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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一百五十一
过江后,大雪仍未止。
只有一江之隔,似划两片世界。
江南的大周暖风熏染,初夏之季,幽雨生烟草,碧绿得动荡人心。
江北,却风雪大作?,下得天地一片白,山河素银,郊原茫茫,彻骨之寒。
船只系在岸上,人们互相搀扶,劫后余生,跌跌撞撞下得船来。绝大部分人都穿着单薄衣衫,冷得直发抖。
吕岩环臂抱紧自己,不停哆嗦,赶紧打开?箱子,取了一件衣裳穿上,还是?打了个大喷嚏。
富商也赶紧让仆从打开?了行李箱,取了最厚的一件衣裳。
张半武是?个练家子,在武林里也颇有声名,体格强健,气血充裕,倒能忍耐这寒意。只伸手拂去肩头雪,皱眉环顾:“果然诡异。”
他们这些渡江北上的人,都是?有亲友或者信源在狄人治下。早就听说过,狄人治下的大周故土,异变频发。
最明显的变化之一,就是?四季轮转,竟然与原来的大周发生了错位。
他们渡江前,都是?额外备下了一些衣衫。
但五月时节,踏足在这一片冰原雪野上,这样的场景,仍然震撼到了他们,
人们陆续取了衣裳裹身,回?望江南的梅雨烟草、满目翠痕,不由?都心生恍若隔世之感。
那富商喃喃道?:“真?美啊”难得生了几分留恋故土之心。
可这美,太薄,太动荡了,绿意如烟,一副骤然要被狂风散的模样。怎经得起,这刺骨寒风,茫茫飞雪的吞噬?
正这时,船家带着一干船夫,将书生吕岩团团围住,拉扯着他不放。
船主咬牙切齿:“若不是?因为你,怎会惹来蛟龙?那大战的动静里,我的船都撞破了一角!不成,你不赔钱,绝不放你!”
吕岩被拉扯得险些跌倒,无奈道?:“小生也不是?有意的,不慎跌倒撞到了头”
但船主不肯干休,几个壮汉推搡着他,船夫已经夺过他的行李开?始搜检钱财,把他的书籍衣裳倒了一地。
吕岩急得喊:“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你们这是?明抢!”但他是?文弱书生,哪里挣得过几个精壮汉子。
见此,鸳鸯刀夫妇中的健妇立即上前阻止。
她裹着幞头,扎着窄袖子,系着围裙,穿着裤子,蹬着红缨鞋。
二十七八岁,红扑扑脸蛋,浓黑点眉,圆乎乎豹儿?眼,虎头虎脑。背着一柄刀,极利落。
见吕岩马上就要被推搡跌倒,当即抽了刀,一柄扎下,刀风飒得其他人倒吸一口冷气,船夫们立刻退了几步。
船主惊道?:“你这婆娘,做甚!不关你的事,让开?!”
健妇却道?:“不让!我陈二娘平生偏见不得这样颠倒黑白的事!”
陈二娘一手拄着刀,一手指着船主的鼻子:“我们大家伙肉体凡胎,打不过,被那妖怪欺负了,也罢!但丁是?丁,卯是?卯,明明是?那妖怪杀人害命不对,你不敢怪罪妖怪,却怪罪无辜受害者,却是?无理!”
见妻子先说了话,张半武也背着刀走上来,道?:“船家,错,不是?吕岩兄弟的错,是?那妖怪凶恶。何况那等绝境,吕兄弟为了保我们,一人站了出来,恳请妖怪不要牵连我们,大家伙都听到了。现在安全了,穷究不放,翻脸不认人,太不道?义!”
有鸳鸯刀夫妇出头,其他渡客也壮了胆气,陆续有人说:“是?啊,这书生也不是?故意的,今个大家都安全了,别计较了。”
叫作?“珞儿?”的小少年挽着母亲,机灵灵地探出头来,叫道?:“船家,你还是?别跟我们纠缠了,快逃命去罢!我们都听到了,那位龙女叫李秀丽,被她灭杀的蛟龙,似乎是?狄人养的。你常来常往在江上,必定有狄人的门路,是?他们熟门熟脸的人。如今是?你这趟渡江时,蛟龙出了事。狄人寻仇,指不定牵连到你头上!”
其母立刻打了孩子的胳膊一掌,低喝:“又多嘴!”
但这小少年一语中的,船主本来还想?纠缠,闻言打了个颤。
这些渡客不知道?,只以为蛟龙是?狄人养的野妖怪。
他却清楚,那头“蛟神”是?狄人的水军元帅。
一军之帅,百万妖兵,被那个叫李秀丽的龙女一剑灭尽,狄国?只怕要起滔天?之怒。
哪怕他们只是?被牵扯进战场的过路人,狄国?的怒火,扫到他们的边都不得了啊!
何况船夫们虽然相对吕岩,称得上精壮,但都是?普通人,也畏惧拄刀而立的张半武、陈二娘,不敢上前。
又有众人言语纷纷。
船主这才悻悻然作?罢,骂了句“我今天?开?船算是?倒了大霉!”带着几个手下驾船离去。
众渡客也收拾了行李,各自朝各自的目的分散而离去。
岸边只剩下了几个人。
吕岩对张半武夫妇深深作?揖,感激涕零:“贤夫妇的恩德,小生没齿难忘!”
在船上,他不慎撞到了头,就是?他们立即帮他包扎。面对蛟龙和船主的威逼,也是?张半武二人答应为他送遗物,此时又是?出面解围。
陈二娘摆摆手:“嗨,说甚么‘恩德’。我们无非是?说了几句不偏倚的话,有点良心的人,都懂这样的道?理。要论恩德,龙女才对我们都有大恩大德,我们都得谢她老人家。”
张半武从地上一一捡起吕岩的衣裳、书籍,细心地帮他拍掉雪,放回?箱子里。笑?道?:“是?啊,妹子说得对。况且,吕兄你危难关头颇有仁义,我们替你说话,也是?愿意结识你。你要真?想?谢我们,以后有机会,请我们喝壶暖酒,如何?”
“使得使得!”吕岩忙笑?道?:“不知贤夫妇打算往哪里去?如果同路,咱们同行一段,找个落脚地,互相结识一番,我为二位暖酒添杯!”
张半武道?:“我们有个同门师兄,在分南河畔的寿阳县落脚,开?了新的一脉。我们打算去投奔他。”
“那可真?是?巧了,我还要北上,正好也要再过分南河,途中必经寿阳县。”吕岩很高兴。
陈二娘拍了一下他的肩,爽朗地笑?道?:“那你这酒,就非请不可喽!”
当即,三人便约定结伴而行,迎着风雪茫茫,往寿阳县去。
他们身后,莽莽素银一片,道?旁覆盖着厚厚雪帽的林中,却隐有红梅树。
树上坐一少女,鸦发上沾染雪粒,睫毛上凝了薄霜。
满目的白中,那一抹红裙格外显眼,自树上垂落,像如流动的霞,晃荡在花枝间,艳同梅花一般色。
她身侧浮着一柄宝剑。环绕着她不停打转,似乎在护卫着主人。
而她坐在树枝上,闭着眸子,一动不动。飞鸟停在树上都会惊落的枝头雪,却没有因她的动作?而晃落半点。
像红梅化身出的虚幻存在,在雪中小憩。一派空灵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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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表的宁静祥和下,李秀丽体内正在掀起狂涛骇浪。
她一剑破了大江洞天?,无量水兵皆解脱,活人无数。
凡人数不清的七情之炁,丝缕汇合,汇成了宛如大江般浩荡的炁,冲进了她的体内。
此前耗得薄了许多的三境,几乎顷刻间原地补满,此时烟霞氤氲,圆满丰厚。
无数凡人的喜炁,被诵世天?书过滤,源源不断地送进了她的体内。
男女老幼,各色人等的感激之情,在她耳边轻柔地回?荡。
充当着心脏位置的喜境,“赤色烟霞”,竟闪烁着点点辉光,有璀璨之色,浓厚了许多倍。
连带着,流入全身血液。她全身的肌肤愈加清透,一瞬间,竟有透明质感,仿佛整个人都似要隐没在天?地间。
而被她救出水府,变回?活人的近百万人中,亦有一些狄人部众,对着她的惊惧、忧思之情,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肾脏、脾脏之中。
最先突破的是?肾脏,惊恐之炁盈满其中,并不断地被填进来,积聚、积聚,最终,将切实的“肾”转化为了一团浓黑深沉的烟雾团。
黑雾翻涌,一缕缕惊恐的目光,一声声畏惧的尖叫,在其中滚动。
“惊境”或者说,“恐境”,成。
邪恶至此当惊,魔魅见她应恐。
脾脏的“忧、思”之境,则是?充溢着灿灿金黄之光,“脾”的血肉却只有一半转化为了烟霞,剩下的一半还在积聚酝酿中。
那近百万的大江洞天?的活人中,狄人部众还是?太少。且这些被充作?水兵变成洞府妖魔的,又都是?狄国?的边缘底层部众。
他们的肉身有异,可以直接被上层狄人操纵生死。所以略少了些人类之智慧,惊惧多,忧思少。
不知过了多久,淡洁脸颊结了冻,红霞般的裙儿?覆了白雪。她像一尊靠在树上的冰雕玉人。却忽然睁开?了眼,便一霎活了。
李秀丽跳下树,甩了甩脑袋,抖落一身雪屑。
松鼠踩过都会留爪印的地上积雪,在她的绣花鞋下,却没有半丝痕迹。
她呼了口气,气出她口,转瞬化作?一阵汹涌的狂风,顷刻间,扫平了岸边所有人的脚印,将人们残留的炁一扫而空。
倘若狄兵中的修士,来此追寻蛛丝马迹,绝对探不到吕岩、张半武、船家等人的炁,只能感应到她。
五境之中,四境已成。只余最后一境,差临门一脚。她就真?正迈入了练炁化神的境界,可以修习真?正意义上的法术,谓之“真?修”了。
李秀丽弹了弹蒲剑。炁已补满,连鱼龙变,如今她也大可使得了。既有红尘剑,又有鱼龙变。
她踢了一脚蛟龙头颅,心道?:尽管来,看是?你们送菜的速度快,还是?我晋入练炁化神的速度快!
便判断了一下方?向?,很快,朝着继续北上渡过分南河的方?向?,飘然而去。
**
狄国?王帐。
大江洞天?被破,水军元帅的死讯传来时,正是?大朝会,众文武齐聚朝堂。
他们震惊痛怒于通过超凡渠道?快速报来的消息时,却不知那妖女使了什么术法。所有狄人,从上到下,乃至地煞观在此的修者,面前都恍惚看到了出剑的少女。
她一脚踩在他们极看重的蛟元帅的首级上,低垂漆黑发髻,正以蛟虬擦剑上的血。
忽然,似乎察觉了什么。她抬起脸来,露出一张面庞儿?,定定地“看”来。
春波粼粼色,少年菩萨貌。
却勾着恶劣至极的笑?,朝他们比了个划脖子的动作?,无声道?:“下一个,你们。”
嚣张至极的态度,当场气得狄王猛然呕出内伤。
众文武,王子,都一气也不敢吭声,人人面沉如水。
狄王双目发红,狠狠地砸下所有的签令:“传令国?中所有修者,地煞观的道?主们有令,凡能捉李秀丽者,无论死擒亦是?活捉,皆可拜入地煞观!”
“举我全国?之力,必杀此狂徒!”
第152章一百五十二
寿阳县。
高大坚固的城墙外,远山披了银裳。
纵横水网里,落雪也挡不住来来往往的客舟、渔船、货船。
守着厚重城门的,依旧是原来的大周兵卒,仍操着本地口?音,只改换了狄兵的衣裳。
三人?进?城时,没有通关文符。
守城的士卒扫他们几眼,还不待三人?紧张起?来,门卒语气随意?道:“你们是南边逃来的吧?这些日子来的多了,进?去?吧。”
随便翻了翻他们的包袱,手一挥,就放他们进?去?了。全无想象中的严厉盘查,甚至称得?上宽松。
吕岩与张半武、陈二娘面面相觑,顺利进?了寿阳县城。
县城内,繁华如昔。甚至,更胜往日。
地面的青砖铺得?结实又干净。沿街店铺次第开着,摊贩如云,挑担的农夫、卖杂货的货商,牵着牛、驴畜生的路人?。驴昂昂的叫声,似唱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熟食铺子,蒸笼的炊烟直上,融了雪花。人?们交错而行,搓着手掌,呵出白烟,时而互相招呼,俱笑容满面。
巷子里的住宅比邻,井水畔,有冒着雪来打水的妇女,亦有裹着棉袄,雪中嬉戏的儿童。妇女脸颊丰润,儿童健康白胖。
这样的大雪天,这样的动?荡乱世,乍一眼看去?,竟看不到陋巷、墙角的饿殍、冻尸,亦无面黄肌瘦的贫家。行人?大多俱颜色康泰,神情悠然?。
“一点火烧石砸的破败寥落样子都没有,看着不像经了战乱啊。如此繁华安泰,甚至更胜江南的一些城池。”吕岩看着这副市井炊烟,感慨。
张半武拧着眉:“难道传言是真的?”
此地依山傍水,北有两座高山,夹山成险势,又四面环水,可阻挡骑兵。是分南河中游一线最重要的古城之一,南北要冲之塞,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过了寿阳,就是一片平坦的中原腹地。
北方?的势力,若要南下,寿阳等几座城池连成的一线,乃是必破之地。
同样,南方?势力若要北上,寿阳也是争夺的中心。
前阵子,在江南,狄军愈发逼近的标志性噩耗之一,就是狄军打过了分南河,占了寿阳县。
原本被派守在寿阳县附近的,是以忠心大周闻名的另一位强硬派将?军。
所有人?当时都做好了寿阳城破,牺牲无数的消息了。
可是,听说?,寿阳县是自己开城门投降的,狄军未动?一兵一卒。
且战场中心的寿阳,安静得?诡异,没有任何征兆,人?们迎接狄军,宛如寻常般就归顺了狄国。
没有任何消息从寿阳县传回,大周上上下下,从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绞尽脑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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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劲打探,也不知道当日县城内部?具体发生了什么。
最后,只能归咎为?那位镇守寿阳的将?军生了异心,带着全城百姓,纳头降狄。
因此,人?心惶惶了好一阵子,朝野痛骂叛徒声不绝,却也无可奈何。
难道真是因为?举城投狄,所以狄人?没有劫掠寿阳,甚至放宽心,以寿阳为?买马骨的示范,任由原周国官员经营它?
张半武扫了一大圈,看着男女老少,尽着厚厚的棉衣,怡然?自得?。连卖苦力的凄惨人?都没看见?几个。还有些年轻的俏皮平民?男女,趁此在自家屋檐下赏雪。
人?们只有吃饱喝足,身暖意?足,平民?方?有赏雪的兴致。
一时看去?,这座本该牺牲无数的城池,在狄国治下,甚至比玉京都更接近他想象中的太平之世。
张半武看着这样的情景,喃喃:“狄人?莫非真地转性了,不再一味地杀人?掠奴,竟当真学起?治理天下?”
都说?狄人?治下十分可怕,但他们从前也没有在狄人?治下待过。只听说?他们杀人?掠奴,屠杀并?化中原为?草场。并?另有一些十分诡异可怖的传说?。但具体怎么个诡异可怖法,又无人?知晓。
现在看来,至少寿阳县在狄人?治下,是安然?无恙。
陈二娘道:“这就不清楚了。师兄既然?能在这里开个门派的新一脉,那我们暂时也先落个脚,再图将?来。”
话说?着,吕岩的肚子咕咕响叫几声,他是弱冠之年的青年男子,饿起?来肚鼓如雷。
闻声,陈二娘笑道:“不过,我们去?投奔师兄前,可得?好好喝一壶,找个食肆酒馆的,大吃大用一番。从上船到渡江,再到现在,只灌了满嘴的冷风,一口?热乎东西都没吃上。吕兄弟,说?好的,这壶酒得?你请。”
“使得?!使得?!”吕岩不好意?思地笑了,抬头一看,望见?一家像模像样的酒楼,叫做望山楼,便指道:“那家人?来人?往,生意?不错。我们去?那里罢?”
望江楼的大堂上还有几桌空着,三人?挑了避风的一桌坐下,四周喧闹热闹极了。吃酒划拳的,大声摆龙门阵的,也有正常说?笑的,大堂上首,还坐着个弹琵琶的盲艺人?,唱着不知什么曲调。
三人?各点了一样菜。酒自然?不能少,叫了两壶整。鸳鸯刀夫妇也不客气,张半武爽朗笑道:“我跟妹子都是粗人?,吃不惯什么青菜叶子,想死肉味了。来,我们要点一大盘酱肉!下酒最有味!”
吕岩笑道:“张兄这么一说?,也勾起?了我的馋虫。小二,你这什么肉菜最地道?”
店小二笑嘻嘻:“我家的各种肉菜,酱牛肉做得?最好!”
听到他们公然?出售牛肉,而食客们都习以为?常。吕岩微微皱眉,又松开。
大周名义倒是禁食用耕牛之类。但屡禁不止。民?间之中,还是多得?是老饕,宁可罚钱,也摇变着法地找牛肉吃,亦或出售牛肉,市井中也不少见?。朝廷只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甚至只能随便地收个牛肉税,便半推半就了。
何况这里已经归属狄人?治下,往北去?,多得?是好饲养牛羊马匹之地,狄人?甚至一度想化中原作牧场,哪里会缺了牛肉?倒也正常。
张半武夫妇甚至大喜过望。猪肉臊,羊肉膻,他们还就好牛肉这一口?,平时在大周也没少私下犯禁。
此时毫不犹豫,便道:“这样的雪天,酱牛肉配暖酒,能驱寒咧。小二,来两斤酱牛肉!”
“得?咧!”小二等他们点完,立即唱名报菜。
大概是因为?人?多,上菜慢,热好的酒倒是先拎上来了。
张半武一人?倒了一碗,三人?碰碗,都一口?饮尽。他用袖子擦了擦酒迹:“嗝,爽快!”
暖酒下肚,人?也温热过来,聊兴上头,双方?又都有意?深交,同是渡江客,便各自说?起?身世来路。
吕岩苦笑:“张兄别看我一张口?,就略带闽音。实则,我家祖上是河东人?士,祖籍山西。只是中原一带战乱频发,山西也安稳不了。从我爷爷年轻起?,就搬到了当时势力最强的汉人?掌权的大周周国的原京城居住。谁料,没安稳多少年,到我父亲的时候,胡人?仍然?不消停。我父亲是个聪明人?,他觉得?那时的周国君主和储君,即被俘的前二帝,都是称得?上昏庸的君主,强敌压境还醉生梦死,与术士、妓子荒唐作戏,自封道君仙君,朝政却一概不理。国祚恐怕不稳。父亲就带着我们全家再次往南走,这一次,一路过了分南河,下了大江,一口?气跑到了江南。”
张半武道:“令尊是敏锐之士啊。”
吕岩叹了口?气:“是啊,那一年,我才九岁不到。我们在江南住了半年左右,故京,就城破了。我家提前跑了,是逃过一劫,但那时狄人?势如破竹,二帝先后被俘,仅剩的一个有望继承的皇子也在拼命逃窜。江南眼看着也要不保。我父亲一不做二不休,带着我们继续南下,到了闽粤一带,天高皇帝远,又多山岭瘴气怪林,狄人?的骑兵不好使,再退亦可下海。便就此安居下来。这一住,在那千重岭树,满墙荔枝中,住了十年多。”
“近来,我父亲又判断周室在江南也龟缩不了多久,而且周室愈往南退,狄人?的兵也会愈往南来,只恐闽粤之地也难避战火,难以安身了。他在故京的熟人?来信,早讲了狄人?的变化,便横下心来,举家再次北上,重返中原。”
吕岩举起?酒碗,饮了一口?,呛到,瘦削过分的脸颊通红一片,猛地咳嗽几声,剑眉才拢起?:“可是,小生并?不愿意?走。从前,我还是个小童,不懂事便罢。国都破了,皇家亦逃难,怪不得?父亲早做打算。如今,我读了十年的诗书,在大周也取得?了功名,有许多结识的有志同窗、可亲师长?,亦知礼义廉耻。汉人?国祚尚在江南,君王亦在玉京,我年已弱冠,是个成年人?,无论从文投戎,自有判断,岂能轻易抛掷国家、背弃君主?”
“所以我父亲带着母亲、兄长?们北上了,独我一个还留在周室。”
张半武恍然?道:“原来如此。贤弟,如今也北上了,是决意?依从令尊?”
吕岩摇摇头:“是我父亲、兄长?忽然?来信,说?我母亲病重了,想要见?我。我忧心老母亲,还是匆匆买了船票。”他向前凑近,声音压得?很低:“若老母无恙,只是骗我。小生还是要回转大周。若老母果然?病缠绵,我服侍塌前,或服了母丧,或待母亲病情宽愈,我仍要南转。到那时,无论是投戎,亦或在朝廷尽微薄之力,都是理应之分。”
如今是狄国治下,四周虽然?喧闹,临近的桌子又都空着,不会引起?任何注意?。人?们汉家装扮也都未改。但到底寿阳县是归属了异族。
他敢向同为?渡客的张半武夫妇说?这番话,可谓推心置腹,半点没有当外?人?了。
张半武见?他赤诚,果然?有意?结交,便也漏了自家的底。也压低声音道:“贤弟放心,你这番话,我们绝对不给泄露出去?。若论我们夫妻本意?,我们也是恨不能投了华家军,一起?去?打狄狗。只是我们在周国犯下了一桩大祸事,为?了救下一个被踏碎了胸口?的小乞儿,也为?了替一对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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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的穷苦父女出头,暴怒中,失手打死了那个纵马行凶、仗势欺人?、强抢民?女的衙内。那衙内,却是黄宰相的亲侄儿。”
他摇摇头:“唉,任我们有什么江湖名声,双拳难敌四手,在周室的地盘里,官府口?中,也不过‘贼婆贼公’,被追缉得?上天无路啊。落草为?寇,我夫妻更不屑为?之。只能来此投奔师兄。”
“你放心,我们只是来这里暂时过日子躲风头的的。狄狗杀了多少无辜的百姓,我们恨之入骨,绝不与之同流合污。如果有机会,我们也想回转故土。”
吕岩拱手,十分敬佩:“姓黄的那纨绔,鱼肉乡里,欺压良善,作贱百姓。被士子拿来参了多少次黄奸相,都被人?压下去?了。后来听说?不知道为?什么死了,奸相和他那狈妻,发了好一场泼天怒。原来是贤夫妇的侠侣手笔!果然?义士!”
“难得?相逢一场,有缘结识,当浮一大白!”
见?他没有半分别语他意?,更无看不起?武夫的神态,佩服得?十分真挚。
张半武也高兴了,举起?碗,跟他碰了一下:“喝!不醉不归!”
转过头,对妻子说?:“罕见?遇到吕贤弟这样不酸不腐的爽快读书人?,妹子,来,碰一碗!”
陈二娘是女中豪杰,往日里,酒量比自己的丈夫更豪,性情也比他还利落爽快。要是搁平时,不消张半武讲,更不管什么男女大防,她早就按着吕岩的肩膀,先喝了几大碗了。
今日里,进?了酒楼,聊到现在,除了一开始那一碗,她却一语未发,再没喝第二碗酒。
张半武聊得?上头,喝酒上脸,难免疏漏了片刻,见?陈二娘还是没说?话,便转过脸来,奇道:“妹子今日是怎么了?”
陈二娘却捂住嘴:“大哥,我从刚才起?,就闻到了一股怪味,想吐。”
怪味?张、吕二人?闻言,转了转头,四下去?嗅,酒楼中,除了浓郁酒气、饭菜香气,别无异味。
他们一脸迷惑时,店小二搭着白巾上来,捧着一大盘子,吆喝着朝他们走来:“酱牛肉来喽!”
一大盘牛肉炖煮入味,色泽愈深,咸香卤汁浓油滚流,散发热气。
张半武、吕岩闻得?香气,都不禁勾起?馋虫,口?中生津。
熟料,陈二娘一嗅酱牛肉的气味,脸色骤变,扭过头去?,哇地一声,不停地哕起?来。
张半武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立即站起?来,帮着拍她的背,焦急:“这到底是怎么了?”
放下酱牛肉,店伙计茫然?道:“莫非是我们店里的牛肉不合这位夫人?的胃口??”
陈二娘摆一只手,哕得?说?不出来话,又一阵恶心犯上来时,她夺路而出,跑出了酒楼,在街边,扶着巷子的墙,深呼吸几口?,勉强压下了反胃感。
张半武当即追了出来,吕岩也随在其后。
“妹子,我们上一躺医馆!”
“是啊,嫂子,如果不舒服,别强撑着。”
陈二娘这会缓过来了一些:“没事,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闻到那酱牛肉味,就犯恶心。其他桌隐隐飘来味道也罢,刚才那盘离得?太近,我没忍住。”
见?她眉头舒展了一些,捂着胸口?,脸色不再那么难看,张半武刚要说?话。
街上寒风吹过,送来市井街巷间的气味,正好这条巷子附近,有许多卖吃食的。
既有糖葫芦,也有卖饮子的,还有许多卖肉食、卤物的,叫着“荷叶包烤肉”,也有叫着“面条,浓汤肉末浇汁”的,风吹着各色杂味,甜、酸、咸各等香味混揉一起?,陈二娘嗅到了什么味道,又没忍住,哇地吐了个天翻地覆。
等她吐得?稍停,她掩着袖子道:“我知道了,是肉味我一闻这些熟肉味,就忍不住想吐”
张半武心疼坏了,忙半搂半搀着她:“这如何使得??走走走,医馆去?!”
吕岩陪着夫妇二人?,一起?到了寿阳县城的医馆中。
谁知道,大夫诊脉片刻,却闪了闪目光,晦暗不明地打量陈二娘片刻,含笑恭喜:“夫人?这是有喜了。妇人?各不相同,每每显怀,常有口?味、气味上的忌讳、喜好的变化。她这是忌讳闻到熟肉了。”
三句话下去?,劈得?张半武呆立当场。陈二娘也愣了好一会。
直到吕岩也笑逐颜开地恭喜二人?。她才回过神来,豹子圆眼弯成月儿弯弯,浓黑点眉跳舞一样,半点羞涩也无,只用虎脑壳撞了一下张半武的肩膀,大笑:“哈哈,大哥,你我要有娃娃传承武艺喽!”
张半武倒涨红了脸,半晌,个壮汉竟然?眼睛里浮了点泪光,期期艾艾,既欢喜又凄凉,忙用手指点了点眼角:“那年我们杀出重围,你受了那样的伤上天垂怜,上天垂怜!”
这时,陈二娘的肚子咕噜噜响了两大声。
张半武吓了一跳,团团转:“妹子,你腹中难受吗?大夫大夫——”
陈二娘拍他一掌,笑道:“你傻啊,我这是饿的!刚才吐了几场,我一口?饭菜没吃上!”
等离了医馆,陈二娘在脸上绑了块布巾,削弱了街上的气味。这才出来。果然?不再想吐。
她嚷着:“肉味闻不得?了,菜少不了,我饿得?能吃几大盘!再来壶热酒!”
唬得?张半武忙道:“喝不得?,喝不得?!大夫说?了,妹子,你怀了身子,不能喝酒!你刚刚想吐的开始,就是酒激的!”
“啰嗦!”陈二娘白他一眼:“走,我们回那家酒楼去?。”
“怎么?这不能喝”这回连吕岩也要来劝了。
陈二娘说?:“我不喝,不喝,你们总能喝?你们俩傻瓜,那酒楼我们才花了钱,买了酱牛肉跟两壶好酒,若不回去?打包拎了,岂不是浪费?酱牛肉和酒,你们俩可以吃,我再点几个小菜,一并?带走。”
如此,回了望山酒楼,见?他们回来了,伙计先松了口?气,殷勤地问起?陈二娘身体无恙否,是否他们店里的酒菜有问题。
陈二娘道:“无事,不过是肚里揣了个娃娃,闻到肉味想吐,放心,不是你家的酱牛肉和花雕酒不好。”
一言既出,整个酒楼的大堂的喧闹,忽然?安静了下来。
说?话、吃饭、划拳的食客、酒客、甚至连那盲艺人?都停了琵琶,所有人?齐齐抬头,转向他们这一方?。
连打算盘的掌柜也不例外?。店伙计更是惊愕地微微睁大了眼。
三人?被这齐刷刷的视线,看得?起?了寒毛。
但只一霎,错觉般,大堂又恢复了喧闹。吃饭的吃饭,划拳的划拳,人?人?在做自己的事,没一个朝他们多看半眼的。店小二也笑嘻嘻地恭贺了几声,满嘴吉祥话。
掌柜亲自过来给他们说?:“抱歉抱歉,以为?这位夫人?吐得?那么厉害,必定不回来了。所以你们的酒菜,我?*?叫伙计收拾了。要么,我们把酱牛肉和花雕酒的钱,退给你们。要么,给几位赔偿两壶新酒,一桌的素菜,如何?”
吕岩迟钝,没发现什么,真当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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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是错觉,听了:“行,你把酒拿来,再把素菜装食盒里,我们带走吃。”
“不,我们不用了,退钱吧。”陈二娘却立刻拦住。
掌柜的很好说?话,当即应声退了钱,又送他们出了门。
态度是生意?人?的客客气气。
出了门,远离酒楼后,走在飘雪的寿阳县街头。
陈二娘才说?:“不太对劲。我习武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什么匪徒贼子没遇到过,刚刚绝对有很多视线盯着我们看,我说?错了什么话?”
张半武摇头:“不知道。但我扫了一遍,这些人?中,应该没有任何眼熟的仇家。”
吕岩看傻了眼:“张兄、嫂子,你们在说?什么?”
“吕贤弟,这家酒楼以后不要再来了,他们家的东西,也不应当再吃。刚才有点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劲,我们也讲不上来但这江湖中,什么腌臜东西没有谁!”
张半武忽然?低吼一声,拔出刀来,立刻朝着一个小巷子掠去?。
过了一会,张半武又回来了:“刚刚又有东西盯着我们。我追出去?一看,是只黄毛畜生,跑得?倒快,影子一闪,我都看不清,只能看到大约比猫还小一些。”
“脚印呢?”陈二娘问。
“轻巧得?很,地上的积雪没留下多少脚印。”
既是畜生,才作罢。
被这一打扰,三人?重新找了个面馆,要了暖汤素面,裹了腹。
吕岩抱歉道:“本来说?要请你们喝酒,也没有喝成,只有这一碗面汤”
夫妇俩却举起?汤面,跟他一碰碗,都笑道:“说?哪里话,情谊不在酒,有缘相逢,清汤亦暖肚肠。来,就当酒了!”
随后,见?天色不早,夫妇俩往师兄开的武馆去?,热情地邀请吕岩一起?去?借宿。
吕岩推脱不得?,被携着一起?去?了。谁知,到了那气派的武馆,鸳鸯刀夫妇还来不及为?师兄高兴,就被告知,张半武的师兄没在馆内,说?是上门给城中大户教?导子弟拳脚功夫去?了,明日才能回来。
张半武取出师门信物,那几个穿着体面的门人?弟子却生了一对富贵眼,因看张半武夫妇衣衫较为?落魄,竟含着轻蔑上下扫他们几眼:“我们怎么没听说?过师父他还有个这样的穷师弟?你这信物,我们也不知道真假。请你明天再来,若师父相认了,再说?罢。”
便快手快脚,砰地把门关上了,好似他们是来打秋风的乞丐。
这些小辈!被养得?如此势利!
当即气得?张半武面沉如水,对吕岩道:“对不住了,贤弟,本是好意?,却不料叫你一起?吃了排头。”
三人?只能去?住客栈。
谁知,这个点了,问了县城几家客栈,都说?“住满了,没有房间了”,或者是“打烊”了。
眼看着天色要黑了,无奈何,打听到城外?的郊野里还有一间旅店,三人?趁着城门还没完全关闭,出了县城,步行前往。
雪停了。朔风凛冽。
虽然?天上一丝乌云也没有,竟出了轮惨白的月亮,月光似有若无。
荒郊之中,残雪覆枯木,野径倒黄草,忽然?,他们听到了幽咽哭声。
定睛一看,昏暗夜色中,前方?的路上,背对着他们,有一个黑影正伏在地上,哭个不停。
陈二娘往前走了几步:“什么人??干嘛在路边哭?”
谁知,她刚走上前,便见?那黑影站起?来,竟是一头驴。那头驴看了他们一眼,哭声立止,大眼睛里闪着泪花,四蹄并?用,逃走了。
驴在哭?陈二娘吓了一跳,正要去?追,却听丈夫说?:“啊,我们走得?这么快嘛!妹子,看,他们说?的那家旅店到了。”
她回头一看,见?荒郊野岭中,果然?矗立了一座孤零零的旅店。
木门被雪风吹得?嘎吱作响,墙皮陈旧。门前晃荡着两盏将?灭未灭的昏黄灯笼。窗户透出光。
张半武上前敲门,拳未敲到门,破旧的木门噶地自己打开了。
一个皮肤黝黑的瘦削妇人?开了门,她一张脸拉得?老长?,鼻孔朝天,大嘴巴,相貌丑得?有点离奇,手里提着油灯照了一眼三人?,长?脸上便笑逐颜开:“生客,住店的?”
三人?点点头。妇人?立刻让了一身,热情招呼:“这么晚了,难得?难得?还有还有住店的客人?。快,快请进?!天寒地冻,别冷坏了。当家的,来啊,给这三位贵客安排两个房间!”
等三人?自被一个同样长?脸的男子领去?房间。
笃笃笃。旅店的门响了。
妇人?开了门,风卷着雪灌了进?来,却没有看到人?。
她的裙子被拉了拉,便低下头,看到了一个茸茸的影子。
一只毛色鲜亮,红如火,白如雪的半大狐狸,蹲在地上,歪了歪耳朵:“喂,我也住店。”
第153章一百五十三
“恩师赐鉴,
学生吕岩”
寒风夹雪粒,从破损的?、不严整的窗缝间不断漏进来。
一点豆似的火光,昏黄地照亮了桌案,闪烁不定。
吕岩呵出一口气,搓了搓手,提起笔继续往下写。
“一别经年,深念教诲之德。学生北上,途经三吴路,过望江府,多方探听?,却见人去村空,不见先生隐居之庐”
写了没一会,手就冷得发?僵麻木。眼看着这一笔要写歪,他赶紧放下笔,把手拢进袖子狠狠搓了搓。
与他同名的?云山先生,许岩。是他还住在故京城时,五岁进学起,就一直教诲他的?老?师。
后来他家先跑到?了南边,云山先生是过了近一年,才?跟着大批南渡的?达官贵人,一起到?了江南。
他在闽南求学,重?新拜老?师,进了书院。
但多年以来,他每隔一段时间,仍然会与许家互通书信。
只?是今年他忙于科举功名之事,更有一系列包括华家入狱的?大事发?生,牵绊心神。与许家已经小?半年没有通过音讯了。
家里来信说母亲病重?,要他北上时,他想,等船开的?时候,寄住的?临江府,就在望江府隔壁,便去望童年开蒙的?恩师。也、也顺便悄悄地去看一眼小?时候,那么玉雪可爱,常被玩笑说,要与他结亲的?红英师妹
可是,等他花了好几?天,寻摸到?地方,不要说童年蒙师的?住处了,连那座村庄都不复存在,问附近乡人,都神态举止古怪,不是摸着自己?的?脖子,便是抚着胸口,答非所问,问他信不信尊神
但四?个月前,许家的?来信都还很正常。
吕岩当时只?以为是恩师匆匆搬家了,没来得及通知他。
现在,他从渡客们口中得知了沿江发?生的?异变后,竟然能与那附近的?乡民的?怪异举止一一对应心里便暗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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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忧不止。
他是儒门子弟,向来远鬼神。
但若是像渡江时,救下他的?,赤霞龙女李秀丽那样的?鬼神,他诚心恳求,万请、万请保佑老?师一家
他写起信来,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等回到?家,看望了母亲,他就请人把信送回江南就算一时找不到?许家人,曾与老?师来往的?文人墨客的?好友,或许,知道一二消息?
写罢信件,小?心地封存起来,放在包裹垫底处。拿起一枚精巧的?陈旧络子,不知陈置多少年,编织的?丝缕都已泛黄,手艺粗陋,宛如小?孩儿手笔。他摩梭了一会,又小?心翼翼地放好。
他一定要南返,除了能说与人听?的?报国之念,亦有暗藏的?百转柔肠。
站起身,吕岩将手心靠在豆火前烤了烤,再用微弱的?热意搓了搓冰冷一片的?脸颊。
与半开无异的?窗外,夜色很深了,却不是全然的?深黑。
覆山盖野的?雪,在近灰的?苍白月光下,闪着残光。天地间显出一片妖异般的?幽蓝色。
他觉得口渴,拎起茶壶,却一滴水也没有。推开门,想喊店主,却听?到?隔壁的?呼噜声,张半武夫妇应该是已经睡下了。其他房间亦有旅客住着,十?分安静,大约也都休息了。
吕岩不想打扰他人休息,遂将油灯置入灯笼,提着灯,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去大堂找壶水喝。
灯笼照亮尺寸之地,他摸到?大堂,提起一壶桌上的?茶水,也是空的?。
便想起,住店时,店主说,因是夫妻小?本经营,没什么伙计,忙不过来。如果客人要喝茶水,或者洗脸,他家的?后厨常是存着一大锅烧好的?水,任由取用。
后厨厨房在哪个位置来着?
灯笼不太?亮,四?下昏黑,吕岩摸索了一阵,忽然听?到?一阵昂昂的?驴叫,叫着叫着,变成?了惨叫,极凄厉,近乎是人在呐喊。
他吓了一跳,不自觉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竟到?了店主夫妇住的?后院。
此时,驴叫声已经渐渐弱了。奇怪,但后院空荡荡的?,并无毛驴。
他看见,店主的?房间大门敞开着,屋里昏暗一片,似乎没有人在。
夤夜时分,闯到?主人家门前,十?分不妥,非君子所为。
吕岩看了一眼,立刻提着灯,转身欲要回房。罢了,口渴忍耐一下。
刚转身,黑咕隆咚的?屋子里,有人叫道:“人,人,救,救我!”
声音细细的?,竟然是个孩童的?嗓子。
吕岩的?步子顿住了。那声音还在喊“救命,救命!”
他踌躇片刻,还是提着灯,转身进了屋。
照摸了一会,在店家的?屋角,顺着声音,找到?了一个笼子。
昏黄的?灯光一照,书生吓了一跳。
角落有个装鸡鸭猫狗大小?的?笼子。
笼中竟然蜷缩着一个孩童,年仅六、七岁。双手双脚都被缚住,此时仰起脸,衣衫单薄,脸瘦得皮包骨头,眼睛凸出的?大,看见吕岩,露出十?分高兴的?神色:“人人,救我!钥匙、花瓶。”
这若是自家的?娃娃,怎么会单衣赤脚,在如此寒夜,装在笼里?
吕岩露出了些许愤怒之色。他虽然四?体不勤,常埋首书房,但也是个成?年人,当然听?说过一些很不好的?传言故事。
这年代的?三教九流,车行店脚牙,手脚也都不怎么干净,常做点?犯法?的?买卖。
心中大半认定,这家旅店,必也干些拐卖的?勾当。
果然在花瓶找到?了钥匙,打开笼子,又替这孩童解开了束缚手脚的?绳子。
吕岩弯腰去抱他:“别怕”
话音未落,逃出笼子的?孩童,却全然不像被关了许久,竟一跃而起,灵巧而迅捷地绕过吕岩,飞快地朝外跑去,打开旅店大门,赤着脚,跑进了雪夜之中。
吕岩惊住,这娃娃,这么冷的?天,夜色茫茫,纵使恐惧,就这样赤脚露胳膊地跑出去,只?怕不多时要冻僵!
他本想带着孩子,去找武艺高强、江湖经验丰富的?鸳鸯刀夫妇,看如何处置这件事,料理了黑店。
此时,也顾不得去叫同伴,怕这不幸的?孩童再出意外,立即追出了旅店。
灰白月亮,幽蓝雪夜,书生提着一盏昏黄的?灯,匆忙没入郊原。
气喘吁吁,一个成?年人,追了那若隐若现的?孩童影子,不知多少里,叫哑了声音,那孩子也不回头。
最终,竟还是跟丢了。灯笼被晃得也快熄了。
吕岩十?分懊恼之际,却见不远处,道路上,定定地站着个矮小?的?黑影,一边踢着石头,一边似乎在看着他。
这个高度,必定是那孩子!不跑了,在路边等他,终于知道他不是坏人了?
他心下一松,一边走过去,一边说:“孩子,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你先跟我回去,穿上衣裳,不必怕那黑店,我有一位武艺高强的?兄长天亮后,定然送这黑店见官”
愈走愈近,果然是个矮墩墩的?的?瘦小?身形。只?是夜里略有些模糊。
等到?近前,那道影子,终于渐渐清晰。垂着头。一动不动。
吕岩宽慰地伸手摸了摸孩童的?头,咦,怎么感觉这头发?扎呼呼的??
正要去牵那孩子的?手,孩童却缩回了手,慢慢仰起头来。
那张脸,终于进入了微弱灯光的?照耀范围。
人的?眉毛。
但眉毛下,豆般眼睛,发?着幽绿的?光。
人似的?鼻子,但鼻翼两侧白乎乎的?,鼻尖黑斑,脸颊两侧分别伸出长须。
咧到?脸颊两侧的?嘴,露出细细密密的?尖齿,齿上还在滴答着污血。
这是一张,三分像人,七分是黄鼠狼的?脸。
只?是脸颊、脖子处的?黄毛,已经全然变白了。
这东西人立而起,喉咙中发?出尖利又古怪的?腔调:“咯书生,你看我像不像人?”
鸡皮疙瘩疯狂地窜上吕岩的?后背,脊椎骨发?麻。
他下意识地想退后。
身子却一动难动了。
只?一眨眼,那东西又凑近了一些,仰着脸,口中的?腥气都清晰可闻,豆眼里闪着凶光:
“我,到?底,像不像人?”
吕岩嗅到?它口中的?腥气,渐渐,又觉那是一种?芬芳香气。神智就渐渐恍惚。
另一些记忆却缓缓浮出。
隐约中,极小?的?时候,抱着他的?乡下乳母,曾说过的?“精怪讨封”的?乡野传说。
那尖嘴猴腮,头发?泛黄的?老?乳母,在他耳边,低低地说:“小?郎君,一定要记得,要说,像,像,得罪了大仙们,定要报复你,死,会死”
是啊,不要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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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像像
音刚蕴在舌尖,已经半吐时,他手指忽然一痛。
一个声音说:【笨啊,不能应!这东西可不是普通的?黄鼠狼讨封,应了要大祸临头!】
脑子忽然清醒了,身体也能动了,倒退数步,他舌尖吐出:“像像个大老?鼠!”
话音刚落,那张滑稽又可怖,只?有三人像人的?面庞,不敢置信地待住了。
只?一瞬间,它的?鼻子连着嘴部,忽然向前延长,獠牙中的?中间两颗,暴涨了几?分。不但没有更像人,连黄鼠狼的?部分,都有些异变,竟然真有点?鼠类的?样子了。
此时,那个声音又说:【傻不傻,还不快跑,等着它吃你吗!】
吕岩这才?看清,那黄鼠狼的?脚边,他原以为是几?块石头的?,竟是带着啃痕的?头盖骨!
他扭头就跑!
这时,黄鼠狼总算用前爪摸到?了自家的?嘴脸,登时暴怒!
它灵智未开时,曾以鼠类为食,这凡人,居然害它变得像肮脏的?食物!
呼啸一声,四?爪着地,朝他追去,几?息就追到?了身后。
吕岩尚未反应过来时,脖颈一凉,有什么东西蜿蜒着游出他的?夹衣,盘在他的?脖子上,嘶嘶着,朝黄鼠狼吐了一口气。
气出,顿成?烟雾,弥漫四?下。
雾气还带着一股兰香。
但黄鼠狼受不了,猛地停在原地,哕了出来:“真是恶心蛇腥,果然又是你你愿当畜生,为何妨碍我得道?叛徒!呕——”
“哼。”
吕岩听?到?自家耳边,有个声音哼了一声。
一个冰凉凉、滑腻腻的?东西,从他耳边的?皮肤游过,竟然是一条鳞如银,手指粗细的?白蛇。
他并不怕蛇,但还是惊得差点?往后仰倒。
白蛇用尾巴尖敲着他的?肩膀:“怕什么?分不清谁救命?笨东西,就你,还想当我甥女婿?”
什么——?吕岩以为自家听?错了。
这时,那黄鼠狼又绕过了雾气的?范围,再次以极快的?速度追了上来。
白蛇本来提起精神,要再朝它吐口烟雾,却倏尔直立起半身,僵直,似蛇棍一般。
同时,黄鼠狼也一并僵住了。
概因,烟雾中,伸出一只?柔美?的?手,轻轻一挥。雾气瞬间散了。
走出一个比丘尼来。
比丘尼三十?上下,灰衣,慈眉善目,温柔可亲,半搭着眼,宛如染着檀香的?寺中神像。
黄鼠狼一见,战栗着,便拜在地上:“法?师!”
比丘尼莞尔一笑:“菩萨有命,众生平等,施主多礼了。”
她手中正牵着那个吕岩追寻许久、以为走失的?孩童。
孩童面露孺慕之情,依偎在比丘尼身侧。
比丘尼点?了点?孩童的?额头,温声道:“叫人好找,怎么跑到?此处?明日是大法?会,是菩萨洒下甘霖的?好日子,也是你们晋升的?好日子,你不可再如此顽皮。”
孩童依恋地点?了点?头。
比丘尼又道:“大法?会在即,各位施主,均在菩萨眼中了,祂见不得残杀,众生平等,皆可入我法?会。黄施主,谨记谨记。”
黄鼠狼颤抖着点?了头。白蛇僵硬着,尚未作态,就见那比丘尼手轻轻一拂,神差鬼使,就将白蛇摘到?了自家袖中,也点?着孩童似的?,抚摸着鳞片:“贞贞,你又调皮,作弄镇民了。还是与我到?菩萨座下诵念真经,明日法?会过后,再放你出行。”
说罢,比丘尼牵着孩童,似慢,实则极快地,飘然而去。
黄鼠狼这才?大松了口气。仇恨地盯了一眼吕岩:“算你今天走运,遇到?灵芝庵的?尼姑,捡回了条命!”
便转身溜走了。
吕岩跌坐在雪地里,为今晚遭遇的?一切愕然不已。心里想,这孩童,难道是庙里的?比丘尼收养的?童儿,出来玩时,被那家黑店绑了?如此奇事,明日定要告诉张兄他们。
只?是,那条蛇精那位救他一命的?蛇娘子,为甚么叫他甥女婿呢?
吕岩呆呆地想。站起来,只?觉腰酸腿痛。
也是,又是追逐那孩童,又是拼命躲那黄鼠狼,折腾了半夜,天都快亮了。
他慢腾腾地往旅店走不过,总之,这家是黑店,无疑的?了。定要揭穿此等兼行拐子的?恶人。
果然,他往回走的?路上,竟然遇到?了陆续出来放牛、耕牛的?百姓。
天边已经泛了一点?光,将黑不黑,将明未明。于是,一点?仿佛阴阳之间的?残光,借着雪,折射到?了路边的?农夫,乃至他牵着的?老?黄牛身上。
吕岩甫一抬头,神态慢慢凝固了。
**
“黑店!”
陈二娘忽然睁开双眼,一跃而起,一把拧住了从柜子里钻出来的?店主婆。
张半武那与熟睡无异的?呼吸顿改,一脚踢飞了从床底爬出的?,店主手中的?刀,将他摁到?了地上。
“好对贼公贼婆!”陈二娘冷笑道:“早知你店里有问题,那劣质迷药,我和大哥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一嗅到?茶水,便知端倪。”
此时,天光微亮。
二人正待逼问时,却滞了一滞。
那黑夜与清晨交错之前的?视界中,这一瞬间,被他们摁住的?这对皮肤黝黑的?贼公婆,骤然变成?了
变成?了
变成?了,两头驴。
**
吕岩揉了又揉眼睛,但还是看到?,田垄边,黄牛戴着斗笠,穿着衣裳,手里拉着绳索,直立而行。
而一个麻木的?,不着衣裳的?老?人,正被老?黄牛牵着穿鼻子的?铜环,四?肢着地,以扭曲的?姿势,缓缓往前,口中发?出“哞”的?叫声。
第154章一百五十四
天大半还是黑的?,鱼肚白只泛了一缕边。
寿阳县的鸡已经恐惧而兢兢地叫了。
千门万户次第醒来。
一户不大的二进宅子里,主人家打着呵欠,从卧室起来了。
男主人埋怨:“怎么没有热水送来?劈柴声在哪里?”
女主人不乐:“怎么没有饭香飘来?炊烟在哪里?”
还有他们的?女儿在闺房里大发脾气的?叫声:“我都冷醒了,炭火呢?怎么没有人来给我穿鞋穿衣!”
而?院落外,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动静。
主人夫妇气坏了:“这?些懒货!”
女主人披了绒绒的?带毛裘衣,头戴罩帽,帽下乌发露金簪,到了屋顶上压着雪,墙缝漏着风,柴门透着光的?厨房,一脚踢开门,厉声喝道:“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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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里,稻草堆里,蜷缩着一只?狗儿。
狗儿年纪不大,乌黑毛发蓬松松,以至看起来身体圆乎乎的?,十分稚嫩。黑亮眼睛上方,却有蛾眉般的?两点黄色毛发,四脚亦是黄色。
骤然被惊醒,狗儿爬起来,晕乎乎地,没站稳却又跌倒了。
女主人取了一旁的?烧火棍,劈头盖脸就朝它打了下去:“贱东西!”
男主人戴冠着帽,穿厚棉裘大袍,内有皮袄,闲适温暖宽大,只?不适于劳作粗活。他笼着袖子,走?到被雪覆盖的?外院里。
院里有牛栏,系着老牛,它病骨支离,正躺在地上,张着嘴,无声地吟哦着。
棚下关着驴,它瘦得?皮晃荡,没多少力气,就不去拉磨,只?耷拉着耳朵休息。
男主人取了一旁的?鞭子,嗖,砰,打得?老牛挣扎着四肢,打得?驴乱晃着站起,他喊道:“惫懒货,都起来!”
狗儿泣涕不能?起,拱爪求女君:“五更?天尚黑,万户沉沉睡。年小力弱身疲倦,头昏脑胀夭折近,容我稍息再服侍。”
牛奄奄驴蹒跚,叩首拜男主:“夏日烈阳冬来雪,勤耕奋作不停歇。寒风病老躯,劳苦损精神,残年剩无几?,留我半日顺气息。”
女主人冰冷冷面庞,把狗儿骂:
“狗啊狗,你?怎与人来比?你?前生有罪今世?赎,爹娘为奴生小奴,生来冲人摇尾巴,看家护院讨欢心,残羹冷炙度余生。烂命一条,纵使夭折何可惜?快去烧水做菜服侍小姐!”
男主人气咻咻竖眉,将牛说?,把驴鞭:
“牛啊牛,你?怎与人来比?你?两脚沾泥洗不尽,少年到老田耕事,几?口野草权果腹,生作苦力,死在砧板。”
“驴啊驴,你?怎与人来比?蠢钝痴愚实?可厌,埋头蒙眼朝前走?,原地踏步尚自得?。”
“劈不完柴禾,磨不完豆子、整不净宅院我的?鞭子不肯饶你?们懒货!”
无奈何,晕乎乎的?狗儿极吃力地拉起木桶,哆哆嗦嗦,朝屋外的?水井走?。
雪化了不少,地面凝冰。
狗儿打完水,一步一挪,肉垫打滑,噗通,跌在地上,刺骨的?冰水全洒了,一半多浇透了它乌黑的?皮毛。
它摔折了腿,撞了额头,眼冒金星,冷得?快僵了。眼泪涌出?来,就冻住。
朦胧模糊间。
狗儿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是个人。
一对和蔼的?男女,搂着她,叫,宝儿,宝儿。
女主人怒容满面,鞋尖用力地踢它:起来,狗儿!
爹爹开店,娘刺绣,自食其力,不是生来作奴仆。
男主人说?:这?么点活都干不好,水都洒了,就会白吃我家的?饭!
他们把她当掌上珠,吃的?,用的?,都先紧着她,从来不必吃残羹剩饭。
如果今天这?样生了病,摔了跟头,就有香喷喷的?手搂着她,暖烘烘的?被子盖着她,不必睡在稻草堆里
裹得?像个球,被养得?白白胖胖的?“小姐”,七八岁了,还不会自己穿衣服,在房里叫了起来:狗,狗,给我穿衣服,狗!
她的?年纪,比这?小姐还要小一两岁
不,不,狗儿恍惚地想,人类才有这?样漫长的?寿命,七八岁了还未长成?。
它今年六个月?七个月大?还是一岁记不清了,牲畜只?要能?干活,女主人说?,是不必算年纪的?。
狗儿还躺在雪地里,看着主人高高的?面庞,俯瞰着它。
血迹流过眼睛,视线渐渐模糊。
一个节日。新春,鞭炮,对联,笑脸,新衣。
稚嫩的?小手在纸上写?下歪扭的?大字夸奖,糖梅子。甜滋滋的?。
那对慈爱老实?的?男女,领着一个矮墩墩的?女孩儿,拜在雕像前。
帷帐,神案,香炉。青烟升起,模糊了泥胎神祗的?脸。
人的?好衣裳。却长嘴,利齿?一张狗的?脸?
人在神前,絮絮恳求。生活,不好过啊。前线,战争的?阴云。涨价,吃食的?拮据。寥落,店铺的?冷清。
人,不好当啊。神,请庇佑,庇佑
半垂以显慈悲的?眼睛睁开。狗头神从供奉的?香案上抬起脸,斜睨着不远处桌上的?那个“宝”字,笑着说?,好啊
那,我来替你?们挨这?不好过的?生活。我来,当人吧。
那,谁来当我呢?
意识飘飘荡荡在黑暗中,狗儿躺在大地上,竟然觉得?,雪温暖了起来。
她飘啊飘,飘啊飘,飞出?了大门,听到了院子里,从被买回来开始就没有歇息过的?老牛、瘦驴,干重活时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飞得?渐高,听到了左邻右舍里,更?高的?院墙里,“人”在责备瘸腿的?马,本该英武潇洒的?马,沉默地低头不语。
飞过许多宅院,听到了一阵又一阵,兔的?哭声。柔弱无骨的?兔,洁白的?皮毛,蜷缩在角落,张皇惊恐地面对着“人”的?欺辱。
“狗儿狗儿”老牛哞哞地叫,“‘人’在商量了,说?要趁你?咽气前,卖与灵芝庵的?尼姑不能?睡啊”浑浊的?眼睛里淌了一滴泪,像个老者,劝着她。
“狗儿,你?爹娘宁可自己被送去灵芝庵里,也要哀求主人留下你?。你?一定要活着”瘦驴伏在她身侧,用长出?白毛的?头去顶她。像一个中年就累花了头发的?贫汉,无奈地叹息着。
狗儿终于醒了,第一句话,却是嗫嚅着:“我有名字,我不叫狗儿,我是我是我还会、会写?”
怎么也说?不口,想不起来。
老牛摇摇头,叹息:“傻狗儿,我们畜生,哪里有名字,哪里有文字?狗爪怎么写?人文?”
人如天,人如地,人如神灵,不可冒犯
他们有灵觉,有文字,有文明,字写?三?才,上书?天神,内观鬼祖,下书?地祇。
野兽则魂魄噩、智识昧,卑贱于荒野,潦草年月。
大门轰然开了。站着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比丘尼。
男、女主人陪在身侧,谄媚至极地领着那尼姑:“这?位师父,您看,我家还有一个,愿为法会献上。”
比丘尼略蹙着眉,上下看了看奄奄一息的?狗儿,叹道:“你?们倒念旧情,留着它。但成?了这?样,又要交来。甘霖,要折半了。”
“是,是。主要是,女儿喜欢毛发好看”他们解释着。
牛、驴用自己的?躯体挡在了狗儿的?身前。
但灰衣尼姑只?是伸出?手,无视任何阻挡,狗儿的?身体就自己飞了起来,小小的?绒绒身体窝在了她怀里。
文雅的?比丘尼,抚了抚沾水被打焉的?皮毛,瞬息,皮毛又干燥起来。
狗儿在她怀里,感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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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有的?温暖、舒适、宁静,情不自禁地生出?无边依恋。就像,她拼命地、不肯淡忘的?,模糊记得?,那个抚摸她头发,给她糖吃的?妇人。
灰衣尼姑像抱着孩子那样,温柔地抱着这?只?毛发乌黑的?小狗,手是那么轻柔。脸上也笑着。
牛和驴却打了个寒蝉,想要阻拦,被她袖子一挥,却跌在地上。主人家凶恶地拿起鞭子“叫你?们多管闲事!”
躲在比丘尼怀里,狗儿因舒适而?渐渐睡去,半睡半醒间,听到路边鼎沸的?人声。
“你?们听说?没有城里,来了一个人!”
“谁还不是‘人’?”
“人,人,南边来的?!女人!”
“那又怎么样?城里的?猫儿狗儿兔儿鸽儿,还不够多?我们早得?了道,又不必再变,要操心,也是黄老三?那种至今还是畜生模样的?去愁。况且,黄老三?只?想把它那丑嘴脸换个俊俏书?生。”
“嘿嘿,那女人,肚子可是,有了。”
“什么?”那些声音听说?,愈发轰动。
“有人逮到了吗?”
“没有那个大肚子的?女人,好像有些凡人的?武艺,不好抓”
“没有大肚子,有几?个童儿,也不错。城里必定有人还藏了没交出?去的?”
议论纷纷里,灰衣比丘尼只?要近了,所有的?声音立刻戛然而?止。
途经之所,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路人退后,皆拜倒,口呼“法师”、“师父”,头也不敢抬。
忽然,那阴云似的?灰衣,在一个大腹便便,鼻子隆起夸张,肥耳朵的?商人跟前停住了。
商人立时紧张极了,口齿不清:“法、法法师有、有、有何指、指教”
“不要紧张。善信,我只?是提醒你?。”灰衣尼姑和善道:“我看到了,你?家里有个才转化的?兔儿,?*?不大乖顺,悄悄在自己的?大腿肉里缝了一张皮纸,上有一些人族的?词赋律学知识。所以,它还是‘她’,你?可要警醒了。”
商人愣住了,狠狠打了一抖,脸色一会白一会青,感激涕零,当即拜谢:“多谢法师提醒!”
比丘尼遂飘然而?去。留下寿阳县城之人,都感慨灵芝庵的?慈悲为怀。
人群后,暗处的?街巷里,火红毛发一闪而?过,毫不吃力地追上那轻柔小步,却倏尔远去的?灰衣尼姑。
狗儿难得?作了会好梦,被一双手抚了一下,却醒了过来,一张文雅和善的?脸,二十来岁的?比丘尼,对它说?:“到庵中了,好孩子,你?受苦了,好好休息一会,下午的?大法会上,待你?晋升之后,就不再如此痛苦虚弱了。”
尽管叫“庵”,但狗儿抬起头,看到了一座高大恢弘的?寺庙。寺院半镶嵌在山体中,高有九层,碧瓦黄墙琉璃砖,飞檐立着合掌的?神。
大钟一声又一声,齐诵经佛唱,悠长地,穿过烟云般升腾的?旺盛香火,庄严地环绕着宝刹。
每一层敞开的?大殿中,均可见无数比丘尼,围着一个大佛像,正盘膝礼赞。在她们四周,似有鲜花从恢弘的?大殿上落下,飞天神圣而?舞,焚香隐隐,宛若佛国?现世?。
狗儿看得?待了,虔诚地,不自觉地低下了头。被比丘尼抱着,走?进了这?座宫殿般的?寺庙中。
红狐一路跟到了寺庙前,却停住了步伐。
它抬头一看,险些“哕”了出?来,赶紧用毛茸茸的?细细黑脚摁住了鼻子。
它耳朵尖尖上别的?白绒花一样的?装饰——一团缩起来的?光球,立时就要腾空而?起。
红狐——李秀丽立刻按住了跃跃欲动的?蒲剑。
现在灭了它们可以,但引不出?背后的?那个“菩萨”,没法真正破这?个洞天。
这?个庙里牵引着通向幽世?的?一根线,那线的?尽头,连着的?估计就是比丘尼口中的?“菩萨”,才是此间洞天的?真正主持。它现在还没有真正“降临”。
等他们期待已久的?大法会开始时,那东西降临了。才是她真正动手之时。
她用狐狸状态下,对洞天的?丝缕堪称洞若观火的?眼睛,回看了一眼这?个洞天。
在天赋异禀的?,狐狸们的?眼睛中,这?座九层佛寺,是一个巨大血肉团,蠕动着,镶嵌在山体里。每一层都有个大肉瘤,一鼓一鼓,其中端坐着一个闭着眼睛,肌肤铁青,露出?獠牙,袒着躯壳,长着尸斑,挂着阴森笑意的?鬼童。
每一层的?无数比丘尼,环绕着肉瘤,盘膝而?坐,对着这?些高大的?鬼童,礼赞不绝。
第155章一百五十五
惊魂未定的吕岩回到旅店,就看到了昏迷过?去?,五花大绑的店主夫妻。
张半武、陈二娘都挎着刀,迎出门?来:“贤弟,我们收拾了这对贼公贼婆,敲门?叫你,却发现你不在房中,正?要出去?找你。”
吕岩道:“兄长、嫂子,已经发现这里是黑店,他?们拐带儿童了?”
“什么?”陈二娘皱眉道:“我们是发现茶水里下了迷药,这对贼公贼婆躲在我们的床底、柜子里,还?有兵器闪光,图谋不轨。他?们还拐了孩童?孩子在哪里?”
“我把那孩子放了,他?跑出去?,被一个似乎是熟识那孩子的比丘尼带走了”吕岩急急道:“这些倒罢,寿阳县有古怪,我亲眼看见黎明交替之时,许多百姓出行,但人畜颠倒,站着的牛,被牵着鼻环的人”
“竟是这样?!”张半武吃惊,“我们还?以?为单单只是撞见了两?头黑心驴精,没成想县中其他?百姓也有问题!”
陈二娘道:“吕弟,我们也见到了。捉住这二人时,天要亮不亮,光照了一缕,然后这两?人竟变出了驴的嘴脸。”
三人一对情报,皆知寿阳县中藏妖隐魅,深有古怪。
张半武拿了杯冷茶,兜头泼了黑瘦的驴脸店主。
他?打个激灵,慢慢苏醒,鼻青脸肿的,口中喊着好汉饶命。
“我们问,你说。你是个什么东西?人?驴?”
“人是人”店主眼睛微转,大着舌头,倔强地一口咬定自己是人。
见此,张半武当即伸出指头在他?胸口某处重重一按,剧痛瞬息从胸膛扩散开来,店主从没经过?这样?的疼法,立刻嚎叫起来,甚至痛得在地上打滚。
这样?的嚎叫甚至骇醒了店主婆,见此情形,吓得缩在一旁发抖。
张半武嘿然:“还?说自己是‘人’?人有这样?的耳朵?”
等到疼痛止住时,张半武作势要再按,店主吓得屁滚尿流,爬着抱住了他?的脚,一点也没有驴的倔强了:“我说,我说!”
“我、我们以?前,确实不是‘人’。我俩本是这家店养的两?头驴因得了灵芝庵给与的机缘,得以?化作人形”
“你们俩是驴,那县城中的百姓,也都是动物所?化?”吕岩问,肃容道:“莫想狡辩,我都亲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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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
怕这三个心狠手辣的凡人再折磨他?们。店主夫妇垂头丧气,只得将寿阳县的情形和盘托出。
“寿阳县里的百姓,确实都跟我们一样?,原本是飞禽走兽、蛇虫鼠蚁”
店主夫妇说,原本,寿阳县只是一座普通的县城。不知何时起,在寿阳县郊,悄然多了一家尼庵,唤作“灵芝庵”。
灵芝庵里既不供观音,也不参佛陀罗汉,只拜了一尊菩萨,唤作“灵芝圣母”,据说是一位有名的诸天菩萨化身。
刚开始,无人知晓灵芝庵,直到庵中的灰衣尼姑们,笑?容满面?,挨家挨户地上门?,说只要求子,灵芝圣母极为灵验。
有年过?半百却膝下空虚的,死马当成活马医,将信将疑地前去?参拜灵芝圣母,然后极高兴地回?来了,没过?一个月,家宅就传出了怀胎的喜事。
于是陆续有人上门?,无一例外,很快都有了好消息。
如此奇事,霎时轰动寿阳。尤其是灵芝庵不要捐银,也不收香火钱,大门?向四方开,有求必应。无论贫富贵贱之家,都争先恐后,或上灵芝庵来求子,或带着好奇来参观。甚至消息还?传到了附近县城,有风尘仆仆,拖家带口赶来的。
但真正?把灵芝庵推上神坛的,却是一些或残疾,或绝症在身之人。他?们倒不是来求子的,只是大多病已药石无医,或残疾使生活万念俱灰,就破罐子破摔,寄希望于神佛,拜遍各路仙家。
听说灵芝庵异军突起,他?们也可有可无地去?祈求一番。
不料在蒲团上合掌拜罢,菩萨在上,泥塑漆绘的面?上,高高在上,俯瞰他?们,流了一滴又一滴的清泪。似乎怜悯世俗苦难。
那些眼泪都落到了净瓶中,灰衣比丘尼接了,说:“这是祂洒下的甘霖,你们饮下罢。”
他?们饮下这些甘霖,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奇迹就发生了。
他?们躯体发热,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断肢再生,哑巴说了话?,聋子听了音,瞎子睁了眼,更有重病不能起,被家人背来的,一个鲤鱼打挺,脸色红润地跳了起来。
消息一经传出,原本就已门?庭若市的灵芝庵,霎时被蜂拥而至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数不清的男女老少,即使挤不进庵堂,三跪九叩,也要在庵门?外哀求祈求:“救救命罢!”“我的冤家生来就听不见”“我儿残疾已十年了”
甚至还?有不少歹人,不信神佛的说辞,成群结队,妄图闯入灵芝庵,将灵芝圣母像劫走,绑架尼姑,逼他?们说出甘霖的秘密。
想要强抢者,在闯进灵芝庵深处后,再也没有出来。
芸芸众生顶礼膜拜,香烟袅袅,那尊秀美高大的雕像沉默无言。
灰衣的比丘尼们站了一排,或年轻或年少,面?容或有不同?,却都有着弧度类似的笑?容,那样?慈怜:
“莫怕,菩萨待众生一视同?仁,平等看待。所?有的哀嚎,祂都会听见、回?馈。”
在人们欢欣雀跃时,比丘尼又说:
“可,众生并非只有人族。故此,祂亦不忍见那些可怜的牛、马、驴、羊、狗等等非人众生,受苦受难。”
“菩萨别无所?求,祂可解汝等之苦,只愿汝等亦解脱其他?非人众生。”
寿阳县的百姓都懵了,有人小心道:“您是说,让我们从此不再用牛马、不再驱使畜生,不再吃飞禽走兽吗?”
为首的灰衣比丘尼,摇了摇头:“不,菩萨亦体谅你们。众生,何者不苦呢?汝等力不及牛马,而求于牛马。汝等机敏迅捷不及狡兽,而求于猎犬皆是苦衷。而飞禽走兽,为人所?驱使,亦乃求食求活。”
“只是,非人众生,为汝等所?驱,往往竭尽全力,毙命乃止,甚至肉身为汝等所?啖。所?得却仅有一饭,一宿之地。此乃不公。”
“菩萨愿以?甘霖降人族,愿人族亦以?珍若甘霖之物,善待非人众生。”
人群略微骚动,他?们听明白了,这些尼姑说,菩萨可以?给他?们甘霖,但也要求他?们善待家里的那些飞禽走兽。
大畜生们给人干活,被他?们养起来吃,但他?们也给了草料饲料等食物,给了牛栏驴棚鸡窝这些住处,还?不够吗?有些家里穷的,甚至跟它们一处吃,一处睡咧!菩萨却说不公平,那怎样?才是善待?
有人问道:“法师,可什么是善待呢?我们家里就这么点东西,但一向宁可勒紧裤腰带,也要把喂畜生的草料给打足了。再要珍贵,我想不出来了。难道要我把全家的口粮,也给它们吃?”
他?能想到的最珍贵的东西,也就是家里米缸剩下的那点粮食。
比丘尼们都笑?了。连上首的菩萨,都在青烟里,隐约有丝丝笑?意。
一个年龄最长的,三四十岁模样?的比丘尼,说:“施主说笑?了。粮食,怎么算是珍若甘霖呢?你看样?子是位耕田的农夫。”
问话?的老农点了点头,嘀咕道:“粮食还?不珍贵?”
这比丘尼却问:“你可知云的变幻,如何昭示次日?的天气?可知细微的征兆,如何辨别风雨的动荡?可知哪里的泥土适合种怎么样?的庄稼?农具如何修理、使唤?插苗要多深?可知哪些施肥浇水一日?的次数?”
“知道,”老农说:“哪个耕田的不知道?这些不知道还?怎么耕田?”
比丘尼笑?了笑?,又问道:“施主逢年过?节,会祭祀祖宗,会给孩子们讲祖宗,讲故事吗?”
老农挠挠头:“这当然,得叫小孩子知道自家的来路,族谱,祖宗,那也得知道吧。”
比丘尼道:“那施主知道如何与亲戚交往,如何友爱兄弟姊妹,如何恭敬父母吗?”
老农被问得有些挂不住脸:“师傅,瞧你说的!要是不知道这些,岂不是畜生?”
比丘尼没有继续问下去?,合掌道:“施主,这些,都珍若甘霖。”
啊?老农愣住了。
他?涨红了脸,觉得这尼姑在戏弄他?,气咻咻道:“难道你要我把这些教给家里的老牛?这、这怎么给?我、我给牛讲我祖宗的故事,叫他?孝顺老牛?它也听不懂啊!”
有个书生大笑?道:“古来,对牛弹琴就是荒唐笑?话?,法师要我们效古人的荒唐吗?”
他?话?音一出,顿时哄堂大笑?,庵前笑?成一片。
比丘尼们却不以?为忤,待笑?声停了一些,齐声佛号。
那最年长的灰衣尼姑平静地对书生说:“儒生,你家中老母亲,年已六十有七,却寿数将止,此非天寿,乃早年磨损过?甚。菩萨的甘霖不止可以?再生躯体,更有还?童延寿之效。寿数未止者,可补足天寿。寿终者,可延寿。”
书生顿住了。
人群也静住了般。“还?童延寿”四个字一出来,人人的呼吸都粗重了一刻。
比丘尼们仍然那样?笑?着,同?上首的“灵芝圣母”几乎一个神态:
“各位有心求甘霖者,可请去?菩萨小像供奉。菩萨有灵,会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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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汝家中的非人众生同?貌。
汝等可在菩萨小像前,或可口述,或可焚烧字纸,便有甘霖降下。”
终于,有人动了,一个残疾的妇人,还?瞎了眼,扑上来问:“我只会刺绣,我说给菩萨听,能换取甘霖吗?”
“可以?。”
“那、我、我,我会弹奏琵琶,算吗?”
“算。”
甚至有牙牙学语的孩童,问:“我会写,写大字!尼姑姨,能换吗?”
“能。”
“请菩萨像要钱吗?”
最后见比丘尼摇了摇头,人们都涌了上去?。
既不花钱,试试又怎么样??如果?不灵,大不了砸了。
如是,寿阳县的许多人都从灵芝庵请回?了菩萨像。
老农看见菩萨像落到家中,竟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泥头融化、融化,竟然变得与他?平时使唤最多的黄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