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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迢迢 牛角弓 67267 字 10个月前

贺知年看着这父子俩眼睛瞪得溜圆,一模一样的贪馋表情,忍笑忍的肚子疼,拎着钱袋子也去找掌柜。

秦时不知道他是怎么跟樊锵商量的,几句话的功夫,又把钱袋子收了起来。

秦时,“……”

这是不买了?

正纠结要不要过去催一下贺知年,就见站在他旁边的樊锵侧头看了过来。他与贺知年身量相仿,两人都是英气逼人的青年郎君,眉宇间神色却大不相同。贺知年是冷凝持重,樊锵的眉眼之间却多了一股锋锐杀气。

说实话,秦时多少对他有些忌惮——面对比自己更厉害的人,却又不清楚他的立场时,心中自然而然生出的一种戒备。

就这么一瞬间的对视,樊锵又淡淡的收回了目光。

秦时把那只伸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心想算了,不买就不买了吧,几个包子而已……从这里一路到金城,在后世也都是出好羊肉的地方,他们又不是没有银子,还怕没机会吃羊肉包子吗?

结了账,出了酒楼,就见几名身着便服的士兵已经牵着马等在路边了。

马都是军中的战马,一个个看上去膘肥体壮,是那种山贼看了都会流口水的好坐骑。秦时扫了一眼多出来的马匹,猜到这是魏舟跟樊锵商量好的,让樊锵把他们的马匹也都预备出来了。

秦时就有一种占人便宜的感觉——关键还是自己不喜欢的人。

这事儿闹得……

等上了马,贺知年凑到他身旁轻声说:“老樊给咱们买上了。他说他虽然不富,请大家吃几个包子,还是请得起的。”

秦时,“……”

秦时望天。这个时候他应该说什么才好呢?

说一句“这人还怪好的?”

秦时灰溜溜地蹭了蹭小黄豆,没精打采的说:“走吧。”

走着瞧吧。

或许有一天,他会认可樊锵的人品心性,会对阳关城外发生的那一幕感到释然。或许当这一段旅程结束的时候,他在秦时心里仍然只是一个无法与普通人共情的、冷血无情的杀戮机器。

秦时心想,就交给时间来决定吧。

第91章肃州

出了阳关城,乍一看仍是一片荒野,遍地砂石,草木荒疏。

一望无际的荒原在他们的视网膜上起起伏伏,勾画出萧瑟的轮廓线。唯有一条千军万马踩踏出来的土路,鲜明地呈现在这一片荒凉的底色之上。

攀过两个山包,一片绿油油的颜色从山脚下铺展开来,一直铺展到了视线的远处。

这是一片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庄稼地,田地中阡陌纵横,还有农人正在田地里忙碌。骄阳下鲜明的绿色散发着无限生机,令人看了连心跳都激荡起来。

走出一段之后,秦时还看到了人工修整的水渠,不知从何处引来的河水清亮亮地奔涌在水渠里。

只看一眼,便让人觉得满身沁凉。

“军事屯田。”秦时在心里默默的说。

河西一带从汉代开始施行军事屯田制度,不但缓解了军粮带给朝廷的压力,更是安置了无数无家可归的流民和被关内发配而来的罪犯。

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和魏舟贺知年的作保,秦时估摸着,樊锵不会白白放过他这样一个壮劳力,他极有可能也会被抓来这里老老实实地种地。一旦关外爆发战事,说不定还要被绑着去前线当炮灰。

庄稼地的后方,是隐没在漫漫尘沙中的敦煌城。

这里才是原住民,以及大多数来到边关讨生活的商贩、投机分子们生活的地方。比起边城,那里人口更多,也更加安稳富庶。

可惜他们要赶路,不会特意绕到敦煌城里给秦时开开眼。

绕着敦煌城走过的时候,秦时忍不住拿眼前所见的景色与后世相比较,越比就越觉得……没什么可比较的,因为完全没有参照物。除了敦煌城外也有连绵起伏的黄色沙山,他看不出丝毫的相似之处。

这里的景色鲜明又奇特,黄色的沙、绿色的树林和田地,以及田地之间规划整齐的水渠,都让这里显得生机勃勃。

这不是秦时在后世曾经亲眼见过的干旱荒凉的西部荒原。这里水源丰富,绿化情况也明显要比后世好得多。至少他极目远望,除了远处的沙山,其余的土地都被绿色覆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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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隔千年的自然风貌果然是不同的。

樊锵和他的手下拍马走在前方,一副轻车熟路的架势。魏舟和樊持紧随其后,秦时听到他们在闲聊什么肃州、金城一类的,他要想一想才能反应过来,这里说的地名其实就是后世的酒泉和兰州。

还有西宁,秦时也是几番试探之后才知道这里现在的地名叫做鄯州。前些年被吐蕃人打了下来,改名青唐城,后来又被唐军收了回来——大唐与吐蕃一直在打仗,不止是西宁,凉州瓜州这些地方也都是时而被吐蕃人占领,时而又被大唐收回来。

总之就一直处在混乱的状态之中。

这些地方在后世的时候他都去过,秦时一想到这个就想叹气。可惜时光往前倒流了一千年,熟悉的感觉他是一点儿也找不到了。

但也不是没有让他感觉欣喜的地方,比如自然环境,就要比后世所见更好一些。

秦时当初是坐火车从兰州到酒泉、嘉峪关,再转道去的敦煌。

这一路上,虽然也有村庄树木,但大多数的时候从车窗看出去,外面都是荒凉的景色。除了山坡起伏,就只有长着骆驼草的戈壁滩沉默的与他对视。

秦时无法想象,从这里奔涌而过的河流、穿越田地的水渠,是怎样一点一点干涸在了漫长的时光里。

在这一刻,秦时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沧海桑田”四个字的分量。

现在反思自己刚刚穿越的那个阶段,秦时觉得,他的运气大约是真的不好。

因为这个时代整体的地质和气候条件要比后世好很多,楼兰、石雀城这些地方也都是有水有庄稼、适合人类生活的绿洲。那些在后世只剩下一个名字,其余全靠脑补的古城,此时此刻也都还是活生生的存在的。

但他偏偏就差点儿干死在荒漠里。好容易到了有人烟的地方吧,楼兰城和石雀城又因为闹妖怪变成了荒城。

跟了商队之后,他的运气也没变好。

按理说,商队们经常通行的路线各方面的条件应该会好一些,但如今却因为有各种传闻,大多数商队都放弃了走熟了的路线,生怕会遇到妖怪在那里打埋伏。

于是,秦时也只能跟着商队饥一顿饱一顿地走着,沿着最荒凉的路线来到了阳关城。

秦时唏嘘,但愿他能蹭点儿小黄豆的福运,以后再别走这样的背运了。

这一次赶路的体验,比之前都要好。

首先是有充足的安全感。

他们身后没有妖怪追着跑。队伍里不但有魏舟这样的神仙,还有小黄豆这个祥瑞给他们辟邪,一般两般的妖怪不会不开眼的凑上来找不自在。

而且还有樊锵和他手下这些军方的人,别说普通的土匪山贼,官府都轻易不会过问他们的行踪。

其次就是这一路走来,自然条件要比关外好很多。

路边不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黄沙和戈壁滩,有树林、有草地,每隔一段距离还会遇到一两个小村庄。

河流水渠是经常可以看到的。有水的地方就有树,有庄稼,甚至还能看到有农人在田地里忙碌——知道视野之内有人,有村庄,这种安全感远远超过了手中握着一把宽刀。

从阳关城向东而行的一路上都有驿站,这是为了方便向关内传递军情。

他们白天赶路,运气好的话,晚上还能住进驿馆里。虽然驿馆的条件都不怎么样,但能睡在有屋顶的地方,就会比露宿在荒郊野外更让人感到舒服。

为了迁就魏舟秦时这样的普通人,樊锵赶路的速度并不快。从敦煌到酒泉郡,四百公里左右的路程,他们走了三天。

听樊持解释,如果有紧急军报,军中斥候可以用一天的时间把消息从阳关城送到酒泉郡。

像秦时听过的故事里那种“日行一千,夜行八百”的段子,极端情况下也是有的,只是不常见。

毕竟人和马都不是机器,情况再紧急他们也是需要休息的。

进入酒泉郡的最后一道关卡是天门关。

汉代设立酒泉郡之后,这里是最早的酒泉塞。唐代称天门关,到了五代宋初称玉门关,元代改名嘉峪山关。明代设关建城,成为了流传后世的嘉峪关城楼。

天门关仰仗祁连山与黑山,凭借讨赖河峡谷,形成了西北防线上的一道强有力的关卡。

天门关只是西北要塞的一道关卡,它的规模比起阳关城要小得多,驻军的数量也只有区区数百人。

甚至关城也修建得不甚威武。

秦时忍不住感慨了一下记忆中威武的城楼如今竟然还不存在……

不过等他们进入肃州之后,他的这点儿感慨就烟消云散了。

酒泉郡一带有“地下有泉,其水若酒”的美称,足见其水源丰沛。肃州驻守在天门关的后方,不但有繁华、富庶的城池,更有一望无际的农田和果园。

毫不夸张的说,秦时从关外一路东行,这里是他迄今为止见过的人口最多、生活状态最安稳、也最富有生机的地方。

他们投宿的客栈名叫福来,比起阳关城的客栈要气派得多。

樊锵轻车熟路地包下了客栈后方的一个小院子。院子里除了几间客房,还有单独的澡房、厨房和井台。

院角几棵果树,树梢已经挂上了累累的青枣和小柿子。

秦时洗了澡,抱着熟睡的小黄豆坐在院子里吹风,听着院子外面远远传来的笑语喧哗,觉得这才是他想象中正常的、古代平民的生活状态。

北厢客房的门打开,樊锵带着樊持走了出来。

这两人也刚刚洗漱过,头发上还带着潮气。身上的衣服也换过了,樊持甚至还修了修颌下的短须,比一路上风尘仆仆的模样精神了许多。

樊锵看见秦时,点了点头没出声。

樊持却十分热情的跟他打招呼,“哟,小秦,你这头发再养一养就能梳起来了……还是俗世好吧?至少能吃肉呀,哈哈哈。”

秦时,“……”

他不是还俗的和尚,说过多少次了,怎么就没人信呢?!

至于头发……他也正在考虑是自己拿剪刀修一修,剪成自己原本的样子,还是干脆留起来,入境随俗,和周围的人保持一致?

樊锵也注意到了秦时脸上气恼的表情,唇角一勾,露出一个不大明显的浅笑。

“外面热闹得很,不去逛一逛吗?”樊持快步跟上了樊锵,一边冲着秦时摆了摆手,“我们晚点儿回来,吃饭不用等我们了。”

秦时心想,本来也没打算等你们啊。贺知年早就说了,樊锵这一路是有公务的,他们不能随便过问。

樊锵带着手下走后,没过多久,魏舟也出来了。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道袍,头发也很仔细地束了起来。这么一打扮,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了。

李飞天搭在他的肩膀上,好像自己是平平无奇的一柄拂尘……除了拂子不易觉察地晃来晃去。

看见秦时坐在院子里吹风,魏舟稍稍有些意外。他上下打量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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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嘴里喃喃说道:“也还行……不引人注意……但也不会不经打……”

秦时听的一头雾水,“魏神仙?你是跟我说话?”

魏舟拂了拂袖子,用一种商量的语气对他说:“我正要出门访友,小贺被我打发出去办点儿事……要不你陪我去?”

秦时听得莫名其妙,“我?”

魏舟去访友,跟他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他的朋友。再说魏舟一个出家人去访友,访的肯定也是世外高人。秦时自问是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大俗人,他跟这些半仙们连个共同语言都没有。

跟这样的人坐在一起,他会很尴尬吧?

秦时还在脑子里组织拒绝的措辞,就听魏舟悄声说:“我也不让你白跑,当我是请你去赴宴的,如何?”

赴宴这个说法听起来就有吸引力得多了。

“不是鸿门宴吧?”

“当然不是。我都说了是访友。”魏舟循循善诱,“我这位朋友在肃州也算是大户,说赴宴就是赴宴,鸡鸭鱼肉应有尽有。而且他们家祖孙几代都极擅驯鹰,这份儿能耐,外面可轻易见不到。”

“真的假的?”秦时听到驯鹰两个字,眼睛一下亮了。

第92章旱柳

已经过了酉时,太阳依然挂在天边,黄昏将至未至。

秦时知道,在西北,尤其是夏天的时候,要到戌时,也就是九点之后,天色才会慢慢暗下来。这对外地人来说,会有一种白天被延长的错觉。

天色还亮着,街市上的商铺、摊贩自然也都在照常做生意。还有货郎挑着担子沿街叫卖,老人们围坐在街边闲聊,小孩子们在街上跑来跑去,欢笑嬉戏。

这样浓厚的生活气息,让秦时生出一种……错乱的感觉,仿佛不久之前才经历过的那些杀戮、逃生、战斗,都只是一场梦,是不可能真正存在的东西。

这样舒适的生活场景、行人们安适的表情、无忧无虑的孩童……这样的画面怎么可能跟血腥的东西联系起来呢?

秦时贪恋的看着这一幕,觉得眼睛都要不够用了。直到这一刻,他才有一种自己是真正活着的感觉。

这才是生活啊。

小黄豆的反应跟他差不多,看到小孩子们跑来跑去,它也会兴奋地呼扇翅膀,啾啾叫个不停。一转头看到货郎担子上彩色的小风车,眼睛立刻僵住不会转了。

“那个……”小黄豆不知道那彩色会转圈的东西是什么,急的口吐人言了,“好看!”

秦时二话不说就掏钱给孩子买了一个。他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态:别人家孩子都有的玩具,我家孩子怎么能没有呢?

苦谁也不能苦孩子。

秦时帮小黄豆举着小风车,小黄豆眼睛亮晶晶地趴在他的肩膀上,盯着小风车看得目不转睛。一旦风车停止了转动,它还会啾啾叫着催促秦时帮它吹风。

走在他们身旁的魏舟虽然没听说过“二十四孝老爹”这样的话,但心里却也生出了这样的感慨:小秦这是把小重明鸟当成自己亲儿子了吧?!

亲爹带孩子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秦时对肃州的地形一无所知,跟在魏舟身后,勉强分辨出他们前进的方向是东,而且越往城东走,街道变得越是干净整洁,街道两侧的房屋也越来越气派。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富人区了。

小黄豆也被新的景色吸引,难得的将目光从小风车上移开,开始打量周围的景色。

“啾,”小黄豆转过头蹭了蹭秦时的脸颊,悄悄说道:“有奇怪的味道。”

“什么味儿?”秦时怀疑它说的不是味道,而是感应到了某种波动,就好像团子在阳关城外感应到了虫子们的靠近,会跟秦时说好恶心之类的。

小黄豆在他的肩膀上来回踩了踩,似乎在琢磨要怎么解释它感应到的东西。

“有个大家伙。”小黄豆吭哧吭哧的给自己的感受做了一个总结,“很大、很大的大家伙。很厉害。”

秦时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的感官没有小黄豆那般敏锐,哪怕用尽全力去感知,也没有发现哪里有“很大的大家伙”,但他却发现了近处的一点儿异样。

富人区的街道有六到八米宽,铺着平整石块的街道两侧是水渠,水渠的宽度在一到两米之间,深度不足三尺。一路走来,他们能听到水渠里哗啦哗啦的水声。

水渠两岸种了不少柳树,高矮都在两米左右,此时此刻,它们垂着长长的枝条,正伴随着清越的水声在晚风里摇曳。

肃州一带的柳树被当地人称为旱柳,它们与南方的柳树品种不同,更加抗寒耐旱。

旱柳的树干十分粗壮,表皮也粗糙,看上去没有南方的柳树秀美,反而多了几分西北大漠的粗犷豪情。随风摇曳的柳枝,也仿佛带着一种不服输的劲头。

和这里的人一样,哪怕环境艰苦,它们依然泼辣地长成了太阳下最动人的风景。

秦时观察这些旱柳,起初只是一种莫名的直觉,但仔细观察之下,他发现这些柳树不但高矮粗细差不多,枝叶摇摆的频率都相差无几,看上去像是电脑做出来的那种动画效果。

秦时看不出它们是真是假,但这些树看上去真的很像某一棵树的复制粘贴。

秦时怀疑魏舟带着他走进了某个幻境。

魏舟走出两步,察觉秦时没有跟上来,有些诧异的回过身看着他,“怎么不走了?”

秦时原本就对魏舟抱有一种隐秘的戒心,这会儿起了疑心,开始猜测为什么贺知年会在这个时候被魏舟打发出去办事,而且走之前甚至没来跟他打个招呼。

樊锵和他的手下出门了,贺知年也出门了,于是能陪魏舟出门的名额就顺理成章的落在了秦时的头上。

这也未免太巧了。

秦时微微侧过脸,在小黄豆的脑袋上蹭了蹭,一双眼睛却目不转睛的盯着魏舟,目光中微微带了几分玩味。

魏舟茫然的与他对视,片刻后像是反应过来他在想什么,露出一个啼笑皆非的表情,“你这小子在想些什么……老贺是真的有事去办了。让你陪着我出门,也是他的意思。”

秦时怀疑的是他,又不是贺知年,闻言也只是笑了笑说:“魏神仙,你要拜访的这个朋友,不简单吧?”

魏舟思索了一下,“也可以这么说。她姓柳。陇右富庶,但在整个陇右道,柳家都是排得上名号的人家。”

秦时觉得魏舟完全在避重就轻。这附近有大妖,小黄豆能察觉,他也能察觉出不对的地方,没理由魏神仙什么都不知道。但他却偏偏轻描淡写的把这一次拜访形容成了走江湖的艺人去拜码头。

“不止富庶吧?”秦时反问他。

魏舟迟疑了一下,露出怀疑的表情,“你为什么这么问?”

秦时没有说话,只是和小黄豆一起盯着他。

魏舟看看他,再看看趴在他肩头,比起最初见面时的样子胖了一大圈的小重明鸟,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一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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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该不会是亲父子吧?魏舟越看心里越是古怪,别说,这两只看人的时候,眼神几乎都一样。

他们俩都长着又圆又大的黑眼睛,眼波清澈无害。哪怕做出质疑的表情,也让人生不起气来。

至少魏舟这会儿就生不起气来。

魏舟在这父子俩面前败下阵来,“你的能力超过了我的预想。”

秦时笑了笑没出声。魏舟以为是他自己有所觉察,就让他这么误会好了。秦时没打算澄清什么。他已经明白了手里要留底牌的重要性。何况小黄豆还太小,让别人知道它天赋异禀,对它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魏舟指了指路边,含蓄的解释说:“这些柳树,都是同一棵老柳树发出的根苗。”

秦时呆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

所有的柳树都是同一棵树长出的根苗,那这棵树得有多大,根须会扎根多深?会在地面之下铺开多大的面积?

这样的柳树还能称为树吗?!

秦时强忍着心惊,冷静的问道:“你要拜访的,就是它?”

魏舟点点头,“我上一次经过这里,柳溪帮了我很大的忙。它托我一件事,就是打听水兰因的下落。”

秦时半信半疑。

路边的柳树整齐划一地晃动起来,长长的枝条有些垂到了地面上,让人恍然间仿佛看到了许多披头散发的女子。

秦时还有一个问题,“这些柳树……是幻境吗?”

“不是。”魏舟,“只是柳溪的根苗,它盘踞肃州,肃州城的风吹草动它都要知道。一些手段是必须的。”

秦时心想这个妖怪生性还挺多疑,信不过手下,只相信自己,所以将自己的耳朵遍布在了肃州城的大街小巷。

“如此,”秦时含蓄的问他,“肃州城岂不是都在它掌握之中?”

他问的含蓄,魏舟回答的也含蓄,“放心,肃州安全得很。她把这里当老巢,自然不能允许这里出乱子。”

秦时对这个说法持怀疑的态度。他之前也见过生活在人类当中的妖族,但他理解的和平相处的方式,不是这种……把所有人的命捏在手心里,然后别人不得不跟她和平相处。

但魏舟又说的笃定,他就想着,或许这里头有什么交易在。比如互相有把柄,镇妖司这边也掌握着什么能制衡柳树精的筹码。

不过这些就不能随意让人知道了。

若是贺年在这里,秦时心想,魏舟一定不会说的这般藏头露尾。只因为他是外人,不是镇妖司的人,所以很多内情他都没有资格知道。

在任何时代,资讯都是最重要的,掌握更多更新的资讯,才能掌握更大的赢面。秦时想到这些的时候,对自己此刻的身份第一次有了那么一点儿不满

“柳家、驯鹰,”秦时又问,“这都是替它的真身打掩护的吧?”

魏舟抬手,抓住飘落在他些肩头的柳树枝,轻声笑了笑说:“这还真不是。它还没成精的时候,就喜爱那些在它的枝干上搭窝的禽鸟,又羡慕它们可以自由飞翔。成了精之后,最喜爱豢养各式鸟雀。陇右一带送进宫里的贡品,但凡鸟雀,都是柳家献上去的。”

秦时心想,原来是一个柳树精渴望飞翔的故事。

话已说开,魏舟索性也不遮遮掩掩了,“其实让我带你去拜访柳溪,也是老贺的意思。他说你看重小重明鸟,却又时常不知该如何养育。柳溪是这方面的行家,你有什么疑问,尽可以去问它。”

秦时讪讪的,“怎么他自己不说?”

“怕麻烦吧。”魏舟一摊手,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他跟柳溪之间……嗯,有点儿别扭。见了面搞不好会打起来。打还打不过,只好尽量躲着它走了。”

秦时的好奇心一下就冒出了头。

第93章柳溪

城东,柳宅。

高门大户,气派非凡,连门口的那一对石狮子都好似比其他人家的更威武些,神色也仿佛更加灵动。

柳宅不但宅院外面种了柳树,从气派的墙头望进去,院子里似乎也种了不少。秦时只是脑补了一下地面之下盘根错节的无数根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密集恐惧症都要发作了。

只是密集倒还罢了,秦时甚至还脑补了所有根须冲出地表的画面,整个人都要不好了。真要到了那一步,肃州城里的人只怕都没活路了。

与秦时的心惊肉跳不同,魏舟却是放松且自在的,他像回家似的,十分怡然自得地走上台阶。两扇气派的大门在他面前刷然打开,快得让秦时产生了一种看见后世的感应门的错觉。

门内有小仆迎了上来,像是已经知道了客人的身份来意,并不多问,垂首将客人迎进了院子里。

秦时仔细瞄了两眼,到底也没看出来小仆是人还是妖。

别看只是一门之隔,却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一进门,秦时就感觉到一股丰盈的水汽扑面而来,让人瞬间有种置身于江南水乡的错觉——甚至于不是错觉,因为当他看清楚周围的环境,他竟真的生出了这样的感慨:这不就是江南的风景吗?!

一条人工开凿的河渠从柳宅的庭院里蜿蜒流过,河岸上绿草茵茵,开满了各色花卉。稍远一些的地方是成片的树林,离得远,秦时只认出了杨树和柳树。

近处河水汩汩流动,蜂蝶嬉戏,鸟鸣清脆。如果不是小黄豆好奇地飞过去扑住了一只花斑蝴蝶,秦时又要以为他们这是进入了某种幻境了。

小黄豆按住了蝴蝶,又好奇地抬起爪子想要看个究竟。奄奄一息的蝴蝶就趁着它一抬脚的功夫窜上了半空中,歪歪扭扭地钻进了花丛里。

小黄豆被蝴蝶爆发式的演技惊呆了,有些茫然的看看自己的小爪,再看看蝴蝶消失的花丛,有些委屈的扭头去看秦时,“啾?”

会飞的花花逃走了!

秦时将它捞了起来,揉揉小爪子上沾着的彩色鳞粉,安慰它说:“你吓到它了。所以它躲起来了。等它不怕你了,就会来找你玩。”

小黄豆垂头丧气了一会儿,好奇心又被树丛中的黄鹂鸟吸引住了,学着它们的样子啾啾叫了起来,还呼扇着翅膀飞到了柳树上。

这段日子生活条件好,小黄豆又长胖了一圈,力气有所增长,飞行的距离也增加了。秦时一直纠结的“学不会飞翔”的问题,看来可以不必担心了。

河流绕过一丛幽竹,形成了一汪小小的池塘,池塘边一座精巧的八角凉亭,周围垂着竹帘,几个身姿窈窕的侍女正守在凉亭外。

这里大约就是主家待客的所在了。

秦时一开始还以为小仆会把他们引到某个类似于会客厅的地方,但看魏舟悠然自得的样子,似乎在花园里见客人也并不是什么失礼的事?

秦时对这个时代的社交礼仪一无所知,只好默默的跟着他往前走。

小黄豆从柳树上飞了起来,沉甸甸地落在了秦时的肩膀上。

它从来没见过这样花团锦簇的景色,一双比其他禽类都要更大更圆的眼睛明显有些不够用了,一边扭着小脑袋东张西望,一边还不忘了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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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爹交换一下看法。

“水里也有花花……”

“那是荷花。”秦时耐心十足,好像带了一个学龄前的小朋友出门野游。

“还有鱼……”小黄豆露出垂涎的表情。

“那叫鲤鱼,不好吃的。”秦时掂了掂肩头的分量,刚说了句,“儿子你是不是胖了……”眼角的余光就瞥见远处的凉亭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秦时回头,就见两个侍女打起竹帘,一位盛装的青年正从凉亭里走出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秦时好像看到了水关山。

倒不是说这位公子长得像一个女子,而是说,秦时再一次感受到了一个具备鲜明的时代特征的、盛装打扮的形象给他带来的冲击。

贵公子一身淡青色的长袍,头上带着一支温润的白玉簪。温雅的面容在昏黄的光线里仿佛比白玉更柔润。

他远远的冲着来人行礼,口中笑称,“贵客到来,不曾远迎,失礼了。”

魏舟似乎跟他颇为熟悉,大大咧咧地拱了拱手说:“二郎,别来无恙。”

秦时心里微微一惊。

唐代人对子女的排序似乎就是大郎、二郎这样顺下去的,问题是柳树精肯定不是按照血脉亲缘来排序,更有可能是以能力高低来排大小。眼前这一个被称为二郎,那么大郎呢?

柳树精眼线遍布全城,如此能力,让人忌惮。秦时心想,能排在他前面的,又会是什么东西?!

魏舟见柳溪的目光扫了过来,略有些好奇的打量秦时和他肩上的小重明鸟,便笑着介绍说:“小友秦时,与水兰因略有渊源,正好他也有些问题要请教,我就把他带来了。”

“水兄的朋友也是某的朋友。请。”柳溪落落大方的与秦时见礼,将人迎进了凉亭中落座。

侍女送上茶水点心,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秦时还在打量凉亭里的摆设,就听魏舟问道:“怎不见大郎?”

秦时心里一哆嗦,暗想他们家果然有一位大郎。

柳溪微微一笑,目中隐有深意,“他去了西宁,你们这一路或许会见到。”

魏舟便识趣的不再多问。

这两人你来我往的叙旧,秦时插不上话,就专心致志的当陪客,低调地喂儿子。

柳溪家的点心都是秦时没见过的,小黄豆当然就更没见过了。秦时干脆每样都夹了一块,掰碎了放在手心里喂它。

小黄豆通过意识通感把自己的意见传递过去,哪个好吃,哪个不好吃之类的,父子俩就这么说起了悄悄话。

魏舟在桌子下面悄悄戳了秦时一下。

秦时抬头,就见柳溪隔着一张矮桌正笑吟吟的看着他,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他转头去看魏舟,魏舟却皱着眉头,一脸嗔怪的表情。

他们这会儿都盘膝坐在胡床上,一旁竹帘挑起,抬头就能看到凉亭外水波荡漾的池塘,靠近岸边的地方被挨挨挤挤的荷叶铺满,几朵粉粉白白的荷花从枝叶间钻了出来,迎风盛放。

跟几天前看到的那种黄沙漫天的景色相比,这里美得不真实。

魏舟又戳了他一下。

秦时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看身边这两位,“刚才是……说什么了吗?”

小黄豆也抬起头好奇的打量他们,一人一鸟,神情竟然出奇的相似。

柳溪不由莞尔。

魏舟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们在说明大人。”

“谁?”问题问出口,秦时忽然反应过来他们说的应该就是小黄豆的爸妈,心里顿时就有那么一点儿不自在。

柳溪很体贴的笑了笑说:“明大人擅长占卜,早在鸟蛋失窃的时候就起过卦,卦象显示幼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果不其然。”

秦时愣住了。难道明家是因为这个卦象才放心的把孩子留在他身边?!

柳溪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微微颔首,“明大人一卦难求。”

秦时有些茫然地摸了摸小黄豆的脑袋。他还是很难理解妖怪们的脑回路,因为卦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就能放心的让孩子在外面流浪?还是跟着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关键是他穷嗖嗖的,并不能给小黄豆提供优渥的生活条件啊。看吃个点心就给孩子乐傻了,他要是亲爹,肯定受不了孩子活成这样。

柳溪又道:“小重明鸟百毒不侵,饮食方面没有什么忌口的。”

言下之意,你就放心大胆地养吧。

秦时想起了动物园里那只不会飞的鹰,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这个,明家没有什么技能要教给孩子吗?”

柳溪的眼睛长得有些像狐狸,尤其他眯起眼睛微笑的时候,会显出一种狡黠又顽皮可爱的神色。秦时就觉得他不像是柳树精,更像一头狐狸精。

“小郎君可是担忧小重明鸟长大以后学不会明家的本事?”不等秦时点头,他又说道:“妖兽修行靠的是种族天赋,每一族的传承都各不相同。”

秦时听不懂。但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大约就是什么都不用他操心,只要当好奶妈就行了?

柳溪是一个非常敏锐的人,敏锐又体贴。

但秦时却感觉他其实并不是外表看上去的那么温柔似水,因为他在谈话中是那个引导话题的人。

换言之,这是一个有掌控欲的人。

到底是称霸一方的大妖,哪怕外表无害,秦时也没打算把他当成普通人来看待。几句对话之后,不过是加深了他对柳溪的印象。

不管他待客的姿态多么的从容自在,秦时都不会动摇这种戒备。

柳溪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像是在问他,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小郎君与贺都尉一同入关,有没有听他说起过我?”

秦时诧异的挑眉。

他说的贺都尉大约就是指贺知年了。贺知年在镇妖司任职,身上肯定会有官职。不过这一路走来,他还真的没提过柳溪。

但这样的话,直统统的说出来,似乎有些不够委婉?

“看来是没有了。”柳溪洒脱一笑,“那就劳烦小郎君替我传一句话给他,就说,欠了我的……到底什么时候还?”

秦时一下就精神了,八卦的火苗在心里熊熊燃烧起来,“他欠了啥?”

欠了银子?

要是这个答案的话,那可就太不惊喜了。

不会是情债吧?

秦时正在满脑子跑马车,就听柳溪慢条斯理的说:“他欠了我三钱福运。”

“啥?!”秦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魏舟也放下茶杯看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仿佛是怀疑,又像是同情的神色望向了秦时,“怎么,你没有听说过出关的人求福运的事情吗?”

秦时有些懵圈了,心里直犯嘀咕:我怎么会知道?我压根就没出过关啊!

第94章困灵符

关于欠债的事,大约是说来话长,柳溪便邀请客人们入席慢慢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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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邀请被秦时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面对两个自己不信任的人,再加上一桌酒肉,他怕自己带着孩子光顾着吃,想问题的脑子要不够用了。

还有,从柳溪嘴里说出来的重明鸟一族,咋都那么不正常呢?就算是神棍,也不至于因为一副卦象就任由孩子流落在外吧。秦时觉得,除非重明一族现在也遇到了麻烦,小黄豆的爹妈压根就走不开,只能委托弟弟妹妹来看看孩子。

在麻烦面前,或许小黄豆不跟族人在一起反而会安全一些。

唯有如此,逻辑上才说得通。

秦时也因为想到了这一点,他对柳溪才会越发的不信任。

柳溪对秦时的死脑筋也有些无语,只能吩咐下人,宴席暂缓。他得先把疑问都给这个小兄弟解释清楚。

看秦时的模样,头发还没长到肩膀,像是刚还俗不久。他心里纳闷的很,别人不是都说出家人心思单纯?怎么眼前这一个心眼这般多?

“这事儿说起来简单。就好像大家都相信明大人起卦一样,也有很多人相信柳家的人是可以把自己的福运借给别人来用的。”

柳溪坐姿端庄,看向秦时的目光里却隐含着一丝傲气,“隋末天下大乱,陇右也起了兵乱。兵乱一起,民不聊生……肃州城也未能幸免。当时有匪徒勾结了祁连山里的熊妖,在这一代作乱,劫了城南的村寨,不知怎么就点燃了山火。”

秦时抱着小黄豆一起听故事,心里感叹不论什么时候,关外还是关内,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平静过。

“漫山遍野都是火,”柳溪脸上浮起回忆的神情,眼神也变得迷茫,“那时候我和大郎都还只是刚刚生出灵智,幻化人形也做不到,更别说逃跑了。”

秦时心想,但他们却硬是绝境里逃生,还成了一方霸王。他说的福运,该不会就是指这份好运气吧?

有点儿玄。

福运这东西,无形无质,大约跟精神力的本质差不多。秦时很怀疑真的有人能将它像实物一般操作。

“就在我们陷入绝望之际,一条水龙脉从地下浮起,将我们护在其中……我二人因此逃过了死劫。”

秦时不明白啥叫水龙脉,按字面意思猜测,应该就是一条地下水脉的意思?

这两棵柳树恰巧长在水龙脉之上,确实挺有运气。

“火灾过后,到处都是焦黑一片,唯有我二人扎根之处完好无损。这情景被一位过路的道人看到,啧啧称奇。他说我们都是有大福运的生灵,便教了我们炼化水龙脉,操控福运的方法。”

秦时,“……”

秦时脑子里最先浮起的想法是,水龙脉都炼化为己用?!

但紧接着,他便反应过来,水龙脉在这里,或许只是一种类似于天材地宝的东西,这俩妖怪被它救下,也算是机缘巧合。

就像他看过的武侠小说里那些掉下悬崖之后,意外得到高人传承的幸运主角。

说不定过路的道士也想要这份机缘,可惜机缘认主,他眼馋也得不到。秦时的脑子里冒出这样的想法,却没敢直统统的说出来。毕竟听柳溪的语气,他对这个道士还是充满了感激之情的。

“炼化的水龙脉,就是你们说的福运?”

柳溪扬起下巴,神情中带了几分傲然之意,“这些事慢慢的就有人知道了。一些从这里经过的人会上门求借福运,返程会还回来。当然福运借出去,对我二人的修行也是有损的,所以我们也会收取酬劳。”

秦时恍然大悟,什么养鹰养鸟的,那才能挣来几个钱。

原来都只是副业。

“老贺是什么时候借的?”秦时比较好奇贺知年也会跑来找妖怪借福运,在秦时心目中,他不像是那么神神叨叨的人。

“说起来有一年多了。你们也知道,我们姐妹在肃州城里经营多年,有一些消息……”柳溪笑得有些神秘,“听说他们此行凶险,我就找了个中人去见贺都尉,借了三钱福运给他。”

“什么样的福运?”秦时比较好奇这个。例如升官发财一类的,贺知年大约不会感兴趣。

柳溪道:“他所求的,是将自己的兄弟全须全尾带回来,让他们逢凶化吉,躲过一次死劫。”

秦时想起他们在石雀城外的初见,那时的贺知年和摇光沐夜身上都带着伤,一副刚刚死里逃生的模样,可见之前的遭遇十分凶险。

贺知年借福运,说白了也是明知任务艰难,想要给自己和兄弟们加上一重保险吧。

但秦时听他说起这些,总觉得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这不像是贺知年这种性子的人能干出的事。

从秦时的角度来看贺知年这个人,觉得他是那种更愿意相信自己的人。

秦时忍不住问道:“不知酬劳……”

柳溪抿嘴一笑,露出一个有些神秘兮兮的表情,“这个么,就不好跟外人说了。小兄弟只消替我传句话就成。”

秦时就不好多问了。他其实也有些担心这柳树精会狮子大开口,提出什么让贺知年为难的要求。但欠债还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再说贺知年也不傻,以他的智商和谨慎的性格,不至于被个妖怪套进沟里去。

欠债还钱的话题就此打住,魏舟和柳溪说起了水兰因。

魏舟没提封妖大阵,也没提水兰因残留的妖丹在秦时手里,只说他已经被水关山带回故乡去安葬了。

柳溪的神情呆滞了一下。

秦时没有在他脸上看到很明显的情绪上的波动,与其说这个消息会让他难过,更多的反而是一种茫然。

柳溪大约没想到水兰因这样称霸一方的大妖,会这般轻易陨落,有些怔怔的,许久才“哦”了一声。

秦时与水兰因的交情虽然不深,但他对水兰因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觉得他身为一方首领,对待下属有情有义。

跟它们这一族的大头领相比,很难得了。

而且水兰因提过的自己的故事,也让秦时颇为触动。他一直在想,水兰因对于那位叶子姑娘所抱有的感情,除了保护,也有爱慕吧?

可惜两人之间差了那么一点儿缘分,就那么错过了。

他想到后世,第六组对于妖族与人类通婚的情况管理更为严格,妖族还要在领结婚证之前,负责对自己的伴侣坦白,交代清楚自己的身世。

这对妖族来说,其实是非常冒险的。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人类都能够接受伴侣非人类的身份。可以说,在双方的关系之中,人类掌握着主动权。一旦人类接受不了伴侣的真实身份,会被第六组的治疗师抹去记忆,忘记与妖族相识相恋的经过,从此开始新生活。

但对妖族来说,他们是要带着这些记忆度过漫长岁月的。

现在的情况,与后世正好相反了,妖族是掌握着主动权的。人类这一边的保护机制并不完备,妖族想做什么,人类其实都没有反抗的能力。

就好比白娘子要嫁许仙,就没有要在婚前坦白身世的意识,而是能瞒就瞒,瞒不下去了才不得已和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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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婚姻关系中弱势的一方来说,其实是很不公平的。

秦时思来想去的时候,就听魏舟说了一句,“我倒是不知,你与水兰因还有这么深的交情。”

柳溪叹了口气,“也说不上什么交情。它那时刚搬来陇右,还没当上这一族的头领,小小一条,天气好的时候就盘在柳树下面晒太阳。我刚修出灵智,也没什么人可以说话,就跟他还能聊几句。”

秦时心里也被他这几句话勾出了些许的惆怅,他好像看见了这样的一副画面:和风习习,阳光暖暖的照着小柳树和柳树下懒洋洋的小黑蛇。

远处山峦寂静,偶尔有雀鸟飞过,反而给这幅画面增添了些许生气。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秦时也有些惆怅起来。

如今,他也品出了世事艰难。甚至觉得这两三个月的经历,比他以往小半辈子的经历都要更漫长。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从柳宅出来,秦时试探魏舟知不知道贺知年找到柳溪头上借福运的价码。

魏舟是出世之人,情绪早早就调整了过来,这会儿已经恢复了白天里那副满不在意的洒脱模样。

听到秦时问起借福运的事,他想的是以贺知年跟秦时的交情,他应该也不会瞒着秦时,便也没了要保密的念头。

“老贺是缉妖师,”魏舟说:“柳溪的价码不会有别的,肯定是跟困灵符有关。”

“困灵符是啥?”

“据说是一种控制妖怪的手段。”魏舟含糊的说:“我只知道柳二郎一直在到处打听这方面的事……我猜是他相熟的朋友中了招吧,所以他也在帮忙想办法。至于别的,我也不清楚了。惭愧,惭愧。”

秦时觉得,魏舟似乎并不想跟他深入的讨论这个话题。

秦时决定回客栈之后好好问一问贺知年。

第95章因果

“困灵符乃是道家法术。”

一个时辰之后,秦时与贺知年面对面坐在客栈的胡床上,面前小几上摆着热腾腾的清茶。烛台上燃着两支蜡烛,照得小屋里暖意融融。

窗半开,月已高悬,夜空中一丝云也没有,澄澈的如同宝石一般。

小黄豆躺着秦时身旁已经开始打盹了,小尖嘴上还沾着一片花生皮。从上往下看过去,胖墩墩,圆乎乎,好像一块刚出炉的奶油蛋糕。

他伸开手指量了一下,觉得它不光长胖,身量似乎也长高了那么一丢丢。

就听贺知年说道:“柳溪、柳风语二人当初遇到道人,学了一手炼化水龙脉的本事。之后多少年都没有察觉当初那个道人在他们身上做了手脚。”

秦时好奇了,“这个困灵符,是干什么的?”

贺知年垂眸想了想这个问题要怎么解释。

秦时这边已经发散开了,“让他们不能离开肃州?或者有什么禁制,不能害人之类的?”

贺知年抿嘴一笑,他发现秦时这个人虽然有时候暴躁得很,但本质上还是一个非常柔软的人。他不会主动去发动攻击,也不会先入为主的把人想的很坏。

然而遗憾的是,真相就是这么的糟糕。

“这道锁,就像一个箍在修行者头上的漏斗,可以让外面的灵气源源不断地漏进去,加速提高他们自身的修为。而他们修炼出来的灵力,除了施加法术的人,谁也取不走。”

按照贺知年的想法,能这样修炼下去也不错。事实上很多大家族的小辈刚开始修炼的时候,族中长辈会把这个法术用在小辈身上,帮助他们快速的巩固修为。一段时间之后,就会解除法术,让小辈们自行修炼。

但有些修行者会把它用在自己的猎物身上,就好比给猎物加了一道锁,等它们的能力修炼到一定的程度之后,修行者就要来割庄稼了。

秦时慢慢消化他的话,一双眼睛也越睁越大。

啥法术啊,这不就是养猪吗?

给自己的小猪仔搭个猪窝,让猪崽跑不出来,别人谁也进不去,等到有一天,小猪仔长得膘肥体壮了,他就回来杀了吃肉。

真缺德啊。

秦时心想,果然天上不会平白无故的掉馅饼。

烛光在温柔的夜风里摇曳,从窗口望出去,临街的店铺都已经关门打烊。快到宵禁的时候了,街市上零星几个路人俱是形色匆匆的模样。

贺知年给秦时的茶杯里添了热水,继续讲柳溪二人的旧事,“一年多以前,我和魏舟从这里经过,魏舟早听人说起过借福运的事,特意登门拜访,这才看出了‘困灵符’的端倪。”

秦时轻哼一声,“他说自己不了解。”

贺知年不由一笑,“这也是柳家人的秘密,他一个外人不好在外面乱说。”

秦时觉得贺知年的语气柔和的很,哄孩子似的。其实他的本意不是要找贺知年告状,他只是……感慨一下自己外行人的身份,什么秘密都不配知道。

贺知年这样一说,好像他在无理取闹似的。

秦时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是逼着他说。就是随口问问。欸,你们都是怎么借福运的?他开的价码高吗?”

他对这个问题比较好奇,毕竟贺知年看上去挺精明的一个人,不可能三言两语就让妖精给牵到坑里去。

贺知年沉吟,脸上略有些不自然,“价码……倒也说过。柳溪不要银钱,只要我想法子找出当初那个道士,解开困灵符。”

秦时心想,这年头也没个大数据,人海茫茫,对方还是修行者。贺知年又不是专门找人的,上哪儿去找?

就后世那种资讯发达的社会,几年、几十年找不着人的,也多得是。

贺知年说到这里,没忍住叹了一口气,“当时我倒是想过,这人怕是不好找。柳溪后来倒是又想起了一条线索,他说那人有长安一带的口音。”

“解这个符,很难吗?必须本人来解?”秦时不大懂道家的这些法术,后世也没什么人会这些。

贺知年的眉头就皱了起来,“符箓一道,各家有各家的手法。我是不会这个的。柳溪这事儿,如果找不到当初施法的道士,只怕还是要着落到追云观。”

秦时就觉得不解,“那她怎么不去跟魏舟商量,反而一个劲的算计你?”

贺知年解释说:“追云观规矩多,一是弟子在外行走,轻易不可沾惹因果。这二么,柳溪曾说,下符的道士有可能是长安人氏。追云观也在长安……”

秦时表示理解,下符的道士与魏舟都是道门中人,搞不好就是彼此认识的人。对追云观,柳溪也并不是那么信得过的。

“那到底能不能解?”

贺知年却又摇了摇头,“我问过魏舟了,他说不可解。”

是不可解,不是不能解。

“道门中人,各自的门派恐怕也有一些忌讳,”贺知年说:“若是解了别人下的符,回头给追云观惹来麻烦,魏舟的师父恐怕也饶不了他。”

“魏舟到底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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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时不解,“真有解开困灵符的本事,只管解了就是。这也算救人了。以后若有强敌找上门,再想法子对付就是了……这种事有什么好犹豫?!”

贺知年被他的语气逗笑了。这事要是轮到秦时头上,贺知年相信他一定会这样做。

“师门的规矩总要遵守。”贺知年说:“再者,谁能保证柳溪以后不会做坏事?出世之人讲究因果,他放了柳溪,日后柳溪作恶的话,这些因果怕是要算到追云观头上去了。”

秦时没想那么多,但贺知年的话听着也很有道理。

他之前还脑补过千万条树根一起钻出地表的恐怖画面,这会儿听到它们的灵力被人控制,竟然还同情起人家来了。

秦时觉得自己的立场好像有点不大坚定呐。

他听到窗外有夜风拂过,路边的树木哗哗作响,心里忽然一动,暗想他们在这里议论人家,真的能瞒得过柳树精?

秦时俯身到窗前,冲着窗下的一排柳树摆了摆手,“让你家小郎君把话说清楚些,成不?”

柳树也才一人多高,树冠看着还有些单薄,但枝叶抽长,看上去生机勃勃。

秦时其实也不知道这一排小树跟柳树精有没有关系,既然魏舟说了柳溪在肃州城里有眼线,那就姑且一试。

小柳树枝条低垂,偏又不动了。

秦时微感失望。

贺知年摇了摇头,笑着打趣他,“怎么,宴席没吃上,不甘心了?”

“多少有点儿,”秦时摸摸肚子,实话实说,“我还没尝过当地有什么好吃的呢。”

在柳家的时候,因为说起了水兰因,柳溪情绪也很低迷,魏舟和秦时也没了大吃大喝的心情,早早就告辞回来了。到了客栈之后,让店里的伙计给他们煮了两碗面。

贺知年正想安慰他,要找伙计来问问当地的酒楼哪一家出名,就见秦时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轻轻的“嘘”了一声。

贺知年抿了抿嘴唇。

他刚才还想秦时心软,一转头却发现他骨子里就带着棱角分明的天性,哪怕身体只是软趴趴地靠着窗台,也仿佛只有皮肉放松了下来,骨子里的钢筋铁骨都还时刻紧绷着,一旦察觉什么风吹草动,他第一时间就能跳起来做出反应。

贺知年想起关城外见过一次的成年白虎,强悍、凶猛,充满了王者之威。不得不说,半妖和精神体同出一源,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秦时打起架来就有这么一股不要命的凶悍气。

尤其这段时间他们生活条件还是不错的,秦时的身体也养回来一些,身上长了几斤肉,脸颊也显得饱满了一些。但这种程度的饱满并不会让他显得温和,整个人倒是更英气了些,看人的时候眸光清正有神,自带威势。

贺知年想着想着就想岔了,开始猜想秦时小时候的模样。

说不定他小时候就是个圆头圆脑的小老虎模样吧,就像他的秦团子似的。

“你听!”秦时没有注意贺知年的走神,他微微侧过头,留神听窗外的动静。

贺知年和他之间隔着一张矮桌,不好凑过去,但夜色静谧,暖暖的烛光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心中便悠然生出一种岁月安稳之感。

秦时将窗扇推开些许,示意贺知年往外看,“去吗?”

贺知年便也凑了过去探头朝外看,就见窗下的柳树无风自动,长长的柳枝纠缠在一起,好似拧成了一个巨大的箭头,指向了城东的方向。

“这是让咱们去柳宅的意思吧?”秦时问他,“去吗?”

离得近,贺知年一抬眸就看到了秦时眼底清亮亮的波光。大约是因为那天夜里看到的白虎的眼睛是蓝色的,贺知年后来再看秦时的眼睛,总觉得他的瞳仁里透着点儿蓝色,但仔细看却又并不是。

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错觉。

“去吧,”贺知年点了点头,“我也有事要问问柳溪,把话说清楚也好。”

两个人收拾好灯烛,揣上小黄豆,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客房。

走廊里静悄悄的。这个时候,客人们大多留在自己的房间,有的房间还亮着灯,有些人已经早早睡下了。

走廊另一边,与他们隔着两个房间的地方,房门紧闭,门缝里也没有灯光透出。魏舟似乎已经睡下了。

秦时这个时候就庆幸他们投宿的时候,没有两间挨在一起的空房间了。否则魏神仙就住在隔壁,秦时和贺知年也不敢凑一起嘀嘀咕咕的说这些小话。

修行的人在俗世中是不能随意使出道家法术的,这是贺知年悄悄告诉过他的一条规则。

先帝推崇道家,当今圣上与先帝关系并不和睦,自他登基,几场重要的法事都选在了感恩寺,这样的态度也让整个道门被先帝捧起的气焰低迷了不少。

所谓上行下效,到了民间,出家人要是有什么逾矩之处,官府的处理手段往往格外严苛一些。于是,和尚道士们走江湖的时候也都非常低调。

魏舟身上盖着“追云观”的大印,行为举止自然也不敢有所松懈。比如在客栈里使出法术去偷听别人说话什么的,他真要做了这种事,一旦被人识破,后果是非常严重的,搞不好就连累到了追云观的声誉。

第96章法术

城门楼上远远传来了宵禁的更鼓。

西北的夜晚姗姗来迟。这个时间,太阳刚刚落到地平线之下,西边的天空中还有绚烂的晚霞尚未燃尽。

查夜的兵丁并不会即刻就出现在大街小巷里驱赶尚未归家的人,秦时和贺知年就钻了这个空子,一路躲躲闪闪的前进。

这一路上有路边的柳树指引着方向,两个人不多时就摸到了柳宅的侧门。

侧门外有小仆候着,行过礼,一言不发地将他们迎进了院子里。

还是白天待客的凉亭,但等在凉亭外面的却变成了一位衣衫华美的年轻女子。

她迎了出来,十分恭敬地朝着贺知年行礼,青绿色的裙袂如盛开的花朵一般,在她身后层层铺开。

“贺都尉,别来无恙。”她的声音也比白日里清润了许多。

秦时看傻了,“你,你……”

你不是个男的吗?!怎么一会儿功夫,就变成了年轻貌美的女子?

秦时拼命回忆,白天看着他的时候,并没有那种女扮男装的违和感,明明就是一个斯文俊秀的年轻公子啊。

柳溪抬起头,冲着他眨眨眼,“小兄弟,又见面了。”

她脸上带笑,似乎觉得秦时的反应特别有趣。

秦时后退一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行吧,后世其实也有女装大佬,艺人们也经常会有反串的表演,都是稀松平常的事。他只是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冷不丁一反转,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其实柳溪女装的样子比男装的样子更养眼。

或者说,女性的装扮原本就更加复杂精美一些吧。

柳溪的个头要比水关山更高挑一些,衣饰也更讲究,领边衣角都绣着精致的花纹。头发绾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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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丽的螺髻,簪着精致的步摇,长长的流苏垂下来,尾端坠着的宝石闪闪发亮。

柳溪扮了女装,便是一个容颜极美的年轻女子。雪肤花貌,杏脸桃腮,额头还贴了莲花状的花钿,更添娇俏。

贺知年回礼,“听说大娘子去了西宁?”

西宁也叫青唐城,不过青唐城是吐蕃人给起的名字,大唐收回西宁之后,许多人已经改口叫回了西宁。

柳溪将他们迎进了凉亭里,一边从小仆手中接过茶盏,一边应道:“之前传了话,说这两日就要往回走了,只是不知能不能赶上见都尉一面。”

贺知年拉着秦时落座,对柳溪说:“小秦不知内情,有什么冒犯之处,你别怪他。”

“秦兄弟也是奴家的客人。”柳溪大方一笑,“再说秦兄弟性子率真,这是他的可贵之处,何来怪罪之语?”

秦时一直以为贺知年跟柳溪的关系不好,魏舟也说他们见了面会打架什么的。但眼下看来,却并不是如此。

贺知年解释道:“借福运的人是我,自然也该我还。老魏……”

柳溪见他似乎不知如何措辞,便接下他的话,对秦时解释说:“其实,是奴家求到了贺都尉这里,想试一试魏道长。”

秦时诧异:“试他什么?”

柳溪坐姿端庄,坦然的看着秦时道:“奴家跟贺都尉提过,当初教我们姐妹法术的道士有长安口音。魏道长也是长安人氏,而且也认得困灵符,奴家总有些悬心,怕那道士是魏道长认识的人。”

秦时想了想,点点头,对她的担心表示理解,“你还怀疑他的师门吧?”

“如今长安的道观里头,追云观是个尖儿。”柳溪笑了笑说:“怀疑追云观也在情理之中不是?不光是他,我们姐妹遇见道士的时候,追云观的道士们各自的下落也都查了。”

秦时点点头,这就是排除了追云观的嫌疑,重点集中在了魏舟可能会认识、甚至是有过来往的道士们身上。

柳溪说着也叹了口气,“本来都盘算好要如何试探了,只是说起了水兰因……心中颇多感慨。”

故人逝去,触动心肠。一番算计好的心思,也被她抛之脑后了。

秦时心想,原来之前那一番云山雾罩的谈话……都还没开始施展啊。

“这也是天意,”贺知年说:“老魏性子有些粗疏,你试探他,搞不好被他漏出去给人知道,反倒打草惊蛇。”

柳溪垂眸微叹,“是啊。”

贺知年大半夜的跑到柳宅,不仅仅是为了打听魏舟这点儿事。柳二娘身上的困灵符虽然危险,但也不是一件特别紧急的事。

至少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彻底解决的事。

他来见柳二娘,主要是想打听打听关内的情况。

“你也知道,”贺知年说:“我在关外困了一年多,也不知关内情况如何?”

“不太好。”柳溪神色有些黯淡,“镇妖司在魔鬼峡中了埋伏的消息一传出来,各种消息满天飞,老实的、不老实的,都有些坐不住了。那段日子,到我这里来打听消息的也格外多。”

贺知年倒没觉得意外。世道越乱,妖族也越猖狂。自从安禄山在范阳起\兵,不知多少妖族趁势而起,兴风作浪。也就先帝趁着整饬佛门的时机,里里外外下了狠力,妖族的气焰才勉强被打压了下去。

可惜的是,安稳了没几年就出了魔鬼峡一事,又给了镇妖司当头一棒,当下就把个好端端的镇妖司打的七零八落。

关于此事,妖怪当中也有不少流言,像柳溪这等立身于人类社会的妖族也都忍不住到处打听打听情况。

“我们姐妹久居肃州,对附近的情况了解的多一些。”柳溪道:“再远些的地方各有各的地盘,不好说。但这附近,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没有能瞒过我们姐妹的……倒还安稳。”

秦时之前听魏舟说过,柳溪姐妹扎根肃州,但其影响力却可波及大半个河西。

旧时的河西四郡,包括了从敦煌到武威、金昌,直至酒泉、嘉峪关、内蒙古阿拉善盟一带。秦时只是在脑海里换算了一下这前后左右的距离,就有些心惊肉跳。

柳溪依然是那副闺中千金的做派,说出的话却每一个字都暗藏刀锋,“从这里到西宁,一路上有些零零散散的麻烦,不过都不成气候,不足为虑。”

柳溪说着,拿起装干果的小碟子,朝着小重明鸟的方向推了推。

小黄豆已经窝在秦时怀里睡了一觉,这会儿被大人们的说话声吵醒,迷迷糊糊的顶着一撮压歪了的翎毛从秦时的臂弯里钻了出来。

“啾!”它拍拍翅膀示意秦时。

秦时便拿了自己的杯子给它喝水。因为是深夜了,柳溪送上来的是淡茶,给它喝几口也无妨的。

小黄豆喝了两口水,精神头回来了,跳上桌面溜达,让它爹给它剥果仁吃。秦时一边听故事,一边给它剥松子。一人一鸟就像来开茶话会似的。

柳溪顿了顿,若无其事的继续说道:“我听姐姐说,出了西宁,有个叫野羊坡的地方,还请都尉多多留意。”

贺知年眉头一挑,“可是有什么不对?”

秦时也抬头看了过来。从柳溪的角度看过去,只觉得这小子一双眼睛清亮亮的如水波一般,一抹烛光昏黄微亮,倒映在他的眼波里,摇曳出一池细碎流丽的光。

柳溪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心想这真是个俊俏的小子。

贺知年轻咳一声,将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野羊坡,可是出西宁的必经之路?”

柳溪收回目光,想了想说:“这倒也不是,但野羊坡一带的路好走,不少客商都宁可绕上半天路,也愿意走的平坦一些——魔鬼峡出事之后,去金州的必经之路上听说多有妖怪惹事生非的。”

秦时也有些好奇了,“平坦好走……不好吗?”

柳溪微微一笑,“到底如何,我也没见过。但姐姐说,野羊坡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单个蹦出这么一个村子,总觉着不对。但她去看了一回,又没看出什么。”

贺知年把这个地名记在了心里。

秦时却好奇这个村子做什么营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他们吃什么?”

柳溪耐心解释,“那一带有水,全村家家有地,一年到头种的庄稼也够吃了。距离西宁也不是很远,又有走商的人来往金州、西宁。日子还是能过得的。”

“有水,有地,”秦时更好奇了,“怎么会就这一个村子?”

别的地方他说不好,但西北以及关外,都是人跟着水走,有水的地方就有人家。

柳溪摇摇头,估计这也是柳大娘子觉得不大对劲的地方。

客栈。

窗开着,淡淡月华从窗口透入,宛如一把散开的丝线,丝丝缕缕的汇聚在一处,落在了桌面上。

魏舟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一道符,符成,桌面上亮起一团水波似的晕光,仿佛平平无奇的桌面上突然间嵌上了一面光洁的镜子。

漫天月华就仿佛受到了某种奇异的引力,自半空中尽数没入了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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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中。

片刻之后,镜面变得清晰,显出一副画面来:鹤衔灵芝的铜烛台,两支粗如儿臂的牛油蜡烛燃得正旺,烛台下一盆时令瓜果水灵灵的。

画面随着魏舟的心意转动,出现了一张临窗的胡床,胡床上一张花梨木床桌,柳溪扮了女装,与贺知年和秦时分两边而坐。

几个人正在谈论西宁一带的妖族,柳溪的语气颇郑重,“……祁连山上这些狼都是分着地盘的,势力最大的要算夜家那一窝……它们极抱团……”

魏舟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喃喃念道:“深更半夜的……就只说这些?”

若只是为了说这些,又何必把他甩开呢?

魏舟觉得哪里不大对,但眼前的画面是做不得假的,何况贺知年和秦时都只是普通缉妖师,算起来也不过是半妖血脉。柳溪修行的道行深一些,又是妖族,精神力强一些,但论起法术也不至于能够跟自己比肩。

他们察觉自己的可能性不大,因此作假的可能性也不大。

魏舟试着给他们找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莫非……老贺是不想让人察觉他与这柳树精暗地里有交情?”

魔鬼峡一事,令人族与妖族之间的局势有些紧张,贺知年虽然是缉妖师,光明正大的与妖族来往,传出去怕是也不好。

说不定就是这个原因,才让他们行事鬼祟了起来。

镜子里,柳溪的话题已经转到了狼王的身上,“要说狼王夜琮,我们姐妹也没跟他打过交道,都是听旁人说的。不过传言都说他行事虽然张狂,但也算明理。只要讲理,哪怕起了纠纷,也不至于闹得不可开交……”

魏舟越发诧异。他与柳溪也是相识的,从不知她还有这般琐碎的时候。柳树精入世不久,人类的种种规矩礼仪并不是很放在心上,习惯了说不通就动拳头。魏舟还没见过柳溪这般在小事上絮絮叨叨。

魏舟正疑惑,就见画面中正窝在秦时臂弯里,等着人给它剥果仁的小重明鸟啾啾叫了两声,晃一晃脑袋上的小翎毛,歪着头朝魏舟的方向看了过来。

小重明鸟的眼睛要比一般的鸟禽更大一些,双瞳自带一股妖异魔力,隔着一道虚幻的法术,它仿佛真的在与魏舟对视。

第97章鬼压床

魏舟心中微微有些惊讶,小黄豆年龄尚小,重明一族的传承,它大约还没摸到边,就已经有了如此的敏锐。

实在让他刮目相看。

神兽血脉,果然非同寻常。

魏舟想到这里,忽然又是心中一动,想起了当日在阳关城下,秦时妖力暴动的事。他当时虽然在城门楼上,离得远,看得也不是很清楚,但从显出的身形来看,是成年白虎无疑。

血脉中的妖力达到这种程度,以秦时的年龄来看,应该是不大可能的。但他偏偏就做到了,虽然白虎维持的时间并不持久,但也是十分难得的了。

白虎一族,多少年都没出现过这般厉害的人物了。

果然灵物之间自有感应,否则小重明鸟怎么就让他遇上了?

魏舟正琢磨,就见小重明鸟伸长脖子叫了一声。

不同以往娇娇软软的啾啾叫,而是一种极富穿透力的鸣叫,清越、悠长、自带威仪。

桌面上的符文瞬间爆闪,如同遭遇暴击,啪的一声化为细碎的光点四下溅开。

魏舟猝不及防,向后躲了一下。再抬头时,就见客房里漆黑一片,铺满窗口的月光也黯淡得只剩下了薄薄一层。

魏舟惊魂未定,片刻之后长长舒了口气,自语道:“还好鸟禽不会说话。”

无论小重明鸟察觉了什么,它口不能言,旁边的人也只会觉得它六感敏锐,却不会知道它到底看见了什么。

幸好,幸好。

符文爆开,小黄豆也被吓了一跳,啾啾叫了两声,一头扎进了秦时怀里。

“怎么了?”秦时揉揉它的小脑袋,觉得它身上软软乎乎的,又多摸了两把,心想他可真会养孩子啊。

小黄豆在他怀里蹭蹭,用精神力跟他告状,“有人在偷看!”

“是谁?”秦时这样问只是想确定一下自己的猜测,能偷看他们的,还能有谁呢。

小黄豆却说:“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但李飞天在他背后呢。”

黑乎乎的一团当中,只有李飞天的长尾巴微微发亮,这是小黄豆怎么也不会认错的。

秦时心里就有数了。

另一边,法术消散,柳溪也有所感应,笑了笑说:“刚想说他沉得住气呢。”

“大约发觉我和小秦都出来了。”贺知年皱了皱眉,“才跟小秦说了这些道家法术不能随便用,老魏这可真是……”

真会拆台。

柳溪冷笑一声,“我就说他心里有鬼,当着你我的面儿有话也直说一半儿。贺都尉,等你上了长安,定要到追云观里好生瞧一瞧。”

说心里话,贺知年其实不怀疑魏舟有什么坏心。但这个人有些多疑倒是真的。这大约也是职业病,身边发生的事情都想要搞清楚,想要掌控在手心里,心里才能踏实。

“追云观是长安一带最大的道观,”贺知年说:“观主闭关多年,老魏的几个师兄弟也一直在帮镇妖司做事,在外滥用法术的可能性不大。困灵、养灵,这种手法,其实更像是大妖所为。”

柳溪怔住,片刻后僵硬的腰身缓缓放松下来,颇有些懊恼的说;“我只想着当初遇到的是个道人,倒是忘了……”

忘了道士的形象也有可能是妖怪的精神体所幻化。

如此一来,她两只眼睛只盯着魏舟,倒显得是她狭隘。魏舟因此有所不满,也就变得可以理解了。

回到客栈的时候,楼上楼下的住客除了一两间客房里还亮着灯,其余的人基本上都睡了。

贺知年扫一眼魏舟的房间,门缝里果然是黑着灯的。他迟疑了一下,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压着嗓子喊了一声,“老魏?”

片刻后,房间里传来魏舟含糊的声音,“老贺?怎么了?”

“睡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魏舟的声音里带着熟睡被吵醒的不悦,“有事?不打紧的就明儿再说吧。”

贺知年和秦时对视一眼,两人都说不好他这做派是不是假装的,声音含含糊糊的,仿佛下一秒马上就能再度陷入沉睡中去。

“睡吧,”贺知年忙说:“不是要紧的事,明儿再说。”

房间里没动静,房里的人似乎已经睡过去了。

贺知年拉着秦时回了自己房间。

秦时先把已经睡熟的小黄豆放到枕头旁边,被子拽开盖好,才要摸索着自己去洗把脸,就听贺知年轻声说道:“他有什么必要这般做戏?”

秦时也想不通,他觉得不要说魏舟与贺知年早就相识,单单只说从阳关城一路走来的交情,有话也应该直说才是。

秦时想到魏舟刚才的反应,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他印象里的魏舟是一个有些大大咧咧的人,他实在想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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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魏舟暗搓搓的搞小动作是个什么模样。总不会白天的种种表现都是在演戏吧?

贺知年似乎笑了一下,解释说:“我是说,他没有必要做戏。那么今晚做法术的,会不会是别人?”

秦时诧异,“小黄豆看到李飞天了。”

“李飞天……”贺知年迟疑了一下,“白色的一条,也有可能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秦时还是比较相信小黄豆的,但贺知年的猜测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毕竟小黄豆没有看清楚做法的人到底是谁。

“睡吧,”贺知年也猜不出什么,对秦时说:“我明天问问他。”

“怎么问?”

贺知年枕着手臂躺了下来,听着屏风后面木盆里发出的哗啦呼啦的水声,轻声说:“当然是有话直说。”

秦时把布巾搭在架子上,“也好。”

其实论起亲疏远近,贺知年跟魏舟相识的时间更长,交情也更深一些才对。但不知怎么,秦时却感觉自己跟贺知年之间的联系似乎……更紧密一些。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或者是患难之交的缘故?就像老歌里唱的“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呸,呸,呸,秦时大窘,心想老子这长的是个猪头吧,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啊,唱情歌的人是个青春貌美的小姑娘,他可不是。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老爷儿们。

贺知年听到他心急火燎窜上床的动静,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了?磕到腿了?要不要我起来点灯?”

“不必,不必!”秦时不好说他是被自己天马行空的脑洞给雷到了,只好含糊的岔开话题,“没磕到……欸,你还是都尉呢?官职岂不是跟樊锵一样?”

“倒也不能说完全一样,”贺知年的注意力果然被岔开,解释说:“我挂名在太史局属下,要论编制,是在禁军之中。老樊是武职,军中编制与禁军不同。同是都尉,他的官阶品级都要比我更高。”

秦时给小黄豆掖了掖被角,小声嘀咕,“听着有些吃亏啊。”

贺知年一笑,“老樊只是普通人,并不是缉妖师。”

秦时,“……”

他把血统出身这一茬给忘了。

镇妖司并不是完全不招收普通人,只是跟妖族对上,拥有半妖血脉的缉妖师有更大的可能性活下来。

秦时忽然就失去了谈话的兴致,翻了个身,嘟囔一句,“睡了啊,晚安。”

相处得久了,贺知年大约能猜到他在想什么,笑了笑说:“这没什么,每个人生下来都要承担一定的使命。你我皆不例外。”

秦时有些迷茫,是这样的吗?

“好好休息吧。夜安。”

贺知年的声音低沉柔和,像窗外的夜色一般,充满了包容的力量。

秦时觉得,自己的心中一直以来纠结的那些事,好像都被贺知年看穿了。他不是很想跟贺知年谈这个,他把被子拽过来盖住自己,翻了个身,闭眼睡了。

转天一早,车马收拾齐整,贺知年还没顾上去试探魏舟,柳溪就带着随从过来送行了,还给他们带了一些路上吃用的东西。

柳溪今天也是女装打扮,一身湖绿色的裙衫,外面还披了愫白色绣红梅的披风,发髻上饰以珠翠,看上去完全没有半点儿男子气。

秦时心里纳闷,这柳树精的精神体难道没有男女性别的概念,幻化人形也是随便瞎变的?

魏舟看见柳溪,却惊讶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他围着柳溪来回转了两圈,跟看西洋景似的,好奇的不得了,“你说你今日是男扮女装?还是以往都是在女扮男装?”

柳溪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你猜。”

魏舟像个登徒子似的,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嘴里啧啧称奇,“我还真猜不出来,以前见你都是男人样儿,我还真没想过你扮成个小娘子的样子也这般俊俏……”

秦时和贺知年对视一眼,心里都在疑惑,莫非昨天夜里做法偷窥的那个人当真不是魏舟?!

若是他,他应该已经通过法术看到了他们见面的情形——昨夜,柳溪可是女装的打扮。

魏舟神情中的惊讶太过真实了,这小子演技真有这么好?!

怀揣着这个疑问,等上了路,贺知年到底找了个机会凑到魏舟身边去了。秦时骑着马跟在他们后面,原本是想偷听贺知年都是怎么套话的,结果小黄豆站在他的肩膀上啾啾叫个没完,吵得秦时根本听不清楚前面的人都在说什么。

秦时抬手在小黄豆的脑门上弹了一下,心想这孩子这么一副碎嘴子的德性,还神鸟呢,怎么也看不出哪里有多神。

小黄豆抗议了两声,悄悄的用精神力跟秦时告小状,“李飞天说它昨天晚上鬼压床了。”

秦时,“……”

一个器灵,竟然还像个活人似的大晚上睡觉?睡着了还会鬼压床?!

“是真的哦,”小黄豆认真的跟它爹咬耳朵,“李飞天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它都梦见什么了?”秦时忍不住打断了它的叙述,他实在好奇李飞天一个器灵能做什么噩梦。

小黄豆回忆了一下吃早饭的时候,它跟李飞天的聊天内容,悄悄说道:“李飞天梦见自己还没有修出器灵的时候,被困在拂尘里的光景,把它给急得哟,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还好天亮之后,睁眼一瞧,哎呦是做梦,它乐坏了!”

秦时,“……”

小黄豆讲完八卦,嘀嘀咕咕的说:“怪不得昨晚在法术里看见它的时候,它的模样那么奇怪。”

“怎么奇怪?”秦时努力配合小黄豆的视角,但他觉得李飞天就是一个条状的器具,小黄豆到底怎么看出人家奇怪不奇怪的。

小黄豆理直气壮的说:“它的尾巴在哆嗦啊。”

秦时,“……”

也对,据说做噩梦的人都在梦里挣扎着要醒来,外在的表现会有一些哆嗦、手脚抽搐、呻\吟、说梦话……之类的反应。

没想到李飞天一个器灵,居然也会有这么拟人化的一面。

秦时想到了秦团子。

作为秦时的精神体,它几乎拥有与他同步的知识体系,而且他有什么想法,团子也能第一时间察觉到。

除了性格不同,团子现在还是个幼崽的模样,也格外的傲娇一些。秦时觉得自己小时候好像也不这样?

嗯,其实是有些记不清了。

抛开这种种差异,秦团子也是非常拟人化的,很多时候,要不是看它披了一身白底黑条纹的毛皮,也就跟一个缩小版的人类也差不多。

秦时突然间脑洞大开,他想,抛开外形的千差万别,躯壳内里的精神力是不是本来就是同一性质的东西?!

第98章青唐城

出了城,起初还能看到赶路的人,也有富裕人家或者商户驾着马车出行,但很快,赶路就变成了一件寂寞的事。

秦时也学着樊锵他们的打扮,用布巾将半边脸遮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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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起来。

大西北的荒原上不是哪里都有水,除了有数的绿洲,其余的地方仍是荒芜的黄土地。有些地方能长些低矮的野草,有些地方就只有大大小小的石头。

大风卷过荒原,黄土扬起半天高。

秦时骑在马上,风沙大的时候就把小黄豆兜在衣襟里。它如今也大了,作训服的口袋它倒是想钻进去,但无奈口袋大小有限,它勉强挤进去便动弹不得了,试过两次就啾啾叫着不肯再进去了。

秦时就想起了后世随身携带的那种挎包。那东西其实并不难做,等到了有人家的地方,花点儿钱请个裁缝,找一块厚实点儿的皮子缝吧缝吧就能成。

秦时盘算了一下从肃州到西宁的距离,模糊记得是五百公里左右。他们虽然是轻装上路,但马匹在没有替换的情况下,每天最多赶路五、六十公里,再快的话,马匹的体力损耗太大,后续赶路的速度就要受影响了。

这样算下来,他们大约有十天左右能赶到西宁。

从敦煌到肃州,直至西宁,这一路虽然人烟稀少,但每隔一段距离就会遇到军方设立的驿馆。

出于安全考虑,驿馆多会避开水源地,选择地势稍高、视野开阔的地点,便于驿馆里的人观察附近的情况——虽然附近多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地,也许十天半个月都看不见活物的影子。

驿馆之中或一两人,或两三人,皆是军中服役的军士。每隔一段时间,从敦煌到金州,会有军方派出的巡逻兵轮流巡视各地驿站的安全情况,

驿馆之中还蓄养着上好的马匹,以备军中发生紧要情况,斥候八百里加急传递消息时轮换之用。这些马匹轻易是不能动用的。譬如樊锵这种出差的中品级军官,尚且没有动用马匹的资格。

边关的消息就是通过这样的纽带,源源不断地传回内地、传入朝廷、传进了掌权人的手心里。

一路之上,秦时等人就是投宿在这样的驿馆里。驿馆开在行路之人的必经之路上,普通的过路人投宿,驿馆也是接待的。

驿馆有固定的物资补给,新鲜食材虽然不多,但米粮、腊肉、干菜一类的东西还是很充足的。

秦时还看到过驿丞养的鸡,几乎所有的驿馆都开了菜园,种着一些青菜小葱。虽然时节已经入了秋,架子上的丝瓜藤也都开始干枯,但小青菜倒还长得青葱可爱,颇有生气。

就是这些生活上的细节,让秦时更觉得这些军士们的可敬可爱。

他们守卫疆土,对抗的不仅仅有敌人,更多的还是恶劣的气候和自然条件带来的种种灾祸。

在这样一个没有网络,没有电子产品,甚至书籍都因为贵重而很难普及开来的年代,天长日久地驻守在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驿馆里,秦时无法想象他们的日常生活会有多么的枯燥与寂寞。

可以说这一路上,最触动秦时的,不是守在阳关城、直面敌人的那些士兵,而是这些默默无闻、驻守在自己岗位上的人。

驻守边城固然危险,但在那种危险之外,他们身边有自己的同袍,阳关城里还有茶楼、饭馆,花楼、酒肆,有正常的民间生活,不像这些驿馆,出了院门面对的就只有荒漠、丘陵、日升日落和无尽的寂寞。

秦时觉得,寂寞和孤独是远比危险更加恐怖的一种处境。何况这里也并非没有危险。

在他们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樊郎中樊持就给他们讲过一桩旧事,说是几年前,有一只商队离了肃州,在某处的驿馆投宿,到了半夜,驿馆就被狼群包围了。

等附近驿馆接到消息赶过去救援的时候,整个驿馆里已经没有活人了。从驿丞到商队的人,从里到外被狼群杀得干干净净。

狼群杀人也有不同的杀法,它们留下了满地尸首,却掏空了他们的内脏,任由鲜血洒满了整个驿馆。

对活人来说,这更像是一种震慑。

秦时听的浑身发冷,无法想象那种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处境会有多么绝望。

“不是都说狼群轻易不会袭击人类?”

“这样说是没错,”樊持说:“但谁让这些商队的人不知天高地厚,抓了人家的崽子呢?”

原来,赶到驿馆救援的人在商队住宿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只被咬得变形裂开的铁笼子,笼子的尺寸有限,关不了大型野兽,只能关一些狐狸野狗大小的野物。

那个笼子里还残留着狼尿的气味。

于是,这些人总算找到了事故的源头。

樊持叹道:“这些人大约觉着,跑得足够远,距离拉开了,狼群追不上他们就会放弃不追了。谁知道野狼就有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儿呢?”

秦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他见过许多伤害事件,起因都是人类先出手,做出了伤害的举动。比如捕猎各种珍稀动物,抓走尚未成年的幼崽,偷走珍稀禽鸟的蛋,觊觎动物身上的毛皮鳞片等等。

在这种情况下,受到野兽的反击,秦时也只能说一句自己找死,活该。没有那个瞒天过海的本事,就别想着干这些缺德事,老老实实做个好人吧。

又想抢人家东西,又不想承受人家的报复,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儿。

秦时叹了口气,“可惜驿馆的人受了牵连。”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樊持也跟着叹气,“所以这一路的驿馆都会反复叮嘱投宿的客人,千万不要去招惹这些野兽。”

秦时对这种说法不置可否。如果劝说有效,长安城的琼华楼里出售的那些奇珍异兽都是从哪里来的?

樊持扫一眼秦时的表情就猜到他在想什么,补充一句,“亡命之徒除外。大部分人都还是怕死的。”

“但愿吧。”秦时说。他只愿惜命的人多一些,主动找死的人少一些,这世道只怕还能太平一些。

“小哥心事还怪重的。”樊持笑着说:“其实这危险不危险的,也不全是自己主动去招惹的。你想想关外的那些地方,往近了说,楼兰、石雀城……难道满城的人都主动去惹事儿了?”

秦时心想,楼兰城他是不了解,但石雀城……

秦时摇摇头。哪怕石雀城的老百姓可以辩解说守城士兵所作所为他们不知情,也无法左右,但他们确实吸着城外流民的血活了下来,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里头的是非对错,秦时不想去跟别人争论。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立场,站在不同的立场,看问题的角度自然不同,何况他该受的罪也受了,石雀城该遭的灾也遭了,再来说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遂一笑了之。

驿馆由军方设置,行商之人在驿馆过夜,驿丞是不管饭的。但投宿的人可以借用他们的厨房,也可以花钱从驿馆里买些食材。

秦时他们的晚饭通常都是炖一锅汤,里面有腊肉、一些块茎类的植物,也有菜园子里现摘的小葱青菜。他们一伙儿大男人,厨艺都不怎么样,就这么汤汤水水的每人分一碗,就着他们自己带的干饼子、酱菜,这就是一顿晚饭了。

有时候他们在路上猎到了野兔野鸡之类的,晚餐就能丰富一些。通常这种时候,樊锵他们都会招呼驿馆里的军士们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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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军士守着驿馆,不到换岗的时候,是轻易不能离开驿馆的。近处还可以出门走走,但跑出去打猎游玩是不行的。所以寻常吃鲜肉的机会也不是那么多。

樊锵在他们面前是长官,比起秦时这些人,又多了一层亲近,给他们安排的房间也都是最好的,被褥家什虽然简朴,也是样样齐备。

如此一来,赶路虽辛苦,秦时却觉得比起入关之前的那段日子,他现在的生活简直就是在享福了。

甚至赶路的时候,秦时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从敦煌到金州之间时常有士兵往来,马匪流寇早就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就算有些小打小闹的贼人,看到樊锵等人身着军服,也就早早遁了。毕竟大多数老百姓都还是惜命的,敢跟军队叫板,往严重了说就是谋逆了。

谋逆是最严重的罪责,一旦定罪,祸及九族。

至于妖族,秦时倒是听柳溪说过这一代似乎有一只熊精。但在他的认知里,熊是不会生活在荒原上的,它们更乐意选择有树木河流的丘陵地带。但不管怎么说吧,有熊精画了地盘,他们一路上倒真没遇见过什么不开眼来挑事的小妖。

如此,一路平顺地到达了西宁。

西宁给秦时的第一印象就是水多树多。

距离西宁越近,地形地貌就越是与肃州一带不同。水源充沛,树木也长得极为茂密,远近的山峰都遍布绿植,虽然已经入了秋,远远望去仍然是一片葱绿。

看到这样的景色,秦时忽然就与曾经给这里取名为“青唐城”的吐蕃人感同身受了——在穿过了无边无际的荒原之后,看到这样被绿色包围的城池,哪怕是毫无艺术细胞的人,也会不由得感慨自己这是看到了天堂。

其实这一路走来,秦时会很明显的感觉到隔着一个千年,同样的地方,气候、环境的确是有所不同的。但有不同,也有很多的相同。比如缺水的地方还是一样的荒凉,没有树木青草,没有庄稼地,更没有人烟。

有水源的地方,会形成规模各不相同的绿洲,这些绿洲的面积要比后世大很多,也更为密集。

所以秦时对于此刻的大西北的印象,就是荒原上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绿洲。而他印象中后世的西北,荒漠的面积要大得多——千年光阴,这片土地的确是在缓慢地朝着荒漠化的方向变化着的。

秦时心里有遗憾,但沧海桑田的感慨其实……也没那么强烈。因为他深知这就是历史必然的脚步,无人可以阻挡。

第99章套话

距离西宁城越近,秦时心里就越是生出一丝微妙的熟悉感。

起初他以为这是因为他见过后世的西宁,但后来就反应过来并不是。因为千年前的西宁城从外观上看去,与后世的西宁城可以说毫无相似之处。就连后世久负盛名的藏传佛教圣地塔尔寺,这个时候都还没有影子。

于是,这里如今不但还没有成为佛法昌盛之地,相反却受了先帝灭佛的影响,宗教气氛还颇为低迷。但这并不妨碍它因独特的地理位置成为贯通东西的战略要地。

这条与河西走廊平行,经青海至新疆、西域的路线也被后世的史学家称为“丝绸之路青海道”。它起于汉,兴于南北朝、盛于唐宋,最终衰与元。

这个时期,青海道的贸易量并不突出,往来于丝绸之路上的商人们更愿意选择畅行无阻的河西走廊出关。但它占据的地理位置却因为享有“南通蜀汉、东接关陇、西通西域”的美誉,成为历朝历代的兵家重地。

秦时就这样一边感慨西宁悠久的历史,一边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东张西望地进了城。

进城之后,秦时就慢慢找到了自己心里那一丝熟悉感的源头——他想起了以前看到过的一些晚清时期北京城的老照片。

土墙、土房子、土路、街市上挨挨挤挤的行人、驮运着货物箱笼的骡马骆驼……就是那个味儿。

除了人物穿着打扮有所不同,氛围几乎是一样的。

或者相似的也不是什么氛围,而是扑面而来的、历史的厚重感。

西宁城的繁华热闹远远超出了秦时的预想。

街道不够宽阔,也只是寻常土路,热闹的程度却并不比后世的集市差多少。走在街上的行人不仅有身着大唐服饰的男女,也有深目隆鼻的西域商人。

街道两侧的店铺鳞次栉比,多以酒肆茶楼居多,还有衣裙艳丽的胡姬当垆压酒,抄着流利的汉话吆喝生意,生生便是一副“风吹柳花满店香,胡姬压酒劝客尝”的古时生活画卷。

沿着进城的街道直走就是官府设立的驿馆。樊锵等人有军务在身,在人多眼杂的西宁城里,自然还是住驿馆放心。

比起对面街上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客栈,驿馆的门脸就显得过分朴素,以至于有些不起眼。再加上门外还有士兵守卫,寻常百姓闲来无事更是不会跑到这里来看热闹,因此门前要冷清许多。

樊锵早派人先一步过来订好客房,这会儿就直接带着人进去了。这一路走来,他们如何分配客房也都自有一套习惯,不必再细说。

驿馆内的驿丞迎出来与樊锵寒暄,又亲自迎了樊锵去楼上客房。

秦时抱着小黄豆跟在后面走了进去,发现驿馆里头收拾得比外头还要潦草。桌椅楼梯都带着明显的磨损的痕迹,采光也不好,看哪里都有种黑乎乎的落了一层灰的感觉。

西宁城里客栈多,选择也多,真正往来送军报的那些斥候反而不会住到这里,直接就进军营了。因此投宿到驿馆里的人就显得没那么多了。至少他们一行人进来半天,除了赶上来跟樊锵寒暄的驿丞,就没见过一个客人。

驿丞是个中年人,一脸和气的指着楼梯给他们看预留的客房。他身后跟着一个瘦巴巴的少年,看他穿衣打扮,似乎是在驿馆里做杂役的。

大约是樊锵等人身上杀伐气重,小杂役有些紧张地跟在驿丞身后,恨不得躲起来才好。

秦时看了他两眼,觉得这还是个半大孩子,要搁在他们那个时代,也就是个发育不良的初中生,说不定放了学还回家找家长撒娇呢。到了这里,却已经开始早早的谋生活了。面对贵人战战兢兢,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贵人,恐怕连命都没了。

秦时看见他,就觉得自己小时候的生活简直太幸福了。

秦时朝着杂役招了招手。

杂役连忙走过来,紧张兮兮地看着他,“客,客人有什么吩咐?”

秦时其实没什么事要他去做,只不过看他跟在驿丞身后的样子有些可怜罢了。他摸了几个铜板塞到他手里,很和气的说:“劳烦小哥送些热水上来,我要给它洗个澡。”

秦时指了指怀里抱着的小黄豆。

杂役一看见小黄豆,两只眼睛一下就亮了。小黄豆张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也在看他,四目交投,它还很友好的冲着他啾啾叫了两声。

杂役之前还吓得发白的小脸上,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他忙不迭地点头,又恋恋不舍的看了小黄豆两眼,喜滋滋地跑走了。

驿丞看到这一幕,也没说什么,仍然端着一脸和气的表情点了点头,便带着樊锵朝楼梯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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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刚走到楼梯口,就听上方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有人顺着楼梯走下来了。

走在最前方的樊锵就停下了脚步。驿馆的楼梯并不宽,他们人又多,就这么走上去,倒显得好像要逼着别人给他们让路似的。

他身上虽然有个四品都尉的军职,但行事一贯低调,也没多想,就停下来等着楼上的人下来再说。

楼梯转弯处露出了两双男人的腿脚。

干干净净的乌皮靴,小口裤子。看似普通,但秦时也算是走过江湖的人了,只看他们衣服干干净净,就知道这两个人绝对不会是普通行商。

很快这两位客人就从楼梯转弯的地方走了下来,是两个面皮白净的男子,三十上下的年纪,一身普普通通的麻布短打也遮不住满身的书卷气。

秦时觉得他们像是那种故事里要进京赶考的读书人。

这两人一露面,见楼梯下面等了一堆人,顿时就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连忙拱拱手,带着同伴快步走了下来。

大约站在前方的樊锵等人身上都极有气势,这两人也不敢肆无忌惮的打量,只是微垂着视线快步下楼。待他们走到最后两三级楼梯的地方时,走在前面男人下意识的抬头朝外看。这一抬头,视线恰好撞上了走在樊锵身后的魏舟。

他的面孔朝向驿馆大门的方向,秦时走在魏舟身后,清清楚楚的看到这人的眼瞳骤然一缩。但他很快就收回视线,步履匆匆地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

秦时若有所思。

他以前上过刑事课程,分辨得出那个人在看到魏舟的一瞬间,不断变幻的微表情:意外、惊讶、畏惧、兴奋。

秦时虽然猜不透这些情绪所为何来,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走在前面的那个人,认识魏舟。

跟在他身后的青年男子看见魏舟的时候毫无反应,但他从秦时身边走过的时候,却看见了被秦时抱在怀里的小黄豆。

这人顿时两眼发光,流露出一副垂涎的模样。他只顾盯着小黄豆,脚下的路也没留意,险些平地摔一跤。还好一旁的驿丞扶了他一把,才让他免去了当众摔一个大马趴的尴尬。

秦时从他狼狈跑走的背影上收回视线,就见魏舟的袖子小幅度地晃动了一下。他刚才似乎也在转身看那两个人。

秦时又去看贺知年。四目相对,贺知年微微点了一下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秦时,“……”

其实这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要传递什么信号呢。

稍后,当他们各自回到客房之后,秦时就发现贺知年开始套杂役的话。

杂役是上楼来送热水的。秦时把木盆放在地上,试了试水温——太凉不行,但也不能太热。小黄豆毕竟不是人,它只是爱玩水,但不喜欢太高的水温。

小黄豆知道这是给它预备的洗澡水,兴奋的啾啾叫个不停,两只小爪子围着水盆踱来踱去。秦时刚把手从水盆里伸出来,带着满意的表情点了点头,小黄豆就像踩了弹簧似的窜了起来,扑通一声砸进了水盆里。

水花溅起来,把蹲在一边的秦时和杂役都吓了一跳。秦时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就见杂役一边抹着脸,一边嘿嘿嘿笑了起来。

小黄豆也有些心虚,鬼头鬼脑的瞟了秦时两眼,又开始友好的冲着杂役叫唤。

杂役的手伸过去,又讪讪的缩了回来,有些胆怯的望向秦时。

秦时摸了摸小黄豆,对杂役说:“没事,它喜欢有人陪它玩。”

杂役试探地伸手摸了摸小黄豆的翅膀,见它并没有躲开,脸上不由得绽开一个大大的傻笑。

他不知道小黄豆的友好只针对心无恶念的人。秦时也不会特意跟他说这个。他只是觉得小孩子都喜欢找同龄的朋友一起玩耍,小黄豆的同龄朋友实在是太少了。

贺知年也蹲在一边看他们玩水,嘴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小孩儿聊天。聊西宁最近几天的天气,聊附近的街市、谁家买卖做的好、谁家爱坑人……等等。

话题慢慢的就过度到了驿馆的那两位客人身上。

贺知年和秦时都和气,又有小黄豆这么一个萌物暖场,小孩儿早就放松下来了,也乐意跟他们闲聊天。

“前面那条街都是开客栈的,一家比一家贵。”小孩儿一边小心翼翼的往小黄豆的尾巴上泼水,一边说:“有钱人都去住那些客栈了。我家生意不大好做,平时客人也不多。你说这几天?这几天就只有刚才下楼梯的那两位客人。”

秦时就说:“我看他们可不像是走商的。”

“不是走商的,”小孩儿对这个说法表示了肯定,“他们刚来那天在楼下大堂里吃饭,包袱就放在桌面上,里面好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黄纸,还有阴阳罗盘……厨房的大叔都看到了。应当是两位道爷。”

第100章水盆

杂役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虽然在驿馆里做事,也被人嘱咐过不能多嘴。但每个人对于“不能说”的尺度都有自己的理解,在小孩儿看来,这些话就没啥不能说的。

当下这个世道,出家人的处境有些艰难,不论是出门化缘,还是夜里找地方投宿,都低调得不行。小孩儿在驿馆做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时候他们还会遇见比较谨慎的出家人,为了行路方便,会刻意打扮成普通百姓的样子。

这种事见得多了,大家都会默契的假装什么都没发现——不管朝廷对于出家人是个什么态度,信仰这个东西是始终都存在的,普通百姓也乐意给出家人留一份体面。

正因为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所以小孩儿才不觉得这种话题有什么需要保密的。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在秦时身上了,他这会儿头发半长不长的,大约在小孩儿眼里也是一个还俗不久的僧人。

如此一来,有关出家人的处境问题,秦时应该知道的更清楚,也就更加不可能去做什么伤害其他出家人的事了。

这叫做同病相怜。小孩儿听茶馆里说书先生说过。

贺知年和秦时交换了一个视线,不再打听这两个道士的情况,而是说起了西宁城里哪家馆子做的饭食好吃。

这个话题小孩儿最熟了,开始滔滔不绝的给他们做介绍。这也是贺知年的目的,他们之间交谈的话题越多,刻意询问的那些信息才会被掩埋起来,变得毫不起眼。

两个人洗漱完毕,抱着香喷喷毛茸茸的小黄豆出门去找魏舟的时候,才知道樊锵又带着他的人出门去了。有可能是去军营,也有可能是去私见刺史大人,不过这些事就不是他们应该知道的了。

他们拉着魏舟去了小杂役给推荐的一家羊肉馆。一路上将他们打听来的消息都细细告诉告诉了魏舟。

魏舟自己也看出来了,很笃定的说:“走在前面的那个,是认识我的。”

他虽然没学过微表情,但他擅长揣摩人心。那人看到他的时候,脸上一瞬间生出的只有看到熟人才会有的神色是瞒不过他的。

“无妨。”魏舟说:“我在他们身上留了点儿东西……这里不方便说,待回去了,再仔细瞧瞧他们是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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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来头。”

羊肉馆确如小杂役所说的那般生意兴隆,要搁在后世,这大约要算一个网红打卡地。

羊肉馆店面不大,环境也普普通通,但十几张桌子都被客人坐满了,从老板到伙计都忙得脚不点地——还没吃饭,进店的客人就先被这股热火朝天的气氛给震住了。

饭菜也好吃,秦时终于吃到了无污染的环境里养大的小肥羊。比起他们在大漠上自己猎到的野羊,肉质更多了一层鲜美肥嫩。更兼这里调料充足,又是大厨精心烹制,别说小黄豆,秦时都吃得顾不上抬头了。

小黄豆跟他们的口味不同,不爱那些热乎乎的汤水,只对大块吃肉感兴趣,吃饱喝足还叼着一块肉筋舍不得放下。

从羊肉馆出来,秦时又按照小杂役的介绍,找到了西宁城最好的一家皮货铺。秦时亲自画了图样,留下银子,定做了一个能装下小黄豆的挎包。

秦时要求的包并不难做,他给的钱又足够,老板很痛快的表示一定全力给他赶工。

这个时候,魏舟和贺知年还不知道秦时设计的背包会有多么好用,只是觉得小黄豆一天大似一天,也的确需要一个新的东西来装它了。

出了皮货铺,他们又在街市上逛了逛,直到宵禁的更鼓响起才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了驿馆。

驿馆里,驿丞正在训斥小杂役,“……说过多少遍了,那些野狗不要喊进院子里来,这让客人看见……”

小杂役低着头乖乖听训,一转头看见秦时等人进来,小脸上立刻放出光来。

驿丞连忙住嘴,迎上来跟客人们寒暄,一边恶狠狠的瞪了小杂役两眼,嘱咐他去厨房里看着点儿火。

小杂役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往外走。从秦时身边经过的时候,忍不住偷瞟小黄豆。

小黄豆还记得他,呼扇一下翅膀,友好的跟他打招呼,“唧!”

秦时摸摸小杂役的脑袋,把装着羊肉胡饼的油纸包塞进了他手里,“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小杂役转头,贼溜溜的瞟了一眼驿丞,有些不好意思地捧着油纸包嗅了嗅,“是老胡家的胡饼,每次从他家铺子外面经过,都能闻到这个味儿……谢谢大哥。”

“不客气。”秦时说:“你刚才帮我给它洗澡。这是它送给你的谢礼。”

小黄豆窝在秦时怀里唧唧叫,“是好吃的!有肉!还有核桃芝麻!”

它其实分辨不出什么果仁、调料一类的东西,秦时说了它就记住了,这会儿正好照搬出来给小杂役听。

可惜除了秦时,别人听不懂这么复杂的句子,听什么都是一长串的啾啾啾。

驿丞待小杂役虽然凶巴巴的,但店里的客人对他手下的人友善,他也是乐见的——开店的,谁不愿意遇见和气有礼的客人呢。

几个人上了二楼,魏舟直接扛着李飞天走进了秦时和贺知年的客房,他在屋子里溜达了一圈,见门后的脸盆架上摆着半旧的木盆,木盆里还盛着半盆清水,就满意的点了点头,“行,不用别的,这就够了。”

魏舟指使贺知年把木盆端到桌子上,又问秦时,“那两个人真走了?”

“真走了。”秦时回答的很肯定,“咱们出去吃饭的时候结账走的。”

这还是刚才趁着跟小杂役聊胡饼的时候打听来的,消息都还热乎着呢。

魏舟在客房周围布下结界,伸手掐个指诀,在水盆里轻轻点了点。

秦时好奇的看着他的动作。

起初,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房间里静悄悄的,他们还能听到驿丞在楼下喊小杂役搬东西的声音。但倏忽之间,客房里摇曳的烛火就暗了下来。

秦时精神一振,就见水盆里有什么东西莹莹发亮。

水面上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拂过,十分利落地撕开了覆盖在水面上的一层膜,露出了被遮盖在下面的图案。

秦时好奇地凑到近处去看,窝在他肩头的小黄豆没提防他会冷不丁弯腰,脚下一滑,差点儿掉进水盆里,被秦时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

小黄豆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抗议,发现自己又被秦时给接住了。它虚惊一场,有些委屈地蹭了蹭秦时的手指,嗓子眼里发出一阵又像抱怨又像撒娇的咕噜声。

“吓到我啦。”

“下次一定注意。”秦时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摸摸小黄豆的脑袋瓜,哄着它看水盆里的图像,“看,水盆里有人!”

小黄豆的注意力一下就被水盆里出现的画面给吸引住了,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

“这是魏神仙的法术。”

小黄豆看看圆桌对面仙风道骨的魏神仙,再低头看看出现在水盆里的画面,小小声的啾了一下。

“李飞天的爸爸好厉害!”

秦时莞尔。他想说魏神仙其实不是李飞天的爸爸,他们之间也并不是他和小黄豆这样的关系。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小黄豆的脑袋上很温柔地摸了摸。

水面上有人影晃动,仿佛被他们暗中窥视的人正在街市间穿行,想要赶在宵禁之前回到家里去。

不多时,这人就来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外,抬手敲了敲门。

半旧的木门,门上的油漆都有些斑驳了。

门打开,一个须发斑白的老人家出现在门口,看见来人,他没有说话,只是很是客气的把这人迎了进去。

门后是一座小小的宅院,院中种了两棵老柿树。一晃而过的画面中,秦时看到了挂在枝头的拳头大小的柿子。时节还有些早,柿子的颜色还是绿色的,但果实累累,看上去十分惹人喜爱。

再往前就是一溜房屋,两侧各有两间厢房,门扉寂静,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来人三步两步走上台阶,抬手推开了堂屋的门。

堂屋不大,靠窗立着一架胡床,一个男人盘膝坐在那里正写什么。铺在书案上的纸张大小不过一尺左右,似乎是在写信。

听见门响,他放下手中毛笔,抬头看了过来——正是驿馆楼梯上一眼就认出了魏舟的那个男人。

不用说,刚才进屋的这人就是驿馆里冲着小黄豆流口水的那一个了。

水盆中水波微微晃动,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些不安的问道:“师兄,我看到他们回驿馆了。还要让人继续盯着吗?”

被称为“师兄”的男人想了想,“不必再盯着了。明日一早我们就走。”

师弟在他对面坐下,视线往书案上扫了一眼,发现师兄已经将信笺叠了起来。他压低声音问道:“师兄,你……你没认错人吧?”

师兄抬眸,淡淡扫了他一眼,“怎么这么问?”

“我就是觉着,也未免太巧了。”师弟迟疑了一下,“我们刚到西宁,前脚住进驿馆,后脚就遇见了姓魏的。”

师兄微微一笑,“巧还不好?这说明老天都在帮我们。”

师弟不吭声了。

“你不要胡思乱想,”师兄说:“让你做什么,你照做就是。”

说到最后,神情间已经微微有些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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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了。师弟大约也看出来了,老老实实的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大约还是不放心,他又问道:“师兄,你说姓魏的就一个人,军中的那些人也帮不上什么忙,他真能收了法器?”

“错不了。”师兄皱了皱眉,“魏舟这人,抓个把小妖还行,法术只能说凑活。他能收了法器,是因为封妖阵已经被毁坏了。他这是赶了个巧,否则就凭他……”

师兄哼了一声,眉宇间尽是不屑之色。

驿馆里。

魏舟面沉似水。

贺知年垂头忍笑。

秦时抱着小黄豆不大自在的往后挪了一下。这位师兄的话一下就戳中了他的心虚。

他,他也曾在心里嘀咕过,怀疑魏舟的法术很菜……该不会魏舟其实也都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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