的,但是女方家有丧事,她父亲去世了,要守孝。这才等了这几年。七郎也没有另择亲。这两年,郡主也渐有了年纪,说不大忙得动了。再有,咱们小娘子也慢慢长大了,得有年长的人教导……”
郑熹还会娶老婆,这件事让祝缨顿时焦虑了起来!
新婚贺礼她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就是那几间铺子,正准备找个合适的时间交给郑熹呢!这不就赶上了么?
她焦虑的是新妇的人选。
可算是明白为什么史书上的大臣们总爱管皇帝娶老婆的事儿了!什么叫天子无私事?说白了,伙计得知道内掌柜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害自己丢饭碗!
虽然郑熹眼瘸的可能性不大,可万一对方是个冯夫人那样的娘们儿,那可就完了!她可得早早地准备跳船!代入一下冯侍郎手下的人,得什么样的本事才能干翻了龚劼保冯夫人啊?那还不如自己单干算了!何必为冯夫人效这等犬马之劳?
她问:“是什么人?死了父亲还能叫郑大人不离不弃。”
甘泽低声道:“新妇姓岳,说她父亲你可能不知道,但是她父亲与刘松年刘老先生师出同门,她的祖父是刘老先生的恩师。”
“豁!这可没大看出来啊!”
“嗯。可得准备好了这份礼。”
祝缨道:“我可不会选什么雅致的东西啊……”
陆超道:“你本是个聪明人,怎么就傻了呢?你的心意实在就行,七郎满意就行。新妇,以后看看再说嘛!”
原来大家都打的一个主意!
祝缨道:“好。”心里又在骂娘:他娘的!我还得替整个大理寺给他选礼呢!
此时天暗了下来,杜大姐忙着点蜡烛,温母等人带来的丫环也帮忙,一时灯笼打起来,他们继续喝酒,却没人敢劝祝缨喝了。不多会儿,祝缨的酒品就被传扬了开来。
他们笑祝缨,祝缨也不恼,往女监那一桌去,说:“你们不用管他们劝酒。”
吴氏笑道:“他们在您面前可不敢干这个事儿。”
“背着我也不许干。”祝缨扭脸扫了其他人一眼。
他们都说:“不敢不敢。”
女监们没有在后院,都在前院,自开了一桌,这种感觉十分新奇。尤其是武相、吴氏二人,武相的母亲就在后院,而吴氏的丈夫、父亲则在前院,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一时难以用言语描摩。
祝缨道:“不要在外面醉酒。一会儿我安排车给你们都送回家里去。”
武相忙说:“送她们,我与家母乘车同来。”崔佳成也有自己的车。吴氏则是与父亲、丈夫一同。霍二娘、徐大娘是有丈夫陪同,周娓、甘小娘子有父亲同来。只有付小娘子与车小娘子两个是没什么好依靠的人了,付小娘子原本不想来,但是又不能不合群,且欠了花姐、祝缨不少人情,只得勉强来了。别人都不用,她们俩也不好意思说自己要。
祝缨道:“不必推辞,就算有人陪同,乘车回去也没什么不好。”
由于人数实在不少,并不敢集这许多人一同犯宵禁,只得在点灯之后不久匆匆散去。东西也不用祝家人收,订的席面连桌椅之类带上带的伙计都是全套的,客人散去,利索地把自己带来的统统一收,垃圾都给捎走了,清理得十分干净。
临走,还留了个名帖,请祝缨:“下回还请照顾生意。”
祝缨道:“好。”
送走客人,这一天又与往常不同。祝缨亲自把四个门都转了一圈,大门栓好、顶好,由老田看守,小门也关好,是曹昌看着。临街的侧门直接锁了。祝缨今晚就住在前院的书房里,书房楼上那张床也挺不错。祝缨踩着梅花桩跳到二楼廊上,翻窗进了屋,放下纱窗,点了艾草驱蚊,睡了。
旧敌
曹昌在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下决心要好好干。
虽然是个陌生地方,但是被褥很舒服,曹昌半夜里下决心下累了,终于睡着了。
一觉睡到整个宅子里所有人都起来了,老田心地不错,过来喊他起床!
老田是计划今天要走的,他这趟工上得极划算,虽然也耽误了一点田间管理的时间,不过无论铺盖还是房子拆下的旧料都是不错的收入。今天回家,他早早地起了床,把铺盖打了个包,回头一看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昨天来的那个小子呢?
院子里,主人家已经起床了!
就算是保人情面大,也不能这么懒吧?!这小子,亏他还看着一脸老实相!第一天就偷懒吗?
曹昌自己住在偏院北房里,夜里插上了门,老田跑到外面一通拍门:“快起来!太阳晒屁股啦!哪有叫主人家等的道理?”
曹昌是个老实孩子,被老田叫醒之后人都懵了:“啊?!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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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下床去拉开门。
老田看着他也没了脾气:“鞋!”
曹昌回到床前趿上鞋,又想起来衣服没穿,手忙脚乱弄好之后,整个人都特别的难过:这头一天好像就搞砸了。
老田昨天跟祝大喝了一晚上的酒,心里正是十分向着主人家的时候,斥道:“咋?以前没住过好房、睡过好床?”
曹昌涨红了脸,小声说:“不是。”
曹昌住过好房子,他姨妈家就住得很好,但是他是个父母养大的老实孩子,虽然羡慕却不总想着到姨妈家里去住,回到自家小窝里还是很乐呵的。他住好房子的时候并不多,当时住得舒服,要回家了,他也不特别留恋。
他自觉理亏,也不辩解,匆忙穿好衣服,被子也不叠就去收拾马。在家里养过牲口,他表哥甘泽也教过一些干活的诀窍,连同跟主人家相处之类都给他说了。归根究底,还是得手脚勤快、有眼色。已然起晚了,就得先把活儿给干了!去鞍房抱了鞍具给马装上,预备主人家出门时用。
老田看他这个样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很遗憾,要是只有这样的活儿他家也能匀出一个人来干。
此时祝缨已经起身收拾好自己了,她夜里在书斋二楼睡了一夜,感觉还挺不错的。叠好被子穿好衣服,又从楼上翻身跃下,到后面梳洗去了。家里一口甜水井是新打的,在女仆院里。另有一口原有的普通水井就在男仆院里,方便刷马和让男仆往外挑水。
祝缨去后面房里拖了盆打水洗漱,杜大姐已然起来把甜水井的水烧了一大锅供全家饮用了。见了她就说:“三郎,我已打好水了,在那边缸里,直接用就行。”
祝缨打了一盆水,也不用兑热水。擦了脸,从厨房里摸出个杯子,舀水来洁齿。祝大和张仙姑也是兴奋了半夜的,此时两人全忘了这宅子的根脚,张仙姑被动静弄响,伸脚把祝大踹了起来:“快,去买早饭!”
祝大跌到了地上,人也醒了:“你这婆娘!”
爬起来之后才想起来,因为不喜欢这个地方,没来溜达踩点。根本不知道哪儿有卖早饭的!他说:“坏了,老三的早饭怎么办?”
张仙姑猛地坐了起来,忽然想起来了,扶着头说:“厨房里好像还有点儿。”
昨天的酒席是从外面订的都收拾走了,不过她们从旧房子里也打包了还没有用完的食材、柴炭之类。
两人急急忙忙去厨房,发现另外三人都起来了,杜大姐已把左司直送的大锅拿了出来,烧了一锅水之后开始煮粥、烙饼,花姐在切小菜。祝缨被赶了出来,又打水把水缸装满,见了他们就说:“那边曹昌也没有甜水,他过来取也不方便。”
祝大道:“一会儿我给他捎一桶去。”
张仙姑心疼他,说:“你又弄什么?他那儿不是也有大缸么?你等会儿跟着他,叫他过来挑一缸过去。”
杜大姐煮好了粥,都装一个大铜盆里,说:“我洗衣裳也得用他那院里的水哩!”
张仙姑道:“不怕。反正就咱们这几口人,你就用这里的甜水井。脏水都从偏门泼到外面沟里。”
一家人新搬了过来,都有许多事情要适应。祝大道:“这盆我拿走,给老田他们吃,菜也拿一点,饼也拿一点。”
祝缨从库房里翻出张大托盘来,都装了,说:“我来拿过去吧。”
祝大道:“我跟你抬过去。”又顺了碗筷。
祝缨与他同去马房,只见曹昌已经把马收拾好了,人却显得邋遢。说:“你先洗漱,穿好衣服吃饭吧。老田,接着。你俩去屋里吃吧。”她转身去后头卧房翻了个以前自家用的简单妆盒,里面也有一面镜子一把梳子,又拿了根簪子一并塞在里面,打算给曹昌。
出来遇到张仙姑从厨房出来催她吃饭,问她:“你拿这个做什么?”
“哦,我看曹昌没带妆匣,邋里邋遢的……”
张仙姑一把夺过妆匣,打开一看,说:“你的东西怎么好给男人?等着!”她去把给祝大凑合使的一副拿了过来,又把给祝大准备的一块头巾拿了出来,说:“这就行了!快去吃饭!”
祝缨笑笑,由着她去了。
曹昌随包袱带了梳子,但是妆匣这东西,乡下男子哪有得讲究呢?捧着个妆匣,有点手足无措的。张仙姑道:“哎哟,当年我们上京路上甘大郎也多有照顾的,来,好孩子,你拿着,快点儿收拾整齐了吃饭啊!”拽走了祝大。
回去她也不念叨祝缨,反而说:“剩下的我们收拾,你只管安心当差就行了。”说话的时候笑吟吟的,住了一夜,她就对新家有了感情,也有了些新的规划。又说祝缨:“你有什么不能动的,都跟我们说,我们不动。”
祝缨道:“没什么不能动的。就书斋里的书,我怎么放的心里有数,你们先别管。旁的随便。”
“行!”
…………
吃完了早饭,老田有心做个老成人,要教曹昌把碗刷了。哪知曹昌也是个老实孩子,连他的碗都拿去打水刷好了。
老田道:“哎,这就对了,有点眼色。多好的人家啊!”
曹昌也觉得是这样的。大娘子比他姨妈还爽利。他说:“是啊!”
曹家不止他和他姐两个孩子,他还有其他哥哥姐姐只是没养住,夭折了。现在姐姐也死了,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可得好好干,以后好给父母养老。家里那几亩田,养一家子是紧巴巴的,家里人根本不敢生病。他得趁着年轻,多攒点钱预备父母的身体。这主人家挺好,他想留下来。
刷好了碗,他抱着碗站在二门前躇踌着。二门半敞着,他也不敢进,只好站在外面说:“那位大姐,碗刷好了。”
杜大姐跑过来,道:“哎哟,放着我来就行啦。”
祝大出来说:“你跟我来,担桶水到你屋里放着吃,家里有甜水,别吃那苦水。”
曹昌道:“我来时看外面不远也有口甜水井,这边进出不方便,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就从外面……”
祝缨已经提了食盒走了出来了,说:“傻不傻?等会儿回来了,从偏门进,担桶水从小门回你那儿不就行了?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不比你到外面跟别人排队打水强?”
这里也不是家家都有甜水井的,人一多就得排队。
曹昌笑道:“哎!”
很自然地接过祝缨手里的食盒,说:“我去牵马,您从大门走,我就从小门把马牵出来。”
祝缨道:“走吧,没得再麻烦。”就要从小门走。老田和祝大都拦着,他俩十分讲究这个:“哎,新宅子,主人家怎么能从小门走呢?”把她从大门送了出去。祝大还说:“家里不用你管,老田我来打发他回去。”祝缨道:“给他的东西别忘了。”
老田道:“哎哟,谢谢官人,我忘了自己也不会忘了它们。”
曹昌牵了马在门外等着,祝缨骑马,曹昌提着食盒跟着。
祝缨觉得有点不自在,心道:至少得给他弄头驴骑着。
曹昌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不就是来干这个的么?起码祝缨没有策马狂奔叫他在后面跑着追吃灰。他还怕祝缨赶不上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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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赶着马。祝缨道:“你不累啊?”
曹昌仰脸笑笑:“还行。”
他家里虽然只剩他一棵独苗了,却也娇惯不起来,什么活也都做得。
不多会儿就到了皇城外面,竟也没迟到,而甘泽已经特意等在那里了。他先跟祝缨打招呼,再看一看表弟,说:“还行。”又问祝缨:“他没耽误事儿吧?”
祝缨道:“大意了,等我这两天给他再买头驴。”
甘泽道:“一看就知道你没使唤过人。”他是郑家仆人,侯府有钱也只能让一些高等的仆人在赶路上用上牲口,其他的时候仆人也都是腿儿着。就更不要说一些寒酸小官了,自己都寒酸,有点钱用在自己身上装个场面,仆人就更惨了。
祝缨道:“还能买得起。”
甘泽道:“一会儿叫他把马给你牵回家去,下午再牵来接你,多走两趟好叫马也识得路、人也认得路,别哪天马跑回金大哥家去了。你白天要有事叫人跑腿,传个信来给我。”
“行。”
祝缨心无旁骛,也不担心家里父母瞎折腾,她的父母能折腾得也有限。常有听说小官父母在家里养鸡养鸭拔了花树种菜的,她家就不这样——她父母压根就不会种地。顶多在家唱歌跳舞,反正院子大,随便跳随便舞。
到了大理寺,各人又是一番恭喜,祝缨也是一番感谢。
然后各人就开始干活了。
祝缨忙自家房子的时候也没耽误她干正事,很快就把手上的杂务料理了。虽然钥匙她早拿到手了,工期也结束了,她打算再过半个月再把给大理寺置办的铺子入账。
过一时,又有别的丞使人拿了核完的案子来给她签名。她也把自己核过的案子给其余几人签名。又发现有两趟差,想了一下,一个还是派给左司直,另一个打算派给苏匡。苏匡这个人,郑熹还用得上,祝缨也犯不着回踩他。
才安排完,郑熹又回来了,祝缨一直觉得他怪怪的,此时才惊觉:对哦!要娶新媳妇的人,怎么一点开心的样子也没有呢?而且也很奇怪,哪家要准备娶新媳妇了不得提前预备呢?人手不说,侯府有的是仆人,搭棚、鼓吹、各色礼物……是吧?还得有六礼。这都没听说过呢!
又想起刘松年,那一位可看不出跟郑熹有多亲密呀!难道是因为这位“叔丈人”反对?又或者有别的什么内情?
郑熹不表现出来她也就不提,只做正常的汇报。
郑熹哪知道她心里想了这么多?只淡淡地问她搬新宅子怎么样。
祝缨道:“家父家母没再骂我了,就还挺好。”
郑熹道:“是么?去把手上的事用心办好吧。这两个月念你在安家,就不催你了,以后可没这么轻松了。”
祝缨心道,我也没耽误事儿呀。低低地应了:“是。”
她怀疑郑熹一定是有什么事儿!但是这一回连杨六郎都不能提供什么消息了,如果有,这货一定早就蹿过来说了。
祝缨只好等到了落衙,先一步出去想跟甘泽打听。甘泽低声道:“你问这个?不是叫你不要说出去的么?”
祝缨道:“我何曾说出去了?只是问你为什么没有个影儿呢?”
甘泽道:“女家还没进京呢,礼都还没放,哪能先说出去?所以要保密呀!等新夫人准进了京,咱们再开始也不迟。”
“莫哄我,别是人家家里还没拿定主意吧?原本,一个亲爹能镇一切,现在爹没了,什么姑舅叔姨都能插一嘴的。人多嘴杂,恐怕不太容易吧?我看刘松年就不像很亲切的样子。”
甘泽双手连摆:“别说别说别说!反正,不是她也得有个人。七郎不能总单着,家里得有个女人。”
“哦。”祝缨表示知道了,她猜得差不离了。
甘泽道:“七郎要做的事,都会成的。”
“哦。”你大概不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我想他也没这么傻,反正我手里有铺子,先扣着!
曹昌也牵了马过来了,要扶祝缨上马,祝缨已然拔起身形稳稳地落在马背上了。曹昌目瞪口呆。
祝缨道:“走,去骡马市瞧瞧。”
甘泽道:“你急什么?着急买的挑不着好的,又或者要买贵的。他先这么走两天,也好带带马。再说了,仆人也不用这么金贵。”
祝缨笑笑,带着曹昌先往骡马市转一圈,看了几个骡马行,她想:哪怕曹昌不用,我家里去市集上买点东西还要自己拎么?也得有头驴驮两个筐才好。既然安了家,索性一次能置办都置办了。
转了一圈,看中了两头驴,曹昌也养过牲口,也说其中一头不错。他说:“还是骟过的好,不咬槽。”祝缨就跟老板订了这一头,约定明天让曹昌带钱来取。
她买地建房子,又订了酒席之类,再留点家用,其实已经没什么钱了。好在昨天又收回了一点礼钱,凑一凑,买头勉强够用的驴也还够。现在身上是实在没有这笔钱的。
老板说:“您可早着些,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明天来取,小店再送一筐草料。”
一驴一马的草料钱,又是一笔了。俸禄里其实有这一项,但是有些都折算了。祝缨叹了口气,心道:罢了,我再给大理寺里算一笔草料的补贴吧。人人有份……
愿意领的,领料,不愿意领的,折钱。刚好有个铺子可以取租,又多一个进项。
曹昌牵着马,心里倒高兴:这位三郎没有变。
他姐姐身亡的时候他年纪也不小了,祝缨帮了很大的忙,全家都认为祝缨是个好人,光看甘泽面子是做不到这样的。现在看祝缨还是很好,他就放心了,可以安心跟着祝家干下去。
哪知祝缨接下来不回家,又去了一个茶铺。曹昌不知道,“好人”带他进了个真正的贼窝。贼窝里还有个前强盗呢。
他们见了祝缨都一团和气:“三郎,恭喜恭喜!”
祝缨道:“同喜同喜,我已精穷,以后吃什么都挂在账上了。”
老马笑道:“不怕,您那账还有富余呢。”
老穆道:“哟,仆人、马,都有了。”
“嗯,”祝缨说,“前阵儿不得空没过来,现在忙完了。你们怎么样呐?”
“托福托福。”
这话不是客套,祝缨常往这里坐一坐,京兆府的差役们也就不常来找麻烦。街面上的官和贼,谁不认识谁呢?祝缨来坐,说说话,他们就少来找麻烦,老马老穆也就真能过上点普通人的生活,不拿自己当贼了。
他们俩昨天也不敢去祝缨家里道贺,今天又说了些好话,老马道:“等一下。”转到后面揪了一只小狗崽出来。祝缨道:“这是干嘛?”
老马道:“我们这儿懂事的没人敢偷您的,就怕有再来不长眼的。警一警。它一叫,您醒了,剩下的事儿就好办了。”
祝缨从没养过狗,想了一下,说:“行,我带回去,也不知家里养不养得活。”
“土狗,有口吃的就成。”
“我家抠。”
老马都要笑了:“您要是抠,就没有大方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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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又揣了条狗回家。
……——
此时的祝宅,又是另一番样子了。
曹昌先叫门,因老田走了,祝大等都在后面忙,叫了一阵才有人来开门。祝缨进家,曹昌就牵马从小门回去,栓门,卸了鞍具,上草料、水,拴好马。
祝大开门就说:“回来啦?你猜……这是什么?!!!”
“狗啊。”祝缨说。
祝大要给女儿惊喜,反被吓了一跳,拍拍胸口,说:“这么点个狗崽子,能干什么?”
狗“汪”了他一声,祝大跳了一下。他个神棍,以前常被狗追,虽然是小狗,听到叫声也忍不住心惊。祝缨道:“等会儿在门房后头给它搭个窝,有剩菜剩饭给它点儿。”
祝大道:“行吧,多少有个声。正好,老田回去了,我还寻思叫曹昌搬门房来住呢。现在不用了。哎,你晚上也到后头来住吧。”
祝缨笑笑:“天儿热,我在书房这儿挺好的。”她在书房住也是为了看大门,也是为了观察曹昌是否可靠,看得准了才能放心回后面住不是?住在家里与日常交往的要求是不同的。
祝大道:“也行。”拉了祝缨从正院又绕了过来,推开了马房对面的门:“瞧瞧,瞧瞧,怎么样!”
曹昌吓了一跳:“老翁?”
祝大嘿嘿地笑着:“以后就不用雇车啦!”拿马一套车,自家就有马车了。这可是他用私房钱买的!钱没白攒!
祝缨心说,骑的马和拉车的马,恐怕不太一样。得,再买头大骡子来拉这车吧。你再练练赶车,以后就能随时出去逛了,也挺好。
她笑道:“很好,以后娘出门也有车坐了,不用再雇车。”就是多养三头牲口,我还得多弄钱。
曹昌气弱地道:“那个草料……”还有兽医……
祝缨道:“我知道了。”
祝大道:“还有呢!快到后头瞧瞧吧!”
他们这一天可忙了。
祝家家底砸得差不多了,就剩些东西可以摆弄了。他们忙了一整天,把暖宅送来的东西都归置了。什么被子、餐具、烛台、香炉之类的,张仙姑把日常的放自己楼上,贵重的放祝缨的西耳房里。
祝大把几坛泡了人参虎骨的酒也搬自己楼上了。
花姐也不要什么东西,就把楼上隔出一间库房,放些被子、冬衣之类。另两间不隔断,充作书房,放书桌、柜子、几本医书以及一些药材。算账、研习点医术就在这里。
客房楼上楼下都有家具,张仙姑等人又把用具、摆设都收到柜子里锁了,帐幔也撤了:“有人住时再拿出来,不然放在外面也是招灰,还要拆洗擦拭。”
祝缨笑道:“不错。”
花姐一边逗小狗一边说:“正好,这狗从小养着,养得熟,看宅护院最佳!再有,既然有了自己的房子,就要立下规矩。”
祝缨道:“就多一个曹昌,他也不是多事的人,也不麻烦……”
花姐道:“不行,以后必再有人的。我列了出来,你看看行不行。”
因为主要收入是祝缨,所以主要就是她往家拿多少钱。张仙姑管钱,花姐管账,每月一算。还有家里的租子,也是花姐代管,她也都有账。一年一总跟祝缨算一回账。祝缨道:“你算就好。”花姐道:“你给我的已经够多啦,我也有田呢,你忘啦?”
又有门禁。
家里现在有七个门,进出必须注意。
花姐道:“后门不开,从里面栓好、锁紧,钥匙给你拿着。买菜的侧门,钥匙我一把、干娘一把,要从这里进出时再开,随开随锁——咱们也没个看门的。大门的钥匙总四把,咱们一人一把。二门上每天晚上关上,落锁,早上再开。小门的钥匙你一把,要给曹昌一把。偏院往主院来的门,夜里也要关上。”
祝缨道:“好。”
花姐道:“你要有机密的文书,别放在外面的书房,不是只为防曹昌,是咱们这家地方略大人太少,看不过来。你就放你房里一个隐秘的地方。”
祝缨道:“好。”
然后就向家里要钱。
张仙姑正要夸花姐,家里亏得有一个花姐主持,好些事儿她是想不到的,她也不会算这么复杂的账。猛听得要钱,问道:“还要买什么么?咱们家里什么也不缺的。”
祝缨道:“还得再买两个牲口,再备点草料。下个月,大理寺的账就来啦,那时候手头就能缓一缓了。”
经她解释,张仙姑就皱眉:“咱家要这么多牲口做什么?一头牲口好些钱,养它们也费劲,养不好就死了……”
“死了就吃肉。”祝缨说。
“胡说!”
张仙姑拗不过女儿,还是给了钱,这样一来,家里就真的没有钱了。花姐算了一下,心道,我那里还有一些私房,也不怕有急用。她给人看病,虽然经常贴钱,但有一个豪气的主顾就能顶许多穷人的药费了,还有二十亩薄田取租,也都存着。
祝缨第二天拿钱去买了两头牲口,也都让曹昌带回来喂着。整个祝宅里,最热闹的竟然是这个马房了!
…………
祝缨却顾不得热闹,她摸摸口袋,里面只剩一把铜钱了。家里不能没有买菜钱,她把最后的两贯整钱留在了家里。现在如果要跟人拉关系,就只有她顺手做的一点小玩艺儿和剩的一点小零嘴了。
这两天郑熹脸上都没什么喜色,不宜从他那里抠钱。
祝缨就去了京兆府——得跟王云鹤道谢。她造房子,人家给行了许多方便,连宅子的房契地契办得都比别人顺手。搬迁,又给写了这儿。题匾也不是胡乱提的。
像王云鹤这样的人,有一项不小的收入是“润笔”。祝缨一文没花,净薅王云鹤的羽毛了。口头上的感谢还是要有的。
不想到了京兆府就被王云鹤给薅住了:“巧了!有事要用到你,来不来?”
六月债,还得快。
“来!”祝缨没问是什么事就答应了。
王云鹤笑着解释:“不叫你为难。还是为了罗元的案子,已收网了,只是有一条鱼跑到了慈恩寺里。又恐佛门净土信徒众多,过于专横不好。总要给他们几分面子的。你帮我探一探,如何?他们没有你轻便。”
慈恩寺是个大寺,王云鹤也是个有数的人。
祝缨道:“好。要找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暗号?找着了怎么跟您联络?这样的贼子,到哪里只要叫人发现了就是一顿好打,所以特别灵醒特别会跑。”
王云鹤命人拿了画像给祝缨看,道:“此人身量与李班头相仿。我使人前后门守住了,何京也便服去那里礼佛,就在大殿,你告诉他,剩下的叫他来。你不用管别的,我都安排好了。”
“好。”这么安排祝缨也不用露脸,也不用亲自得罪人,更不用叫人说大理寺的人给京兆府跑腿。
王云鹤还让人拿了一只臭鞋给祝缨看:“追捕他时,他掉下的。”祝缨歪歪嘴,把鞋底也看了一下。
不意到了慈恩寺,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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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意外——刘松年在与一干才俊同慈恩寺的住持等几个高僧游览、谈禅。才俊里还有一个熟人——蔺振。
祝缨心道,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安排!
甭管是不是王云鹤的安排,刘松年绊住了住持,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哪知刘松年绊住的不止是住持,还有她。刘松年看到了她,就扬声道:“那个小子,你来做什么?”
祝缨心说,大家不是一伙的吗?你叫我干嘛?!
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得过来行礼:“刘先生,我来走走,呃,熏陶熏陶。”
“你懂佛法吗?”刘松年问,他神态轻松,好像还沉浸在与二三知己谈法论道的愉悦中。
“一点点。”祝缨一点也不谦虚地说。
刘松年笑斥:“小小年纪,就敢说懂了吗?悟到了什么?以什么悟的?”
我日你先人!祝缨低下头十分恭谨,悟个屁!背经她就能背出许多,道理也能说不少来骗人。可是!一个天下文宗,还有一群高僧,这个东西是看悟性的,这方面的悟性她是真不够,是真要献丑,且她还有正事要办呢。
刘松年指着周围的这些人,道:“别人有才华有名气,你呢?以什么悟的?”
祝缨抬头,笑得很讨喜,道:“我?我原本无一物的。”
住持合什:“善哉善哉。”
“呸!”刘松年说。
祝缨对刘松年也一揖,没跟蔺振打招呼,只对所有人团团一礼,也不管刘松年的脸色就走了。这住持她打过照面的,反正她记得住持,看样子住持对她也有点印象。她退开去,果然看到了何京。她上了香,再四下游走,在借宿的地方找到了人,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既不过问、也不转头就走,而是正常地路过。
绕过来通知何京,然后又逛了一小会儿,在山门与进来的衙差们擦肩而过。
接着就去京兆府等王云鹤回来,等的功夫在心里把刘松年这一笔账又拿墨笔描粗了一圈。
王云鹤那里与住持等人交涉得好像还很顺利,不多时就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刘松年。
刘松年本来一脸无所谓,看到正在等待的祝缨就开始皱眉。
王云鹤道:“你这是又怎么了?!三郎又不曾招惹你。”
祝缨道:“人心里的喜恶岂是能讲道理的?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也不用所有人都喜欢。
刘松年指着王云鹤对祝缨道:“你什么你?考明法科已然是错了!怎么还投到权贵门下?正路你怎么就不走呢?那么多明日才华都有的人尚且不敢轻易涉险,你就敢一头扎进去了?要爱惜羽毛!”
合着他还是挺喜欢祝缨的,觉得祝缨得走“正途”,跟郑熹当走狗可惜了,得跟王云鹤这样的混。
王云鹤被他这一出代挖墙脚弄得十分尴尬,道:“你怎么说这个来了?三郎,不要听他的,他是自己心里不痛快,拿别人说事呢。”
刘松年道:“难道我是开玩笑的?那个狗人活像个假的似的!这个小东西那点儿心眼还是太实在了,在那狗人那里不够使的!”
祝缨试探地说了一句:“郑……郑大人?”
“除了那个狗人还有谁?”
祝缨道:“为着……婚事?”
“你还说!你还说!”
刘松年不喜欢郑熹。那货心太稳了。当朋友、当对手都还可以,但是!把闺女嫁他那样的人,心里总是会不舒服的。刘松年知道自己脾气不太好,他有资本脾气不好!当然,这也赖恩师护持。所以他虽然觉得恩师的儿子也不够聪明,可那傻货死了,生了个女儿要出嫁,刘松年也不得不操一点心。
祝缨真就“还说”了:“天下文宗,脑子也不算笨,还说对陛下有大功。这样都做不了大官,一定是因为你嘴太毒、脾气太差。”
王云鹤大笑!
刘松年气道:“我是闲云野鹤惯了的!”
“你又不叫王云鹤。”
王云鹤笑得更厉害了。
刘松年道:“你以为郑熹是什么好人吗?那人心眼儿多着呢。今天那几个人,看见了吧?”
“不算您和和尚,一共八个,您说哪个呢?”
“段婴。”
“啊?”
刘松年道:“不知道了吧?最前面那个,穿绿衫的。”
“哦!他长得怪好看的。”祝缨说,跟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可是穿得很好,乍一看不起眼,全身上下外面能看得见的就得值上五百贯,京城一座不错的宅子就这么穿戴在身上了,一看就知道是某名门子弟了。
“他的伯父叫段弘。”
看祝缨还是没动静,刘松年道:“段弘是郑熹以前的姑父。二十年前吧,郑熹把他姑母抢回家,和离了。”
祝缨也不免吃惊了一下,旋即恢复了正常,问道:“难道夫妇二人很恩爱?被棒打鸳鸯了?老侯爷不管管?”
刘松年抿了抿嘴,道:“段弘婚前就有宠妾,为了结婚,把另置私宅安置。郑熹就趁他父亲出征在外,冲到了外宅,把他姑父揪了出来。好有情义是不是?”
祝缨道:“您把故事讲全了吧。”
王云鹤失笑:“你骗不了他。”
刘松年道:“谁要骗他来着?那时候他带着家丁……”
当时,郑熹带着家丁把段弘的外宅给冲了,段弘骂他不懂事,敢惊扰长辈。郑熹也狠,直接说段弘拿老婆的嫁妆钱置外宅。总之,用老婆的嫁妆养外宅和背着长辈存私房钱养外宅,你选一个吧。
哪个都不是正人君子该干的事儿。
要说是家里老人默许的,那就更不要脸了。他郑熹骂得没错,闹得也没错。
两下闹得非常难看,段弘就仗着郑熹不能把他一个“长辈”怎么样,指着鼻子骂。郑熹也不跟他争辩,行,长辈我不动你,我动你的财产。手起刀落把个有孕的外室的脑袋给削飞了。段弘急红了眼,还要骂。郑熹带人带尸首卷到了段府,几个门一个堵,出入一封,分几路杀进去,凡段氏得力的管事、奴婢,手起刀落挨个削。
一边削,一边让后面的家丁点钱。给的都是人市上的标准行情,男奴一个他还给算十贯钱呢!高价!歌女舞女年轻漂亮的贵点,他不杀,捆起来扔一边,省钱。整个段氏老宅被他清空了。然后拿着姑母的嫁妆单子,一样一样把嫁妆收回来。
前年十里红妆出嫁,今年也是十里红妆回来。回到自家,点名了几个陪嫁的奴婢,娘子受了气居然不知道回报,跟段家是一伙的,又杀在了自家。
段弘的父母本来还坐得住,被这一通杀镇住了,也被他吓出了重病——这货凶顽得很,段家中庭一边是尸堆,一边是钱堆。
祝缨心道:只怕还有内情。嘴上说:“挺好的。”
刘松年道:“他姑母成婚已然两载,段弘婚前已有外室!他们怎么会不知道?依然是嫁了!两年来,新妇回娘家也哭诉过了。他要不拿他姑母说事,倒是条汉子。哼!不过是因为当时他父亲出征在外,段家身为姻亲,却在后面给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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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下绊子。”
郑熹是借机把事儿给挑明了,把脸给撕破,把对方肚子扒开,一切都展示给他的皇帝舅舅看:您瞧,之前我们为了两家和解,他也为您登基出过力,把姑妈都嫁了!现在他是怎么对我们的!
拆伙!
龚劼、陈峦趁机接了差使,配合郑侯大获全胜,两人后来拜相也有这项功劳加持,郑侯也从此成了定海神针。
段家老宅得力干将、心腹能人、干脏活的下手,被他杀了个精光,他就照着名册来杀奴婢。大管事,也是奴籍啊!段家虽自家人没被他杀死,却是元气大伤,又失了体面。段弘父母又惊又怒很快病死,段弘也郁郁而终。等郑侯回来,再一算账,段家沉寂了快二十年。得亏是底子厚,姻亲多,自家人这些年却也都在外任上打转。
当时皇帝震怒,把郑熹关起来读书。然后他爹凯旋了!大胜!定国安邦。他娘、他外婆跑去跟太后哭,跟皇后哭,跟皇帝哭。好的,放出来了。
然后郑熹就又变回了一个斯文少年,全然不像他那个豪迈的父亲。那一年,他才十五岁。行凶的时候还不忘骗了个京兆尹拽在身边,说:“我杀奴婢,跟您报备一下。”十分的安份守法。那时京兆尹不是王云鹤这样的人,而郑熹却是一个现在这些菜鸡纨绔比不了的凶顽之辈。
五年后,他娶妻,安分守己。又过五年,发妻离世也不放纵,只有一妾侍奉起居。一路做到大理寺卿,没人说他不好。现在他要续弦了。
不能说郑熹不爱护自家人,但是他的爱护是有考量的,前提是一切都得按他的安排。女人到了郑熹的手里,他的家人他不会不爱护,但要是说有多少发自内心的“关切”,那就不要妄想了。无怪乎刘松年要发怒了。
祝缨道:“哦,多谢您告知。”
想来那位岳小娘子此时这个婚结得也挺门当户对的。再想段婴,小的都来了,老的怕也不远了吧?日他先人!得了郑熹这许多的好处,接下来得为他冲锋陷阵了。
王云鹤也为祝缨的镇静而惊讶:“三郎,老刘也是关心则乱……”
祝缨就是只能上这艘贼船,这贼头子对她也没亏待,她只能避重就轻,道:“我明白的。肯给女卒选拔写稿子的人……”
“住口住口住口!”
祝缨对他们一礼,慢慢地告辞了。
王云鹤道:“老刘,你怎么当着年轻人的面说那样的话了呢?你也不是厌烦三郎的,何苦让他难堪?郑熹于他有知遇之恩,这个年轻人重情义,也有担当……”
刘松年恨恨地说:“一股你身上的臭味儿!他可别死在你前头!到那里时郑熹可未必会及时救他!”
王云鹤道:“不是还有咱们吗?”
“你,就你!别算上我。”
王云鹤微微一笑。
刘松年的脸上是罕见的严肃:“路是他自己选的,既然不愿只务实非要蹚浑水做打手,福祸就自己担着吧。我只担心国家从此多事。段氏回来,不争也是争,不闹也是闹。
哪怕段氏输,局势也要乱。我不通庶务,你不一样,你可别因为一个还没长成的狗屁‘美材’耽误了正事。你得稳住。别下场。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那个狗人故意放出来让你吞的饵!
算了,说了也是白说!怎么能不下场……总要选一个合适的,不然,与豺狼蠢猪一起治国难道是什么好事?”
王云鹤突然说:“固多同道中人,我在朝为官也常与豺狼蠢猪同治。所以踏实的年轻人尤为难得。是不是饵有什么关系?”
两人同时叹息。
拜相
郑熹的“光辉过往”并没有让祝缨的心情变差。刘松年说了一些当年的事情,但祝缨不打算以刘松年的标准为自己的标准来决定自己的喜恶。
她甚至有一点安心。新娘子有刘松年这么个长辈,人品、行事如何姑且不论,至少有天下文宗给这个年轻的小娘子兜底了。祝缨身为人家丈夫的下属,可以少担心一些了。
她还是原来的那个想法——看看再说。同时在心里划拉了几个预案。大不了跑路!现在这个官都是白饶的呢!她不贪心!当然,能不跑还是不跑,那个段家她得开始留意了!
一边走一边想,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原先租住的地方,邻居跟她打招呼她才回过味儿来,笑道:“是,搬走了,我再回来看看。付了整年的租金呢,不能白放着了。”
她真的进去看了一看,里面已然空了,自家生活的痕迹也抹得差不多了。房东和中人是不肯再退房租的,不如再转一手,不过眼下还没个合适的下家。看完依旧锁了门,这次顺利地回了自己家。
今天她没让曹昌跟着,家里还有一点事——祝大要自己搭个狗窝,就让曹昌在家搭把手了。祝缨自己在街上走着,六月的天气仍然火热她心里却并不焦躁,只是有点感慨:一个生人进了别人的地方是很容易就掉坑里的。段家这个大坑她就没办法预知,往事二十年,一般人也想不到给她讲二十年前这一段过往。金良他们给她说过侯府的事,却不曾提及郑熹还有过这样的姑父。这样的事情在京城这深潭的平静水面之下,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而她现在没什么主动权,只能安静蛰伏准备好自己,等待需要自己出动的时候。
新房子的坊里也有不少的食肆,卖的东西总体比她第一次租的房子周围好,又不如之前的坊。她摸着了一家还不错的面馆,一家做得挺好的馅饼店。路过的时候没敢买,天气太热,怕买得多了回家容易放坏。
回到家里,敲一敲大门,曹昌马上就过来开了门:“三郎回来了!”
祝大在他后面站起身来,说:“快来,瞧瞧、瞧瞧!”
他俩今天把个狗窝给搭好了,以这狗崽子的体积,狗窝算得上它的豪宅了。之前拆的旧料都给老田拉走的。傅龙料子算得比较准,新料最后只剩了一点,都放在门房旁的杂物间里。祝大把那个扒拉出来,只好够盖俩狗窝的。
曹昌找了点稻草,胡乱拢了个稻草垫子塞狗窝里,张仙姑把一个旧的瓦盆给放狗窝外面当食盆,现在里面还残留着点汤水。狗崽子脖子上系根麻绳,拴在狗窝旁边,正在吐舌头。杜大姐又拿了个破碗盛了点水给它放在一边。
狗崽子就算在这里安家了。
祝缨见他们为一只狗崽子也能忙碌满足成这样,说:“这样挺好的。”
张仙姑喊她回房去换衣服,擦脸,一路着跟她进了二门,说:“今天买了篓甜瓜,拿了几个泡在井水里,正好吃呢!”
祝缨道:“好。”
她晚间还是想睡在书房,但是张仙姑坚持她在后面卧房里洗漱更衣。说:“还是到后面来洗漱,房子可不能没人过来。没点人气可不行。”
祝缨也不争辩,反正卧房也有妆匣家具,衣服还都在这里,她换完了衣服,问道:“什么声音?”
张仙姑道:“哪有什么声音?”
祝缨踩着木屐去隔壁杜大姐院儿里,一推门就看到两个大笼子。她家爹娘不养鸡鸭不种菜,可是杜大姐不知道从哪里拖了两笼大鹅过来!杜大姐道:“三郎,今天集上遇到大鹅便宜卖了,就买了。”她说话,时候有点怯,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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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家菜钱不多了。
祝缨道:“行吧,也算有个响动。”
杜大姐从桶里把瓜拿出来擦干净切了,祝缨道:“给曹昌也拿两个去。”曹昌跟祝大两人忙了一天,祝大对这个小伙子又产生出了一点友谊。祝大着实无聊,把门房里的一张桌子拖了出来,拖两条凳子,跟曹昌在狗窝边下棋。
他俩下的也不是什么复杂高雅的棋,很简单的每人五子,有点赌博的意思,两人又不下注。打发时间用的。
瓜拿过来,两人一边吃一边玩,招了苍蝇上来,祝大说:“狗太容易臭了,招苍蝇!”
曹昌实在人,说:“我等会儿给它洗洗。”
祝缨没到前面去,跟张仙姑一边吃瓜一边说话,张仙姑问她今天出去干嘛了之类。祝缨道:“出去逛逛,我好些日子没能闲逛了。花姐呢?”
“她去庵里了。”
“那给她留个瓜。”
“留着呢。”
边吃边扯闲篇儿,张仙姑不让祝缨多吃,说一会儿还有晚饭。母女俩说话的时候花姐从大门回来了。张仙姑站了起来:“那是什么?”
花姐从怀里抱出一只猫来:“猫。前阵子庵里忽地来了一只母猫,过不多时就下了一窝小猫,我就抱了一只过来。咱家这么大,以后东西也多,厨房里吃的也多,得养只猫来逮老鼠。”
才搬到新宅几日,祝宅狗猫鹅驴马骡都齐了,数目与人相等了!
祝缨道:“也成!”
就是这狗猫到了祝家,也没什么大鱼大肉的喂它们,人吃剩了什么就喂它们什么罢了。吃饭的时候跟祝大说起,祝大道:“那再弄个猫窝!”
花姐道:“不用,我带着它就成。”找个篮子铺点旧衣,猫的待遇是比狗要好一些了。
祝大有点遗憾,再三说:“家里还有材料,要搭猫窝的时候跟我说啊!”
花姐笑着说:“好。”
祝大又说:“一会儿吃饭,阿昌自己在那边吃,怪冷清的。”
张仙姑一边赞同一边说:“咋?你去陪着他啊?别给人找不自在了。”她算看出来了,这老实孩子真把自己当仆人,跟主人家面前他拘束。
祝大道:“我说,咱这房儿也太空旷了,是不是得再有个门房?不然就一个杜大姐、一个阿昌,你看看,它也收拾不过来。有个门房,也能跟阿昌一处吃饭。”杜大姐负责后院,曹昌负责前院,光洒扫就是个大活。曹昌还负责跟祝缨出门,是够忙够累的。这也是许多小官家的窘境。他们是官,得用仆人,但又没什么钱,家中仆人少,一个仆人当几个人使。
张仙姑道:“再添一个人那得多少钱?又没个可靠的人。”
祝缨想了一下,它不是添一个人的事儿,门房、厨娘,至少俩。她说:“再过两个月吧,手头缓一缓的。”
花姐道:“秋收后也能好一些。”
一家子净说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祝缨心中十分宁静,家中竟无人察觉得到她才从刘松年处知道了些事,猜到了未来将会有事发生。家中上上下下,都沉浸在一股“开始新生活了”的美好愿望之中。
祝缨有一条好处,无论有什么样的事情都不耽误她好吃好睡,极少有事能够打乱她的生活。这一晚她还是很正常的休息,也没有辗转反侧,第二天还是照常去应卯,从外面看不出一点端倪来。
…………
第二天到了皇城外面,郑熹随侍的仆人还是那个习惯,他们也不很快就赶回郑府。郑家仆人多,有的是人手留在外面等着。祝缨在外面看到了陆超,奇道:“怎么不见甘大?”
甘泽因为曹昌的关系,这些日子都准时在外面等着,然后拉了表弟到一边指导指导才放曹昌回祝家去干活,下午再过来接祝缨。
陆超笑道:“不知道了吧?他娘子昨天夜里生了!”隔空对曹昌说,“哎,小子,你有侄儿了。”
曹昌很为甘泽高兴:“那可太好了!我姨妈姨父不用再念叨啦!”
祝缨心里记上一笔,自己家里已然没什么钱了,这份礼还是要给的。好在不用太多,还能凑得上。又看看曹昌,心道:也得给他准备一点。
到了大理寺,公务上的小麻烦又来了。
起初,祝缨还不知道这是公务上的问题。杨六郎近来跑大理寺跑得更勤快了,他过来的时候祝缨没有特别在意。
等到杨六郎开口,祝缨才知道他不是来找自己聊天的。杨六郎说:“三郎,有一件事必得麻烦你的。”
祝缨奇道:“看你这样子,不像又丢人了吧?”
杨六郎道:“你就别取笑我啦!是这样的……那个,听说,人贩子抓齐了?”
“嗯?你哪儿听来的?”
“京兆府那里,王大人办事何等利落?”杨六郎说,“我姑父也听到了消息,呃,那个,你今晚方便不?我登门拜访!”
祝缨道:“你要干什么?”
杨六郎说:“我姑父遇到了一件难事,你知道的,前番为了我那表弟,我姑妈好险没吃个大亏!我得帮我姑妈!这个事儿跟你们大理寺也有关系,我就寻思着先找你说一说。万一有京兆府递的有关那起拐子的案子,你先缓一缓,等咱们今晚聊过了再下定论,成不成?就一晚,就一晚,不耽误你的什么事儿。拜托拜托!”
“他们的卷宗还没送过来。”祝缨说。王云鹤手脚虽快,昨天才把人拿到了,拿完了,还得把所有犯人的口供都合一遍。这个事儿不算太大,估计还是何京。这么多人,何京现在应该还没打完。怎么也得过两天,把所有的证据都合上了才会送过来。
杨六郎大喜:“那就好了!晚上我去你家!”
他晚上去祝家也不是白去的,仆人驾车,从车上搬下一担子的礼物。曹昌开了门,道:“这位官人好生眼熟。”
杨六郎道:“你不曹昌么?三郎,三郎我来了!”
杨六郎让仆人把担子拿到了门内,道:“三郎,有事请教!”
祝缨示意曹昌关上门,请杨六郎到书房里坐下,问道:“什么事?案子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
罗元别的不好说,钱是一定有的,又不是刺探机密,几贯钱下来就打听到京兆府那儿王云鹤才把人贩子抓齐了。
杨六郎道:“不是为了抓人,是为了判刑!”罗元也不要别的,就要把所有的人贩子都判个死刑!
祝缨道:“罗大监气性够大的啊,为什么不跟京兆府说去呢?他是苦主。”
杨六郎道:“你听一听,全部!他也找了几个懂律法的问过了,想全都死刑,难!”
杨六郎都知道,这世上没有这样的律法的。贩卖人口本身就是一件模糊的事情,官府那儿还给正式的人口买卖存档备查呢!“略卖”之类的才是犯法的。如果是贩卖良人、卖良为贱,罪责才会重起来。
在实际生活中,买卖人口就是比较难被惩罚的。举个例子,明明有明文规定,如果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将家中的晚辈、妻子卖给别人当奴婢,这是犯法的!怎么也得判个徒刑。然而实际上父母卖掉孩子、祖父卖掉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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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卖掉侄子、丈夫卖掉妻子的并不罕见,也没多少人真的受到了惩罚。多少吃绝户的都这么个卖法。
甚至罗元这样买了别人的孩子当自己儿子的,也是不对的。只不过他做得好看,叫“收养”。“养子”的事情在哪儿都是常见的,官府也无法深究。
罗元想要把人贩子全部死刑?那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主审徇私枉法。
但是自己好不容易弄来的儿子差点成了别人的儿子,罗元这念头是一点也不通达!他要他们死!
他前面跟王云鹤闹过一场,没找到一点便宜,现在是不敢在王云鹤这里继续作夭了。杨六郎就趁机说他有办法。他在罗元面前大包大揽,罗元却不肯信他,心道:你的面子?那是看你的面子吗?还不是我的面子!这件事情面子怕也不顶用!
他让杨六郎带了财物去找祝缨,别傻乎乎真的拿脸去蹭。
要罗元说,祝缨不大可能跟王云鹤扛上,但是死马当活马医吧!想要打通郑熹的关节,它贵啊!买通个大理寺卿和买通个大理寺丞,绝对是天上地下两个价码。但是祝缨在大理寺能当小半个家,也还挺能干,如果她能悄悄地想个办法给办了,那这一担子财物就花得值了。
祝缨道:“略卖为奴婢的才是个绞刑。你要全部都死刑?要求会不会高了点?”
杨六郎道:“不是,那个……”
祝缨道:“法子倒是有的。”
杨六郎道:“你说。”
“我的学问比起王大人差得远了,等他判完了我再想改,纵有心也无力了。所以,要在他行文到大理寺之前把这事儿给办了。”
“啊?要是能弄得了王京兆咱们还用费这劲吗?”
祝缨道:“听我说。你眼前有正路,何苦要走小道?
凡买卖运输都有损耗,人呢?略卖人为奴婢是绞刑,如果是诱拐人口途中人死了呢?杀人偿命。哪怕算成过失,至少也是个流放。
这等事,以王大人之正直绝不会轻饶了他!京兆府正在审案子,审出什么结果来不知道,只要沾上了人命的边儿这群拐子没有好果子吃。你觉得这个办法怎么样?”
杨六郎道:“好呀!可是……不敢……不敢跟京兆府说……那个……”
祝缨道:“我跟何京说去,看能审出些什么、拿到些什么证据。只要有真凭实据,怎么着都好办。”
杨六郎大喜:“好!”
祝缨道:“东西你带走,事情不定成不成,收了我心不安。”
杨六郎非要她收下不可,祝缨坚定地拒绝了,她不说拿人手短,不能叫人拿住了她的短处,而是说:“你我的交情,我又不用费人情费钱才能办成这件事,何必如此见外?以后我要有事托你,你也收我的钱不成?你给我算利息不算?”
杨六郎就不好意思了,说:“你瞧这事儿……”
“上覆罗大监,我尽力。东西你再带回去,这是你的面子,他要是再赏你了,你就大大方方收下呗。”
杨六郎道:“那成!”
祝缨没收这一担子的财物,让张仙姑和祝大以及花姐都松了一口气,三人都有心事,怕祝缨沾了一个大宦官,帮他干了违法的事情之后不好收场。宦官的风评一向是不太好的,罗元跟王云鹤还闹了一场,三人更加不待见他。要不是因为杨六郎看着还算顺眼,张仙姑连事儿都不想让祝缨再给他办。
只是如此一来,给甘泽儿子的贺礼就局促了起来,最后是花姐从自己的私房里先拿出了一些来顶上的。
张仙姑挺不好意思的:“花儿姐啊,你瞧瞧,老三都当了官儿了,还要你贴补。”
花姐道:“我已是孤身一人,干爹干娘肯收留我,叫我白吃白住。”
“可不敢这么说!没有你,这个家就得乱了套了!”
两人客气得祝缨都听不下去了:“你们差不多得了!收拾收拾,去甘泽家吧。”
她到现在待甘泽、陆超二人还是跟金良一样,不当他们俩是仆人的。她对曹昌说:“驴给你骑,杜大姐,那个包袱呢?给他带上,叫他先去甘泽家。咱们不与他一道。”
曹昌道:“为什么呀?您那牲口谁伺候呀?”
“小孩子哪来那么多话的?”张仙姑说,“叫你去你就去!”
曹昌一头雾水,拿着包袱骑了驴去了甘泽家,被他姨妈一问,他说:“他们叫我先来的,这也是大娘子给准备的。”他姨妈打开一看,里面是包尺头,给初生孩子一般都给这个。
他姨妈叹了口气,说:“你表哥运气好,遇着好人了。”
曹昌道:“表哥,你听姨妈说什么呢?”
他姨夫说:“多少人,被人看到了落魄时的窘状,一朝发达就要把这些“贫贱之交”灭了口,免叫人知道他不堪的时候。好一点的,远远给你打发了。再好一点,眼里再也没你,富易妻贵易交。真正不忘贫贱之交还能考虑周全的少之又少。咱们拣着宝了。”
曹昌还是摸不着头脑。
等祝缨骑马、祝大亲自赶车过来的时候,甘家一家子都出来迎接了,祝缨往身后一看:“我瞧着郑大人也没来呀,你们迎谁呢?”
甘泽脸上又是喜悦又是感动,道:“我就出来站着,不成么?”
祝缨跳下马,说:“这话怎么像是陆二说的?”
陆超从后面钻出来说:“我怎么了?怎么刁钻的话只能我来说,他就只是个老实人说老实话么?”他心里也高兴,亲自把祝缨的马给拖去喂。曹昌赶紧过来帮忙,又帮忙卸了骡子喂草料。
…………
祝家在甘家做上宾,罗元在家里却在生气。
杨六郎把财物给带了回来了!
不花钱而能办事,是好事。但是给钱不收,事情又不十分的准,这就让他不快了。他现在既不敢跟王云鹤再硬碰了,又不好再去找郑熹。外面看来,祝缨真是郑熹在大理寺的大管家,把大理寺给郑熹经营得针扎不进水泼不入的,还忒省心!
想动祝缨,罗元就得触怒郑熹,巧了,他知道郑熹比王云鹤还麻烦,因为郑熹不讲理。
他恨恨地又等了半个月,不想祝缨是真的办事的。
祝缨看杨六郎这孩子也有点傻,巧了她也看人贩子不顺眼,办这个也不费什么事儿,她跟何京也是熟人,不动声色提了两句,何京也是办案老手,一提他就留意了。竟真的审出了贩卖途中夭折了几个孩童,又有一个不听话的少女受辱之后从船上投水死了等事。
供词取完,又撒出去二十个衙差押着人,在地里找到了半副幼儿的骸骨——另半副已然被野狗拖散了。其余孩童也有贩卖途中死去离京城较远不及搜寻的,也有埋入乱葬岗而不易寻找的。
王云鹤看完大怒!主犯有斩、有绞,从犯最低也判了个流放三千里。三千里,跟死刑差别也不大了,区别是早死晚死。现在都六月了,离秋天也不远了。罗元马上就能看到他们死了。
王云鹤判的案子送到了大理寺,复核不是祝缨做的,她只是联署。因为案子没有什么疑点,骸骨都着了半副,律法也明白。大理寺上下没人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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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这判得太严厉了,都觉得这样挺好的。
事情办完了,罗元虽不记恨祝缨了,心里却总有个疙瘩,暗骂:老的也难缠,小的也难缠!难道要我与郑熹打交道不成?
杨六郎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问道:“姑父,就算不是全判的死刑,三千里也够他死两回的了。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罗元说:“滚。”
杨六郎还不敢滚,气得罗元把他踢了出去,恨恨地骂:“都是蠢货!”财物也没让杨六郎带走,一脚一个,把担子也给踢翻了。罗元骂道:“都什么东西?我就不信他能一直做着京兆?!”
罗元这话真的说着的了,王云鹤马上就做不了京兆尹了!
皇帝这个人,你说他英明呢,他“误信奸佞二十年”,说他昏庸呢,又“乾纲独断圣明烛照处置奸臣”。
眼下他又继续“圣明”了。
王云鹤被他提成了丞相,论资排辈是在陈峦、施鲲之后,但是他成宰相了!以后大家再称呼他就不是“王京兆”了。一个百姓爱戴的好官,皇帝能发现他的好处给他升职,让他管理国家,则这个皇帝不可谓不英明了。
皇帝下诏的时候,罗元就在旁边,脸都绿了。
京兆尹算半个丞相,现在终于囫囵个儿地成了个齐全丞相了!王云鹤做京兆尹的时候让京城权贵很头疼,他做了丞相,京城权贵可以松一口气了,因为王云鹤不是现管了!但是!他做了丞相了,能管的事情又变多了,说起皇帝来就更名正言顺而理直气壮,他会天天出现在皇城里,每天都到宫里跟皇帝面对面。皇帝身边的人就得皮紧一点了。
还给不给宦官活路了?!!!
与罗元有同感的不止是宦官!除了京城的权贵们,旁人听说王云鹤拜相,半是为他高兴,半是为自己难过。就连祝缨也是喜忧掺半的。左司直被她派了外差还没回来,她就与胡琏两个在一起喝茶聊天。
胡琏哀声连连:“咱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祝缨道:“是啊,也不知道新京兆是哪个,但凡差一点儿……”京城权贵、纨绔可真是要报复性撒欢了。
两人没说几句,宫中又传下旨意来:着大理寺把原龚逆的府邸解封交付修葺,赐给王云鹤居住。
祝缨跳了起来,说:“我去办!”
大理寺内没人跟她争这个活,她跟王云鹤关系好,这是给王云鹤收拾宅子,舍她其谁?
祝缨点了几个吏,又从女监里拨了五个人,刚好是崔佳成那一班。一行人先去龚劼原来的府邸去查验解封,然后再交给相关匠人重新修整。
周娓在崔成成一班,想了一下,问道:“大人,咱们还要搜寻什么呢?”
祝缨道:“这宅子本是咱们查封的,如果是原样交到王大人手里我并不担心。交给匠人先修葺,万一有什么咱们之前没翻出来的东西漏了出来就不好了。再查一遍也好放心。如查还有漏了的,那就自认倒霉吧。记着,以后凡是你们手上的活计,无论多么的周全,交出去之前都要再自查一遍。”
“是。”
………………
祝缨带人先揭了大门上的封条,进了门之后就下令:“关门!谁都不许放进来!”
接着开始布置人手,按照抄家的规范,再给这个满地青草的前权臣的宅邸来一次查抄。他们一处一处地揭封条,一间一间房子地搜索。
祝缨有两个目的,一是不要有什么疏漏的案件证据,二则是希望能够提前发现住宅的隐患及时提醒王云鹤。
办案的时候,郑熹是拿着图纸一点一点地搜这个府邸的,不可谓不仔细。现在祝缨带着这一群人竟又找到一间后添加的地窖,里面又有一些金银及金银器皿之类,大家都很惊讶。而吏们也各有收获,其中周娓的收获最多。
祝缨不动声色地道:“凡有记号的,都登记吧。”
吏们零星找到的有记号的东西,她都给登记了,算作是大理寺的拾遗补漏。另外找到的几页残纸,她准备交给郑熹处理。这笔金银,还是照老规矩来——郑熹有,她也得刮一层油水,再给大家分一点。
她现在太需要钱了!
等都查完了,再拿了图纸来,将几处危房的地点给标出来,再简单列个其他需要注意的事项,连老鼠洞、狗洞都给注明了,好交给相关匠人。祝缨道:“好了,回去吧。”
回到大理寺,金银器皿造册上交,剩下的钱就地分一分。郑熹拿到那几页“证据”笑道:“现在也没什么用了。”扯碎扔到水盛里浸烂了。
祝缨道:“那也不能留在外面。”
郑熹笑道:“不错。你不去道贺吗?”
祝缨道:“我要不去反而不合情理了。”
“去吧。”郑熹大方地说。
祝缨看他的样子,既不像是要娶新媳妇儿那样的喜悦,也不像之前是有心事一样的沉闷,心道:那就是婚事有门儿了?
近来段婴在京城的名声是可是越来越响了。他能进京、敢进京,自有其所长。长得好看、出身不赖,尤其是才华横溢,有关他的事迹,祝缨现在想不知道都难。与祝缨之“大管事”不同,段婴是个“大才子”,在才华方面,他得是个全才。
从他个人,人们又谈到了他的家族。当年段家也是为皇帝登基立下功劳的,而祝缨估计,当然段家犯的错也当在皇帝能够容忍的范围之内。不能容忍的,是当年冯侍郎背的、前两年龚劼犯的那种罪名。
段婴的这番亮相都没能让郑熹更加不悦,可见郑熹的好事也不会太远了。祝缨得把贺礼检查好了以便随时能奉上。
也不知道呆会儿去了京兆府能不能遇到刘松年,如果遇到了怕不是要代郑七挨骂?!
祝缨看在刚才又占了钱的便宜的份儿上,忍了!
她回到自己的案上,简单画了幅府邸的草图,圈了要注意的地方,卷成个纸卷儿拿到了京兆府。
从皇城出来,曹昌问道:“三郎,王大人不做京兆要做宰相了吗?”
“对。咱们这就去京兆府给他道喜去。”
曹昌的脸拉了下来:“啊?!那他以后不管京城了?那……谁管?”最后两个字他问得极轻,带着一种极大的担忧与一丝丝的期冀。
祝缨道:“不知道。”
曹昌吸了口凉气:“他要不管咱们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以后,可不一定就能遇到这样好的大人了!京兆尹略松一松,权贵就能上天!连祝缨这样的人都得小心一点,哪怕她是个官。权贵们嚣张的时候,能当街鞭打官员。其他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曹昌默默地跟着祝缨,默默地在府门外等候。
新的京兆尹还没任命,王云鹤也不急着搬出,还在收拾着。府中王云鹤的仆人们都是喜气洋洋,官员差役强颜欢笑。
祝缨拿着卷纸过来道贺,王云鹤道:“你也凑这个热闹么?以后是会常见的。”
祝缨没看到刘松年,心道,好,不用挨骂了。将纸卷展开了,道:“宅邸本来是大理寺封存的,今天晚生去启封了,又重新看了看,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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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有几处是晚生的浅见,觉得有点危险,您搬进去了千万再查看一下,要是匠人们没有修好,您就自己费点劲再修修。”
王云鹤道:“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呐!”
祝缨心说,跟我一比,你这都不算事儿。
嘴上却说:“还有真的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渊的呢。”
王云鹤听她说得轻松不由一笑,道:“以后我能见你的时候会变少些,你也不能松懈啊!等我想起来看到你退步了,我是要亲自鞭策你的。”
“哎。”
两人安静地坐了一小会儿,只有一小会儿,都没说话,王云鹤低声道:“回家去吧。你迁居我没去,我迁居你要来暖宅。”
“哎!”祝缨高兴地答应了。
却又并不直接回家。龚劼案,她从参与开始就从中刮了不少的油水,可惜是半路出家,错过了很多事情。今天薅到了龚劼的最后一把羊毛,终于圆满了。她下了马,对曹昌道:“把马牵回去,我还有点事。”
曹昌道:“那回去怎么对大娘子说?”
“就说我心情好,到处逛逛。”
“是。”
祝缨三转两转就转没影了,路上人们议论纷纷都在关心京城自己的事儿,也没注意到她又到了花街的后街上。
此时花街华灯初上,小江的小院里“学生”们业已回家,祝缨轻叩两声院门,小黑丫头从门缝里问:“谁呀?咦?!”
她飞快地开了门,说:“官人,您好久不过来了。”
祝缨闪身进去,见小江一身道袍,正站在门口,表情有点硬绷的镇定。
祝缨轻轻笑笑,说:“我就不进去啦,也不知道你道藏读得怎么样了,度牒有了吗?”
小江没说话,小黑丫头代答:“娘子学得可好了!”
“度牒呢?”
小江想说,我哪来的钱?又寻思这话说出去既像抱怨又像撒娇还像在讨钱,她咬住了唇,不说话。
祝缨道:“要加紧办,这个给你。”
她把今天得的金银分作两份,一份揣在怀里,另一份现在就拿在手上。
小江硬硬地说道:“我不要!”
祝缨道:“时间紧。王京兆拜相,京兆府以后不归他管了。下一任京兆还不知是龙是凤。度牒用处虽然不算大,可有比没有强。”
度牒为什么要交钱买呢?因为它也能免税,朝廷不能吃这个亏。僧道又还有种种优待。虽然也有些不法事,但是,里面也有正经人,信徒还是有一些的。这身道袍,是真能有点保护的。否则,自称是僧道而没有度牒,拿了要是罚的。
谁知道下一任京兆是个什么鬼?能比得上王云鹤的京兆,有,不多。本朝,现在,祝缨孤陋寡闻,还找不出来。
小江低声道:“他老人家也……”
祝缨把小包递到她手里,说:“也不多,你拿着。”
小小一个布包,小江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这应该是金子,这个份量不太够一份度牒。她还有积蓄,凑一凑也就差不多了。
她像被烫着了似的一缩手,祝缨手一抄又把掉下来的小包从半空中捞了回来,说:“是真的钱,不是灌了水银的。拿着吧。以后还不一定什么样呢。我以后可能也会遇到一些事,相识一场,你照顾好自己吧。”
小黑丫头怯怯地叫了一声:“娘子。”
小江叹了口气,说:“好。”
“保重。”
……——
祝缨回到家里,祝大和张仙姑正在跳舞,这两个神棍与京城普通百姓的感受是不同的。
“哎呀!老三回来啦!王大人高升啦!”两人说话都带着跳大神的曲音。
祝缨笑道:“是啊。回来啦!”
花姐眼中有一丝忧虑,上前问道:“阿昌说你从京兆府回来的,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是有诏书,还得有准备呢。府邸怎么也得修一个月吧?再配仆人。他现在还要搬出去借住到刘松年的宅子里住两天,等府邸好了再搬走,暖宅。”
她与花姐对望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祝缨把留的一小包金银交给张仙姑:“呐!当差的一点好处,可算有菜钱啦。”张仙姑紧张地问:“哪儿来的?!”
祝缨道:“赐宅是龚劼的旧府,我去看了看。”
哦,那这个张仙姑就不担心了,开开心心拉了花姐去入账。
祝大一个人跳舞没意思,拉了曹昌又要去下棋。曹昌心不在焉,总是失误。祝大道:“你这孩子,这是怎么了?”
曹昌担心接下来日子会不好过,是因为他经历过好的京兆也经历过坏的。他看了看祝大,最后什么话也没说。
祝缨道:“新京兆的任命还没下来,且等着吧。”
新妇
整个京城都有点提心吊胆的。
大家等了一天,没动静,等了两天,没动静,等到第三天就有点撑不住了。
日子还得过啊!谁能受得了这样天天疑神疑鬼的?爱谁谁吧,大不了咱们继续挨打。
也就祝缨家里老两口还乐呵呵的,到了七月里,曹昌担心得都疲掉了,开始每天按部就班地跟着祝缨去应卯、晚上再接她回来。表哥甘泽有了儿子之后干活更加卖力,天天在皇城外头训他。
甘泽跟曹昌不一样,甘泽是豪门家奴,是没有王云鹤反而能过得更舒服的那种人。平素不好无故欺负人,与普通京城平民想法还是有那么些许不同的。他只是随口说句:“王大人这样的好官也应该高升了!”
曹昌想起来表哥跟的是郑熹,也不会拐弯,就直接问了:“哥,那新的京兆会是什么样的人呀?”
甘泽道:“我怎么知道?”
不但甘泽不知道,连郑熹也不知道!京兆尹的位子空了出来,皇帝连着几天没说新人选。那边王云鹤已然搬离了京兆府,暂住到刘松年的府上去了,一应拜相的礼仪都是在刘松年家办完的。
现在,王云鹤都开始跟陈峦、施鲲排班值夜“宿卫”了,京兆尹的新人选还是没下来。如今京兆府里是少尹当家,带着一干原来的班底在维持着运转。
小官们猜了几天也就不猜了,说这件事也只是拿来磨磨嘴皮子打发时间,反正他们中绝大多数是猜不到上面的想法的。一旦手上的活计多起来,就把这事儿抛脑后去了。
祝缨是打一开始就不去猜的,她现在要防备的是郑熹有可能的“政敌”段氏。打从王云鹤当了丞相,祝缨就开始着手重新整顿大理寺。
光经营得好还不行,她还得再留点钩子。为此她特意去找到了郑熹,想要一份名单,或者说,几个人名。
她带着曹昌到了郑府,曹昌跟郑府中一些仆人也是眼熟的交情,就在外面看马、聊天。祝缨放心地进了郑熹的书房,进门就伸手:“大人,拿来吧!”
郑熹道:“你要干嘛?”
祝缨长长叹了口气:“段婴进京了,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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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大得很。就这几天,有人说他跟您有仇呐?”
郑熹嗤笑一声:“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罢了。”
“噫!当心人家明年拔头筹哟!听说天份极高,还肯用功。”
段婴样样出色,明年春天考个试,肯定不用像祝缨这样的考明法科,人家得考进士科。到时候就不止是京城闻名了,得是天下皆知的青年才俊了。
郑熹十分惋惜地看了一眼祝缨,口上却不屑地道:“不过是一个从小衣食无忧可以安心读书的你罢了。”
祝缨道:“这话怎么听起来奇奇怪怪的?不说这个了,给我几个名字吧。”
“怎么?想造冤狱呐?还是要揪人尾巴?做得太明显了可不好。”
祝缨笑笑,道:“有什么段家亲密的朋友,或者五服、三族内的在京的亲属没有?我干嘛主动动手呢?”
郑熹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来,问道:“怎么?又憋着什么坏呢?就在这儿看。”
“我这么好的一个人!”祝缨抗议道,把纸上的内容背下了。这上面也就五、六个人连同简历,想来段氏的姻亲不止这些,不过郑熹不再给,她也不好意思多要。
看完就告辞了。
她回去要做账。帮郑熹当然是要帮的,不过她不跟金良似的,金良做了官儿还是忠仆,她就不是了,她先保她自己。大理寺在她手中经了多少事儿,件件有迹可查。在大理寺的本职公事上,想拿她的错处是几乎不可能的。实在不行还能一把火把档都烧了,有种让他们查去!
但是这两年她搞得有点大,经手的财物有点多,虽然给同僚们谋了不少好处。其中有许多都是与钱财有关,她还得给郑熹再多捞一点。账虽然不怕查,架不住跟外面的商户还有点牵连。
她要再布置一下,保证谁要借她的账生事,多少得牵扯出几个段家亲友出来。如果段家人不来找她的麻烦,那这一笔就算揭过了。
她是拿了把刀等人来往上撞,所以郑熹左等不见她动手,右等也不见她动手。心中不免纳闷,又拉不下脸来问。
就在郑熹的疑惑之中,乞巧节又到了。
………………
乞巧这天,张仙姑、花姐、杜大姐在后院里摆香案,后院十分宽敞,她们也很尽兴。祝缨抱着手在一旁看着,花姐要拉她来拜,张仙姑也有点期望的看着她。祝缨却连连摆手:“我要什么‘巧’?我还不够能干的?”
花姐道:“也对!”
杜大姐道:“三郎也不该拜织女呀。”
张仙姑噎了一下,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祝缨道:“你们玩。我去看书。”
她还住在前院,放下纱窗,将灯点着了,慢慢翻看着账簿。她不能保证自己的账“毫无瑕疵”,查账的时候“毫无瑕疵”才是有问题的,真正的“毫无问题”是每个破绽都有正常的解释,或者有一个合理的解决办法。
她现在做的就是这个。
她很警惕,觉得这个段家不简单。二十年过去了,当年许多事都说不太清楚了,但是有些事情现在想查的话还是能够窥到一二的。比如当年旧档。各衙司各部每过数年都要轮换、淘汰掉一些陈年旧档。有些不是密档的东西稍有门路的有心人就比较容易弄到。
当年那件事,为什么郑熹那样一个人都不得不撕破脸?这事儿随手拉个小吏就能回答一二——某事,限七日内办妥。想整你,我就卡在第七日下午给你签了。开心不开心?惊喜不惊喜?没拖超期呢!
想拿着这件公文去办下一道手续?天都黑了,人都走了,你等明天再找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