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关将军松了口气,微一思量,便道:“我试试。”叶碎金端起酒盏:“我敬将军。”关将军与她举杯,观她姿态,一饮而尽,十分豪爽,赞道:“叶当家爽快。”也一饮而尽。他不知道,叶碎金前世拿下了叶家堡当家人的位子,便得咬牙挑起大梁。无论面对任何事,都不能以“我是女子”为由推脱。她领兵,军营里全是男人,光着膀子乱窜。若不是因为自家主帅是个女子,夏天洗澡这些家伙都能光着腚甩着鸟乱跑。她能怎么着,难道因为她是个女子,就得在生死厮杀之外,还额外要求士卒们要衣衫整齐?她只能让自己去适应环境,让大家忘记她是个女子。时间久了,大家竟真的忘记了,甚至连她自己也忘记了。只有赵景文的存在,还能让她记起来,原来自己是个女子。叶碎金放下酒盏,肩腰背都挺拔,道:“关将军,还有个事。”关将军道:“叶当家请说。”“自陛下委任我都督邓州以来,我日夜忧思,唯恐辜负陛下圣恩。”叶碎金说,“这次陛下又赐下甲胄百副,如此隆恩,实叫我惶恐。”“思来想去,唐州邓州,原为一体。自宣化军溃散,盗匪丛生,百姓不安。某既沐圣恩,都督邓州,岂能只顾自扫门前雪。力虽微薄,也当为陛下报效。”关将军举着杯盏的手顿住,凝目:“叶当家的意思是……?”叶碎金含笑道:“正在为陛下打扫唐州,如今,上马、慈丘已经清理干净,主官已就位,百姓已安定。只此些微功劳,实不必惊动陛下了,报与关将军知也是一样的。”关将军顿了一息,放下酒盏:“取舆图来。”待亲兵将舆图铺开,叶碎金和关将军都站在舆图前。“将军请看。”叶碎金指给他看,“将军如今在此处。上马在此处,慈丘在此处,其他的地方,待我缓缓,再为陛下打扫。”叶碎金嘴角含笑:“将军你看,慈丘离将军不远了,正方便邓州与将军亲近。”果然天上是不会平白掉银子的。邓州叶家这女子想吞了唐州,还不想让陛下知道。她想悄悄发财,不想声张。很好,关将军也不想声张,也想闷声发财。邓州、唐州面积都不大,搁在前魏时期便是一个刺史兼领了二州。军事上来讲,更不过是原宣化节度使所领的五个州中的两个而已。关将军微微思忖,手指划出一条线:“这里以南,交给叶当家,以北和其他的地方,我替陛下戍守。”他斜乜着叶碎金道:“陛下只是一时腾不出手来,待西边安定,我这边定要推到江北岸。到时候,中原皆是王土。”“自然。”叶碎金识相,“我与将军同为晋臣,都是一家。”约定好叶家不向北进犯,一道边界线便这么愉快地划好了。待离开关将军行辕,杨先生和叶三郎都为此次之行的成功感到高兴。有关将军的默许,他们就可以大胆地吞并唐州了。“回去吧。”叶三郎说。虽抢占了唐州北端,但唐州还有好几个等着他们去夺取呢。叶碎金闻言却向北望去。叶三郎和杨先生都随着她向北望去,却不知道她在望什么。叶碎金的脸上带着他们看不懂的奇怪的神情。叶三郎:“六娘?”叶碎金忽地一扯马缰:“来都来了,三兄,你还没见过京城吧?咱们去京城瞧瞧去?”杨先生和叶三郎都愕然。但叶三郎颇心动,因为他真的还没见过京城。既如此,杨先生素来豁达,也不阻拦,反而道:“想去便去。”谴了人回去报平安,一行人折向向北。杨先生第二次往京城来了,路上道:“比前次安稳多了。”关将军防线南推,京畿治安见好,大晋俨然一副就要安定下来的模样。人活在当前的时候,又怎么会知道未来要怎样转折。人生一世,太多想不到的事了。叶碎金什么也没说。南货都留给了关将军,一行人轻装简行,不几日便到了京城。叶三郎仰头看城墙的模样和叶四叔简直一模一样。过路的人一看便知道这是头一回到京城的土包子,笑着摇头。叶三郎完全没察觉路人的嗤笑,他沉浸在震撼中。“这就是京城。”他喃喃,“果然是得来看看。”看着这样的雄伟城墙,忽地心中便生出了万丈豪气。那心中激荡的具体到底是什么,要让叶三郎说,他也说不清。就是想深深地吸气,还觉得血管发热。叶碎金却看着城门,观察了片刻,对杨先生道:“什么公验都不检。”公验是加盖了官府公章,用以证明身份的文书。官员上任的“告身”,驿卒的“符券”,民兵开拔用的“总历”。若是平民百姓,则是写着籍贯,证明你是良民的“过所”。杨先生诧异:“都废了多少年了。”叶碎金道:“也是。”这是十八年前,世道还乱,土地留不住百姓。哪还有什么“公验”。“倒提醒我了。”她道,“邓州的公验要捡起来。不能让人瞎胡跑。”成年男子要缴税,还要服徭役,轻易不能离土而去。在公验体系还完备的时代,一个平民百姓若没有“过所”根本哪里都去不了。是有效地将百姓与土地捆绑的工具。杨先生道:“正是。”一行人进了城。杨先生来过了,且待了好些日子,跟着叶四叔都在京城吃胖了,不稀罕。但亲兵很多都是第一次到京城,看什么都稀罕。这趟回去,可有的吹牛了。等以后含饴弄孙,都还可以跟孙子说:你爷爷我当年去过京城。叶碎金嘱咐了亲兵们勿要与人冲撞,放了大家伙去逛京城。杨先生老腰赶路受不了,要在客栈休息。她便只带着三郎去逛。京城,既熟悉又陌生。她看到了十几年后都还依然存在的铺子,也看到许多在未来的京城没见过的屋舍。很多街道的石砖都看着陈旧,不像后来都重铺过,京城华丽繁荣。她一路便带着叶三郎到了皇城之外。仰起头,眯起眸子看了许久。叶三郎喟叹:“这就是皇宫。”他爹自从去过一趟京城,见过皇帝,人就飘了。竟然私底下悄悄跟他说:皇帝也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叶三郎可不觉得。皇帝在普通人的心里,是遥远的,高高在上的。叶三郎看着巍峨宫城,益发有这种感觉。正感慨,听见叶碎金悠然长叹:“墙真高啊。”叶三郎赞道:“是啊,真雄伟。不愧是天子居所,皇家重地。”但叶碎金感慨的和他感慨的其实背道而驰。听他这样向往,叶碎金轻声道:“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叶三郎诧异看她:“这还不够好?”叶碎金抬起马鞭摇指:“外面看着唬人,里面很没意思,前面还行,后面是极没意思的。空有尊贵,虚耗生命。”“没意思极了。”她说。第54章皮厚叶三郎理解了一下“前面”和“后面”的意思:“后宫吗?”他眯眼望去。作为一个“家”来说,的确皇城的墙太高了。其实这些年对女子的束缚要比从前大魏时期宽松多了。战乱年代,从来都是这样。赵景文的大穆朝也是稳定了之后,才开始有文臣哔哔歪歪的,一副誓死捍卫礼法的模样,定要把叶碎金逼回后宫去。当年她领兵打仗,风餐露宿,夜浸冰河的时候,没见谁跳出来说女子不该领兵。男人们一旦安稳了,就开始找女人的事。其实赵景文都没这么介意和她同殿议政。甚至后来她退回后宫,赵景文大事不决的时候,依然会来找她商量,听取她的意见。因为他们夫妻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模式。赵景文是个聪明的人不错,但最初的最初,都是叶碎金手把手地教他的。他的内心深处,在最犹豫不决的时候,总还是更愿意听听叶碎金的想法。面对他,叶碎金肯定会为叶家、为段锦和他的人争取利益。但当面对文官这个群体的时候,叶碎金和赵景文夫妻一体,有着共同的利益。叶三郎的少年时代是长在这样一个对女子相对宽松的时期的。从小,他从妹叶碎金就能打遍叶家堡。长大,他的亲妹妹十二娘也是想骑马就骑马,想出堡就出堡。但他也知道,在眼前朱红高墙里,住在皇宫里面的“后面”区域的女人们,大概是没有这种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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