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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宝跪着侍奉,热汤婆子捂在脚上,捧热茶汤凑到嘴边,他却不要。
哥舒英看了摇头,心里骂他暴殄天物。
黑戈壁的水井都是半咸水,喝了只会让人更加口渴,突厥人有些简陋的办法澄清咸水,成品勉强入口,但还是很涩,唯王庭深处有口珍贵的井,传说当年骨笃禄可汗就是为了这口井,才把突厥王庭设在黑沙城。
井水的咸度比黑戈壁略低,亲贵们赖以吃用,偶然拿来待客,算极有诚意,但哥舒英对武延秀另眼相看,特特送来十个葫芦,装了野马泊的甜泉水。这东西来之不易,取用一趟耗费人力就罢了,保存它更艰难,要埋在沙坑深处,不然地面上晒两日,再打开发臭发黑,还只剩半罐。
“瞧郡王这般形貌,当不是好酒之人。”
哥舒英里带着一丝好奇,甚至是亲近的味道,目不转瞬地打量武延秀。
郭元振不软不硬地顶了句。
“那叶护就看错了,郡王的酒量比小人好得多,至于小人么——”
他临阵受命,与哥舒英虚与委蛇大半个晚上,酒喝了,剑舞跳了,手把手摔过跤,称兄道弟,还是没能摸透这位并非出身王室的叶护是何来历,照突厥人的惯例,这情形很是不同寻常。
“小人是郡王打小儿的伴读……”
郭元振编瞎话张口就来,毫无破绽。
“帝裔皇孙皆有这么几个奴婢,虽命贱,时间长了,也和兄弟一般。昨儿郡王丢了,我们正使一时慌乱,指小人冒称,实是怕才见面,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犯了可汗忌讳。倘若早知道王庭有您这样清明能干的叶护,就不必撒谎了。”
半是吹捧半是试探。
“我们唐人有句俗话,撒一个谎,得百来个谎来圆,您瞧,如今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么?唯有请叶护体恤,可汗面前,替我们张张嘴。”
袖口一翻,满把拇指大水滴形的蓝宝在哥舒英眼前晃了晃,塞到他手心,退后半步长长作揖。
“偏是叶护救了我们郡王,可见天垂怜,也是有缘。”
天垂怜……可是这苦寒暴晒干涸之地,没有天,也没有神。
“天下可怜人多了。”
哥舒英摊开手掌,垂着眼把玩几枚蓝宝,无情无绪地道。
“你们南来的人不知道,从这儿到西州,一路不单水井罕见,还有大风,除了旅人、突厥人、吐蕃人的皑皑白骨,没有任何路标。倘若为了抄近路,改走人迹罕至的路线,就任由沙漠摆布了。”
他语调很平常,可是落在武延秀耳朵里听,就从中品出些许悲凉的味道。
郭元振也不敢往深里打听,住在大漠,指望全家人整整齐齐,恐怕是难,何必提起人家的伤心事?
“小人区区寻常,哪敢去西州?到这儿就掉了半条命了,只有叶护这样的英雄好汉,才踏的平千里大漠。”
顿一顿。
“合该我们郡王命里带喜,撞上贵人。”
哥舒英哼了声。
那边武延秀又是一阵狂咳大吐,小宝摁他不住,将近八尺的身长,在毛毡上翻腾起伏,如长蛇惨遭剖腹,催肝断肠,扭曲痉挛。
他扫了眼郭元振,没走近去料理。
人嘛,都一样。
对受了自己恩果的人,就是比施恩于己的人更亲近。
哥舒英也是如此。
明明从流沙旋涡中救下武延秀的是贺鲁,可是听了郭元振这么几句心诚意挚的仰赖感谢,他就飘飘然起来。
摆手谦逊道。
“小事,你们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信明尊,唯有行善之人敬奉的圣火,才能长明不熄。”
郭元振立时明白,对着正北方向做出礼敬的姿势。
突厥人信奉拜火教,用毛毡制作明尊,放进皮囊随身携带,每到一驻地,便用奶脂酥油涂抹圣像,挂上高杆,再在牙帐前方生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堆,作为祭拜。
礼毕,他转过头不解地问。
“昨夜公主在帐外窥探小人,定是十分不满,才逃席而去,可为何叶护待小人倒很亲热?不嫌弃小人品貌不堪,试了小人的身手,又试言语。”
哥舒英哦了声,理所当然道。
“我与公主情同兄妹,自然要替她查考未来夫婿人物,嘿嘿,其实昨夜我便疑心,人说李家男儿都生了一双桃花眼,瞧人含情脉脉的,您嘛——”
他一笑。
“虎势龙形,不似风流人物。”
郭元振嗯了声。
“叶护真是客气,没说小人粗陋,如狼如虎。”
“虎狼之词……”
哥舒英哈哈大笑。
“在汉语中可不是好话,向来是骂我们这些草原沙漠上讨生活的贱民。”
郭元振面上波澜不惊,只慢悠悠瞥了瞥他腰上挂的银鞘长刀。
“小人也听说,突厥王族惯爱用一种从大食国来的弯刀,一半像剑,一半像镰刀,刀刃很长,弯曲如半个圆月,挥舞起来便不断划出圆弧。”
哥舒英愣片刻。
他是个毫不掩饰的人,抬起银鞘长刀在掌心旋转。那刀长近两丈,耍弄起来虎虎生风,人也好,兵器也罢,都便不得近身,他卖弄够了,大笑着痛捶郭元振肩头,摇手掀帘而去,瞧那意思,竟是把小帐让给武延秀用了。
裘虎等并肩挡住门口,郭元振两步冲到武延秀跟前急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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