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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碍(一)
一直以来,晚晚总习惯克制自己,喜欢七分,至多?只表露三分。
可做好的抉择,她不会回头。
她知道,楚行月最后的话?,无非是想求一分临死前的慰藉。
可她选容厌。
她看着?楚行月眼中涌动起浓浓的不甘和悲苦,再厚重的情?绪,也?都随着?生命的流逝而渐渐消退。
他眼神?逐渐朦胧、失神?,唇瓣开合,轻轻喃出几字。
晚晚用力推开他,撑起身子,低头望着?他。
她听?不清,也?无心去分辨。
她平静地哭着?,也?同样安静等待着?。
等着?他唇角流出暗到发黑的血,而后下手切断他脖颈柔软的血脉,直到他鲜血流干。
楚行月的死亡成为无法更改的事实。
……结束了。
郊外的风呼啸在林间?,透过顶部开出的狭缝,倒灌入一丝清气。
晚晚勉强地扶着?刑架站起身,头颅似裂开一般疼痛,指缝间?沾满她鲜血的银质针筒从她裙摆划落。
外面被清了场,她身子微微摇晃着?,走往门?边,花费了许久,才用左手落下门?闩,从内部将此?处封闭起来。
楚行月已死,叛军群龙无首,按照约定,张群玉会来接应她。
剩下的,她只需自保。
密室中只剩下炉火呼呼的烈焰,刑架下的尸身被火光照得明暗不清。
她能做的,不过如此?而已。
一个人在此?时的力量,面对千军万马,仅为沧海一粟。此?外便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至此?,她必须休息了。
看,她总是这样,再疯狂的情?绪之下,也?还是清醒到残忍。
晚晚彻底脱力,跌坐在门?边,眼眸酸胀到极点,她没有看地上楚行月的尸体,只望着?中央狰狞的火色。
焚烧尽她的文?殊兰匕首,也?烧尽过往。
面无表情?,无声之间?,泪水早已满面-
兵变第三日,张群玉冒险攻入叛军营地。
混乱之中,皇后叶晚晚毒杀楚行月,楚太后趁乱与其麾下将士争权。
营地混乱,军心不稳。
张群玉一击即退,后即刻带皇后回宫,叛军群龙无首,余下挣扎不过困兽犹斗。
第四日,晁兆姗姗来迟,携八千军士,毫无意?外地镇压全部叛党,平乱勤王。
这日的晨光之中,晚晚听?着?曹如意?在旁边说着?上陵城的状况,另一边,白术端来为她准备的药汁。
她还在慢慢回忆着?昨日。
张群玉找到她时,她提不起一丝力气,一动不动、失魂落魄。
他盯着?她的右手,万分震惊和隐晦的疼惜之中,疲惫至极的嗓音仍旧维持着?平稳。
他说,容厌没死。
她用出的药、下的针,总归并非无用。
听?到张群玉那句话?时,她猛地抬眸定定地望着?他,真假也?不探究,提起一口气,便随着?他离开叛军营地。
回到皇宫,张群玉继续去往前?朝组织攻防,她冷静地安定完宫内人心,而后走到御书?房的隔间?。
去看容厌。
里?面,太医令喜极而泣,见?到她便立刻小跑而来,告诉她,她走之后,他再请示进来,便看到陛下许多?穴位滴落下毒血。
那么久,若是尸体,血早就干涸了,哪里?还能再滴落下新鲜的血液。
大惊大喜,那时,太医令双腿战战,跌倒后,几是跪爬到榻边,颤颤巍巍地再去诊断。
他心中渐渐升起希冀。
就算是几不可察的心跳,似有若无的呼吸……可总归,陛下没死。
晚晚听?着?耳边太医令的哽咽之声,她的手再次掐上容厌的脉搏。
指腹下跳动微弱,可一下下,清晰又坚定。
她那时所?用下的药与针暂时控住了容厌体内的毒性蔓延,这两日,太医令整日整夜地守在御前?,随时查看容厌的状态,一刻不敢歇地吊着?他的命。
或许是他也?不愿死去。
濒危的时刻之下,人的意?志和生欲也?是神?药。
几乎是起死回生。
晚晚一路走来,听?了许多?人的喜极而泣,她抿紧唇瓣,面色苍白,浑身颤着?,手臂的疼痛也?丝毫感觉不到。
一直到她亲眼看到容厌。
她终于敢再碰一碰他。
一众掩面而泣中,晚晚凝望许久,维持着?体面屏退人后,她折回榻边,低眸又一遍遍地看他毫无血色的面容,听?着?他风中残烛一般羸弱,却还是坚定跳动的心脏。
爱恨甘苦,是非对错。
那么多?的对抗和生死一线,她终于亲手剥去了年少时的腐肉。
遍经失去,可终归,她的容厌没死。
大喜大悲,晚晚终于痛哭出声。
……
回忆到此?为止,距离她回宫已经一日有余。
晚晚这一日昏睡在容厌身边,却总是没睡一会儿,便又会惊醒。
这几日她同样奔波辛苦,流血受伤,可她不敢睡。
叛乱已定,容厌依旧未醒。
生死哪有那么容易,谁也?不知道,所?谓未死,到底是真真切切地得到了希望,还是延长了死期。
容厌的身体经不起药性冲刷,不解毒,他无法醒来,解毒,他受不住。
晚晚的左手始终握着?他的手,一刻不肯放,右手轻轻抚摸着?他的眼睛,微微出神?。
这双眼睛。
多?少次亲吻或者夜晚,她或者捂住他的眼,或者用绸缎挡住。
她从来没有说过,容厌的眼睛其实很好看,修长的形状、浓密的长睫,还有睁开时,瞳眸蜂蜜一般清浅柔和的颜色。
他的眼睛漂亮,却太有他的个人特征,强烈到全然掩盖住他和楚行月唇形的相似,而眼神?神?态更让人心生退怯,不敢与他对视。
即便是后来,晚晚很多?时候也?不想看他的眼睛。
她太不真诚,太多?隐晦,太多?藏在心底的阴暗。
但她其实很喜欢。
曹如意?讲完朝事,晚晚饮下白术递来的药汁,屏退所?有人后,她凝视他许久,时间?流逝,不知何时,她终于动了一下,俯下身,极轻、又极为缠绵地亲吻了下容厌的左眼。
不多?时,外面太医令求见?。
晚晚起身请太医令入内,两人再次仔细商议着?接下来如何行针。
她右手复位后,又修养了一日,可加上她藏暗器撕裂的伤处,右手稍微一动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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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痛难忍,更别说再行针。
她思?索了一整日,终于下定了决心,若是不能解毒,便用药引毒上浮,金针封住全身穴位,仅留一条往左眼,待毒素汇入,再截断左眼经络,与身体隔绝。
这大胆的方法,仅仅是那日她从路边小摊上所?得残本中所?得,寥寥几句推想再无验证,可此?时谁都别无选择。
最好最好的结果,他也?要失去一只眼睛。
太医令虽然有了年纪,可他向来勤于锻炼,握针时,手依旧稳稳当当。
晚晚看着?金针一根根没入容厌的身体,许久之后,他左眼从眼角缓缓渗出深色的血液。
最后收了针,太医令已经浑身冒汗,难以站稳。
晚晚时刻都查着?容厌的脉搏,又等了片刻,确定此?次用针大功告成,他的身体不会再恶化。
御书?房一间?隔间?终究不便,行针之后,晚晚命人小心将容厌移到椒房宫的寝殿之中。
医家手段已用无可用,接下来,便只能等,等他醒来。
或者不醒。
行针之后,晚晚整日整日待在寝殿之中,时刻都要握着?他的手。
手指落在他脉搏之上,只有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他的生命迹象,她才能不再惶惶难以终日。
张群玉后来病倒歇下,由裴相等人操持局面,同时,各项重大决策还是需要在张群玉、晚晚二人印信之下才可生效。
远在北疆的饶温也?发来了捷报,金帐王庭在大邺的攻势之下一退再退,设在天险之后的又一重陷阱也?已经度过,封狼居胥近在眉睫,大邺已打下百年来被扼住命脉的广袤草场。
百废待兴。
一日又一日过去,不论是生机留给他的时间?,还是峥嵘向好的繁忙朝政,留给一个生死不明的帝王的时间?,都即将走到尽头。
平叛后第七日,三月初九,柳绿莺啼,桃李争春。
张群玉也?已经从病中大好,经过一番和朝臣暗中机锋计较,挡回对容厌生死状态的窥探,而后例常再来椒房宫看望。
晚晚在寝殿里?间?隔着?一扇屏风与他说话?。
国不可一日无主,晚晚没有子嗣,容厌亦无兄弟,各方的暗流开始涌动。
容厌早就为她做好了安排,进可以临朝执政,有张群玉、晁兆、饶温为辅,退可以抽身而去,从此?逍遥。
她想要的自由,忽然之间?就对她敞开了大门?,任她挑选。
张群玉问了容厌的身体,又问了绿绮的境况,再绕回朝事。
晚晚明白,手中有多?大的权力,肩上就得扛起多?大的担子。
她纵然历经善恶,也?知晓好坏,可她已经习惯了冷淡,挤不出更多?的仁心和悲悯,也?没有强大的欲望,便连伪装也?不愿去做*七*七*整*理。
她向来能够认清自己的需求和卑劣,只要有选择,她就不会走上政治这条路。
这几日时刻思?索,她也?在想,这一世她没有表露出对权力的渴望,容厌为什么还要将她往这上面推?
共患磨难之后,张群玉眼眸依旧清明温润,他在外面放松地倚着?靠背,眯着?眼睛看外面的春光正好。
“陛下这个人啊,好也?极好,坏也?极坏,聪明也?笨。看大邺他的声望,再看朝中上下那么多?铁了心、无论如何都誓死追随他的臣子,便知,他其实极擅拿捏人心,这是他在用头脑行事。”
“可是面对在意?的人,他更多?是用心行事。娘娘对陛下别无所?求,金银、财宝,皆如眼下尘埃。而陛下眼中,他最珍贵的,便是他的权和时间?。”
容厌作为帝王,却总让晚晚意?识不到他是皇帝。
不是忘记他的身份,而是感受不到帝王应该有的状态。
他在她身边总有大把的时间?,耐心到不行,权势也?是放在她手边予取予求,随意?地让人渐渐忘记对他最开始的警惕和惧意?。
他确实渐渐让她忘记了他身上的压迫感。
晚晚依旧握着?他的手,指腹之下,她都已经习惯了他脉搏一下下的跳动。
她笑了笑,赞同,“确实,聪明也?笨。”
聪明时算无遗策,笨时不计后果、不留余地。
外面张群玉听?到晚晚的笑声,怔了怔。
犹豫了下,他轻声道:“陛下,已经是昏迷第十日了吗?”
再不醒来,又能再撑多?久?
晚晚垂下眼眸,看着?榻上依旧毫无知觉的人,轻轻应了一声。
已经是第十日了。
最开始那几日,她眼睛哭到视物不清,擦干眼泪,又会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又怕、又难过。
反复的悲恸之中,她想了不知道多?少遍与他的过往,一日日睡梦中哭泣着?从惊惧中醒来,醒来又只能看到依旧生死难料的容厌。
她过去也?常常看着?无力躺在榻上的他。
过去是看他毒发,看他痛苦,看他在疼痛中难过到昏厥过去,她会在一旁等他醒来。
他总会在天亮阳光照到他脸颊上后睁开眼睛,而今,她和往日一样等着?,一日又一日过去,晨光并着?夕阳交错,他还是不醒。
晚晚一度害怕地浑身颤抖。
她怕她只是徒劳,怕一切只是一场空欢喜,怕这双眼睛再也?不会睁开,那她该怎么办?
只是想一想,她便忍不住泪流满面。
最害怕的那日,是她恐惧地想到,万一,真就像是楚行月说的那般,是容厌不想活了,该怎么办?
他担忧她会觉得他在博取同情?,从未与她讲过他的过往,可这样久,晚晚总能拼凑出他完整的过去。
他少时情?绪似是迟钝了些,裴露凝在悬园寺中却将他教导得极好,他先?后历经了父母惨死于面前?,后来独自行于宫廷,百般苦楚酷刑折磨加身。他做过许多?好事、也?做过许多?利欲熏心、淡漠人命的荒唐事,却也?没真的成为一个冷血贪权的怪物。
十几年里?,他从未有一日好过。
净明、张群玉……他身边不少人都察觉出他早就存了自毁自弃的念头,直到他终于动了心,有了喜欢想要终老的人……
可他亦从未有一日在她这里?好过。
她打过他,骂过他,羞辱过他,折磨过他。
让他这一年承受的痛苦不亚于过往。
可他还是愿意?爱她,尊她、重她,护她,求她。
晚晚一想到就浑身发冷,她怕极了,怕他就此?心安理得想要死去,摆脱囚禁他的皇宫王权、上陵大邺。
若他从未有过一日全然的欢愉,这样的阳间?,他还会想要回来吗?
晚晚泣不成声。
而她,那么久,给过他多?少好脸色?
不过几日,晚晚便又清瘦了一圈,神?色靡靡,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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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洞。
这不同于在楚行月面前?的伪装,她是真的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可后来,她想到容厌留给她的信,想到他这次设局想要告知她的话?——
若要分离,他只能接受死别。
她强逼自己再燃起一丝希望,他说要给她选择,如今,他没死、她没走。
她甚至也?可以从此?都不走了,她愿意?就此?留在他身边。
这一番大费周章,他终于能够如愿,若有知觉,他舍不舍得只差一步、万事成空?
晚晚在楚行月和容厌之间?选择了容厌。
在容厌的性命和自由之间?,也?选了他。
晚晚抬起手,重复着?这几日做了千百遍的动作,轻轻抚摸他的左眼,从眼角轻轻触碰到眼尾。
那么漂亮的眼睛,却永远失去了光明。
“他会醒来的,今后,我会一直陪着?他。”
她如今总算不再哭泣,也?能平静地笑出来。
“千般算计,大费周章。”
容厌了解楚行月,可每每在她面前?提起,两人便总是争执,后来他便也?不再提及,关于楚行月,他从没有机会多?说。
所?以,他其实很了解她吧,不论是她藏在心底的说或者未说,一意?孤行地故作愚昧还是极端的冷静清醒。
他知道她渴望被爱,知道她向往自由,知道她厌恶算计,他深爱她,可他依旧用性命谋划设局,要锁住她。
他那些道歉,原是为此?。
那么如今,他可以如愿以偿了。
他不能不醒。
“我心悦他。我也?愿意?,将我最珍视的交给他。”
张群玉在外面安静听?完,平平静静地垂眸轻笑了下,“是啊,陛下谋算万千,只差醒来便能遂心,怎么舍得一直睡下去。”
又坐了片刻,张群玉出声道别。
他走之后,寝殿再次安静下来。
晚晚面上的笑容淡下,眼帘也?随之轻轻阖上。
她除下外袍,掀起被角,卧到容厌身边,扣着?他的脉搏,将他的手抱在身前?,身子紧紧贴在他身侧。
他真的没道理不醒。
晚晚不愿去想另一种可能。
抱了容厌一会儿,她渐渐睡过去。
春光在窗外流逝,等到她醒来,大半日又已经过去。
她一醒来,第一眼依旧是去看容厌。
他一动不动,身上没有多?少温度,她只能靠着?他的脉搏去时刻控制住心神?。
晚晚稍稍起身,抱着?他,脸颊轻轻在他颈窝蹭了蹭。
“外人肯定觉得我好奇怪。”
像是疯了一样,日日守着?抱着?一具没多?少希望还能醒来的身体。
晚晚重复着?一日日说了数不清多?少遍的,“容容,醒过来吧。”
这些时日,她流了太多?眼泪,此?刻心底再大的悲伤,也?难以再哭出来。
晚晚蜷缩在容厌身侧,又抱了他许久,他身体很凉,纵然是阳春三月,殿内不合时宜地仍旧烧着?地龙,他的身体也?丝毫没有被温暖。
她固执地想用自己的体温在他身上留下温度。
午后斜阳,外面紫苏轻轻敲响了门?扇。
“娘娘,御史携众多?大臣又等在御书?房中了,这回不管张大人如何阻拦,他们只一言不发跪在丹陛之下,非要等您过去。”
这几日朝政仍旧在勉强运转,可众多?的要紧决策,只能由晚晚、张群玉、裴相等人商议,不论决策好坏,朝中总有人不安国将不国。
晚晚应了一声,她缓缓坐起身,左手依旧拉着?他的手不想放开。
她垂眸看着?他。
他还是闭着?眼睛,长发衣衫都被蹭地些微凌乱,呼吸细微,唇色惨淡。
一成不变。
晚晚慢慢整理好他的衣襟和头发,望着?两人紧紧牵着?的手,下了好一会儿决心,才将手松开。
将他的手放至锦被之下,掖好被角,晚晚站起身,就要离开,又忍不住回头去摸了摸他颈间?血脉微微的跳动。
若是可以,她真的想一刻都不要离开他。
怕他从此?真的不醒,也?怕他醒来时她不在。
晚晚终于体悟到了当初她挡箭之后,特意?避开他醒来时,他心底的悲意?和难过。
她忍着?不舍,轻声道别,“我走了。”
站起身,她穿上宫装,紫苏进来为她梳好发髻,晚晚又来到床边,看着?容厌,轻轻道:“等我回来。”
她往外走,走出几步,又转身过来,去看榻上容厌有没有清醒。
只是从榻边走到门?外,不长的距离,她却走了太久。
出了椒房宫,乘上轿辇前?往御书?房,入内之后,晚晚听?着?一句句假设容厌不醒,朝廷应该如何准备的话?。
“陛下生死未卜,老臣眼看着?陛下从年幼登基到丰功伟绩,多?年君臣,老臣心中难道不痛?可陛下一人,又怎可误了煌煌一国?”
她知道,作为大臣,考量这些再应该不过。
可望着?那些眼中精光不断,算计着?如何在巨变之中求利的人,她又难忍胸中愠怒。
容厌明明没死,为什么要在她面前?商议他的身后事。
晚晚抿紧唇,逼迫自己假笑着?应对。
张群玉在其中斡旋,唇枪舌战,许久之后,张群玉等人面露疲惫哀伤,朝臣或痛哭遗憾、或面红耳赤怒而甩袖,众人渐渐离去。
徘徊在皇宫上方的鸟雀依旧啼鸣清脆,街道恢复繁华,蜉蝣朝生暮死。
耳边似有人在悠声高?唱。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共山阿。
众生纷纭。
晚晚脱力地靠着?椅背又休息了会儿,谢过张群玉,无需多?言,道别之后,缓了缓眼睛的酸胀,终于能再回椒房宫。
奔往寝殿,去探他的鼻息,摸他的心跳,上上下下检查完一遍,她才总算能松一口气。
疲惫至极。
坐在床头,她拉着?他的手,怔怔地出神?。
有时候,她在想容厌醒来之后,她该如何面对他,有时候,她在回忆与他的过往,更多?时候,她只是放空自己,连思?绪都不想动一动。
日日盼望他醒来,日日失望,她想了无数个面对他醒来时的场景,这些场景随着?时间?的流逝,却模糊地渐渐让人看不清。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已经麻木。
晚晚走到窗边,坐在圈椅之中,仰头去看花窗外的天空。
她侧过脸颊,眼眸望着?窗外,抬手支起下颌,一日日的安静等待之中,她微微恍惚,独处时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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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半梦半醒。
皇宫中的一切都极尽精美,每扇花窗的图案都巧夺天工,可再美的窗,也?终究是圈住了苍穹。
这里?如今是她的选择。
晚晚煮了一壶酒,捧起一杯,啜饮了两口,又没了醉饮的兴致。
窗外暮云合璧,落日熔金,橘金的光辉洒落天地,光尘氤氲在她衣摆。
晚晚安静地看着?日复一日的日落。
日落之后,便又是一日过去。
夕阳斜照,容厌睁开眼睛时,殿内光线稍显昏暗,安静地落针可闻。
他眼前?由模糊渐转清晰,视野之中,他看到的是椒房宫中熟悉的账顶。
左眼空空、略感怪异,他眼前?似乎缺了些什么。
可他全然没有在意?。
脑海思?绪运转缓慢,仿佛时间?被拉长了无数倍,一个念头都要他好久才能清晰地明白。
他在椒房宫。
那,晚晚呢?
他卧床十日,身体长久不用,此?刻就连动一动手指都费劲。
容厌眨一眨眼睛的力气都不想浪费,他费力地侧过脸颊,想要去看一看殿中是否会有晚晚。
她走了吗?
视野之中,窗边的人整个被金晖笼罩,衣角勾勒晚霞的光,清风浮动衣衫,犹如遥遥仙气浩渺,几欲乘风归去。
晚晚在这时回了头。
她骤然失了声。
是……在做梦吗?
眼睛眨了又眨,全身上下似乎都在叫嚣,手指越握越紧,杯沿硌入指腹,闷痛之中,晚晚用了最大的自制,才没有露出失态的模样。
放下酒樽,站起身,一步步丝毫没有犹豫地走到床头。
晚晚怀疑,是她看到了臆想中的幻觉。
可是随着?一步步的靠近,她那么清楚地看到容厌睁开的眼睛,看到他正在看着?她。
看到他左眼失焦,眼瞳一圈颜色弥散,泛着?灰黑的死寂质感。
看到他终于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昏睡,看到他神?色间?的恍惚到渐渐清明。
容厌望着?她,眼睛一动也?不舍得动,她长发垂落在他身侧,他费力地动了动手指,轻轻地勾住落在他手边的一缕发丝。
他太累了,眼睛干涩,眼皮实在沉重,缓缓地闭目眨眼。
晚晚看到他又要闭上眼睛,恐慌一瞬间?袭来,她扑上前?,立刻去碰了碰他的眼角,情?绪的剧烈起伏之下,她张口却失声到只能发出几乎破音的气声,几近哽咽。
“别睡。”
容厌费力地再将眼睛睁开,唇瓣微微分开。
她终于能再听?到他的声音。
那么小,几乎是挤出来的微弱气息。
回答她,“不睡。”
一日日的等待终于有了回应,她的恍然无措终于得到了最让人安心的抚慰,无限纵容,无限温柔。
遍经酸甜苦辣之后,依旧一如既往。
晚晚控制不住,瞬间?泪如雨下。
无数斜阳欲落处,一望黯销魂。
等得画堂红袖倚清酣,东风软,飞燕语呢喃。
所?谓千帆过尽。
所?谓失而复得。
青山碍(二)
晚晚眼中模糊一片,她?抬起手,小心翼翼去摸了?摸他睁开?的眼睛,抓紧他微微有了些力气的手指……
她只是想不断确认……他真的醒过来了?。
他还在。
容厌凝望着她?,面色极致虚弱,眼眸的疲倦之下,依旧是水一般温柔的平和。
他尝试去牵动脸上的肌肉,眼眸缓慢而轻微地弯了?些?。
再?多的话,他没有力气说出口?。
只?是他也想让她?知道,他醒了?,他没有求死。
他舍不得。
晚晚看到他面上从容而看不出一丝勉强的浅笑,那么虚弱,却又好像无视了?这样羸弱的身体,仿若这一场生死关?头?只?是短短一梦一般。
她?心头?刹那百感交集,鼻头?猛然酸涩起来。
往常他也是这样的,当时不觉什么,此刻再?看,晚晚心口?竟无处不疼。
什么会比命还重要?
怎么会有那么傻的人,用性命去换一个人的回头?和喜爱,这值得吗?
她?喉咙溢出一丝破碎的呜咽,滚烫的泪滴沿着容厌脖颈滑下。
滚烫的温度,容厌怔愣之中,战栗了?下。
她?的泪水还在不断滴落。
他从没有看到过她?哭成这样。
容厌麻木的躯干知觉渐渐复苏,他首个恢复的知觉从心脏处传来。
仔细辨认,尽管这一局终究还是他嬴,可他心口?却是酸胀的痛意。
一点一点,犹如细而密的小针根根刺入,深陷于血肉难以剥离。
胸口?酸涩难忍,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唇瓣微分,还未等他艰涩地再?开?口?,晚晚忽地俯身,紧紧拥抱住他。
容厌又僵住。
他还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所有的言语却悉数终结于此。
她?在抱他。
拥抱是两个独立的人,最贴近彼此真?心的机会。
心脏的跳动离得这样近,一下混着一下,纠缠不清。
这一刻,两颗心脏终于能够以彼此最热烈的一面相迎,千言万语都?成了?阻碍,只?想要再?靠近一些?、让对方的心跳再?清晰一些?。
一声一声,是应、是和,是笃定的回答。
他和她?生死关?头?都?已?经走了?一遭,彼此的心意,也都?已?经再?明了?不过,今日,两个人都?平平安安,到底还要纠结什么呢?
晚晚哽咽不断。
她?从未哭成这样过,哭得那么难看,可是——
“你让我等了?好久。久到……”
她?呜咽中泣不成声,“容厌,你终于醒了?。”
容厌睁着的眼睛,又缓缓闭上。
她?抱他那样紧,紧到他心口?细密的刺痛更加清晰。
他喉头?缓慢喑哑地挤出回答,“嗯,我醒了?。”
晚晚哽咽,“你真?的吓死我了?。”
她?一边哭,一边又有好多话想要与他讲,“我担心你,我在意你,这些?时日,我每一日都?在怕,我甚至都?不敢去想你有可能不会醒。你这个、这个……”
她?如今舍不得再?让他听到半点责怪。
晚晚哑声道:“你再?敢这样,我绝对会让你后悔的。”
容厌听着她?一句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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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诉,积攒力气,勉力稍抬手臂,珍惜地去拥抱她?。
他有些?想笑,嗓音微弱,一句一句回答。
“好。我没事的。”
晚晚心中酸涩,明明是命在旦夕,险些?无力回天,醒来他居然还对她?说,他没事。
她?唇角扬了?扬,眼中依旧不断地蕴出泪滴,“我这辈子,还能不能从你口?中听到一句有事?”
容厌怔了?怔,失笑。
昏厥的这十多日,大部分时候,他都?没有什么知觉。
直到后来,一日里他偶尔能有片刻的意识。
他的身体残破至此,全身酸痛到麻木,从骨缝里透出来的难熬,以至于让他几乎感受不到外界。
只?偶尔,他能隐隐感觉到,有人握着他的手,紧紧地,十指相扣。
他不知道是不是他太渴望了?,以至于臆想出了?幻觉。
他很少能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
仅一次,他听到晚晚喃喃自?语的声音。
“容厌,我想象不到你我的将来,可是,我更想象不到,我的将来没有你。”
“上辈子,咱们谁都?不想低头?。这辈子,你便没有在我面前抬起过头?。”
“我们怎么总是在较着劲。可是,男女情爱不应该很简单吗,你我却像是披坚执锐你死我活地打仗,谁也不肯多让一步,以至于到了?今日。”
她?沉默了?许久,像是想了?很多。
容厌猜不到她?在想什么,她?向来都?是藏着许多心事。
再?开?口?时,她?嗓音之中便带上了?微哑的哽咽。
极为悲哀,无可奈何,连连败退,她?一字字地将那些?话说出口?。
他听到——
“……低一低头?么,我求你。”
“容厌,我想求你,醒过来好不好?”
“容厌,我心悦你,只?差醒过来,你我便都?如愿了?。”
“求你,别让我再?失去你。”
向来真?心话难得,原本针锋相对的人剖开?心脏去袒露真?心更难得。这些?时日,只?这一回。
容厌忽地焦急起来。
他想醒过来,想要再?快点能醒过来。
遇到她?之前,他或许很早就没了?生志。可后来在晚晚这里,他可以因为不被选择而死亡,却从没想过主动求死。
他昏厥时,就算没有知觉,也能觉出浑身上下的辛苦难忍,可他一直在强撑着那一缕意识。
直到听到她?的话。
无论?如何,他也要再?醒过来,再?睁开?眼睛。
他不能死。
上天总归对他还留有一丝仁慈,没有真?的让他死去。
容厌没多少力气,却还是努力想要回应她?的拥抱,浅浅地笑着。
“那就不要在意,不要担心我,不要为我难过。”
晚晚本还在抽噎,听到他这话,她?好想让他住口?。
别人都?是想要求得一个铭记,他却宁愿被遗忘。
他对他自?己才是真?的狠心。
晚晚胸中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气愤,她?硬着语气道:“反正我不听你的,你少胡言乱语。”
容厌唇角的弧度大了?些?,还是多么熟悉的彼此。
是呀,她?向来有主见得很。
疲倦至极,他眼睛缓缓闭上。
晚晚察觉他搭在自?己背后的手渐渐划落,眼瞳一颤,立刻直起身,又去捉住他的手腕去把脉。
指腹下的跳动平稳,从他醒来到现在,他的脉搏跳动更为有力了?些?,是真?的在好转。
晚晚呼吸颤颤,劫后余生一般松了?一口?去。
他能醒过来,便是他会好起来的预兆。
他只?是,真?的太困、太累了?而已?。
低头?望着他,晚晚相信自?己医术的判断,知道他没事,可再?看着他苍白脆弱的睡颜,四?下无人,一阵阵后怕涌上心头?,她?眼中的泪水又开?始往外滴落。
真?是太好了?。
容厌没事。
他真?的醒过来了?。
他回来了?。
她?的容厌。
许多日不再?流泪,可今日他醒,她?却好像是要把这几日欠下的泪水,一次性全还回来。
晚晚喜极,却无可抑制地又生出哀伤。
从无声流泪,到哽咽不断,到最后眼睛似乎都?再?流不出泪水,今日哭完了?所有的伤感,她?终于能笑出了?声。
不哭了?。
以后谁都?不用再?哭了?。
她?心中依旧涩涩地难受,她?这样清晰地明白,她?如今的选择是彻底割舍掉了?自?己的一部分。
可向来人都?有得失,她?已?经很幸运了?,世?上没有人可以两全。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就这样吧。
这样也不错。
容厌喜欢她?到病态的程度,尽管如此,却还是很尊重她?、待她?很好。
她?和容厌,谁都?没有尝过多少甜蜜的滋味,可是将来,她?和他总能将所有喜乐一一尝遍。
她?不喜欢委屈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她?不会懊悔,她?会好好珍惜,让她?的选择成为客观意义上最好的选择。
不会回头?。
不能后悔。
分岔路口?,她?终究是舍弃了?过去的自?己,奔向了?另一条陌生的、从未想象过的路。
她?会好好走。
终于整理好心情,晚晚如释重负一般,破泣而笑,擦干眼泪,起身去妆台前,遮了?遮自?己眼眶周围的红色,而后出门?。
她?轻声对门?外的曹如意道:“陛下醒了?。”
曹如意又惊又喜。
晚晚笑道:“先通报出去,但不接见任何人。他太累了?,与我说完话便要再?歇息一会儿,再?过几日,等他身子好起来,再?见人不迟。”
曹如意喜笑颜开?,抹着眼角连连点头?,行了?礼便激动地去将这大喜之事宣告出去。
晚晚来到御书房前面的临时议政之处,张群玉方才也刚听说了?容厌醒来一事,他这个时候才终于能松弛些?许,轻松地笑了?出来。
像是浑身的重量此刻霎时被挪走,无需再?克制任何念头?再?在他耳边的蛊惑,他终于得了?自?由喘息的力气。
看到晚晚过来,他温和地望着她?道:“陛下醒了??”
晚晚开?心地点头?应,“他醒了?。”
张群玉由衷而笑,他高兴了?一会儿,低下眼眸,看着自?己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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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这些?写不完的文书,抬手往前一推。
“陛下强行无赖让我为难那么多日,这些?东西,如今可算是能推开?了?。”
有些?事,能做到不代表喜欢。
他勉强能与朝中众臣勉强维系王朝的运转,可这个位置,他代容厌的每一日,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在这里,他也将上陵看得更加透彻,看透了?,便更加想要回到他原来的地方。
曾经设计的宰执之路,在朝廷不稳时,他自?然要凭能力为帝王分忧,可如今内忧暂缓外患渐平,他总能去做些?他喜欢的事。
晚晚摇头?,“他还要再?修养几日,这几日,还是要辛苦张大人。”
张群玉看着她?,眼眸柔和,道:“得了?娘娘这句话便好,既然陛下不能亲政,我便再?为陛下留在上陵鞠躬尽瘁几日。”
晚晚注意到他话中的暂留上陵几日,心中一扯,怔了?下,略有讶异。
张群玉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后,让自?己笑出来,道:“待陛下归位,朝廷无恙,臣便请辞,继续回到臣更愿意穷尽心力的事上。”
张群玉曾经在边关?教化民众、改善民生,一度被荒寒之地的百姓盛赞,他待人总是有无穷的耐心和悲悯,那里才是他愿意投身的事业。
晚晚没有多说什么。
人各有志。
有幸的是,容厌得张群玉这般良臣,不论?如何,臣子忠肝义胆,愿提携玉龙为君死。
张群玉得容厌这般贤主,宦海浮沉,能得信任,也是得庙堂之上最坚实的后盾和仰仗,他才能尽情地发挥自?己的热量,实现宏图与抱负。
所以,张群玉不属于这里,而容厌却是属于这里的。
他离不开?这个位置,这个位置也需要他。
晚晚这些?时日对世?事看得越来越透彻,也终于能在他的角度上明白,自?古人事难全。
亲自?告知了?重臣,晚晚折回椒房宫。
她?没有乘坐轿辇,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在宫墙间,慢慢地去看周遭的红墙与檐牙,屋檐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呈现一种流光溢彩的深碧色。
皇宫本就是天下匠人最巅峰的技艺所在,无处不精美。
她?也终于愿意好好去欣赏。
去试着让自?己习惯、喜欢这里-
皇帝苏醒,皇宫仿佛又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晚晚这一两日也变得格外事忙。
容厌再?次醒来时,他睁开?眼睛,周围寂静无人。
这一次,他身边没有晚晚。
他睁开?眼睛,情绪一时未加控制,心头?不可抑制地升起淡淡的恐慌。
看到她?不在,他便慌忙想去找她?,想见她?。
容厌熟练地将心底的难受压抑住,他也知道,她?也有自?己的安排,不可能一整日无所事事守在他身边。
心中怅然若失,眼眸空茫睁着看着眼前的殿舍。
他视野之中,华丽的丝账帷幔飘动,风的形状似乎与他印象之中的灵动不甚相同。
容厌忽地怔了?下,缓缓地眨动了?一下眼睛。
上次醒来太过疲乏,以至于他无法为眼中画面分出太多心思。
……此刻他隐约察觉,他看到的东西,似乎有些?不同。
他眼中所能看到的,似乎都?被削去了?一层真?实感,像是被剥去了?一层难以形容的感官,他甚至无法准确分辨出飘动的丝账之间有几分的距离。
左眼好像极为冰冷,又好像极为滚烫,难受又觉空荡。
容厌手指动了?动,好一会儿,他试着抬起一只?手,只?捂住右眼。
他眼前所有失真?的画面消失。
睁开?的左眼,眼前一片黑暗。
他甚至感知不到自?己的左眼。
容厌手指僵住,后知后觉,原来是,他的左眼看不到了?。
他愣了?愣,想起他初醒时,晚晚总是流着泪抚摸他的左眼……
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次变故,生死之间,他活了?下来,却彻底失去了?一只?眼睛,没有任何治愈的可能。
他睁着眼睛,望着眼前与以往不同的世?界,左眼似乎有些?灼痛。
容厌缓缓吐出一口?气,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摒去自?己对左眼的关?注。
他明白,这样鬼门?关?走一遭、视生死如玩物?,总不能继续让他好端端地毫发无伤,什么苦痛也不会留下。他还活着,付出的代价只?是一只?眼睛而已?。
再?好不过了?不是吗?
一只?眼睛或许不方便了?很多,可也只?是一只?眼睛,他又不是什么都?再?看不到。
容厌很快便想清楚,不再?着意于左眼,出声叫人。
侍者入内,掩不住惊喜神情,听着他的吩咐,很快做好了?准备。容厌等攒够了?力气,缓缓地靠近床沿,为自?己洗漱了?下。
水盆被侍者拿近了?些?,旁边摞着一方棉巾。
容厌将棉巾浸入水中,打湿的棉巾覆在脸颊,摇晃的水中铜盆底部深色的釉色映出了?人的面庞。
水波摇晃。
他低着眸时,隐约透过摇晃的水面看到了?他自?己的面容。
容厌本就没多大的力气,此刻手中棉巾忽地直接划落,掉入铜盆之中,搅乱了?一盆的温水。
他猛地抓住两边的盆耳,垂首定睛去看水底他的脸。
他眼睛错愕地睁大了?些?,僵硬片刻,容厌出声道:“取一面铜镜过来。”
侍者应是,不问原因,立刻出门?去取。
宫中的铜镜不似外面的模糊,镜面光滑,除了?光泽微微泛黄,人的身影面容映在里面,却是再?清晰不过。
侍者很快取来铜镜,低头?架在容厌视线的正前方。
容厌呼吸发紧,立刻去看铜镜中的他自?己,只?一眼,他还没有完全看清镜中他的面容,便立刻闭上了?眼睛。
心脏沉到了?谷底。
难看。
……他的左眼,不仅是失明。
他瞳色本就浅,颜色弥散开?后,又蒙上一层泛着死气的灰黑,比死人的眼珠还要森然可怖。
丑陋至极。
对着他自?己这张脸,他甚至都?不想再?看他自?己一眼。
侍者捧久了?铜镜,僵硬的手臂微微发颤。
容厌呼吸微颤了?下,脸色白得更甚,忍无可忍地撇过脸,极为艰难地哑声道:“放下吧。”
侍者恭敬应是,还未等侍者收起铜镜退下,寝殿的殿门?忽地被推开?,一线春光从门?外透入。
容厌深吸一口?气,提起气力,立刻从侍者拿过铜镜,掩在锦被之下。
侍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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怔愣间,皇后已?经走入了?里间。
晚晚看到容厌再?次醒来,这次甚至已?经坐起了?身,她?眼中猛然绽出惊喜的光彩。
侍者行完一礼便退出门?外,她?立刻上前几步,步伐快速迈开?,衣袂在半空划出飘逸的弧度。
容厌不动声色地让左眼避开?她?,晚晚拨开?他手腕间的衣袖,指腹压上他的脉搏,静心确认了?一番,她?眉间的沉郁此刻总算散了?些?。
容厌手指分开?,手指一根一根扣入她?指缝,用力收紧。
晚晚低眸看着两人交缠的手,呼吸乱了?一下。
这些?时日,她?总是抱着他才能睡着,更是时刻握着他*七*七*整*理的手,可当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扣入她?指间时,却好似有一股另类酥麻的电流,沿着手指渐渐弥漫开?来。
晚晚用力回握他的手,视线慢慢往上抬,从他的手臂往上,到领口?上方锋利的喉结,到下颌清晰漂亮的线条。
他的侧脸也很好看,眉骨鼻型骨相精致到稍显锐利,睫毛浓密,长?长?地为他的侧脸弯出一道极为吸引人的弧度,长?睫之下,清浅通透的瞳色像是阳光之下璀璨的琉璃。
纵使十指紧扣,他却也不看她?,只?对她?露出右侧的脸颊。
晚晚猛地意识到。
他在回避他的左眼。
是了?,容厌都?已?经醒过来了?。
这一次,他缓过了?力气,总能有精力去发现。
晚晚心中揪紧,紧紧握着他的手,低下头?,倾身靠他更近了?些?,唇瓣轻颤着分开?。
她?轻声道:“对不起。”
容厌怔了?下,晚晚抬起手,捧住他脸颊。
他身体僵住。
那么轻易,他想要回避的,被她?双手捧着要去袒露在她?面前。
她?距离他那么近,她?坐在他身侧,几乎要投入他怀中,仰头?在看他的左眼。
那么丑陋的一只?眼睛。
容厌心底无可抑制地生出一丝难堪,只?是这一丝近乎自?卑的心理被他完美地藏在平静的神情之下。
他微微笑了?笑,像是不在意,“什么对不起,就为这区区一只?眼睛吗?”
晚晚没有听,又上前了?些?,她?拥住他,跪坐在床边,捧着他的脸颊,仰头?。
轻轻的亲吻,落在他左眼之上。
容厌双手猛地攥紧,瞳眸一颤,长?睫划过她?温热的唇。
晚晚又吻了?一下他的眼角,轻轻道:“对不起,我保不住你的眼睛。”
容厌手指扣紧,手背筋络克制到鼓起微微跳动。
他微微垂下长?睫,轻笑了?下,道:“都?说了?,不过一只?眼睛而已?,不是还有右眼吗,我又不是看不到了?。”
他嗓音气力虽弱,语气却松快,没有一丝阴霾。
可人有双目,失去一目,虽然还能视物?,可是晚晚知道的。
就算还能看得清,看到的世?界,也不那么一样了?。
晚晚埋在他身上抱了?会儿,眼眶微微发热。
两辈子,她?怎么还不懂他。
过去总有一人不愿多说一个字,另一个人便顺理成章装聋作哑故作不知。
如今,她?不想再?有这些?弯弯绕绕的知与不知。
晚晚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你不想让我生出怜悯愧疚之心。可是人的眼睛……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不重要。”
在她?面前,他的骄傲和自?尊就像一件华丽的外衣。过去,他会在她?想让他脱下这件外衣时,在她?面前一丝|不挂,可更多时候,他都?紧紧穿着这层漂亮的衣壳,在她?面前总是骄傲而漂亮的。
他不需要怜悯。
容厌闭上眼睛,唇角扬了?扬。
许多话,好像都?不用再?说一般。
两情相悦的滋味,如何能不让人上瘾。
“我确实不在意这只?眼睛,能有一只?看到东西,便足够了?。只?是……”
他像是被晚晚的坦诚感染到了?一般,声音忽然变轻、变低,变得很没有底气,难以启齿。
“我,是不是……很难看。”
算来算去,他最有底气的、最让他如鲠在喉的,都?是他的皮囊。
不谈与楚行月相似的唇形,他的长?相,过去总归算得上极为俊美。
他曾玩笑一般将真?话说出口?,可如今他留下了?她?,她?要面对的,却是已?经变得这般丑陋的他。
晚晚怔怔看着他。
他确实说过一些?“以色侍人”的话,可容貌,从来都?仅仅是他的锦上添花啊。
晚晚心生不可思议,捧着他的脸颊,凑近过去,望着他的左眼,一字字诚恳地想要让他知道:“你见到过波斯来的猫吗?有一些?,它们的两只?眼睛是不同的颜色,我曾经见过一只?,它的眼睛一只?灿金,一只?湛蓝。容容,你只?是一只?眼睛变成了?另一种不同的颜色,就像是一只?漂亮的大猫,怎么会难看呢?如今也只?是更多了?些?异域的漂亮,你的眼睛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眼睛,如今也是。”
容厌终于在她?面前抬起眼睛,紧紧望着她?,一眨也不眨。
她?真?的不觉得他变得难看了?吗?
晚晚望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笑。
实话像是一开?了?口?便忍不住一股脑全倒出来一般。
“容容,我过去不看你,不是你不够吸引我。只?是……你知道的,你喜欢的人,是一个懦弱的人。”
她?过去不想犯险,不想重蹈前世?和他、今生楚行月的覆辙,更不想回头?再?与前世?已?经成为怨侣的他再?有将来。
他手指无声地攥紧了?她?的衣衫,呼吸微重。
指关?节用力到骨节泛白,他只?扯住了?她?袖口?没有靠近肌肤的部分,没有让她?察觉半分。
“我喜欢的人,她?总喜欢小看自?己。”
这世?上大多数人还是会被表面上的感情流露迷惑,可他再?明白不过。
从来都?是回头?的人更深爱,原谅的那个人最勇敢。
容厌拥抱住她?,松开?攥紧她?的手,改为揽在她?肩上,转换为一个保护的动作。
花香拂动,黄鹂声声。
带着林木花草气息的清风穿过窗棂,吹拂到人脸上,春光洒满容厌的衣襟。
他浑身的寒意渐渐被柔软的温暖驱散,暖意不仅来自?于暮春炽烈的暖阳,更来自?于他紧紧拥抱住的,两世?深爱的人。
一人胜过万千灿灿春日-
春光大好。
容厌醒来之后的这段时日,天公格外作美,晚晚时常拉着他的手,从椒房宫的寝殿中走出来,有时只?是在庭中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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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太阳,有时也会去远一些?的御花园中闲逛。
前几日,晚晚让曹如意放出去的容厌已?经醒来的消息,并不是人人都?信,多的是以为晚晚在故意拖延时间。
可随着容厌一日日好转,他醒来的时间越来越长?,精力也越来越足,渐渐可以在人前露面。
容厌渐渐痊愈,晚晚和张群玉慢慢将这段时间的朝政重新归还原位,早朝也又开?了?两三回。
大权重新回到帝王手中,勉强运转的朝廷,在容厌恢复朝会之后上下焕然一新。
各项部门?加紧北境金帐王庭战事的收尾,国境之内的军士迅速回到各自?的位置,不出一月,大邺已?然度过难关?。
晚晚时常能够看到许多宫人面上不自?觉的笑容。
那是一个处在一片向好的王朝中,充满希望、万事无忧的笑容。
这世?上,更多人期待的,不过是强大而稳定的朝局,贤德的君主,头?顶上尽职尽责的父母官,便能有一日更能盛过一日的盼头?。
容厌一日日地好起来。
晚晚看着他的唇色面颊渐渐恢复了?血色,终于不再?是苍白灰败的模样。
这一年里,他的五官彻底脱去了?初见时还残留的些?许少年的柔和,如今五官锐利夺目的俊美之外,终于又添上了?血气和光泽,风华难掩。
他依旧每日无论?就寝用膳、批阅政务都?在椒房宫中,晚晚便偶尔陪在他身边,偶尔去教一教绿绮,或许与他一同在皇宫中赏景,需要时,开?宫宴、会命妇,她?也能够将皇后这个位置坐得很好。
一日日的相互扶持、缠绵度日似乎便成了?固定的旋律,晚晚不提离开?,容厌也不曾再?提起分离。
晚晚百无聊赖地摇着团扇,闲闲地扇去夏日的暑热。
这是她?那时便做出的选择。
过了?一两个月,她?日子过得舒心闲适,也没什么后悔可谈。
这样,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可有一日,她?从绿绮的小院中出来,回到主殿中后,她?看到容厌独自?在寝殿中等她?。
已?经到了?夏日,他依旧穿着春裳,靠在窗边,手中握着一卷书,垂着眼眸,却没有在看,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近这些?时日,无人时,他好像总是让人读不懂。
这个时候,他好像忽然离她?好远,远到下一刻与他肌肤相贴时,都?让晚晚心中生出茫然的慌乱。
他开?始有了?犹豫。
两个人的相守,得是双方的义无反顾。
她?做到了?,他却还没有适应过来。
他会与她?牵手。
可他不抱她?,也不吻她?。
甚至在夜间榻上,若非她?主动睡在他怀中,让他抱紧她?,他兴许一整晚都?不会主动碰到她?。
只?是,不该是这样的呀。
除去没有这些?应该有的亲近之外,晚晚又找不出任何他厌倦了?与她?在一起的证据。
他甚至接受不了?看不到她?超过一个时辰,什么事情都?要在一起做,看着她?时,他眼中的情愫更是能将人淹没。
他只?是不再?主动抱她?吻她?,不再?更深入更亲近的接触,仅此而已?。
晚晚察觉异样之后,又细细观察了?几日,笃定了?两人之间的异常。
她?沉默了?许久,胸中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闷闷涩涩之感。
她?脾气不好,此时便有些?气,有些?怒,也有些?难以言说的茫然无措和委屈。
她?……已?经很努力了?。
努力到,她?在镜中看自?己时,甚至会觉得陌生。
晚晚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身。
她?既然选择了?他,就不会让这个选择成为笑话,谁也不能后悔。
她?不后悔,他也不能后悔,不管怎么样,用什么手段,她?都?不会让他改变。
是他坚持的,他不能心有他意。
这不是狠话。
年少时,还有一些?少女期待的小心事时,她?都?能亲手对楚行月下手,对于容厌,她?也绝对能说到做到。
从绿绮院中授完课出来,晚晚立刻往寝殿走回去,进了?里间精心换上另一身裙衫,又稍稍往脸颊上描了?胭脂。
随后问了?声容厌的行踪,便立刻去寻他。
路上遇到为容厌端药的宫人,她?亲自?接了?药,一路直接到配殿的罗汉床边。
今日天气凉了?些?,旁人只?觉凉爽,容厌靠在床头?,身上却已?经搭上了?薄被。
他刚让人挪去榻上桌面已?经批阅完的奏折,仅剩一只?眼睛能够视物?,他长?时间伏案时,右眼总会微微发胀,此时眼睛已?经胀到微痛,他低头?揉了?揉右眼周围的穴位。
晚晚将汤药递到他面前。
她?格外用心地打扮过,穿的是他过去曾让人去做的裙衫,青碧色的薄纱笼罩绰约的峰峦,云鬓高挽,皓腕凝霜,清艳至极。
容厌抬起眼眸,呼吸一窒。
他的视线缓缓从她?曳地的裙摆往上,到腰间盈盈的一握。
这是认清心意之后,她?第一次穿成这样来引诱他。
晚晚背在身后的手出了?些?汗,捏紧袖口?,面容仍旧是肃然的平静。
她?看到他眼中的欣赏,和隐晦的、含着欲望的沉暗。
容厌垂下眼眸,长?睫掩住眼底神色,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他身边,接过她?手中的药碗,闲聊着一些?无关?风月的小事,道:“今日怎么回来地……”
晚晚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容厌嗓音顿在了?喉间,欲盖弥彰的正经话怎么也显得画蛇添足。
她?身上香气清淡,若有若无,却好像有了?生命一般,一缕又一缕往他鼻端飘绕。
容厌侧过脸颊,喉结滚动了?下。
她?不说话。
容厌此刻也没办法再?说什么。
晚晚看着他还是不主动碰她?一下,明明他眼中的情愫都?带上了?攻击性,却还能温温柔柔地坐怀不乱。
容厌垂下眼眸,张了?张口?。
他得说些?什么。
可脑中一时间空白,什么话都?难以开?口?,他顿了?顿,索性抬腕去将这碗药饮下。
苦涩在口?中化开?。
弥漫开?的苦意流入心底,这样难熬的味道,却让他好受了?些?。
药汁饮尽,容厌整理了?话头?,正要将药碗放到一旁,晚晚忽地打落了?他手中的碗勺。
容厌看了?眼地上摔落的碎瓷,她?不容拒绝地按住他的肩往下压去,他微微皱了?下眉,却还是顺着她?的力道后仰,将身体全部靠在背后的靠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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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姿势,他微微仰望着她?。
晚晚坐到他身边,看了?他一会儿。
容厌开?口?,正要说什么,晚晚忽地倾身捏住他下颌,靠近过来。
她?看了?眼他的唇。
他瞬间了?悟她?的意图。
容厌身体猛地绷紧,呼吸乱了?一拍,他抬手去握她?手臂,一个欲拦不拦的动作,手指松松地攥着,嗓音微哑,“先别,这药太苦……”
青山碍(三)
晚晚不听。
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吻上他的唇。
没有由缓而?深,唇瓣相贴之后,便?如?溺水的人终于有了得一口喘息的机会。
抵死不放。
他不主动,却也配合。
药确实苦。
容厌喘息重了些,抬手按住她后颈与枕部,让她退无可退,可深吻中依旧不会主动一下。他手臂用力到青筋绷起,可落在她身上的力?道却轻地好像一点也不渴望、一点也不失控一般。
晚晚感觉到他身子避开了一些。
她腰后被一股力?道扣紧,身子微颤着发软。
晚晚心底难忍酸涩。
明明也有心动,明明也有反应,明明他也很想很想。
可这算什么?
非要她主动吻他不可吗?
她又气又怒,狠狠咬了一下?他的唇舌,咬完,停留片刻,潮湿的夏日傍晚之中,缠绵又一一吻过。
呼吸难继之时,晚晚分开了些,微微抬头,睁开眼睛看他。
容厌眼眸闭着,唇色红透,呼吸微乱。他眉心悲伤又难耐到微蹙,神?情却又下?意识地沉溺。
亲吻时他的反应骗不了人。
他明明也想的,明明很想。
前世几次将近通宵达旦,她难道不清楚,他分明不是什么寡欲的人。
容厌还是可恶。
她没再继续吻他,容厌稍稍睁开了些眼睛,脸颊侧向一旁。
晚晚又难受又气愤,看到他这样一个躲避的姿态,情绪激躁,她又掰正他脸颊,低头又用?力?咬了他唇角一口。
唇瓣相触,牙齿碾磨唇肉,还是不舍就这样咬一下?就分开。
她一次次迫着他亲吻,她的气愤和不悦他一清二楚。
容厌呼吸微微发颤。
只是,他还没想好。
他难以毫无负累地面对她。
晚晚用?力?又亲又咬,情绪几乎能透过肌肤传递到他心里?。
容厌抿了一下?唇,脊背微微放松了些。
他尝试着捡起良心和同理心,可他或许还是做不成张群玉那样自持到底的人。
容厌呼吸颤了一下?,犹如?凌迟一般,狠狠割去了心底一些坚持,揭开了这段时日一直压抑的一角真容。
晚晚感觉到自己?颈后的手渐渐施加了力?道,将她紧紧按向他。
他的力?道不至于会弄痛她,却让她丝毫抗拒不了。
他想吻她,日日都想,时时都想。
晚晚呼吸渐渐失去知觉,手臂发软地撑在他胸膛上,他好像终于解开了一些束缚。
双向的占有欲犹如?天雷勾动地火,他这些时日的隐忍终于被她诱着打破。
晚晚今日得逞。
她有些想笑?,心中却又酸涩。
她在亲吻中睁开眼睛,这样近的距离,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看到,他泛红的眼尾,还有……居然已经濡湿的长睫。
晚晚怔怔看着他湿漉的眼睛,心头酸重浓浓。
容厌啊,他到底还在想什么呢?
这一次唇瓣分开,她盯着他,轻声细语说?着对他的警告,“容厌,是你非要喜欢我的,时至今日,我不会让你有后悔的机会的。”
她不是什么能随便?玩弄的人。
容厌望着她,眼中情愫浓郁到几乎能够流淌出来,像是溢出的春水,他笑?了出来。
胸腔的震动沿着肌肤传到她的身体?。
晚晚神?情不变,她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想法。
他欣然,“这是你对我的承诺吗?那我求之不得。”
晚晚正要开口,门外紫苏敲门,打碎了殿内暧昧又危险的气氛。
晚晚深深呼吸了下?,整理好心神?情绪,垂眸推了推容厌。
等她腰后的手松开后,她才能直起身子,从他身上下?来。
容厌松开晚晚,抬手按在自己?身前凌乱散开的衣襟上,正欲整理。
紫苏通传道:“张大人求见陛下?。”
晚晚回头看了眼,容厌唇色艳红,如?何也遮掩不住,他的手按在衣襟处正欲整理。
……他理好衣物?之后,便?只是唇色有些艳了,应该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她低眸理了理衣裙,清了清嗓子,便?扬声请张群玉入内。
她身后,容厌听到来人是张群玉,眼眸微动,手指在衣领处停留了片刻,终究没有整理,就这样半散着衣衫不整。
衣襟凌乱,领口微敞,再加上松散的长发,红润的唇色,一眼就能看得出方才都做了些什么。
于是张群玉一入内,看晚晚衣衫精致、眼眸明亮,再正经端庄不过的模样,而?绕过她往后,只看一眼,他便?知道自己?无意做了扰人雅兴的事。
他目光在容厌身上停顿了下?。
明显疏懒到刻意。
这样刻意给他看,是晚晚在吻他。
张群玉神?情微妙,二月底的宫变,晚晚待容厌如?何,他不是早就清楚了吗?
容厌还是这样杯弓蛇影。
他忽觉幼稚,笑?了下?,认认真真对面前的帝后二人行了礼。
他今日来,是要将最后需要交接的朝事悉数汇报。
容厌听完张群玉的交接,等着他接下?来的述职和规划。
张群玉道:“陛下?,治世能臣虽不是多如?过江之鲫,却也不少。上陵这等风流繁华地,不缺能人。臣请愿往北,愿在收复的疆域与新打下?的疆土上为君分忧。”
容厌平静道:“若你留在上陵,此?番大功足矣让你成为最年轻的三?品官员,前途无量。”
张群玉道:“臣更适合亲自种一株花,养一地民。”
殿内沉默片刻。
人人都有坚守,本不应分出高下?。
可总会有一些人,能做到金玉不为其扰、繁华不为所困,坚守便?化作信念一般耀眼。
越发让另外一些人显得卑劣庸俗而?相形见绌。
容厌视线落在张群玉身上。
张、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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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
月亮是假的月亮,玉一直是真的玉。
为着最后这一局,他千般算计,将玉也引入局中成了红尘困锁中的一环。
而?对他容厌自己?的反噬也终归会有。
楚行月和张群玉,他都了解。
容厌面上血色淡了些,掌心冰凉。
他不着痕迹地凝了晚晚一眼,唇瓣颤了下?,然后又沉默许久,撇过脸,对张群玉道:“你自去草拟。”
张群玉行礼谢过,而?后,转向晚晚,轻轻一笑?,道:“不知可否请娘娘移步一叙?”
晚晚怔了怔。
容厌眼眸霎时间冷下?,望向张群玉。
张群玉感受到容厌冰凉的目光,却还是不以为意。
他难道看不出容厌方才张扬的那副模样吗?
谁让他最开始故意在他面前那副模样,是炫耀还是警告?
他请晚晚单独说?几句话,容厌都会紧张成这样。
晚晚看了看容厌,皱眉,犹豫道:“有什么一定要私下?说?的吗?”
张群玉坚持,“有。”
张群玉的坚持总是让人想要慎重对待。
晚晚看了容厌一眼,容厌面无表情盯着下?首神?色郑重的臣子,淡淡“嗯”了一声,咬牙切齿的话偏偏还要云淡风轻地说?粗开,“我无妨。”
张群玉极力?克制,还是忍俊不禁,更觉出几分趣味。
晚晚瞧了一眼这两人,算是懂了,这是容厌和张群玉两个人暗地里?在计较什么。
她想了想,失笑?,按了下?容厌的手,道:“我就在外面聊,很快回来。”
张群玉没有反对,与晚晚一同出了配殿。
步到庭中,此?时晚霞未收,明月却已经升起。
晚晚没有走?远,在一个能让殿内的人听到的位置停了下?来。
她还是不想真的就让容厌慌乱难过。
张群玉看出她的意思,笑?了下?,也配合地就在此?处停下?。
晚晚皱着眉,犯起难来。
她有些难以启齿。
她就算再迟钝,也意识到容厌偶尔对张群玉的戒备和提防。
她想不明白,容厌为何会生出这样莫名其妙的心思?
她抿了抿唇,道:“他只是近日总爱多想,觉得你我可能会有什么。”
是容厌先无礼于别人,她没办法否认,可就算是容厌先不好,她也是要护着他的。
张群玉低下?眼眸,看着眼前的晚晚。
她好像极为难以开口,却还是让自己?说?出来。
晚霞的光洒落在她身上,橘金色在她周身笼上一层格外美好的光泽。
她就像是偶然闯入凡尘的神?妃仙子,总有种不困于情的空灵感,可举手抬足,又习惯了无畏和坦然,总是比旁人显得格外真诚真挚。
张群玉温和地笑?了下?,顺着她的话道:“是呀,陛下?着实爱多想。”
他眼眸只能看到一片清明坦荡,笑?意却有些狡黠,“所以臣故意请娘娘单独一叙。”
故意气一气他。
晚晚听得有些好笑?。
大邺的皇帝和重臣私底下?便?是如?此?相处,倒也有趣。
她笑?了会儿,便?主动开口道:“你是想与我说?一说?绿绮吗?”
张群玉点头,“我外放之后,许是三?年两载都不会再回来,绿绮……便?拜托娘娘了。”
晚晚道:“自然。”
她想起前段时间,与他聊起过关于绿绮的指导,那时,她说?她会带着绿绮游医。
如?今都要变了。
她想了想,道:“医道不可纸上谈兵,平日我可以带着绿绮在太医院学习如?何治病扶伤,太医令也收了徒弟,若太医令有意派弟子出门游历,绿绮便?可同他们一起。”
她曾经已经走?过许多地方、诊治过无数的人,可是绿绮没有。
学医不能仅困于方寸之地,就算她难以亲自陪同,绿绮也总得有磨练的机会。
张群玉微微笑?了下?。
感谢的话早已说?了太多,此?时他也不再一遍遍重复嘴上的谢谢,他后退了两步,认真同晚晚躬身行了大礼。
晚晚侧身避了,她认真道:“张大人之礼,我受不起。”
张群玉在这段时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又是天子近臣,留在上陵,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已入庙堂,他面前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的康庄大道,他却偏偏与众人逆行。
张群玉没有坚持,直起身,摇头笑?了笑?。
“臣不过是趁着还年轻,还有许多机会去选择。臣好歹已经算是帝王心腹,再如?何,前途至少也不会差,那为什么要那么早就限定自己?在上陵按部就班地走?呢?日后我总还有可以调派的机会,可年轻的自己?,只这几年。”
他语气轻松,“臣不是高风亮节,只是有恃无恐。”
两人在院中交谈,宫人在一旁的石桌上摆上水果糕点并?一众茶水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