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完这些动作的时候,心里却有片刻的恍惚,看着辛越呆愣愣看地上裂成两半的折扇时,没有快意,只有闷不过气来的钝痛。
“辛……”
他刚开了个口,执扇的右手就被她拉起来,看到她面上满是惊愕地道,“你的手都红了呀,怎么有人掏火里的东西的呢?愣着干什么呀,还不去抹药膏子。”
陆于渊一怔,低头看自己青白的手掌上半边可怖的红,不以为意,反倒问她:“你不气我撕了你的扇子?”
“不气啊,这扇子我有一大箱呢,”说着辛越眯起眼睛警告似的看他,“不过这把你得赔的。”
陆于渊一笑:“要我拿什么赔?”
不待她回答,他忽然反扣住她的手腕,翻转过来,露出袖子底下精巧的袖箭。
第133章、他是一个窃者
冰冷利刃被翻出来的一刹那,空气中有一瞬的凝滞。
两人的距离就在咫尺,陆于渊看她腕下袖箭,她看陆于渊神色。
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突然,辛越左手抬起,用最快的速度直取他面门。
一阵风带过,陆于渊颈侧的发梢扬起。
可陆于渊连头都没抬,辛越左手便被挽了个花,松松落在身前。
“别乱动,”陆于渊神色专注她腕间袖箭,手指轻按其上,微讶道,“这东西顾衍也敢给你玩?”
袭击失败这种事,辛越简直不要太有经验,若是败了又逃不了,最好的便是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若对方也乐意顺着你的心思说下去,多半就揭过了。
她握紧拳头,镇定道:“这不是玩的,你别乱动我东西。”
话音方落,咔哒两声。
陆于渊不但动,还拆了她的东西。
他两只手往袖箭两边锁扣一按,辛越只感觉手腕紧了一下,冰冷赤精钢往她腕间肉里嵌了一分,袖箭便被解了开来,拆得七零八落。
陆于渊随手颠了两下往旁边一丢,神态从容:“下回别带这么危险的东西在身上,你没轻没重的,挤压碰撞之下,小命就丢了。”
“不会的,他改过机括,得用力扳才行,”辛越甩着手腕,瞪他一眼,“我为什么跟你讲这个啊……”
陆于渊冷笑一声,走到书桌后,取下一只青色玉盒,挑出一块淡青色的药膏敷在掌心,掌心的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下去。
窗外一阵大风扑进,陆于渊突然咳嗽起来。
辛越望过去。他正倚在窗下咳嗽,背对着她,一手握拳,声音沉闷嘶哑,每咳一下都好似一道细细的气出不来,偏裹成一道丝,划着他胸肺,来回拉扯。
他的身形同顾衍不同,顾衍是常年军营里打出来的健硕,陆于渊却似松竹挺拔,自有翩翩风骨,一向同瘦这个字也沾不上边,如今看着他的背影,低头咳嗽时,脊骨都凸了出来。
辛越沉默半晌,终是站起身,到条案前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
他止了咳嗽,唇角还泛白,脸颊微红,眼底咳出血丝了,说话还忒欠揍:“吹过没有?太烫了我不喝的。”
“爱喝不喝,”她将茶盏砰一下放在窗沿,转身就走,迈开两步后又后悔地折返,到床沿俯身细细看了一下那茶盏,吁出一口气,还好没裂。
“这茶盏是我做的罢?”
陆于渊掏出帕子,慢腾腾擦手:“认不出来了?你送我的生辰礼。”
“说得那么特别,也不独你一人有啊,青霭红佩生辰我都送茶盏,一人一套……”
“陆于渊!”辛越忽地抬头,“今日初几?”
陆于渊笑笑,眼梢光华流转。
“今日,是你生辰。”
她说得很笃定,不要脸的陆于渊每年生辰前一月都裱一张大字——四月初十,挂在她房里,烧了重挂,扔了重挂,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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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眼挂哪里,让她想看不到都不行。所以,她一贯不记日子,但对四月初十,却是十分敏感,那是被迫刻脑子里的敏感。
“是我生辰,”陆于渊端起茶盏,晃了两下,笑道,“不过,也太明显了辛越。”
“……”辛越默默后退两步,“什么明显?”
“你自己闻闻,”他将茶盏往前一送,“倒了多少药?”
“……”辛越再后退两步,回想了一下方才倒茶水时从架子上捏的药瓶,胡乱混着一通乱倒,哪还记得倒了多少进去,闷声,“没多少。”
陆于渊笑意更甚,将茶水一倾,倒到了窗外:“带礼了没有?”
辛越退无可退,后腰抵在书桌边沿:“没有。”
“记不记得去年你说什么?”
“……”辛越别过头,“不记得。”
陆于渊:“那好,我帮你回顾一下,去年,我们在仙琉岛,有个人,嫌礼拿不出手,闹脾气。”
这其实不能赖她,辛越也没想到,陆于渊看起来不羁,实则是个天生的风雅人。
大大小小的节庆日子都要过得风雅又特别。
风雅倒不是甚难事,这是个抽象的概念,竹林夜饮可以是风雅,泛舟渔上可以是风雅,闲挑棋子可以是风雅,总之千人有千雅,你说我不雅,我就说你不懂。
但要过得特别就很难了,更别说过生辰的人年年都有新要求——不能是旁人做的,参考她第一年本想上街买一块玉佩便想糊弄了事;不能是地上河里捡的,参考他们在仙琉岛时,她从河里捡了一块剔透的玻璃石便想糊弄了事。最终都被不客气地驳回,非要是她亲手做的才算数。
辛越第一年捏了一只酒杯、一只茶盏给他,第二年给他画了一幅抽象的风火云纹。
第三年雕了一只小麒麟。
酒杯茶盏都是随意捏的,画也画得她自己都看不懂,但她没想到,木雕需要倾注如此专注的精力和大把的时间。
她手艺不精,每日里稀稀拉拉雕半个时辰,却连耳朵尖角都没刻出来,就到了他的生辰。
辛越忍不住辩解一二:“其实不叫闹脾气,红佩问我为何日日揣着一块小木头玩,连她都没看出来我雕的什么,这礼送出去简直堕了我的名声,你非要抢,我能不生气吗。你看后来手熟了,送红佩的小兔子、送青霭的小牛,雕得不就很好?”
陆于渊听明白她话里话外要同他撇清干系,好笑又好气,一时又咳起来,好半日声音嘶哑地道:“那你总不会忘了,说今年要送我什么罢?”
辛越一口气梗在喉咙口,彼时哪能想到如今之变,幽幽看他一眼:“今时不同往日,你别瞎开口。”
陆于渊提醒她:“你说的是‘明年随你提,要星子姑奶奶也上天给你摘’,今日我不要你上天,我要你……”
辛越再再后退两步,警惕看他。
……
两刻钟后,辛越坐在桌前,把小麒麟的耳朵和尖角雕了出来。
两盏宫灯放在长桌的一左一右,她轻轻吹一口气,光晕里,一带浮尘和细小木屑交杂。
“成了。”
陆于渊靠在窗边,一直看着她专注的神态,他是一个窃者,一个怯者,一个惬者。
这两刻钟,是他偷来的。
辛越全心全意只为他的两刻钟,辛越心里没有顾衍的两刻钟。
这才是他今年的生辰礼,换个名字,也叫——两刻奢望。
辛越揉揉泛酸的脖子,抛过去给他:“明年没有了。”
这个礼补的是去年,还的是去年的一句恼羞成怒之后,轻狂的戏言。
过去的都留在过去。
陆于渊捏着木雕小麒麟,放在眼前细看,神情温柔又专注。
雨势渐小,大开的窗子里有细细的雨丝飘进来,修竹茂林笼上一层濛濛雨雾。
辛越问:“还有多久?”
陆于渊脸色一凝,笑意淡下来,看着红泥火炉前的身影:“一个时辰。有没有想过,若是一个时辰后我不放你走,你要如何?”
辛越蹲在地上,捡起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袖箭和裂成两半的折扇,兜在怀里,茫然道:“我的人已经看见我进了天水楼,如今你这天水楼说不准已经被团团围住了,如今不是你放不放我走,是我放不放你走。”
陆于渊笑了下:“谁说我们还在天水楼?”
“……”辛越坐上竹榻,歪下去时玉靠的角度正正好,清凌凌眼神看着他,“听不懂,但我们总在江宁城里头罢?”
“你说得对,除非你愿意,否则我当真带不走你。”
辛越笑了下:“然而那不可能。”
“难说。”
话不投机,辛越侧过身。
陆于渊走过来拎走榻上尖利的物事,扫到一边,玉骨一般的手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她脑中隐约有一个猜测,朦朦胧胧,像外头的古木修竹,被笼上一层浓浓烟云,看不真切,理不出个头绪。
不自觉抬手按了按额头,道:“我总觉得,你不大对劲。”
陆于渊提着茶壶,重新沏了两杯茶水,他沏茶时没有那么多繁复的手法,三两下一杯清茗递到她手边。
她坐起来喝了一口热茶,缓缓伸出三根手指:“三个问题。一,你如今这样,究竟是外伤还是内伤;二,你插手崔家,是要做什么;三,顾衍去了哪里?”
茗炉相对,茶汽沉烟袅袅绕绕。
陆于渊垂下头抿一口茶,戏笑道:“你一贯聪明得很,这三个问题,你自己找,我不会告诉你。”
意料之中,辛越喝完一盏茶,目光清明:“后两个问题,我本来就没指望从你口中问出来。可是第一个问题,陆于渊,你受了内伤,为什么?”
他颇感有趣地笑了一声,慢慢呷了一口茶,不语。
辛越靠近一分,望着他眯起的清艳眼眸:“如果是外伤,你早就说了。是在齐都受的伤,是不是?天下半座药库都在你手里,你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医师,你到如今都好不了,很严重是不是?”
“是,”他点头,“有没有一点心疼我。”
“没有,”辛越摇头,由衷劝道,“别瞎折腾了,回去吧,拖这样一副身子同顾衍斗,还伸手到世家,他若是知道你伤成这样,不会对你手软的,只怕下一刻就要发兵渭国了。”
陆于渊摊手,无所谓地嗤笑:“怕什么,你又不会告诉他。”
辛越气呼呼扭头,她是不会告诉顾衍,她还没有修成狼心狗肺、恩将仇报这两项劣性。
“其实……”他的手慢悠悠左胸至上划过,春衫简薄,可以看到些许凹凸不平之处,笑道:“是外伤的缘故。”
手指下滑到腰间:“还有这里,两道,可深了,你看不看?”
辛越摇头:“什么时候伤的?”
风骤然大起来,夹着几道雨丝飘入。
陆于渊走到窗边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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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回首挑眼看她:“把一个皇帝拉下马也没有这么容易,尤其是,杀阵遍地的时候,更别说,顾侯爷还送了我不少惊喜。”
跳动的烛火映得他半边脸明明灭灭。
这个模样,同他落江那夜的模样莫名重合。
彼时他苍白着脸举着火烛,站在满是酒气的舱门下,脚下是一片未燃火海,最终跌入的是汤汤寒江。
那个时候,她没有搞明白心里的疑惑是什么,如今也没有搞明白,但此刻人就在这,她忽地转头。
“你有没有什么瞒着我的?关于你,”她上下指了一下他,“关于你的身子,旧伤未愈新伤又起,即便如此,也不至于让你消瘦成这样。”
辛越会这么问,毫不夸张地说,陆于渊这辈子若是不沾权势,他可能会成为一个毒医,就是毒和药都使得甚好的那种,她同他一起三年的时间,从未见过他有一刻的狼狈,要说只是外伤就让他伤成这个模样,打死她都不会信。
“留下来,我告诉你。”他浅笑悠悠,语气却很斩截,很欠揍。
“我现在只对你的命有责任,旁的,你别折腾了。”
片刻的沉寂。
辛越起身,走到窗前看雨。
天地昏暗,雨水瓢泼而下。
春日里鲜少有这样急切的雨,大多是温柔又缠绵,站上一刻,不觉雨点如何拍打,就已衣衫尽湿,寒侵入心那种。
窗外几棵覆满青苔的苍天古树,枝叶被打得沙沙作响,一片笼烟罩寒的青苍,禅意天成。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渐近,她忽然关上窗扉,回身看他。
辛越抬起手掌:“停,太近了。”
陆于渊一步步走近,停在她身前五步,再度走近她。
躲,姑奶奶就是会躲,辛越愤然往一旁走。
陆于渊却是一笑,双手撑在窗沿,指头轻轻顶开窗扉,一眼就看到远天盘旋的鹰,笑道:“没用的,辛越,没人能找得到这里。”
“有用没用,试试便知。”
他扭头看她,声音犹带冷漠笑意:“辛越啊,聪明劲怎么都用在我身上了呢?刚刚你踩辛扬那一脚,是为了踩他袖口的东西?为了把这只鹰引来,好找到他,继而找到你?”
他洞悉一切的口气让辛越发冷,她抬头看窗外,雄健的鹰隼在空中盘旋两圈,似找到目标,直直往下俯冲,只是那方向,与此处截然背道。
辛越脑子一轰,恨铁不成钢骂了一句:“笨鸟!”
这只鹰是顾衍给辛扬的,打从小雏鹰时开始,就日日嚼糖豆似的吃一种药丸,与这种药丸匹配的是一株奇花,长得普通,辛越曾在丘云子院里见过,花盏小小白白的,本事挺大,晾干了研磨成粉再配上七八种药材,就有妙用。
只要捏一撮这药粉扬在空气中,这只鹰在方圆五里之内都能闻到。
辛扬的袖口缝了一圈怪东西,她方才那一脚狠辣辣,肯定踩碎了盛放药粉的小玻璃珠子,再狠狠一磨是为了让自己脚底下沾点药粉,说不定心花扑扇扇地就找到她了。
但是如今,她很后悔她管这只气势凌人的鹰叫做心花。
原因之一是他们家的小成员从心肝开始,都随了心这个名头,原因之二是它的翅翼展开时,像一朵傲然盛放的灰黑花朵,原因之三是有个词语叫心花怒放,她觉得很衬它。
尽管,这是一只雄鹰,雄性的鹰。
所以,如今心花不搭理她也是情有可原的。
她这辈子能使出来最高明又隐秘的计策恐怕就是此刻了,巅峰即失败,辛越心里一阵烦躁。
陆于渊嘴边噙着淡笑,眼底映着外头的青树暗云,忽地伸手拉过她,幽幽冷冷声音响在她耳畔:“你哥哥,另有用处。”
辛越浑身一抖:“你要做什么?”
“请他帮个小忙,跟着你的人实在太多了,难缠。”
辛越提声:“你说了不困着我,不带我走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
辛越气急败坏地帮他回顾了一下方才从那小院里过来时,他指天作出的那些保证。
“哦……”他慢悠悠应,“雨大,你听岔了也是有的。”
“……”辛越几乎要哽出一口老血,脑子一热,左手忽地抬起,刹那间,一只细白的手稳稳捏在了陆于渊颈项上,左手五指深深陷入。
居然……居然这么顺利……
果然只要距离够近,还是能打破身手壁垒的么。
辛越咽口口水,太过顺利反而有些磕巴了,弱渣把手掐在了高手的命脉上,一般都要说些什么才能显出气势来着?
辛越闭了下眼:“你,你的小命在爷手上。”
陆于渊低头看她,好似脖子上没多出来一只手,好似小命没有捏在旁人手中,悠然自在。
忽视其实就是一种蔑视,辛越感觉到自己被蔑视了,深深蔑视了,虽然她心知肚明,这点力气,还没等把他脖子掐红,她可能已经先交代在了这里,但做都做了,总得试试。
辛越把他往外推:“我现在就要离开这里。”
陆于渊却反而往前一步,倾身在她面前,笑意脉脉:“掐死我。”
辛越左手使力,指头泛起青白,对方面不改色:“可,可能有点难度。”
陆于渊再朝前逼近,手抚上她的左手手腕,从手腕往上挪移。
辛越心头砰砰砰地跳,突然收手,反肘往他胸口一顶。
不出意料地。
左手手肘被一只掌心包裹,旋即身子被翻了个面,双手被拉下,陆于渊从背后贴着她,一只手轻轻掐在她细嫩的脖颈。
“辛越啊,力气不是主要的。”
辛越紧张得呼吸急促,手腕不敢乱动,颈间的手玉骨一般沁凉,她闷声道:“那是什么,勇气?”
“武器。身无寸铁,除了你那把袖箭,你没有任何能对我的性命造成威胁的东西,光凭你这双手,”他的头往前倾,轻声,“掐不死我,还得把自己赔进来。”
辛越没吭声。
他的手在她脖子上紧了一下便松开,忽然道:“辛越,你是不是只会躲?”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
语句稍微调换,语气大相径庭。前一句饱含无奈,后一句隐有威胁。
辛越真是无奈:“但凡我打得过你,我也不会躲。”
陆于渊:“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辛越叹一口气:“你还是明示吧,还有,松开我。”
陆于渊的手却倏然往上,握住她下颌,轻往后扣,辛越的后脑压在他胸前。
“放下你手里的东西。”
辛越沉默不语,手里攥得更紧,疼痛袭来,也没让她松开半分。
陆于渊的声音却似鬼魅,幽冷令人生寒:“我再说一遍,松开你手里的东西,我放你走。”
正在此时,一声霹雳巨响从遥天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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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来,透过层层云雾,划破穹顶雨幕,又沉又闷地传入她的耳里。
陆于渊双手掌心早已贴在她的耳边,她听到自己陡然提起的一道气声被放大,呼吸急促,像蒙上一层鼓膜。
整个天地,只剩下她起伏不定的气息,与阖眼的冥冥黑暗。
咔哒一声,一柄小小的刻刀掉落在地。
下一刻,他松了手,松得很慢,雨声、烛火噼啪声、松竹承风声慢慢回来。
陆于渊松开她,低头看了一眼,没有血迹:“可以了。”
“辛越,你可以走了。”
辛越拔腿往外走。
到门口时听到他说:“伞在右手边,老地方,别淋湿了。还有……慢走。”
辛越踏出房门,一柄彩绘风火纹的油纸伞立在门边,伞柄上一道黄豆大的磕角,是她从前不小心磕出来的,她默了一瞬,没有拿。
外面碧青之色密布穹顶,水汽扑面而来,稍站沾衣密。
她突地回头,窗前立着个姿容卓绝的病弱公子,静静看她,好似有水汽从里漫出,雾蒙蒙一片。
“陆于渊,你要做到哪个地步,才会罢休?”
陆于渊勾唇,笑意未达眼底。
“你闯进我生命时,我没有一点办法,你要离开,我也没有一点办法,我不知道我能做到哪个地步,但总归不会罢休。”
辛越其实很想劝他莫要这么执着。
须知情之一字,每人书写得都不同,有人将它写得端端正正,有人将它写得潇洒肆意。
有人十五岁便会写了,有人到老都写不明白。
有人写得执着,有人写得寡淡。
有人用粗茶淡饭写出,有人用心血清泪写出。
林林总总,乃是古往今来第一难写之字。
陆于渊便是写得最执着的那个,她想劝他,却忽然没这个脸皮,因着她自己对顾衍亦是十分执着,执着得几度将生死置之度外,与她一贯珍爱生命的人生信条截然不同。
什么也不懂的时候,她听他说的所有话就同雾里看花,只做字面理解,从不过心。
什么都扯明的时候,她再听这些话,只能落荒而逃。
逃进茫茫雨幕中的时候,她一方面想,衣裳又要湿透了,早知都要湿,方才干脆不用换,否则一会如何同两个鬼精鬼精的丫鬟解释。
另一方面,心里生出许多新的愁绪,陆于渊的执念,比她想象的更深,他说不会罢休的时候,带着“不死不休”的狠劲,让人心悸。
前头十丈的位置,一个面容严肃的侍女正等着她,手里执一把素面油纸伞,快步迎上来,领着她往外走。
“姑娘看着眼熟啊。”辛越收回心神,打趣道。
那侍女不发一语,扭头疑惑看她,同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辛越道:“你主子给你涨月钱了吗?”
她便是陆于渊带她南下时,马车外头一道驭马车的女子,曾在她金钱和前程的许诺腐蚀下巍然不动,陆于渊称她是个硬茬子。
“确然是个忠心的,能不能告诉我,你主子这半年来,可曾打过什么要紧的架?我从前劝过你忠诚之道,你做得十分到位,但如今我再教你一条,我欠他良多,你告诉我是绝然不会有事的,说不定你主子还挺乐见,你看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对不对……”
“主子不曾打过要紧的架。”她突然开口。
辛越微怔,不是打架受的重伤,那会是因为什么?但她再开口问,这侍女却又变成了沉默寡言的模样。
她将辛越送到一扇圆形拱门口,告诉她顺着这条路走到底,便可以出去。
辛越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她出来时的路,同她进去时的路全然不同,没有一处景致是一样的,她觉得这园子实在是太大了,而她要一点岔路都没走错地、准准地走进那座六边门的院子,这是一种怎样的运气啊。
她把这个事同侍女一感叹。
后者把伞塞到她手里:“是奴婢调了阵,引您进来。”
辛越站在原地,不晓得“调了阵”是什么阵,是天雷震,还是平阳镇,还是迷魂阵,本着好学的精神正要问问,转头却又半丝人影都瞧不见了。
但有一点几乎不用怀疑,她从天水楼数道屏风后头选的那一扇门,就是一个陷阱,门有六扇,有人算准了她会选一扇门外没有丛丛鲜花的,她其实不喜欢浓郁花香。
她独个撑了伞,垂首往外走,两旁翠竹承风,发出沙沙响声。
等她走出竹林,穿过一条巷弄,豁然发现来到一处热闹街道,满街花花绿绿的油纸伞,犹如一条长街开满绮丽的纸花朵。
她被人群冲着走了一会,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出来的路了。
正要寻个人问问路,手臂一紧,整个人被往侧边拉。
油纸伞掉落在地,像一捧花盏拔落里头重重瓣瓣,唯余最外的一层,仰面饮尽无根之水。
第134章、计中计中计
“夫人!”
辛越一口气提在喉咙口不上不下,最终抚抚胸口长吁出去,看着眼前的少年:“十七啊。”
他们做暗卫的,除了长亭那种少根筋的,日日插科打诨,其余基本上脸上都不带什么表情。
因为已经见惯生死,且常常掌控旁人生死,自己的生死也被人所掌控的人,都晓得情绪是最无用的,若有必要,情绪只会化成一把手中刀。
但少年一贯英俊冷淡得像一座石像的脸此刻却布满忧惧和自责,眉头拧在一起,单膝跪在她身前:“夫人,属下护主不力。”
外头人流攒动,伞面前后交接,每个人的头顶都顶着斑斓的纸面天空,各成一个小天地。
他们往巷子的深处走。
一路上,辛越都在絮絮叨叨地安抚这个脸又绷成石像的少年,少年心气高,自打跟了她就没少受挫。
月钱的涨幅和护主难度增长的幅度相比,真是惨不忍睹。
据说一月一次的考核不但难度层层拔高,还改成了一旬一次,顾衍甚至贴心地在考核内容里加了许多项。
有十七带路,她不到半刻钟便与两个丫鬟汇合了,把方才的话掏出来好生安抚了她们一番,说了两句她乃是在天水楼后园子里追辛扬去了,结果撞破陆于渊行事,双双被拿下,之后被他带走。
虽然说得简单,但暗卫自有暗卫的行事,辛越很肯定,他们已经像细雨一样渗进了天水楼里。
想起一件要事,辛越道:“对了,辛扬呢?!你们见着心花没有?”
似是点到了什么导火索,黄灯语气竟有些激昂愤懑:“回夫人话,白七已经找回辛少爷了,被送出了江宁城。”
“啊,你们为何一脸怒色?”
红豆快言快语地解释:“方才十七发现心花,竟也在天水楼上空,不一会便往城外飞,想到夫人您也进了天水楼,慎重起见便派了一队人出城追,得回的消息是只有辛少爷,没有您,大伙都急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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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
“……”辛越觉得不应该问,但以辛扬的为人,她还是小心问道,“你们把他捞回来了罢?”
十七不情不愿地点头,应了一声:“已在前头马车中。”
黄灯看了眼天色,道:“侯爷已经收到了消息,夫人先回七子苑罢?”
最终辛越在马车上见到了辛扬,他先头那件被血喷得红星点点的衣裳换了下来,收拾得干净清爽,看起来倒像睡得深沉的模样。
辛越想要把他拍醒,但他的状态同在天水楼里时没有两样,捏鼻子也不醒,黄灯提醒她,已经试过各种办法,都无果,好在脉象平稳,并无大碍。
辛越原本担心的是他伤势太重,但好在陆于渊没下死手,教训的可能性更大,只能回去让丘云子瞧一瞧。
雨停风缓,春水涨新湖。
日头拨开云层,刚露出脸,就以不可逆转的趋势落入西边连绵山峦下。
同样以不可抵挡的势头朝辛越马车飙过来的,还有一队风尘滚滚,满身肃杀的人马。
急促马蹄声惊雷一般从身后传来,辛越从瞌睡中惊醒,“下大雨了?”
刚坐正,揉着眼,马车门突然大开,一股清寒湿气夹着隐约的火石硝烟味、血腥气飘入鼻腔,原本该在边境巡军的人此刻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他逆着傍晚的光线,身后是漫天绮丽的粉紫烟霞。
“顾……衍?”她揉着眼睛挪到车门,想看得更清楚些。
一双手穿过她的腰侧,环住后腰将她揽下来,动作急躁,近乎粗鲁。
马车车沿。
顾衍一只手握着她的腰,一只手箍住她的后脑。
额上的血流过眉峰,划过眼皮,凝结在眼睫上,他就这样盯着她,眼睫都未动。
辛越愣了愣,脑子里一片空茫,甚少见这般狼狈的顾衍,狼狈不在他额上的伤、沾灰的衣、凌乱的鬓发。
在于他形容荒溃,神色一片颓败和绝望,眼底织满猩红血丝,呼吸粗重,隐约可闻硝烟和血腥气。
他动了一下,眼睫承不住血滴的重量,打入地面,溅成红珠。
箍着她后脑的手往前移,停在她侧脸咫尺之处,似乎想要触摸,又在竭力克制。
回想起来,记忆中寥寥数次他失了从容镇静的模样,都与她有关。
辛越晓得他接了消息心里担忧,但不晓得他如今的克制、不自信是为什么。
辛越莫名地觉得此刻丘云子的灵丹妙药都不是他需要的,她忽地抬手,把他颤抖的手往自己脸上贴。
“你很疼吗?我们回家啊。”
顾衍眼里愈发猩红,喉咙口滚了滚,声音哑到极致:“辛越……”
辛越皱了下眉,把他的手掌攥得更紧,摸到掌心一片火热又粗糙,有些许沙砾嵌入他的皮肤。
辛越有好多话要告诉他,开解他,但她知道他比她更懂得这些道理。
她拉着他的手,不管不顾往自己脸上按,柔嫩的脸贴着他僵硬粗糙发烫的掌心,轻柔又坚定地告诉他:“我在这里啊。”
周遭的人都散了开。
辛越费力踮起脚,双手穿过顾衍的腰,攀在他肩上,仰头在他唇瓣一点,再一点。
见他仍一副失魂模样,咬牙道:“吻我呀……”
话还在喉咙口,她整个人忽地被提起放在车沿坐着,同顾衍平视,下一刻,顾衍激烈的吻压过来。
有了她点起的火星,他燃起了熊熊的爱|欲。
重重厮磨她的唇瓣,强势撬开她的齿关,侧着头,看她卷翘的睫毛在激吻中轻颤。
感受她的双手环着他的脖颈,以一种热烈挚爱的劲头,回应他。
他沉沉闭眼,二人呼吸交缠,灼热又潮湿。
身后是晃晃生波的七子湖,湖面蹙起粉紫鳞片,湖边长道上,两道交叠的身影被拉得斜长。
是一种短暂的尘埃落定,短暂的心安,在一下午的兵荒马乱之后,足够了。
过了好久,两人终于分开些许。
辛越的面颊绯红,眼生秋波,终于生出一点迟来的羞赧。想起此处虽是他们的地盘,所有暗卫都极为晓事地齐刷刷背对他们,但到底还在屋外,咫尺处还躺着个昏睡不醒的人。
她收手抵在他身前,轻轻推。
他却纹丝不动,把她搂在怀里,呼吸好久才平静下来。
此时七子湖旁的长道尽头又传来狂乱碎踏的马蹄声。
顾衍终于放开她,一声不吭,指腹轻轻拂过她的唇瓣,把那抹润泽的嫣红拭去,目光一扫,敏锐地发觉她身上的衣裳不是家里的。
轻轻把她抱下来,手在她头顶轻抚两下:“都好了。”
这三个字说得轻飘飘,语气却甚是郑重。
辛越抬手放在他眉骨,一丝细细血线从他眉骨上方蜿蜒而下,横在她食指上,她瞪他一眼:“哪儿好了?此时此刻,应该先检查一番,上一下药,听说破了相的男人没人要……”
马蹄声直直停在马车后头。
一道略显轻佻的声音响起,“哦?夫人也知道这个风俗?不错,我们江宁破了相的男人确实不好找伴儿。”
辛越脸颊悄悄烧红,平日里在属下们跟前没脸没皮都需要竖起强大的自信心,如今怎的还来了外人。
顾衍眼皮子一撩,转头扫一眼来人,目光又沉又冷,只是一眼,便是警告。
下一刻,辛越收回手,指头在他衣袖上擦了一下,神色自若。
来人翻身下马,朗笑着朝他们走来,看着四十来岁,面容白净斯文,步履生风,片刻就到他们跟前。
抬手作了个礼:“下官张起思,见过顾侯爷,顾侯夫人。”
张起思?!那个据说隐瞒南地军情,拖了一个月才上报,作为耿思南的右臂,扇了耿思南的左膀庞老将军一巴掌,结果惹得庞老将军的小儿子上京来告状,被辛越盖上“滑不溜手”四字的张起思?
噢……如今看来,确实当得起“滑不溜手”四字。
“嗯。”顾衍接过他手里两只匣子,打开看了一眼。
“将军有礼了,”辛越从容端和,客气了一句,忽然眯着眼,看他们身上同样的风尘仆仆,同样的带有硝烟味,语气急转直下,“侯爷这一身伤,不知将军有何解释?”
张起思愣了一下,他自诩风流,红粉知己遍布江宁,生平爱在两处打滚,一是兵堆里,二是女人堆里。自认对女人的心思摸得还是很准的,这顾侯夫人看起来娇娇弱弱,他远远过来时,那风流身段站侯爷跟前,都快化进去了。
原以为是朵娇花,不成想是朵霸王娇花。
且这问责的语气活脱脱又是另一个顾侯爷,他下意识道:“下官知罪……”
这模样不就是她爹爹写完礼赋,自视甚佳,准备朗诵一番的模样吗。顾衍头上还挂着彩呢,辛越没心思听他长篇大论,打断道:“嗯,回头上一份请罪函给侯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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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起思又是一愣,目光转向顾侯爷,却见他微一颔首,抛给他其中一只盒子:“你先回去,照刚才说的,把东西做出来。”
他苦笑一声,得,又是跟耿都督一样,是个窝里软的,随即拱手转身,听到后头传来一句,“请罪函明日递过来。”
脚下一个趔趄,飞快地上了马直奔回府,他就不该跟过来扎眼。软玉温香,才是他老张该待的地方。
辛越心里着急,漫天粉紫烟霞染上重墨的时候,他们回到正院。
正屋中。
辛越用小签子挑出一小团药膏,搓匀了敷在顾衍的眉骨上方,细细盖住那半指长的一道擦伤,耳下还有一片,她轻声说:“侧头。”
顾衍微微偏头,露出耳下四五道同样细长交错的伤口。
辛越小心地在他耳下敷上药。
其实这等程度的伤口,搁在往常,顾衍定是不会上药的,但今日辛越不知怎的,就是连这样细小的伤口都见不得,非要给敷上药才安心。
顾衍安安静静,随她摆弄,眼前的月白男袍晃过,斜襟到腰的那一端有寸长的衣中袋,用金线滚上一小段,既别致,又能装些小物件,是她的习惯。
可却不是她往常的款式,她身上这件衣裳,陌生却贴合她的身形,符合她的穿衣癖好,锦缎隐隐流出银色暗光,能看出月白丝线里搀了飞银丝。飞银丝这种东西,向来是渭国皇室专有,等闲不可用,抬袖时,袖口内侧三寸长的风火纹若隐若现。
他的目光晦暗下去,忽然拉过她的手,手掌两道细细印痕,一道斩在四指上,一道卧在掌心里,泛红,血色明显,食指指腹处还破了皮,显然是抓着利器才能留下来的。
“啊,”辛越也看到了,讶异道,“竟一点也不觉得疼。”
“喏,”她移过药膏,摊开掌心,“该你帮我上药了。”
“怎么回事?”顾衍将药敷在她掌心。
“说来话长。”
药盒子被放在一旁,“慢慢说。”
辛越:“好,那便等会儿我。”
她转身欲走,手腕被拉紧,回头对上顾衍冷沉目光,语气却克制得软和极了:“去哪儿?”
辛越拍拍他的手,目光扫过他光裸的上身,缠紧的白布从他的肩头到右腋下,右手臂上亦是缠着两道,红豆低着头把一盆带血的白巾往外端,她道:“去看看,是要同你算账,还是给你吹药汤。”
辛越走到桌前,小声问丘云子:“只是外伤吗?”
丘云子正在药箱里,上百个小药瓶中挑挑拣拣,拎出四个小药瓶放在桌上,道:“是,夫人,无妨,这点子伤连疤都留不下,交给老朽,三日还您一个完好如初的侯爷。”
辛越放下心,须臾,递给顾衍一碗药:“我吹过了,快喝。”
同这边的温情脉脉不同,一扇屏风之隔的辛扬简直嚎得房顶都快教他掀了。
“啊啊啊啊啊……轻点,小爷这身皮子嫩着呢!”
丘云子手上皆是药油,年纪虽大,手劲却是老道,穴位找得又准又快,下手又狠又辣。
辛越让长亭搬开屏风,观赏辛扬的惨状。
但这人实在是太能嚎了,偏偏自己都听不出来嚎得有多么中气十足,顿时怒道:“别嚎啦!吵着顾衍喝药了!”
辛扬不可置信地瞪着辛越:“小爷今日为国为民受这一身伤,差点就被卖到渭国去了,你竟只顾着你夫君喝没喝药……”
“推宫过血,你当我不知道,压根就没多疼。”辛越冷嗤。
“你不懂!”辛扬别过头,“小爷心里受伤,侯爷,方才同你说的可都是我拿命换回来的消息,杨珂锦那蠢蛋根本靠不住,被人三两句就套出来了,现今那姓陆的要帮崔家转移那批布呢!”
顾衍盘腿坐在榻上晾一张密信,冷冷淡淡应了声:“嗯。”
辛越拿起信扬了扬,字迹干透后折起放入信封,封上火漆交给长亭。
丘云子抬起手肘抹着汗,提醒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辛少爷这伤得好生养上几日,这几日都不要下床为好,否则许会落下暗伤。”
辛扬龇着牙,悄声道:“老头儿,其实我也没多疼,这么嚎乃是一种致富之道,没功都嚎出功来,咳咳……这个你不必多听,但你这般配合小爷,小爷明日发达了,给你送一面锦旗。”
丘云子捞过帕子擦去满手药油,恳切道:“老朽并未诓您。”
辛越偏头瞅了一眼,心下讶然,辛扬后心一只乌黑手掌印,腰下肩头多处淤青,额头上一个红肿包,果然破相又伤身。
丘云子又给他补了一刀:“您这伤不重,未伤及要害,只是要受一番苦痛,好好将养即可。之所以如今还感觉不到,乃是下午时夫人给您服的药丸子的药效仍在,到夜里您这伤便开始疼了。”
辛扬被吓得脸色惨白惨白,抖着手:“你你……”
丘云子啪地给他肩头淤青处贴上一记药膏,“切记,勿要大喜大怒,心绪平和对伤势牵动才小。”
辛扬自来怕死,闻言立刻平躺到榻上,拿着一柄小铜镜看额上又被打出来的红肿包,同辛越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下午时的境况。
辛扬怪她身旁竟不带人。
辛越怒骂,他竟敢往她身后躲,拿她当人肉盾。
辛扬道这是权宜之计。
辛越说他忒没出息,打不过,跑竟也跑不脱。
你来我往的,顾衍基本上将下午之事听明白了。
辛扬忽然道:“后来呢,小爷怎么晕过去的都不记得了,你上哪儿去了,你是不是眼睁睁看着小爷被拖走,在一旁跟着鼓劲打气呢。”
“……”辛越翻了个白眼。
余光瞥见顾衍的眼神落在她脸上,不自在道:“也没鼓多久,忙着捞你呢,否则你这身皮肉就要喂鱼了。”
辛扬还待反诘,丘云子将药箱一合,心想这年轻人,怪道一把年纪了还娶不上媳妇,这般不上道,此时正该将屋内留给侯爷夫人才是,他朝身后孔武有力的两个侍卫点了下头,二人把哼哼唧唧的辛扬用薄被一卷,抬着往客房去了。
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
今夜寒峭,重门掩蔽,风一阵阵地拍打窗扉,她走过去关上半扇窗,放下竹帘,风力被削了八分,只透过竹帘细密的缝间漏进一二丝。
素风拂面。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不好好听夫子讲学,到爹爹要考较她的功课时,她只消抓住最有把握的问题发挥出十二成功力,至于毫无头绪,题都听不明白的,就胡扯一句,少说少错。
爹爹会感慨她偏科太严重,但偏才与蠢才比起来,总归不用挨打,偏才同全才比起来,总归没有那么累。
她心里盛着好多事,陆于渊的伤重得不明不白,让她莫名觉得有一层很要紧的关窍她没有想明白,且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仁义,她都不能将陆于渊伤重这事泄露一丝。
她想,她就瞒这一件事,苍天在上,往后她一定做一个诚实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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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能瞒住这件事?
今夜,她打算祭出这个法子。
她头一回在顾衍跟前搞鬼,心虚得后背都沁出汗来,但越心虚,越要撑出正经严肃的门面。
辛越清了清嗓子,扭过头隔着半间屋子打量顾衍,正色,铺垫一番:“有些事,不能过夜,过夜便生了味道了。”
先絮絮道来:“今日我跟着辛扬进了天水楼,撞见他和陆于渊打在一起,其间我俩的狼狈你方才也略知一二了,他已经到了回光返照要你给他塑金身的程度,明日里他若是找你要什么塑金身的拨银,你别理他。嗯……此是正事。”
再一句带过:“陆于渊怕我坏事,扣了我约摸一两个时辰,便放我出来。”
最后把问题抛回去:“让我来猜猜,你今日压根没去静阳河边巡军,你去了……崔家?”
说完后,她松一口气,端起桌上的杯盏狠狠灌了一杯茶,心道此法虽是好极,但也太费心力,可一不可二,再来一次她非结巴不可。
不料,她自以为瞒天过海,在顾衍面前就是浅水一汪,澄澄澈澈。
顾衍看着她紧张得攥得发白的手,心潮暗自涌动:“是,去崔家老巢探了探,没想到被人设了伏。”
辛越一下子就绷不住了,像只归巢的小鸟扑过去,在离他身前几步时缓下来,将他的伤口翻来覆去又看了一遍,严肃道:“快,继续交代。”
看她扑过来时,他的眉目松缓一二,手贴着她的鬓发:“崔家老巢设了八卦阵,折了两个人均入了死门破不开,里头有些东西挺有意思,要取出来,我便亲去了一趟,其实也没有什么,我行军布阵多年,对此道也有涉猎,不会出事。”
辛越柳眉倒竖,坐到他身边:“那你头顶的伤!”
“崔家老巢有道机关,连着天水楼,彼时收到消息知道你在天水楼里,我便炸了那玩意,往天水楼去,半途知晓你已脱身,便折返回来。”
她恍然大悟,今日竟是一个计中计中计中计。
陆于渊使了个调虎离山,用边境的小动静换顾衍离城;
顾衍使了个金蝉脱壳,真身留在城里,往崔家去;
陆于渊再使了个瞒天过海,用辛扬引她进天水楼;
顾衍在崔家来了个釜底抽薪,把崔家东西取了,再炸了机关逼陆于渊放人。
第135章、占有
外头刮起冷风,透过竹帘缝隙咻咻地吹进来,一丝一丝沁寒夜风爬上辛越后颈,脊背发寒。
顾衍说的时候慢声细语,如探囊取物,其间的危险辛越怎么会不知道,这难度不亚于要踩着钢丝线过风浪中的大江,再在百千箭矢中取出一根细针,稍有差池,她如今见到的就不是身上擦了几道口子的人了,许就是几块零碎的尸骨了。
辛越忽然想起下午时那一阵从天边滚滚而来的沉闷巨响,那样巨大的响声,像一只饕餮巨兽嚼食雷电,毁天灭地似的轰鸣,他不知该有多危险。
辛越轻轻挽住他的胳膊,眼底的潮湿后知后觉漫上来,心里又是忧惧又是后怕:“不许你再将自己置于险地。”
顾衍起身将另半扇窗关紧,指腹抚过她眼下水泽:“这些小家巧,我还未看在眼里。”
辛越拉他的手贴在脸上,摇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明日起来写个十张大字送到我房里,一张不能少,须得给你紧紧皮子。”
“……”
辛越反手抱着他的腰肢,脸贴在他身上,呼吸之间都是伽南香气,踏实又安心。
顾衍手掌覆在她头顶细发,片刻后,终是忍不住道:“今日……受委屈没有?”
“没有!”辛越一下子挺直腰板,声音也大起来,“我有在认真保护自己,一点没吃亏,多次尝试让对方吃亏,可惜道行不够,没能得手。”
顾衍拉起她的手,点点上面两道印痕,真是不晓得她对吃亏的定义是什么,缓声道:“我说过,若我不在身旁,你好好的护着自己,等我来找你就好。往后别再徒手捏匕了,记住没有?”
“知道了……”
顾衍:“这句话,明日也写个十张大字,送到书房来。紧紧皮子。”
“……”
两人一坐一立,对视一眼,眼底都淌着笑意。
顾衍的侧脸忽然流光跳动,烛花啪地爆出一声响。
辛越想到一件事,肩膀瞬间耷拉下来,颓丧道:“可是你送我的扇子被撕了……不过,它替我挡了一路雨,又往火炉子里躺了躺才被撕的,也算寿终正寝了,还有还有,我的袖箭……”
顾衍皱眉,撩起她的右手袖子,在手臂处略按了几下:“用袖箭了?”
辛越回想下当时场景,老实摇头:“没有,也被拆了。”
袖子被放下,上头纹路明暗隐现,顾衍嘴唇动了动,胸口处一片激腾情绪猖獗地冲击心房。
他沉默了一会儿:“无妨,我再给你一个。”
他转身走到对侧窗前,推开窗扉,垂首叮叮当当地在一个匣子里摆弄什么物件。
春夜的风,带着雨后的重重湿意,他的眼眸寒冽,像远天的星子。
辛越后知后觉抓起外袍,胡乱罩在他身上,看一眼他手底下的袖箭,他在改动机括。
“你是不是不高兴我将你送的东西弄丢了?”
她很能明白这种感受,送出去的物件儿,因承了所送之人的心意,就不再是个死物。
打个比方。
若顾衍送她一匣南珠,那就不是一颗颗南珠,而是串起来贴在她腕间心口的珠子。
若顾衍送她一箩筐折扇,那就不是一柄柄折扇,是夏日的凉风,是冬日的扶摇。
这话说是说不出口的,酸得倒牙,只好放在心里。
日子平淡,常常带苦,若没有些甜得发酸的爱意可如何过呢。
她在竹楼里对陆于渊说不在意折扇被毁是假的,为的是在万分之一的可能里用袖箭唬住他,反制他,继而跑路。
顾衍送她的东西,每一样她都宝贝得紧,不是因为数量多便不珍惜,反而是因为数量多,情意更深笃。
她偏头打量顾衍,他微一转头,一双凌凌杏眼和一双清冽寒眸相对。
顾衍叹口气,真是迟钝。
春夜的冷风也没能平复他胸口狂恣翻腾的情绪,他将手搭在她腰间,搀了飞银丝的腰带被他略一挑力,扯断。
辛越腰间一绷,浑身僵直,没反应过来,身子腾空,顾衍已经打横抱起她往浴池走,闷声道:“去沐浴。”
……
紧张是最要不得的情绪。
辛越盘腿坐在白玉榻上,由黄灯拿松软发烫的柔巾给她烘头发的时候,对这个道理体会得尤为深刻,且是尴尬得脚趾头都蜷起的深刻。
她絮絮叨叨一堆,话里话外想将陆于渊和天水楼的干系往外摘,但她身上却穿着从天水楼换过的衣裳,这不就说明天水楼里有她惯用的物件儿,那天水楼是谁的还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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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
想到她穿着这身衣裳在顾衍跟前瞎晃,他那双百丈开外能射中飞禽的眼睛又毒又辣,定打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呃……”她双手掩面,懊悔不已,真是说也不对,不说也不对。
“怎么了?”顾衍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衣衫齐整,站在她身后。
黄灯早就不见人影。
浴池里水汽氤氲,他的身影一团浓墨般,黑沉又具压迫力。
辛越看不到他神情,但能感觉到他在目不斜视盯着她。
走过来时,黑靴踏在那身换下来的衣裳上,一黑一白,如墨山倾轧。
辛越头皮发麻,站起来,脚下是暖玉莲心,可却手足无措,浑身的血液一股脑地涌上脸。
顾衍站在她身前,静默无语。
她心里细细地抽疼,泛起一层一层不知名的情绪,她知道顾衍在等什么,他在等她做一个全才,可她此刻真想做一个蠢才,什么都不知道的蠢才。
“辛越。”顾衍的声音听起来如极地寒潭,出口就冻得她生疼。
她后退两步,只觉自己站在万丈悬壁,往左是深渊,往右也是潭府,为难得要逼死人。
谁知,他下一句出口的却是——
“跑什么,过来抱我,伤口疼。”
辛越心里嗷地长呼一声,甚个深渊万丈,峭壁凌人,为难懊恼都化为飞灰。
他都知道,他知道她为难,知道她心里的尺度。
她猛扑上前,整个人在他脖子上挂着飞转了半圈,脚尖踮地,小鸟儿似的在他脖子上连啄七八下,脸贴到他胸口,千言万语,只能叫他的名字:“顾衍……”
顾衍声音坚定又深沉。
“辛越,今夜之后,你不欠他什么了。”
“现在开始,只想我一人。”
辛越心中升起一丝疑惑,可他不给她问的时间。十指同她紧紧交扣,顾衍似轻狂,似急切地堵着她的嘴唇,在她的娇嫩唇瓣上重重辗转,厮吻。
宽大的绒毯落到地上,两道人影交颈相叠。
良久。
她推开顾衍,翻身在上:“别动。”
俯下身在顾衍的脸上一通乱啄乱啃,游挪往下,最后停在他的喉结,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震了一下,再次警告:“别动!”
她启唇,在他的脖子上来回移动,轻咬慢啄。
顾衍的气息越来越沉,仿若一道紧绷的弓弦。
绷到极致,便是雷霆回弹。
辛越坐起身,居高临下,俯视他:“想不想要我?”
夜光壁散出微芒,青玉池水波荡漾,池底千万颗琉璃玉珠逸散流光,在梁顶投出流转光华。
辛越短暂地适应后,突然发觉。
他今夜很不一样。
他不慢慢等她,他在带着她,提心撞胆,直入云霄。
身下的绒毯又长又柔软,被辛越攥得一片狼藉,指缝间都残留了些许绒毛。
她被突如其来的猛烈节奏打得呜咽,腰被握住,长长的绒毯外突然伸出一只无力的手腕。很快,娇小手掌再次被迫张开,从上覆下来一双宽厚的大掌,同她十指相扣。
顾衍俯身吻去她情不自禁滚出的泪:“来一下?”
“慢……”
一声短促的惊呼,辛越双手被按在地上,不得动弹,只紧紧扣住他的十指,指甲深深嵌入他手背,印出十个小巧的月牙。
她今夜来得太快,太急,毫无防备。脊骨弯成曼妙的弧度,鼻尖泛粉,抑制不住地打颤。
热意涌出。
发丝散在地上,犹如大片墨色的藻。
地上蓝田暖玉正中心,雕一朵青莲,青莲高洁淡雅,手腕横出,泛粉生艳,一片绮丽。
顾衍亲吻她紧闭的眼,眼睫潮湿,他不住地轻吻,近似虔诚地吻他的姑娘,松开手贴在她鬓边微微汗湿的发。
而手背青筋凸显。
她在咬他。
可他不等她。
暖玉雕的青莲美不胜收。
也有窈窕晕红,莲瓣一重一重收合,拢紧,突然又被一重巨浪扑开。
一轮新的征战。
不知过了多久,顾衍挽起她的发,用一只墨玉簪固定。
沉入青玉池中,池水温热,氤氲雾气里,她伏在他肩头。
青玉池里的兽首凶狞,池子里的浪花一潮一潮涌过去,不断扑湿它。
水面没过辛越的胸口,她脚尖点地,面对池壁,手肘靠在池壁上,时不时滑落,指尖不断划过温热的水面。
腿已经打颤,身子受到水的浮力,又有一力将她顶起,顾衍把她的上身扳起,反手扣着她的下颌,让她侧头,从侧后俯下头亲吻她的嘴唇。
辛越意识迷离,无法回应他的吻,眼睛半阖,水雾泠泠,承受,承受他的吻,承受他炽烈的气息。
顾衍额上的汗沁湿鬓发,划过他眉峰上的伤痕,些许刺痛,激得他更狠辣,汗水滴落池中。
嗒。
辛越忽地一阵轻松,接着被翻转过来,再被抱高,她顺势抱着顾衍的头,双手伸入他浓密的黑发中,脊背弯了一下,用纤弱身躯把他的脑袋紧紧抱住。
惊涛拍岸。
再一次打湿他。
辛越的气息一次比一次短暂而急促,同她的身子一般。
脖颈后仰,纤巧细嫩,上面红梅点点。
顾衍的嘴唇贴在她耳珠,轻轻嘶吮,辛越忽地发出小兽般的呜咽,猛地往前倾紧紧攀住他的脖子,一口咬在他肩上,在他后背留下道道指痕,眼泪随之扑簌簌落下。
灼热地打在他的肩头。
辛越从颤栗中找回一点神智时,顾衍已经将她放在床上,盖上薄毯,手里捧一只紫玉药瓶,挖出一团药膏,探到薄毯中给她涂上。
她抱着被子,连他正经涂药的手都承不住,猛地屈起膝盖,又打湿了他的手心。
顾衍眸底发红,额头青筋暴起,忍着不去看她潮红的眼角,竭力深吸了一口气。
扯过帕子擦干手掌再挑出一团药膏。
辛越呼吸急促,羞得脸颊滚烫。
两个人火热热对视。
顾衍低下来亲她的眼睛:“闭眼,你这样,我想再来一次。”
辛越抬下巴啄一下他的嘴唇:“其实不疼,不想涂了。”
“不行,”顾衍躺在她身旁,“忍忍,别动,很快,否则明日会疼。”
她扯起薄毯把头埋进去:“我不行……我控制不了……”
顾衍分散她的注意:“一会吃点东西,虾糜蛋羹,还要什么?”
辛越探出头,露出水杏一般的眼和泛红的鼻尖:“渴。”
“涂完药给你拿水,还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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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越揉眼:“就是渴。”
一边说话,顾衍极具耐心地再次尝试,将药一点点地涂进去,要控着力道,额头上又沁出薄汗,声音嘶哑至极:“放松,放松,别咬我……”
最后,涂完药,两人都历劫一般,松一口气。
辛越累极,瘫软在他怀里,脑中一片混沌。
顾衍在房中,一向很讲究情调,讲究一个循序渐进,引导她,爱护她,轻柔地触碰她,只有在双方都情难自禁的时候,他会流露出一些让她觉得刺激又有些害怕的兽|性,烈性,狠劲。
今夜大不相同,一来就十指相扣地按着她的手,待她适应,就几乎是挞伐式的索取、占有。
可他的手指穿过她发丝时,落在她额心的那个羽毛似的吻又好似在害怕。
真是矛盾,她琢磨不透。
女子都有规律的小日子,辛越想,男子许也有,顾衍的情绪数年如一日地平缓,上一次如此剧烈地波动还是在二人云城重逢之时,他这个周期,委实有些长,就是不知健康否。
*
翌日午后,晴天丽日,园柳鸣禽,七子湖上粼粼波光,映照金堤。
仆妇小厮来来往往都低眉垂首,步伐慢挪,目光闪烁。
若从心花的视角,在半空往下看,往来洒扫料理庭园的仆妇小厮,在听竹院外行程一道圆弧形的人流。
人流淌得极慢,往来窃窃交谈,目光中阴晦闪烁着八卦——听说听竹院响了一晚上的惨叫声哩!
黄灯从听竹院出来,一长条的仆妇小厮,提着水桶的,拎着扫帚的,还有的只捏了一块抹布就往这边凑,目光齐齐投过来,她淡淡扫了一眼人群,众人一顿,立刻拔腿如风四散。
黄灯轻嗤一声,听竹院清幽,远离主院,两位主子都忘了提要把辛少爷安置到哪处院落,黄灯便做了主,以她看来,安排客人住哪里,其实是一门学问。
夫人侯爷是主子,住匠心巧构,最为清雅舒坦的正院。
丘云子住半坡上,能得一大片药田,紧急时将他一脚往坡下踹,骨碌骨碌地省事。
暗卫住两排四方院落,供吃供喝远离主院。
辛少爷么,又要清净卧床,又能嚎翻屋顶,自是往偏僻处安置了。
故而黄灯将他安排在了正院……隔了一片湖,遥遥对望的听竹院,由他喊破了嗓子,夫人和侯爷也不会听得一二声。
她以为这厢安排十分稳妥,今日特地去探视了一番,再报给夫人时,夫人正往侯爷额头上抹药膏子,夫人也觉十分稳妥,侯爷还赏了她一柄锋利匕首,听闻是件神兵,杀人放血时匕身上连滴红都不会沾。
她喜滋滋地揣着赏出去了,侯爷吩咐她往崔家去试试手。
简直双喜临门。
辛越在铜盆前净手,扭头问:“我去瞧辛扬,你去不去?”
顾衍瞅一眼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披风,刚坐到书桌后头去,闻言半句话不敢多说,直接应道:“去。”
辛越擦干手,指了下桌上摞得高高的折子文书,妄图用公事留下他的脚步:“你忙你的呀,我去去便回。”
其实她心里还存着事,不大希望顾衍同行,因为这个事还同他有关系。
人际往来里有个规矩,两人若要凑在一处说第三人坏话,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傻到挑第三人在场时说的。
辛越以此推彼,觉得若是两人要凑在一处探讨第三人的行止诡异之处,定然也不能让他在场。
她昨日里历了一番险,受了一下惊,忧了一回心,丢了几回身,今日同顾衍之间有些不对劲,这不对劲在哪,她说不上来,只能从一些小事上琢磨。
譬如今日一早,惯常都是红豆服侍她穿衣,顾衍非要来抢活,连绾发都不假他人手;
早晨她实在不大有精神,窝回床里睡了个回笼觉,睡前顾衍在床头,起来时顾衍竟然在床上!
午膳时,夹菜端汤就不说了,连个小河虾都要给她剥壳,要知如今的小河虾就半截小拇指大,吃的就是一个嘎嘣脆香,给他一剥,小河虾只剩米粒大的肉,饶是这样,他还剥了半碗出来……
昨夜的反常她就已经琢磨不透,今日就更糊涂了。
辛越心里头觉得他这样的反应同昨日天水楼一事有关,想去同养病的辛扬探讨一二,顺便观瞻一番落难辛小爷的颓废模样。
顾衍一向对辛扬没有什么好脸色,何况他还住在七子苑里头,她猜想顾衍定没有兴趣与她同往,没想到顾衍竟能丢了公事,站起身就要披外袍。
辛越连忙把他按回去:“不必,不必,辛扬是自家人,不是什么要紧人物,哪天看都一样,如今过去魔音穿耳,难保你这伤口也要让他震裂了。”
此时此刻,就算是心里疑惑万千,但有一点简直摊在了明面上——顾衍今日黏上她了。
辛越给他手里塞了只笔,杯里续上清茶,翻开一本折子,按着他在桌前批复。
自己拎着一卷闲书,在窗下新换的藤椅上坐下,眼睛盯着书上密密文字,可是身子累乏,心思无法集中,脑子里浮着乱七八糟的事。
忽地想到自己昨日好似漏了个关键问题,遂翻个身子看他,问道:“你费了这么大劲,从崔家弄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顾衍坐在书桌后头的螭龙纹大圈椅上,闻言很快接话:“崔家立身之本。”
顾衍还在等她问,眼睛时不时觑她一眼,批完一本折子,忍不住开口:“怎么不问了?”
辛越打了个哈欠:“累,今日脑子不大灵光,须得想想。”
顾衍笔尖顿了一下,一笔写下个大大的“准”字,轻应一声好。
抬头便见她胡乱把身上薄毯往下拉扯,脸蛋红扑扑,拎着杯盏灌了两盏清茶。
昨夜里他失了克制,没轻没重,在她脖子上、胸口留了不少痕迹,春日里的衣裳,都是薄薄的抹胸和褙子,她不知从哪找了一件领子高高的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如今又是在窗下吹风,又是灌茶水,显是热着了。
顾衍今日一直有些心虚忐忑,放下笔,抬手支着侧额,静静看她。
辛越侧身躺着,眼神凝在窗外,顾衍顺着她的眼神看出去。
几只雀鸟落在墨石花圃,辛夷花盘踞苍虬,云蒸霞蔚,投下铅灰的影子。
他再回过头时,辛越已经歪在藤椅上睡着了,书卷落下藤椅,发出轻微啪声,没有把她吵醒。
他走过去,将人抱到榻上放平,褪下披风散热,指头轻触脖颈,点点红梅上一片潮湿。
转身拿起她的团扇,缓缓送风。
风熏日头软,她鬓边的细发不大听话,垂下一二丝,他的手正要去拨,她忽地打了个喷嚏,翻了个身,胡乱一挠,将他一只食指攥住,露出半边在藤椅上压出红印的侧脸。
红扑扑,粉润润。
他没有哪一刻不爱她,没有哪一刻不比前一刻更爱她。
午梦千山,弹指一挥。
到辛越起身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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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已经绮霞遍天,几丛修竹在院落里随风沙沙作响,偶尔传来窸窣虫鸣。
她坐在榻上发呆,嘴边多出一抹瓷白。
辛越借着顾衍的手喝了一盏茶,人还懵着:“我这是睡了多久啊?”
“两个时辰。”
辛越低头看了一眼,兜脸彻腮红得彻底,扯过一旁的披风把系带扎得紧紧的。
顾衍手指有些僵硬,语气忐忑:“是我不好,不该在你身上留那么多……”
辛越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哪里哪里,比起你背上那些,这真是小意思了。”
“……”
“不过……”辛越又嘀咕起来。
顾衍一颗心吊起:“不过什么?”
辛越指了下他,又指了下自己:“你背上那些好歹衣裳都遮住了,我这儿却遮不住,给你一人瞧了倒没什么,横竖是你啃出来的,但,虽说我不拘这等小节,但如今天气愈发暖起来,都穿春衫了,你下回只能啃衣裳下面了啊。”
顾衍怔立半晌,突兀地笑了一下,半蹲在她身前。
“衣裳下面,”声音低沉而幽魅,“是哪里?”
第136章、藏起来
辛越脸上飞上两朵桃晕,双手在他脖子后交叠,露出一截藕臂,悄声道:“就是,那里。”
“哪里?”顾衍含糊着,轻轻亲吻她的耳珠,一只手指从上探入小衣,微微往下拉,弹出一捧白嫩嫩的酥酪,随着她忽然急切的呼吸上下翻腾。
热气喷在她耳畔:“是不是这里?”
辛越喉咙口逸出喑咽。
顾衍俯首,在她说的那里印了一朵红艳艳的娇花,水渍润泽,傲然盛放。
辛越下巴抬着,双目紧闭,黑暗中的刺激感直冲头顶,不自觉把他的脑袋往前压,声音战栗:“放……住,住口!”
“好,”额头抵着她额头,偏着脸辗转在她唇角,“藏起来。”
“嗯……藏好……”她的声音断断续续,轻轻的一下撩拨便让她有些意动,浑身敏感得很,脚趾头都蜷了起来,脸颊更是绯红一片。
春暖花开,顾衍的春天仿佛也来了,在床榻上称得上花样百出。
不晓得是不是从她买不到的那些话本书卷中习得的,她数次情真意切地表达想同他一起研习一番,二人一同进益,但他却次次能把她的注意力从在书册上共同进步,转移到榻上实地共同进步,辛越只能想,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个道理在哪里都是适用的。
不过,她一贯对自己比较诚实,害羞之后,坦诚地剖析了一下自己,她挺喜欢这些花样。
所以她那点害羞也越发淡了。
明显地感觉到顾衍的状态同白日里不同,语气间有种松口气的餍足,辛越恍惚明白些什么,道:“晚上还给我剥小河虾吗?”
“……”顾衍脸色黑了黑,“不剥了。”
“嗯?大胆!”
顾衍笑着捏了一把她的脸颊,手感同酥酪一般嫩滑,爱不释手:“晚上带你出去收场戏。”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讨伐意味。
辛越知道他不是会默默忍事的人,昨日同陆于渊虽说算得上是你来我往,但这种事从来就没有什么平衡之言。
但是,一个时辰后,两人站在璀璨千灯下。
江宁不夜,这条最繁华的街道更是灯箱烛火燃到天明,人声叫卖沸到天明,酒香花香熏到天明。
他们身后车骑雍容,来往客人衣冠磊落。
头顶描金匾额上三个大字——天水楼。
辛越头皮还是一阵阵发紧,顾衍说今夜崔家准备了一场好戏,没想到这场好戏是在天水楼唱起来,她如今看这三个字就有些气短。
顾衍已经迈上台阶,见她还在站着,扭头问道:“怎么不进来?”
辛越只好跟在后头,可一迈入,穿过一道虚屏,天水楼里的景象竟然与昨日大不相同,昨日里进来虽然匆匆一瞥,但她确信这大堂中间都摆满了桌椅,座无虚席,觥筹交错,看得她眼花缭乱。
可今日,整个大堂空空荡荡,一张桌椅都无。
楼上倒还是悬灯垂穗,绣帘叮当,灯烛晃耀。
且她目之所及,正中之处,立着个大台子,台壁披红挂彩,藤蔓花枝缠绕,像戏台子,但比之在喜庆之余又多一分雅致。
高台两边是翅翼一般的两道半弧形木梯,层层往上,一共五层楼,此时正有华冠丽服之人缓步往上。
二楼倒是围着栏杆有数十个雅间,雅间帐幔敞开的,能看到三三两两的人,有的倾耳交谈,有的高声招呼,整个天水楼倒从一家酒楼,变成戏园子了似的。
她迈步跟着顾衍往前走,一边打量高台,一边往左侧木梯走上去,没想到一转眼,身侧就不见人了。
她站在两阶木梯上,茫然四顾。
“这里……”
顾衍无奈的声音在木梯下方响起。
辛越忙旋身下来:“不上去呀?”
顾衍带她往前几步,来到昨日所见的十六道屏风后头,露出六扇门,问:“昨日你走的哪道门?”
辛越指最左侧的一道。
顾衍推开半扇雕花木门,挑眉示意她跟上。
辛越慢吞吞缀在后面,踏出门槛时,前后上下看了一眼,突然道:“不对……”
“什么不对?”
辛越又跳回去门内,从左往右,挨个扒着六扇木门,往外张望。
看一圈下来,脸上更是迷茫:“不对啊……我昨日里走的不是这几道门。”
顾衍眸底幽深,站在左侧门外朝她招手:“来,有我在,别怕。”
最左侧的门外便是一处小院子,朱朱粉粉,娇花遍地,假山有,怪石有,水榭有,楼阁有,不远处还能看见稀稀疏疏错落开的院落,丝竹声缈缈飘来,是达官贵人不喜大堂纷扰,宴客时会选的院子。
但是……此情此景,绝对不是她昨日出来的地方。
莫不是她撞了邪?辛越搓了搓手臂鸡皮疙瘩,觉得这个世道真是很复杂,眼睛左右顾盼,想要寻一丝同昨日相同之景来都找不到。
“怎么是这样?我昨日里,开了这道门走出来便是一条小路,两旁栽着竹子,没走几步路都没了,再走几步又是岔路口,我才在里头迷了路的。”
顾衍紧跟在她身旁:“奇门八卦之术,专拐你这皮娇肉嫩的傻姑娘。”
“……”辛越木了,这个世道不但复杂,还很险恶。
顾衍带她走了一会,便折返回去,她特地在最左侧的门上看了一下,指着门上的一小道烟火燎过的黑色痕迹道:“昨日里,我走的就是这扇门。”
“门还是这扇门,”他淡淡道,“连的地方却不是你昨日去的地方。”
辛越糊里糊涂点头,二人往屏风外走,一阵香风袭来,她差点同绕进来的一个青衣女郎迎面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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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衍迅速拉她到身侧,才免了这一撞,脸色不虞。
不料那青衣女郎一脸面上先是一讶,随即挂上热切笑容,后退两步,声如银铃道:“我道这屏风后头有一股腾腾瑞气呢,见过两位贵客,两位这便楼上请吧!”
说着转身往后,抬手叫十来步外的健硕小厮,“来来!把这屏风都挪了,给喻霜姑娘腾个位儿!”
辛越一愣:“谁?”
青衣女郎转头侧立,对他二人摆了个请的姿势,娇婉笑道:“是喻霜姑娘。”
辛越和顾衍随着青衣女郎往左侧木梯上走,辛越轻声道:“我认识她呢。”
顾衍只是紧了紧她的手,面容平静地点头。
辛越:“我同你说过吗?”
“没有呀,”没想到接话的是前头的青衣女郎,她听了二人的话,后退两步,走到辛越身旁,眨眨眼道,“您真认识喻霜姑娘呀?”
“……”辛越没有答话,偏头看了她一眼,为天水楼的引客女郎有一颗如此熊熊八卦之心感到疑惑。
青衣女郎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柔声告罪。
就差两阶台阶便要走上三楼时,对面的弧形楼梯处也慢慢走上来一道人影,身形高挑纤瘦,一身红衣,发髻高挽,长眉入鬓,神情中带着利落豪爽之气,打眼看到辛越,先展露了一个明艳艳的笑容,扬声喊道:“辛越!”
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辛越抬起手,露出一截嫩生生藕臂,上头套着赤金嵌红珠臂钏,富贵雍容,红宝珠更是衬得她肤色白亮得惊人。
“喻霜。”
刚展开笑,忽然感觉到脖子一紧,似有什么东西滑过,接着胸前一凉,辛越惊了一惊,笑容僵在嘴角。
刹那间,肩上多了一只手,稳稳按住,将披风牢牢定在她肩上。
她里头穿一件丁香色抹胸,外罩流光鲛罗纱,下穿一条软银轻罗百迭裙,腰间一条红玛瑙腰链作点睛之色,正是春日里的清凉打扮。
只是……这般打扮胸口处清清凉凉,无甚遮挡,所以她这才又披了件带一圈白狐毛领子的香色锦光缎披风,将胸口脖子遮得严严实实。
方才上最后一阶楼梯时,披风下摆不知被什么压了一压,雪缎做成的系带一松,披风便自胸前往后滑落。
春光泄了一刹,胸口雪浪红潮,小巧的锁骨上一小排齿痕,如玉白皙的脖颈上点点红梅,白皙和红紫的极致对比,在白狐毛下若隐若现。
变故只在一瞬间,顾衍手还按在她肩头,已经闪身站在她身前,低头重新系上系带。
一片狼藉暧昧都掩在披风下,他轻声安抚她:“我在,没掉,没事。”
她一时间,有点迷糊,如在梦中,呆愣愣点头。
罗绮香风拂过,琵琶轻奏。
喻霜快步上前来,轻飘飘看了那青衣女郎一眼:“若是不会带路,便先学会走路,再踩了女客的衣裙你这腿也别要了。”
青衣女郎脸上阵青阵白,垂首告退。
十七幽然上前,一个手刀,青衣女郎软软倒下,被十七带走。
这是明晃晃地打天水楼的脸,喻霜目光闪烁一下,脸上的笑容仍在,甚至更加明艳照人,对着辛越道:“多年不见,没想到仙琉一别,再次见你是在江宁,身子可好些了?”
辛越回神,笑道:“能蹦能跳,多谢记挂,喻大掌柜。”
喻霜噗嗤一声笑:“没有辛姑娘光顾,临尧□□阁冷清得少了一半流水,柳掌柜时常问我你何时再来。”
辛越想说这辈子挑衣裳的活儿都落在顾侯爷身上了,但她最近学会了用客套话应付客套话,抿嘴一笑,道:“想来再过不久,□□阁就该开到京城来了吧,届时请柳掌柜到京城分店坐镇,包管让他日日算盘打得停不下来。”
二人寒暄两句即散。
转身时,顾衍目光扫过喻霜,寒如冰潭、洞穿心思的一眼,让喻霜脊背顿时汗毛凛凛,下一刻就见他环着辛越进了雅间。
高山罩顶的压力消散,喻霜哼了一声,往楼上走,在五楼栏杆旁看到眼前转出来一个人,俊逸倜傥,风姿高彻,一贯含笑的凤眸此时阴阴沉沉。
她扬扬头发,笑了下,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调侃:“如何,后悔不后悔?”
*
天水楼一共五楼,迎客的只有三层,整个三楼呈个椭圆形,绕着红木栏杆有一圈雅间。
辛越和顾衍走进椭圆一端的雅间,正是靠大门一端的正南方向。
雅间很小,三寸见方的小厢房,侧门进入,前面一道围栏,一重纱帐并一重暗红帷帐掩着,拉开便可清晰看到一楼的台子,台子所在之处正好是椭圆另一端的正北方向。
若要看戏,确是个正正中中的好位置。
她转过头,顾衍站在门边同十七低声交代什么。
昨日他眉骨上挂了彩,有道浅浅擦伤,今日出来时便戴了一条玉色抹额,缠银丝,流光溢彩,正中一枚指甲盖大的墨色宝石,完全敛了他的凌厉之色,卓尔如玉。
凭良心讲,他千般模样都好看,但她还是最喜欢他凌厉如锋刃的模样,会把人割伤,也有本事让人如飞蛾扑火往上闯。
她盯视的目光太肆无忌惮,顾衍交代完事情,平静地打量她一眼。
侧门关上的时候,把光线也一并带走了。
小雅间一片昏暗,她看到一点幽芒朝她靠近。肩头忽然就一沉,整个人被按在了椅子上坐下。
那点幽芒正正停在她眼前,她听到顾衍的声音:“那个女人不是善茬,离她远点。”
“谁?喻霜?”辛越表示理解,黑暗中摸索着,同样拍拍他的肩头,“我知道的,她有手腕有脑筋,是个厉害角色,但这样挺好,她若是个善茬,如何在这吃人的世道中站稳脚跟?”
“若只是这样,倒还无妨。”
“……”辛越后知后觉地问:“那个女郎,喻霜指使的?”
但她更关心:“方才带子就松了那么一会会,喻霜应该没看清楚罢?”
顾衍未语,辛越便结结实实愣了一下,艰难地滚了滚喉咙。
顾衍以为她终于升起一点迟来的羞怒,安抚她道:“我挖了她的眼睛。”?
辛越抬头,听他语气不似作伪,连忙止住他:“倒也不必。”
又双眼放空地继续说:“其实,你要这般想,这种事情也没什么丢人的,你我夫妻,天经地义,而且喻霜也是个女子,没什么的,没什么的吧……嗷!”
她再编扯不下去了,埋到了顾衍肩上作了一时的鸵鸟,小声说:“她为什么这样做?难道看我今夜穿了件披风便好奇吗?还是对我们的房中之事好奇吗?我可以指点她买几本春|宫研习的……”
“越发胡言乱语!”顾衍捏她掌心,警告了一句,“你提防点她便好,此事复杂,牵涉旧事旧人,回去我再同你细说。”
二楼人声鼎沸,语笑喧阗,吞没他们的私语。
此时,他们雅间正顶上的五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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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霜靠在栏杆上,探头下去看下方掩得严严实实的暗红帐幔,回头调笑道:“这时候还能坐得住?可不要告诉我你没看到。”
陆于渊面色阴沉,坐在圈椅上,银边袖摆下,一枚木雕小麒麟捏在手中,凤眸幽邃。
他知道他会痛。
他以为他能忍。
但他不知道,会有这样闷得喘不过气来的痛法,五脏六腑都搅到一处,头疼欲裂,心如刀绞。
昨日的一个时辰又两刻钟,简直像是从老天爷手里偷来的欢喜,而今日,就要他抽筋剥骨地加倍还回去。
喻霜颇看不上他这副样子,分明有机会把人留在身边,非要假作高尚地求什么真心,冷嗤一声道:“我第一回见她,就同你说过,这姑娘心思同别人不一样,你指望她自己看出来,是不可能的,陆于渊,你自己活生生把这三年都喂了狗了。”
陆于渊忽地偏转了头,目光审视她,似笑非笑道:“激将?”
喻霜嗤之以鼻,掏出西洋小靶镜来,仔细检查了一番妆容,道:“你既这样手软,我就推你一把,让你看看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会对三年不见的妻子做什么,他们日日会做什么,他会在她身上留下什么样的痕迹。陆于渊,看来,你的姑娘没少受呢。”
风动,幽蓝袖摆蓦地扬起,桌上一碟冒尖的花生被一阵风卷过,尖顶的花生激射飞出,喻霜身子侧了侧,花生粗糙外壳擦过她的手臂,划破衣裳,臂上传来刺痛,微热血液渗入大红衣衫。
他越是怒,她越是满意,附身过去,在他耳旁轻语:“对女人最好的手段……是坚定强硬的手段加上真挚的心意。只要人回来了,还有什么是迈不过去的,如果你还在怕她难过伤心,不敢下手,你的姑娘,这辈子就得在顾衍身上哭,顾侯爷那个人,杀伐气那般重,可不像个会怜惜人的。”
“你能听我说这么多,心里也不是没有动摇。你怕她不会爱你,可往后的一日复一日,她只会越来越不爱你,直到完全忘了你。如此的话,你还有什么可怕失去的?”
犹如蛇信轻吐,危险中带着引/诱,蛊惑人心——
“你本来,就没拥有过她。”
陆于渊阖目,靠坐在椅上,她奄奄一息的模样,娇艳明媚的模样,咬牙切齿的模样,认真专注的模样,回身为他往火里冲的模样,面色雪白胸前糜红的模样,一幕一幕从眼前闪过。
“滚。”
喻霜捂着血流不止的肩头,转身下了楼,步伐张扬,十分畅快。
一刻钟后,一楼大堂传来阵阵喧嚷。
十七敲门入内,手里捧一件新的披风。
辛越愣道:“这件有什么不好?”
顾衍替他回答:“脏,烧了。”
“……”她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被绊了一脚,所以这件看起来清雅,实则费了两个绣娘做了二十来天的披风才正经派了一回用场,就要扛到灶底下烧了。
顾衍接过披风,重新给她披上,这件披风更软和些,脖领同样围了一圈白绒绒的毛。
十七将帐幔挂到两边,窄小昏暗的包间霎时大亮,抬头一看,屋顶悬挂的湘色宫灯呈九九之势,把整座天水楼照得犹如白昼。
顾衍正正辛越头上的步摇,把缠在一处的三条细珠流苏轻轻拨开,流苏下的小红宝石坠角轻轻碰她的脸,衬得她脸庞莹润,顾盼生姿。
琴声曼妙,回荡屋宇之内,香云袅袅,一片华彩缤纷。
“……”她这才看到,整层三楼,除开他们这处包间撩开了帐幔,其余皆是紧闭。
顾衍淡淡道:“怎么了?”
“天水楼是不是同银子过不去,二楼满满当当,一圈都是人,三楼却只开这一间雅间。”
顾衍沉默了一会,道:“说不定,这一间雅间,价格便抵二楼一整楼。”
辛越觉得有道理,世人有钱之后普遍喜欢摆排场,有的人喜欢前呼后拥,有的人喜欢标新立异,但像顾衍这种,爱清净爱到一定程度,就更是一种变态的排场,不过她还是好奇地问了一下:“那么究竟这间雅间花了多少银子?”
“一千。”
辛越嘟囔:“一千两银子,也还行罢。”
“千金。”
“……你今夜睡书房罢。”
第137章、授人以渔不如授人以欲
一千金,只能烧两个时辰,全江宁最败家的败家子都干不出来这种事,辛越觉得家业堪忧,瞪了败家侯爷一眼,后者抬起一边眉,似在挑衅她。
但他眼里流转的光华,被抹额的一带玉色润得只剩惹火,她一抬手掐上他脸颊,行云流水穿到他脑后,勾过来反咬了一口。
顷刻轻咬,顷刻分开。
“回去再教训你。”
顾衍唇角微张,几乎错愕,摸着嘴角的微湿展开一抹笑,甚好,甚好。
正要抬手,外头响起三声叩门声。
辛越速速往边上挪腾,同顾衍拉开两个身位,同进来的十七比了个大拇指。
十七被这一下唬得背上发寒,手里捧着两只托盘进来,进出数次,长桌上便琳琅满目,玉盘珍馐,佳肴玉琼摆了一桌。
碧煎笋、野荠羹、杏酪、蜜酱三果、八宝豆腐、薄云片、炙羊肉,惹得辛越食指大动。
少年执剑的手正持一柄精致鸾刀,仔细割开炙肉,看这个架势,辛越不由抖着脖子想了想,割脑袋同割羊肉许有异曲同工之处。
想着忽然反应过来,今夜怎的将她的人招来打杂了,往日里跟在顾衍身旁鞍前马后的人却不见踪影。
“长亭呢?”
辛越问出口时,十七的脸上也抽抽了一下,是一种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顾衍按下被她撩起的火,看她一眼,她指了一下野荠羹,还有乳白的杏酪。
顾衍先给她盛好汤羹,再样样都给她布了一些,才淡声道:“长亭去寻你昨日误入的那处地界了。”
野荠羹鲜香顺滑,但也不妨碍她呛了一口,艰难咽下,晓得顾侯爷行事霸道强横,但也没想到他深入敌营还这般胆大妄为。
声音不禁拔高两分:“你人如今就坐在天水楼,就让下属去扒天水楼的底细?”
“看来……”他拉长声音,侧头微抬下巴,眼神意味不明,“阿越也知道天水楼的底细。”
“……”辛越马上反应过来,她被套话了。不对,她自己把自己套出来了,这更让人悲哀了!虽说他一定早就猜到了,但之前至少还有一层窗户纸么。
此时此刻,多说就是错,不说也是错,她只好转了一个方向,假作好奇地指指屋顶:“你知道这房顶的灯是怎么挂上去的么?”
“每盏灯点好之后,竹竿挑上去。”
辛越大拇指给到他:“原来如此,顾衍你真是聪明。”
“……你还是吃饭罢。”
等到辛越吃得饱足,果酒也喝了三杯,面颊微红。
手伸向酒壶时,被顾衍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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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快在她耳边一嗅,“够了。”
辛越喝了些果酒,说不上醉,眼神脑子都清明得很,只是有层酒意漫在心头,浮于眼底,原本就简单直爽的心思,更是澄澈浅淡,大眼睛里藏不住一点心事,看什么都少一道拘束,言谈话语直入直出。
此时目光移向大堂,台上七八个舞姬已经甚是敬业地抛了一晚上水袖,袅袅琴音渐渐婉柔,如情人私语,窃窃而谈,最终掩没在万籁俱静中。
琴歇,袖垂,舞姬旋身,以团扇遮面,垂首盈盈后退,带走了不少热烈的目光。
她摸着肚子站起来往下瞧,一楼大堂里也以围栏隔了一个小点的椭圆,空出台前一小片平地,围栏外同样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欢呼声震天响。
辛越的耳朵全是嗡嗡嗡的响动,揉了揉,从他手里接过一杯清茶,几乎要用喊的:“今夜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顾衍倾身过来,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静观其变。
但她实在静不下来,那碗杏酪入肚,不肯乖乖在腹中待着,似乎要涌上她喉咙口,只好在小小的雅间中踱来走去。
“铮——”
随着几声透心的铮鸣,人群喧嚣声默契地平息。
流泉般的琵琶音奏响。
霏丽重花的高台之上,一个绛紫衣衫、眉目鲜丽的女子飒然登场。
辛越愣了下。
原本以为今夜是崔家的一场独角戏,她正想看看崔家还有什么手段没使出来,没想到崔家连面都不露,直接将台子给了喻霜。
辛越靠到栏杆边上,想到喻霜是渭国临尧城中最大的丝绸商,名下的天裳阁开遍渭国的城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身后站着陆家,这是她屹立不倒的根源,但做大做强确是她的本事。
辛越隐约猜到喻霜的到来是为了什么。
一楼大堂那美轮美奂,金银堆出来的华丽台子,不是为舞姬准备的,而是为衣裳准备的。
这是个俗世,且是什么物事都分个三六九等的俗世。
天裳阁,一间卖丝绸绫罗、成衣华服的商铺,敢在渭国天子脚下,取个带“天”字的名,足见其猖狂与自信。
天裳阁的自信胀上了天,却有与之相符的底气。
两个青衣女郎托着华裳从侧后方渐次登台,金光银线、孔雀织羽,华美得令人目不暇接。
辛越看着高台上意气飞扬、干练爽利的喻霜展示一件又一件璀璨华服。
舌灿莲花,衣灿神裳,将楼上楼下的人唬得不住拍掌叫好。
她品出了点味道来,扭头问:“崔家,是要借天裳阁翻身?”
顾衍沉凝片刻,道:“恐怕不是。”
随即双手交叉扣在脑后,冷眼往下看。
辛越明白了,今夜许是生了些变故,怕是同他收到的消息有了出入。
果不其然,气氛烘到最高点后,喻霜笑眯眯地宣布,天裳阁将在江宁城内开第一家分店,此次展出的衣饰都是用的范家布帛,往后天裳阁的成衣也将与范家合作。
人群有一瞬的死寂,接着不知何处响起一阵鼓掌欢呼,接二连三,结成一片起伏声浪。
辛越皱了一下眉头,回到座上。
范家?何时又出了一个范家?
顾衍提醒她:“若以十成分,崔家占江宁布帛市场八成,范家一成,其余商户家族一成。”
“李代桃僵?障眼法,拉范家出来挡枪,实则为崔家延缓生机?”辛越觉得不可思议,“还是说……崔家已成弃子,从崔家转移出来的一批布,要砸在范家身上,借着天裳阁,生生砸出第二个崔家?”
不论是哪一个目的,都比顾衍千金只烧两个时辰还要败家,几乎是搬了半座国库出来烧着玩。
顾衍不屑道:“障眼法罢了,这点布还砸不出一个崔家。”
复又在她耳旁道:“早上你问我,从崔家带出来什么东西,还记得我说了什么吗?”
辛越也压低生意:“崔家立身之本。”
顾衍再问:“崔家立身之本是他转出来的这批布帛吗?”
“不是呀,”辛越放下杯子,“《淮南子》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崔家这批布帛,是肥鱼,确实让人眼红,但是,钓肥鱼的法子,才是崔家的立身之本。”
略一思索,再道:“若是其他家族商户都能生产出崔家那样精美的布帛,崔家的立身之本才算断了,不,也不是断了,崔家还是有百年名声和财势在,只能说是被削弱了。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崔家要这般容易被取代,也不会当这数百年的龙头。”
顾衍喝了一口她的茶:“不错,崔家如今一时失利,但只要还有布在,只要还能产出布来,崔家凭借数百年的老招牌和积累,便不会倒。”
辛越想到昨日所见所闻,扒在他耳旁说:“昨日我在茶楼里,也听五湖四海来到江宁的商人、买家愁这件事,如今外面的情况便是大家买不到布,对布帛的需求还是这么多,但小商铺手里的布已经兜售一空了,甚至排到五六月。你先前说,你手上有一批布帛,若是都放出来,能撑多久?”
“两个月。”
“这么多!”辛越吓了一跳,随即想到是借户部的手,连国库的银子都拨出来使,明面上朝廷也要插手在内的,还不算他们府里折进去的那么多现银,也是当有这个数了,随即悄声问他,“你用这两个月要把江宁其他布帛商、小家族扶起来?”
顾衍耳朵发烫,捏着她的指头不放:“《淮南子》里,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下一句是什么?”
“……授人以渔不如授人以欲。”
顾衍看她,两人视线交错的时候,顾衍起身合起里面一重轻纱:“前两日杨珂锦一番作态,已经把这个欲激了起来,小家族、布商已经站在了崔家对立面,都没有退路可走,只要有生机,就会牢牢攀住。”
辛越心中还是有些不踏实:“那十分之一的布帛商小家族就算有心想要啃一啃大饼,能啃得下吗?啃得下,能站得稳吗?”
她想了想站起身,将瓜子碟一掀,瓜子稀稀拉拉地散落在桌上:“好比布帛市场是这张桌子,小世家是瓜子,它们就算有贼心,有贼胆,也没有这能力。”
辛越摆完场子就后悔不及,把瓜子又拢成一个小尖包,一颗一颗磕起来。
顾衍从盘里拿了一块巴掌大的桃酥:“若把瓜子都催成桃酥,不一定吃不下。”
辛越若有所思,顾衍是想让商户、小家族能像崔家那样生产出精美布帛,须知崔家的布帛,不但精美,且推陈出新极快,据说他们的丝纺庄、绣庄一日产出的量,普通小门户连着干两个月都赶不上,这是实力差距。
他们同崔家差的无非是几个:一、财力,没有闲钱囤积原料,所以所产出的布帛也有限;二、花样与品质,崔家布帛精美至极,海内闻名,不几日便出一款新样子,这靠的是人,还有他们的织机、纺车;三、名声,说到绫罗绸缎,慕名而来的人都会往崔记跑,这是数百年的沉淀。
所以她真是很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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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衍究竟从崔家掏出了什么东西。
但顾衍神秘兮兮,非要日后告诉她,所幸辛越不是那种一件事琢磨不出来便寝食皆废的人,很快便快乐地靠到栏杆上磕起瓜子。
一楼大堂中的热闹方散,人潮褪去后,满地荒芜,好似连热气都一并带走了。
辛越裹了一下身上的披风,想起还有一个问题:“陆于渊用天裳阁推范家起来,分明是无用功,为何要这么做?莫非是钱多了烧着玩?”
“想知道,不如我告诉你?”顶上传下来一道声音,熟悉的邪里邪气,大不正经。
瓜子仁嘎嘣一下在嘴里炸开香味,辛越浑身僵直,顾衍朝她招手,她头都没敢抬,忙不迭往他身边去。
四五楼门扉紧闭,悉无人影,灯盏静默无光,所以她下意识便以为楼上是没人的。
这么说,她同顾衍在这吃了一顿饭,看了一场戏,亦有可能,陆于渊也在楼上同看?
想想真是诡异啊。
雅间门自外打开,十七和白七一左一右站着,陆于渊从弧形木梯往下转,还差四五步时,从二楼上来一道人影。
辛越仔细一看,是两道。
一高,另一个,稍微矮些,因为正被高的那个拎鸡仔似的拎在手里。
她吓得蹭地站起来,看向顾衍,顾衍朝她微一点头:“交给我。”
“啧……”陆于渊悠然自适走到雅间门口,斜靠着栏杆,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栏杆上,目光在辛越身上一扫,定到顾衍面上。
“天水楼进了贼,二位,可识得?”
辛越的脑子一时滚过很多想法,顾衍砸了这么多银子,耗了这么多心思培养暗卫,绝不是为了养着好看,他能派长亭去天水楼后头暗查,便说明长亭在奇门八卦这一道上有几把刷子。
但此刻长亭惨兮兮被拎着后脖领的模样,说明便是有几把刷子也不要轻易同狐狸耍,否则要被薅秃毛。
不……辛越头皮发紧,薅秃毛都是轻的,看长亭手脚弯曲成不自然的模样,头低垂着,发髻散乱,是生是死都不好说。
顾衍站起来,把她拉到身边。
手臂上传来可靠的力道,顾衍在无声安抚她。
辛越面上很冷静,她也算见过大世面,晓得此刻一定不能露怯,最要紧的就是镇定,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想,此时此刻,她除了镇定冷静,也没什么能做的。这是过往历历给她的沉痛教训。
不知道顾衍想没想到这个后果,但他做事向来做一步想三步。
派出长亭那一刻,他死、活、半死不活应该都想到了罢。
她在这胡思乱想,顾衍却不跟对方废话:“朝廷官身奉命入天水楼查探,此是公办,陆相伤我大齐六品飞骑尉,可想过后果?”
辛越愣了一下,这话听起来义正言辞,但她感觉有些不妙,陆于渊不是那等吃威胁的人,相反,越是威胁他,他越是疯。犹记得有一段时间西越皇室的人恨死她,一道道的截杀令不要命地发出来,威胁陆于渊若是不交出她,便让他在西越寸步难行。
结果呢,截杀令十日被破,十三个接了截杀令的杀手连骨头渣渣都不剩下,下令的乌邢和乌灵都付出了惨痛代价。
她心觉不妙,眼睛往顾衍那瞟了一下,却见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某处,很快移开,但瞬息之间又移回去,目光里带着审视和判断。
她顺着看过去,目光却是正正落在陆于渊腰间,眼前一黑,脑子哗啦啦炸开烟花,火气似乎要从头顶嘶嘶地冒出来。
陆于渊大大剌剌挂在腰间的,正是一只木雕。
两只圆趴趴的耳朵,头上生一角,尾巴长又卷,整个又凶又傲,莫说是麒麟了,看起来简直像只长了角的大狗。
雕功如此拙劣,一看就知道出自一个新手。
更重要的是……几处刻痕还泛点白,显然是新作的。
辛越想,她若是雕个小兔子,看他还这么明目张胆挂在腰间么,可惜雕的玉雪可爱小兔子送了红佩,不由懊恼万分,她为何要有这样的性别偏见,谁说男子就不能收小兔子木雕。
或者干脆不要给他雕,此刻真是懊恼,她同辛扬一道长大,却没有学得他身上“言而无信”的精髓。
她心下微乱,耳边忽然听陆于渊哈哈冷笑了两声:“你说是就是?”
说着就见他迅速伸手往长亭下颌一扣,极轻的一声“咔哒”响,竟是卸了长亭的下巴,更不妙的是,饶是被卸了下巴,长亭也一动不动,嘴里滴滴答答往地面滴着血。
辛越拢在披风下的手紧了又紧,扣得掌心生疼。
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别插手,别插手,若是不掺和,这事情最终如何顾衍都能兜得住,若是她掺和了进去,事情泰半要往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
陆于渊不知道从哪又掏了一柄通体透明,中间一尾游蓝的匕首出来,她很眼熟,但那匕首的匕尖正在长亭脸颊来回滑动,有几绺发丝随着脸颊的血飘落在地。
手上轻飘飘,声音狠辣辣:“可没听说过面残者能当齐国六品飞骑尉的,本相看着,这人长得却像前些日子入渭宫暗杀的刺客。”
顾衍目光锋锐,威严冷斥:“本侯说他是飞骑尉,他就是飞骑尉,本侯说天水楼是异国暗点,就是异国暗点,江宁谁说了算,陆相要见识一番?”
陆于渊把匕首放在手里抛着玩,眼梢抬起,目光若有似无扫过辛越的披风,似笑非笑。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一道尖锐的哨声,辛越下意识捂了耳朵。
众人的心思被哨声扰了一瞬的空隙,就见原本四肢扭曲脑袋低垂下巴被卸的“长亭”忽然抬起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第138章、决裂的力道
同时,伴随咔哒咔哒几声骨头移位的声音,一只手握成鹰爪,鬼魅般伸向陆于渊的喉咙。
辛越骇然,哪是长亭,这个身量,这个样貌,分明是短亭!
兄弟俩一胞所生,短亭要稍矮半个头,常年待在永夜,肤色白净些,看起来比长亭要更斯文,但二人的五官确确实实极像。
她还是大意了,就算她不掺和,这个事情的走向也已经是她预料不到的。
陆于渊眉眼一戾,脖子后仰,匕首抬起反手往旁一扎,短亭不避不闪,右胸口洇开一圈血红。
陆于渊出手的一刹那,青霭也反应过来,向前飞踢短亭的手腕,导致短亭的计划大打折扣,钩成鹰爪的手指只扯下陆于渊半块衣袍。
青霭霎时抽剑,同他缠斗在一处,白七随即加入战场,执剑冲向陆于渊。
此时,咚咚咚几声,又从楼上跳下来五六个人,个个形容诡异,奇装异服,陆于渊身后吊下来的一个妖娆的粉衣女子,一边格开白七,一边还朝她抛了个媚眼,“辛越,好久不见……”
“……啊哈哈……不如不见吧,梅雍,”辛越搓了一下满手鸡皮疙瘩,对短亭那处高声喊道,“小心这些人,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说完一阵粉色的烟雾就从梅雍袖口飞出,迅速扩大,众人一下就笼在了一团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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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之中,偶尔露出衣袍飞脚。
堪称粉雾杀机。
梅雍是个热情又擅毒的姑娘,热衷于把一切带毒的东西搞成粉色。她身上凡是带粉色的东西,都是有毒的,越粉越毒,这一阵巨大的粉团,其实不是什么烟雾,而是细细密密的粉色飞虫,毒性微弱,却是让人肢体麻|痹,且攻击起来,不分敌我,乃是一群大规模的麻|痹性武器。
辛越不由担忧起来,顾衍手底下的人,把他们放战场上,定是以一对十的好手,但若是同这些奇人异士对上,胜算便无端多出几分莫测。
她默数了三息,没听到里面有咚咚的倒地声传来,心下稍定,看来顾衍近来的特训卓有成效。
但一抬头,却看到从粉色烟雾中慢悠悠踱出一道蓝色人影,陆于渊执扇掩住口鼻,闲适得好似漫步在自家后花园,半点不受飞虫影响,是了是了,他自己本身就是千毒万药集于一身的人,怎会忌惮这点东西。
没料到他脚步不停,竟直直迈入雅间的侧门,顾衍纹丝不动,二人一动一静,平和得宛如好友相见,可空气中流转的压力都给到了辛越,她心里扑通扑通,跳得极快。
“扑通!”
“扑通!”
自耳畔传来。
不是她的心跳!
辛越遽然抬头看向巨响来源,只见天水楼顶上悬挂的八十一盏湘色宫灯成片剧烈颤动,坠下的珠穗碰撞在一处,连成伶伶细响。
屋顶骤然破开数个大洞,七八盏宫灯如星子坠落,同稀碎的琉璃瓦、木块一道快速砸往地面,拉出一道又一道明光暗线。
大洞顶上是幽冷夜色,深蓝的穹顶一轮圆月高挂。
其间夹杂着几道黑影,一阵黑烟似的飘至三楼,在过道上同那些奇装异服的怪人战在一处。
一时间,尖梭短匕,长剑弯刀,兵戈击打声不绝于耳。
顾衍和陆于渊平静对视,眼里开始有暗潮涌动,杀气四溢,带着股不把对方弄死不罢休的狠劲。
辛越心底里还是个爱好和平的人,这点从她小时候学武,轻功学得最好,但下死手的狠招却没精通几个可以看出。
主要还是觉得血沫横飞的样子真是不好看,一大群人血沫横飞的样子更是不好看。
她张了下嘴:“那个……”
“闭嘴。”对视的两个男人同时沉声向她。
“不是……”
好吧,比语言更暴力的眼神,再一次齐齐射向她。
但辛越真是不说不行了,指指楼下大堂,急得脸都泛红。
“着火了!”
当真不是她要瞎掺和,而是方才从楼顶飞下来的几位壮士虽然登场时震撼性甚强,但杀伤力同样很大。
可以看出来他们对异国国相的产业并没有什么爱护之心。
粗暴地破开房顶琉璃瓦,飞身而下。
导致了那几道绚丽的流光闪过之后,直直砸向天水楼大堂,将靠门处的一捧纱帘燃起。
要知道这座华美酒楼可是由竹、木、纱、纸等易燃物搭建起来的,若是这二人再继续飙眼刀子,恐怕要不了多久,火刀子便要燎在他们身上了。
短暂的沉默后,交手的人还在交手,顾衍已经把她按在怀里,眼前罩下一片黑色,腰被一只手紧紧圈住,听到一声沉稳的“抱好。”
她手忙脚乱,紧紧环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怀里,随即人一腾空,失重感袭来。
耳边传来呼呼风声,夹杂叮当铿锵的对打声。
偷偷睁眼时,她从顶头三个巨洞之中,看到深蓝天盖上高悬的圆月,清冷自持,俯视人间。
感觉到两个停顿,很快地,脚又踩上了实地。
辛越从一片黑暗中抬头,三楼半层楼都布满了粉色的烟雾,暗器刀剑乱飞。
……真是一场,大乱斗。
上头粉雾飘飞,下边火舌燎纱。
红纱自下飞快卷起,火光成一条波浪,一路艳烧而上,似一只猛兽张开巨口,吐出慑人热意。
正在此时,听得咚咚两声,陆于渊拍了拍袍角,稳稳站在大堂中央。
一旁的青霭二话不说抡起大堂中央的一扇木围栏,忽地蓄力跳起,轻巧地在半空中向侧边雕八仙红柱一蹬,借力一个纵跃。
木围栏咔咔咔在帘上划过,烧着的轻纱落到地面。
两下堆在一起,宛若一堆篝火,极致地燃烧后再无后继。
随即又听得砰砰几声,几道红色剪影之后,地上的几盏燃着的宫灯也被猛力拍灭。
青霭丢了手里围栏,平静地走回陆于渊身旁,温润谦和的模样,同方才狂抡猛砸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真是简单又粗暴。
过了一会,红纱燃尽,黑烟腾起,辛越喉间一呛,猛地咳嗽两下,一只手抚在她后心,再抬起头时,辛越却被顾衍手中软剑银光晃了一晃。
好似有哪里不对劲。
陆于渊眼里盯着她,话却是对顾衍说的:“顾侯爷昨夜送来的礼,本相不中意,今日送的礼,本相倒是很惊喜。”
“什么礼?”辛越闻言下意识地开口,脑子里一堆小人对打来对打去,血沫横飞惨叫连天。
顾衍冷然道:“中不中意不重要,基于你先前的所作所为,不论你用或不用,辛越都不欠你什么了。”
辛越懵了一下,昨夜里,顾衍也说过同样一句话,彼时……彼时她被堵住了嘴没能问出口,后来……后来全然忘在了脑后。
她不知道顾衍给了陆于渊什么,但能让他开口说,她不欠陆于渊什么了,便说明这东西至少值一条命,那他呢?他又是从哪儿弄来这样的东西的?他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在替她还?
陆于渊冷哼一声:“如此甚好,辛越,你不欠我什么,便丢了你那些愧疚,把我当一个正常人。”
辛越头疼地想,那作为一个有夫之妇,客气点也只能把你当一个友邦臣子,如今这个友字都摇摇欲坠,眼看着便要挂不住。
果然顾衍眉目乍戾:“如此她一眼都不会多瞧你。”
从这点上来讲,她和顾衍这十数年的默契真不是白培养的。
但下一刻,辛越推翻了这个想法,她心里的最优路数是踹开大门,回家睡觉,赶得及还能让家里厨子上一碗宵夜小馄饨。
但顾衍却飞身上前,一道黑影闪过,快得辛越都没看清,银光如游龙,已经直取陆于渊。
陆于渊横手一拍,折扇扇柄忽地探出一道澄澈亮光,弯弧如月钩,中间同样一道游蓝,竟是一柄弯刀!
他左手持刀,透明弯刀与银光软剑在空中相碰,发出“叮——”的一声。
她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陆于渊其实本就是个左撇子,平时左右手皆用得上,但生死关头,他绝对是持左手的。
但是……为什么,顾衍亦是左手持剑?
莫非是,另一种方式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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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面颊离得极近,下一瞬各自旋身,至刚至阳的软剑、诡谲狠辣的弯刀铿铿碰击,瞬息间便过了数招。
十七也不知何时幽然出现,持剑刺向斜旁站着的青霭。
辛越支着侧额,一片眼花缭乱,连这四个人的衣角都看不甚清晰。
无聊之下,只好打量脚下的一亩三分地,脚下刚挪半步,却想到还是不要给他们添乱,刀剑无眼,万一自个撞上去了岂非冤死,但若她好好待在这里,谁的刀剑要误伤了她,那她可得同对方好好掰扯掰扯了,故而步子又移回来。
刚抬起头,耳边就炸起一道惊雷,顾衍的一声暴吼响彻天水楼。
“李千寻!!”
李千寻?谁?
她犹自茫然,忽地后脑、脊背冷汗凛凛,一道又一道细小电流在四肢乱跳,激起一层又一层汗毛。
毕竟是从小摔打大的,虽然身手不再,但危险来临时她的身子还是能感觉到杀机,猛一抬头,只见楼上浓浓的粉色烟雾中一道利光打着旋飞出,寒芒在她眼前不断放大,放大。
上一刻,她想的是刀剑无眼。
下一刻,她想的是刀剑既然无眼,为何他娘的直直地瞄准了她的脑袋来啊!!
电光火石间。
一道劲劲裂空声爆响,一片银色叶子从高处激射而来,在她耳畔三寸处将那支短箭击飞。
角度拿捏得正正好,银叶嵌在她身后的红柱,雕八仙的柱子顷刻裂开一道尺长的缝隙。
来不及给这银叶的主人叫一声好,辛越就先被这过于清厉的铮鸣声震晕了头。
嗡——
嗡————
嗡——————
一刹那间。
清亮、刺耳的嗡鸣声从耳廓而入,顺着耳道,打入脑中。
辛越合了合眼,一阵恍惚。
嗡鸣声一潮一潮,愈来愈大,浪潮似的仿佛要将她淹没,周遭的厮杀声、金戈相击声、怒骂叫嚣声被扑在浪潮下,全数消失。
紧接着,嗡鸣声也消失。
静。
寂静。
绝对的死寂。
她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好疼……
顾衍朝她直奔而来,却被一柄诡谲弯刀拦住去路,他眉宇的不耐狠劲被全然激起,回身一剑掷出,同时以雷霆之势飞身上前。
陆于渊躲了他飞来一剑,却没躲过他手下劲拳,腹间重了一击,立刻弯身喷出一口血。
十七立刻甩开青霭,持剑缠上陆于渊,拖住他的脚步。
却被陆于渊回身一掌击在胸口,十七霎时被击飞出去,哗啦啦撞倒一排屏风。
顾衍一击得手,在这个当口没有再耽搁,直奔辛越而来。
忽然,辛越眼角瞥到一道剑光。
青霭飞身在长廊廊柱上一蹬,借力自高向低处一剑斩下,气势万钧。
辛越一口气提起,好在……顾衍飞起一脚,将青霭的攻势轻松化解,并顺势轻弹脚尖,一道飞镖从他鞋底飞出,青霭被流光击中,霎时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道带飞,犹如一只布袋,直直撞向了红柱。
重重一击后,反弹在地,捂着腹间源源不绝流出的血液,开口不知说了一句什么。
刀光剑影没有让顾衍有丝毫颓势,但这一句话,短短数次开合,以辛越的程度都能看到顾衍执剑的手明显颤了一下。
高手之间的过招,胜败往往就在一瞬间,果然,尽管顾衍在武力上占了上风,但这一刹那的破绽,还是让陆于渊手中的游蓝弯刀准准地劈在顾衍的右臂。
弯刀带血。
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听不到,但她心里突然刺痛,揪起的疼痛密布心房,眼里霎时潮湿一片。
顾衍完全不顾右臂伤势,猛地转头看向辛越,眼中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不知道青霭对他说了什么。
但陆于渊第二刀已经要朝顾衍的胸口劈去。
辛越忽然抬起了右臂,左手碰上那冰冷机括,脑中回想着顾衍教的。
一拨,二扣,按三下。
刹那间,自腕间传来略带钝痛的麻感,她人被这力道冲得往后退了五六步,抵在柱子上。
整条右臂被震得无知无觉,左手虎口亦是麻了一圈。
这是选择的力道,这是决裂的力道。
她没有想到,她有一天会真对陆于渊出手。
从腕下飞出的袖箭直直打向陆于渊,他横起弯刀挡下这一击,同样也被这力道震得后退半步,眼神骤然冷下来,整个人的气势浑然一变。
盯着她,活似要撕了她。
袖箭击在弯刀的那一下,辛越仿佛能感受到剧烈的碰撞,在空气中荡出一道又一道力场。
涟漪一般朝她荡过来。
真是奇妙的感受。
分明,她什么也听不到。
可在此时,辛越突然感觉到左耳一热,有什么东西自耳里流出,逶迤而下,蔓过下颌,直入颈项。
轻轻的,痒痒的。
她偏了下头,不明白为什么顾衍和陆于渊神色瞬间大变。
茫然抬手,放在耳下,触手温热,再低头一看,竟是满手的鲜血。
她还不晓得这意味着什么,周身过于静谧的环境让她脑子有些发懵。
正呆滞着,顾衍已经快步上前来,一手托着她下颌,嘴唇稍一启合,好似在说,别怕,一手在她后心轻点数下。
刺痛袭来,辛越深深皱眉,双拳攥紧。
须臾,伴随极轻的一声“咔”响,她整个人好似刚从极深的渊潭中中被捞出来,兵戈声、怒骂声、呼吸声,渐次回来。
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的就是“别怕。”
辛越却一把覆住他的手,问他:“你疼不疼?”
血液凝成细流,从她耳边流下,濡湿他们交叠的手掌。
嘀嗒,嘀嗒。
血珠溅地。
是他臂上的血,是她耳下的血。
顾衍忽地把她揽入怀里:“辛越,我是个混账。”
辛越差点下意识就要接上,你真是太谦虚了,但她望进顾衍眼里,那里又盛满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真是应了那句话,一点心情千万绪。
若要一一解读,必然要二人都清醒且安全。
此时却不是个好时机,她的目光穿过顾衍手臂,奇装怪服的五六人站定在陆于渊身后,他正缓步走过来,手里颠着弯刀,面上阴冷,唇角犹带一丝血,整个人邪气凛凛。
望向她,亦是同样的恣肆阴寒。
辛越同陆于渊对视一眼,拉下顾衍的手,艰难地用还能动弹的左手把腰间小荷包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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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丸子翻出来,强硬塞入他口中。
喉咙口滚了两滚,脑袋十分灵光,问了个最要紧的问题——让顾衍从优势转为劣势,竟还负伤的问题。
“青霭说了什么?”
很显然,这个问题同她有关系。
别的能忍,但青霭利用她,乱顾衍心神。
这点,不能忍。
没有想到两息过去,陆于渊的脚步停在五步开外,顾衍还是未曾开口。
顾衍无视陆于渊,眼神寂寂,扫过后面那一圈人,直接揽着她往外头走。
辛越想,今夜终究还是以她一人的倒霉换了短暂的和平,她原本想刀剑无眼,但她错了。
刀剑着实有眼,且有一双冷酷且理智的眼睛,知晓挑谁的脑袋飞才能止住战局,她要向刀剑好好学习。
嘀嗒,嘀嗒。
顾衍的伤势已止住,流下的是她耳里的血,濡湿整只手掌,滴落在地。
一步一滴,在地上溅出微弱血花,被披风下摆一带,拖曳成一道血红线条,将陆于渊的脚步生生阻在原地。
“辛越。”
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她下意识停住脚步。
“要不——你还是恨我吧。”
她的脚步仅停了一刹,顾衍直横地揽着她的腰将她往外带。
经过靠坐在地上,捂着肚子血洞艰难喘气的青霭时,她拉下了顾衍的手,转身道:“青霭,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你这个人呢,惯常不会猜女子的心思,常常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却总搞不明白,旁人究竟想要什么。”
估计青霭更搞不明白,为什么辛越没有问他对顾衍说了什么,反是平平淡淡地把他教训了一顿。
但辛越就是有个特点,在剧痛时脑袋最是好用。
青霭是陆于渊近侍,几乎可说是最亲近的人,但他伤成这般,脸色青白,头上的冷汗流到下巴,浑身打冷战,陆于渊都未给他喂药,他自个兜里的药也没拿出来服下,就任由腹中血窟窿一股一股往外涌血。
这是自己给自己的一种变态的自罚,说明,他对顾衍说的话,看似分了顾衍心神,伤了他。
可不见得就是陆于渊乐见的,说不定,还犯了主子的某种忌讳。
所以,那句话究竟是什么,他不会说,陆于渊不会说,顾衍不会说,她只能半猜半引,尽量降低这句话对顾衍的影响。
可青霭却兀自冷笑一声,断断续续道:“您会后悔……您一定、会后悔,顾衍、他不值得!”
这人怎这般冥顽不灵,辛越心里的火气都被他激出来,顾衍却一把搂了她的手臂,将她半抱着往外面带。
辛越还是很佩服顾衍,在此等情况下,他还能稳住心神,平静地打开木门,若是以她的脾气,这木门定然是一脚踹开的。
门开之后,夜风熏熏,款款拂面。
辛越左右一看,顿觉奇怪,往常灯火通明,彻夜不熄,绿鬓朱颜往来不绝的街道,此刻却寂静一片,悉无灯火,犹如一条黑色巨龙蜿蜒静卧于江宁城内。
突然,耳上温热传来,顾衍的双手捂住了她的双耳。
下一刻,不远处的天边忽地炸开三道烟花,炸开的光线似游鱼一般,密密叠叠,铺在夜空一角。
尽管双耳被捂住,但响声还是闷沉沉打入她的耳里,辛越耳里巨痛,似一道钢丝探入耳廓,直捣脑海,冷汗顿时湿透后心,耳下一股热流又潺潺而出,双腿一软,身子登时被抄起。
看着天边三朵绚丽的烟花,她满心沉痛得出结论,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在她倒霉透顶的时候,有人正欢歌笑舞这很正常,但她真的想建议一下,能否用饮酒插花、吟诗作赋这等稍文雅安静些的法子庆祝,须知江宁是禁止私人放烟花的啊。
好在烟花转瞬即逝,可没想到,街对面的极远处,竟生出成片火光。
方才那处只有一团浓黑,辛越眼神恍惚之下,以为是远天浓云,不曾想竟是滚滚浓烟。
如今火光冲天而起,腾腾如龙,风吹巨焰,光弥长空。
眼前一黑,顾衍将她放上马车,她撩开车帘看了一眼,一道蓝色的身影掠过长街,往火光处疾奔,那身影决绝、无畏,似风,似雾。
她想,那一定有很重要的东西,她想,她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
第139章、你的软肋
辛越伤了耳朵。
昨夜回来的时候,直接被顾衍带到了钟神楼。
钟神楼偏僻幽远,四野空旷,需穿过湖边一条侧栽桃树的长长白石道,才能到这个空阔的院落。
没有小桥流水、莺歌燕舞,一楼一湖,静影沉璧,据说是个养伤的好地方。
此时辛越靠坐在床上,耳里刚滴完药液,清清凉凉,一摇头像有股细流在脑中轻荡,好似养了两尾鱼在脑袋里。
也是颇为奇妙的感受。
她按了下右手手臂,知觉已经恢复如常,但听觉还在倍受摧残。
不由握住顾衍的手,开口打断正在念书的顾衍,曲线自救一番:“顾衍,这儿太静了,你不说话,我便觉得毛毛的,你一说话,我更……算了我直说罢,我想回正院去。”
“如此静养七日,便可好全,若按平常养,须得半月。”顾衍翻过一页话本,早就知道以她的性子必是待不住,对她的性子只有一种方法,在当前的处境中加一个她更不想选的,两相对比,她自己便想开了。
顾衍抬头看她一眼:“你选哪个?”
辛越沉默了一会:“此处甚好,安宁静谧,让人清心寡欲,红尘俗世待久了,偶尔静修几日还能沉沉心性,你思虑得很周全。对了昨夜进来时依稀看到廊下有个鸟窝,你让十七也给挪一挪,否则哪日小燕子召来情哥哥,叽叽喳喳生一窝小雏鸟,我这归期,就遥遥无期了。”
“……”顾衍按了下额头,似乎有些头疼,“那不是鸟窝,是……罢了,你还是听书罢。”
他继续捏起话本,徐徐念着,声音低沉,如静流漫过覆苔石面,若不细听他念了些什么,真是值得洗耳恭听。
可是此刻。
“……”辛扬就躺在床边的一张长榻上,同辛越面面相觑,两人都痛苦地捂住了双耳,恨不能洗洗耳朵逃离这里。
可念话本的人却恍然未觉,薄唇轻吐,神态认真,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连成情节,稍微能听懂话的人都会觉得——要命。
半晌,辛越再次握上顾衍的手,忍不住提了个意见:“知道的以为翠翠和情郎正在月下谈情,不知道的真以为他二人已经进展神速,到了要殉情的地步。”
顾衍略微蹙眉,正在思忖月下谈情的语气究竟该是如何。
此时,黄灯无声无息从屏风后绕出来,静得连脚步声都听不到。
辛越撩起眼皮瞅一眼,已经被吓习惯了,忽然想想,暗卫的脚步声要能教她听到,他们的脑袋恐怕早就被挂在某处城楼,或是挫成灰扬到大漠深处了。
黄灯递了一份手书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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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衍,他搁下话本,左手翻开略看了看,神情间有些凝重。
辛扬趁机坐起来,在她床边那篓子话本里东挑西捡,末了嫌弃地一丢:“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有没有点气壮山河、悲天动地的,那个比较合小爷胃口。”
顾衍十分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扬手招来十七,结束了辛扬今日的第二次探视。
起身到书桌旁唰唰写了几行字,交给黄灯,便走到床沿,蹲下身去将话本子捡起,在手中摞成一叠高高的,放到床沿,一字拂开:“要听哪一本?”
辛越扑哧一笑:“你这般,拱得我好似青楼里头点花魁娘子的纨绔,不,我是女子,姑奶奶要点也是点小倌。”
往日里,辛越这样不过脑袋地胡说八道,顾衍早就沉了脸教训她,但今日竟然破天荒地配合她说:“这位姑娘,点哪一个?”
辛越笑眯眯地伸出手指,在一排话本上左右划来划去,最后,定在一处,指尖慢慢往前,同顾衍的指尖相碰,忽然伸手攥住他一只手指:“我要这个,最俊俏的郎君。”
顾衍微微一笑,把她抱进怀里:“夫人真是独具慧眼。”
“可我的郎君有秘密。”
顾衍没有接话,把下巴埋在她肩颈,深深嗅了一口。
正在此时,外头飘起霏霏雨丝,纷纷扬扬洒入大地,遥望水波轻皱,十里杳杳云烟。
屋内骤然暗下来,顾衍起身关上二楼门扉,点起窗下的绢纱灯座。
数点暖光燃起来,映得他的脸庞线条和缓许多。
辛越盘坐起来,堆起薄被罩在头上,看着他挺拔背影。
“不论青霭对你说了什么,无非是四年前那些事,但我仔细想了好久,据我所知的,没有什么事情能有这般大的杀伤力。”
“顾衍,你何时在交战中分过心神。从前没有,若是为了我,更不能有。”
“所以,你不如想想,连我都不知道的大事,他却知道,这万万没有道理,我斗胆猜测,这或许是一个计,可就算是计,你也不想冒这个风险教我知道。你真是……”
辛越一把将薄被扯下来,将自己完全罩住,眼前漆黑一片,才气闷地说出那句话。
“你真是气死我了。”
薄被从脚尖处被掀开一角,一缕暖光漏进来,接着是一只修长宽厚的手。
到暖光消失,辛越的眼前重新变成一片漆黑的时候,薄被里骤然热了许多,顾衍在一重薄被下把她整个人提起,放倒他腿上交叠坐下,同她轻柔相吻,呼吸交缠。
缱绻缠绵,在一个细雨日的漆黑蚕茧。
最后,她伏在他的肩头,缓缓匀气:“美男计,也是没有用的。”
她的手放在他右手上臂的一圈伤口处,按了一下,听到一声闷哼,她道:“你不晓得疼,可我很心疼。”
“嘶……我也疼。”
“……”
被子被突地撩开,浓黑乍退,烛光晃晃照在顾衍的侧脸。
辛越登时抓着他的右臂,左看右看懊恼不已:“我就是想给你一点点教训,真的很疼啊?”
说着辛越在上头轻轻碰了一下,舒口气,幸好伤口没有崩开。
顾衍笑笑,“不疼,逗你的。”
在辛越的眼刀横过来之前,把她的腰臀往前压,口鼻复又埋在她颈侧,他的声音很低,低得听不出什么情绪:“给我半月时间,辛越,起码让我查个清楚。”
一听到这句话,辛越的心口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因为用时间来立下誓言或保证的,通常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多半在时日未到的时候,就已经劳燕分飞,或阴阳两隔,想想都令人害怕。
但是辛越很快镇定下来。
同四年前只会莽头硬冲相比,如今她已大有长进,顾衍在她身上倾注所有,也不是只能听个响的。
她环着顾衍的脖颈,下巴靠着他的头。
——你因我而生软肋,但我也因你更坚强。
你的软肋,必得是钢骨铁肋,坚不可摧。
*
翠色覆墨,山野颓芜。
细雨一层一层地覆盖在焦黑的土地上,满园灰烬来不及扬起,就被无孔不入地重重濡湿,糊在地面,荒凉又绝望。
坐落在空阔处的一座竹楼。
此刻已没了青苍舒爽的模样,半边都染上被烧过的黑色,门扉烧成黑骨,满地都是傲竹残骨。
隐隐可见得屋内有一道蓝色的身影。
他已经在里坐了一夜又一日。
玉骨般的手摩挲着粗砺的茶盏,画了三条波纹的酒杯,一只又凶又傲的木麒麟躺在怀里,瞪着圆滚滚的眼睛看他。
陆于渊将手覆在那双眼上,“别看我,恨我。”
他于一片焦黑中缓缓站起身,周身的气势忽地变了,变得沉,变得冷,凤眸再也不见笑意。
在他心里,爱、嫉、恨、苦、酸、执念相交缠杂,化为澎湃的养分,有个压抑到极致的念头开始破土,萌芽,恣意生长。
*
同样一片浓黑里,辛越躺在一张竹床上,外头悬挂三重鲛绡帐,风拂铜铃,隐隐有竹叶清香透进来。
她睁不开眼,却对周旁的事物看得清晰,甚至能看到床上抱着玉枕的自己,这好似不大正常,但哪里不正常,她却又说不出来。
忽然有一道绛红的人影走入帐内,她隐约觉得不对劲,这个颜色很衬他,但却不像他。
可他是谁呢?
不等她将他的脸看清楚。
一只沁凉的手就已经掐在她脖颈,不,是掐在床上躺着的人的脖颈,可冰冷的窒息感传入她的身子。
阴郁声音飘进耳里。
“他对你轻不轻?可我,想撕了你。”
……
惊叫声划破长夜。
在被颈间寒手掐得窒息之前,一只手抚在她后心,一下一下,顺着脊背,将那股郁气惶恐疏散开来。
“不怕,不怕。”
辛越猛然睁开眼睛,弹坐起身,眼泪滚滚而下,没有抽泣,没有嚎啕,就这样压抑地呼吸,平静地流下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发现她一直攥着顾衍的手掌,攥得通红。
顾衍坐在床沿,持着一盏烛火静静看她:“是梦。”
他握了握她的手,到屏风后捏了一块温热的帕子来,将她的脸颊拭干净。
面对面抱着她,像下午时一样,交叠而坐,轻轻摇晃,念着不知名的边关童谣:“风儿吹,马儿肥,八里廊,紫袍归……”
声音沉静,伽南香凝神安定,辛越的脸颊贴在他胸口,蒙昧混沌,呼吸凝塞滞慢,半晌才揪着他的衣角睡着。
这个荒诞的梦境被满颊泪痕一洗而过。
辛越除了记得做了个噩梦,掉了几滴不争气的金珠子,旁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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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晃而过。
辛越的脑袋一日日地养鱼,顾衍身上的皮外伤悉数好全,连右臂上被弯刀砍出的伤都结了一层硬硬的痂,可长亭却还未回来。
终于,第七日傍晚,辛越靠在钟神楼二楼露台外,见到了一身烟熏火燎,头发丝都烧没了半截的长亭。
此时春光尚好,日头缓缓西沉。
近看繁花覆地,浮翠流丹,远望水绿含苔,春烟十里。
长亭短亭一坐一立,在十丈开外的空地上,短亭手里拿着一把泛金光的锋利物事,正往长亭头上比划。
辛越撑着腮,问身旁的黄灯:“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黄灯表示对他们男暗卫的世界不大理解,不大融得进去。
看到短亭嘴唇几度开合,却听不清晰,辛越喊耳听八方的黄灯给辨一辨声。
黄灯凝神细看,半晌干巴巴道:“短亭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亲母亲在上,今日长亭这头发保不住了,我代您二老动手。’”
话音随着咔嚓咔嚓几声,几绺泛黄卷曲的发丝飘落在地。
与此同时,钟神楼旁的白石道上转过来一个人,白衣翩翩,神形委顿,被旁边一株芳华灿灿的桃树一衬,颓废得真不像是个日啖烧鸡十数只的人。
辛扬的身后跟着一个背着大包袱的小厮,站在楼下朝她招手:“小爷回去了。”
辛越愣了愣,她预备着听辛扬同她掰扯半刻钟,不捞一点伤补、食补、陪聊补,把荷包装得满满当当的,便转身离开,真不像辛小爷的作风。
她对楼下抱剑而立的十七道:“给他叫一顶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把为国负伤的辛少爷送回去。”
辛扬背对她的佝偻身影挺起了些许。
辛越再道:“给他装半车米面粮油,金银珠宝!”
辛扬的头终于直起来了。
辛越沉吟半晌,最后下了一击:“算了,你还是留在听竹院里吧。”
辛扬一扭头,猛地跳起来,拍了一下头顶团团簇簇的桃花枝:“就知道你够意思!你那夫君,只会把小爷往外赶,你这地儿这般大,容小爷住几日怎么的了!”
顾衍从她身后走出来,辛扬猛一拔腿,“小爷今晚回来用饭啊!!”
便一阵风似的跑了去,卷起满地粉蕊层层。
辛越靠在栏杆边上,看天边如絮绵云,指了指不远处的两兄弟。
“长亭这模样,那夜的火是他放的罢,虽然在天水楼后头假装失手被擒的是短亭,但谁说潜入天水楼后的只有一个人呢?”
顾衍背靠栏杆,侧头看她一眼:“是。”
看着满地黑黄枯卷的发丝,她啧啧两声:“被追杀了七日才回来啊?”
“五日前便回来了,在丘云子那躺了几日才能起身。”
停了一停,她转身侧靠在栏杆,看他:“烧的是一座楼吗?”
顾衍的目光望着屋内:“两座楼。”
“竹楼?”一句语调上扬的问句。
“竹楼。”一句肯定而缓慢的答复。
辛越顿了一下:“还有什么楼?”
“还有一座绣楼,四层高,当中囤着崔家的布帛。”
辛越回想了一下,好似有这么个印象,在从遇着辛扬的院子往竹楼走的时候,在两重石桥旁,是落着这么一座绣楼,环锦绕珠,门窗紧闭。
“那日夜里,倾整个天水楼之力,只扑灭了一座楼,”顾衍缓缓吸了一口气,侧身捏了一下她的脸颊,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竹楼。”
一座是竹楼,另一座是囤着千金万银,且能让陆于渊与顾衍在布帛市场上有一搏之力的绣楼。
会扑灭哪一座,正常人的心里不会作其他想法,但偏生陆于渊不是个正常人,火势绵延,燃得极快,所有侍卫提桶递水,倾力救火,经过同样火光冲天的绣楼却没有一个人停下,都用来扑了竹楼的火。
辛越目光望向天边,浓黑暮色里尚留几缕浅金色,终于道出一个关键:“你分明知道天水竹楼了。”
“你同我提过,记不记得?”
“……”辛越是真震惊了,“我什么时候同你提过。”
顾衍再捏一下她的脸颊,换来她一记怒瞪:“忘了就算了,不过一座楼罢了,没烧成灰就当本侯可惜那些竹子,你夫君的心胸还没这般小。”
辛越想到一件正事:“崔家的布被烧了,江宁布帛商户的起势又少了一重阻力,你打算把崔记的门关到何时?”
“至少两个月。”
“这几日你将手头的布帛放给两江布帛商户了吗?”
“是。”
辛越思忖片刻:“可他们还是不踏实罢,有鱼和掌握钓鱼的法子,是两回事。”
“很快便踏实了。”
她嘿嘿一笑:“前些日子,你赏了黄灯一柄匕首,听闻她从崔家绑出来一个老头儿,这人是不是你的定心丸?”
顾衍走过去搂住她的腰身:“是,也是两江的定心丸。”
二人轻声细语,靠在钟神楼栏杆前,红衣玄袍,被夕光拉得温柔又多情。
夜里,顾衍和辛越用完晚膳,漫步踱回了正院。
钟神楼好是好,但真是太静了,好似从穹顶盖下一只透明的大钟,把钟神楼和尘世冷冷地隔了开。
回到熟悉的正院,才有点重回纷呈人间的感觉。
屋外红蕊虬枝,柳絮重重覆地,流莺来往,歌尽春夜。
黄灯给内室换了一盏灯,绘了男女游船图的淡粉绢纱罩在宫灯上,摇曳出一派暧昧红光。
辛越忽然兴起,趴到顾衍锁骨上咬了一口,齐齐整整一排齿痕印在上头。
戏谑道:“让我试试,你的心胸小不小。”
一口,再一口,一排往下。
顾衍忽地把她翻过去,趴在衾被上,横过手抱她,声音喑哑低魅:“别的试不试?”
辛越突然受力,闷哼一声。
许久后模模糊糊地说:“你近来,左手是不是用得有点多?那日,那日……嗯,持剑用左手,如今,碰……抱我也用左手。”
顾衍埋在她耳旁:“不瞒你说,我想练练左手臂力。”
辛越额上沁出汗,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拼着一口气反过身来,一手撑着他胸口,喘着气道:“正好,我也想试试你右手臂力。”
顾衍笑笑,一滴汗滴入她细腻的颈项:“如你所愿。”
下一刻,帐顶的如锦重花迅速划过,她被单手抱了起来,耸然受力。
“右手臂力如何?”
辛越几乎要魂飞魄散,含糊不清地喊道:“好,好汉放我下来罢。”
“抱着不好吗?”
他单手托着她往浴池走。
“太多了……”
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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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了辛越已经不记得,但这个夜里,顾衍很温柔,进她身子时,抱着她。
从头到尾,都在抱着她,两人的发丝缠在一处,前后相拥,又慢又重地撞她时,发丝铺在淡金黄的衾被上,浓黑一片,就像泥燕搭的巢。
因着这点难得的温柔,辛越也生起了一点难得的小女儿闺情。
第二日用早膳时,含情脉脉地看了他数眼。
一头雾水的顾衍一碗粥喝了小一刻钟,最后直接将半碗喝水似的一饮而尽,又是探她的额头,又是看她的耳朵。
最后满怀担忧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告诉我。”
辛越脸一红,看黄灯出去了,才附耳过去:“你昨日很温柔,是不是也同我一样,觉得你同我在帐子里,我们的头发缠起来的模样,就像一处小巢。”
她说的声音很低,自来说秘密的时候就要悄声说,说羞人的秘密更要悄声说。
顾衍听得费劲,最后有些意动,还是老实告诉了她:“我只是怕你承不住,发声太大,耳朵才刚好……”
辛越一把捂住他的嘴,羞得耳根通红:“不要来岂不更好。”
“可昨夜那样不也很好么,”顾衍把她的手放到掌心,声音低魅,“况且,阿越先咬我,忘了么,咬了人要还的。”
前几日辛扬在探视,准确来说是奚笑她的时候说过他近来在酒楼欢场中得出的结论——男人要有浪漫情怀,多半是历练出来的,这个历练,可以是女人堆里,也可以是男人堆里。
辛越没有听明白,觉得是一句废话,试问这世界上,除了男人堆、女人堆,还有什么人堆么?她很困惑地问他:“你养了这几日伤,怎么不见温灵均来看你?”
把辛扬伤得当即甩袖离去,在门口时想要上演一出愤而摔门,被神情冷淡的十七扫了两眼,手在门框上狠狠摸了一把,转身跑回了听竹院。
那夜睡觉时,辛越耳边还短暂地响过一两句凄惨的歌声,依稀是“问君能有几多愁,你愁我愁大家愁……”这种一听就知道所唱之人没什么文化水准的词,后头没听到,声音被生生掐断。
此刻想起辛扬说的那句话,觉得顾衍在女人堆里没有滚过,男人堆里倒是滚了很久,浪漫情怀还是只能到吓人的程度,真是不堪雕琢,看来只好她多辛苦辛苦了。
用完早膳,她还在榻上把玩一串新的九连环,暖玉做的,触之生温,夏日快到了,到时候她便不玩这物事了,趁春光尚好,得多摆弄摆弄,不能再让它落得一个被摔碎而解的下场。
顾衍推门进来时,外头又扬起雨丝,像小蛮针线,丝丝缕缕、轻轻柔柔落到人身上,凌厉的眉峰也要温柔下来。
他就那样站在门口,背后是濛濛天穹,手里挽着两件大氅,声音被浸润得温存缱绻,说出的话更是中听。
“我们出去踏春。”
第140章、聪明误
一个时辰之后,辛越收回了顾侯爷没有浪漫情怀这句话,只是顾侯爷的浪漫比较写实,浪是碧浪,漫是漫天霏雨。
青山田垄里,绿净春深。
放眼望去,灰白的天穹之下是满眼青绿之色。
山风吹起,青嫩嫩的早稻轻摆,青波碧浪一重接一重打过来,摇摇漾漾,呼吸之间都是泠泠生机。
除了生机,还有一丝淡淡的烤红薯香气。
两人坐在城外一座茅草亭子里,真是茅草盖的,京里那座未名亭是朴拙,这座茅草亭除了磕碜,也没旁的词好形容了。
不过还好,也许是茅草并不值钱,这座亭子除了磕碜,在占地上倒能称得上一个“阔”字,盖得比普通亭子大了不少,所以顾衍和辛越盘算了一番,与漏雨那处一东一西,隔了开来。
二人身前火堆淬着点点暖光,里头还埋了两颗胖红薯,颇有野趣。
可是顾侯爷的脸色还是不大好看。
辛越开解他道:“你看这雨滴溅下来,沾不到你身上,也沾不到我身上,不是正正好么。你在旁的事情上进益颇快,怎的看待这件事情倒有些圈地自缚了,你得往后头想啊,若是夏夜里,从这破洞顶上就可以看到满天繁星啦。”
顾衍稍愣了一下,从她开口第一句就晓得她又在胡思乱想,不可置否地应了一声,眼睛却是一直盯在她身下草蒲团,看了一会,辛越还在草蒲团上扭来扭去,忍不住道:“别动了,过来同我一起坐。”
辛越摆摆手,一只手按在屁股底下,压着那根戳出来的小茅草:“你别管,今日我必得将这棵小茅草治得服服帖帖。”
顾衍无言,但也不再看她,手里捏一根枯枝,正拨弄火堆,把她丢得歪七扭八的细枝条拨进去。
他拨一点,辛越就丢一点,细枝枯草拢也拢不齐,火势越来越旺,最终把顾衍手上的枯枝吞了半截,他也不恼,轻笑一声看她闹。
火堆噼啪作响,两人坐在茅草亭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顾衍说起一件大事,西越许要起战事。
辛越道,西越作为一个偏远古国,最重要的还是个人丁不甚兴旺的小国,能屹立千年不倒,是有几分立世的本事的。
顾衍木然感怀一句,怀璧其罪。
辛越想了下,他说的璧,许是讲的西越盛产黄金,所以国民甚富,皇室虽然荒唐,但基本上大家大户都有数量可观、身强体壮的家丁护卫。
整个西越就像一汪金池里,栖息盘踞着数十条巨鳄,大家彼此相安无事,几百年才有可能出一个叛逆的小子和别家打一架,其余基本上都是和和乐乐地相处。
其他国度,都是自上而下地影响民众,但是西越的皇室好似游离独立于青城中的某一处,安居一隅,兀自荒唐溃烂,说起来比那些豪族贵绅还没存在感,只有到这个国家要出使别国时,大家才想起来,哦,我们还有这么一个门面,真是一个奇怪的国家。
若是这样一个国度,几百年安生无事,突然要起战事,多半是皇室出了问题,而且多半也是扑腾不出什么水花,辛越道:“乌家出了什么问题?”
顾衍刚要开口,身子就先半站起来,下一刻,辛越双耳一蒙,听得一道略显沉闷模糊的踢踏声由远及近传来。
抬头看去,稻田旁的泥泞有一道人影纵马而来,顷刻便停在茅草亭外。
顾衍松开手,拉她站起身来,掏出帕子把辛越手上泥尘拭去。
帕子扔进火堆里,被火舌一卷而逝时,来人踏入茅草亭,揭下头顶斗笠,露出一张斯文的脸,和一双招蜂引蝶的桃花眼。
辛越看着这个人,心里不知不觉生出一点债主的感觉来,想起这个人好似欠了她什么。
犹自想着,听到顾衍略为不虞的声音。
“再有一次把马停这么近,连人带马,都可以滚回边境了。”
张起思一来就被噎,好在他已经习惯了时常被伤一伤,活了四十五岁高龄,心房里都是红粉知己留下戳下的伤口,结成的厚痂让他对顾侯爷这等冷言冷语还能招架一二,道:“丘蒙那老头被下官榨干了,不负所望,终于将第一台织机造出来。”
榨干?辛越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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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打量他一眼,没有想到张将军的路子这般野。
顾衍未说什么,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张起思立时收起玩笑心思,端正肃容,深觉这顾侯爷不但自己不经玩笑,也不让人把玩笑话摊在夫人跟前说,分明比他还小了十几岁,但在他跟前,真是一次长辈的派头都摆不出来啊。
顾衍撑起一旁的油纸伞,六十四骨的伞面撑开,将他们笼罩在一片素色之下。
似雾非雾的毛毛雨中,辛越挽着顾衍的手臂,低头慢行,雨点堕入地面,混着泥土溅起泥浆碎点,在小靴子一滑,又渗入地面,留不下一丝痕迹。
辛越终于想起来了,微微仰起头,离他耳朵近一点:“上回让他呈的请罪函,他呈给你了吗?”
顾衍想起那一封比辛越的话本子更显情思绵绵的所谓“请罪函”,轻笑一下:“没有。”
“真是太不像话了。”
“对。”
辛越:“让他再写一封,必得情真意切!”
顾衍默了默:“我想……还是直接罚俸比较快。”
在前面引路的张起思原本还在暗笑,此刻闻言额上冷汗涔涔,抓紧加快了脚步,将二人带入一处平平无奇的民家院落。
院落极朴素,一应家用物事全无,院中仅孤零零地栽着一棵杏花树,中间的屋子修得深长纵阔,两扇木门又宽又厚实,门前檐下放一把长板凳。
杏花零落,被烟雨浸出冷意。
厚重的大门缓缓打开,张起思立在杏花树下,看到那两道并肩而入的身影时,突然地恍惚了一下。
这很不正常,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情场浪子,恍惚是最要不得的,须得时刻保持清醒,否则便会被浪头打翻,堕入情海,永不得翻身。
他突然想到,这份差使或许得早点了结了,他也有一桩前缘需要理理清楚。
顾侯爷不是不晓得浪漫,只是他的浪漫大多同本性有关,而他的本性当中,公事又是很重要的一项。
所以辛越在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织机后,其实未有多震惊,脑子反而灵光无比,拽了下顾衍袖子:“这就是,崔家立身之本?”
“是。”
谢天谢地,纠结了好久的问题终于揭开。
她晓得崔家的立身之本同几点有关:产量、速度、质量,百年如一日地保持一流的水准,若是在两江乃至整个大齐打不响名头,那真是说不过去。而让他们保持水准的,除了人,这个极为缥缈的影响因素之外,就是织机。
江宁凡是布帛商,且有一定规模的,家里都有几台花楼织机,这种织机极其复杂,通身有近两千个组件,长一丈六尺,隆起花楼,中托衢盘,下垂衢脚。使用的时候要有两人,一个力气大的提花小厮坐立花楼架木上,用手提拉花束综,下面配色和引梭打纬的通常为女子。
故而“你耕田来我织布”这句戏词在江宁传唱得并没有多么广泛,因为人们普遍都晓得这是骗男人的,耕田和织布都要男人出力。
织机复杂有复杂的不便,也有它的好处,如今卖得最广的几种云锦、流光缎、桐花缎,都是从这种花楼织机中织出来的。
更复杂些的——
裘翡缎,艳丽可比孔雀羽翼,且不同光线、不同姿态下折射不同光线,美轮美奂。
天丝云,用极昂贵的金线和天蚕丝织成,流光溢彩,一匹千金。
辛越为何懂这些,惭愧,不是她懂,是顾衍热衷于给她定衣裳,看样式,她耳濡目染了些许,晓得这些华贵的布帛,一年仅供十来匹的布帛,都是出自崔家。
出自眼前这种,崔家改造过的,新花楼织机。
结构更为复杂,组件更小又更多的织机。
崔家十分狡猾,这种织机是他们的命脉,张起思在前面解释道:“崔明广那小子根本不是把织机放在同一处地方造出来,东买一个配件,西买一个配件,组装的地方南北都有,最后凑成四大块送入崔家老宅,由丘蒙这老头和他的三个弟子组装起来,我说呢,这些年,没一个人搞得清楚崔家的织机究竟怎么造出来的,真是狡兔三窟啊。”
辛越莫名地想,狡兔三窟,如今是烤兔四吃了才对。
辛越的手在其中一台织机上轻轻滑过。
干燥、清冷,空气中细小的木屑纷飞。
辛越之前同顾衍说过的,不能让劣布驱逐良布,市面上真正巧夺天工的好布才是江宁,乃至大齐布帛市场的命脉。
这是崔家的立身之本。但如今,顾衍把它捏在手里了。
张起思已经源源不断地讲了小一刻钟,将这织机的巧妙之处讲得细致无比,头头是道。
这两日他连红鸳、碧缇的约都推了,就是为着领一队兵蛋子,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督造这些玩意儿,没想到后头的两个人,一个面无表情,你也不晓得他听没听进去,但是,但凡你敢开口问你是不是不听我说话,对方就能把你打得听不懂人话。
这个斗不过,算了,另一个更是左看右看,一点一点往外挪,还以为他们俩都没看到。
张起思脸上泛青:“夫人,您听明白没有?”
辛越一手放在门框上,正要开门溜走,茫然回头:“听明白什么?”
“下官方才说的,织造之法!”张起思难得急眼。
辛越更加茫然:“我还要学这个么?”
顾衍一摆手:“不必,听听就过。”
指指门口:“去玩吧。我同他交代点事。”
十七从外头打开门,掌心放一块帕子,托着两只烤得皮微皱的胖红薯。
辛越从善如流坐到门外长板凳上,掰了一颗分他一半,另一颗帕子裹着放在腿上,一口一口啃起来。
“十七啊。”
“夫人。”
辛越:“味道怎么样?”
十七:“尚好。”
辛越:“听说你和黄灯近来在考奇门遁甲,这东西费脑,回头找厨房去领一盒核桃,有好处的。”
“……是。”少年艰难应道。
“上回让你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少年神色一肃,偏头看了一眼屋内,闭了嘴,辛越立刻懂了。
关怀下属的意境刚酝酿出来,正要开口问正事,顾衍已经拉门出来了,辛越递给他腿上那颗胖红薯,道:“谈完了?”
“嗯。”
辛越拍拍屁股站起身:“张起思人呢?”
顾衍一掰两半,另一半又用帕子裹着递给她:“倒在里边了。”
辛越讶异:“倒在里面了?方才看他说得很急的样子,三不着四的,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是,但那事他暂时没法办。”
“为什么?”
顾衍想了想:“他要找的人,如今不在江宁。”
辛越:“你对属下的事倒是十分了解。”
顾衍撑起伞,二人走入杏花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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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用人不疑的前提是,足够了解。”
这样一说就有意思了,辛越不禁好奇:“那么在顾侯爷眼里,能担得起用人不疑四字的,有几个人?”
“不超十个。”
两人轻谈着远去。
今日这场名为浪漫的山间公办,让辛越后头好几日都在琢磨。
张起思的惨状归于两点,一,无论是红鸳,还是碧缇,等张起思忙过这一阵,再抽出身来时,两位红粉知己恐怕都已经认不得他人了。当然,情场老浪子不会在意这个,他们永远都是朝前看的,待他出来之后,自会去寻紫燕、白梅。
二,重要的是,他这样没日没夜地督造新花楼织机,可以看出顾衍是要将崔家的立身之本变成整个江宁布帛商的立身之本。
陆于渊动了顾衍的盘子,顾衍的报复来得气势汹汹。
先是烧了天水竹楼,连同崔家那批布帛一并烧毁,击毁天裳阁利用这批布帛拱范家起来的盘算,势要将崔家的血肉一击打碎。
紧接着将年时囤的那批布帛放给小布帛商户,彻底激起他们抵抗崔家的反骨。
再用一根定海神针立在江宁,让杨珂锦以钦差的名义连同本地官府,给愿意扩大规模的布帛商户进行扶持,减免三年税赋,尤为困难的甚至可以请个担保往衙门去领贴补的银钱。
等这新的花楼织机再大批售与布帛商们,他们就真真正正可以立起来了,崔家这才算被一棍子打懵,血肉被瓜分干净,就算还有个虚壳,也再爬不到曾经的高度,拔了牙的老虎,除了体格大一些,有甚可怕的。
在此之后,江宁凝滞的血液会重新流动,对朝廷来说压根不亏,用了半座国库的钱,卖掉布帛,现在回了三座国库的钱,再投放回去一点,减免些税赋简直是小事。
接下来的便可以让市场自己平衡了。
数百年深根,终是商户;
千万丈厚土,头顶皇天;
往后,还会有一代又一代名商在江宁这片沃土生长,但他们都会记得一家数百年龙头的倒塌,告诉所有行商者一个道理——流水的商人,铁打的皇权,只要朝廷的拳头硬起来,再大的商户,都只是工具。
但处事老辣又果决,捅得了天,兜得住事的顾侯爷,也免不了栽在自家夫人手上。
让辛越耿耿于怀的半月之诺,以及当中隐含的诅咒般的可怕风险,终于在春夏交接的时候,被她亲手打破。
*
四月末,绿槐高柳,新蝉浅蛰,七子苑里梅子刚熟,杏子压枝。
已经有些微暑意。
便是傍晚时分站在这空旷的高台上,也感觉薰风长长,催人欲睡。
辛越半个时辰前,下了死令将她的行踪封锁两个时辰,不得告知顾衍,快马赶来了流金阁。
听这个名字,很多人会以为这是一处烧金窟,流金流金,要让你钱袋里的金子在此处像水一般流出去,但除了入内确实要一锭金子之外,此地倒像是一处世外桃源。
江宁尚文,重商,凡是富贾之家,砸都要砸出来一个读书人,在这样富庶之地,往往就有很多钱多得没处花,却又自诩高雅的人,此处就专为这类人开设。
老板,不才,就是辛越。
当然,她也是刚刚才知道。
如今,她站在流金阁靠湖边的一座高台上,眼睛盯着不远处的一座玲珑楼阁。
那座楼阁红柱碧瓦,四角飞檐层层,气压元龙,悬灯挂彩,威风凛凛地立在湖边,她的夫君如今在里面。
十七用十二日时间,查到顾衍一直在暗中找什么人,直到今日,才让他找到了一个破绽,跟到了流金阁里,顾衍在眼前的楼阁中,见一个人,亦有可能是一群人。
辛越在高台上等了两刻钟。
那轮红日挂在最顶上的飞檐时,她站得板板正正;
红日往下滑一层,她让十七给她搬了把圈椅;
红日再往下滑一层,辛越身旁多了一张小桌,上面摆满果子糕点,并一壶清茶;
待到红日滑落到最底下的飞檐,辛越睡着了,最近真是很困,都说春困秋乏,她这困劲来得也太迟缓了些,夏日都要到了。
忽地感觉到肩头被轻轻拍了一下,辛越倏然转醒,晚霞已经翻翻滚滚,烧红半边天际。
“夫人。”
她顺着黄灯的手,往楼阁上看。
原本紧闭的窗子缓缓打开,半扇朱色后头,立着一道玄色身影,其后站着重重人影。
忽然,屋内由昏暗一片,晃出暖黄烛光,其后的白墙上,影影幢幢,人影攒动,借光一看,几乎都是熟面孔。
辛越一怔,都是……四年前,在云城照顾过她的人,嬷嬷、丫鬟、厨子、暗卫。
久远的记忆附着在铺天盖地的薰风中,吸进鼻腔,蹿进心头。
顾衍在窗后来回踱步,看不清神色,却感觉十分不耐又急切,近乎失态。
“四年前,我只在云城待了一个多月,会是什么事让他这样,这样失态?”
黄灯在旁侍立,神色也有些凝重,道:“除开生死、情感,再没有什么能让侯爷这般。”
辛越口里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生死、情感。”
半晌看向黄灯:“若既是生死,又是情感呢?”
“那,属下私心,也不希望夫人您继续查下去。”
辛越倏地站起身:“不对不对,你们都掉进青霭的话坑里去了,他越是把这事说得严重,说得我若是知道了八成要崩溃发疯,你们就越不敢让我知晓,最终你们这些聪明人,都会掉进自作聪明的坑里。”
“……”黄灯没有反驳,但提出了很关键的问题,“侯爷也是自作聪明?”
辛越哼了哼:“他是关心则乱,你看他那身形,哪有练家子身形晃荡成这样的,教他师傅知道了必得抽他一顿不可……”
十七忍不住补上:“侯爷的师傅……人已作古。”
辛越:“那就晚上给他托梦,托梦也要抽他一顿!”
辛越忿忿,不远处的窗扉重新关上,烛火熄灭。
她让十七把桌椅挪个位,她要到栏杆旁去思索思索驯夫大计。
十七一手桌子,一手椅子,迟疑道:“夫人,不回七子苑?”
“不回!”辛越怒气腾腾坐下去,回头伸出一根手指头,在黄灯、十七、白七身上扫过,“没人泄露我的行踪吧?”
“没有。”十七肃然。
白七憨笑一声:“待侯爷策马回了七子苑,就差不多该知道了,属下的能耐,只能将消息封这么久。”
“够了。”
辛越一人抱着膝坐在石栏旁的圈椅上,其余几人眼波里来来往往地无声交谈,热闹无比,像湖面上被晚风拨起的涟漪。
露台开阔,四面竹帘遮挡,以白石栏杆围起,中设条案长几,高架古琴,两座比人还高的朱红灯座,里头用琉璃罩着两捧烛火,平静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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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现出几颗寒星,辛越发着呆看天边绮丽粉紫,一点点染上深重浓墨。
夜色渐深,月冷栏杆。
忽然之间,东南角金光冲天,照彻远天一角。
身前整片湖水像是金色的鳞片,粼粼闪闪,看起来甚美,若是——不考虑这震天炸响的话。
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花楼织机的描述,参考自《天工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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