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岑儿来说,挨打固然心酸,但弄坏了小溪哥哥给他亲手做的书包更让他难过。
沈夷光越听眉头皱的越深,正要开口,就听乔溪冷笑一声。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小崽子不长眼,欺负到我家孩子头上了!”
第56章五十六
五十六
要不是沈夷光好说歹说拦着,此刻乔溪已经提着菜刀冲出家门,把那几个小混蛋全都教训一遍了。
直到晚间熄灯,沈夷光还在不停安抚:“都是孩子间的玩闹,明日我亲自去找了夫子问问,你莫要动气。”
可是乔溪怎么不生气?大半年相处下来,他已经完全把岑儿看成自家孩子,看到他被人打伤难免动气。
更何况岑儿那样,也勾起了他童年很多不好的回忆,更觉心烦。
沈夷光本来也为了岑儿被人欺负动怒,但此刻他只能先安抚冲动不肯睡觉的乔溪,轻声哄他:“夜深了,你要早些歇息。”
因为乔将军和岑儿的事,乔溪一晚上都没怎么吃饭,沈夷光看了心疼。本来人就瘦,天一热吃的更少,再有心烦事盘桓,可怎么养得好?
他把乔溪扒拉过来拢到怀里,在他额上轻吻,低声道:“睡吧。”
乔溪想说他又不是小孩,不用他天天搂着睡,虽然有凉玉伴身好像确实没那么热了,但那东西毕竟不是神器,要是两人靠太近还是会烦躁。
可是当他趴在三郎的臂弯里,耳朵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里面传来的规律沉稳的心跳声,一下一下仿佛催眠,他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翌日。
沈夷光在家吃了早饭,果真找去学堂。
岑儿膝盖还有伤,衣服书包破得没办法用,乔溪干脆给他请了一天假在家好好休养,耳提面命三郎去学校必须好好教训那几个小破孩,不许他们再有机会霸凌岑儿。
沈夷光不懂何为“霸凌”,不过听意思也大致明白,安慰了几句才离家。
他来得实在太早,学堂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学生到达,唯独赵夫子起了大早,正在里面打扫卫生。
每回见到赵夫子,沈夷光总是心虚底气不足,骨子里对这位曾严厉体罚过他的老师格外敬畏,如小时候一样,犯了错站在门外不敢贸然进去。
恰好此时赵夫子回头,见到沈夷光,面上一愣。
沈夷光恭恭敬敬的在门外行礼,因为脑中还想着别的事,下意识还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问:“老师,学生可以进来了吗?”
赵夫子放下手中拂尘,神情有些怪异:“我未曾教过你,为何要自称‘学生’?”
沈夷光身形一晃,暗骂自己蠢货。
他脑中快速思量,急忙找补:“我虽不确实不是您的学生,但我自小敬重儒生,钦佩那些有真才学的读书人。况且天下儒生本是一家,先生您德高望重,我自谦‘学生’不为过。”
这理由勉强说得过去。
赵夫子若有所思,半晌道:“你进来吧。”
“是。”沈夷光从小在赵夫子面前就很听话,此刻乖得像见了猫儿的小鼠,完全是过去那三年被揍出来的条件反射。
等到沈夷光站定,赵夫子问道:“我见你方才神色不好,可是有事?”
沈夷光心道先生这么多年仍然如此敏锐,方才他收敛神色已经很快了,没想到还是被发觉。于是他将昨天的事道来:“虽然两方打架都有错处,但岑儿那孩子自幼聪慧懂事,向来不爱惹事。此番遭罪,我身为舅舅定要为他讨个公道。”
赵夫子边听边点头:““昨日课堂上我本专心教学,却见岑儿与富贵、四牛几人交头接耳嘤嘤嗡嗡,扰的其他人也无心读书。他的确聪慧好学极有灵气,我对他期望很大,待他自然比旁人更严厉,所以明知不是他的错,也一起罚了。”
“可是没想到放学后还有这样的事发生。”赵夫子叹气,“富贵那几个娃娃实在顽皮淘气不好管教,不过你放心,此事我必定处理妥当,给你一个交代。”
沈夷光深知老师的脾性,有他这番话就放心了:“多谢先生。”
时间还早,赵夫子拉着沈夷光在学堂窗前又闲聊片刻。多半是赵夫子发问,沈夷光回答,若有不认识的人路过,还真以为这是一对严师高徒。
起先赵夫子的问话还只寻常,无非就是闲扯家长理短,一会儿问沈夷光家中几人,情况如何,一会儿问岑儿学业,一会儿又聊起今日天气,时不时还要引经据典,旁敲侧引,聊得分外投机。
然而赵夫子语速极快,问题一个接一个炮弹似的,话题间彼此毫无关联,东一榔头西一棒,全无重点,好似真的只是胡侃乱扯。
沈夷光起初还能谨慎回答,渐渐有些跟不上赵夫子的路子,疲于应对的同时,脑子开始短暂麻痹,慢慢没了最开始的警惕。
忽然赵夫子一声长叹,无比惋惜的说:“当年令尊兄长战死,我没能亲自到场吊唁,实属遗憾。”
“我虽与侯爷性情不和,常在朝堂上争论不休,唾骂攻讦互不相让,但我心中是敬佩他的。”
沈夷光此时早已在夫子狂轰滥炸的闲碎话语中被搞得晕头转向,听到此话,无意识的回道:“这不能怪您,毕竟那时您已被贬出京城……”
话到一半忽然意识回笼,沈夷光紧急刹住话题,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赵夫子脸色一沉,冷冷哼了一声:“小兔崽子!”
他说着又拿起桌上的拂尘,在沈夷光后背轻轻一敲,斥道:“我说为什么一见你就想抽,原来竟是这样!俗语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你那些小心思,难道真能瞒得过我?”
沈夷光苦着一张脸告饶:“老师,您实在太狡诈了!”
怪不得他方才东一句西一句完全不给他思索回答的时间,原来就是故意打乱他的思绪,好诈他一把。
“哼!”赵夫子佯作生气,又敲了他一下:“莫非你现在当了大将军八面威风,见昔日尊师落魄孤老,才不愿相认?”
沈夷光一听连忙摆手:“老师您这是哪里的话!学生从未如此想过!”
“虽然您棍棒打人确实皮肉疼痛,但……”
他急于辩解,奈何这些年发生的事太多,他无法跟自己的老师说个明白,担心他误解,心里着急。
赵夫子怎么知道自己这学生嘴笨性子直的脾气,眼看上学时间到了,等下学生们就要入学堂读书,打断他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
恰好此时有学生进来,赵夫子吩咐他看守别的学生早读,等自己回来挨个抽背,然后领着沈夷光离开。
赵夫子的住处就在学堂后面不远的草屋里,沈夷光进去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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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屋内只一张破床、一张矮桌,两个木凳,以及几摞摆放整整齐齐的书册,其余竟什么都没有。
他不觉鼻子一酸,当即跪下磕头:“老师这些年受苦了。”
赵夫子连忙扶他起来,脸上没了刚才在外面做出来的严肃,轻声笑道:“我如今两袖清风自在逍遥,何来吃苦一说?”
“方才那话是故意逗你,我其实知道你这些年苦守边疆,最是不易。”
赵夫子说着眼里浮出泪花,“当初我对你也曾寄予厚望,严厉有加,果然你最出息。”
师生多年未见,如今又都境遇难过,不免感慨万千。赵夫子是文人,情感比旁人更丰富,说着说着泪如雨下。
“现下新帝名不正言不顺,行事毫无章法全凭心意,短短半年竟弄得民不聊生,往后可怎么办……”
赵夫子虽已多年不在朝为官,一颗心却仍旧紧紧挂在京城,时刻关注朝中动向。近几年发生的事他都知道,也听说过沈夷光眼下是朝中通缉的要犯,以为大邺气数将尽心中愁苦,每每深夜想起,总要悲哭一番。
“可恨我一介草民,既不能上战场一拼,也不能在朝中出力,只能躲在这乡野间苟活老去。”他说完又是涕泪齐下,自责万分。
沈夷光宽慰了他几句,并不苟同他的话:“老师即便不做官,也一样造福一方百姓。”
“难道乡间的学堂就不是学堂了吗?”
说到这,他抿了抿唇:“何况……我大邺国力正盛,必不会绝路,咱们还有希望。”
赵夫子举着袖子擦泪,琢磨出他话里几分意味,忽然侧首看向沈夷光,似在确认什么。
沈夷光于是又道:“我之前从未跟人提起过,岑儿他也姓赵。”
“赵”是大邺朝第一大姓,之前沈夷光就曾回忆过,他此生认识的姓赵的数不胜数,赵夫子就是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一位。
岑儿的这个“赵”,可以是赵夫子的赵,也可以是是九五之尊的“赵”。
赵夫子喃喃自语道:“赵岑……赵昱……”
他忽得想明白了,猛地站起身,几乎手脚同一时间比划起来激动万分:“他、他是……”
沈夷光点头,不再隐藏:“他正是先皇后遗孤,先帝此前钦封的太子储君。”
“若非赵昱篡位,如今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合该是他。”
那一刻,赵夫子的脑中像是炸开了无数烟火,几乎将他冲击晕厥。犹如夜行的路人得到一束光,又如久旱之地天降甘霖。
沈夷光又道:“岑儿今年刚好十岁,正是您贬京后的第二年出生,您未见过他,自然不认得。可您总该记得先皇后的模样?他与我姐姐有七八分相似。”
听了他的话,赵夫子脑中立刻浮现那位风华正茂、端庄持重的皇后殿下。他才恍然发觉,岑儿的眉眼果真与她极为相像,可恨他日日对着,竟没认出来。
赵夫子顿时泪如雨下,对着门外深深一拜,重重磕了几个头。
天不亡我大邺。
谁料他风烛残年垂垂老矣,却得遇天恩,尚有机会辅佐未来新帝。
此生不枉。
第57章五十七
五十七
沈夷光少不得又是一阵宽慰,等到赵夫子擦干眼泪,情绪略略平缓,他们才继续说下去。然而这些年发生的事太多,沈夷光只能挑重点,赵夫子因此也明白了他为何带着太子躲在这偏远小村里。
讲完这些,沈夷光又提醒他:“往后您仍要待岑儿与之前无异,切勿因此对他另眼相待,免叫他人心生不满,看出纰漏。”
赵夫子自然知道这个道理,点头道:“自然。”说着他又想起什么,继续说:“只是我如今给村里小儿讲的那些课对岑儿来说过于简单了,白白浪费时间。他将来要继位也该学些帝王的课业。这样……以后每晚我都去你家,借补课的名头给他好好讲讲。”
沈夷光正有此意。
他前些日子还想要不要同老师挑明一切,因为岑儿每天放学回来总说夫子教的东西太浅显,村里那些没读过书的孩子们学这些刚刚好,但对三岁就进书房的岑儿来说远远不够。
只是他一直顾虑该怎么跟老师说清楚,又怕多一个人知道岑儿的身份,暴露的危险更大一分,还在思量的时候,就被夫子自己诈出来了。
两人坐下一顿商议,定下了赵夫子每晚上门讲课的事。
然后他们又聊了些陈年旧事,沈夷光叹息说:“当初您忽然被贬离京,我都没来得及相送。此后不到三年,我又急匆匆跟着陛下赶赴边关战场,再没能有机会去见您,心里甚是惭愧。”
赵夫子却不甚在意这些,只说到自己当年被贬的缘由,他的面上几分犹豫:“其实……我当初离京并不是因为得罪了人,也没什么政敌陷害我。”
年轻时的赵少傅确实是个直脾气,即便是面对圣上也是有话直言,从不遮遮掩掩。但他过去既能凭着寒门之子的背景,一步步通过科考走到当时的地位,一跃成为备受陛下器重的朝臣,还放心的让他教导皇子们读书,其实也是有几分城府手段的,并不完全是死读书、不懂变通之人。
虽然因为性情的缘故,他在朝中确实有不少政敌,也常与人争辩不休老死不相往来,更与沈夷光的父亲忠勇侯在城内大街公然骂街打架,但由于他为人正派,行事作风如君子坦荡,朝内还是有许多人愿意和他交好的。
大家都是政见不合,都是为陛下分忧,没必要故意针对他一个手中根本没有实权的文臣。
沈夷光因此也疑惑起来:“既然无人陷害,老师为何被贬?”
赵夫子叹气,摇头道:“说来话长。”
“我之所以被迫离开,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
半炷香后。
从来稳重内敛的沈夷光惊得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满脸不可置信:”赵昱是地坤!?这不可能!您是不是记错了?”
见他果真不信,赵夫子冷笑:“老夫这一生或许吃错过饭,说错过话,唯独不会记错这件事。”
他怎么可能记错?
那年三皇子到了分化的年纪,前朝后宫几乎所有人都在紧张的等待最终结果。
先帝早年只顾政务,不勤后宫,因此膝下子嗣不多,安然存活下来的更少。除去已经嫁出去的几位公主皇子,再去掉几个平庸体弱的,唯有还算聪明伶俐的三皇子赵昱拔尖。
三皇子的母妃出身不高,先帝又对他寄予厚望,因此特意把赵昱接到身边亲自抚养,即便政务再忙也要抽时间教导陪伴,从不假手于人。
他对这个儿子不仅有将来盼望他继承大统的期待,也有寻常人家的父子之情。
最后三皇子分化的结果也不负众望,果然是个天乾。先帝大喜过望,从来不喜铺张奢侈的他破天荒在宫里连摆三天宴席,还大赦天下,甚至亲自去天坛祈神求福,祝佑他儿能使大邺隆盛安康、国泰民安。
赵夫子说的这些事,沈夷光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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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那时他也为自己的好友感到高兴,知道他酷爱字画,还特意托人买下他喜爱许久的画师新作给他当做贺礼。
“可他身上确实有天乾的气息……”沈夷光糊涂了。
话到一半,他终于想起乔溪曾说朝廷一直大量采收紫金乌,忽然顿住。
赵夫子叹气:“若当初保他分化的吴太医不是我至交好友,或许我也不信。”
那年一次酒后,吴太医苦闷的拉着他闲聊,可是言语间满是灰心的告诉他自己怕是活不成了。而后在赵夫子大惊失色追问之下,酒后的吴太医才终于说漏嘴,将三皇子本是地坤却一直暗中捕杀天乾,挖他们的信香为自己所用的事全都和盘托出。
彼时赵夫子听完心下大骇,愣了许久,怎么都想不到三皇子竟会做这些事。
他本来也并不全信,只当好友是喝多了说胡话。可是不久后吴太医果然悄无声息的“病逝”,而京中的确一直传有少年天乾无故失踪的传闻,虽然后来都没能闹大,他才真的相信。
“我欲向先帝禀明此事,但三皇子不知从哪得了消息,半路拦住了我。”赵夫子回想那天和赵昱共处一室,后背发凉的感觉依然历历在目。
“三皇子当着我的面坦然承认自己地坤的身份,也知道我要向陛下检举。”他苦笑道:“那孩子实在太聪明了,即便我当时是他的老师,他也毫不畏惧。”
赵昱并不辩解,直接点破告诉他,如果自己是地坤的事暴露,大邺朝才真是要完。
陛下那时几乎把所有的心血都付诸在赵昱身上,假如赵夫子去揭发他,那么身为地坤的赵昱必定无缘帝位,可是除他之外,剩下的那些皇子更不够看。
无论是体弱多病的二皇子,还是资质愚笨、天生口吃的五皇子,他二人都不是太子的最佳人选,已早早被排除在外。
唯有赵昱,必须是赵昱。
而赵昱就是吃准了赵夫子一心为国的性情才敢如此胁迫,毕竟他可以用点手段让一个太医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却还没势力大到让他父皇器重的大臣也无故死去,因此才打算与他当面和谈。
赵夫子平生自问坦荡,却也知此事重大,琢磨一番后觉得赵昱说的有理,于是暂时歇了心思,打算日后想清楚再做定夺。
哪知赵昱还不知足,为了万无一失,竟又暗中操作勾结奸臣,给老师安了个“对上不敬、私收贿赂”的名头打发出京。
“那时陛下因边关战乱四起鞑子屡屡进犯,北方又连续两年大旱的事心烦不已,无心关注我的事,即便知晓此事也许有疑处,可实在无暇顾及,只先将我调出京城,日后再做打算。”
谁想他这一走就是十年。
沈夷光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当年老师离京居然是赵昱的手笔,愣了许久:“可他那时也不过才十三岁……”
“谁不是呢?”赵夫子又是一声长叹,“那么多学生中,我最喜欢他。三殿下往常勤奋好学,为人又谦逊温文,即便后来我知道他是地坤其实也曾暗自想过,是地坤又如何饿?若他真有才华,陛下未必不肯扶他上位。”
“旁人都说我脑筋直来直去,遇事不懂变通。可是无人知晓,在我心里,任何事都没有家国社稷来得重要。”
“三皇子是什么身份我并不关心。当初我坚持禀明陛下,也是觉得三殿下肆意捕杀天乾一事过于恶劣,希望陛下慎重考虑太子一事,却没想到他竟狠绝至此。”
沈夷光此时脑中一片混乱:“赵昱若是地坤……那他为什么又非要求娶止玉!?”
其实当初这件事他是不同意的。
那时他刚被陛下封为神勇大将军,赵昱亲自去边关看他,顺便提起了此事,言辞恳切说止玉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带着侄儿日子艰难,他很想好好照顾她。
可是沈夷光很为难。他的姐姐是皇后,按辈分算,身为皇子的赵昱却要求娶自己的“小姨”,于情于理都不合,出于各种顾虑,他一直没有答应。但赵昱苦苦哀求,又说自己对止玉一见钟情,此生非她不娶。若不成全,他宁可出家做僧人。
后来沈夷光看他确实情深义重,又存了为止玉寻个好夫君的打算,这才求了陛下成全。
“如此说来,他嘴里从没有一句真话。”沈夷光自言自语,“什么情深义重、什么非她不娶……全是假的!”
那时赵昱恐怕只是为了他手中的十万大军,以及忠勇侯府背后的势力,想要同已经被确立为太子的岑儿争上一争,才不择手段要娶止玉。
终于想明白其中的缘由,沈夷光只恨自己愚蠢,还真以为他对妹妹一往情深,傻傻的把止玉往火坑里推!
他气得脑袋发昏,连后来怎么从老师家出来都不记得了。
沈夷光带着满腔怒火往家走,半道遇上大山哥同他打招呼,也被他阴郁的脸色吓一跳。
院子里乔溪正忙着给将军做“孕妇餐”,那只狼一早出门离开觅食,乔溪也懒得管它。听到动静,他回头看到三郎回来,又见他面色凝重隐隐带怒,起身问:“你怎么了?”
然而一连问了几遍都不见三郎回话,乔溪放下菜刀,把手洗了在围裙上擦了擦,皱眉道:“到底怎么了?”
直到乔溪人在眼前,沈夷光才总算从对赵昱的怒火中稍稍抽离。然而他仍然心绪烦乱,又怕自己扭曲的表情吓到乔溪,努力压着火气低声道:“……没事。”
“我已同夫子说过了,他会好好教训那几个孩子。”
乔溪点头,“那就好!”
“要是他们还不收敛,我就亲自上门找他们爹妈!”
他自顾自的说着,以为三郎与他一样同仇敌忾,逮着富贵四牛两人又骂了一通。
正骂得起劲,忽然三郎伸出两手从背后环住乔溪的腰身,下巴轻轻落在他肩上,又将头埋进乔溪的脖颈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呼出。
乔溪被他抱个了满怀,下意识想要挣动,却听三郎轻声道:“别动。”
“让我抱抱,就一会儿。”
他心情太差,亟需靠在乔溪身上缓缓。
乔溪也听出他话语中的低落,不再挣扎,安静下来乖乖让他抱着,好心给自家兄弟当了回人型安抚枕。
过了一会儿,沈夷光心中的火气在乔溪身边渐渐平息,他恋恋不舍的在怀中人肩颈处回乱蹭,与他耳鬓厮磨,低声呢喃:“你好香……”
“你鼻子瞎吗!?”乔溪半真半假抱怨,身体却一动不动:“我这一身臭汗闻不到啊!?”
“我警告你,青天白日你别再拉着我乱搞!”
“岑儿、岑儿还在家呢……”
他以为三郎和从前一样,又要趁机拉他上炕陪睡,毕竟这事近一个月发生过许多回了。他顾虑屋里的岑儿,想要拒绝,又底气不足。
沈夷光知道他误解了自己,不由轻笑。
世上怎会有如此可爱的人。
他爱极了。
————
深宫内苑。
正清宫殿一片清凉,店内四角到处放着冰鉴,与外面炎热的天气好似不在一个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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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
赵昱把所的有宫人全部遣出去,独坐在椅子上,对着墙上挂的‘海棠春睡图’久久出神。明明只是一幅画,他的目光却落得很远很远,好像试图透过画在看别的什么人。
良久他自嘲一笑。
“早知你我是今日的局面,我又为何……”
第58章五十八
五十八
第二天,富贵和四牛家里人找上门来了。
乔溪以为他们是来扯皮的,把抹布重重一扔,冲出厨房准备大战一场。
他才到院子,只见两个彪形大汉直愣愣的杵在院子里,都是一脸不好惹的凶相。其中有个汉子眼角上方还有道刀疤,大热天的赤着胳膊,露出来的肌肉鼓鼓囊囊,青筋虬起,看起来一拳能打死十个乔溪。
恰好三郎一早进山打猎不在家,乔溪一个人对着两个壮汉心里犯怵,本能感到害怕退缩。然而他又想起屋里比自己更弱小的岑儿,心中又生出无限的勇气,一如当年爷爷即使佝偻着身体也要紧紧保护他。
不是他以貌取人,只是这两个男的看起来凶神恶煞,富贵又是欺负岑儿的坏孩子,他们的家长肯定也是不讲理的,要是自己现在退缩,以后岑儿在富贵面前永远抬不起头。
于是他气势汹汹挡在两人面前,努力挺着并不宽厚的胸膛怒瞪他们,大声喊道:“你们想干嘛!”
他努力让自己气势不输人,谁知话才落下,为首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年轻男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凶恶的脸上露出无措的神情,好像畏惧眼下要跟人拼命的乔溪。
他身边那个年长一些大汉就干脆多了,毫不客气的抬起他那四十八码的巨脚快狠准的踢在富贵的屁股上,将他硬生生踹趴在地,脸都杵在泥地里。
乔溪眼皮一跳,只觉自己的脸好像也跟着疼。
大汉踹完儿子,粗声粗气骂道:“兔崽子!还不给人家岑儿道歉!”
挨了一脚的富贵艰难从地上爬起,脸上也破了皮,没了往日在学堂里窜上窜下调皮捣蛋的劲,缩头缩脑的跪在地上,磕磕巴巴道:“对、对不起……”
他话没说完,身后大汉堡不耐烦又是一脚踢过去:“没吃饭吗!?再大点声!”
此时本来有些惧怕乔溪的刀疤汉有样学样,照着四牛脸“啪啪”就是两巴掌,然后推他过去跟富贵一起,两个熊孩子并排跪着,话都不敢说。
乔溪被他俩这一出搞懵了,举着菜刀茫然不知所措,不懂这是要干嘛。
见他迟迟不说话,富贵他爹以为还不解气,气得抬脚又要踹。跪在地上的富贵吓得捂住脸,大声喊起来:“爹、爹我真的错了!”
眼看富贵他爹又要家暴,乔溪只好插嘴道:“孙二伯,您这是干嘛?”
这俩人进门啥也不说,一上来就当他面打孩子,搞得他到现在都不清楚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是杀鸡儆猴吧?
“小乔,你别生气,二伯是来给你赔罪的……”孙二伯叹气,低头满脸羞愧:“昨晚夫子找上门来,俺才知道这小畜生做了啥,气得俺一夜都没睡好,实在没脸见你!”
桃叶村谁都知道,乔溪这孩子自小失去父母庇佑,又是胆小寡言的性子,一个人实在很难讨生活。所以村长早几年私下曾召集大伙商量,以后每家都轮流帮忙照看他,绝不能让乔溪一个孤儿在村里没活路。
这些年他们大伙都是这么做的,也知道小乔溪内向不爱跟人亲近,他们也从不上门打扰,就怕吓着他。直到后来他成亲有了汉子,村里人看三郎是个好的,才渐渐不再暗中帮衬。
岑儿虽说也是外村来的,但他跟着三郎嫁进来,那就是他们桃叶村的孩子,合该被一起护着。谁想这几个小混蛋居然欺负到岑儿头上,孙二伯夜不能寐,满心惭愧。
四牛他哥也跟着说道:“俺家四牛也不是个好东西!亏得俺跟你家三郎还有些交情,这都不知道咋跟他解释!”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尽管都笨拙木讷。不善言辞,但乔溪终于明白他们是真心道歉来了。
乔溪看他们态度真诚,也不是故意要在自己面前合作唱双簧演苦肉戏,心中火气消了大半,但还是不赞同这种教育方法:“那你们也不能上来就这么打孩子。”
富贵那身子细瘦高挑,孙二伯又壮得像头熊,刚才那两脚踹下去力道十成十,乔溪看了都浑身哆嗦,真怕他给富贵踢出个好歹。
他只是想为自家孩子讨要个说法,没想让富贵受伤。
孙二伯叹气摇头:“没办法,俺家这臭小子怎么管教不听!她娘说话都不当回事,无法无天!再说咱村里的男娃不都这么管教吗?”
“不服就打!打到听话为止!”
村里汉子哪懂什么因材施教耐心引导那一套,只知“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真理,教孩子全凭拳头说话。乔溪就算是在现代也未必能跟某些顽固的家长说清道理,在古代更不必提。
此时屋里的岑儿听到动静走出来,看到富贵和四牛齐刷刷跪在地上也是吓了一跳,接连忙跑到乔溪身边,紧紧抱住他的腰。
看到岑儿,孙二伯又立刻瞪了一眼富贵,咬着牙看起来又想踢他,富贵于是赶紧保证,发誓以后绝不会再欺负岑儿。
岑儿听到他的话,探出脑袋看了一眼,满含期待:“真的吗?”
“那你以后也不许欺负福哥儿!”
富贵听他提起福哥儿正要还嘴,回头看他爹的大脚,瞬间熄了气势点头如蒜:“我以后肯定不欺负了!”
接着孙二伯和四牛他哥把放在门外的两只鸡、一篮子鸭蛋、两斤白糖和一坛子腌肉拿进来硬塞给乔溪,说是给岑哥儿补补身子。
乔溪看他俩都很实诚,罪魁祸首道歉且再三保证不会再犯,他对这个处理结果很满意。
沈夷光晌午回来吃饭听说后,点头道:“既如此,那便算了吧。”
“本就是小孩子之间玩闹,岑儿如今无甚大碍,得饶人处且饶人。”
但他同时心里也清楚,倘若宫里有人敢把岑儿故意弄伤,绝不会就这么不了了之。不过桃叶村里农户大多淳朴善良,他相信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有。
午饭间,他同乔溪说起赵夫子以后每晚都要来给岑儿上课,本以为只是寻常小事,可是乔溪却很激动。
“夫子居然这么看重我们岑儿!?”他高兴的不停自言自语:“那我们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
匆匆扒了几口饭后,乔溪又琢磨着怎么送礼,毕竟每晚单独开小灶补课占用了夫子的私人时间,怎么说也得表示表示。
沈夷光哭笑不得的拦住他:“你准备的这些,实在用不上。夫子为人清正,过去总嫌铜钱俗气,白银恶臭。你当面给他塞钱,他只怕要生气觉得你瞧不起他。”
正要往红包里塞钱的乔溪一听,讷讷问:“那怎么办?”
沈夷光本想说实在不用,可是想起老师那破败简陋的草屋,碗里没有半点油花,叹气又道:“他如今境遇艰难,又好喝酒,如果咱们每晚好酒好菜招待他,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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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前就想着给拿钱给老师补贴家用,却被赵夫子严词拒绝了。他身上还有一部分读书人清贵的想法,坚决不肯拿取不该自己的钱财,宁可守着草屋饿肚子睡觉。沈夷光也拿他没办法。
乔溪听说过古代有些读书人的古怪脾气,听三郎这么一说,又道:“这好说!开春那会我酿的青梅酒也差不多好了,到时全拿来孝敬他老人家!”
他刚说完这句,院外忽然传来一声爽朗的笑声:
“小乔这是要孝敬谁呀?”
乔溪回头,果然秦大叔晃晃悠悠出现在门边,还是那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德性。近来他一直在东家那忙个不停,好些天没回村,乔溪有阵子没见到他。
“秦大哥!”乔溪笑起来,“你怎么来了?”
秦大叔嘿嘿一笑:“今日我贪睡起来迟了,家里一口粮也没有,这不厚脸皮上你家讨饭来。”
“不知道小乔可愿赏我吃口饭?”
乔溪也跟着笑了:“你这说的哪里话?咱家饭管饱!”
说完他把三郎的手从自己腰上拍开,重新拿起围裙系在腰间,边往厨房走边说:“也我去把饭重新热热,你等一下!”
秦大叔本就是掐着饭点来的,所以也不着急,自顾自在小凳子上坐下,一双锐利的鹰眼在院里环视一圈,看着满院子的鸡鸭猪狗,以及墙角闭眼假寐的野狼,深深一叹:
“真是大不一样了……”
过去乔溪的院子冷冷清清,比他的破屋子还没人气。没想到半年过去,不仅院子里外收拾的干净利落有条不紊,而且还那么热闹,他险些以为自己进错了门。
他正感慨,面前忽然多了杯茶,只见三郎眉目低垂道:“前辈,请。”
秦大叔上下打量他一番,从他手里接过杯子,轻哼一声。
沈夷光也有些心虚。
当初他与秦前辈有约在先,时机一到自行离去,绝不拖累乔溪。然而半路他食言与乔溪做起了真夫妻,如今再见秦大叔,他难免尴尬。
好在秦大叔并没真的生气,抱着茶杯一饮而尽,不耐的说:“你还傻傻站一边杵着干嘛?”
“真不知道你师父怎么教出你这么笨手笨脚的徒弟!”
沈夷光轻咳一声,默默认了“笨手笨脚”的名头,听话的在另一只板凳上坐下。
岑儿正趴在树下阴凉处写作业,脸上不小心沾了墨水都不知道,十分专注认真。
秦大叔对岑儿特别感兴趣,摩挲下巴看了好一会儿,手肘抵了抵沈夷光努了努嘴:“这就是你带来的那个小油瓶?”
沈夷光神情波澜不惊,正色提醒他:“前辈莫要说笑,岑儿不是小油瓶。”
“无趣。”秦大叔翻了个白眼,“玩笑也开不得!”
真不知阿阮那么洒脱风趣的一个人,怎得收了如此没意思的徒弟!
而他眼里跟自己待一处十分“木讷无趣”的徒弟,在看到厨房出来的乔溪后立刻两眼放光,眼睛一刻不舍得从乔溪身上黏下来,表情无比生动。
好比犬狼满眼都是他心爱的肉骨头。
秦大叔:“……”
第59章五十九
五十九
一阵风卷残云,秦大叔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不住夸赞:“真不是我吹,小乔这手艺比当年清江楼的大厨都不差了!”
乔溪收拾好碗筷丢到水缸旁,留待给三郎等下清洗,抬头问:“清江楼是什么?饭店吗?”
闻言,秦大叔嘿嘿一笑,故作神秘的摇头:“小孩子别打听那么多,那可不是什么好去处!”
“不是吃饭的地方,那就是青楼呗?”乔溪嗤了一声,不屑地说:“这有什么不能去的?”
大多看过网文的现代人应该对青楼这类地方很好奇,得了机会就想看看那里是不是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来往过客不是大侠就是高官贵爵,也是各种重要剧情衍生的温床。
到古代这么久,乔溪每天除了种地就是养家,即便去镇上也大多是采购卖药,都没闲工夫想起这茬,被秦大叔这么一说才想到。
忽然沈夷光忽然闷闷的插了一嘴:“那里没什么好看的。”
乔溪回头看到他,问:“你不是在陪岑儿写作业?他人呢?”
“写完了。”沈夷光回道:“刚出门去找小竹子他们抓鱼。”他说完又把话题转回来,执拗的说:“青楼那地方乌烟瘴气,你去不得。”
乔溪立刻不高兴了:“凭什么你俩去得,我去不得!?大家都是男人,难道我缺胳膊少腿,比你差了什么?”
沈夷光被兜头兜脸一顿数落,见乔溪生气,只得耐着性子好言好语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莫要生气。”
说到一半,他自觉三言两语说不明白,叹气道:“罢了。你若真好奇,以后我带你去就是了。”
虽然沈夷光很不情愿乔溪去那种地方,但一想与其哪天乔溪私下背着自己偷偷去,还不如索性自己带着,至少人酒在眼皮底下看着,旁人不敢打歪主意。
乔溪听了更不服气:“我为什么要你带着,又不是小孩子!再说我俩一起去多奇怪啊?”
他俩在外人眼里是正经拜托天地的夫夫,却结伴去青楼算怎么回事?
不等沈夷光再开口,秦大叔哈哈大笑:“不是咱瞧不起你啊小乔溪!那地方你还真得要三郎领着方才安全。”
否则就乔溪这种模样身段的小白兔,要真自己一个人去瞎逛,恐怕才进门就被有心人盯上了。
自古黄|赌|毒不分家,而青楼一直就不是什么太平的地方,鱼龙混杂充斥各路牛鬼蛇神。
有些客人如乔溪一样只是单纯进去喝杯酒听听小曲,有些人是为了乔装打扮探听交换情报,还有心术不正的下三路则专门去挑选准备开宰的冤大头。
当然其中少不了那些名声恶臭的采花贼和风流浪子,他们不爱花娘,却专挑同样来青楼喝酒的客人下手。乔溪这类一看就没什么心机的小肥羊正是他们的头号目标。
最倒霉的是,假如运气不好刚巧撞上两派江湖人马混战斗殴,还可能在看热闹的时候丧命其中。
他将其中厉害一一讲给乔溪听,别看他老神在在,却听得乔溪心惊胆战:“真有那么可怕吗?”
沈夷光连忙点头附和:“正是。”
“许多女子其实都是被她们的至亲卖进去的,而那些老鸨龟奴的手段狠辣无情,常有姑娘不堪欺辱试图逃脱而被活活打死。”他沉声说道,“岂不闻,青|楼后院的水井里,白骨成堆。”
乔溪一颗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想到那些可怜的女孩,再没有开始的好奇,连忙摇头说:“我不去了!”
沈夷光无意吓他,看他一张脸惨白,又说:“我有个朋友,他手下不少产业,其中就有青楼生意,到时我带你去他那里小坐喝茶。”
“不过他楼里的姑娘大多都是被救助回来无家可归的苦命女子,说是青楼,其实就是单纯听曲唱戏的小馆——当然若是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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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厢情愿,他也绝不多插手。我知道很多真正有风骨的文人墨客常去那里聚会,甚是风雅。”
谢必迟那人打小就有一颗好打抱不平的侠义之心,从不屑做那等逼良为娼的事,更不会让自己楼里的姑娘们被人随意欺辱。起初做青楼生意是偶然行好事,后来才慢慢有了样子,这么多年也无人敢在他的地盘挑事。
毕竟他的背后可是大长公主,满京谁敢不给谢小爷面子。只要去水仙阁的客人,无论你官做多大身份多贵重,一并都安安分分的,倘若真有愣头青故意挑事,水仙阁的那些打手可不吃素。
虽然那次谢必迟和赵昱强拉他去,故意叫那些姑娘小倌们灌酒看他是不是真的清心寡欲,着实给他留下了阴影,但不妨碍水仙阁确实独树一帜。
“真的?”乔溪果然有几分兴趣,“你那位朋友还挺正派!”
沈夷光见他终于高兴一点,也有几分宽慰。他知道乔溪想去青楼真的只是好奇而已,而不是有着别的什么心思,他不会无故乱吃飞醋。
只要乔溪想做的事,他什么都愿意陪着。
秦大叔意味深长瞥了一眼沈夷光,似是揶揄戏谑。沈夷光则假装没看见。
吃饱饭后,秦大叔又拉着三郎嚷嚷一起喝两杯。乔溪于是把树下埋着的青梅酒提前挖出来,留了两坛给夫子,其余拆封招待秦大叔。
青梅酒酸酸甜甜,果汁的甜美中和了白酒辛辣的口感,喝起来很像饮料,然而乔溪依旧不敢多喝。果酒虽好,可度数不低,喝多了也是会醉的。
果然酒过三巡秦大叔脸上一片通红,眼神也仿佛沾了酒气,不复往常那样锐利。才喝了两杯的乔溪同样微醺,懒洋洋趴着,目光飘忽迷离。
这具身体比乔溪原本的还要耐不住酒力,也可能是对酒精过敏,他隐约觉得脸上皮肤火辣辣的发烫,身上也一样。
他和秦大叔都有些醉意,反观陪酒的沈夷光面色如常耳目清明,仿佛他喝的不是酒。
“你小子……”秦大叔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酒量不错!”
沈夷光谦逊道:“前辈也不遑多让。”
秦大叔最烦他互捧的做派,连连摇头:“你这小子什么都好!就一点不讨喜——迂腐。”
“你师父那样的妙人……”
他小声呢喃着,后面的话黏黏糊糊的像是卡在喉咙里,即便沈夷光自认耳力过人也还是没能听全。他不禁心思一动,不着痕迹仔细打量秦大叔,许多一直留存在他心里的疑点此刻逐渐浮现出来。
从第一次他们深夜交手,秦大叔忽然询问他拳脚功夫师从何人开始,而后与他不算密集的对话中总给人一种奇怪的错觉——
他认识自己的师父。
或许不仅仅认识,而且很相熟。
对于那位只教了他拳脚功夫的师父,沈夷光一直念念不忘。然而终归师徒缘分浅薄,才相处半年多就分开。师父为人淡薄不喜纠缠,走的时候甚至没有同他告别,只留书一封就离开了,连真实姓名都没有告知他。
而后数年,他偶尔间或收到师父从远方寄来寥寥数语的问候,可每每想提笔回信,却又苦于没有确切住址。他的师父这些年貌似一直云游四方,也许等他的信寄到,人早就不在原地了。
他的师父性情太洒脱,总是仿佛将世间一切置身事外的模样,沈夷光总觉得哪怕他明日就死去也不会有半分不舍。
“您是不是……”沈夷光有心探问一句,话还没说完秦大叔就打断了他的话。他转头看着乔溪,忽然问:“你说……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移魂夺舍’的事?”
脑袋被酒精腐蚀昏昏沉沉的乔溪根本没听明白,迟钝的问:“啊?”
秦大叔又重复了一遍,道:“‘移魂夺舍’的事,我年少时只在说书人那里听过,当时只觉得那些都是故事,当不得真,也从没深想过。”
“但如果不是移魂,你说……好好一个人,为什么忽然有一天性情大变,所喜所恶的事一夜全变了?’
“曾经爱慕过的人,弃如敝履。多年至交好友,形同陌路。分明不擅长的事,而今做来熟门熟路。可是过去赖以为生的手段,却忘了一干二净。”
秦大叔把玩着手里的瓷杯,好似漫不经心自言自语,眼神却盯在乔溪脸上,宛若意图借着酒意查看他的反应。
乔溪原本脑子有些浑噩,听完秦大叔的话后忽然浑身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他不知道秦大叔这些话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意有所指。
句句没有点名,但句句说的都是他。
乔溪脑子有些混乱不知该怎么回答,向来自诩机伶俐的嘴巴此时也排不上用场。
就在此时,沈夷光重新端起酒杯,故意挡住秦大叔探究的目光,自然而然的把话题接过来,淡淡的说:“说书人的故事怎能当真?不过是供人茶余饭后的消遣罢了。若前辈真信了,还为了这样的事心烦,岂不是庸人自扰?”
“‘人死如灯灭’。若是自己做了选择,过了奈何桥后红尘三千也该一并抛却,早赴往生。即便真有借尸还魂的奇诡之事,也与我们无关。”
秦大叔一愣,瞥了一眼眼神藏不住慌乱的乔溪,又看了一眼明显故意阻拦他的沈三郎,心头忽然生出几分羡慕。
少年情深,同心同德。
甚好。
他垂首轻笑:“……是了。我今日许是喝多了酒,没头没脑尽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
“什么借尸还魂,都是骗人的。”
他说完举起酒杯对乔溪,诚恳道歉:“怪我胡言乱语,自罚一杯。”
乔溪愣愣的,始终没有回话。
放下酒杯,秦大叔深深一叹:“三郎说得对,我这是庸人自扰。”
“但我实在……心结难解。”
他想着假若真有借尸还魂,那么他的阿阮……如今是不是也依旧在哪里安然活着?这么一想他心里终于有几分慰藉。
哪怕此生再无相见之机,只要阿阮活着比什么都好。
一顿饭吃完,秦大叔告辞离开,他说自己喝多了回家睡觉去,走的时候不知想通了什么,心情比来时还好。
乔溪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开,还是忐忑不安。他觉得秦大叔就是猜到了,虽然后面说什么道歉自罚,可他的眼神明了,显然不需要再问下去。
尽管他没有当面彻底揭穿,乔溪还是害怕。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沈夷光从身后轻轻抱住他。乔溪回头,正好撞进三郎那双如古井般幽深平静的眼眸中,原本一颗慌乱不安的心奇迹般被安抚了。
三郎的怀抱温暖宽厚,把他整个人环抱其中绰绰有余。乔溪依偎着他,人生第一次从别人身上感受到了“安全感”。
他忽然有些无法想象,将来三郎离开后,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恢复一个人的正常生活。
第60章六十章
六十章
岑儿膝盖上的伤不算严重,在家修养了两天后照常上学,乔溪不放心的亲自送他,富贵隔老远看到他们就躲开,反而四牛挺大方,好像那天挨打都忘了,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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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没心没肺拉岑儿去玩。
正如沈夷光所说,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哪有什么过不去的深仇大恨,打打闹闹该教训的教训,事情了结大家还是要一起上学玩耍。
放学回来,岑儿和平时一样开开心心的,看来富贵果然没有再欺负他,乔溪这才真正放心。
从今天起,夫子就要开始每天来家给岑儿补课,为此乔溪特意做了一大桌好菜,把富贵他爹拎来给岑儿补身体的鸡也炖了。
古人对恩师是很敬重的,乔溪就是知道才更想把事情做好,只要要让夫子满意,他辅导岑儿功课肯定会更认真用心。
沈夷光不忍他一人劳累,又劝不住非要大操大办的乔溪,于是卷起袖子一起帮忙。然而他厨艺实在不精,连烧锅都被嫌弃,只能打打下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事情做多了自然熟练,乔溪如今时常夸他小菜洗得水灵,毛豆剥得干净,沈大将军内心非常受用。
正想着,乔溪又从厨房探出头朝他喊道:“三郎!你去地里薅把小葱来!”
沈夷光立刻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大蒜,走到院中竹篱笆前,弯腰在一片绿油油的小葱苗里挑了几颗棵强壮高挑的,择洗干净拿去厨房。
盛夏的厨房简直就是个超级大火炉,乔溪热得浑身湿透,围着锅灶忙个没完,都顾不上擦汗。
沈夷光心疼的放下小葱,出门打了盆水进来,不停的用打湿的布巾一下下给他擦拭降温。
灶边火光红旺,乔溪雪白的皮肤被火光烤的滚烫,沈夷光任劳任怨,宛若贴身保姆。
他想着,还是该在自家院里打口水井才好……
本来他们家院子有一口大水缸,平时用来蓄水,但每隔两三天就得挑着扁担去村西头的小河边取水,来回费时费力,却也够用。
但随着天气热了起来,水缸好比一个大暖炉,储存在里头的水即便倒出来也是热的,浇在身上发烫,为此乔溪常常抱怨。
要是能有一口水井,以后不仅不用跑老远去打水,而且时刻都有凉水冲澡。
沈夷光默默想着,打算过些时日就动工。
傍晚夕阳西下,赵夫子准时到了。
还没进门他就闻到一阵饭菜香气,肚子果然应景的响了起来。摸了摸花白的胡子,乐呵呵的说:“老夫来得正巧。”
乔溪刚把满桌菜摆好,立刻迎上前来,笑盈盈道:“夫子来了?快请坐!”
顾虑手上还沾着菜油,乔溪没有伸手搀扶,连忙退让到一旁给先生让路,又忙着替他搬凳子,拿碗筷,当然少不了青梅酒。
赵夫子笑着进门,打量乔溪的目光透着几分欣赏。趁他回屋叫岑儿的功夫,转头问道:“这就是你夫人吧?”
“模样俊俏,性情也好,还很有礼数。不错。”
听到老师毫不吝啬的夸奖乔溪,沈夷光与有荣焉:“乔溪的确难得。”
“哼!”赵夫子半真半假训他,“我不过夸他两句,你得意个什么劲?”
“不谦逊!”
沈夷光轻笑:“老师,这您也要教训。?”
“旁人夸乔溪,我自然高兴。”
事实上,若非性情使然,沈夷光恨不得每个人都当他面称赞乔溪,叫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有多好,根本不必谦虚。
赵夫子看得出,自己这学生几乎毫不掩饰自己喜爱乔溪,不免感慨起来:
“从前我总觉得你顽皮闹腾又不爱读书,怕你娶不上媳妇。”他说着自己都笑了:“没想到你不仅最出息,讨得媳妇还如此出挑,确实令人意外。”
沈夷光隐约听到乔溪和岑儿的脚步声,估摸他俩快从屋里出来了,连忙对赵夫子小声说:“老师这话私下里同我说说就算了,可千万莫当着乔溪面讲,否则他定要同我生气。”
赵夫子万般不解:“为何?”
“我夸你二人情投意合,这也不高兴?”
沈夷光闻言一声长叹,苦笑道:“我那外子……至今不知我的心意,还一心认定我与他是兄弟情义。”
赵夫子优哉游哉摸着胡子的手一顿:“……”
他老头子活了五十载,自诩见多识广,还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奇葩。
他这学生眼珠子都快黏人家身上了,瞎子都瞧得出他的心思。然而他所心仪之人竟真是个盲的,全然看不出枕边人的心思。
莫非这是当今小年轻们私下里某种不可言说的情趣?
赵夫子摸秃了胡子也想不明白。
恰好此时乔溪带着岑儿回来,话题暂时搁置。
岑儿恭恭敬敬的对夫子作揖,被乔溪安排坐在先生身边,一桌四个人刚好占了四角。
与前天秦大叔来时说说笑笑的轻松氛围不同,今天的饭桌极其安静,只余碗碟交错发出的轻微声响。
赵夫子是老派读书人,严格奉守“食不言”的规矩,嘴里只要含着饭绝不会开口发言。而乔溪看似在吃饭,其实一双眼都在夫子身上。
只要夫子面前的酒杯空了,他即刻自动自觉添满。夫子眼神落在哪道菜上,下一秒盘子准被乔溪挪过去,比专业服务员还周到。
沈夷光心里叹气,知道自己劝不住,不停往乔溪碗里夹他爱吃的,两人各自忙碌,颇有种配合多年老夫老妻的默契。
岑儿咬着筷子看着他俩,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一桌人闻声转头他,乔溪好奇的问:“怎么了?”
“嘿嘿……”岑儿抱着碗傻笑,“小溪哥哥给老师夹菜,舅舅给小溪哥哥夹菜,那我是不是应该给舅舅夹?”
“一个传一个,好有趣!”
乔溪这才注意自己碗里堆的满满当当,扭头看着沈夷光,嗔道:“你吃你的!干嘛往我碗里添东西。”
沈夷光在桌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沉声说:“我怕你饿着。”
此时赵夫子慢悠悠开口了:“都不用忙了。三郎媳妇,你好好吃饭。”
一句“三郎媳妇”让乔溪羞耻的脸都红了,有心辩驳几句,又不好跟老人家说这些,低头讷讷的摆弄筷子。
沈夷光义正言辞纠正道:“夫子,您弄错了。当初是我嫁进来,这句‘媳妇’也该是我。”
他知道乔溪脸皮薄,怕老师再调侃两句今晚又上不了床,赶紧出来严正声明。
看他那惧内的怂样,赵夫子暗暗翻了个白眼。
人家乔溪明明柔弱温婉,说话做事无一不体贴周到,这也能叫他怕成这样?
莫非那些年他在外打仗也如此窝囊?
一顿饭吃完,夫子心满意足。他流落在外十年好久没能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而今酒足饭饱,心里真踏实。
不过他始终记得自己的责任,饭后稍作歇息就带着岑儿回房。因为讲课的时候不宜有外人在场,所以他将房门紧紧关上,嘱咐乔溪和三郎轻易不要打扰。
乔溪连连点头保证。
月上柳梢头,赵夫子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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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了第一天的课程,脸上带笑出门。沈夷光担心他走夜路摔倒,提了灯送他。赵夫子恰好也有话同他说,便没有拒绝。
两人并肩走在乡间小路上,赵夫子感叹道:“今晚我给岑儿讲了课,他的确很有灵气,只是性情过分仁慈了些。”
沈夷光道:“仁慈本是好事,但君王若太过仁善,只怕容易为人利用。”
“无妨。”赵夫子并不着急:“毕竟岑儿还小,日后打磨一番总会成长。”
他说完又叹气道:“真要论起来,其实三……赵昱的才能还在岑儿之上。即便当年,学堂里那么多孩子,他的悟性也是最好的。可惜心术不正,路走偏了。”
赵昱那一套做派,放在乱世中或许可有一番作为。可是如今鞑子已不成气候,大邺朝也不再需要连年征战,到了该休养生息的时候,更需要巩固太平的仁君,赵昱绝不在其中。
将赵夫子送回他的草屋,沈夷光独自往回走。路过村西那条小河,恰好月光照在河面,波光粼粼。又一阵凉风吹来,沁人心脾。
沈夷光驻足看了一会儿,忽然加快脚步往回走。
才刚到门口,一道黑影从路旁窜了出来,鬼头鬼脑的往乔溪院子钻。
沈夷光冷不丁吓一跳,再定睛一瞧:“……狼兄?”
那只野狼扭头看他,嘴里还叼着不知哪里抓到的兔子,一人一狼月色下四目相接。
过了一会,野狼居然朝他点了点头,往后退了一步,示意沈夷光先进。
沈夷光知道山野里有些兽类日子久了通人性,尤其狼这种生物更聪明。他抱拳作揖,没有推辞,先行一步。
最近乔将军总不舒服,乔溪说恐怕这两天要生,所以那只狼白天一步也不离开,只在夜里出来捕猎充饥,比有些人类男子更像个合格的伴侣。
可见世人都说说狼忘恩负义,薄情寡义,花心风流……都是不对的。
沈夷光回家后,岑儿早已熄灯睡下,唯有乔溪还在等他。
他匆匆走上前一把拉住乔溪的手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乔溪被他拉着往外走,怕吵醒岑儿,小声问:“这么晚了,去哪里啊?”
然而沈夷光不答话,脚步飞快。
两人出门一路来到村西头的小河旁,四周除了错落起伏的蛙鸣,一个人影也没有。
“你总嫌热,此处正是消暑的好去处。”沈夷光侧目,微笑看他。
乔溪眼睛一亮:“我怎么没想到!”
他说着三两下扒掉衣服跳进小河,凉水顷刻将他包围,驱散了白日的暑气。
乔溪舒服极了,回头不知死活招呼道:“你也下来!”
沈夷光正有此意。
他不慌不忙解了外衫,踩着水流一步步往里走,很快接近了某个毫无所觉的笨蛋。
乔溪蹲在水里摸鱼正高兴,突然头顶月光被遮住,他好奇抬头。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
河两边的芦苇荡被风吹得轻轻摇曳,四周仍是阵阵蛙鸣,空无人烟。
若屏息细听,总好像有些奇怪的声响,仿佛什么人在若有似无的轻声啜泣。
月亮升得更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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