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玖略松一口气,取出一份来自淮州的《真理周报》,道:“不知诸位可听过郭巨埋儿的故事?上面这则故事,十分有趣。”“讲述的是一个叫郭巨的孝子,家中逢灾,逐渐贫困,无法同时养活老母亲和儿子,他与妻子商量,儿子以后还能生,母亲却只有一个,不得已只好埋掉儿子,省下吃食供养母亲。”“他上山挖坑时,不料竟挖到一坛黄金,上书‘天赐孝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原来是此子孝感动天,最终得以奉养母亲,也保全了儿子性命。”陈玖抬起头来,理直气壮道:“陛下,我朝自开国便以孝治天下,为了父母家族,儿子尚且可以不顾,何况区区女儿呢?”“臣以为,涉此案的百姓和官员固然有错,但情有可原,虽不合法,可合乎礼教和孝义,不应论罪!”回应他的是大殿里漫长的沉默。无数各异的心思在众人内心此起彼伏。这话是什么意思?谁不知道皇帝把太后送去做了师太,难不成是在含沙射影指责皇帝不孝?紧跟着,适才被弹劾的另外一个淮州系官员也站出来,梗着脖子道:“臣附议!”不多时,大殿上足足有上十个淮州系官员均出列声援。见此情形,有人还在观望,有人目露冷色,还有人蠢蠢欲动。高台上的皇帝冷冷俯视着他,须臾,萧青冥倏而一笑,却没有与他纠缠此案是否定罪的问题,而是扬声道:“谁来回答朕一个问题。”“究竟是国法大,还是宗法大?”第131章喻行舟的辩论国法和宗法,孰大?皇帝高高立于御阶边缘,仿佛以一种随意的口吻抛出这个问题。方才还在因刑部侍郎陈玖和一众淮州官员集体附议,而显得闹哄哄的紫极大殿,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沉默凝重的气氛里,是无数人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皇帝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太大了,大到根本没人敢回答。所谓家国天下,齐家治国平天下,没有家何来国?就算是皇室,也有祖制,有宗室,有崇圣殿,身为皇帝照样要拜天祭祖,官宦勋贵之家,有士族亲眷,民间村里地主乃至普通平民之家也有宗祠。皇朝几百年一轮换,自己的老祖宗可不会换!皇帝纵然有无上权柄,执掌生杀大权,可毕竟远在天边,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村子里的宗老、宗祠、宗法就在他身边,无声无息却实实在在浸透着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皇权不下县,县官也不如现管。虽说那些“为国不惜身”、“克己奉公”、“大义灭亲”、“满门忠烈”都是赞扬将国置于家之上。可真正到了国家利益和自家利益冲突的时候,大部分人心里,终究还是自己的小家和亲眷更重要。紫极大殿上,众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看到满额头的冷汗,和如履薄冰的紧张,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第一个发声。以刑部侍郎陈玖为首的一众淮州系官员,更是有些发懵。他们只不过想用一顶礼教孝义的大帽子,来粉饰那些不能细究的丑恶,为自己和背后的世家亲族垂死挣扎奋力一搏罢了。本以为纵使不能完全脱罪,至少也能难住皇帝,暂不马上定罪,等舆论进一步发酵,吸引到更多的淮州举子和官绅站出来,联合抗议朝廷昏政。只要他们能占据道德高地,天下读书人和士绅们都站在他们这边,便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要对他们动手,也不得不掂量掂量对自己名声的恶劣影响!可他们万万没想到,皇帝压根没理“孝义”这茬,直接盖了一顶更大的帽子扣下来。“究竟是国法大于宗法,还是宗法大于国法?”萧青冥缓缓扫视殿下众人,不轻不慢地又开口问了一遍。满朝文武,依然不敢吱声。按照大部分人心里的真实想法,自然是宗法大。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纲常伦理礼教不可逾越。从礼教纲常被确立开始,就是为稳固皇权统治而服务的。但从“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让士大夫们也参与到皇权统治中来,共同分享皇帝的权柄起,礼法的禁锢同样也反过来,成了士大夫官僚集团制约皇权的武器。哪怕贵为天子,也必须在这条层层压迫的锁链下行事,稍有悖逆,即便能获得一时的随心所欲,也终究会被世人唾弃,冠上“昏君暴君”的恶名,永世不得翻身。但老百姓或许还能说这话,他们这些朝廷大员,吃着朝廷的俸禄,受着皇家的恩遇,岂能公然变相否认皇帝的无上权威?是像淮州世家系官员一样,继续死死抱着分享皇权统治的权柄,至死方休,亦或者彻底倒向皇帝,从规矩的“制定者”变成皇命的“执行者”?无论怎么选,都令这些大臣们难受得要命。吏部尚书厉秋雨与身边的兵部尚书关冰对视一眼,这几年来,他们身边那些老资格的高官,已经换掉了一茬又一茬。他们还能在朝堂上勉强屹立不倒,当然不是因为他们能力有多强,而是因为能够及时转变步调,紧紧跟随圣意行事。圣上抛出这个问题,哪里是真的需要他们讨论出个国法宗法孰重的结果,分明就是在强迫大臣们站队!不光要站队,还要站得漂亮,站得住道理,为皇帝充当舆论和思想阵地的急先锋,为接下来继续推行科举和田亩粮税改革,确立无可指摘的大义名分来。想到这一层容易,可该如何回答,简直难上加难,自古忠孝难两全,这可是千古难题!稍有一句话不慎,第二天传扬出去,他们就会被全天下人戳着脊梁骨骂卖祖求荣,这么大的骂名,谁遭得住?刑部侍郎陈玖等淮州系官员,自然也想通了这一层,此事已经迫在眉睫干系到他们的身家性命,以及背后庞大的家族利益,如何能让皇帝如愿占据大义?陈玖咬一咬牙,率先站出来大声道:“启禀陛下,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子不敬父,妇不从夫,纲常礼法全了乱了套,一家一室尚不能安,百姓何所信仰?天下只会更加动荡不休!”“自古天地有纲常,不尊天地,不敬祖宗者,根本就是有悖人伦,其罪当诛!”陈玖言辞激烈,犀利至极:“倘若教百姓眼里只有法而没有礼,那将来有朝一日,朝廷是不是还要管哪家祖坟风水不好,强行叫人掘坟迁坟?”“朝廷是否要取缔宗祠,不许拜祭?”“敢问诸位同僚,哪个是不敬天地祖宗,不拜祭列祖列宗的?”“倘若诸位的先父先祖曾于法有过,我们这些做儿孙的,是不是还要把先父先祖抬出来非议一番?”这番话立刻引得周围大臣们怒目而视,“胡言乱语”、“强词夺理”的骂声顿时在大殿中此起彼伏。陈玖却只是一味冷笑,夷然不惧,甚至越说越狂放,:“臣敢问陛下,陛下的种种政令,皆与祖法相悖,官绅不必纳税,乃是昔年太祖皇帝亲自定下的规矩。”“陛下如今要在淮州改弦更张,莫不是在指责太祖皇帝做错了吗?!”“那是不是也要把祖皇帝也请出来,为陛下的新国法认错呢?”此言一出,大殿中几乎人人色变,皆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死死盯住了陈玖,倒吸凉气的声音接连不断。“放肆!简直大逆不道!”“刑部侍郎胡言乱语,辱及太祖皇帝和圣上,臣请立刻诛杀,以儆效尤!”“疯了,我看你是疯了!”整个大殿错愕一片,萧青冥微微眯起双眼,唇边牵起的一线弧度,森冷如刀。好大的狗胆!陈玖却觉得自己站足了理,直将生死置之度外,就算他被皇帝处死,他不畏强权、与皇帝据理力争的名声也必定随着这番话名扬四海!就在众臣们忐忑不安,喧哗哄闹之际,百官之首的喻行舟跨出一步,来到正殿中央。喻行舟语调沉稳如故,目光波澜不惊,一开口便定下不容置喙的基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法所及,莫不能外。君者,制之源也,圣者,礼之源也,故君王制定王法,圣人制定礼法。”“然则,圣人亦是由皇帝册封,圣人的礼法讲究‘天地君亲师’,也是君王在前,亲师在后。”随着喻行舟不紧不慢的话语在殿中传开,周围情绪激动的大臣们渐渐安静下来。他看也不看陈玖一眼,淡淡道:“礼法纲常是自古就有的吗?若是一定要往先祖追溯,那么追溯到上古时代,什么国法宗法王法礼法都不存在,难道就不用维护秩序了吗?”“有此可见,无论是何种规矩和秩序,都是一代代传承演化而来,我们的先祖在漫长的岁月中,根据当时国家的发展和百姓的意愿,不断进行调整和重塑。”“陈大人说陛下的政令与祖法相悖,是在指责祖皇帝做错,实乃大谬!”喻行舟眼神端然温雅,字字句句却都藏着诛心的锋刃:“祖皇帝虽是祖,但亦有父母,焉知他定下的祖制是否与其父相悖呢?还是说陈大人认为祖皇帝无父?”陈玖被这番车轱辘的诡辩堵得目瞪口呆,其他大臣们更是张大着嘴巴说不出话来。高台上的萧青冥险些笑出声,又慢吞吞坐回了龙椅里。喻行舟根本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继续道:“陛下此举,正如曾经无数先祖那样,不断传承和演变世间王法纲常,使其更加适应世事变迁,适应当下国家和百姓所需。”“非但不是在指责先祖,反而是将先祖的意志贯彻传承,发扬光大。”其他大臣们若有所思,蹙眉不语。唯独陈玖等淮州官员一时竟被他绕了进去,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觉无比荒谬:“摄政大人如此说来,陛下推翻祖制,不顾礼法,难道反而是孝义之举吗?!”“自然。”喻行舟慢条斯理转过身,终于肯施舍给他一个眼神似的,“义,有大义和小义之分。”“朋友之义为小义,国家之义为大义,两者若冲突,自然应舍小义而取大义。”“孝,也有大孝和小孝,郭巨埋儿为小孝,陛下锐意进取,大刀改革,重新厘定田亩粮税,以供养天下更多父母,是为大孝,自然应舍小孝而取大孝。”喻行舟最后一句话一锤定音,震得大殿文武百官足足有三息的静默,震惊不能言语。不少官员茫然地望着他,又看看高台上微笑不语的皇帝,只觉得自己三观都要颠覆了。短短几句话功夫,皇帝竟然就从一个逼嫡母皇太后当师太、违背祖制、不敬宗法先祖的“不孝”昏君,变成了“大孝大义”的明君。中间都不带过渡的!吏部尚书厉秋雨愕然片刻,忍不住心里狠狠竖起大拇指,精彩啊精彩,他都快被这番论调说服了,难道这就是摄政大人圣眷不衰的原因吗?那其他人可真是拍马都赶不上趟了。就在厉秋雨刚准备立刻跟上表忠心的时候,不料却被瑾亲王快了一步:“喻大人此言,本王极是赞同。从前先帝在时,也曾感叹时局变迁时常掣肘,但国事繁杂,无处下手。”“如今陛下种种举措之下,国库充盈,百姓安稳,正是走在先帝所期望的路上。”厉秋雨再次无奈摇头,先帝啥时候期望取消官绅免税特权了?真就无脑护呗,好嘛,这里就瑾亲王辈分最高,谁敢说他不对?紧跟着,其他几部尚书,武将,和众多被萧青冥一手提拔的官员们纷纷出列附议。陈玖面色越来越惨白,差点吐出一口老血,明明周围都是人,他却觉得自己像巨浪里一座孤礁,完全没人搭理他了。怎会如此?他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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