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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欢 半溪茶 54146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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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有喜

◎内心忽然生出一股不安◎

裴衍舟一早就知道赵氏要回来,他本来也没想过要去亲自接母亲,然而雨从昨夜起便开始下,早晨起更有越下越大之势,裴衍舟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素知母亲的个性,倘或换了别家夫人,看见天气不好许就耽搁一日再走了,但赵氏未必,甚至可以说一定不会,老夫人把她打发去寺庙清修这一个月,已经够让她抓耳挠腮地难受了,一定是到了时间就要赶紧赶回来,才不至于让府中大权旁落。

虽然赵氏在后宅的权力本来也只有一半。

京城的雨都这么大,城郊山上的雨一定只会更大,如果赵氏执意要走,马车便极有可能陷到泥地里面去。

再耽搁一二时辰,天上还下着雨,等到天黑就麻烦了。

裴衍舟禀报过裴硕和老夫人,带了自己用惯了的长随们便往城郊赶。

原本从京城到城郊山上的寺庙最多不过一日的路程,根本不远,但今日下雨,裴衍舟是巳时二刻离开侯府的,等快马加鞭赶到山脚下都已经是晌午了。

再看这山路,雨水裹挟着泥沙冲刷下来,裴衍舟的马刚一蹄子踏上去,就立刻塌下去许多,他忖度了片刻,当即便从马上下来。

眼下这种情况骑马是最快的,但是也很危险,这一对人马踩过去,若是把山道踩塌可就麻烦了,而且山坡上的泥浆和落石也很有可能惊到马,即便裴衍舟的马久经沙场,他也不敢在自己完全未知的环境下乱来。

留了人看守马匹,裴衍舟便带着人往山上赶。

走了大约快一个时辰,却连半山腰都没到,饶是裴衍舟也开始内心焦急起来。

又往前行了一段路,终于远远看见有一队人慢慢走过来,虽然还不确定是不是赵氏他们,裴衍舟已经隐隐松了一口气。

这样的天气赶路,除了赵氏还会有谁?

裴衍舟连忙赶上前去,果不其然就是赵氏,几个下人簇拥着一辆简陋的马车,可怜兮兮的。

裴衍舟还没开口说话,略扫一眼便察觉不对。

人数不对,赵氏去清修其实身边跟着的人不少,再加上前几日卫琼枝带过去的,不该只有这么几个才对,难道还有人留在寺庙没走?

赵氏一见儿子来了,便心疼道:“这么大的雨过来干什么,腿才好了几日?”

裴衍舟看到赵氏马车上并没有其他人,心里一紧。

卫琼枝不在。

“人呢?”裴衍舟问。

赵氏还沉浸在艰苦路途中遇到儿子的喜悦中,闻言一愣,而后才道:“她呀……她走不动了,自己说要留在路上等,有人陪着她的。”

裴衍舟呼吸一滞。

这一看就是马车再不能多坐一个人,卫琼枝只能步行,所以才导致走不动,这路别说是卫琼枝一个弱女子,就算是他方才一路走过来,也觉得很是辛苦。

他往远处一眺,山路雾蒙蒙的,很难看清楚前方。

若是卫琼枝他们能找到歇脚的地方还好,若是找不到就糟糕了。

裴衍舟不想再和赵氏掰扯,安排了两个长随护送她下山,自己便带着剩下的人继续往山上赶。

赵氏在他身后喊:“衍儿快回来,不用去找她,不会有事的,你和母亲赶紧回家去,这雨实在太大了……”

裴衍舟没有理会,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回不知走了多久,裴衍舟一路上心思乱糟糟的,也说不清在想什么,只知道想到最后,如果卫琼枝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便是侯府害的她。

他也难辞其咎。

直到有长随朝着前面喊道:“好像有人!”

裴衍舟心下忽然一松。

他连忙跑了过去。

只见一群人围着什么东西,裴衍舟认出来确实是侯府里的人,一时又没看见卫琼枝,便喊道:“都让开。”

一开始他们都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裴衍舟过去拉开一个人,大家才认出来真的是裴衍舟来了。

所有人都仿佛看见了救星一般,还有丫鬟哭了起来。

而裴衍舟也终于看见了他们围着的东西。

是卫琼枝。

她正白着一张脸坐在地上,身上的衣裙斗篷又湿又脏,唇瓣紧紧抿着,眉心也蹙起,好似是受了什么痛苦,应该是病了。

这样的神情,裴衍舟好像从来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

她给人的印象总是迟钝的,于是欢愉不存在,悲喜也不存在,痛苦更不存在。

裴衍舟猛然惊醒,就算他以为不存在,她也不可能真的感受不到。

“怎么了?”裴衍舟蹲下/身子问道。

红云抢着回答:“姑娘不小心摔了一跤,可能是摔伤了腿,起不来了。”

卫琼枝痛得说不出话,也只能胡乱点点头。

裴衍舟没有再说其他的,他转过身子对卫琼枝道:“上来。”

卫琼枝一开始没懂,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他是不是要背她?

正在犹豫之际,裴衍舟已经让人把她扶到了自己背上,卫琼枝才刚把手环住他的脖颈,裴衍舟已经站了起来。

他走得快,即便背着卫琼枝也比别人要快很多,很快便把后面的人甩了下去。

卫琼枝还不放心:“红云他们……”

“我的长随会带他们下来。”

卫琼枝不说话了,只把手上的伞举得更牢一点。

其实她身上已经湿透了,打不打伞都是一样的,倒是裴衍舟穿的是蓑衣,明显就聪明很多。

一阵北风吹过,正顶着风的伞被吹地摇摇欲坠,歪来邪去地一下又一下遮挡着裴衍舟的视线。

裴衍舟眼前都被雨水糊着,又偶尔有伞面遮挡,便对卫琼枝道:“你把伞扔了。”

卫琼枝疼得晕晕乎乎的,闻言也没再多思考,一下就把伞扔到了地上,反正打伞也很累,她其实也撑不动了,浑身也早就湿透了,撑不撑伞都是一样的。

哪知这看似一样的,实际上头顶那小小一片遮挡风雨的伞面被拿开之后,风雨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往卫琼枝身上砸,卫琼枝立刻便打了个喷嚏。

裴衍舟也没想到她扔伞扔得那么快,他也是话出口之后才感觉到不妥的,若换了他自然能扔了这碍事的物什,但是卫琼枝不行,卫琼枝虽然不算是什么闺阁里娇养出来的女子,但到底是个姑娘家,怎么受得了这风吹雨打的。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改口,卫琼枝就已经把伞扔了。

然后卫琼枝在他背上适时地打了个喷嚏,声音很小很细,像是一只小鸟似的,鸟羽拂在他耳边,拂得他耳边心中都痒痒的。

裴衍舟停下,把卫琼枝放了下来。

卫琼枝晃了晃,自己站稳了,裴衍舟把她放下来,是不是说接下来的路她就要自己走了?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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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一把她放下来,裴衍舟就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蓑衣,然后又把卫琼枝身上湿答答浸了水足有好几斤重的斗篷摘下来,再胡乱把蓑衣给她披上去。

“自己穿好。”裴衍舟道。

卫琼枝被风雨打得快麻木了,听了裴衍舟的吩咐便“哦”了一声,连忙把蓑衣穿好。

她穿好后才看见裴衍舟淋在大雨里,便道:“要不还是把伞撑起来吧!”

说着就要回头去捡被她扔着的伞。

裴衍舟握住她的手腕:“不用。”

这回裴衍舟蹲下来,卫琼枝自己迅速地爬上去了。

二人再度启程。

斗篷被脱下来换上了蓑衣,倒确实比方才好受了些许,只是这般境况之下,终究还是难挨的。

过了一会儿,裴衍舟问她:“你在发抖?”

卫琼枝也分不清是冷的还是疼的,吸了吸鼻子道:“太冷了。”

“冷也是正常的,”裴衍舟想了想,到底是怜她被赵氏拖累,少见地柔声安慰道,“很快就到了。”

说是快,其实也至少要再一个多时辰。

裴衍舟默默地加快了脚步。

这一来一回地上山下山,又下着雨,想来很快就要天黑了。

裴衍舟的腿伤才刚刚好全了,能行动自如地走路也没多久,再加上雨中湿寒,其实伤处一早就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但他在战场上也受过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咬咬牙就扛过去了。

好在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雨竟然渐渐小了下去,而后又慢慢地停了下来,虽然路上仍是泥泞不堪,也间或有泥石滚落,但还是比下着雨要轻便不少了。

暮色渐浓之时,二人终于到了山下。

路上也没再见到赵氏的踪影,想来她定是早就回到府上了,裴衍舟留下看马的随从远远见到他们便连忙赶上来,也说了赵氏已经回去的事。

裴衍舟把卫琼枝放下,又牵了马过来,问她:“会骑马吗?”

卫琼枝双脚一落地,这会儿却觉得站都站不住了,面对裴衍舟的询问,强忍着难受摇了摇头。

“那和我一起罢,我扶你上去。”裴衍舟道。

他将卫琼枝的腰轻轻向上一托,卫琼枝整个人就被他送到了马上,卫琼枝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接着裴衍舟也坐到了自己身后。

她还没准备好,马便箭矢一般地射了出去。

卫琼枝从来没骑过马,上去之后吓得屏气凝神的,只剩下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其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她觉得自己要从马背上被摔下去的,而后才想起来好像还有裴衍舟在自己身后,他牢牢地箍着自己的双臂,让她连身子都没有摇晃一下。

卫琼枝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只是下一刻,她眼前一黑,终于晕了过去。

裴衍舟眼睁睁地看着卫琼枝软了下去,连忙把她扶住。

他先想到的是卫琼枝骑马被吓晕的,而后才想到大冬天雨中跋涉这么久,倒也实在难为她能撑到这个时候。

裴衍舟叫了卫琼枝几声,卫琼枝也没有应答,他便也放弃了,驱马赶紧回侯府才是正经。

有了马便快了,不过一会儿工夫,两人已到了荣襄侯府门口。

知道他们要回来,门口倒是候着许多人,一见裴衍舟回来,纷纷过来为他牵马。

裴衍舟自己先下马,没顾得上小厮来给他披大氅,便忙着把卫琼枝抱下来。

没想到这一路过来,卫琼枝还没醒。

裴衍舟方才叫过她,眼下周围有那么多人看着,他倒开不了这个口了,便把她交给了过来扶人的仆妇们。

刚扶着卫琼枝,有个妈妈便“哎呀”了一声。

裴衍舟刚要走,一听见声音便不由朝着卫琼枝看过去,刚刚把她从马上抱下来时没注意,此时映着高高的灯笼照下来的烛光,却能瞧出卫琼枝面如金纸,煞是骇人。

“去请大夫过来觅心堂。”裴衍舟吩咐旁人道。

软轿早就备下了,但卫琼枝身子软着,把她弄进去倒很是不易,几个婆子弄得满头大汗,裴衍舟看不下去,便让她们都让开,自己上前想把她塞进去,但旁边没人扶着,卫琼枝晕得不省人事,一坐进去便要倒下来,连裴衍舟也没办法。

裴衍舟想了想,便重新又把她从软轿里弄出来,一把抱到手上,这倒轻巧。

一路回了觅心堂,没想到赵氏已经在那里等着,她已经知道裴衍舟回来了,等见了裴衍舟的人才放下心,念了一声佛。

见裴衍舟抱着卫琼枝进来,她便皱眉道:“也不顾着自己的腿伤——这身上怎么还湿得透透的?母亲让人做了姜汤,你赶紧喝上一碗,再去洗个热水澡。”

面对赵氏,裴衍舟没再多说什么话,只是点点头,道:“卫氏晕倒了,一会儿大夫会过来,母亲若不急着回去睡,便在这里照拂一二,我出去这么久想必祖母也挂心,先去寿宁堂说一声。”

说罢也没等赵氏说话,转身便走了。

赵氏撇了撇嘴,知道她冒大雨回来,其实老夫人已经教训过她一回了,她也怪没意思的,好在是有惊无险地回了府,这颗心也总算定了。

裴衍舟是直接把卫琼枝抱到正房暖阁里的,丫鬟拿了热水进去给她换衣擦身,赵氏便想着要离开了。

她是侯府的当家夫人,卫琼枝只是她儿子的妾侍,就算是正经儿媳妇,也没有婆母特意陪着她看大夫的道理,向来只有儿媳妇伺候婆母的份儿,卫琼枝怎么当得起,这里有张妈妈管着就够了。

赵氏叫来张妈妈叮嘱一番,没想到金大夫来得也快,赵氏还没来得及走,他便已经急急走出来道:“夫人,琼枝姑娘这是喜脉!”

赵氏本来没想听金大夫汇报情况,半晌没搞清楚金大夫在说什么,接着脸上便是狂喜之色。

“什么?她是有喜了?快,快让人去寿宁堂报喜!”

赵氏说完竟是笑了起来,又是指挥这个去老夫人那里,那个去裴硕那里。

一时觅心堂都忙得乱糟糟的,丫鬟婆子都被赵氏使唤得团团转。

金大夫却又道:“但是她今日受了寒又淋了雨,这么冷的天,月份又还小,胎儿已经不稳了。”

赵氏眉梢一挑:“什么稳不稳,既然有了就一定要保住!赶紧开了药让她喝下。”

眼下卫琼枝有了身孕,说不得裴衍舟和林娴卿的亲事就在眼前了,这个孩子于她来说大有用处,生下来之后是要抱过来养的,怎能容得下什么闪失。

此刻赵氏倒是有了些许后悔,早知道就不该让卫琼枝来庙里了,更不该今日急着下山。

很快老夫人也从寿宁堂赶了过来。

裴衍舟也跟在她身后。

赵氏派人去寿宁堂报信的时候他正要走,听到时竟也没反应过来,脑子里只以为是父亲的哪房妾室。

等到老夫人笑着看向裴衍舟,裴衍舟才一下子意识到,原来说的是卫琼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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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有了身孕。

老夫人很是高兴,他跟着老夫人回到觅心堂,众人纷纷上前来道喜,老夫人让他们去领赏,便往暖阁里去看卫琼枝。

暖阁里还是静悄悄的,和外面的热闹大不相同。

赵氏为了掩饰自己的错误在一旁打圆场:“她自己也糊涂,有了身孕都不知道,金大夫说才一个月出头,正是最爱犯困的时候,这会儿还睡着呢!”

老夫人瞧了瞧,道:“这脸色看起来不好。”

赵氏讪笑几声正要说话,猛地却听一直站着没动静的裴衍舟道:“是晕倒了。”

赵氏差点气厥过去,顿觉儿子有了妻儿就忘了娘,幸好老夫人并没有追究什么,只是扫了赵氏一眼。

“既有了身孕就好了,养着便是,我那里还有些补品,先拿来让她吃着。”老夫人道。

众人怕扰了卫琼枝,又转到了暖阁外,老夫人这才拉住裴衍舟的手道:“如今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以后行事都要更稳重些了,再不能像小孩子一样,明白吗?”

裴衍舟点头:“孙儿知道。”

老夫人今日得了这个好信儿,一时爱怜地看着裴衍舟,声音有些颤抖:“我就知道,我的孙儿一直是最争气的,这下好了,我看那些人还有什么可嚼舌根的!”

林家有意悔婚之事,在老夫人心头不得不说是一根梗着的刺,这亲事本就是她一力去说的,她如此高傲之人,怎能容得下林家看轻了裴衍舟,还是那等无法启齿的羞辱人的事儿,强忍着怒火不主动退亲,一则是不想遂了林家的愿,二则林家的娴卿姑娘实在是不错。

“是孙儿让祖母忧心了。”裴衍舟道。

赵氏见不得他们祖孙情深,这时便道:“侯爷那里也派人去说过了,二房三房那边也说了。”

若说老夫人心头的刺在侯府之外林家,赵氏的刺便更多的是在内宅之中。

“说了也罢了,总归是喜事,夜里也不算惊扰了人。”老夫人思忖许久,才又道,“我们自家倒是不打紧,早晚能知道的,外头却也疏忽不得,早先把衍儿都说成什么样儿了?”

赵氏回道:“知道的,特别是林家那边,会叫人去透露一二。”

见赵氏总算能做件自己满意的事,老夫人点了点头,又道:“既然是这样,林家的亲事也要准备起来了。”

她年纪到底大了,这么晚了又是激动又是跑来跑去的到底也有些累了,又叮嘱了几句便往寿宁堂去了。

留下赵氏依然兴致勃勃,这一日跋山涉水的辛劳都一下子一扫而空,在觅心堂又是指使这个又是吩咐那个。

裴衍舟被她折腾得心烦,便拦了她,只说要睡了,赵氏这才消停下来。

末了要走,却还是一脸神秘地对裴衍舟道:“她现在有孕了,你不能胡来,今夜是挪动不了——不对,金大夫说胎儿不稳,我看这些日子最好都不要挪动,但你可不能犯浑拉着她做那事,你们年轻不懂事,会出事的。”

裴衍舟听她说得越说越不像话,连忙打断她的话头,有些无奈道:“母亲把我当什么人了。”

他向来话不多,便又咽下了后面想说的话。

只要赵氏少折腾一点,也就太太平平了。

今日幸好是无事,又有几个女儿家经得起那样的,裴衍舟想起来找到卫琼枝时她跌坐在地上,其实那会儿她定是已经极不好受了,又是淋雨又是吹风,他越想竟是越后怕。

赵氏风风火火地走了,裴衍舟吩咐张妈妈去落了锁,自己也去沐浴洗漱了。

回到内室之后里头已经熄了灯,只剩下一盏孤灯能照亮脚下的路,大抵是丫鬟做事不仔细,光想着暖阁里面睡着的卫琼枝了。

但裴衍舟没有说什么。

卫琼枝已经有了他的孩子,说来让她入府便是只为了此事,倒也实在有些对她不住,若连几盏灯都要计较,未免也太无情了些。

这样想着,裴衍舟往暖阁里望了一眼,里头映着外面昏黄的烛光,朦朦胧胧的像罩了一层雾气,仿佛今日淋的雨水在氤氲而上。

裴衍舟走到暖阁青色的帘帐外,这才看清楚了卫琼枝确实躺在床上,她的身上盖着厚厚一床被褥,整个人压在底下,更显得瘦弱伶仃,额间几缕碎发黏在上面,不知是汗还是头发被雨淋湿了未干。

大约是梦中听到了裴衍舟的脚步声,她有些不安地侧了侧头,却没有醒,可见今日是累得狠了。

裴衍舟想了想,叫来小丫头让她给卫琼枝值夜,道:“她今日淋了雨,夜里许是要发烧或是难受,警醒着些。”

说罢便自己往床榻那边睡去了。

一夜无梦。

***

一大早,林府二夫人就来到了女儿林娴卿的房中。

林娴卿住在林府一处临水的院落中,一路走来还有水鸭和鸳鸯的叫声,本是极为惬意闲适之所,但林夫人却被叫得心烦。

待得入了院中,没想到林娴卿竟已早早起身,梳妆打扮完了。

林夫人遣走下人们,拉了林娴卿坐到内室中,未开口已皱了眉,轻声问她:“你已经知道了?”

林娴卿朝着母亲笑了笑,恬静淡雅,如临水照花一般。

她道:“何曾瞒得过我的眼睛?”语气神态却完全不像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反而像是已主过事好几年的当家奶奶。

林夫人见女儿如此淡然沉稳,一颗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这个女儿从小就主意大,颇有些少年老成,她先是还嫌女儿没有小女儿的姿态,可等她越长大却越觉出女儿林娴卿的好处来,事情都能自己做主还罢了,又是极为明理头脑清楚,根本用不着父母家人多担心。

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人往后日子必定顺遂安稳。

包括这府上大大小小的事,林娴卿虽然年轻,但却不似别家姑娘那样在阁中时什么都不管,她能帮着母亲以及其他伯母婶母们理事,就算用不着她的,她也一定是心里明镜似的有数,全都看在眼里。

她待人又谦和,林府上下就没有不喜欢她的,就算几个姐妹背地里常酸她,但终究还是要时常来她这里向她讨教问题。

林夫人问:“那你打算怎么办?闹了这么一出,那边一直不肯退亲,如今他又好了,我看这亲事是做不下去了的,就算你嫁过去了,那边也是心有芥蒂,姑爷怎样先还不好说,但首先宜阳郡主绝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只你那婆母还罢了,糊涂得很。”

林娴卿先也不说话,默默地想了一阵,却是又反问林夫人:“母亲就是这样想的?”

“母亲是为了你好,”林夫人揉了揉额角,“凭你在闺阁中的好名声,再寻一个好人家也是有的,嫁不了侯府便嫁伯府,不如索性就把亲事去退了,我与你大伯母亲自上门去说,侯府没有硬按着头让你嫁过去的道理。”

闻言许久之后,林娴卿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慢慢道:“我才不退亲。”

林夫人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忙劝道:“你素日都冷静持重,可别在这事儿上犯了糊涂,我知道你幼时和那裴衍舟一起玩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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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回,虽他的长相人品确实出挑,人都爱俊俏的,但这以后过日子,光靠幼时那点子还不知记不记得的情分可撑不下去。”

“母亲也太低看了我,”林娴卿被林夫人说起了幼时与裴衍舟的事,却丝毫不见羞恼,反而更加不疾不徐,“我才不是因为他的相貌或是幼时相交才中意他的。”

“那又是为了什么?”林夫人急了。

林娴卿低下头浅浅笑了,修剪得圆润又保养得宜的指甲在喜鹊绕枝手炉盖上划了两下,划出轻轻的两声响。

她乌黑的鬓边被发髻上簪着的流苏打到,而后才拿眼儿紧紧瞧着林夫人,道:“这亲事是宜阳郡主亲自来说的,我自然是她极满意的,就算眼下有什么龃龉,但我相信凭我的为人,郡主很快便能回心转意,至于裴衍舟,他会是我的夫君,我心下虽也倾慕于他,但却也实在不是很重要。”

她从来就不信什么夫妻之间情意,就算是初嫁时是有的,但往后一定是慢慢烟消云散的,先不说往后了,现如今他身边就已有了一个,可她的身份却永远不会变,等裴衍舟继承了爵位,她就是名正言顺的侯府夫人,是有诰命在身上的。

众所周知荣襄侯府内里一团乱,眼下虽还有宜阳郡主顶着,可赵氏是个不懂事的,等郡主哪天一去,侯府落在她手上定然是要出事的,宜阳郡主当日前来提亲,也是看中她的闺誉和能力,等她一嫁进去,只怕宜阳郡主就会直接把赵氏架空,转而把侯府内宅的大权给她。

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林夫人缓了片刻,才弄清楚女儿话里的意思,她到底心疼女儿,便问:“你真想好了?其实按你的家世背景,真要挑个可心可意的也使得,完全不必……”

“母亲,”林娴卿打断林夫人,“裴衍舟出事之前可是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他十五岁上便建功立业,京城谁人不夸?如今他的腿好了,日后更是大有可为,俗话说夫贵妻荣,京中勋贵子弟们纨绔者众多,靠的都是祖荫,嫁给他们又能有什么出息?”

林家三代之前也曾经出过内阁首辅,但那已经是往事,如今也大不如前了,只有林娴卿的大伯和父亲在朝中任着不大不小的职务,书香门第自是清高,又不肯去做那汲汲营营的攀附之事,所以即便是积了几代的世家名门,也已经有没落的颓势。

譬如林娴卿的几位姐姐们,嫁得最好的也不过是四品之家,只有林娴卿一向非常得宜阳郡主的看重,到了年纪之后更是郡主亲自上门来提亲,可见对她的满意。

这也是她自小沉静得体,温柔大度,这才能在京中搏得个好名声,若非如此,荣襄侯府是她无论如何都高攀不上的。

侯府的老夫人贵为宜阳郡主,其实早该向陛下提为侯府加恩一事,封个国公根本不在话下,这么多年未行此事不过是因为荣襄侯实在不争气,郡主故意冷着自己儿子,但这也是早晚的事,再加上裴衍舟已经长成,早就靠自己打下功绩,日后这国公爷必定是他。

还往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亲事呢?

除非是往皇家嫁去,但林娴卿倒没有过这个想头,那处也不是她想进就进的。

这时林夫人道:“可先前那样对侯府,又该如何呢?”

当初也大半是林娴卿的主意,那会儿京城传得风言风语到处都是,林家也不敢把女儿嫁过去守活寡,再者这爵位最后落到谁手上都不好说,权衡之下便起了退亲的念头,但却被林娴卿拦下。

她自然知晓家中担心的事,她也并非不担心,她嫁给裴衍舟就是冲着尊荣和侯府大权去的,裴衍舟半身瘫了日后不能再去建功立业为她挣富贵荣华不说,她可忍受不了嫁过去却没了爵位,如此要想掌握整个侯府便又是痴人说梦了,就算过继过来一个旁枝的孩子,那也终究和自己不是一条心,百年之后一切奉手于他人血脉。

但若是急吼吼就去退亲,于她和林家的名声却不好,她一时也嫁不到更好的,这样一来甚至还要嫁个更差些的。

林娴卿便与林夫人商议,想出的这一计就是拖,避而不谈亲事,拖得侯府主动退亲,而郡主咽不下这口气果然也另想了办法。

如今那个妾侍有了身孕,一切便又能回到正轨了。

至于对策,林娴卿也早就想好了。

她对林夫人道:“母亲这几日就对外散步我这段时日病了的消息。”

“这……会不会太明显了。”林夫人问道。

“不会,我不过是先试试他们,看看那边是什么态度,”林娴卿道,“再过几日,母亲便又说我患的是相思病。”

林夫人倒吸一口冷气:“你是不是疯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

林娴卿转而却笑道:“裴衍舟本来就是我的夫婿,我为他害了病又有什么不可以的?母亲只管照我说的去做,我一心只想做裴家妇,不过是林家两面三刀,为此我才生了病,还被林家给隐瞒了下来,所以林家的事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把林家推出去就是林娴卿的退路,反正林家本来就想退亲,背这个锅也不冤,只要她能嫁给裴衍舟,日后一荣俱荣,自然会扶持林家,权宜之计根本不算什么。

林夫人不语,算是默认了,这确实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先把林娴卿撇出去再说,否则难说侯府那边肯不肯低头,她嫁入侯府又能不能有好日子过。

看见林夫人担忧的神情,林娴卿反而气定神闲道:“母亲不必担心,只要我能嫁给裴衍舟,我就一定能过得好。”

“可是那边儿还有个冒出来的姨娘,她生下的若是庶长子……”

“生下来什么都是我的子女,却永远无法和我嫡出的孩子争,”林娴卿道,“她若乖巧些,我自然容得下她,反正没有她,裴衍舟也会有其他妾侍,若是不听话喜欢掐尖要强,我也有法子收拾她。”

她将手按在林夫人的手上,才使得母亲慢慢定下心神,又道:“做戏要做全套,我立时便要去抱病在床,外头的事还要母亲多操心了。”

***

卫琼枝昏昏沉沉睡了不知道多久,仿佛已经转过了几个白天黑夜,又仿佛只是阖眼之间,辨不清自己到底睡在哪里,好像还是在从寺庙下来的那条山路里走着,漫天都是瓢泼的雨,泛起的雨幕水汽连前路都看不分明,举步维艰。

她只觉得自己浑身沉沉的,像压着石头一样,有时发冷,有时又燥热得很,总之是无比的不舒服,可她又不得不熬下去,无计可施。

终于在雨中踽踽许久,卫琼枝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她从地上抬起头来,这一抬头,却看见了天边一丝光亮。

这光亮也不是天光,而是昏黄昏黄的,像是夜里的孤灯一般,卫琼枝使劲儿揉了揉自己被雨水打湿的眼睛,想要努力看清楚光亮来自何方,但突然周围便暗了下来。

卫琼枝的心直直往下沉,接着她的身子仿佛也跌入了无底洞一般,她不由叫出声,而后却发现自己似乎一直躺在平地上。

她醒过来了。

红云正陪在她身边,旁边的小几上点着一盏不亮的灯,原来方才卫琼枝已经半梦半醒,看见的也正是这盏灯,已经入夜了。

见到她醒来,红云脸上便有了笑意:“总算醒了。”可一边说着一边却也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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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卫琼枝,反而是轻轻按着她的肩,把她按在床上。

卫琼枝朝四周打量了一圈儿,才发现这里不是自己的耳房,而是暖阁里面,她在裴衍舟的房里,裴衍舟却似乎不在。

红云已忙不迭朝外面吩咐道:“快去和老夫人还有夫人说,姑娘已经醒了。”

卫琼枝睡得浑身酸疼,便问:“我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若今夜再不醒,那就是第四夜了。”红云倒了热茶喂到卫琼枝嘴边,卫琼枝颇有些不习惯被人这样服侍,但她身子乏得很,也便半推半就了。

温热的茶水一入喉,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干涸,卫琼枝一口气喝完整杯,才觉身上稍微好受一些。

才说话间的工夫,已经有仆妇端了一托盘的饭菜过来,都是些容易克化的清粥小菜,红云拿了粥又要喂她,这回被卫琼枝挡住。

卫琼枝是想着自己起来吃的,但红云却抢在她前面道:“你如今可随意动不得了,你有喜了!”

卫琼枝睡得脑子更加发沉,混沌沌的,虽把红云的话听得分明,却一时怔住,愣愣地看着红云,仿佛自己还在做梦一样。

红云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幸好你平时身子不错,否则这孩子可能就保不住了,发烧发了这几日才醒过来,再不醒也是要不好的,可让我们也跟着提心吊胆的。”

“我有身孕了?”卫琼枝这才跟着她前面的话反问了一句。

红云点点头:“不会错的,眼下府上都已经知道了。”

卫琼枝听完心里突突地跳着,这本是喜事,但她似乎也还没准备好高兴一番。

她才来了侯府不过三四个月,中间还遇到过那么些七七八八的事情,刚来时更是直接被下了过量的红花,甚至被大夫说已经伤了身子,虽然后来又重新诊清楚了,但她以为到底还是对自己的身子有损害的,应该不会那么快就有孕,没想到就是那么快。

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怀上身孕,如今任务已经完成了。

她的内心忽然生出一股不安,但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向来被人说脑子笨,对于这些事情自然没想法去究其根源,计算个明白,但直觉却骗不了人。

作者有话说:

古言预收《占春芳》,男女主双重生

崔幼澜前世嫁给徐述寒三年,勤勤恳恳操持家事,为他主持中馈,抚育儿女,

可徐述寒从未拿正眼看过崔幼澜。

二人的相遇最初来源于一场精心的算计,

当时崔皇后久无子嗣,崔家便想崔幼澜入宫为妃帮扶姐姐崔皇后,

谁知一次宫宴,崔幼澜不过是多喝了一杯酒便不省人事,等她醒来,却发现身边躺着一个陌生男子,男子长相俊美,风姿冶丽,

未等崔幼澜反应过来,便已有许多人闯入房中,崔幼澜的名声毁得彻底。

后来崔幼澜才知道那日自己身边之人竟是当朝炙手可热的新贵徐述寒,出身名门,矜贵清雅,最是知礼知节,

她已无法再入宫为妃,只能顶着非议匆匆嫁给徐述寒为妻。

崔幼澜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可徐述寒却一直心存芥蒂,

直到徐述寒将自己从前定过亲的女子接到府中,崔幼澜才认清她的夫君是一块捂不热的冰。

崔幼澜来不及气愤却已被人推入池塘中,再睁眼时,她发现自己身边躺着的竟还是三年前的徐述寒。

三年如一梦,这一次崔幼澜逃之夭夭,只让醒来后的徐述寒以为是经历了一场旖旎瑰梦。

然而三月后,崔幼澜却被徐述寒找上了门,甚至被他提了亲。

徐述寒将崔幼澜堵到墙边,狭长的凤眸中尽是阴郁:“三个月了,你打算把你肚子里那个怎么办?”

崔幼澜把手一摊,笑道:“如此受人指摘之事,怎能劳烦徐大公子费心,我已物色好了几位合适的人选,想必能让大家都满意。”

第24章搬走

◎我拿什么笼络?◎

红云见卫琼枝非但没有惊喜,反而眸色飘忽闪烁,便很是奇怪,问:“你怎么了?”

卫琼枝摇摇头:“没事,我反应慢罢了。”

她不由伸手轻轻碰了一下肚子,蜻蜓点水一般,很快就缩回了手,好像那里是一样很容易碎的瓷器,而她手脚粗笨,不敢细抚。

但饶是如此短暂,卫琼枝的心底还是泛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涟漪,如同水底下有一条小鱼在往上探头。

这里是她的孩子,像一颗小花苗一样,已经破了土,或许很快就能长大了。

她一定会像爱护小花小草一样爱护它,不让它受到一点风雨的伤害。

如果早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卫琼枝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淋雨的,还走了那么长的山路,想起来就是后怕。

这个孩子或许只是侯府的手段和工具,但对于卫琼枝来说却绝不是,他们可以轻视他,但没有关系,她自己当作宝贝就够了。

她不能给它这世间最好的东西,却可以给它她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

日后她也不求它给她带来什么功名利禄,她只要它平平安安就可以了。

卫琼枝从床上慢慢起身,非常小心翼翼的,然后从红云手上拿过粥,一口一口就着小菜,认认真真吃了下去。

红云闲着无聊,又说:“世子今日出去了,想来一会儿就回来了。”

卫琼枝没有什么表示,他们觉得他不重要,她也认为裴衍舟不重要。

来这里之前她懵懵懂懂的,来这里之后也慢慢看明白了,侯府的人都又精明又厉害,他们嫌她笨,她也和他们走不到一处。

在山上时裴衍舟是一路把她背下山了,但那也是赵氏害的,本来她根本不用受这个苦。

刚喝完舟放下碗筷,这时外头却来了一个面生的妈妈,同着张妈妈一块儿,张妈妈倒是一脸难色。

那位妈妈走路都在张妈妈之前,很是有几分神气,一进门便四处看了看,然后才走到卫琼枝面前,道:“老夫人听说姑娘醒了,让我来看看姑娘如何了。”

张妈妈也提点道:“这是老夫人跟前的辛妈妈。”

卫琼枝道了好,便等着辛妈妈开口。

辛妈妈果然道:“人瞧着是没事了,老夫人的意思是姑娘还是尽早搬出正房去,一来有了孕还一起住到底不方便,二来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筹备起亲事了,怕惊扰了姑娘。”

卫琼枝默默听着,没有什么表示,都让她搬了,她又不能赖在这里。

倒是张妈妈出言道:“姑娘的胎还没坐稳,前几日又折腾过一场,眼下就搬怕是不方便,万一动了胎气怎么办?”

“老夫人说了,稍微挪个地方不会有事的,”辛妈妈道,“从前姑娘住旁边耳房,这几日仍搬去耳房,再过阵子等胎坐稳了,就去旁边跨院住,将来大奶奶进门了也清净。”

于是张妈妈也无话可说。

在这侯府,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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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最大的。

“我让人去耳房收拾收拾。”张妈妈悻悻道。

辛妈妈道:“今日正好我在这里搭把手,我陪着姑娘挪过去,你们做事笨手笨脚的,老夫人也不放心。”

这就是连一天都不愿让卫琼枝耽搁,此刻逼着她就要她搬回去。

卫琼枝拿过自己的衣裳披上,红云见状也拿了斗篷来将她裹住,辛妈妈上前来扶了她的手,慢慢往门口走。

耳房离正房不过才几步路,走走也是快的。

已有手脚快的小丫鬟连忙搬了炭盆进去,蜡烛也都点上了。

卫琼枝不知怎的竟也舒了一口气,搬过来也好,反正总要搬的,在哪里都一样,有个地方住就可以了。

其实耳房也不错,只有她一个人住,在暖阁里反而有些不自在。

“姑娘小心门槛。”辛妈妈笑着细声提醒道。

谁知话音刚落,却忽听得身后传来裴衍舟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卫琼枝倒还好,她身边的辛妈妈吓得一个激灵。

老夫人本就是见卫琼枝醒了,裴衍舟又不在,这才让她赶紧过来把人挪出去的,谁想却和裴衍舟撞了个正着。

辛妈妈心里叫苦不迭,裴衍舟再不喜欢卫琼枝,可到底她已经有了他的孩子,怎么能容得她们去作贱?

辛妈妈转身的工夫,裴衍舟人已经到了跟前,她刚要硬着头皮解释一二,却发现裴衍舟根本没看她。

裴衍舟只觑了卫琼枝一眼,竟问:“他们让你走你便走?”

卫琼枝有些害怕,跨过门槛往后退了一步,才道:“不打紧,这里也挺好的,我自己也想……”

话还没说完,她的手臂已经被裴衍舟抓住,一用力便半拉半提地将她从门内拽到了外面。

卫琼枝差点被自己的裙摆绊死,但仅仅踉跄了一步,好在裴衍舟拽着她。

辛妈妈低了头不敢说话,裴衍舟记着她是祖母房里的老妈妈,忍了半晌才没抬脚踢她,最后冷冷道:“妈妈还是回去,我这里自有安排。”

先前让卫琼枝夜里跟着他住也是老夫人说的,他想过祖母会让卫琼枝从暖阁搬走,但没想到祖母会这么急,在她身子还没好的时候。

张妈妈又打圆场:“耳房又矮又小,里头闷闷的,等姑娘身子好些了再想办法也不迟。”

“还不快滚。”裴衍舟轻喝一声,辛妈妈连滚带爬地走了。

裴衍舟这才放开卫琼枝,却没再说话,只是自顾自转身进了房中。

卫琼枝看着他的背影眨眨眼,又朝耳房里望了一眼,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也跟着回去了

***

寿宁堂。

辛妈妈去了一趟觅心堂,被闹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她素来是老夫人跟前得脸的老人,这回又没了脸又没完成老夫人交代的事,此刻正垂着手立在老夫人跟前,眼睛都红了。

老夫人倒没责怪辛妈妈,她将手上的佛珠捻完一圈,才问:“这是怎么了?”

辛妈妈便把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又道:“不是老奴不会办事,真是世子拦着不让,老奴又不能违拗了他,再迟点世子的脚就要踹过来了。”

老夫人自然也不会亏待自己的身边人,虽然事情没办好,但还是给了赏赐。

“你冷眼瞧着怎么样?”老夫人又问辛妈妈。

辛妈妈“嗐”了一声,忙凑上前来:“老奴瞧着她焉儿坏,倒是装傻充愣的,世子当时让她出来,她非但不动,还说不要紧,她自己也想住那里。不是老奴说,这样的人老奴见多了,这是在以退为进,她都装得那么可怜了,世子怎不更加怜惜她?真真是令人着恼!”

老夫人听后迟迟不语,又重新捻起了手上的佛珠。

“不至于,”许久之后老夫人才悠悠开了口,“我看着她是真的愚笨,她没有这样的心思。”

“就算她没有,但是世子……”辛妈妈悄悄瞥了老夫人一眼,没敢继续说下去。

“衍儿是我一手养大的,他的秉性我最清楚不过,他怎么可能喜欢卫氏这种女子,又粗鄙又愚不可及,他若是那只看中皮相的人,我这些年也就白教养他了。”老夫人笑起来。

为着当年没教好裴硕,对这个长子溺爱放纵太过,娶了个花瓶当正室不说,还养了莺莺燕燕一屋子的女人,等裴衍舟出生之后,老夫人把他抱过来养,便有意用心栽培,决意不让他和裴硕一样,这头一点自然就是不能为美色所惑。

裴衍舟长大后确实也做得很好,就算房里备着大大小小的丫鬟,他从来都没有动过,这让老夫人很是满意。

其实有没有妾侍通房还是次要的,最主要是让他不能完全纵着自己的本性,压抑下来方能端方持重,也只有如此才能成才。

辛妈妈知道不能很说裴衍舟的不是,否则老夫人便会不高兴,于是只跟着赔笑了几声。

老夫人思忖片刻又道:“衍儿也不过就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罢了,但让她继续住在衍儿房里终究不妥,这日久天长的到底怕衍儿心软,他还年轻,有些事情未必能想得周到,将来林氏进了门反倒两边不好摆弄,也没得再闹起来,大家不高兴,还是如今就断开的好。”

“老夫人您的意思是……”

“且在给她几日,让她把身子养好一些,仍旧搬到小跨院里面去住,让大夫说那里宽敞明亮适合养胎便是了。衍儿若不肯,便由我来劝。”老夫人想了想便又吩咐道,“还有一点,让底下的人都不必对她太殷勤,冷着她才是,免得传出去让别人以为我们家宠妾灭妻,林家虽然不义,但这个脸面却要给娴卿,她没有过错,不能让她嫁进来之后难做人。”

辛妈妈忍不住问:“真的已经定下了?”

老夫人点点头:“我本来也没打算让这门亲事不成,那娴卿实在是个好姑娘,合我心意极了,侯府的大夫人扶不上墙,我总有一日也要老的,这侯府便干脆直接交到衍儿媳妇的手上,也省去许多麻烦。”

“倒是听说林家姑娘这段时日一直病着,想必也是心里不好受。”

“也有可能是林家自己找个台阶下,我不管她是真病还是假病,你这就去备一份厚礼,明日让老三媳妇带着去林家探病。”老夫人道。

辛妈妈应声而去,一时留下老夫人一人坐于堂中,她闭上眼睛念了一会儿经,脸上便慢慢浮现出笑意,诸事皆定,一切如意。

***

自那日辛妈妈离开之后,寿宁堂出乎意料的没再有什么动静,再没提起过让卫琼枝从裴衍舟房中搬走一事。

卫琼枝怀着身孕,又病了一场,到底也体虚气弱,总是犯困,一日中有大半时候都睡着,叫都叫不醒。

裴衍舟近来也不知在忙什么,每日都是清早就离开,一直要到深夜才回府,他回来时卫琼枝早就已经睡了,两个人别说说话了,就连见面的机会都几乎没有过。

裴衍舟倒还罢了,卫琼枝很清楚,自己早晚是要和他桥归桥,路归路的,不搬也只是这些时日不搬,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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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日是要搬的,她总不可能一直都赖在这里,否则将来正经奶奶进了门该怎么办。

还有就是卫琼枝这几日也慢慢察觉出来,仆妇丫鬟们待她竟比从前还不如了,红云和张妈妈没什么,但其他人是怠慢许多了,与最初她有孕那几日大相径庭。

每日的饭食只是普普通通,红云都说了几次厨房伺候的人没上心,卫琼枝倒是什么都能吃,只是有时饭菜实在太油腻,看似鸡鸭鱼肉都是好东西,连根青菜都是炒得油光水滑,但她一口都吃不下去。

卫琼枝只忖度着,怕是她的价值已经利用完了,所以侯府几位主子那里也冷了下来,下人们自然拜高踩低,不拿她当回事了。

不过卫琼枝也没有很在意,没有人阿谀奉承她还是照样过日子,她自己过自己的就成了。

这日她照样是用了晚饭,又喝了汤药便昏昏欲睡了,红云服侍她躺下,便吹熄了灯出去,这段日子以来一直便是如此。

一直睡到了后半夜,卫琼枝睡得朦朦胧胧之间听见外头似是有什么响动,她不知为何有些害怕,便强迫自己从梦中醒来,才发现屋子里有人进进出出的,好像是在收拾什么东西。

卫琼枝记着自己要搬走的事,可她的东西大多都在耳房里面,这里只有几件衣裳罢了,说走就可以立刻走,犯不着这么大张旗鼓的。

屋子里生着炭盆又有地龙,很是暖和,卫琼枝从被窝起身也不冷,想了想反正她们在外面鼓捣自己也睡不安稳,便干脆下了床。

暖阁外隔着一层纱帐,卫琼枝趿着一双软缎绣鞋掀开帘子走到暖阁外,这里与外间还隔着一道珠帘,只见两三个丫鬟正忙着收拾东西,一时没发现她站在里边,等到看见她了却也没对她说什么话,只是继续忙自己的活。

卫琼枝心下好奇,正要走上前去询问,却见裴衍舟从外面走进来。

他似乎是才刚回来,身上还披着一件大氅,上面缀着点点雪片,因为屋子里极暖和,才一进来旋即便化成了水珠。

裴衍舟解下大氅扔到丫鬟手上,一抬眼便见到卫琼枝站在那里,此时已近子时,他有事才那么晚回来,也没想到会看到原本早就应该熟睡的卫琼枝,倒是愣了愣。

“你怎么在这里?”裴衍舟开口问道。

卫琼枝一五一十道:“我听见外面有声音。”

除此之外再无它话。

她本就是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的,眼下已经从裴衍舟口中得知了原委,也应该继续回去睡才是,但直接转身走人好像也不好,又没有什么话可以说,实在有些尴尬。

还是怪她不是八面玲珑的人,换了别个哪怕是嘘寒问暖几句也好。

这时裴衍舟已在那里道:“明日我有事要出远门,故而让她们收拾衣物。”

卫琼枝忽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连忙道:“那世子自己多加小心,我先去睡了。”

裴衍舟点点头。

隔着一道被微弱烛光映得璨璨的帘子,她转身之后的背影也仿佛罩了一层淡淡的华光,缥缈如坠雾中,让人凭空有一种不真实之感。

裴衍舟眸色微动,继而却转开眼去,看似是在看丫鬟们收拾东西,实则却已经出了神。

若自己没有直接说出来,是不是她连问都不会问?

是没想到,还是不想问?

她甚至不追问一句到底是什么事。

这些日子相处以来,他已看出卫琼枝绝对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傻,她只是出于一些原因不说出来,其实很多事情她或许心里都清楚,至于她到底为何要如此,裴衍舟倒是猜不透原因。

她似乎是天性澄澈,又似乎藏着许多事。

若继续相处下去,又能看透她几分?

再次回望过去,珠帘那边已经没了卫琼枝的人影,她总是这般,静悄悄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像一个影子一样。

裴衍舟压下心中奇诡的思绪,迫使自己去想接下来要去处理的事,这才作罢。

***

第二日等卫琼枝起床时,裴衍舟果然已经不在了。

平日倒也是这样,但今日裴衍舟是出了院门,便有些不同。

比如芳姨娘早就已经按捺不住了,她听说卫琼枝有了身孕,当时就想赶紧过来看看,但碍于裴衍舟在,她一向是怕这位将来的侯爷的,便不敢往觅心堂来。

裴衍舟一出远门,府中上上下下自然是都知道的,芳姨娘一听说立刻就来找卫琼枝了。

先前她对卫琼枝千嫌万嫌,这回才感觉卫琼枝也不是那么没用的。

哪知见了卫琼枝还没来得及说话,卫琼枝便先问她:“琼叶最近怎么样了?”

“你就知道琼叶,”芳姨娘撇了撇嘴角,“她能有什么不好,在外头呼奴使婢的,我还能亏待了她?”

卫琼枝笑笑:“我只是问问,不是怀疑芳姨娘什么,只是我已经很久没去见她了。”

芳姨娘道:“见什么见,她还能跑了不成?你眼下最要紧的就是顾好你肚子里的这个,只有把它平平安安生下来,你这一辈子才算是高枕无忧了。”

卫琼枝也不想和芳姨娘多扯其他有的没的,于是便道:“我这里一切都好。”

“你这丫头就是目光短浅,”芳姨娘却狠狠戳了一下卫琼枝的额头,“红云也是个死的,知道是为了你安胎着想,可也不能全不告诉你,把人当个傻子。”

卫琼枝摸了摸肚子,竟破天荒地说道:“本来也把我当傻子。”

芳姨娘瞪了眼睛,道:“你别打岔,你知道林家他们又想做这门亲事了吗?”

“这门亲事,何时说了不做吗?”卫琼枝这回反应得很快。

她之所以会进荣襄侯府,之所以会给裴衍舟做妾,不就是因为侯府还想做这门亲事吗,不然也不用那么着急。

只要她怀孕,后头的一切都能重新顺理成章。

卫琼枝倒想不通芳姨娘为什么那么激动,难不成之前都没想到过吗?聪明人还不如她这个蠢笨的。

芳姨娘被卫琼枝噎得说不出话,人都说女子有孕了会变傻,卫琼枝本来就傻,也不知会傻成什么样,没想到她非但没变得更傻,还学会拿话塞人了。

芳姨娘很快又接上道:“你不懂,林家那个说是先前就病了,那多半就是为了这亲事,林家当时不想做了,她便病了,如今放出风声,别管真的假的,反正也是给大家一个台阶下。老夫人平时那么厉害的一个人,竟也咽得下这口气。”

“老夫人觉得林姑娘好,自然就能忍。”卫琼枝道。

芳姨娘长长叹了一口气:“前些日子老夫人已经备了礼,让三夫人上门去瞧过了,按说这儿媳妇可是我们夫人的,去的却是三夫人,夫人气得不轻。”

对此,卫琼枝没有再说话,侯府这些弯弯绕绕她永远搞不懂,想到以后要一直在这些弯弯绕绕里面她其实又恐惧又厌烦,但眼下确实最要紧的就是她的小宝宝,她养好她的宝宝就够了,其他与她无关。

“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挑了日子进门了,毕竟大定小定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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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过了,世子的腿脚也好利索了,万一又要上战场,若是还没成亲,岂不又令老夫人夫人挂心?”芳姨娘看她一眼,“你要趁着大奶奶还没进门,就死死笼络住世子的心。”

卫琼枝反问道:“我拿什么笼络?”

她出身平民,样样都比不过这些名门贵女。

芳姨娘又把指头往她额头一戳:“你有孩子啊!”

卫琼枝心道,那也不是我。

芳姨娘说罢也不等卫琼枝说话,又拿她素日教卫琼枝的那一套又翻来覆去说给她听。

卫琼枝又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反而打起了哈欠。

芳姨娘又贴着她耳朵,神神秘秘道:“我听说有一种符,可以让夫君对自己千依百顺,要不要我给你去求一个?”

卫琼枝假装没听见,芳姨娘只好先算了。

见她实在困顿不已,芳姨娘又不敢打扰她休息,最后提醒她:“底下人若有什么做不好的,你直接教训便是,如今不用怕!”

卫琼枝点头,想了想还是没有把下人们怠慢一事告诉芳姨娘。

芳姨娘一走,卫琼枝又要立刻躺下,但此时张妈妈却进来道:“姑娘,老夫人那里打发人过来,让你去寿宁堂一趟。”

卫琼枝只得强压下困顿,又梳洗一番,老夫人眼下叫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我服了我自己了手滑把发布时间点错了o(╥﹏╥)o这个是明天的更新,今天把明天的章节更了o(╥﹏╥)o感谢在2023-08-2722:17:45~2023-08-2823:05: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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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怪物

◎不许他们捧着你◎

老夫人在寿宁堂的小佛堂里等卫琼枝,卫琼枝来了,她先让卫琼枝给佛像敬一炷香,这才去坐下。

“看着气色倒是好了不少,身上没什么不舒服的吧?”老夫人问卫琼枝。

卫琼枝答道:“没有。”

若有不舒服,也是厨房送来的饭菜不可口,有孕之人根本吃不了多少,但卫琼枝不会对老夫人说出来。

老夫人那么厉害,府上一切其实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既然老夫人都是知道的,那自己说了又有什么意义。

“衍儿出门办事去了,过个几日才能回来,”老夫人继续道,“我已经让人去收拾东西了,你搬去旁边的小跨院里住。”

卫琼枝垂下眼帘,眼睫动了动。

原来叫她来就是这件事吗?

裴衍舟前脚刚走,老夫人后脚就给她收拾行李了,其实老夫人完全不用把她叫来的,她不是不肯搬。

老夫人道:“前头让你去耳房里住,确实是我考虑欠周,但暖阁里住着也不宽敞,我怕挤着胎儿,那个跨院倒好,适合你养胎,已经给你准备了最大的那间屋子,又大又舒适。”

说到底还是要把卫琼枝从觅心堂,特别是觅心堂的正房里面挪走。

果然方才芳姨娘没说错,看来亲事快了。

但这事卫琼枝早有准备,便点头赫拉道:“多谢老夫人。”

“不用谢,”老夫人“呵呵”一笑,倒像个寻常人家的祖母,“本来你身子不方便,也不该把你叫来的,但先前是衍儿不让你搬,我不能让他说我是趁着他不在动手,如今看过你也是乖孩子,也是自个儿喜欢搬到小跨院去的,等衍儿回来了,也有个话好说。”

其实比起和裴衍舟一起住,自己住也清净,卫琼枝没什么意见,但老夫人像是让她强行自愿,也是有些可笑。

此时老夫人一双眼睛正盯着卫琼枝,看似温和慈爱,却莫名有一种压迫感,卫琼枝本也无法拒绝,只能顺从地再次点点头。

“那等衍儿回来,你见了衍儿该怎么说?”老夫人笑着问卫琼枝。

卫琼枝道:“跨院很好。”

“还不够,”老夫人教她,“衍儿若是不问你就不说,若是问了,你就说跨院宽敞舒服,适合你养胎的时候住,记住了吗?”

“记住了。”

卫琼枝从寿宁堂回去,被径直领到了觅心堂旁边的小跨院里面。

老夫人雷厉风行,趁她离开的这一会儿,东西都已经叫人收拾好抬过来了,连红云也在等她了,另外还有几个供她使唤的小丫鬟。

卫琼枝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全部收起来也填不满一个箱笼,跨院宽敞倒也是真的宽敞,又只住卫琼枝一个人,孤零零一个箱笼放在那边,倒显出几分萧索来。

卫琼枝与红云一起把箱笼里的东西理好,她进去看了看,屋子是新布置起来的,从前这里应该不住人,没什么人气,也有点冷,点了炭盆都不够热,更没有地龙。

已经冷到落雪的天,床帐反而是用青色的,上面绣着几株藤草,让人看着就感觉冷冷清清的。

卫琼枝也没法子,她进府的时候芳姨娘也没给她备嫁妆,她想换也拿不出东西来换。

反正屋子能住人就行。

卫琼枝最关心的除了孩子之外,就是自己的那些小花小草。

冬日自然是万物凋零的,但花草也不会死,只要照顾好了,不让它们冻死,来年春天便会重新长出来。

卫琼枝一直把它们照顾得妥帖,天一冷就搬到了耳房里面,不让它们吹到风雪,那株被卫琼枝嫁接过的并蒂牡丹更是奇特,先前看着竟冒了芽包,卫琼枝以为天气都冷了,大概也只是昙花一现,很快便会枯萎,没想到小芽越长越大,再加上觅心堂非常暖和,放在有地龙的屋子里就和春日一样,眼见着就快要开花了。

卫琼枝最宝贝这株好不容易救回来的牡丹,而且又快要开花了,她便不放心让别人来搬,怕他们把花苞弄掉了,便和红云一起回了觅心堂一次。

原先她屋子里的花草都已经被搬出来,被零零散散放在了廊庑上,像是等着她来接。

红云招呼着人过来把花都搬走,又对卫琼枝道:“姑娘就站在这儿别动,让他们搬。”

说着自己也上手搬了一盆走。

卫琼枝便去看那盆还没搬走的牡丹,其他花草都已经凋零了,要等来年春日才会重新发芽,也只有它还生机勃勃的,卫琼枝想着,或许是自己不合时宜的嫁接反而让它误认了时节。

花苞都已经很大了,再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要开花了。

她正仔细看着这些花花草草,等着红云他们回来继续,不料落在旁人眼里却是失神。

老夫人本就有过交代,再加上那日裴衍舟下了辛妈妈的面子,辛妈妈嘴里更没有好话,传到底下人的耳朵里,便更为不堪。

一个平日里在前院做洒扫的婆子走过来向她问安,又道:“琼枝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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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走了吗,怎么还来这里?”

卫琼枝不是个得罪人的性子,便老老实实回答道:“我过来拿东西。”

婆子往耳房里看了一圈儿:“东西昨日都收拾出来了,没剩下的,姑娘怀着身子跑来跑去的,让主子们看见了没得怪罪我们底下的人办事不力了。”

卫琼枝笑了笑,她已经听出婆子的不怀好意,虽然她也搞不清楚这恶意到底来源于何处,但进了侯府这些日子,她也明白了一些道理,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

“说话间林家的小姐也快要过门了,听说这几日是病着,还是害的相思病,老夫人下令不许往外传,啧啧,可被林家给害惨了。”婆子那双混浊的眼珠子转了几下,“姑娘还是长点心的好,也别嫌我老婆子多话,你如果总是这么没规没矩的跑过来,日后给奶奶看见了,这可怎么办?碍了她的眼可不好,说不得就要给你立规矩了。”

卫琼枝这才慢慢听出来,原来这婆子是怀疑她不服搬出去住,所以才故意没事就跑到觅心堂来,这些话都是拿来挤兑她的,虽然也不是很厉害,但听在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她只不过是来拿东西,落在这些人眼里就成了心思龌龊,明明都已经解释了,还是会不由分说地曲解。

卫琼枝没再理会这个婆子,但是她也不想待下去了。

她扭头搬起那盆牡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觅心堂。

那个婆子见她弯腰去搬东西,倒先是一惊,本来想上手去帮卫琼枝搬,但卫琼枝走得快,婆子也就算了。

看着卫琼枝走出觅心堂院门,婆子还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回到小跨院的时候,红云刚刚出来要去觅心堂找卫琼枝,见她搬了一盆花回来差点唬了一跳,连忙把花从她手上拿过来。

“你怎么自己搬了呢?万一有点闪失怎么办?”红云抱怨了一句。

卫琼枝想了想,说道:“早点搬过来的好,我没有什么。”

红云立刻听出她话里的愤愤,因为卫琼枝一向好说话又省事,从来没有发过火,今日倒是奇了。

但红云大致也猜出了几分,她自然知道老夫人是下过命令让大家冷待卫琼枝的,可毕竟不能当着卫琼枝的面说出来。

“府上这些人惯喜欢嚼舌根的,路过的狗都少不得被说几句,你若是听见什么也别往心里去,我有时都吃他们的苦头。”红云实在觉得卫琼枝有点可怜,便道,“顾好自己才是真的,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我不生气,”卫琼枝走了几步倒是心中郁结慢慢散开,她本来也不是喜欢钻牛角尖的人,“以后关起门自己过就行了。”

她不过去觅心堂,也不去碍别人什么眼。

卫琼枝让人把花草都放到旁边空的厢房里,独独把牡丹放进自己房里照看,这里比不得觅心堂,但她的房里还是要比其他地方更暖和一些,这株牡丹正是最要紧的时候,一冷一热的很可能就开不成花了。

眨眼便到了掌灯时分,饭菜还是令卫琼枝没有胃口,草草吃了一点,喝了一碗还不算太油腻的菌菇汤,就打算去歇了。

一时红云发现炭火少了,便出去问人要,结果等了好半天也没见人送来,再去问只道是今日已经晚了,要等明日再说。

红云也变不出炭火,顿时哑了声,又和卫琼枝骂道:“这么大一个侯府,难道竟匀不出一点炭送过来?说出去真是令人笑话!”

卫琼枝只让她多搬了一床被子过来,房中那盆炭火还没烧完,其实是可以撑到后半夜的,再靠着室内的余温,就这么对付一晚也就过去了。

但卫琼枝不能肯定他们明日就一定会乖乖送过来,很可能又是找借口推三阻四的,人可以撑一撑,但她的花会冻死。

卫琼枝便对红云道:“你明日去找一趟夫人,就说我们这里炭用完了。”

其实何止是炭和饭食,这几日她的病已经好了,就连补药也没再送过来。

不过卫琼枝觉得喝不喝也无所谓。

上次红云说过府上譬如炭火这种小事都是赵氏在管,先前也一直没有短缺过,赵氏不是在这种事情上小气的人,应该只是底下做事的人的疏漏。

让卫琼枝搬来这里一直都是老夫人的意思,赵氏没有出面过,她应该一直都和老夫人不是一路的,问问也就问问,大不了赵氏也不管。

红云应下,在屋子里磨磨蹭蹭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在忙什么,眼见着卫琼枝都准备上床睡觉了,她才又走到卫琼枝身边。

“你知道底下的人为什么对你都是这种态度吗?”私下无人,红云终于忍不住悄悄问卫琼枝。

卫琼枝摇摇头。

她心里其实也有猜测,但是不会说出来,若是猜错了,那又要闹笑话了,就算只对着红云她也不好意思。

红云在床沿边坐下,悄声道:“是老夫人。老夫人不许他们捧着你,所以他们才这样的。”

“捧着我?”

“侯府的人几乎全都拜高踩低,你有了身孕,他们肯定巴不得来巴结你,”红云道,“但是老夫人下了令不许,她怕林家那个进门后见了心里不舒坦。”

卫琼枝闻言有些想笑,但转而便化为唇边一抹苦笑。

她有的时候真的很不明白老夫人这些人,明明主张先给裴衍舟纳妾的是他们,可到头来却又怕别人心里不舒服,完全将自己撇了开去,再把错转嫁到其他人身上。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是绝对不会进荣襄侯府这种不讲道理的地方的。

就算老夫人贵为堂堂宜阳郡主,也不过是披了一层华贵衣裳的怪物罢了。

见她不说话,红云又安慰道:“你也不用难受或者害怕,反正过几天世子就回来了,你受了什么委屈可以和他说,他一定会帮你的。”

卫琼枝不置可否。

老夫人今日都把她叫过去敲打过了,连怎么说话都教好了,她再和裴衍舟去诉苦就是不识趣了,让老夫人知道还不知道怎么收拾她,再说裴衍舟也未必就真的会帮她。

他也不可能违拗老夫人的意思。

到了第二日,赵氏得知之后,果然亲自上门来查看。

她这些日子为着林家的事也很忙,很多东西都先要开始预备起来了,便不很顾着卫琼枝这边。

自然也是知道老夫人一直想卫琼枝从觅心堂搬走的,赵氏私心里是想着让卫琼枝和裴衍舟对相处一段时日,让卫琼枝能更加笼络住裴衍舟。

她当初抢着要自己选人送到儿子身边,可不只是为了争一口气,更是为了将来拿捏儿媳。

可在老夫人的绝对权威之下,赵氏也只能先让步,免得连将来都没有了。

她带了一些补品给卫琼枝,吩咐了红云几句,便对卫琼枝道:“你且先忍着,等日后我自然给你做主,眼下最要紧的是你肚子里这个,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缺什么就和红云说,或是张妈妈也使得,让她们直接来找我。”

卫琼枝点点头,但她可不信赵氏会是真心实意的,实在也不是她如今变聪明了一些,而是之前就吃过那么几次亏,卫琼枝只认个死理,一个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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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转变得那么快。

赵氏无非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是等将来林氏进门之后还是能给她生孙子,那还是名正言顺长房嫡出,赵氏更没有不疼的道理,所以赵氏眼下突然对她那么殷勤,一定有鬼。

可就算卫琼枝已经意料到,她也没其他办法,赵氏目前来说算是对她还不错了,她想要过得好一点,只能暂时先倚仗她。

***

裴衍舟外出了四五日,是日回京之后已是半夜,他却没有立即回侯府,而是去了京城西面一处民宅之中。

宅院外挂了两只大大的灯笼,时有京中一般富贵人家,皆会在自家灯笼上写了姓氏,以作辨认,但这处的灯笼却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大门上匾额亦没有写任何字,仿佛是一座无主鬼宅。

可当裴衍舟才一下马,院门便从里面打开,里头出来一个看门的老翁,与一个提着灯笼的小童,一老一小迎了裴衍舟入内。

小童一边提着灯笼为裴衍舟照脚下的路,一边道:“公子可算是到了,我们公子已经恭候多时了。”

方一入内,只见里面别有洞天,屋舍游廊看似简陋实则却花费了心思,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看就是什么人的隐居之所。

裴衍舟被带到一处临水的草舍之中,屋内之人明明听见了动静,却并未抬起头来看他,而是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东西。

裴衍舟却也不恼,这里没有服侍的人,他便自己脱下大氅放在一处,然后走过去随手执起一颗白子,落于那人正在钻研的棋盘之上。

棋局霎时被打乱,那人叹了一口气。

“这么晚了,竟还来打扰我。”那人道。

只见那人生得异常瘦弱,人却又高挑,就连家常的衣裳穿在他身上,都颇有些弱不胜衣之感,清癯文雅非常。

那人原本手上还拿着一颗黑子,这下也没了兴致,便把棋子随手往那里一扔,然后把自己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层皮的手缩进衣袖之中。

裴衍舟这才在他面前坐下,正色道:“我去迟了。”

那人“哦”了一声,便打趣着笑道:“就算去得早,你还想查出什么来不成?”

裴衍舟看了他一眼,许久都没有再说话,再开口时已将一声叹息掩下,道:“死也要死个明白。”

“哎哎哎,什么死不死的,”那人往后一靠,衣裳在他身上便更不成体统,仿佛套在竹竿上一样,“我都这样了还没死,你新纳了美妾,很快又要有爱子,听说宜阳还张罗着让林家姑娘赶紧过门,你便是想死都不能够。”

他才与裴衍舟差不多般年岁,却将老夫人的封号随口挂在嘴上,也不尊称一声“郡主”或是“裴老夫人”,实在是不敬之极。

但裴衍舟却没什么所谓。

面前这人正是庆王府的大公子宋庭元,因体弱多病便离开王府,在此修身养性,庆王与老夫人的父亲乃是堂兄弟,只是年岁上相差甚大,所以宋庭元实际上与老夫人是一个辈分,直呼其名姓倒也情有可原。

只是老夫人毕竟年纪大,都能做宋庭元的祖母了,所以也只是私底下开开玩笑,当面并不会这般不尊重。

他和裴衍舟也算是拐了几个弯的亲戚,两人自小时有一面之缘后便一见如故,时常在一起玩耍,而后便一直玩到大,宋庭元对裴衍舟倒不会摆什么长辈架子,平日里只以兄弟论处。

宋庭元乃是嫡出,可他从小就病病歪歪的,长大后也没袭爵的心思,只搬离王府一直住在这里,庆王自然爱重宋庭元,屡屡想要请封他为世子,却都被宋庭元自己拒绝,又不愿回家,庆王也很是头疼。

相较于裴衍舟十五岁上就出去建功立业,宋庭元确实是一个异类,与裴衍舟简直是大相径庭,很难让人想象得到两个人是多年的挚友。

“好了,你说罢,早点说完我好早点去睡觉。”宋庭元朝着裴衍舟抬了抬下巴。

裴衍舟便将这一趟的所见所闻全数细细说给了宋庭元听。

其实裴衍舟这一次出远门,正是为了调查自己在战场上中计被害之事,但这事隐秘,除了宋庭元之外便没其他人知道,只道他是出去与友人相会。

裴衍舟是为自己手下的一名将领所害,这名将领已经跟随在裴衍舟身边五年之久,甚至可以说是被裴衍舟亲自一步一步提拔上来,算得上是极能信任之人,却在紧要关头反咬了裴衍舟一口。

当今大永朝国泰民安,唯有一个心头大患,便是北边的宣国,在宣国的屡屡侵扰之下,裴衍舟带兵打了好几年,眼见终于能将宣国彻底制服,不想却在这个档口出了事,以至于功亏一篑。

提起此事,裴衍舟更多的惋惜后悔,而不是愤恨。

所以等他的腿脚完全恢复正常之后,他便再也等不及,亲身前往那名叛将家乡探查。

他按着叛将从前与他提起过的线索查过去,很快便查到了具体的地方,但很可惜,已经被一场大火烧没了,据当地人所说里面的人一个都没逃出来。

按理说叛将家中本就该株连,但裴衍舟当时还存了一丝恻隐之心,只当即斩了叛将头颅,却将他的家人给瞒了下来,只说是从小便离开了家乡,早就找不到了。

既不是裴衍舟或者朝廷杀的,那又会是谁?

裴衍舟拿出一封信给宋庭元看:“这是先前在他的军帐中搜到的,有人拿他的家人威胁他,他迫不得已才做了这事。”

宋庭元只拿起看了一眼,便又放下,道:“宣国还没这样的本事,把手伸大永里面来。”

“他从前是北衙禁军,当时他们这一批人,是因善骑射才被陛下亲自点中放到我身边,由我带去的。”裴衍舟略微思忖片刻后,又继续说道,“北衙禁军由陛下亲自管辖,从最初便要经过层层选拔,若他背景不干净,便不可能入选。”

“陛下……陛下当然不会,否则他是嫌自己的天下过于太平了吗?”宋庭元失笑,“但某些人就不一定了。”

“蒋端玉。”裴衍舟神色未动,却斩钉截铁道。

宋庭元立刻道:“你不要如此直白,谁知道会不会隔墙有耳。”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更新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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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探病

◎不听我的,倒是听别人的◎

草舍中忽有冷风吹过,凉凉浸浸地往人骨头缝里钻,倒还真有那么一丝被窥探的意味。

裴衍舟却并未被宋庭元吓到,他笑了一声,便淡淡道:“没有地方比你这里更安全。”

当今圣上年幼登基,先帝本定下了让庆王辅政,然而皇叔庆王有意避世,以周全自身,再加上家事变故,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再顾及朝堂之事。

于是大权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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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落到了陛下做太子时的太子太傅蒋端玉手上,去岁首辅告老还乡,蒋端玉便成了新的首辅,从此行事愈发肆无忌惮,朝臣敢怒不敢言。

蒋端玉是文臣出身,于军事上头倒没有过多干涉过,只是背地里一再让陛下议和,但陛下思及百姓却始终不肯,蒋端玉也没其他行动。

“他如今风头正盛,陛下亦是极为敬重,蒋端玉才不过三十出头,日后更是前途无量,我劝你还是避一避好。”宋庭元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他已经是万人之上了,还有什么前途可言。”裴衍舟面对老友倒是松弛许多,“我远在边关征战,对他实则也没多大威胁,又从无嫌隙,他实在不该如此。”

宋庭元笑道:“你家中是勋贵,皇亲国戚,列侯世子,你又比旁的纨绔子弟要争气许多,年纪轻轻便有所成就,他为何不担心你日后高升威胁到他?再者,这当中还有旁的什么,我们也无从得知。”

宋庭元说话总是一针见血,但裴衍舟也不会恼怒,因为他说的就是实话。

“这次回京,我想留一段时间。”裴衍舟沉声道。

“哦,”宋庭元点点头,“是要看你儿子出世,还是要娶完贤妻?”

裴衍舟狠觑了他一眼。

宋庭元又道:“你别想再查什么了,蒋端玉不会给你查到的,就算查到了什么东西,你也拿他没办法。”

裴衍舟闻言没有作声。

隔了一会儿他道:“我先回去了。”

宋庭元伸了个懒腰:“不送。”

裴衍舟转身走了几步,想到什么便又回转,对宋庭元道:“你在外待久了也该回去看看,庆王和王妃一直很惦记你。”

“不回,”宋庭元摆摆手,“回去又让我成亲。”

“你到底有什么事,自小时起便总想着离家往外跑,”裴衍舟顿了顿,继续说道,“荣襄侯府那么乱,可我受重伤时才知道自己想的还是回家。”

宋庭元起身,同着裴衍舟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你受过伤便稳重了这很好,我很欣慰。但是我们家的事,跟你的完全不一样。”

裴衍舟问:“和我都不能说?”

这么多年,他不是没问过宋庭元,但宋庭元没有一次说过。

这次也不例外。

“不说了不说了,都是伤心事,有什么好说的。别问了,我以后也不会说的。”

宋庭元一出草舍吹了风,便一声又一声地咳起来,今日本就一句话很晚了,裴衍舟也怕引出他旧疾,便连忙让小童送他回房,又见天色实在太晚,回去也是惊动人,便干脆在宋庭元这里借宿了一宿。

只是蒋端玉一事总归如阴霾一般笼罩于他心上,不为自己不平,却也是为了被牵连的那些人感到愤懑,而边关的百姓又要如何,竟又无计可施。

第二日清早回府,按着侯府规矩是要先去见过老夫人的。

老夫人也才刚刚起身,见裴衍舟完好无损,便也没多说,留下他用了朝食便打发他回去了。

因连日来奔波,裴衍舟也想赶紧回觅心堂休息一会儿,等他沐浴洗漱躺到床上之后,忽然觉得有哪里似乎不对劲。

裴衍舟翻了个身,才想起来他今日回来之后便没看见过卫琼枝。

不在暖阁里,他进来时也不在外面。

那就是在耳房里了。

裴衍舟歇了大概有半个时辰,养足了精神之后便起身,多问了一句来伺候的小厮:“卫氏人呢?”

小厮道:“已经搬出去了。”

裴衍舟一愣,又问:“搬去哪儿?”

“隔壁小跨院里面。”

当裴衍舟来到小跨院的时候,卫琼枝还在睡觉。

裴衍舟把她从床上提起来,卫琼枝的眼睛都没睁开,软团团就像一只猫咪,身上的寝衣松开,露出大片的春光,裴衍舟无法,只能把被子往她身上裹住。

一番动作下来,卫琼枝终于被吵醒,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里面像蓄着一汪泉水一般,先是懵懵懂懂,然后便是惊恐地看着他。

裴衍舟怜悯之心乍起。

像她这样清澈如许之人,裴衍舟从来都没在身边见到过,或许只是侯府里没有这样的女子。

没等卫琼枝说话,裴衍舟便道:“为什么搬到这里?”

卫琼枝迅速用那还没睡醒的脑子回忆老夫人让她说的话:“暖阁里地方小,住着不宽敞,会挤着胎儿。我在这里住的是最大的一间屋子,又大又亮堂。”

闻言,裴衍舟把她放下,却道:“谁教你这么说的?”

在他眼中,卫琼枝虽然不至于像别人说的那么傻,但说话也不可能如此面面俱到。

卫琼枝眨了眨眼睛:“没人教。”

裴衍舟竟一时语塞,他大抵也知道是谁让她搬过来,但究竟又是为何非要去问她,眼下她就是不松口,他也没有其他办法。

“我明明让你不用走,不听我的,倒是听别人的。”裴衍舟冷冷道,忽然没来由地有些生气。

“这里挺好的,”卫琼枝倒怕裴衍舟再让她搬回去,老夫人不开心又要折腾她了,再加上她也更喜欢住在这里,“我喜欢这里。”

裴衍舟没再理她,转身出去了。

他又回到寿宁堂,老夫人站在檐下逗一只鹦鹉,旁边有丫鬟在给她读信。

见到他来,老夫人抬了手让丫鬟不要再念下去,自己对着裴衍舟笑道:“怎么又回来了?”

她还像裴衍舟很小的时候那样对他和蔼,但是这笑裴衍舟也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了,等他稍微大一点,祖母便开始对他严厉,从前的那些宠溺也随之消失。

裴衍舟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会想到来这里。

在这个家里,祖母的权威不可撼动也无人敢挑战,他来问祖母为何要让卫琼枝搬走,可祖母不是已经借卫琼枝的口把台面上的理由告诉他了吗?

再究其根本,就算不问,他也该知道祖母这么做的目的。

若一味追问,祖母只会对卫琼枝的成见加深,裴衍舟心里清楚,卫琼枝为人纯净,并不是心机深沉之人,他不愿害了卫琼枝。

卫琼枝在侯府根本无法自保,或许另寻清净之地居住也是个远离是非的好办法。

就在裴衍舟忖度的这片刻之间,老夫人已经拉起裴衍舟,转身走入室内。

“一眨眼,你都长这么大了,记得你小时候我也总是这么牵着你。”老夫人叹了叹,在临窗的罗汉床上坐下,“你是聪明孩子,应该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她一双眼睛已经昏花,但依旧可见其中矍铄的光,此刻正定定地盯着裴衍舟。

“我当初就是太纵着你父亲,侯府才变成如今这副样子,我知道你不会和你的父亲一样,但就算是对她有的那么一点怜悯之心,祖母也希望你能按下来,她能有现在这样的日子已经很好,侯府不会亏待她,你不能犯糊涂,否则林氏进门之后,你让林氏如何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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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之后,裴衍舟才道:“孙儿知道。”

老夫人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有那么一瞬,她竟然害怕这个孙子是来向她兴师问罪的,裴衍舟是她花了心力养大的,她不想临到老却与孙子产生嫌隙。若这么着卫琼枝便不能再留了,可一旦动了手,又怕裴衍舟更恨她。

但老夫人不后悔那会儿做下挑一个人去裴衍舟身边的决定,人总要先解决眼前的事,才能再顾得上以后。

如今裴衍舟洗清了受伤无法人道的污名,林家也愿意继续做这门亲事,这就够了。

老夫人想了想,又道:“之前我让你三婶母去了林家一趟,看了看林家那丫头,确实是真的病了,我也对林家心有怨言,但那丫头没有错,她也是被她家里害的,日后你切不可因此事对她有所怨怼,倘或成了怨偶就不好了,也对不住她。”

“既然她进门,孙儿自会好好待她。”裴衍舟道。

这门亲事是早就说下的,甚至在他远赴边关之前,对于林娴卿的印象,因这几年一直在外,裴衍舟倒是慢慢淡了,只记得年少时见过面,相处过几次,林娴卿进退有度,又娴静温婉,行动举止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不忍让人说她有任何不好。

林娴卿是老夫人千挑万选选中的人,自然是最适合裴衍舟,也最时候荣襄侯府的。

即便是林家那会儿想要悔亲,骄傲如老夫人也只得先忍气吞声,实在不是和林家做小伏低,而是碍于林娴卿。

老夫人又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受委屈了,祖母又何尝不难受,按着祖母的性子,本该这几日便去退亲,可娴卿实在是好,若此时退亲,无异于直接在所有人面前拆穿了林家不仁不义,娴卿也再难做人了。”

“她也为着你重病了一场还没好,”老夫人拿出方才丫鬟读的信给裴衍舟看,“这是林家夫人送来的信,说是这些时日病得更重了,我看你还是去一趟林府为好。”

裴衍舟立刻不假思索道:“这不合规矩。”

老夫人道:“有什么不合规矩的,你们是未婚夫妻,只要两方家中都应允了,你们见个面也没什么。从你受伤开始她便为你担惊受怕的,后头又有这些事,你去了也好宽慰开解她的心,这病也就能好了,说不得陛下哪日又要派你出去,你早日成亲祖母这颗心也能放下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由不得裴衍舟再推辞,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来推辞。

既然要去,裴衍舟倒不想再拖,干干脆脆倒好,便直接禀明了老夫人,说是一会儿就去林府。

老夫人没料到裴衍舟那么爽快,很是惊喜,连忙让人去备了礼过来,又仔仔细细叮嘱了裴衍舟几句,才放他离开。

***

卫琼枝睡得好好的,被裴衍舟搅了睡眠,其实心里也很是恼火,有一股气发不出来似的。

她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再继续睡也睡不着了,反而要头疼,便只能起床。

另还有一桩心事,裴衍舟当时听完她说的话就走了,可又明显不信她说的话,他不会是去找老夫人了吧?

虽然卫琼枝没觉得自己在裴衍舟心里那么重要,可万一呢?

老夫人一定觉得是她不好,可能又要来找她麻烦了。

卫琼枝恹恹地用完饭,又略坐了坐也没见寿宁堂有人来叫她,便稍微安心了一些。

她照例去给花浇水,发现先前已然含苞待放的牡丹竟然已经并蒂齐开,姚黄魏紫在冬日里明艳至极,美得摄人心魄。

因为养得好,花朵又大又饱满,一点也看不出才几个月前差点就活不过来的样子。

卫琼枝今早有些郁郁的心境一下子打开,把什么裴衍舟什么老夫人都抛在了脑后。

红云等人也都过来看,很快荣襄侯府其他人也知道了,主子们还好毕竟见多识广,只当个有趣的事儿来听,京中也不是没有并蒂牡丹,只是开的时节稀奇了一点罢了,只有一些小丫鬟小厮们会跑过来看个热闹。

卫琼枝也不藏着掖着,只要别人想看,她就大大方方给别人看,只有一点,不能毁损了这株并蒂牡丹。

这整整一日她都很高兴,完全忘却了一大早那点子不顺心的事。

***

林府听说裴衍舟要来,早早便开了大门,扫干净台阶等待着他。

林娴卿的二哥林承雍在门口等候相迎,这事是林家理亏,那到底是荣襄侯府,又有宜阳郡主在,如今他们肯既往不咎,林家少不得要低一低头,好在林娴卿是已经摘出去了,等她嫁过去也就无事了。

裴衍舟与林承雍不是很熟,但到底都在京中,他又是来探病,便一路由他引进去,一路寒暄。

到了林娴卿的住处,林夫人也在,为了女儿连日来的病症,她亦是一脸憔悴,眼眶泛红。

见到裴衍舟前来,林夫人的眼眶更红了,裴衍舟只得上前去说了几句安慰之语,又道:“想必林姑娘正在休息,我不便打扰,烦请夫人告知于林姑娘,我已来过了。”

闻言,林夫人与林承雍对视一眼,林夫人便上前道:“她这些日子是耗费了许多心神,我们竟不知她病成这样了,宫里太医都请来看过了,只说是忧思过甚,她心里头惦记着……我今日也舍了这张老脸了,裴世子还是进去望望她,她心里也能好受些,不然我真的怕她……”

林承雍也立刻接着道:“既然来了,我们私下也不必讲这些规矩了,我和母亲都在这里,你进去便是。”

裴衍舟早知来这一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回去,至少也要见上林娴卿一面的,见状便点了点头。

林夫人擦干眼泪,领着裴衍舟入内,一进去便是浓重的药味,连熏了香都盖不住,仿佛病了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服药,内室的床帐厚重,便是到了跟前也看不到里面,帐外站着两个服侍的丫鬟,朝着林夫人和裴衍舟福身之后,便由林夫人带着出去了。

“我们就在门口候着。”林夫人说完便关上了门。

里头只剩下裴衍舟和林娴卿,门窗又死死紧闭着,一时药味更浓,裴衍舟不擅于应对这样的场景,只站在那里,用手指轻轻掖了一下鼻尖。

他当然也不会走过去把床帐掀开,进入林娴卿闺房又兼之独处,已经是失礼至极。

帐内传来两声轻咳,也分不清里面的人到底是听到动静醒了过来,还是根本就醒着。

“世子,是你吗?”清丽的声音略带着些沙哑,低低的,像是提不起劲儿来。

裴衍舟眉心蹙起,只想着点头,却忽然想起林娴卿在里面根本看不见,便只好开口道:“是。”

他想了想又继续道:“家中祖母让我来探病,不知是否打扰了姑娘。”

“多谢郡主关心了,可惜我这样病恹恹的身子,也不能回报什么。”林娴卿道,“先前府上三夫人也来过,我实在是……”

她说到这里便一下子止住,又似是有无尽的话想说,裴衍舟的眉不由皱得更紧,却也只能耐心道:“有话直说便是。”

林娴卿低低地哭起来,可她素来端庄持重,若非情难自抑,也不会令自己这样局促的丑态暴露于人前,于是只极力压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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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道:“我知道……是我们府上过于跟红顶白,我也是林家的人,林家有什么,我绝不撇清自己,错就是错,对就是对,今日世子若不想再做这门亲事,我也绝无二话。林家如今是没落了,不得不小心谨慎,家里也是怕害了我,世子要怪便怪我,不要怪我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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