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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灵之路 柳明暗 74115 字 9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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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1章

那边厢的孟彰又开始说话了。

“我当前确实是不足的,确实是还欠了些东西,而就连我自己,其实也不确定自己到底需要补足些什么。可我能确定——”

“我需要的,不是你。”

宝珠周身萦绕的宝光似乎都凝滞了一瞬,俨然反应不过来。

孟彰却是别开视线,不再去看宝珠,而是看着随灵机感应映入他心神中的诸般幻象。

他看见那被茫茫灰雾笼罩的天穹,看那铺满了黄泉路旁的绿草,看那绿草草叶上凝聚的浊黄水珠,看那绿草根茎侧旁由水珠汇聚成的水畦,乃至是水泊。

他一一看了过去,就像在看早先时候随着道则演化而流动游走时候的他自己的灵觉。

他看了很久,但开口却是说:“也不是你们。”

随着这句话落下,那还在与天地同在、正在与天地交感、沉浸在天地道则之中的孟彰的大部分心念却是猛地一颤,心神渐渐抽离。

不,其实也不算是在抽离,应该是开始了挑选。

他在快速远离这些幻象,追逐着某些更吸引他的东西。

这也没有太为难他,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所想要的。

喜。第一次从亲长手中接过糖饼,在嘴里咬破时候糖饼从舌尖传递入心肺的满足与欢喜;洗干净手上的泥土,从师长手中接过书典的期待与激昂;拿着喜尺挑开新娘子顶上红盖头的羞赧与乐呵……

怒。好不容易凑足了银钱买下的田地才刚刚落契就被人抢走的恨怒;家中才刚刚长成的妹子不过是出门一趟就被人强行掳走的暴怒;安分行走在大街上只因没有及时给青皮让开路就被人一脚踹过来的怨怒,正开门迎客却被人提着刀冲进来押到牢狱里的惊怒……

哀。还没来得及好好奉养老人就接到噩耗的哀痛;好容易寻到门路要成为世家门客却来不及照拂家人,反而被卷入了世家内部的纠纷中成了弃子连自己性命都没保存下来的悲哀……

在天地的道则演化之中,人的心念和思绪就像是混在水里的沙石,时而与水流同行,时而又沉积在水流的某些低洼地带。

孟彰轻易就寻到了它们。

而也是在同时,孟彰正在寻找的那一部分心神便即蜂拥而上,落入这些不知道沉积了多少年月的情绪之中。

倘若只是孟彰一人的心神落入这些情绪之中,那无异于溪水入海,转眼就会被淹没同化,根本不会有幸存的机会,但这会儿孟彰的状态着实特殊。

他的心神沉入这些情绪中,却是载沉载浮,始终没有彻底沉沦淹没下去。

他在游走,在寻找。

并没有花费他太多的工夫,他很快就从那些杂乱、繁琐、深刻的情绪中找到了他所想要的东西。

系在这些情绪上的愿。

喜是因为如愿以偿,怒是因为愿景被迫中途斩断摧折,哀也是因为愿景的缺失与落空而孕育……

种种情绪的诞生与沉积,都与人的愿有关。

这些愿,这些或大或小、或远或近的愿,在昔日它们的主人尚且在生时候,也都属于梦的范畴。

是他们的梦,是他们的念想。

孟彰的念就沿着这些情绪,追溯与它们密切相关的梦,也追溯着这些已经遗落在岁月里的念想。

但孟彰没有去碰触,甚至也没有去贴近。

他的念停在那一个个愿景、念想之外,远远地眺望。

就像路过的行人在道路上一时停下脚步,去观赏那从围墙里探出些枝桠来的花木。

这些花木有很大一部分甚至都已经不再生长,余留在那里、映照在孟彰心神间的不过是一缕残色,但孟彰仍然能感受到这些花木曾经的勃勃生命与无尽瑰丽。

它们的主人曾经那样殷切地期待过,那样虔诚地盼望着……

岁月冲刷了他们曾留下过的痕迹,但却刷不去他们的执。

这些执念留存了下来,于是这些梦、愿景也就遗留了下来。

孟彰凝视着这些愿景、梦境,轻声说:“请尔等助我一臂之力。”

孟彰敛袖,端端正正拜了一礼。

一礼拜下,孟彰魂体上忽然亮起一片橙红的火光,接着又升起一片草木的浅褐,再接着是一片浊黄的水光。

火、木、水……

火是出自燧皇之手的人道赤火子火,木是长在阴世天地黄泉路旁的彼岸花,水是阴世天地中还未真正成形的忘川河河水。

这三重灵光并不是刺目耀眼,非得要霸烈地占据所有的光彩,它们是沉寂的,是黯淡的,是浑浊的。

哪怕是那赤红的人道子火也不曾例外。

但正是这样暗沉的灵光,才正正契合了这些沉积在广阔阴世天地、介于有与无之间浩瀚情绪,才能以相对温和的姿态接触这些浩瀚情绪。

一直在快速汇聚、缓慢消弭的浩瀚情绪沉默片刻,陡然开始震动起来。

一浪一浪的潮汐向着四周拍去。

最初的时候那潮汐虽然极大,但毕竟比较缓和,但随着时间流逝,这些潮汐却是以层级指数在往上攀升,且越来越急,越来越凶,越来越狠,像极了才刚从长眠中苏醒过来的凶兽。

自天地开始孕育生灵以来就一直在沉积的磅礴浩瀚情绪是毋庸置疑的绝对凶兽,在它的面前,孟彰则是渺小孱弱得可怜,只一点细微动静掀起的余波就能将他彻底覆灭崩碎。

孟彰甚至都不能留下丁点属于他的痕迹。

但面对这样摧毁一切、覆灭一切、冲刷一切的大恐怖,孟彰却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凝望着那些汹涌着像山丘冲撞过来的情绪浪潮,平静至极,连眼风都没有一丝摇晃。

赤红的火光率先冲出,拦住了那冲撞过来的情绪浪潮。

赤红火光也就只比孟彰的身量高出半个个头,这点身量的抬升在浩瀚庞大的情绪浪潮面前抵不上半点用处,但赤红火光立在几乎要倾覆整个空间的情绪浪潮面前,却硬生生扛住了所有冲击过来的压力。

或者说,在赤红火光面前,这重汹涌澎湃的、几乎要翻覆天地的、狂暴癫狂的情绪浪潮就如同撞见了父亲的小郎君一样。

尽管狂暴癫狂不至于全部被安抚,但却已经消去了最尖利的那一层锋芒,杀伤力骤跌。

更奇异的是,孟彰竟神奇地从这些扑涌过来的情绪浪潮中感觉到了“委屈”的存在。

诚然在这些情绪浪潮中各色情绪、心念无所不有,可它们先前时候分明都是混杂在一处的,远没有现下孟彰所感觉到的那样清晰。

孟彰眨了眨眼睛,视线在那片赤红火光上多停顿片刻。

在赤红火光之后的,是浅褐的木属灵光。

如果说赤红火光为孟彰消减了那情绪浪潮的敌意,让孟彰能够更轻松自如地正面这些情绪浪潮,那么这一片浅褐色的木属灵光就是在帮助孟彰更进一步地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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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消化这些情绪浪潮的力量。

浅褐色的木属灵光当下迎风便涨。

它快速拉长、拉高,更是开始反向包裹那些冲过来的情绪浪潮,过滤网一样将戾气和怨气太重的、孟彰当下还无法吸纳或是承受的情绪拦截下来。

可它也并不完全只是过滤作用,它也在帮助孟彰消解、削减那些坚固洪浑的情绪,直到它们可以被孟彰取用为止。

浊黄的水光则更在那浅褐色的木属灵光之后,它扬起,就像是那涛涛奔行在天地间的大河。

孟彰此刻固然是如同漩涡一样飞快且高效地承接这些奔涌过来的情绪浪潮,但这些情绪浪潮实在是太多也太大了,不管孟彰再如何承接吸纳,他真正所取用的亦只得万一,仅是九牛一毛,于数目庞大的情绪浪潮来说压根算不得什么。

何况在这些情绪浪潮之后,还有更多更多沉积的情绪。

若是没有这一片浊黄水光,哪怕孟彰有赤红人道子火和彼岸草种烙印护持,他也必是被吞没的结局,不会有任何的侥幸。

雪崩了,山腰处的一处小冰洞能幸免?

浊黄水光在帮助孟彰承接。

承接那些孟彰一时无法吸纳、却又无法阻拦的磅礴情绪。

有了这三重神光的襄助和加持,孟彰的状态当下就稳定了下来。

任那些汹涌磅礴、无边无尽的情绪浪潮如何拍击冲撞过来,孟彰也是它们绝对的彼岸,不曾再有任何的动摇。

孟彰的道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滋养,原本就散发着微光的无尽星河越渐的璀璨明亮。

星河道基甚至还开始了新一轮的扩张。

经由道基转化而出的精纯元气倒灌也似地涌入孟彰识海,孟彰的神魂在快速地壮大。

从最初的虚虚渺渺一道没有轮廓的影子,到显出完整的轮廓,再到整个影子开始填充……

几乎每一个时辰,孟彰这神魂都会出现肉眼可见的变化。

而这些变化,便是孟彰在养神境界真切而稳实地迈出的脚步。

他这样步步走过去,也不知省却了多少的时间与苦工,着实是羡煞旁人。

然而孟彰此刻完全没有将这些修行的进益放在心上。

他眉眼仍然没有一分动荡,径自定定望着那些情绪浪潮的来处。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在那些汹涌澎湃的情绪浪潮面前,孟彰渺小如同随时会被吞没颠覆的微尘,本无从确定情绪浪潮的真正来处,更遑论是要与它们对话了。

但孟彰就是开口了。

当然,他不是在与这些杂乱、磅礴的情绪浪潮交流,他是在跟这些情绪浪潮背后的杂念,更准确地说,是依存于那些细若微尘的愿景的残念交流。

“请诸君助我一臂之力。”孟彰再拜。

汹涌暴躁的情绪浪潮还在一片一片地无情击着护持孟彰的那三道灵光,恍若未闻。

碎玉般迸溅的情绪杂念在孟彰左近映照出瑰丽的色彩,美得惊心动魄,也美得冷漠。

“请诸君助我一臂之力。”孟彰三拜。

他腰背深深弯下,双脚像是深深扎入土地中的树根,一动不动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一息、三息,一刻钟……

耳边轰轰的嗡鸣忽然就停了,左近周围静得直叫人心慌,但孟彰却反而放松了些。

“我们为什么要帮你?”

男的、女的;老的、幼的;嘶哑的、清脆的……

各色各样的声音汇聚在一起,裹夹着各不相同的情绪凝练成震耳欲聋的轰雷声。

在这些声音之外,还有一道道目光垂落下来看定孟彰。

这些目光之中或许没带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大抵他们也确实懒得带上感情看孟彰,可饶是如此,也已经足够让人毛骨悚然的了。

孟彰固然早已不是生人,可被这仿佛无处不在、无处不有的目光看着,一时也难免心神开始散乱。

稳住了心神以后,孟彰抬起视线。

他也站直了身体。

“因为我可能是你们难得遇到的、了却诸般愿景的机会。”

听得孟彰的话,那些残念杂绪愣了好一阵子,似乎才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方才究竟听到了什么。

“你?了却我们诸般愿景的机会?”

“呵呵……哈哈哈……”

似哭又似嚎的笑声陡然爆发,将孟彰陷在了那无尽的质疑与嘲讽之中。

“你一个阴灵……”

“跟我们这些残念杂绪说什么‘你是我们难得遇到的、了却诸般愿景的机会’?”

“你可真是敢说。况且……”

“你觉得有意义吗?”

孟彰眉峰不动,他看着前方激荡汹涌的虚空,平静说:“我已经说了。”

“至于有没有意义……”孟彰的面容终于动了动,悲悯得以从中漏出,叫那些杂念看了个清楚明白,“那不在我,只在你们本身。”

那些杂念残绪一时没有了言语,以至于这片空间都处在一种奇异的沉默。

孟彰心下微叹,耐心等待。

时间洗去了太多太多,但曾经偏执的、坚持的、无奈的,却怎么都没办法彻底消融,眼前激荡在孟彰面前的,便是那一切的余留。

哪怕曾经的主体都已经消亡,甚至彻底被遗忘,它们也还在这里徘徊,在这里回荡……

“你打算怎么做?”不知等了多久,孟彰终于听到了这样一个问题。

听得这样一句意料之中的话语,孟彰心中并不见得意,他只是心念一沉一引。

璀璨的道基在他魂体中亮起,那光甚至从他魂体内部映照出去,将孟彰整个魂体笼罩住。

由朦胧星光汇聚而成涛涛星河从天尽头垂下,在孟彰周身将孟彰护住又向着天的另一端奔腾而去。

整个空间似乎都被这条星河给割裂了开来。

孟彰抬手,虚虚托起三两颗星辰一样的梦境世界。

“诸位看这些梦境如何?”

那些杂念残绪涌动须臾,问:“你是要让我们入你的这些梦境?”

孟彰点头:“不论是阳世天地还是阴世天地,都没有诸位施为的地方。”

阴世天地倒是包容了它们,可也仅仅只是包容而已,叫它们维持当下的状态确实无虞,但凡它们想要多做些什么,它们也是做不了的。

唯一能够承载它们、容许它们放手施为的,只有比阳世、阴世天地更低一个纬度的世界。

而梦境世界,恰正是它们的首选。

但是……

“我们即便入了你的梦境世界,那也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于我们真正所求所愿根本没有任何的影响!”

绝大部分的残念杂绪还没有想明白这其中的差别,可有一部分更敏锐、更聪明的残念杂绪却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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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抓住了孟彰这一个提议的不足。

或者说,漏洞。

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陡然多了几分惊疑,孟彰脸色却未有任何变化。

“诸位觉得你们自己是什么?”

听得这个问题,那些残念杂绪的眼神又变了变,但他们谁都没有回答他。

孟彰也不计较,近乎自顾自也似地继续:“往事不可追,诸位也已经逝去不知多少年,连阴灵都已经不是了,只剩下一些执罔、残破的念头,还待要改变些什么?诸位还能改变些什么?”

整个空间的温度快速下跌,没有什么寒风呼啸席卷,也没有什么雪花飘飘而坠,但冷意就是纠缠了上来,非要将孟彰的念与意也拖入无尽的绝望与寒凉之中。

孟彰半步不让:“诸位眼下能做的,早不是要如何让自己的昔日愿景实现,不是去照拂自己的亲朋与所爱,而是——”

“放过自己。”

孟彰这话刚刚落下的时候,偌大一片空间没有任何变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冻结了一样,时间、空间、念头、想法,等等等等的这些,统统都被冻结了。

直到某一个瞬息,这种冻结才终于被破开。

“不可能!”

“不!!”

“我不!!!”

天崩地裂一样的怒吼声爆裂地冲击孟彰的心神,原本开始安静下来的情绪浪潮再一次汹涌激荡,更癫狂更凶狠地向孟彰所在拍击过来。

孟彰稳稳地立在原地,身上橙红、浅褐、浊黄三色灵光如同天堤耸立,硬生生将那些一浪又一浪激荡的情绪浪潮给拦截了下来。

也不是只他当前的修为和位格就足以在这些激荡、汹涌的情绪浪潮中护住孟彰,而是这些残念杂绪自己乱了。

它们中的一部分在疯狂地嘶吼咆哮,一部分在癫狂地想要毁灭,一部分又在沉默地呆滞……

这些杂乱的力量即便再如何磅礴厚重,其杀伤力也不足以威胁到孟彰。

事实上,如果孟彰愿意,他完全可以现在就离开。

这些杂念残绪留不住他,也无力阻止孟彰对它们的掠夺和侵蚀。

然而孟彰只立定在三色灵光之下,看着这些残念杂绪发疯,也……

陪伴着它们。

何况孟彰本来也不着急。

从天地四方堆积、汇聚在这里的残念杂绪太多太多了,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属于久远年代的余留,况这些残念杂绪的偏执程度也各不相同,故而几乎每一刻都有残念杂绪崩灭破碎。

这些崩灭破碎的残念杂绪中,固然有部分依旧四下流散,成为其他残念杂绪的资粮,但也有些许被孟彰所动摇,流向孟彰所在,被孟彰身边护持的三色神光过滤然后吸纳消化。

即便不消耗孟彰早先的储备,他也仍然有补充。既如此,他着急什么?

时间流逝过去了,没留下任何的痕迹,又或者说,时间在这里失去了任何意义。

无尽的悔、痛、恨、怨冲击着孟彰的心念,仿佛要将他也拖入这深渊之中。

情绪是会传染的,人的认知也是由种种信息搭建起来,当信息的茧房呗冲击,人的认知同样会被撼动。

没有什么是不能被改变的,尤其孟彰前世与今生也沉淀了太多太多的不甘与遗憾。但幸运的是,孟彰有足够广阔的世界。

那是他前生给他留存下来的珍宝。

孟彰的根本梦境世界之内,深藏在梦中湖泊倒影里的藏书楼那一部特殊的书典忽然从书架上飞起,悬空打开,露出那一行行墨黑的文字。

没有灵光闪烁,没有神采冲荡四方,但这一本书籍打开,孟彰开始摇晃的自我认知便再次稳固下来。

毕竟,那是孟彰已经被盖章定论的过去。

而过去,不改。

在这一本悬空的书册之外,孟彰不久前才刚刚收到手里的那颗宝珠也自顾自地流转莹润宝光。

宝光毫微,却也在与那本深藏在梦境最深处的书册相互映照,将孟彰的过去死死锚定护持。

一直护持着孟彰的赤红人道子火神光虚虚一跳,那被种种情绪冲击而迸溅出的赤红火星倏然汇聚,化作一朵莲台出现在孟彰脚下。

孟彰低头看得一眼,也不拒绝,盘膝坐下。

看孟彰俨然做好了与他们长久拉扯的准备,那些激昂、汹涌的残念杂绪都不由得顿了一顿。

“……你,你就非要跟我们在这里耗?”

“为什么?你是为了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已闭上眼睛的孟彰将他的眼睑抬起。

“我是为了我的道。”他那样的平静,以至于他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梦道,”他在那些狂暴的、无尽的呼啸哀嚎抽泣中说话,“乃是植根在亡灵之中的大道。是万灵与天地交感、又在万灵心底有意无意间酿造出来的奇珍。”

“我参梦道,自当立足于万灵众生,而不只是天地。”

那呼啸不绝的哀嚎、抽泣、咒骂不曾停顿,却也有话从中传出,落入孟彰耳中。

“你也不过是阴灵!”

“阴灵知道吗?!你的根基太过孱弱了!你走不远的!哈哈哈,我们的一样!走不远的!”

“没有路了……呜呜呜,没有路了……”

孟彰神色不动:“有的。”

“就在我的脚下。”

橙红、浊黄、浅褐三色神光照亮这一片空间,也将孟彰的脸、眼清楚深刻地映入他们混沌的意识里。

“我还在往前走。”

“这就是路。”

那些残念杂绪中又有话传出。

“你?呵呵呵,哈哈哈……”

“你也不过是一个小儿!连阳神都不是的家伙,竟然狂妄说你脚下的就是路?!”

随着这些话带出,一同向着孟彰冲撞过来的,是又一重磅礴浩大的嘲讽轻蔑。

“当然是路。”孟彰却是不为所动,“是我的路。”

孟彰顿了顿,也知道这些残念杂绪陷在单独一种偏执情绪中太过,想来已经是不剩下多少脑子了,便说得更明白一些。

“旁人走的路,就算走得再高、再远、再受人认同、多得人跟随,那也是旁人的路。于我除了有些指引和借鉴意义以外,其实不大相干。”

对面的残念杂绪久久没有传出连贯的、有实际意义的话语来。

孟彰也不着急,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似乎睡了过去,又似乎一直都保持着清醒,这是一种很奇异但孟彰好像也很习惯、很熟悉的状态。

一直与他心神牵连着、裹夹着他的阴世天地的道则与法理自然而然地笼罩过来,任由他参详体悟。

孟彰便也去参详体悟,直到那些残念杂绪又有话语传出。

“……你也说你脚下的才是你的路,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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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路走得再高、再远、再多受人认同、得人追随,也不是你的路……”

孟彰睁开了眼睛。

“小儿,我们如今连个阴灵都不是,路彻底的断了……你的路就算再往前延伸,那也是你的路,与我们又有何相干……”

“我们为何非得要入你梦中?!”

孟彰头一次悠悠叹息出声:“或许是这样的没错,但你们如此煎熬下去,又真的值得么?受尽折磨、不得解脱的,可仍然是你们自己……”

“而且你们入我梦中,并不是全然丧失自我,只做我的梦中人。如有机缘你们或许也可以在我的梦境中了却昔日痴惘,补全自身残破的根基。”

说到这里,孟彰停了停,身上又冲出一道朦胧灵光。

诸多残念杂绪被吸引了注意,不觉定睛望去。

那朦胧灵光托起一方方空幻世界,这些空幻世界也不是其他,而正是孟彰的梦境世界。

这些梦境世界界域各不相似,大的囊括九州八域,小的仅得一村之地;梦境主体也多有不同,稀松寻常的是炎黄人族,稀奇古怪的是各色异类;便连其中梦境世界的框架也各有差别,有的是上古时代聚部落而居,有的则又更接近当前时局,皇族与世族共天下……

哪怕是这些残念杂绪,也不得不承认,这样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空幻世界确实引人遐想。

更叫他们心动的,却还是发生在那些先他们一步投入这些空幻世界里去的残念杂绪的变化。

那些已经神志泯灭的残念杂绪落入各个空幻世界中,空幻世界顿生感应,非但快速以残念杂绪为根基塑造形体,甚至还回溯记忆,将残念杂绪余留不多的记忆中的相关人与事一并具现显化出来。

甚至就连那些残缺记忆中被遗忘的、空洞漏缺部分也被空幻世界给自发补全了。

故此只这般粗粗看去,入目也是满眼繁华,一色的欢喜安乐。

尤其这繁华安乐不是昙花一现匆匆而逝,也不是松垮粗糙摇摇欲坠,它是平实的,是自然的,可以随着岁月的变迁结成沉甸、富足的果实。

那些进入了空幻梦境世界中的残念杂绪已然泯灭了意识,但徘徊在孟彰空幻梦境世界之外的诸多残念杂绪们,却能看见他们显化昔日形体的面上舒心安乐的笑。

“小儿,你说的机缘和机会呢?!”有残念杂绪沉声问道。

明明是被质问的那个,孟彰却一点也不见急切之色,他反问:“诸位便如此着急么?”

“谁知道小儿你是不是在虚言诓骗我等?!”莫名觉出几分心虚的那些残念杂绪静默少顷,传出这样一句话来。

孟彰摇摇头,但也抬起了手。

“既如此,诸位且细看。”

有稀薄却存在感十足的萤光在各个空幻世界中亮起,分明尘沙般渺小,但每一个看见这些荧光的残念杂绪也能在第一时间想明白它们的意义。

这些荧光不意味着任何东西,它们展现出来的,只是那些融入孟彰空幻梦境世界的残念杂绪当前的状态。

而他们这些旁观的也可以看得很清楚,这些荧光正在一点点地亮起。

也意味着那部分残念杂绪的状态正在改善。

当然,并不是所有投入孟彰这些空幻梦境世界的残念杂绪的状态都在快速恢复,但起码有部分是这样的。

在孟彰汲取、消化那部分情绪浪潮的时候,藏在这些残念杂绪更深处的、残破的生灵烙印也从孟彰那空幻梦境世界中汲取资粮,缓慢而坚定地补全自身。

生灵烙印当然不是生灵的真灵烙印,真灵烙印乃是生灵的根本,历经万万载岁月洗礼也不磨不灭,而生灵烙印却只是生灵一世的刻印,它当然可以会消解会磨损。

按道理来说,生灵烙印是无论如何都比不得真灵烙印的,只要真灵烙印永存,生灵烙印破损便破损了,并不真叫人心疼。

左右这一世的生灵烙印出了问题,凭借真灵烙印也还可以寻找机会转生投胎,再塑一世生灵烙印。

可生灵总是痴惘,总有诸般不舍、不甘和眷恋。

一世阳寿、阴寿尽了以后,真灵烙印自然是沉积于命运长河河底,等待着再一次的生死轮转,但这一世所凝练的生灵烙印却在这阴世天地中徘徊。

亦即是孟彰如今眼前所见的诸多残念杂绪。

“即便入了你的梦境世界,也不是所有的我们都能够恢复……”

这便是他们在强词夺理了,再如何过份也没有要求人能保得住他们每一个的。

即便孟彰没有道破这一点,这些残念杂绪自己也明白,是以他们这话说着,自个儿声势倒是跌落了几分。

孟彰并不生气,只笑了笑,说:“总比诸位在这里空耗根基好不是?”

那些残念杂绪一时又没有了话语。

孟彰自顾自回转心神,再度沉入那玄妙无边的道则法理之中。

随着时间的流逝,孟彰周身护持的三色神光也在发生变化,橙红神光越发明艳,浅褐神光则变得深沉,而那浊黄神光则更甚,隐隐向着渊黑的方向变化……

至于孟彰座下那橙红莲台,更是有细长的火苗蹿起,灵动又耀眼。

显见,即便孟彰和这些残念杂绪仍然处在僵持状态,他的修行也甚为顺利,并未被影响。

或许是那不时蹿起的火苗勾起了那些残念杂绪朦胧记忆中对温暖的渴求,每当这些火苗蹿起,向着四下舒展的时候,孟彰那三色神光吸纳、消化诸多意志泯灭的残念杂绪的速度都会猛涨一截。

似乎压根就不是孟彰身边的那三色神光在吸纳消化,而是这些意志泯灭的残念杂绪在向着三色神光扑涌过来。

难以想象,在这生灵绝迹、神志混沌错乱的地界,竟也有如今这飞蛾扑火之举。

“小儿,你就非得要跟我们在这里干耗下去吗?”

将孟彰的心神往这边拉回一些以后,诸多残念杂绪像是找到了他的破绽,忙不迭地说话。

“眼下阳世天地也好,阴世天地也罢,都乱着吧?”

“各家都在往里伸手,都想要攫取大势,捞取他们想要的东西,或是道则法理,或是天地果位,或是道统法脉,或是明威利益……”

“他们都在争,而且争得正激烈,争得快要红了眼。”

“他们这争斗最后的结果,怕是能落定整个天地接下来好一段漫长时间的格局的吧?”

“你就只在这里干坐着,不趁着这个时机往里头插一手?”

孟彰此刻的心神极其高远苍渺,虽是在静参天地道则法理,也镇压在这些残念杂绪之中汲取修行的资粮,但他一直未曾与天地脱节,自然也知晓外间阳世、阴世两方天地中的局势变化。

这些残念杂绪并未说谎。

更甚至,眼下阳世、阴世两方天地的局势比他们所述说的还要来得混乱。

最直接也最明显的一个例子便是,如今怀胎七月的皇后贾南风仅只这最近一个月便遭遇了十九次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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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贾南风背后的贾氏还算得力,若不是有昔日晋武帝司马檐和他的皇后杨氏留下的手段,恐怕皇后贾南风这一胎早就经受不住了。

只即便如此,现下的贾南风也不得不卧床养胎,尽力保存腹中胎儿。

这许多事情都倒映在孟彰的心神中,让孟彰不至于因为眼下闭关的状态就真的与世隔绝。

“我坐在这里自然是因为这边对我来说更重要些。”

“外头的那些大局、大势就不重要了吗?!”他们问。

孟彰竟然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点茫然,他不禁生出几分好笑,同时又有些骄傲。

“大局、大势当然重要。”他说,“但大局也好,大势也罢,并不非得由我一个人来把控,才能将他们引导至我所期待的方向。”

那些残念杂绪越发糊涂。

“你说的是你的家人和朋友?”

他们想了好一阵,猜测着问。

孟彰摇头:“不止。”

“那还有谁?”

孟彰这会儿却不回答了,他摇摇头,说:“还有谁,都有谁,其实没那么重要。”

那些残念杂绪还是不能理解:“怎么会不重要?怎么可能不重要?……”

孟彰等了好一会儿,等到这些残念杂绪这一阵喧嚣俺安静了些,他才说话。

“因为真的不重要。”他说,“不论是亲友,还是对手,他们都在尽力引导。既是如此,他们的身份是什么,与我又是什么样的关系,真的就重要吗?”

那些残念杂绪大抵是真的没料到会在孟彰这里听得如此一个答案,半饷竟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真的只是一个还未长成的小郎君?”

孟彰失笑,少顷,他半真半假地说:“我也不知道,或许不只是吧。”

那些残念杂绪又被噎住了:“真的?”

孟彰笑而不语。

那些残念杂绪彼此躁动了一瞬,索性就不理会他,直接将他无视了去。

孟彰也不介意,继续自顾自与天地共感。

阴世天地的道则法理动荡越发激烈,但这些激荡又都被地府诸多阴神神尊层层镇压削减,并未真的能影响乃至危急万灵众生。

万灵众生仍在无知无觉地继续着他们的平常生活。只有那些偶尔伴随着天地道音落入万灵众生心灵中的地府戒律在宣告着天地的变化。

孟彰对这一切也算是甚为清楚。

不独独是因为他此刻的特殊悟道状态,也不只是因为诸多阴神神尊们一直将祂们的进度都展示出来,任孟彰观看甚至是体察一切变化,更是因为如今还在簇拥着他的诸多残念杂绪。

每有一条地府戒律成形,这些汹涌激荡的残念杂绪浪潮便会陡然一缓。不论是怎样呼啸、怎样凄厉的浪潮,都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赖以存续的根本,势头大跌。

虽然每次过不了多久,这样的缓势就会被再次被抹去,但一消一涨之间的动静太过显眼了,孟彰根本不需要如何多费心思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如此几番轮转下来,孟彰周遭的压力都生生消减了几分。

可孟彰也高兴不起来。

他坐在三色神光之中,静静望着那些不过平缓片刻就又恢复汹涌激荡之势的残念杂绪浪潮,神色悲悯。

不知是不是他的目光触痛了这些残念杂绪。

“小儿!这番天地变化不就是你想要见到的吗?!为何又是此般作态!你还不够满意吗?!”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本就激昂动荡不已的情绪浪潮越发的澎湃凶恶,那巨大的情绪浪潮猛力撞击在孟彰周身那三色神光上,几乎快要将三色神光撞出涟漪来。

若不看岿然不动的三色神光,只单看那些浪潮的势头,俨然是不将孟彰整个人吞没埋葬便不罢休的模样。

不见孟彰有任何动作,三色神光自然舒张,将陡然升腾的压力尽数承受下来。

“我曾听闻一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孟彰说,“天地律章变化其实也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总论的,不是吗?”

将孟彰团团围住的诸多残念杂绪似乎也都被这一句话镇住,久久没有说出完整的话语来。

“你从哪里听来的……”

“……浑话!哈哈哈,不过是浑话!填饱了肚再被砍死和空着肚子就被砍死是一样的么?!”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次不消孟彰来等诸多残念杂绪冷静下来,那些残念杂绪中便有一道诡谲气机冲出,浩浩荡荡几乎覆压他们所在的这一方虚空。

孟彰循着那般动静看过去,却是望入了一片深沉的黑暗之中。

那片黑暗大渊一般,将什么都吞吃干净了。

不论是光线,还是空间,乃至是情绪波动又或者别的什么,统统都吞吃干净,没留一点痕迹和映照,直叫人看得心神俱悸,无意识躲闪避让。

“小儿。”

有声音从那大渊中传出,辨不清那声线是男或是女,是老或是幼,是哀怨或是怒恨,孟彰只能听到些明面上的意思,其他的什么都分辨不出来。

“你是想要渡化我们吗?”

孟彰沉默着,在一道道无形无质的视线重压之下,连心念的权衡和判断似乎都被冻结。

“不是。”孟彰索性放弃了多余的思考和判断,只遵从本心的回应做出答复,“我是为了我自己的修行。”

从最早开始时候他就说了,请他们助他。

“我也渡化不了任何人。”孟彰从来很清楚这一点,“诸位落在这里,基本上能舍去的都已经舍去了,只剩下一点执念在这里徘徊挣扎。”

“是以只有你们自己愿意放下,甘心放下,那诸位才能真正的放下,但凡有一点不甘不愿,都无甚效果,我又能做得了什么?”

那大渊一度没有回应,连孟彰也不知道这大渊里的存在如今是什么样的态度。

他只耐心等着。

“小儿,”也不需他等太久,那存在就又传出话来,“若我等入了你的这些梦境世界,在其中补足根基慢慢寻回过去,你又待要如何处理我们?”

“你是会放我等离去,还是要将我们继续‘留’在你这许多梦境世界里?”

这个问题孟彰曾经也思考过,这会儿他们问起,他便也不多作拖延,直接便将他的答案说道出来。

“诸位倘若顺利将生灵烙印修补妥当,那诸位接下来的去处自然该由我与诸位多番评判度量以后才会再做决定。”

“怎么评判?”那大渊中的存在甚是客气地问。

孟彰认真想了想,回答说:“我听诸位阴神神尊说,地府中有孽镜台以映照众生因果业障,有生死簿以论断生灵阳寿、阴寿、出身、跟脚……”

不论是大渊里的那位存在,还是其他同样在留心听着的残念杂绪,都已经从这些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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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猜到了孟彰的意思。

“为了省却诸多麻烦,不若诸位届时也在孽镜台上走一趟如何?再一并看看生死簿上作何种裁断。毕竟如果诸位还想入轮回往生的话,便还是该与其他阴灵一般待遇才合适。”

那大渊里的存在思量片刻,又问:“除了入轮回,我们便没有其他去处了么?”

“当然不是,”孟彰就笑,“待诸位的生灵烙印修补完全,再通过得那多番评判度量,自然是诸位愿意去哪里便去哪里的,如何就只能入轮回?”

“诸位尽可放心。”

不等这一处墨黑大渊里的存在说话,茫茫沌沌的虚空中不知从哪出又冲出一缕白雾。

这白雾飘飘荡荡、迷迷蒙蒙,本是甫一出现就要融入这方虚空去的,但它楞就是显现出来了,似是生生为自己另行开辟了一方天地。

孟彰目光定了定,虽不觉得意外,但也郑重了几分。

而除了这一缕白雾以外,其他各个方向也有异象显化。

这些异象或成鬼火,或成剪影,或作水泊,或成血河,色色不同,样样有异,但无一例外,俱都看得人心神震怖。

偏孟彰心里又明白得很,眼下这些站出来的存在,不过是这片浩瀚情绪汪洋里孕育出来的诸多强横异类的一部分而已。

更甚至或许仅仅是祂们之中寥寥几个代表。

必定还有更多、更强的异类未曾现身。

“小儿,”不是那位隐在渺渺茫茫白雾中的存在开口,而是立身在剪影里的那位先说话,“你说我等此后愿意去哪里便去哪里……”

“可是真话?你就不怕我们满腔怨气不消,又在这天地中掀起万千杀劫来?”

“你该是能想到,”那剪影中的存在哼了一声,又说,“如果真叫我们放开手去,我们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的。”

迎着这些或成形体或只有一点念头想法的存在的目光,孟彰泰然点头。

“不错,”他说,“我确实也想到了一些,但是……”

“我觉得,既然我能放了你们去,到时候也该是能将你们给拿回来的。”

孟彰说这话的时候言语、表情俱都平常,就像是在描述一个再理所当然也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一般,完全不觉得这件事做起来到底会有多难,也不觉得他自己会做不到。

“小儿,”剪影中的存在似是笑了一下,“你不会是太过于小看我们了吧?”

真以为祂们是什么闲杂人等,能让他一个小儿后辈随意拿捏的吗?

孟彰态度也很是坦然。

“我当然不敢小觑诸位前辈,”他摇头,说,“但我觉得,这样的事情我该是能做成才对。”

第452章

那剪影陡然变化,不是简单的气机波动,而是连带着那剪影所在的虚空都被荡起了涟漪。

于是,空间与空间出现了重叠,时间与时间相互勾缠碰撞,错乱的道则与法理相互碰撞,甚至隐隐显出混沌之象。

幸而这些乱流只是混沌最初的一点影子,并未真的能到显化混沌的程度。可饶是只到这一处,也足够让人心惊胆颤了。

一旦真的叫这处地界化生混沌,混沌吞噬空间、时间乃至此间种种道则法理,乱秩序而化纲常,只怕真会叫这一处所在都被混沌所吞噬,乃至于成为另一处堪比归墟的禁地。

“晚辈知晓诸位前辈的手段与能耐,也知晓单凭晚辈自己,或许未必真能拦下诸位笃定一念的前辈,但晚辈既然敢放口让诸位前辈任意选择去处,必定不会全无准备。”

孟彰这样说,忽然又笑了一下。

“况且,若事情真发展到了那般局势,想来除了晚辈一人以外,晚辈的亲朋与好友该也是愿意帮助晚辈收拾局面才对。”

那大渊、白雾、剪影等等诸多异象中的存在俱都一时哑然,好半饷后才有声音传出。

“我以为,小儿你该是不愿意叫旁人插手这些因果才对……”

孟彰叹了口气,说:“想不到晚辈与诸位前辈相处寥寥,诸位前辈便已经这般了解晚辈了。”

“不错,若是有可能,晚辈也不愿意随便叫人插手晚辈身上的诸多因果,但是……”

孟彰话音一收,语气当即变化。

“相比起让诸位前辈在外间肆意妄为以致祸乱天地,彰更宁愿事前多花费一些心思和力气。”

他又是一笑:“反正也只是再多筹谋几分,并不如何为难。”

这一下,反倒是隐在各处的诸多存在没有了言语。

孟彰言语里的真假和虚实,祂们听得出来,也各有自己的判断。

——孟彰没有在跟祂们开玩笑。

他是说真的。

直到好半日以后,这方喧嚣噪杂的虚空中才再次传出了完整的话语。

“……小儿,你就不怕我们下暗手吗?”

一道又一道带着别样意味的视线瞥过孟彰那些虚虚张开的空幻梦境世界,最后和孟彰的目光撞上了。

那溢于言表的无声威胁绝对不曾给予人错会的可能。

孟彰摇头,不答反问:“诸位能做到吗?”

那些与他定睛对视的目光陡然绷紧,沉重浓烈的情绪覆压过来,几乎要将孟彰的心神都拖入那无尽汹涌的汪洋深处。

那本也是祂们葬身的地方。

如今,祂们也要叫孟彰与祂们一起沉沦。

孟彰目光不动,甚至还显出了些许笑意。

“诸位做不到。”

或现身于左近、或隐藏在汹涌情绪浪潮之下的诸多存在中,有人被怒火炙烤,嘶吼出声:“小儿你真个以为我们就怕了你?!”

孟彰眼底笑意加深,只不说话而已。

那声音传来的所在直接燃起了彤红的、点燃心念的火焰。

是怒火。

那怒火一点就着,浩浩荡荡蔓延出去,不时还有爆裂声炸响,轰得人心神也跟着一跳一跳,须臾间就占据去半壁的空间。

也就是那怒火烧起的同一顷刻间,孟彰这一缕意念外安静悄寂的宝珠周遭环绕着的宝光直直照入怒火之中,随同怒火一并浩浩荡荡铺展开去。

得这宝光加持支撑,橙红的怒火竟是快速褪去自身的色泽,白蜡腊的火焰不过虚虚顺着那无端而起的冷风轻飘飘拂过,便已经将虚空烧出一片空洞来。

不见有什么声响传出,那片空洞的周遭便已经空了大大一圈。

孟彰抬眼看过去,正正对上那诸多存在惊魂未定的眼。

他客气地笑了笑,也不催促,给这些存在留下了充足的、平复心情的时间。

毕竟,再没有谁会比祂们自己更清楚这一片得到宝珠宝光加持的怒火的可怖了。

饶是如此,待到祂们这些存在再次站出来同孟彰交流的时候,祂们也再没有往那片空洞所在分去一点眼神,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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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是那一片似是猛兽虎视眈眈的怒火了。

“小儿,便直说了吧,你待要我等如何?”

听到这样一个问题,孟彰笑了一下,倒也没有再故意拿捏祂们,非得要见一见人家低头的模样。

一颗颗星点也似的梦境世界从孟彰身上升起,在他头顶上方悬停,蜿蜒成细长且繁密的星河。

星河中层层叠叠铺开的星光渺茫孱弱,却也浩大壮阔。然而,即便它们都如此矛盾了,那股莫名的和谐连绵感觉仍是挥之不去。

“我先前便已经说过了的——”

他说:“请诸位入我梦中暂留。”

从来不算安静平和的情绪浪潮一时压不住,竟也从各处、大大小小的漩涡暗处蹿出缕缕橙红怒火火苗。

这些存在是真的再压不住祂们心头的火气了。

但压不住又如何呢?

还没等那些橙红的怒火火苗彻底燃烧起来,甚至孟彰那边白蜡腊的火焰也还没有太大的反应,那些橙红色的怒火火苗便一个哆嗦,自个收敛着蜷缩成点点火星沉入汹涌的情绪汪洋中消失不见。

见得这般变故,哪怕孟彰什么话都还没有说,那诸位存在也还是忍不住一阵阵憋气。

这是什么?!

这就是完全的、彻底的、再明白不过的、绝对不会被误会的位格压制!

眼看着这一片地界又要陷入僵持状态,某一处漩涡中忽然传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孟彰随着其他的诸多存在一道往那处漩涡看过去。

漩涡本是以逆时针顺序一遍遍轮转翻搅着的,可随着那声叹息传出,漩涡陡然停滞,然后开始沿着顺时针的方向倒转着翻搅。

逆卷气流翻腾中,一道人影从阴暗处攀爬而出。

那人影连面容都模糊了,只得一双眼睛暗沉得像是要吞噬掉所有投射而来的光影,暗沉得吓人。

饶是孟彰,初初打眼一看,也被那双眼睛吓了一跳。

——那双眼睛里的死气几乎要浸入虚淡的魂魄里去了。

“……修聻的鬼?”

尽管据《幽冥书》记载“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但孟彰自入阴世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行走在这条修行道路上的鬼。

这条修行路……

实在是跟人走死路要做鬼也差不多了。

如果说人死后成了鬼还有修成鬼仙的可能,那从人到鬼又至聻就是一条真正的不归路。

可,如果能走正道,谁又甘愿往死路上去?如果不是满腔愤恨难解,哪个又不愿意放过自己?!

孟彰心下一叹,面上却不显分毫异色,只平静颌首见礼。

人家也不会需要孟彰那一点无用的怜悯。

“晚辈见过前辈。”

那人影幽幽看了孟彰一眼,倒也客气点头回礼:“便是见了我,孟小郎君也不改主意么?”

不独独是这一位,随着她的现身,各处情绪浪潮的暗处又有一个个漩涡倒转,从中攀爬出一个个虚淡模糊却满身死气的身影。

这些身形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各不相似,但无一例外,都是死气缠绕,深入魂魄之内,乃至于那些死气像是从他们魂体最深处弥漫出来的一般。

这一个个的,竟都是要行走在聻道路上的阴灵。

孟彰摇摇头,说:“诸位前辈现如今还不是聻。”

还不是聻。

还不是聻……

“我等还不是聻,所以小郎君就不惧我等了吗?”那女郎问,似真似假的,竟是连她自己一时也分不清了。

孟彰倒是正了脸色,颇为认真。

“并非惧与不惧的问题,”他说,“不过诸位若是聻,事情处理起来会相对麻烦些。”

那女郎顿一顿,在开口时意味难辨:“……只是相对麻烦些?”

孟彰不点头也不摇头:“我还未曾见过聻。”

那女郎再看他一眼,问:“小郎君是想要见一见聻吗?”

孟彰想了想,说:“见一见倒是想的,但现在大概还不是时候。”

“等日后吧。”

等日后他的修为再高些。

那女郎深深看得他一眼,另开口问:“真就这样坚持?小郎君,见了我们,很多事情你也该能想明白了,纵然这般……”

“你还是不打算改变主意,另行寻找其他的法子?”

那女郎抬起幽冷死寂的眼睛瞥了孟彰头顶霸道铺展开去的星河。

“又不是只有这里,能帮助你践行你这梦道。”

孟彰神色不动。

“前辈说得没错,”他道,平铺直叙,不见多少情绪的波动,“真要是想,我该还有别的办法。但是……”

孟彰回转目光,看了一眼那护持着他的三色神光中那一抹褐色。

“这里就是最合适的。”

不是不能避开这里,另外“邀请”合适的人选相助,但是,只有这里是最适合他的。

曼珠沙华,可是伴奈河而生的异葩。而奈河里的河水,却不只是阴世天地孕育化生的异水,它里面还混同着天地间万物万灵沉积汇聚的各色情绪与感情。

除了这些执着于各色情绪、沉浸在旧日所遗留的情绪不得解脱的残破生灵烙印以外,阴世天地里还有哪些存在是可以帮助孟彰供养这颗草种生长的呢?

再没有了。

那女郎也是无言,片刻后,她拢了拢衣袖,抬手交叠与额前,娴熟又规矩地拜得一拜。

孟彰略想一想,到底没有避开,竟是直直站在原地生受了。

不是孟彰不知礼,实在是因为孟彰心里知晓,这一礼不是简单的礼,它其实是一个协定。

——彼此说定,各不背离的协定。

“如此,便烦劳小郎君照看了。”

孟彰叠手覆额还礼:“前辈放心。”

那女郎站定,再团团看得周遭一圈,纵身化作一缕沉黑的水雾荡入星海中消失不见。

然而,也就是那一顷刻间,孟彰头顶那片星海一颗星辰星光大盛。

熠熠星光辉映间,隐隐可见一方精心收拾布置的园林。

园林的门户半闭,而那门户前,不知什么时候落入一缕沉黑水雾,灰雾聚合间,一位年方二八的女郎便显出了身形。

若说姿仪容貌,这女郎确实也甚为不俗,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要数那一双眼睛。

倒不是其他,着实是因为那双眼睛里的死气太沉、太重,也太根深蒂固了。

女郎自己似乎也有些糊涂,想不大明白自己怎么就站在这里了。还没等她理顺自己的思路,那本闭的门户忽然就被人从里间推开。

“五娘子?你怎么自个儿站在这里了?!快进来,我们正要去寻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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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一身侬绿云锦的女郎被两个婢子簇拥着走出来,见得她当时就笑了开来,更热情地疾走几步,伸手拉了她过去。

那两个婢子便也拥着她一同走入了园林里。

女郎也不知为何,竟是半句话都没有多问,稀里糊涂地就被带着走入了园林的中央。

园林中央,满树的花正开得灿烂。

春日正好,花蕊娇嫩,绿叶翠润,满眼满目皆是生机。但人惯来便喜爱凑热闹,于是那花簇、翠叶之间便也挂上了各色的花帕和络子等物。

五娘子也才堪堪走入这园林中,还没多细看,手上便叫人塞了一个红丝编制而成的络子。

“……不是说了一起玩的么?怎地连个帕子都没带出来?别不是没准备吧,算了算了,这个给你,权当是你准备的。”

“来来来,我们去系春!”

五娘子连话都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便又被人带着拉到那些花枝花树里头去了。

“快来快来,我瞧着这里的桃枝开得尤其的好,比方才宋娘子她们寻到的梨花开得还要好些呢!尤其这处还有些空当,正好将络子系上去……”

“诶?哪里哪里?哇,这枝花枝还真是开得很不错诶。也正好衬这络子……”

还隐在情绪汪洋各处漩涡中的存在不太了解那“五娘子”如今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但从她并不如何坚定的拒绝中也能看出几分了。

五娘子现下是进入孟彰的梦境世界里去了,而且看起来情况也很不错……

起码看起来很安全。

那么,他们呢?

他们要不要也跟上?还是说,仍是要拒绝,继续跟孟彰这小郎君犟下去?

孟彰当然知道他们还在权衡,但他自觉自己已经给予他们足够的时间思考判断了,现下,是该他们做决定的时候。

他看向了他们,但没有多作催促,只静等着。

“拗不过的……”有人摇着头,也从漩涡中逆流走出,投入孟彰那恍似无垠的梦境世界去。

于是,又一颗星辰大亮。

梦境随着暴涨的星光展开、推动,渐渐也有几分真实世界的模样。

“罢了,罢了。”

一个又一个漩涡逆流,一颗又一颗的星辰被彻底点亮。星光层层叠叠,也朦朦胧胧,似真似幻,似实似虚。

这些梦境世界皆是由孟彰一念所衍生,又随他所构建的逻辑发展,与孟彰的关系可谓是无比紧密,近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在这样的联系下,梦境世界的繁荣、昌盛自然也开始推动着孟彰的修行往前一步步精进。

然而,正如大树必生长于沃土之中一样,孟彰修为的不断精进也是扎根于孟彰扎实的根基和厚重的底蕴积累之中的。

随着孟彰修为的一点点精进,孟彰的底蕴与积累便也开始快衰减。

尽管孟彰的这些底蕴和积累还经得住消耗,不至于短时间就成为孟彰的缺陷,反过来拖孟彰的后腿。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孟彰修为的不断提升,那种趋势也将必定会成为现实。

修行本就是如此。

于认知的信息中构筑世界,构建人格,搭建道路,然后将世界、人格、道路真正践行,使之出现在真实世界中,烙印于真实的天地。

一切的基础,都在生灵己身所体察、捕捉到的信息之中。

而这些信息,也不是凭空得来的。

它们是孟彰在日常里的储备,也是孟彰的真实感受与体悟。

它们或许可以被重复利用,也时常会因为外界的种种触动而迸溅出别样的异彩以至于成为另一种信息,但它们的可利用次数总是有限的,是会变得匮乏的。

孟彰现下也是这般的境况。

但值得庆幸的是,孟彰当下正与阴世天地同交感。

天地之所见为他之所见,天地之所感为他之所感,天地之变亦为他之所变。

而这些,又都源源不绝地被孟彰的意识整理、分类储存,成为他的修行资粮和积累,更成为了支撑孟彰那些梦境世界孕育、发展的资粮和助力……

至此,一个粗糙但完整的循环便成形了。

——孟彰与阴世天地同交感,搭建和维系阴世天地的无尽道则与法理经由孟彰的意识转化、汲取,源源不断地为孟彰提供资粮和积累,这些资粮和积累则成为孟彰最好的养分,推动着孟彰那星海梦境世界的演化,同时不断完善孟彰的修行。

孟彰的境界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点点提升。

或许也正是因着这种循环的构建,孟彰的意识渐渐被抽取,不知不觉便尽数投入到维系着个循环的过程中去,再没有多少余裕工夫分给那些潜藏在各处情绪浪潮漩涡中的诸多存在。

那些存在面面相觑,一时都很有些无言。

“所以,现在他是不理会我们了?”

“我们现下该如何?是趁着这个时候离开,还是……”

隐在漩涡中的诸多存在无声且悄寂地交流着,似乎难得地连各自周身缠绕不去的死气都给消淡了几许。

“现在走是可以的,但是,我们走了以后,真的还可以像从前一样积蓄积蓄等待吗?”

那些兀自旋转、仿佛不理会世间任何变故的涡潮之中,有声音幽幽传出。

这其实也才是他们这些残念愿意跟孟彰在这里僵持的真正原因。

“我们都知道,这方天地在变化,它再不是我们往日里熟悉的样子……”

整一个情绪汪洋似乎都低沉了,风儿悄寂,浪潮缓缓。

“不论我们是要报仇,还是只要坚守,我们都需要先想办法看清这天地的变化,否则什么都不必说了。”

情绪汪洋各处一时没有了声息,但有更多的目光从那些大大小小的涡潮中望来,定定投落在被三色神光护持住的小郎君身上。

“他就能帮我们?”

“他真的能?”

“不过是一介小儿罢了。”

小儿……

是的,对于潜藏在这浩大情绪汪洋中的诸多残念来说,孟彰不过就是一介小儿罢了。

即便再算上孟彰手上的那枚曼珠沙华草种,他也还是小辈。

嗡嗡的闷声从情绪汪洋各处响起,竟又掀起了几分嘈杂的声浪,但在那杂乱颠倒的声音中,却也有些话语清晰地撞入这些存在的心神之中。

“再是晚辈,正值天时,承逢大势,他也能压着我们低头。”

就像他们现下一般。

“这小儿明显是打定主意了,他也不介意花费时间跟我们耗下去,但我们呢?”

“我们能跟他一起拖在这里吗?”有人问。

叫这个声音一问,当下这情绪汪洋中就有怒潮兴起,横击虚空。

“为什么不能?!要承负大势、顺遂天命的是这小儿郎,又不是我们,我们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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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跟他在这里一直耗着?!”

“就是!我们多的是时间,但这小儿郎呢?!他能跟我们一起在这里拖着?他不需要去做他要做的事情?!”

这些存在怒,还有人比他们更怒。

“你们能不能脑袋清醒一点?!是浸在那些憎恶、愤怒的情绪里头以至于烧坏了脑子么?连该看清楚的都看不明白?”

那声音近乎怒喝着,更高、更大、更汹涌的怒潮拍击出去,一下子就将早先掀起的那些浪潮给拍打镇压了。

“这小郎君是阴灵,阳世那边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与他一个阴灵都没有太大的相干,所以他本来就不怎么能插手阳世的事情。至于阴世这里……”

“阴世天地将成大变不假,但掀开这一场大变、促成这一场大变乃至于执掌这一场大变的,又不是只得这小郎君一个。”

“你们睁开眼睛看看,外头多得是阴神在忙活。”

“这小儿跟我们僵持、对峙很久了,你又见过他着急了吗?见过外头阴世天地的变化停止又或是中断了吗?!”

“没有!”

“都没有。”

整个情绪汪洋中再没有一位存在多有言语,都被这一道怒吼给压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能跟我们耗。他耗得起。我们呢?”

“对,我们当然也可以!但这样一直耗下去,这小儿可以不耽误他的修行,不断精进修为,提升己身,但我们不行。”

“我们会被他拖住。”

“我们会被他打扰。”

耳边听着怒吼,眼中看着那快速在黄泉路旁蜿蜒铺开的绿草,隐匿在情绪汪洋里的诸多存在终究是没有反驳。

或许旁人看不出来,但他们不会。

他们看得很清楚,那黄泉道路旁的曼珠沙华,长得比早先这小儿郎没站到他们面前时候要快多了,也长得更好了。

或许是因为这阴世天地的改变,或许是因为汲取了他们这边厢的力量,或许又只是因为那孟彰小儿郎如今这连续不断的修为推进……

但不论到底是什么原因,结果都很明白。

天地在改变,他们需要另寻活路。否则,都不必等到他们修成聻,他们就会被那铺开的曼珠沙华给吞没了。

只是……

尽管处境再分明不过,尽管前方已经没有了更多的选择,也并不是所有存在都想要去抓住那条活路。

沉溺在岁月、仇恨、憎恶、怨毒、愧恨的诸多残破生灵烙印们,尽管看着还有个囫囵人样,但内里……

真没有几个是清醒理智的。

“嗤。”当下就有存在嗤笑了一声,“你想要攀活路,想要入那梦中去,想要背叛你的过去、你的记忆,那你且只管去便是,与我们在这里多费些什么口舌?!”

“就是!我们乐意在这里跟他耗,便这般一直耗着怎么了?!反正我们走的是聻的路,我们是要成为聻,还怕死么?”

“这小儿乐意堵在这里,想要让我们成为他的资粮,那他就来啊。我们都在这里,就看他要如何吞吃消化了我们。总之,想要让我们自动自觉踏入他的梦境,成为他的梦中人,背叛我们的过去,模糊我们的记忆,不可能!”

“我就看看,他这小儿能在这里跟我耗到什么时候!”

尽管各处不断有漩涡支撑不住,逆流倒卷,最终化作一缕水雾投入孟彰头顶的无垠星河之中,点亮星河里的一方梦境世界,但是——

这片情绪汪洋中浪潮激荡片刻又平复下来,竟显出了几分诡异的平静。

就像是这些存在真正下定了决心,要与孟彰展开一场漫长到不知尽头在何处的对峙和拉锯了。

孟彰全无所觉,他也并不在意,自顾自坐在三色神光之中,沉浸于无尽的道则、法理与逻辑里,乐此不疲地体悟着,摆弄着。

那一方方梦境世界,也是他掌中之物,随他念动生灭,随他所想演变。

道则、法理和逻辑自然而然地刻印在他的魂体上,快速且坚定地推动着他本质的抬升与蜕变。

这确实也是道之之妙所在。

眼见孟彰这边的修行渐入佳境,从各处空间、时间所在投来的目光便各自回转。不再似早先时候那般定定看着,只偶尔转过来一眼,以确定孟彰这边无甚差错。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视一眼,又觉得有些无奈。

黑无常范无赦整整巧抓了凶鬼在鬼门关前走过,见得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面色,便略停了一停,笑问:“两位兄长还是不放心?”

郁垒摇头:“我们有什么不放心的?阿彰这会儿可好得很。”

被黑无常范无赦锁住的凶鬼原本正垂头无声哀叹,当下也禁不住抬眼瞥了瞥两位门神。

黑无常范无赦却是懒得理会他,只跟两位门神道:“我知道了,两位兄长是担心阿彰答应过的无边梦海那处的门户之事。”

那被拘捕的恶鬼晃了晃脑袋,又晃了晃脑袋,却还是听不清黑无常范无赦所说的那句“我知道了”后头的话。

心知这是黑无常范无赦不愿叫他们听去了,那凶鬼便没再多尝试,继续垂着头哀叹自己的命途。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连丁点眼神都不往那凶鬼身上分。

“阿彰这一回闭关,怕是没那么容易结束,无边梦海那处的门户这事……”郁垒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开始。”

黑无常范无赦盯着两位门神看了一眼,忽然问:“两位兄长着急了?”

神荼摇摇头,对黑无常范无赦道:“无赦你不必激我等,这一点儿时间,我们还是能等的。”

郁垒也道:“何况眼下我们都忙着呢,就算真还惦记着无边梦海那处,也着实没有多少余力去落实。总还是得等,我们惦记也没用。”

郁垒话才刚说完,话音都还没消减呢,神荼就又接话了。

“你也别指望我们会落下阿彰,死了这条心吧,我们也是阿彰的好兄长,才不会只让你们在阿彰那里添光呢。”

黑无常范无赦的脸皮抽了抽,正想要说些什么,忽然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靠近,当下便缓和了面上的表情。

郁垒、神荼抬起视线往前方看去,果然就看见了正往这边走过来的白无常谢必安。

白无常谢必安身旁也跟了几个阴灵,但相比起黑无常范无赦身边那个被枷锁锁住的凶鬼,白无常谢必安身旁的这几个阴灵倒是体面了许多。

非但没有枷锁上身,甚至还体有灵光,隐隐泛出异香。

都不消细查,只看一眼便知,跟在白无常谢必安身旁的这几个阴灵,必是功德深厚之人。

“我们如何是这个意思?”白无常谢必安接了神荼的话头,直接道,“两位兄长多虑了。”

郁垒、神荼看了白无常谢必安一眼,问:“所以这段时日以来,走上黄泉路,落入奈河中叫那曼珠沙华长得更好的凶鬼、恶灵,也与你二人无关了?”

白无常谢必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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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笑,甚为无辜地说:“我等兄弟十人呢。人手这般多,做事的效率高一点不是应当的么?何况我等正遍行阴律,就该是将那些犯下罪孽的恶鬼凶灵抓捕回阴世地府接受判处的时候。”

“那黄泉路旁的曼珠沙华长势……”

“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巧合,巧合。”

“哼。”郁垒没话反驳,也只得闭嘴。

神荼看过黑白两位无常手边的阴灵,却是撇开了方才的话题,转而问道:“如今阳世天地那边的情况如何了?我看两位兄弟今日里带回来的阴灵,似是不比早先时候那样多了?”

说起这个,黑白两位无常也是既欢喜又无奈。

“滞留、藏匿在阳世天地里的恶鬼和凶灵大半已经被接引回来,只剩下少半还在躲藏。”

黑无常范无赦说:“那些藏得比较严实,再想要抓捕,得多花费些时间和心思,只能慢慢来。”

白无常谢必安也道:“因着我们的缘故,阳世天地那边也很是动荡了一阵,剩下的事情能慢慢来也不错。”

总不能让被祂们追捕的恶鬼凶灵一直刺激着阳世天地。

郁垒叹道:“阳世真要能平静下来倒也不错,但问题是……”

神荼接话:“问题是,接下来阳世天地的动荡怕是还得继续。”

黑白两位无常也是沉默了片刻。

“说起来,”白无常谢必安往帝都洛阳所在看过去一眼,“那司马慎,也差不多该是时候出生了吧。”

祂这话初听确实很像是在问旁边的三位阴神,但再品却真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黑无常范无赦不答,只将目光投向了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处。

相比起祂们这些阴帅来,对这件事更为了解更敏锐的,大抵还得是郁垒、神荼两位门神。

毕竟,阴灵重新投胎转世,理论上也是在跨越生死的门户,是从阴世天地再次回到了阳世天地。

司马慎现下的情况,自然还得是两位门神更清楚了。

见两位无常目光投来,两位门神也没有想要帮司马慎遮瞒的意思。

开玩笑,司马慎是祂们什么人,又是什么样的品格,值当祂们为他遮挡?

郁垒说:“倘若按照正常的生长时间,再有两个月,也就是说今年十月他就该出生了。但是……”

白无常谢必安带着一点笑接住郁垒的话:“但是?”

神荼颌首,说:“但是那司马慎似乎不想要按照正常的生长年岁来。”

黑无常范无赦一下子将更多的线索串联起来:“他是想要提早出世,还是准备拖延时辰。”

无论是提早出世还是拖延时间,对司马慎来说显然都有不少的好处。当然,相对的也会留下些隐患就是了。

譬如,如果司马慎选择提早出世,那么他就能打断他们司马氏其他支系的布置,给他自己抢占先机。不过早产显然孕育时间不足,难保不会折损司马慎未来的根基和气数……

又譬如,如果司马慎选择拖延出世,在母腹中多待三五个月,那只要他们稍稍拨弄舆论,应该就能将一些神话色彩渲染到他的头上。

外带神话色彩,内存司马氏皇族气运,足够他们为司马慎在最短时间内夺取到相对丰厚的民望了。

当然,一旦司马慎这么做了,便意味着他们给予了司马氏各脉藩王更多筹备的时间。

但不论是提早出世还是延后出世,总是比按时出世来得妥当。

按时出世,就意味着寻常,也意味着司马慎降生的时间容易被人为推算锚定。

司马氏各支藩王里,几乎就没有人不在盯着这件事。

他们就等着这个机会对司马慎下手呢。

郁垒笑了笑,说:“他们准备提前。”

黑白两位无常点点头,又问:“有更准确的时间吗?”

神荼摇头:“你们真当我们能精准地抓住那司马慎的一举一动呢!”

白无常谢必安面上眼底都浸着笑意:“所以,他是准备提前到什么时候呢?”

黑无常范无赦虽然没有多说话,但看着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眼睛也带着笃定。

郁垒得意地哼了一声,果真大方地揭开了谜底:“你们可曾听说过阳世天地里的一句话‘七活八不活’?”

白无常谢必安了然:“所以司马慎打算在怀胎八月的时候降生,也就是说九月时候出世?”

黑无常范无赦蹙了蹙眉,倒不是不信郁垒的话,而是……

“司马慎会这般弄险?”

不是说在怀胎八月出生可能折损司马慎根基这件事弄险,而是说司马慎选择在怀胎八月时候出生也容易被人猜中,进而弄巧成拙的“弄险”。

神荼说:“司马慎该就是要跟那些司马氏藩王斗心眼。他们都在算呢。”

“你猜我会不会选中怀胎八月时候出生?我猜你会以为我在怀胎八月时候出生,那你觉得我是不是在误导你……”黑无常范无赦说,“这样地斗心眼?”

白无常谢必安却是颌首说:“该是这样的。”

顿了一顿,祂又叹道:“司马慎手中持有的力量不足以彻底镇压整个司马氏一族,更不足以说服司马懿他们支持他们,便只能这样迂回曲折地争取胜算了。”

郁垒和神荼听得白无常谢必安的话,目光轻巧一碰,唇边同时扬起弧度。

“必安你是不太喜欢这样的做法?”

白无常谢必安机敏地定神,抬眼望入两位门神的眼底。

看到了什么,白无常谢必安笑道:“倒不是,还得看人。”

“似司马慎他们这般,我确实是懒得看的,也厌倦看他们你来我往,但若换了个人,”祂说,“似是阿彰的话,那倒也不会。”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虽然不曾得逞,但也没有太过失望。

不过是逗趣而已,真还能指望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赦入套么?

白无常谢必安想起了些什么,眉眼更弯:“说起来,阿彰推算全局的时候,其实更多是嬉闹的感觉。”

虽然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都有相同的感觉,但这不代表祂们愿意错过这样的机会。

“好啊,必安,原来你平常时候都是这样看待阿彰的,回头我们告诉阿彰去。”

白无常谢必安半点不惧,祂说:“你们且去,顺道再告诉阿彰,也说说你们是怎么看他的。我看阿彰筹谋算计像在嬉闹,你们难道就不是一样的心思?”

真以为自己就能逃了?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停滞了少顷,对视一眼后默契地将话题轻巧撇开。

“罢了罢了,似这样的话很不必特意跟阿彰提起,”郁垒说,“阿彰若不曾另遭变故,也该是能像我们现下这般坐看风云起,而不必处处谨慎,事事周全。”

听郁垒这般说,神荼也叹了一声:“如何就不是呢?何况,阿彰先前那般筹谋布局未必不是在锤炼自己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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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手段。”

“我们不过是比阿彰多长了些年岁而已。当时我们尚且力薄的时候,不也得处处小心谨慎?便是如今我们真熬出头,眼看着要成就大势了……”

郁垒接住话头:“在我们之外,阴天子大兄和各位阎君兄长不也还在为我们提防着?”

“都一样的。”

白无常谢必安亦是沉默一阵,说道:“眼下外间阳世天地中虽然多有波澜,但对我们阴神来说,局势却还算不错,很不必太过担心。”

黑无常范无赦也点头,说:“现在需要处处筹谋,小心梳理算计的,是阳世天地里的那些人。”

“虽说不是与我们全无相干,”黑无常范无赦说,“但确实跟我们这边影响不大。”

“我们只消静看着就是了。”

黑白两位无常又将视线看过来,其中白无常谢必安就问道:“我们兄弟十人近日常在阳世天地各处来回奔走,竟是没多留心我们阴世天地里的近况……”

白无常谢必安将目光放长放远,团团看了一圈:“如今各处可还妥当?”

黑无常范无赦则补充一样地说话:“那些藏匿着的大小阴域碎片里的阴灵可有胆敢冒头捣乱的?”

相比起白无常谢必安来,黑无常显然更杀气腾腾。祂不过是闻着话而已,手上原本垂落的锁魂枷又给抬起来了。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面上带着笑。

“那些人么,”郁垒道,“倒是难得地安顺。”

神荼也是摇头:“用不着你们,我们一众兄弟都在看着呢,那些人真个有什么移动,我们一众兄弟老早出手了。”

郁垒说话时候还很有几分惋惜呢。

“我其实是巴不得他们动手的。”祂说,“我都还没有尝试过直接用门将他们的整个阴域都给锁起来。”

郁垒说着,又看向了旁边的神荼,说:“上一次你动手我就也想试试的,就是太可惜了。”

神荼脸色平淡,眼底却很有几分得意:“感觉确实很好,门一关,直接就将他们给堵在自己的阴域里头了。”

“不论是他们自己想要出来,还是想要送东西出来,都得自己想法子。”

白无常谢必安显然也是想起了那个时候的情景,跟着笑了起来:“我也还记得呢,那些人开不了门就只能各处找窗子。”

神荼抬手,说:“门确实是没有的,窗倒是有,但那得他们自己慢慢开着。”

黑无常范无赦盯着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看了少顷,忽然插话问道:“两位兄长,窗真的就不能成为门吗?”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视一眼,忽然坐直了身体,反问:“你猜?”

黑无常范无赦默默地盯着两位门神,只不说话。

神荼叹了一声,只能说道:“窗确实也可以成为门,但那得有前提。”

这会就轮到白无常谢必安戳破祂们了:“可窗户只是用来通风透气的,供人交通联络、递送物件往来的,从来都是门户。”

说起这个,神荼就有些憋闷。

“两位兄弟既然记得这件事,难道就忘了当日那些人在想办法破开我关上的门的时候,压根就没有叫谁从那孔洞中通行么?”

黑白两位无常略一回想,也有些无言。

那个时候,确实没有任何人或者物件从那千辛万苦破开的孔洞处通行……

黑白两位无常看了看明显更为可惜的两位门神,默默地又将话题带了回来。

“所以近日来,阴世天地这边都还算太平?”

郁垒和神荼俱是点头。

“若不然,我二人还能待在这里与你二人闲话?”

黑白两位无常被两位门神说服,都更安心了些。

“那就好,那我们就能静等着看阳世天地那边的热闹了。”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特意纠正了黑无常范无赦的话:“是我们这些兄弟能静等着看阳世天地那边的热闹,不包括你们这些阴帅。”

郁垒提醒道:“阳世天地真的乱起来,你们必定也要跟着忙起来的。到那个时候,你们真的还会有看热闹的闲心?”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赦俱都一滞。

“真是烦劳你们特意提醒我们一回了。”白无常谢必安无奈说。

郁垒道:“不客气,不客气。”

倘若祂眼底的笑意能更收敛一些,黑白两位无常就真信祂的话了。然而,祂并没有。

神荼倒是有些好奇地问起:“我听说阿彰的两个兄长是预备着要帮助我们沟通阴阳的。怎么,他们的那处法脉还没有着落么?”

“哪有那么快?”白无常谢必安说,“这才过去多久,他们的法脉才刚刚在茅山站稳脚跟,还有得等呢。”

第453章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听得这答案,倒也不见几分失落。

本来也是,想要培养人才都需要足够的时间和运气,何况是由人才、英杰支撑起来的法脉?

“可惜了。”郁垒说,“他们终究是赶不上这个机会。”

白无常谢必安却不是很赞同祂的说法。

“也未必,”祂说,“且不说他们各方不知道要争斗到什么时候才能平息下来,就说他们之间终于厮杀出结果的时候谁知道会是个什么情况呢。”

黑无常范无赦须臾间领会了白无常谢必安的意思。

“万一真成了鹬蚌相争之势,或许孟昭、孟显他们也正好能当一回渔翁。再说了,纵然局面最后没有闹得那么酷烈,各方撕咬攀斗之下,亦必定会清出一部分空隙。”

“正好就适合让他们这些新生法脉发展。”黑无常范无赦说了这么一长串,最后道,“总是会有机会的。”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略想一想,便也承认了。

“实在不成,我们帮着搭一把手也行。”郁垒看向了黑白两位无常。

“我们会留心。”白无常谢必安直接说,黑无常范无赦也是颌首。

孟昭、孟显和孟彰毕竟是孟彰这一世的血亲兄弟,哪怕孟昭、孟显无能卑弱到实在扶不起来,看在阿彰的面子上,祂们也得多看顾几分。

何况孟昭和孟显还没差到那份上呢。

再有,孟昭、孟显他们的茅山阳明观法脉是预备着要走沟通阴阳这一个方向的。茅山阳明观法脉壮大、多出英才,对阴阳沟通方面也有很大的帮助。

头一个受益的,可就是祂们阴帅和门神!

祂们当然得多看顾一二啊。

想到眼下阴世、阳世两方天地越发压不住的形势,饶是惯常挂着笑的白无常谢必安,那面上的笑弧也都快要跌下来了。

“我们兄弟二人手上的阴灵还得送到诸位兄长那边去,就不跟两位兄长闲话了。”

白无常谢必安招呼了一下黑无常范无赦,最后还叮嘱了两位门神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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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慎转生这件事,两位兄长也多上心些。我们诸兄弟中,还是要数两位兄长在这方面最敏感,也最便利了……”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亦不推托,利索点头。

“盯着呢,放心。”郁垒道,“必不会叫他误了我们的事。”

黑白两位无常放心地点点头,不过很快白无常谢必安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祂和黑无常范无赦对视一眼,迷蒙无常的道蕴从祂们身上升起,须臾间圈住这一片虚空。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没有阻拦,静等着黑无常范无赦和白无常谢必安说话。

“司马慎背后的存在近来可有什么动作?”白无常谢必安问。

黑无常范无赦也凝眸盯紧了两位门神。

“没有。”郁垒摇头,回答说。

白无常谢必安的眉头锁得更紧。

没有?

“司马慎可是都快要转生了……”

祂,当然也有可能是祂们,居然还没有更多、更明显的动作吗?

旁边的黑无常范无赦也问:“其他诸位大兄可有什么话?”

郁垒和神荼这两位门神还是摇头。

“也没有。”

黑白两位无常眉关这才稍稍放松些:“罢了罢了,既然诸位大兄都没有更多的叮嘱,那便先就这样吧,想来祂们心里是有计较的。”

祂们……

这些兄弟静等着就是了。

范无赦、谢必安两位无常对视一眼,拱手与不远处的门神作礼而拜,各自领着身侧神智迷蒙的阴灵往黄泉路去。

虽两位无常没再特意叮嘱,但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还是又更往司马慎那边多投注了几分注意。

只是不论祂们如何留心,司马慎那边总也不见更多的异动。

“且等着吧,”郁垒甚为耐心,“左右眼下是我们占据上风,我们不着急。”

神荼也笑:“我们的耐心是被磨出来的,他们却不一定,真要比起来,还不定是谁更胜出一筹呢。”

这一等,就等到了司马慎的转生完成,将要降生的那日。

且不论其他,便是那日阴世龙庭的天象较之往常,也更多了几分躁动。

阴气翻滚不定,时而沉沉蔼蔼仿若浓雾重云,时而稀薄胜缕显出阴世里罕见的空晴广阔之象。

神荼、郁垒这两位门神,连同如今散在阴世天地各处忙碌个不停的诸位阴神神尊们,一时都停了手上的动作,往大晋阴世帝都中央多看了两眼。

“这就开始了?”神荼脸上带着两分奇异,问。

郁垒倒是平静颌首:“开始了。”

神荼沉默片刻,半是问旁边的郁垒,半是自语:“你瞧见什么了吗?”

都不消往祂那边多看一眼,郁垒也懂神荼此刻是在问的什么,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用意。

“气运。”郁垒目光仍自凝望着那帝都中央处,口中却说,“放三十六华彩,高远华贵又沉寂昏昏的神道气运。”

神荼叹了一声:“天庭不是还没有完全商量好吗?怎地天庭气数先出来了?”

“谁知道呢?”郁垒说,“或许是正筹谋天庭里的哪一位神仙嫌弃天庭那边动作太慢了,想要快一步抢占先机吧。”

“不是只有一位吧。”神荼仔细打量了那边虚空半饷,推翻了郁垒的判断。

郁垒没太在意这个,只道:“一位也好,几位也罢,总是这一回事,没什么不同。”

神荼略一思量,也觉得郁垒这话说得很对。

“司马慎此次转生再入阳世,本是冲着重整他们司马氏那家国山河去的,现在这样……”

神荼若有所思道:“是撞入人族和诸位仙神的棋局里去了?”

“大概吧。”郁垒不太在意司马慎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和处境,祂想的是另一个问题,“——这件事,我们需要特别知会阿彰吗?”

神荼一时也有些犹豫。

祂关心的重点倒不是需不需要知会阿彰,而是要不要提前且特意给阿彰递送消息。

“你觉得呢?”

“我觉得……”郁垒认真想了想,最后说,“阿彰眼下在闭关,不好拿这些琐事来打扰他的修行。还是等阿彰出关以后再说吧。”

但真等到那个时候再给阿彰递送消息,不会误了阿彰的事吗?

神荼拿目光一下下扫过郁垒。

郁垒就说:“我们可以将这消息透漏给孟昭和孟显两个。”

神荼眼睛顿时一亮。

随着各家落子布局、时局动荡各方冲突加剧,这天下是必定要乱起来的,祂们能为阿彰做的不多,只有尽可能地帮助阿彰保存下他在意的血亲。

亦即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几人。

顶天了再多加一个孟梧。

剩下的,都得看他们安阳孟氏自己的造化。

“待稍后无赦和必安过来的时候,我们跟祂们说一声就是。”神荼说。

郁垒也点头。

可饶是这般将事情定了下来,祂心头也不见如何松快。

“我原以为这一盘棋没那么快开始的,但不成想……”

“那些个神仙竟也如此地耐不住。”

神荼闻言,抬头眺望天穹。

不是阴世天地那常年暗沉冷寒的天穹,而是人世间那春秋流转、云雾蒸腾、百象变换的天穹,更是那仙神居所、天上宫阙所在。

“天庭现如今只是一个框架,比我们阴世地府差太多了。”郁垒说,“也所以,你看。”

“那司马慎身上所携带的天庭气数极为虚浮,几乎要飘散开去,也就借着某些关联勉强维系而已。”

神荼不由也定睛看了片刻,即便那放三十六色华彩的神道气数已然隐去不见,寻常人难以复见。

祂仍摇头道:“虽是如此,可那天庭气数与司马慎的联系仍旧极为牢固。”

“不是一般人能够摧折的。”

顿了顿,祂又说:“起码你我兄弟,在没有找准关键之前,想要拆解、摧折这种关联都需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尤其祂们还必定会因为这样的贸然插手而平白招惹因果、增长仇怨。

“其实也不奇怪,”郁垒说,“人世时局越是动乱,人心便越是不安定,人的气数、福运也越发的震荡起伏,自然就更容易被有心人所攫取。”

“那些仙神不愿意错过时机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理解归理解,”神荼叹道,“但众生未免太苦了些。”

郁垒却是摇头:“与其说众生凄苦,倒不如说是炎黄人族的命数飘零坎坷。”

毕竟那幕后下子的仙神盯上的明显是炎黄人族的气数。

这盘棋局中入局的第一枚棋子,也是裹夹了最多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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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重要棋子,并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携带了炎黄人族相当一部分底蕴去参与族群正统之争的司马慎!

“司马慎……”神荼也是摇头,“且不说司马慎能不能赢下这一场正统之争。就算他真的成功将他们司马氏的各支藩王镇压下去,完全收拢天下民心,他的事也还未算结束。”

“你是说他清扫这大晋江山以后还要以人间帝皇的身份同那些道士、仙神再斗一场以定下人神尊卑之别?”

郁垒问,不等神荼答话,祂又先说:“这不是必然的吗?天庭的那些个仙神已经盯上了人世,又怎么甘愿轻易放手?”

“不论他们炎黄人族最后是谁坐到了那个位置上,都是要来跟那些天庭仙神斗一场的吧。了不起就是将那一切争端都隐藏到水面之下而已。”

神荼默然点头,旋即又笑:“那都是他们阳世生人和天庭仙神之间的事了。与我们阴世地府不甚相干。”

郁垒看祂一眼。

神荼有些奇怪,止住了面上的笑:“怎么了?”

郁垒语调一时带着几分古怪:“你是怎么想的,以为阳世生人跟天庭仙神之间的争斗会与我们阴世地府无关?”

神荼一整脸上神色:“难到他们之间的争端还会将我们阴世地府都一并给牵扯进去?”

郁垒将视线挪开。

“天地分三界,当天庭仙神或者阳世生人镇压下了他们的对手,他们真的愿意放任阴世地府独立在外吗?他们真的不会想要一个……”

“三界独尊?!”

神荼眉关骤然深锁。

“……他们的野心这般大?”

郁垒哼笑一声,不答反问:“你觉得他们不会吗?”

不会?!

开玩笑!

真当神荼还是当年初初被阴世天地孕育出来的天真小阴神呢?

“会!”神荼点头,再看向那大晋阴世天地中央所在的目光陡然多出了些晦涩。

“现在那司马慎还没有正式降生,他的母体此时正是打开宫道的时候。”郁垒说,“倘若我们真想做些什么的话,来得及。”

为什么谢必安和范无赦这两位无常要把紧盯司马慎转生这件事交付给祂们二人?

眼下这般便是理由了。

新生儿通过宫道离开母胎的那个过程,也是转生的阴灵跨过生死门槛的时候。这个阶段,两位门神有着得天独厚的便利。

不论祂们想要做什么,如何做,都少有人能够发现,更别说要阻止了。

神荼目光往侧旁一落,正对上郁垒蠢蠢欲动的眼。

愣了少顷,神荼忽然转眼向地府深处望了望。

地府深处安静如同往常,不见有什么动静。

神荼看得到的东西,郁垒自然也很是明白。

祂暗叹一声,面上眼底的意动便也尽数敛去。

“看来各位兄长没打算在这盘棋局上掺和一手……”

在这件事上,神荼倒是比郁垒放得开。

“不掺和也好,”祂说,“我们如今正在收拢轮回的权柄,如果司马慎这一次转生身上多了什么或是少了什么,我们的嫌疑就是最大的。”

“到时候,那些人免不了就盯上我们了。而我们……”

神荼说:“眼下我们一众兄弟最要紧的,还是收拢散落的阴世权柄,创立阴司。除了这个以外,其他的,尽都可以暂时舍下。”

郁垒也很快收拾了心情。

“我又如何不知?”祂说,“只是难得这样一个机会摆在面前却要看着它错过心里可惜而已。”

神荼摇摇头,并不去说祂,只道:“左右那是阳世炎黄人族与未来天庭仙神的争锋,且随他们自个去。说来……”

“嗯?”郁垒转眼看来。

神荼眉眼间泛出笑意:“幸好阿彰与这司马慎一直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身上的这些麻烦,沾染不到阿彰那里去。”

郁垒却是不似神荼那般乐观。

“总是炎黄人族的事情。”祂摇头,“阿彰放不下的。”

神荼却说:“起码阿彰不会是需要冲在最前面的那些人。”

“这就很好了。”

郁垒沉默须臾,也是赞同点头:“那倒是。”

孟彰已经是一个阴灵了,在他足够强大以前,他已经是退出天地的中心棋局。哪怕他再惦记着阳世炎黄人族,他也做不了更多。

万万里江山瑰丽秀绝,却总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而偏巧,阿彰就在那些被换下的“旧人”里。

神荼再一次提醒郁垒:“记得仔细辨认那些天庭气数的正主,日后待阿彰出关以后,都给阿彰送过去,好让他有些准备。”

郁垒连连点头,同时手上动作不停,真将那些缠绕在司马慎魂体上的天庭气数正主一一记录下来。

龙虎山、终南山、武夷山、皂阁山……

神荼一眼扫过去,有些无言。

“照你这般记录法,道门各家有名有姓的法脉就没一个不在的。记得再详细准确一点吧。”

郁垒这回不是很赞同。

“太清一脉的楼观道不是就不在呢么?”

“况且这些天庭气数又不是单独的一位、两位仙神就能掏出来的。是得要这些法脉的法主同意了才能分割出去的。我们只记录一个两个仙□□号没用。还不如将整支法脉告知阿彰。”

神荼没甚好气:“既如此,那你倒不如直接跟阿彰说到底有哪家没往这里中伸手的呢。”

顿了顿,神荼又道:“也就太清一脉没太大的动作,可三清法脉里,那玉清法脉和上清法脉是真的没少往里头伸手。”

“不过就算是这样,”神荼也不觉得太清法脉可以被忽略,“太清那边也还是要多留心些。”

“按你这般说法,”郁垒道,“这道门里的三清法脉,不对,是这三界内外但凡数得着名号的都需要多盯紧些了?”

神荼不以为忤,反问祂道:“难到不是吗?”

郁垒的手停下来,目光连连梭巡过自己罗列下来的名单,也是无言。

名单就在眼前,所有道门法脉里,果真是除了太清一脉外就没一个缺漏的。

而除了诸多道门法脉以外,还有很多隐遁多年的神君夫人。

“暄暄赫赫的,倒是热闹得很……”浏览着这样一份名录,郁垒慨叹也似地道。

单只这般看着,神荼都觉得自己头脑隐隐发疼。

“我怀疑有资格插手的,都要往这里头动作了。”

郁垒说:“你觉得如今没有冒头的那些人,只是没有看中司马慎又或者挤不进去,所以另行选人了?”

神荼点头。

郁垒就叹:“希望阿彰到时候不要被影响了心情。”

神荼将手上的那份名录递还给郁垒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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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收起,目光则往大晋那阴世帝都的孟府看了过去。

“事实上,”祂说,“我怀疑阿彰现在已经知道了。”

郁垒顺着祂的目光看过去。

片刻后,祂也是叹道:“是啊,阿彰此刻正与天心相合。恰是天心在我亦在、天心知我亦知的境况,他若着意惦记,这事情又如何能瞒得过他去?”

纵然修士定中与天地合,对外间诸事少有察辨之能,但对于修士甚为上心惦记的那些事,他们的灵觉总会更敏锐些。

这一会儿没注意到,等他出关以后也一定会发现。

事实上,两位门神想得没错。阴世帝都洛阳那孟府里,看上去正阖目静坐无知无觉的孟彰,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往帝都洛阳宫城中央处偏了偏头。

看那方向,正正又是司马慎当下所在的位置。

而那其实还不是全部。

在片刻之后,闭目静坐在那里的孟彰又悄然往几个方向停了停。

那些方向的尽头所在,又都有一道道宏大华贵且相当厚重的气机静静盘踞。

倒是那些气机不见任何反应。

也不知道是对来自天地各处的目光习以为常了,还是压根儿就没有留意到这一道合入天光、容于轻风中的一如自然的目光。

不过司马慎倒是真的未曾发现这暗下的喧嚣,他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沉沉睡意拖拽着,陷入了深重的睡眠之中。

晋武帝司马檐与皇后杨氏立于转生法阵之外,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法阵中央的司马慎。

随着时间的流逝,转生法阵也催动到了极致。那生与死的道则法理碰撞得越渐激烈,偏又别有一种和谐自然的协调道蕴萦绕壮大。

直到某一刻,转生法阵的阵基和阵纹被那忽然蹿起的冷白灰寂的火焰覆盖上。

那火焰轻柔似雪,安静则似无声打开的花瓣。但转生法阵内外被它沾染上,却快速地气化、湮灭。

更甚至,就连转生法阵所在的这一片虚空,也像是被谁擦过一样,所有的痕迹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不见丁点余留。

皇后杨氏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迈出一步,伸手像是要抓住了什么。

可哪里还有呢?

眼前、手中,只有沉寂冻寒的死气被她的动作无意识带动着,在她指尖敷衍地荡了荡,又平息下去。

晋武帝司马檐走上前去,将皇后杨氏的手捞入自己的手掌里。

“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没事的,不用担心。”

杨皇后往那格外空无、格外干净的地方看了半响,方才回眼看晋武帝司马檐:“真的……不用担心吗?”

晋武帝司马檐的心神无声颤了颤,但他有意无意忽视过去,只点头,笃定且自信地回答道:“当然。”

真正不曾有过任何担心和挂碍的,其实还是当代晋帝司马钟。

他此时就正睡意朦胧地站在立身高的铜镜前,打开手让身边的宫人替他穿衣。

“怎么今日要起的这么早?”他眯着眼睛抱怨,“我才刚睡下。”

身边的宫人却不怕他,一面利索地替他整理身上的冠带,一面替他解释道:“陛下,是皇后娘娘要生了。”

“要生了?”晋帝司马钟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才终于从记忆中找到一些被人三令五申强调提醒过的事,“是我又要多一个孩儿?”

宫人手上动作一顿,抬眼仔细打量晋帝司马钟面上的神色。

晋帝司马钟睁着一双眼睛回望过去。

那双眼睛里还有许多困顿和倦怠,但它格外的干净。

干净纯稚如同小儿。

他压根就不知道,皇后贾氏若真顺利诞下嫡子,但凡这个嫡子不是太过愚钝,或者……似他一般,那么头一个被嫡皇子威胁的,不是旁人,而恰恰正是他自己。

旁边捧着托盘等待的内监无声低头,视线收得死死的,根本不敢往旁处漂移。

生怕哪里不对招了旁人的猜忌惹下祸端。

倒是那正躬身为晋帝司马钟整理冠带的大监先回过神来,他笑着回答晋帝司马钟道:“是呢。陛下又要做父皇了。”

晋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在那些浅薄、模糊的记忆中搜刮许久,不太确定地说:“那……赏?”

内监心下无奈一叹,面上却仍是带笑:“陛下,那是寻常妃嫔诞子的时候。如今入了产房的,是皇后娘娘。”

“您须得亲自过去看顾。”

“我?”晋帝司马钟很有些吃惊,连带着那睡意似乎都消散了些,“亲自看顾?”

“我,我,也能看顾人?”

内监笑着道:“怎么不能?陛下质秉纯稚,能干得很。何况皇后是陛下的妻妇,如今皇后娘娘入了产房,正是分·身乏术的时候,陛下能过去守在娘娘产房外,能帮娘娘很大的忙呢。”

晋帝司马钟似懂非懂地点头,一时顾不上其他,当下就迈开脚步往外走。

“那还等什么?我们快去找皇后!快快快!”

幸而这个时候内监已经替晋帝司马钟收拾得差不多了,这会儿晋帝司马钟冲出去,也不碍什么。

这只是当下,这些内监宫人也着实不敢就这样放晋帝司马钟一个人冲出去,连忙小跑着追过去。

幸而晋帝司马钟也没走出多远,就自个儿放慢了脚步。

等后头的宫人追过来,晋帝司马钟自己就咧开嘴笑:“我,我忘了皇后在哪里了……”

领头的内监也不觉得奇怪,急走两步抢到晋帝司马钟前头为他引路。

“陛下,且随某家来。”

晋帝司马钟乖乖地走在宫人之后,一路踏着灯光往椒房殿中去。

椒房殿早早就备下了产房,当日皇后贾南风羊水一破便被送进去了,半点不耽误事儿。

晋帝司马钟这一行人到达椒房殿的时候,椒房殿内外灯火通明,但却是忙而不乱,打眼一瞧就先叫人安心。

晋帝司马钟不觉异常,但跟随着他左右的那些宫人明显放松了些。

“皇后是在里面?”晋帝司马钟问旁边的宫人,脚步却没有停顿,径直往宫门那边走。

“是的,陛下,”提着宫灯的大监一面躬身应话,一面抬眼跟守在宫门前的宫媪对视一眼,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只他面上也不显,示意其他内监跟上晋帝司马钟往椒房殿中去后,自己在原地站定。

“杨公公。”穿着女官服饰的宫媪福身见礼,脸色始终沉重。

那杨公公心下已有准备,当下只问:“太后娘娘还没到?”

贾宫媪垂着眼睑:“太后娘娘遣人过来请走了燕娘子,如今燕娘子正在长乐宫中陪着太后娘娘。”

杨公公的脸色越发地沉重。

燕娘子是谁?

贾南风皇后的生母,贾氏当代主母,更是在贾南风皇后生产期间待为执掌握于她手中的半枚虎符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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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杨氏说是来请燕娘子,哪里只是请的燕娘子这个人?

请的根本就是那半枚虎符!

燕娘子入宫,本是为了陪伴贾南风皇后生产,为了安定贾南风皇后的心神都,如今却要离开椒房殿去往长乐宫,在另一层面上“安定”贾皇后的心神。

“是单只帝都各处不稳,还是连同宫廷内部都不甚妥当?”杨公公问。

贾宫媪抬眼,叫目光跟杨公公的视线碰了碰:“若果宫廷内部不算妥当,夫人就不会离开椒房殿了。”

这一日椒房殿才是最要紧的,倘若连宫廷内部都不甚安稳,燕娘子又怎么会放心离开椒房殿?

“只我也有一言要问杨公公。”贾宫媪看定了杨公公。

杨公公一时站直了身体:“你问。”

“值此之时,”贾宫媪问,问得甚为赤·裸,“杨氏可信否?”

杨公公多少有点震惊贾宫媪的大胆,但也很能理解。

都什么时候了,倘若再遮遮掩掩、拐弯抹角地来,就真不怕会出什么问题?!

“杨氏……”杨公公郑重颌首,“当前尚可信。”

“而且,”他往那宫门尚未闭合的椒房殿看了一眼,“陛下不是已经到了吗?”

杨公公措辞甚为严谨,且尤其的有说服力,也正因为如此,他得到了贾宫媪,更准确地说,贾氏的信任。

贾宫媪深看他一眼,转身从侧旁取出一盏小灯。

或者说,小灯台。

当着杨公公的面,贾宫媪点亮了小灯台。

小灯台中那幽蓝的烛火亮起的顷刻间,端坐在长乐宫正殿含笑与太后杨氏有来有回闲话家常的燕娘子眼波一动,面上的笑意便敛起。

那张没有了笑意的银盘面容当即就透出了几分端重肃正。

“可是愿信我了?”杨太后也跟着正了脸色,却问道。

燕娘子低头从袖子里取出一物。

沉闷的撞击声在大殿中响起,不是很重,却端的摄人。

更摄人的是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股厚重气机,不过甫一显露,就为这座庄重肃穆的宫殿平白增添了七分杀气。

当其时,与其说这长乐宫还是宫廷内苑,倒不如说这里是点兵的校场。

当定睛细看,这宫苑还是内宫宫苑,内中布置庄重中偏柔和,却不真是那粗犷空阔、肃杀凶暴的点兵校场。

当燕娘子将手中的物什向杨太后推过去的时候,当那物什脱出燕娘子手掌的遮挡,真正暴露在杨太后眼前的时候,那原本以为是幻觉一般的凶暴杀气又在眼前摇曳,旋即没入那只有一半的令符之中。

燕娘子也很是郑重:“陛下已经到了椒房殿,有他在南风左近陪伴看顾,我、我贾氏,又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

杨太后笑得一笑。

说得好像刚才非跟她东拉西扯就是不接话茬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

但杨太后也很能理解。

没有晋帝司马钟在椒房殿中,贾氏又怎么愿意暂且交出这半枚虎符呢?

他们可也怕杨氏不愿嫡长子出生,将他连同贾南风一起摁死在椒房殿里,让椒房殿来个一尸两命啊。

然而如今晋帝司马钟到了就不一样了。

有晋帝司马钟在手,如果杨氏胆敢背叛盟约,他们不介意再效仿魏公来一出挟天子以令诸侯。

左右,贾氏是不可能给出筹码后一星半点都捞不着的。

杨太后将手往袖袋里一伸,待到她将手收回来的时候,又有一物被放在了她们两人面前的几案上。

这是另一半的虎符。

燕娘子心知肚明,却是连眼风都不多动一动的。

说来也是奇怪,当只有一半的虎符出现的时候,饶是这座长乐宫都被它搅得气机动荡,直似换了一番天地。可两枚虎符同时出现的时候,这长乐宫反而不见了异样。

只单这样一看,怕是都要叫人以为这里面的两枚虎符都是假的了。

但不论是杨太后,还是燕娘子,她们心里都清楚,正是因为这两枚虎符都是真的,才是如今这般情状。

杨太后脸色早已变得极其沉肃。

她一手拿住刚从她自己袖袋里摸出来的那半枚虎符,一手拿起刚才燕娘子推送到她面前来的那半枚虎符,双手缓缓合拢。

没有任何不合,两枚虎符严丝密缝地拼凑在了一起。

“吼!”

似虎啸又似雷鸣,更像是军旗呼啸、大囊劈空的声音在长空中回荡。

兵气、煞气骤起,却只在这宫殿中凝聚,并不曾轻易外泄。

也是,若是这般轻易就叫这些簇拥在虎符左右的异象外溢,岂不是就将自家的动静都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了?

不是兵诡之道。

杨太后的手不自觉地收了收,才将那虎符重又收入袖袋中。

她站起身来,俯视着坐在那里的燕娘子,问:“娘子是要在这里等信,还是与我一道往外间走走?”

即便虎符已经收起来了,可这般被俯视着,燕娘子还是差点生出了些错觉。

——站在她眼前询问她的,并不是长年居于深宫之中的内宫妇人,而是一位真正于沙场征战、杀伐不忌的将军。

定了定神,燕娘子从座中站起,平视着对面的杨太后。

“枯坐殿中总是空守,还得要劳烦娘娘分割人手特意看顾,不若就随娘娘一道去吧。若有需要的,我多少也能帮上些忙。”

杨太后看她一眼,却是问:“可曾带甲胄了?”

燕娘子目光不动,但她身后自有一列侍婢站出。

这些侍婢手中各有托盘,其上摆放着的,却正是一副寒光闪闪的披挂。

那寒光不是簇新的、未经风霜血雨的新成铁色,而是破损后又重铸的百战寒芒。

杨太后的视线在那副披挂处多停留了片刻,也是赞道:“好一副百战霜甲!”

燕娘子矜持地点头,目光也看过侧旁已经奉到杨太后近前的披挂,说道:“娘娘的披挂也不差。”

侧旁也早早换上披挂的宫媪、力妇听闻,都挺了挺胸膛,握紧了手中的长槊。

燕娘子目光扫过,心里便有数了。

这些宫媪和力妇同他们贾氏族中养着的那些力妇一般,都是从战场中磨砺过的,不怕事儿。

当下时局急忙,不是闲话的时候,杨太后和燕娘子都没多话,各自换上披挂,拿了长槊和强弓,清点了各自带着的人便往椒房殿去。

她们倒没有踏入椒房殿的范围,而是在殿外就将整个椒房殿给护住了。

椒房殿外原也有人守着,这会儿见她们一行人到了,当下就松了口气。

只即便如此,她们也不敢懈怠,先是查验过杨太后手中的虎符,又仔细确认过她们一群人的身份,方才将防线给让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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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恕罪,末将失礼了。”为首的将官拄着长槊跪下请罪。

只还没等他真的跪下去,就被杨太后亲自扶起来了。

“桓将军如此方时恭谨用事,又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桓姓将军这才就着杨太后的力道往上站起。

杨太后团团扫了一眼,见地上还有些未曾扫去的血迹,脸色微沉,问:“是有人想要闯宫?”

“正要回禀娘娘,”那桓姓将军答道,“一炷香前,有一位五品女官领一什宫女从殿外而来,言称……”

那桓姓将军面上不见异色,但只听他这么说起,杨太后心里便已有了些预感。

“言称彼乃长乐宫奉诏女官,奉长乐宫太后娘娘旨意前来查看皇后娘娘景况。”

叫她猜了个正着!

杨太后的脸色越发难看,低沉摄人的气压以她为中心,不断吞噬左近的新鲜空气,险些让边上簇拥环护着的宫人、力妇呼吸不过来。

“长乐宫奉诏女官?”杨太后声音沉沉,却道,“可曾查验过其身份符印了?”

桓姓将军身体不动,回答道:“某查验过,身份符印确切无误。”

杨太后却说:“她们没能踏足椒房殿。”

桓姓将军又答:“太后娘娘日前曾亲面交待臣下,一旦椒房殿中传出消息,即刻封锁椒房殿,非娘娘、陛下亲身而至,椒房殿许出不许进。”

边上听着的燕娘子便知道自己早先时候为什么能够那么轻松从椒房殿里出来了。

她微不可察地看过杨太后和桓将军这一众人等,又悄无声息地别开目光。

杨氏和桓氏确实值得警惕,但不是当下。当下,他们算是盟友。眼下他们贾氏真正需要戒备警惕的,是其他人。

……即便他们贾氏跟杨氏、桓氏的盟约也不是绝对的牢靠稳固,但坚持个十几年总是可以的。

十几年,足够椒房殿所出的嫡长皇子长成了。

而在这之前,不论是杨氏还是桓氏内部自己出了岔子,都将由他们自己处理。他们贾氏可以旁观,可以察辨,但不能真正插手。

燕娘子守住了准条,杨太后和那桓姓将军也没有特意遮瞒她。

杨太后当下就道:“除陛下这行人等,孤并未再派遣任何人踏足椒房殿。”

更遑论是要在今日这紧要关头遣奉诏女官来椒房殿了。

桓姓将军没有说话。

杨太后眼风往侧旁一落。

自有着甲挎弓的女官从旁边走出,拱手作礼而拜:“属下等离开长乐宫以前便曾清点过长乐宫各级宫人,未曾有长乐宫女官带宫女缺勤,请娘娘明见。”

“孤自是信你。”杨太后颌首,又道,“但此间之事不可不清查。阿常。”

在长乐宫女官次席处,有人应声而出,亦是拱手见礼。

“臣在。”

“此事便交予你负责了。”杨太后说,“洛阳宫苑之内,但凡牵涉此事者,不论身份,不论过往资历,无不可查。”

那女官肃容领命:“臣接旨。”

杨太后的脸色方才缓了些,她挥手让那两个女官退回队列,又看住桓姓将军道:“此间交付我等,椒房殿外就烦劳诸位将军多加费心了。”

那桓姓将军明白杨太后的意思,应得一声便带着自己的部下臣属往外退守,将此间地界让给了杨太后等。

不消杨太后如何安排,自有女官走上前去接手桓姓将军等人留下的防守要位。

“燕娘子。”杨太后看了一眼,也不多言,只唤边上的燕娘子。

燕娘子作礼应声:“太后娘娘。”

“此间有将军和孤看顾,应不会轻易叫人闯入椒房殿中去,但……”

杨太后没有讳疾忌医,一时直接将话跟燕娘子说得七分明白。

“燕娘子也见了,纵是我长乐宫管教严明,也还有人胆敢在今日借我长乐宫名头行那歹毒恶事,何况是陛下身边?”

当今晋帝司马钟的情况摆在那里,纵是杨太后自觉自己在他的事情上用了十二分的心思,也不敢担保能完全隔绝他人的手段。

但椒房殿不比长乐宫,甚至不比这洛阳宫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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