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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 黎青燃 39816 字 10个月前

马面罗刹笑起来,那张阴森的面孔上表情不变——自然它也没什么表情可改变,笑声沉闷却也真心。

“巫叔叔……不,巫先生,我如今三十有五,早已不是小丫头。我当年跟您说的那些愿望十有八九都已实现,我也早已觅得良人,相伴相依。”

马面罗刹安静片刻,说道:“您呢?巫先生,过了二十七年,万象之宗仍然是您未成真的美梦吗?”

梦墟的最后一重梦境,正是梦墟主人自己的噩梦与美梦。

以至于今日,叶悯微已经忘却所有,唯有当年那个闯过第三十二重梦境的年幼孩童,她推开过高门,走过被鲜血染红的长街,看过高楼上梦墟主人的美梦。

湖面上的风渐强,将温辞四周的朦胧热雾吹散,丝丝缕缕的雾气沿着他骨骼的轮廓流去,仿佛拂去面纱,又仿佛从梦中醒来。

马面罗刹僵硬灰白的样貌也变得分外清晰。

温辞最终并未回答,他只是偏过头去,轻描淡写地嘲笑道:“你今夜召的这家伙,可真是丑极了。”

另一边,叶悯微与谢玉珠跟着仆人在苏宅中行走,热气蒸腾间视线一片模糊,谢玉珠努力睁大眼睛,感叹道:“我总算明白大师父你摘掉视石后,眼里头是个什么景象了。”

叶悯微的视石之上莹莹蓝光跳跃,她说道:“这是从噩梦里召来的雾气,她实力很强。”

“是吧,但是苏姑娘每夜千变万化,从来不显露真身……”

谢玉珠正说着,只见雾气缭绕的尽头突然朦胧亮起一盏灯,与灯一同缓缓而来的黑影形状崎岖诡异,走近了才能看清,那竟然是个人身马面的罗刹!

谢玉珠好险没叫出声来。

但见罗刹旁边又走来两个身形相近的男子,一个彩衣一个白衣,正是温辞与蔺子安。

不得不说,雾气缭绕配上凶神恶煞的马面,此情此景倒真像是大家由罗刹引路,在黄泉路上狭路相逢了。

苏宅的仆人当真定力十足,不仅对这热雾见怪不怪,看到马面罗刹竟也面不改色,熟练地转身行礼道:“夫人。”

那马面罗刹头上悬着一盏破灯笼,和处处富丽堂皇的宅院十分不符,灯火之下,那马面发出低沉的声音。

“可喜可贺,尊上与巫先生终于醒来,兆青早已为各位备下洗尘宴,还请谢小姐与尊上移步主堂。今夜有湘西与金陵的大厨来操持宴席,又有方圆百里最有名的蜜饯坊专门定制的柿饼。今夜惟愿各位把苏宅当做自己家,吃得尽兴开怀。”

蔺子安走到前面,彬彬有礼地挥手道:“各位随我来吧。”

温辞自罗刹身边迈步而来,叶悯微唤他道:“温辞。”

温辞却没有同她说话,他与她擦肩而过,步伐未有片刻停顿。

叶悯微迷惑地转过头去,看着温辞的背影。

这冷战的情形谢玉珠以前也见过。那时候她还忧愁不已,如今她只是拍拍叶悯微的后背,语重心长道:“不碍事不碍事,俗话说得好,天上下雨地上流,夫妻吵架不记仇。”

今夜的洗尘宴办得阔气,在苏家雕梁画栋的厅堂里,歌舞伎乐、好酒好菜应有尽有。

大概是马面罗刹身子太过僵硬难以落座,眨眼之间热雾与马面罗刹都消失不见,座位上取而代之地坐了位美人。

只不过这花容月貌、媚眼如丝的美人,下半身竟然是条蛇——想来从噩梦里召出来的东西,总不会太正常。不过毕竟桌上只能看见上半身,一眼望过去这宴席倒正常许多。

谢玉珠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苏宅的仆人这么镇定了,每天夜里都变上这么几次,看多了自然见怪不怪。

然而吃着吃着,谢玉珠便发觉今夜更奇怪的竟然是叶悯微。

只见她大师父只咬了一口柿饼,便放下柿饼拿起筷子,象牙白的筷子在精致菜肴间移动,竟像普通人一样吃起宴席来。

这情形实在是难得,叶悯微向来视山珍海味如无物,谢玉珠惊诧道:“原来大师父你喜欢湘菜啊!”

温辞与苏兆青交谈间,目光也瞥向叶悯微。

他的筷子自哪道菜中扬起时,叶悯微的筷子便跟着落下去,也夹起这道菜。

他吃肉她便也吃肉,他夹虾她也夹虾。叶悯微原本就很少吃东西,又是左撇子,右手拿筷十分生疏,然而即便是鹌鹑蛋这种极难夹起之物,她失败数次也执着地跟着他夹起。

然后她还把在与鹌鹑蛋斗争中落下的,温辞刚刚尝过的菜再都尝一遍。

温辞挑挑眉毛,他心念微动,夹起菜里一枚完整的红辣椒,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叶悯微果不其然跟着他落筷,也夹起红彤彤的辣椒放入口中。

然后下一刻她便面色一变,捂着嘴咳嗽出声,面色通红,直咳出眼泪来。

坐在叶悯微左右之人连忙关心她,叶悯微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流,竟然还是把辣椒咽下去了。

谢玉珠说湘菜本就重香浓鲜辣,若不能吃辣,还是尝桌上的金陵菜为好。蔺子安还贴心地将金陵菜摆到了叶悯微面前。

然而当温辞再夹起辣椒时,叶悯微还是一边咳嗽着一边伸长手臂,将那道菜里刚刚令她落泪的辣椒夹起。

这次辣椒入嘴叶悯微便咳得更加响亮,双目通红一片,连耳朵都红了起来。谁想到平日里天塌下来也气定神闲的家伙,竟然被几颗辣椒折腾得如此狼狈。

温辞真不明白叶悯微这是想干什么。

谢玉珠也诚挚地发问:“大师父……你是在寻刺激吗?”

侍者连忙给她倒茶解辣,而叶悯微咳嗽着,那双泪眼依然盯着桌子,仿佛不肯错过温辞落筷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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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好奇似乎愈演愈烈,便像是从前研究术法一样,对他生出了十足认真地探索欲望。

温辞瞧着谢玉珠、蔺子安与苏兆青对叶悯微问长问短,他依然没有跟叶悯微说一句话。

只不过这顿饭到结束,他也没再碰过辣椒。

宴席散去,夜晚向来才是温辞最精神的时候,谢玉珠已经早早回房睡下,苏兆青与蔺子安也去处理家事。

天空一轮下弦月,月光清辉落在屋顶之上,瓦片泛着一层银光。温辞便倚着这层银光,胳膊搭在膝盖上,拎着个酒壶,目光沉沉地瞧着那细瘦的月亮。

有人踏上瓦片来到他身边,声音略有些低哑道:“大夫说,我们如今还不能喝酒。”

温辞转头看去,便见叶悯微立在他身边,她一身浅蓝衣衫,乌发尽处沾染白色,如同落雪的枝丫,只是眼睛还略有些泛红。

温辞凝视她许久,终于开口对她说出今夜第一句话:“那你要喝吗?”

叶悯微在他身边坐下,大大方方道:“要的。”

温辞把酒递给叶悯微,她仰起头喝了一口,果然被这烈酒辣得眼睛眉毛都皱在一起。

温辞轻描淡写道:“今晚你是怎么回事?”

叶悯微抱着膝盖转头看向温辞,月光在温辞身上洒下一层冷辉,他的目光深沉。

明明下午的时候他还在生气,晚饭前也不肯同她说话,此刻却被名为月光的水浇透,戏谑与怨愤之火悉数熄灭,只剩一派深蓝的冷峻沉着。

“苏兆青说你喜欢吃湘菜,所以我想尝尝看你喜欢的菜是什么味道。”

顿了顿,叶悯微皱着眉说出她的研究成果:“好痛,你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味道呢?”

“我儿时在湘西生活,那里气候温和湿润,饮食便是如此。”

“所以苏兆青请的那个湘菜名厨,也是你喜欢的吗?”

“她请的,是我儿时专为我做菜的那位名厨之子,那时候……我生病不能出门,所以四季更迭和外界的交流,很长时间便仰赖四季的菜肴。”

“这些苏兆青也知道吗?”

“嗯。”

叶悯微晃晃酒壶,她转过头去看向面前高高低低的屋顶,仿佛瓦片垒砌的山峦,屋檐燃起暖色灯火,与月光相映。

“她好像很了解你。”

“如今她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比你更甚。”

叶悯微看向温辞,说道:“那她知道的事情,你也告诉我吧。”

温辞转眸凝视着她的眼睛,淡淡道:“我凭什么?”

顿了顿,他突然问道:“叶悯微,你会害怕失去我吗?”

叶悯微愣了愣,她偏过头想了想,说道:“方才在雾气里看见你和马面罗刹站在一起,我确实想过若你死去会不会是这样的场面。按人们的传说,会有罗刹来勾走你的魂,带你去走黄泉路奈何桥,再世轮回。”

“那你会如何呢?”

“我会从罗刹手里把你抢回来。”

温辞嗤笑一声,仿佛这答案在他意料之中,然后他抬起眼睛凝视着叶悯微的双眸。

“但若是我不想留在这个世上了呢,我就想要跟罗刹去走黄泉,你会如何?你愿意放弃这世上的一切,陪我走吗?”

叶悯微眸光微动,流露出犹豫和迷惑的神色。

温辞接着说道:“当日在众生识海,我确实更想要回到现世,所以你百般挽留我也是自然。但若我就是想要留在众生识海,若我就想永生永世待在心想事成之地,你会如何?你愿意放弃这世上的术法、灵器、苍晶、魇术、魇修,所有的一切,永远留在我身边吗?”

叶悯微眼里的犹豫更甚,她道:“我可以想办法让你改变心意……”

温辞嗤笑一声:“你以为你天纵奇才,便可以罔顾他人意愿了?你这样和策因对玉珠所做的又有什么区别!”

叶悯微眼里朦胧一片,她似乎寻不到答案。

温辞嘲讽道:“叶悯微,你是我见过最自私的人。你旁若无人、我行我素,什么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对你来说就像个笑话。我们相识数十年,我仍无法想象像你这样的一个人,究竟会怎样去爱人。”

“我……”

他却打断她,道:“你说你喜欢我,那就来让我信服。”

叶悯微发觉温辞身上火焰并没有熄灭,它们冷却凝固,如刀光隐藏在他的眼眸深处。

那刀光指向她,他的眼眸凝视着她。

“叶悯微,竭尽全力一试吧,让我看看你的喜欢、你的爱意、你的牺牲,究竟是何模样。”

他已经折戟沉沙,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既然避无可避,不如短兵相接。

即使鲜血淋漓,也要个痛快。

第077章铃铛

夜风吹拂间,叶悯微凝视着温辞眼里的锋芒,她问道:“那你会原谅我吗?”

温辞缓慢而笃定地摇头:“我不原谅你。怎么样,要放弃吗?”

叶悯微也摇头,她同样笃定道:“我不放弃。”

温辞不置可否地一笑,道:“好,不愧是你叶悯微。”

世人的讥讽嘲笑,指责与否认从来不能打扰叶悯微,她没有要与谁对抗的概念,也因此,她没有屈服的概念。

所以叶悯微永不屈服。

苏宅的日子逐渐变得风平浪静起来,连谢玉珠都渐渐习惯每天夜里翻着花儿出现各种梦魇之物,可以像苏宅仆人们那样淡然处之了。

那日洗尘宴上苏兆青向叶悯微与谢玉珠介绍了自己与温辞的渊源,说梦墟主人对自己有再造之恩,请他们在府上安心养伤,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待有下一步计划再行动。

温辞托苏兆青打听秦嘉泽与魇兽的消息,他们便暂时在苏宅休养。

正是春日融融,阳光烂漫温暖得不像话,温辞照例在房间内补觉,而叶悯微、谢玉珠与苍术则在庭院里晒太阳。

至于苍术是怎么走到庭院里的,倒不是因为他醒了,他实则是被牵丝术“提”过来的。叶悯微与温辞改造了牵丝盒,从中牵出几根丝,可以像控制木偶一样操控人身。

于是谢玉珠便把丝线连上苍术的四肢,稍一摆弄,苍术便顺畅地站起身来。他在牵丝盒操控下行走如风能跑能跳,从背后看和正常人根本没区别,就是正面一瞧就能看见他双目紧闭,实则仍在昏迷。

大夫说久卧伤身,谢玉珠便操控苍术,让他走到庭院里,坐在她们身边一起晒太阳。

谢玉珠向后躺在草丛之中,伸长了胳膊感叹道:“啊,春天真好啊,最喜欢春天了。”

顿了顿,她眯起眼睛,由衷庆幸道:“幸好我没有变回策玉师君。”

自除夕夜以来至于春暖花开的今日,她身上所发生的一切跌宕起伏,恍如隔世。谢玉珠想起她二哥牵着她从碧霄阁上一跃而下,想起那日浑身是血的她二位师父,不免心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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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

“……大师父,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啊?”谢玉珠喃喃道。

叶悯微近来正巧对“自私”这个词儿十分敏感,闻言眼眸一亮。

只见谢玉珠望着天空,继续道:“我大姐、我二哥……他们为了救我忤逆师门,你们为我也受了重伤,苍术甚至……至今昏迷不醒。我总觉得……很对不起你们,一切只是因为我的一句不愿意而已。”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呢?”叶悯微问道。

“……我说这话可能有点不识好歹,但我就是不想要过策玉师君的人生。她属于扶光宗,也困于扶光宗,即使我现在不想担起扶光宗的重任,等我变回她之后也一定会回心转意,为宗门与仙道殚精竭虑。”

“说到底我就是没信心敌过策玉师君的意志。我才从家里跑出来一年,我还有成百上千的愿望没有实现,我想长见识、见美景、交朋友、长本事,我想自由自在地浪迹天涯。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的自由才刚刚开始,我不甘心。”

谢玉珠转过头看向叶悯微,认真道:“我也不想失去你和二师父。”

叶悯微灰黑的眼眸一派安然,她说道:“原来如此。”

谢玉珠略一思索,觉得有些不对。她一骨碌从草地上爬起来,道:“不是……您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变回策玉,为何还竭尽全力地来救我啊?您都不问问我,劝劝我?”

“你的不愿意不就是一切吗?人若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和牵丝盒操纵的傀儡有什么区别。”

叶悯微放下膝盖,在春日阳光中盘腿而坐。

同样是春日暖风,就像她与谢玉珠一年前成为师徒的那天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时,是你让我成为了你的师父,那是我获得的第一个身份。这一次我虽不知道你的动机何在,但是所谓师父不就是徒弟有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时,要帮她完成吗?”

谢玉珠怔怔地望着叶悯微,她眼眶有些发红,鼻子跟着抽了抽,伸出手臂去抱住她的大师父,软声唤道:“师父……”

叶悯微举起手,她拍着谢玉珠的后背道:“我是这样想的,不过温辞说我是个自私的人,所以或许我们都很自私,所以才志同道合。”

谢玉珠认为,她大师父一向很擅长破坏所有感动的氛围。

然而这个话题也实在让她好奇。

谢玉珠从前觉得她两位师父都是世外高人,活到这份上也该断情绝爱了,而且两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复杂,就没往男女之情那方面想。

而今她醍醐灌顶,这世间最复杂的不正是男女之情吗!

谢玉珠松开叶悯微,兴奋道:“大师父,你和二师父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显然这也是叶悯微所关心的问题,她正襟危坐,仿佛探讨术法一样,说道:“是这样的,我们以前有过肌肤之亲,抱过也亲过,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然后现在,他应该是想让我追求他。”

“……啊?”

谢玉珠的表情变幻莫测,先是惊诧兴奋,最后全部转为由衷的疑惑。

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师父你们……你们这步骤是不是……全反过来了?”

叶悯微勤学好问道:“你觉得,我该如何追求他呢?”

“我……我也不知道啊!”

谢玉珠全无经验,虽然说是对卫渊有些好感,但也不算是钟情,只是喜欢那张脸那身气质罢了。

再说她看过的话本子上的才子佳人们,只要是才子和佳人就一定能看对眼,拿出个信物就能私定终身,哪有她两位师父这错综复杂的关系?更别说她两位师父这般特立独行,都不能以常人的心理去揣摩。

谢玉珠也正襟危坐,她严肃道:“那二师父有没有说过,他希望你怎么追求他啊?”

叶悯微于是把他们在屋顶上的对话与谢玉珠说了一遍。从来很向着叶悯微的谢玉珠,这次却站在了温辞那边。

她托着下巴思忖片刻,认真地点头道:“我觉得二师父说得很有道理。”

“为什么?”

“当大师父你和你喜欢的人意愿相符时,你就会倾尽全力帮他达成所有愿望。这时候你最有魅力,最让人动容。”

谢玉珠指指自己:“比如我变回策玉这件事。”

“但是你和你喜欢的人意愿相悖时,你永远会以自己的意愿为准……而二师父就永远为你让步。”

谢玉珠看了一眼远处关闭的房门,小声说道:“大师父,你不告而别的那三个月,你不知道二师父有多么受折磨。你还记得二师父白日里多么嗜睡吧?那三个月里我就没见他在白天合过眼,夜晚他更无法入眠,他说头疼,去药铺里买安神的药丸不要命地吃。”

“他每天都要骂上你两句,说要把乾坤袋还给你跟你分道扬镳,但一见面看你在涞阳王府受伤,他就再没提过离开你的事,也没提过他的病。”

“二师父心里最高的意愿就是你,如果你的意愿与他的相悖,他一定会选择你。”

谢玉珠越说越明白,以至于突然在这一刻看清了她二师父。

她二师父其实是个很孤单,脾气倔,嘴巴坏,又容易不安的人。

他大概很希望能被坚定地爱,但是他对他爱的那个人没有信心。

所以他气急败坏,口是心非。

又满心悲哀。

谢玉珠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有一些无师自通的本领,可以胜任军师或者红娘一职。

她分析道:“……二师父应该也很希望你能这样对待他吧,不是你成全他,而是你选择他。”

叶悯微眸光微动,灰黑的眼睛里深深埋着一点震颤的东西,她低下头来开始仔细思索。

谢玉珠发觉,这几日她大师父演算术法的时间都减少了,她还以为是她大师父换脑子之后容易疲惫。

原来她大师父是在想她二师父呢。

谢玉珠不知该可怜哪个,她二师父不容易,她大师父想要追求她二师父,也不容易啊!

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没多久,苏兆青便打探到了秦嘉泽的消息,如今鬼市里又有一卖家名声渐起,几乎和林雪庚平分秋色,那卖家似乎正是消失的秦嘉泽。

而叶悯微的魇兽自上次在宁裕出现后,便销声匿迹,再未现身。

自从叶悯微下山以来所遇到的许多事情背后都有鬼市的影子,那被她魇兽挑中的“徒弟”林雪庚虽未现身,却一直若有若无地影响着她的轨迹。

那个杀上白云阙屠杀四十多人的凶手,以人炼苍晶的年轻姑娘。

叶悯微也觉得,应该要去鬼市看看了。

叶悯微、温辞、谢玉珠一番收拾,他们带着苍术离开苏宅,向招待他们的主人们辞行时,终于得以见到了苏兆青的真面目。

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破晓,从微微亮起的晨光尽头里走来一个姑娘。苏宅的灯火辉煌,照亮那个姑娘的面容。她面容白皙秀丽而清瘦,一身浅紫扶桑花金纹缎面袄,发髻间珠玉耀眼,华贵却寂静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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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仿佛一朵绣在织锦屏风上的鸢尾花。

美丽却无生机。

她被一些灰黑的鸟儿衔着衣服,提着向她们飞来,像是活着的人偶一般。那些鸟儿衔着她的衣服让她跪在地上,弯下腰去,向温辞跪拜三次。

而这个姑娘一直闭着双目,无声无息。

苏家幼女八岁时意外坠落患上木僵症,终日昏睡,除了有呼吸心跳外与死人无异。苏家老家主求医无果后,便将苏兆青送去了梦墟。

梦墟唤醒了苏兆青的精神,她以精魄行走于梦墟之中,得梦墟主人援手,领悟魇术之道,终闯过三十二重梦境,成为魇师。

然而她的身体却永远不会再好转,无声无息,虽有知觉,却无法反应。

这具身体是囚禁她魂魄的监牢,唯有在梦里她才能醒来。

从噩梦里召来的鸟儿衔着苏兆青的身体直起身来,在她头顶盘旋的那只发出奇异沉闷的声音。

“感谢先生赐我以世界。”

谢玉珠与叶悯微惊诧地站在旁边,而温辞只是端详了苏兆青的躯体片刻,轻笑道:“你长大了。”

“我说过你不用向我报恩,你能好好长大,我便觉得很欣慰。”

温辞以前并不怎么喜欢魇术,他自己一个尚且身陷噩梦的人,竟要去利用别人的噩梦伤人。

不过看到苏兆青之后,他开始觉得魇术或许还是有那么一些意义的。

太阳出来的瞬间,鸟儿烟消云散,苏兆青的身体无力倾倒,被站在旁边的蔺子安抱在怀里。

蔺子安抱着瘫软无力的苏兆青向温辞他们行礼,他们便向蔺子安还礼。晨光慢慢照亮大地,蔺子安看着那四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然后低头轻手轻脚地把苏兆青的身体放进旁边的四轮车里。

那白衣翩翩的公子推着小车,带着小车上的姑娘缓缓朝着宅院深处走去。

“兆青,桃花终于开了。”蔺子安温声说道。

他从旁边的树枝上折下一枝桃花,插在苏兆青的耳后。

他知道苏兆青此刻醒着,她能听到他的声音,也能闻到花香,只是她无法驱使这身上的任意一点骨骼血肉,给予一点回应。

苏兆青也曾说她的身体毫无用处。

但是蔺子安却觉得,正是因为那颗心脏夜以继日地跳动,血脉得以流转,大脑借此存活,从那寂寂无声的脑子里诞生的精神“苏兆青”,造就了她的生命,也成为他的妻子。

蔺子安淡淡一笑,他亲吻她的额头,道:“等你晚上醒过来,我们再聊春日吧。”

春日朗朗,叶悯微从那推着小车远去的一对夫妻身上移回目光,看向温辞。

温辞瞥她一眼,问道:“怎么了?”

“世上人们之间的联系,真让人羡慕啊。你和风漪堂那些伶人们还有苏兆青,苏兆青和她的丈夫,阿严和阿喜,孙婆婆和她的女儿。”

顿了顿,叶悯微说道:“我也想拥有这种联系,温辞,你教教我吧。”

温辞眸光微动。

叶悯微继续说道:“还有你的意愿、你想要的爱意,若你教我,我会竭尽全力。”

阳光逐渐清晰,天地之间光线朦胧而柔软,谢玉珠走在他们前面,兴致勃勃地看路边的花。温辞凝视叶悯微片刻后,突然低头亲吻了她。

很轻很快的亲吻,如春风拂过。

“这个吻,是还上次你亲我的。”

温辞轻哼一声,不咸不淡道:“第一件事,就是你若想对我做什么,必需先要问我是否愿意。”

叶悯微睁大眼睛望着他,继而点头。

温辞曾听天机老人说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系铃铛。

人出生的时候攥着一把铃铛,当遇到珍惜的人,就仿佛把铃铛系在她的身上。于是当他们在这个世间行走时,牵动他手里的丝线,那些与他相连的人们身上就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就算远隔百里,亦有感应。

他年轻时太死心眼,见到了叶悯微,攥着那把铃铛,这颗也系在她身上,那颗也系在她身上,把手里的铃铛都快系光了。

所以她在世间的任何地方,所做的任何事情,都让无数他的铃铛叮当作响。

她一无所觉,他却能听见,就算远隔百里,亦有感应。

如今温辞似乎正看着,叶悯微把她的铃铛,也系在他的身上。

第078章客栈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塞外边疆之地,举目望去只有无际的滚滚黄沙,落日下起伏不平的沙丘仿佛凝固的波浪,从天而地一派孤绝又炽烈的橙黄。风沙掩埋骆驼与商队的足迹,此地仿佛万古寂静,隔绝人烟。

仔细看去,却能在大漠边缘分辨出一座不大不小的客栈。

这座客栈高约三层,连同院子一起占地约一亩半,由土坯砌成,外墙亦是土黄色。它几乎和大漠融为一体,不仔细看还以为又是一座突起的小沙丘。

这座客栈前不着村后不挨店,旁边只一条破土路,也没挂什么牌匾,仿佛在关门的边缘摇摇欲坠,恐怕来一次风暴就真能被埋成沙丘。

此时此刻,这外表平平无奇的客栈里头,生意却好得出奇。

大堂里已经坐满了客人,客人们虽风尘仆仆,穿着打扮却都十分体面,操着南腔北调互相寒暄,来回吹捧。那个叫着孙老板,这个叫着吴老爷,一会儿夸声震关中,一会儿赞名扬海外,好似这客栈里的人随便推一个出来,都是叫得上名字的英雄好汉。

“呦,杜大官人,我还以为你这次来不成了呢!听说淮北叛乱声势浩大,都乱成一锅粥啦!”一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穿过人群,操着关东腔朝坐在靠窗边的黝黑矮胖男人道。

那矮胖男人叹息一声,以一口淮北官话摆手道:“可别提了,我绕了一大圈,一个月的路走了三个月,紧赶慢赶才到这里。”

两人的腔调南辕北辙,竟也不妨碍他们聊得热闹。

关东的邱老板道:“听说这次淮北叛乱,也不知是叛军还是朝廷的军队,居然动用了灵器术法,你可瞧见了?”

“瞧见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呐!”

家正住战场附近的杜大官人直摇头。

灵器之乱从叶悯微的魇兽现世开始,至今已经有二十多年,期间局势虽一直在恶化,却也勉强控制在仙门与灵匪之间。四处多有灾祸,却未演变成真正的战乱。

谁知自从去年叶悯微下山之后,局势恶化的速度竟骤然加快,以至于翻天覆地令人猝不及防。

今年一开年便发生了两件大事。头一件事是淮北叛乱,流民伙同山匪起义,朝廷镇压起义时,战场混乱之间居然出现了术法。

原本近来年景不好,流民起义之事也不少见,但战场上出现了灵器与术法,这意味便大不相同。术法一出血流成河伏尸百里,起义虽然被成功镇压,但仙门与朝廷之间的关系却骤然紧张。

“果真是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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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用术法,来镇压起义吗?”关东的邱老板关切道。

杜大官人摇头:“谁知道呢?当时战场上乱成一团,没证据的事儿,朝廷就算做了又怎么可能承认?”

他四下看了看,在嘴边竖起手掌,小声对邱老板说道:“早有风声,说那逍遥门叛徒卫渊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卫渊那厮建立天上城广收灵匪,如今有术法流到军中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我瞧着,仙门已经认定了是卫渊做的。”

“这仙门怎么忍得了?卫渊势弱时他们未能将其铲除,如今卫渊和朝廷的关系已盘根错节、密不可分。主持太清坛会的又正是逍遥门,逍遥门与卫渊早有宿怨,这些年两方关系一直如履薄冰,该不会……该不会这次仙门要与朝廷开战吧?”

杜大官人与邱老板一齐叹息。只听雷震似的脚步声响起,客栈老板提着两大壶酒放在他们桌上,酒晃荡着洒出一大片。

那老板膀大腰圆,肚子一挺足能占四人的地儿,吹着络腮胡子道:“大家都是靠灵器之乱发家的,发什么愁!喝酒,喝酒!自来这世道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依我看越乱越有赚头!你们谁赢了这次竞卖,这辈子就躺在金山银山上睡大觉吧!”

开年以来的第二桩大事,也是诸多人齐聚此处的原因,便是鬼市千金榜上放出消息,有人要在鬼市竞卖苍晶炼制之法。

千金榜上的售卖绝不可能造假,苍晶正是灵器之乱的重中之重,怎么珍稀也不为过。这消息一出举世哗然,大家纷纷猜测售卖者是不是万象之宗,都在找门路往鬼市涌。

而在这场举世瞩目的竞卖被捧得火热之时,林雪庚又宣布将于同一日在鬼市竞卖“斥灵场”建造之法。

斥灵场之中所有术法灵力一概失效,这是林雪庚的拿手绝技。

这消息仿佛就像在火上又浇了一把油,在世人之间炸开了锅。同时竞卖“苍晶炼制之法”与“斥灵场建造之法”,尖矛与重盾同时摆上货架,这是鬼市百年不遇的盛会啊!

千金榜竞卖会顿时一席难求,大家更加削尖了脑袋往鬼市去。

“我们靠着鬼市混口饭吃,自己几斤几两也还是清楚的,也就是去见见世面,还真能竞得这东西不成?”

杜大官人倒是拎得清,他边回答客栈老板,边邀请邱老板与他同桌吃饭。客栈老板如雷震般的脚步便转而咚咚咚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客栈老板的脚步声远去之际,杜大官人却听窗外传来“咚哒咚哒”的驼铃声响,有人随着驼铃声吹起羌笛。笛声悠远细长,如大漠上空盘旋的鹰,穿天透地,孤寂又恢宏。

杜大官人从身旁那扇小窗看出去,苍茫沙漠之中,从落日之处浮现四个骑着骆驼的剪影,沿着破土路慢慢靠近,慢慢变大。

邱老板也看过去,他赞叹道:“这羌笛吹得是真好啊,我来塞外这么多趟,此人技艺数得上第一!”

“看来也是去鬼市的。”杜大官人猜测道。

那一行四人果然在客栈前停下,他们将骆驼们交给伙计,由大门走进客栈中。

只见这四个人皆着大漠商旅常见的长袍,头戴兜帽面缚面巾,浑身上下裹得严实,每人只露出一双眼睛。

最先走进来的是个年轻姑娘,步履轻快雀跃。而后的姑娘便沉稳许多,眼神有些迷蒙,步子也缓慢得过头。

她身后的男子大约是方才笛曲的演奏者,羌笛在他的手心手背之间旋转,仿佛杂耍一样神奇。

他虽然只露出眼睛,但那双眼睛实在是漂亮至极,眼眸漫不经心地扫视堂中众人,气势逼人。杜大官人与和邱老板与他对上眼神时竟心生胆怯,立刻移开目光。

最后走进来的那个男人似乎很瘦弱,不仅从头到脚都裹着,头上还戴着帷帽,连眼睛都被遮住了。他手里提着个鸟笼子,竟维持着手臂弯曲的弧度纹丝不动。

那边最年轻的姑娘快步蹿上了柜台,她问道:“老板,这里住店多少钱一晚啊?”

只见柜台后站着一胖一瘦两个女人,胖的那个是老板娘,瘦的那个是她的女儿。

老板娘也生得身材敦实,膀阔腰圆,她一伸手,十个指头竟戴了七个金戒指,咧嘴露出一颗光芒闪烁的金牙。

实在令人难以想象,在这么个破地方开家破客栈,怎么能赚到这个地步。

她女儿看起来则朴实得多。她二十岁上下,没穿金戴银,只是腰间挂了两串铜钱。她手里举着个酸枝木的烟杆,一晃身上便哗啦啦铜钱声作响,正伏在柜台上做账。

老板娘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些新来的客人一遍,仿佛估了一遍价,不咸不淡道:“三百两银子一晚上!”

老板娘这话一出,满身的金银顿时有了理由。

客人惊道:“果然是家黑店!”

“明码标价,没钱就滚!”

客人不但不生气,还眼露欢喜之色:“滚什么滚,找的就是你们这家黑店!”

她扭头对后面道:“大师父,二师父,我们终于到地方了!”

于是有着漂亮眼眸的男人迈步从后面走到最前,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放在柜台上。

这特制的信封在坐的各位客人无不熟悉。

“来了一群新客啊。”邱老板压低了声音。

杜大官人道:“瞧着可是些不好惹的家伙,专为竞买而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老板娘拿起信来,将那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再将这四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露出个笑容,语气稍缓。

“原来是缪老板介绍的新客,得了这么多旧客保举,本事不小。”

老板娘话锋一转,将那信折起在手里甩了甩,说道:“不过近来客人太多,我家这座庙小,你们一下来四位,我们怕是招待不过来啊。”

她话里有话,只见她边说边伸出戴满金戒指的圆润指头,大拇指食指中指这么一撮。

谢玉珠立刻心神领会地将一锭银子奉上,老板娘瞅了那银子一眼并不说话,谢玉珠便再加上一锭金子。

老板娘终于喜笑颜开,她一只手在柜台下摸索半天,拿出两块房牌来:“客官们赶得巧,本店正好还剩两间房,再晚来便没位置了。”

谢玉珠正想去拿房牌,房牌却被老板娘按住不放。

“最后两间,每间五百两一晚,绝不还价!”老板娘狮子大开口,山匪抢劫怕是都比不上她心狠手黑。

谢玉珠倒吸一口气,对叶悯微小声道:“这也太黑了!”

话虽如此,谢玉珠还是如数掏出了银票,老板娘接了银票这才松手。

叶悯微的目光却落在了老板娘女儿的账簿上。

温辞瞧着老板娘把银票收入囊中,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这可不好说,最近正是最拥挤的时候,您瞧大堂里这么多客人都等着呢。听哨子安排就是了。”老板娘大着嗓门说道。

鬼市隐匿于世,出入口十分隐蔽,而这些出入口的所在以及进入鬼市的方法,只有被称作“哨子”的鬼市中人知道。这么多人齐聚于此,便是在等待鬼市的哨子为他们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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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玉珠环顾四周,跟老板娘打听:“鬼市的哨子是哪位,能否给我们引荐一下?”

“引荐什么,不就在这儿吗?”

老板娘一指旁边做账的姑娘,道:“就是我女儿,放心,跑不了!”

那一直低头做账的姑娘抬起眼睛,她端着烟杆,嘬了一口烟嘴徐徐吐出一口气。云雾缭绕间她瞥了她娘一眼,又把谢玉珠四人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兴致缺缺地再次低下头去。

谢玉珠干干一笑收回身体,由衷地对她大师父小声道:“真是太黑了啊!”

女儿去鬼市做哨子,爹娘在外头开客栈,客人什么时候去鬼市全听哨子安排,多住一天这家人就多挣一日的钱。

一夜五百两,这家人可真是把生财致富之道牢牢攥在了手心里。

叶悯微一行四人领了房牌,由伙计引路上楼。叶悯微跟着他们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俯下身点点客栈女儿手里的账簿。

“你这里算错了。”她平淡道。

那姑娘略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对面那双恍若有雾气的朦胧眼睛从账簿上转开,并未在她身上停留一瞬。

这客人转身跟上她的同伴,上楼的时候不紧不慢,却还差点绊了一跤。

老板娘纳闷地从女儿手里拿过账簿,算盘噼里啪啦打了半个时辰,才恍然大悟道:“呦,真算错了。”

她瞧着这满本用密文记的账,一不是一五不是五的,寻常人连一串数字都认不出来。

“真是奇了怪了欸,她是怎么看明白的?”

老板娘思索片刻,突然指着女儿道:“不对,秋娘!你这丫头是不是昧钱了!”

而她女儿只是吐了一口烟,端着烟杆,拎着账簿慢悠悠地晃走了。

第079章缠人

这家店好似与叶悯微不对付,她上楼的时候绊了一跤,走进房间时又好险撞上门。

不过进入大漠之后她的日常便是如此——“到处碰壁”。

这也不能怪叶悯微,茫茫大漠一片金黄,连房屋都是土坯砌的,实在是缺乏标识。未免引人注目叶悯微又没戴视石,这世界在她眼里只是深深浅浅的黄色,她路上没一头栽进沙子里就不错了。

房门一关,温辞便松开面上裹着的面巾,露出那张异域面容。

进入大漠后温辞好几次被认作是本地人,这里原本就是外族人的地盘,他的长相恰能融入他们之中。未蒙面时会有人操着稀奇古怪的外族话来找他攀谈,温辞竟也听得懂,并且大部分时候只简单地回一个单音。

谢玉珠询问之下,知道这个单音的意思是——滚。

她二师父白日里实在是个暴脾气的,谁来打扰他睡觉他就逮着谁骂。

苍术依旧昏迷不醒,只能依靠牵丝术牵引行动。谢玉珠将苍术安顿在床榻上便收了丝线,转头朝她两位师父啧啧感叹。

“太黑了,真是太黑了!若不是苏姑娘此前给了我们一大笔钱,我们今夜怕是要睡到大漠里去了。”

暮色渐深,温辞将长袍兜帽摘下来,伸到窗户外面抖沙,漫不经心道:“人家开黑店的,自然要黑得敬业,更别说这正是坐地起价的好时候。”

他们能够得到进入鬼市的推举信,自然是有赖苏兆青的帮助。

有头有脸的人物通常都不会自己去往鬼市,大家都有各自在鬼市的线人,由线人代为进行情报及物品的交易。苏兆青在鬼市有许多线人,她通过其中一位拿到鬼市的新客推举信,以确保叶悯微一行人进入鬼市的资格。

然而他们刚离开苏宅没多久,便传出了叛乱以及鬼市竞卖的消息,一时间无人不在议论此事,形势越发复杂。

去往鬼市的人流骤然暴涨,苏兆青线人相熟的哨子手下名额已满,他们不得不辗转边疆,来到这最偏远的鬼市哨子处。

聊起此事,谢玉珠便有些愤愤不平,她道:“怎么什么黑锅都往大师父身上扣,那鬼市里卖苍晶炼制之法的,不是秦嘉泽就是林雪庚,关大师父什么事儿啊?”

他们这一路而来,没少听到流言蜚语。

叶悯微早已经被人骂习惯了,对于此事心平气和一点儿也不生气。毕竟秦嘉泽与她换脑之事大部分人都并不知晓,而且说到底是她与秦嘉泽立下契约,要他把所研究创造之物都公诸天下的。

只是现在公布,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若是现在苍晶炼制之法被公布,会挑起仙门与朝廷之间的战事吗?”

房内的灯火被点亮,昏黄烛光中叶悯微问温辞道。

温辞抱着手臂,目光沉沉道:“区别不大,事已至此,仙门朝廷的冲突只是早晚的事情。”

仙门与朝廷的和睦相处,是千年来无数严规重责,以及修道高竖的门槛所维系的结果。

先出了一个游离于规则之外的卫渊,又有了彻底打破门槛的灵器,两方权力的边界开始模糊不清,必有胜负要分。

“不过秦嘉泽在鬼市售卖苍晶炼制之法,买家自然会把方法私有,这不符合你与他结生契中公之于众的要求。不知道他在打什么注意。”

顿了顿,温辞继续对叶悯微说道:“总之我们进入鬼市之后,谨言慎行,小心行事。先去找到秦嘉泽,把你与他之间的恩怨解决再说。”

“时势瞬息万变,利弊相易。之后应该还会有很多人找上我们,我们要确保在那时,有做决策的余力。”

他们初初商定时,夜色已深,谢玉珠牵着苍术去了隔壁房间。而叶悯微从怀里掏出一个袖珍的小本子和一颗珠子,在烛火下,拿出毛笔在袖珍本上面写写画画。

温辞一只手撑着桌子,俯下身来看叶悯微写的东西,道:“你到底把消息珠的构造拆出来了。”

林雪庚掌握他们的行踪,正是通过这最初他们在牵丝盒灵匪身上拿到的消息珠进行的。

消息珠将鬼市贩卖的情报送到买主手里,但暗地里消息珠也是林雪庚的眼睛,她通过这些散落的消息珠收集买主身边的信息。

所以这一路上,林雪庚一直在悄无声息地看着他们。

在地宫时秦嘉泽暗示过这一点,不过之后发生了一连串事情,导致叶悯微对消息珠的研究被搁置。到苏家时,叶悯微终于把这消息珠拆掉,大刀阔斧地改造了一番。

所以他们离开苏家之后的行踪,林雪庚应该已经无法得见。

“我听说鬼市笼罩了一层斥灵场,进入鬼市后所有的术法都会失效,那么我的视石也会失去效用。”叶悯微抬起头来,她鼻梁上的水晶视石上蓝光跃动。

“我得用笔把可能用得上的灵脉图记录下来,尤其是消息珠的。消息珠运行的机理也与灵力相关,林雪庚手上必然有以苍晶维系的一个消息总汇处,然而这样的东西却能在鬼市斥灵场里运转……”叶悯微解释道。

温辞接着她补充道:“说明这是林雪庚在斥灵场中为灵力开的口子,她以某种方式给予自己的灵器特权。”

叶悯微点点头,她旋转着手里的黑色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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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致勃勃地感叹道:“林雪庚对于灵脉的设计和运用真有趣。”

她如今已经做不到过目不忘,却也不沮丧,甚至若不是秦嘉泽实在是个人渣,温辞瞧着她也没那么想拿回自己的脑子。

“用纸笔而非默记,感觉如何?”温辞问道。

叶悯微笑道:“挺有意思的。”

温辞轻笑一声,他退后两步伸了个懒腰,懒懒道:“你写你的,我去活动活动筋骨。”

叶悯微却突然收起珠子与书册,端起烛台,一脸真诚道:“你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

温辞伸懒腰的胳膊悬在半空,他眯起眼睛打量叶悯微,狐疑道:“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黏人了?”

叶悯微眨眨眼睛,面不改色:“没有啊。”

“是不是谢玉珠又教你什么了?”

“没有啊。”

“烈女怕缠郎?”

叶悯微沉默一瞬,她思索道:“这应该不算我出卖她吧?”

温辞抱起胳膊,皮笑肉不笑道:“你们还真是一个敢教一个敢学,之前那些教训都白吃了?”

温辞所说的正是叶悯微这一路上种种异想天开的事迹,最厉害的,当属她生服砒霜那一次。

此事的过程十分离谱,叶悯微拿她那特效伤药裹了砒霜吃下去,这无异于把杀手与医者捆在一起丢在人群里,此让两边都骂娘的行为成功地将她狠狠折腾了一番。

叶悯微当日头疼得拿头撞墙,流了不少血,被温辞死死抱住,缓了一整天才平息下来,倒是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而此事的理由就更加离谱,因为叶悯微得知温辞曾苦于头疼,为了能够达成“感同身受”的愿望,就想身体力行地感受一下头疼之苦。

当时谢玉珠在旁边大喊三声苍天明鉴,说她教她大师父感同身受,但绝没想到她大师父岔到这条路上来了!而叶悯微也据理力争,说她事先算过剂量不会出事。

当然,这并不妨碍温辞怒不可遏,把她们俩一齐骂得狗血淋头。

零零总总的事情让温辞发觉,叶悯微这个人生来可能就不大适合爱人。她适合去爱天爱地爱星辰爱术法,一到爱人这件事上她就八字犯了冲,脑子里也不知道都在想什么,说不定命都要折在里头。

叶悯微还总是问他,他想要的爱意是怎样的,他怎么不告诉她。

温辞说就她这拐得南辕北辙的思路,他说了一她以为是十,这还有正事要办,他可经不起折腾。

话虽这么说,但叶悯微的要求温辞大多数时候还是难以拒绝。比如今夜叶悯微便成功缠到了他,举着烛台跟他一起坐在了屋顶上。

大漠中雨水稀少,房屋不似中原,屋顶十分平坦开阔,就跟坚实的黄土地面似的,支了几根用于晾晒的竿子。

叶悯微将烛台放在地上,与温辞隔着烛台相对而坐。温辞胳膊向后支撑着身体,翘着腿抬头看向天空,叶悯微也跟着仰头看去,广袤无垠的明亮星河便映入眼帘。

天如漆盘,而星辰大者如珍珠悬空,小者如细碎金屑,这世上再上等的锦袍冠冕,也比不过这漫天璀璨。

叶悯微刚刚进入大漠时,夜里看见这满天星河便燃起了观星的兴致,兴奋得走不动道儿,好几天才缓过来。

此时她喃喃道:“可惜,苍术曾说想与我一起观星,现在却沉睡不醒。”

“他算尽世间一切命运,若真如他所说,他要见的姑娘不是你,也不是玉珠,那他一定会醒过来去见那个姑娘。”温辞说道。

顿了顿,他继续道:“等鬼市的事情结束之后,我们把苍术带去梦墟,若他能在梦墟醒来并修得魇术,便又能看见这世界。”

“苍术会做梦吗?”

“没有,他从不做梦。”

叶悯微思索片刻,她突然转过来,目光从星空转移到温辞脸上,她好奇道:“那你此刻看到的梦,应该和在中原时很不一样吧?”

“每个地方风土人情不同,人们的梦也不尽相同。一个地方一夜发生的所有梦境,就像此地的史书一般。”

温辞的侧脸被烛火映得昏黄,黑暗之外是璀璨星辰,静谧之中,他缓缓说道:“在你研究出魇术之前,我们巫族人把那叫做纵梦术。我们可以穿行于不同梦境之中,在梦境里塑造一个世界,在世界里塑造一个梦境。”

“就像梦墟那样?比魇术要强大得多?”

“嗯。”

“那有没有方法,可以让我看到你所见的那些梦境?”

温辞收回目光望向叶悯微,漫天星斗下,叶悯微的眼里闪烁着他熟悉的热切。

“当然有方法,你以前就已经好奇过了。”

温辞偏过头去,伸出自己的右手,他手上那精致繁复的指环与铃铛手串莹莹发亮。

“用这个,用你所做的这‘好梦’手串。”

“只要我彻底放下所有戒心、向你敞开意志,你就可以用它侵入我的精神,左右我的意念,看到我所见的所有梦境,借由我使用纵梦术。”

这描述不由得使人悚然,但显然叶悯微并不这么觉得,她眼眸微微睁大,眼里只是单纯的兴奋。

温辞仿佛意料之内般嗤笑一声,他收回那只手撑着下巴道:“我年少时你便如此,用我的纵梦术在梦里塑造出灵脉灵器,模拟它们的运转。用送给一个孩子的礼物来做这种事,真是让人寒心。”

叶悯微原本听着温辞的叙述,惊叹地哇了一声,然而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意识到什么。

她收敛了神色,降低了音量,含蓄地收起惊叹。

温辞凝视着叶悯微的眼眸,探究道:“若我现在把这权力再给你,你打算做什么呢?”

叶悯微将方才温辞的话思考一遍,诚实道:“改变你的意志,让你原谅我。”

温辞冷笑道:“我就知道。”

叶悯微眸光一亮,道:“若再做一个类似的东西,我把同等的权力交给你,你也可以塑造我。你可以让我按照你的意愿那样爱慕你。”

叶悯微仿佛找到了某种便利而直接的方法,温辞却移开目光,摇了摇头。

大漠夜里的凉风掀起他头上的兜帽,他慢慢说道:“叶悯微,我说过我没想过修剪你,只有你修剪你自己。”

关于这一点他也想了许多年。

“你身上的确有我所痛恨的地方,我到现在也还痛恨着。但是我所喜欢你的部分,也是自你可恨之处生长而来,我不可能将它们分割开来。”

她的无情,她的漠视,她的舍弃。

她的纯粹,她的坚定,她的智慧。

“你是我无法塑造的叶悯微,如果我能造出一个你,我就不会喜欢你了。”温辞轻描淡写地说道。

烛火跳跃,叶悯微专注地望着温辞的眼睛,她眸光微动,若有所思。

大漠之中万籁俱寂,星河亘古不变,风吹拂过大地扬起烟一样的沙尘。

温辞却突然仿佛想起了什么要紧之事,转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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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指着叶悯微一本正经道:“叶悯微,你给我听好,我刚刚说的你就当没听过,务必左耳进右耳出给我忘了!”

叶悯微疑惑:“为什么?”

“这道理对于你的理解水平来说实在太过晦涩高深,你别又想歪到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弄出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东西!”

温辞神情严肃,心有余悸。

叶悯微与温辞对视片刻,然后捂住耳朵说道:“好,我现在都忘了。”

然后她果真开始干正事,又掏出她的袖珍本,甚至从还从乾坤袋里拿出个算盘来,噼里啪啦边打边写。又拿出温辞给她新做的小鼎炉,试验炼制苍晶的方法。

温辞见她行动如此迅速,不由得诧异挑眉。

半晌他轻笑一声,温辞靠近她,背贴着她的背放松了力气,就像在众生识海倚在她背上那样。

叶悯微的动作顿了顿,她问道:“你为什么要靠着我?”

“妨碍你研究了吗?”

“没有。”

“你不喜欢吗?”

“喜欢。”

“那还问这么多干什么。”

叶悯微果然没再说话,她只是直起后背,灰烬托起烛台升到半空,方便她把册子举起来写。

温辞仰起头,头抵着她颈侧,看着那恢宏广袤的星空。他想起来叶悯微一切命运的开始,是因为她十二岁时算出了太白经天的天象,被认为不祥。

所以后来她被家人送到了逍遥门修行,再之后的许多年后,她在风雪交加的昆吾山上见到了他。

“一切的开始,竟然是因为你被一颗星星欺负了。”温辞喃喃道。

“什么?”

“没什么。”

第080章秋娘

这一行四人还是第一次住黑店,住了两天便感觉到这店果然黑得不同凡响。

餐食饮水贵得仿佛在生吃银子,灯油炭火贵得仿佛在生烧金子。即便是大漠里物资匮乏,也断不该有这样的价格。

撇开这些不说,这店家若只是贪钱也就罢了,至少交够了钱就能早日进入鬼市。但情况并非如此,客栈老板老板娘只顾贪财,然而他们的女儿,鬼市哨子秋娘又有她自己的想法。

那姑娘样貌清秀,双眉如上弦之月,双目如水中扁舟,五官小巧。本是好看的长相,然而不知怎的,年纪轻轻竟浑身散发出暮气沉沉的氛围。

她平日里谁也不爱搭理,但自有一套标准。谁讨得她开心了她就先把谁送进鬼市,谁一句话惹她不顺意了,她便要她爹娘把银子退给人家,叫他们打道回府。

从她爹娘手里把银子抠出来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为这事叶悯微他们已经好几次目睹老板当着客人的面冲秋娘大发脾气,叫她不要使性子,收钱办事。

秋娘只是举着烟杆,在她爹暴跳如雷搬出一堆不肖之女不听老子爹的话要下地狱之类的诅咒之后,朝她爹脸上吐了一口烟,淡淡道:“我下地狱,你们就得在人间做穷光蛋。你收了钱,自己送去啊。”

她爹跳起来被她娘死死拦住,秋娘只是转过头晃悠悠地离开了。

谢玉珠小声对叶悯微与温辞说:“好家伙,这一身反骨比我还硬呢。”

大堂满座的客人每每目睹此情形,除了惨遭拒绝的客人们气得跳脚,其余没谁上去掺和的。

如今要去鬼市的人太多,各地的入口都吃紧,现在得罪了秋娘怕是来不及找别处了。

正在客人们绞尽脑汁揣摩秋娘的标准,想讨她欢心时,叶悯微却另辟蹊径。在住店三天后的晌午,她穿上长袍,戴好兜帽面巾,牵着骆驼出门去了。

即便还未到夏天,白日里大漠中也是热浪滚滚,除了骆驼商队外少见人烟。黄沙漫天之间,天地中叶悯微与她的骆驼如同两粒芝麻。

叶悯微戴上视石,走走停停,时而环顾四周模样差不多的沙丘,时而蹲下来在沙地里写写画画,视石上蓝光跳跃。

最后她望向大漠深处的某个方向,喃喃道:“在那里。”

言罢叶悯微便骑上骆驼,不紧不慢地朝着那个方向行进。大约一个半时辰之后,视野尽头果然渐渐出现一片绿洲,胡杨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在蓝天黄土中格外显眼。

再走进了才能看清,这居然是被胡杨树林所笼罩的一座荒镇。

不知为何这座镇子已经被废弃,人去楼空,在风沙侵袭下只剩些断壁残垣,倒塌的墙壁中穿出树苗,砖头里长出梭梭草。

叶悯微从骆驼上跳下来,把它拴在树上,靴子踏过碎砖与荒草,独自走进这被胡杨树笼罩的荒镇之中。

这古怪的荒镇让人瘆得慌,叶悯微却并不害怕。

“确实在这里。”

她低声说道,边说便解开腰间的乾坤袋拿出苍晶。

叶悯微把苍晶扔到地里兼而撒下树籽,万象森罗运转,树籽扎根将苍晶卷入地底,她的脚步走过去,然后又退回来。

那树苗竟长出一点儿就枯死了,根须没能将苍晶推入它该在的位置。

叶悯微蹲下来瞧着枯树,若有所思:“土地太贫瘠,种不活吗。”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荒镇中竟然冷不丁响起人声,仿佛孤魂野鬼说话一样,一时有些吓人。

叶悯微抬起头去,离她不远的胡杨树上坐着一个姑娘,头戴斗笠,抱着烟杆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正是那鬼市的哨子秋娘。

问话声在断壁残垣中回荡,逐渐平息。叶悯微仰头与秋娘对视片刻,指着枯死的树苗,诚实道:“我在种树。”

秋娘晃着腿,腰间铜钱串哗啦作响,她不咸不淡道:“是吗?”

自然不全是。

叶悯微来到这里,是来寻找鬼市入口的。

这几日每当秋娘去送客时,她便以视石观察周边的灵场波动,几番测算下,推算入口应该正在此处。此刻她正准备埋下苍晶,算出入口的具体位置。

然而苍晶还没埋好,她就一下子被秋娘抓个正着。

秋娘却没戳破叶悯微,她凝视叶悯微片刻,便低眸将那烟杆上的烟锅头在树枝上磕磕,清出余灰。

她漫不经心道:“土壤不同草木便各异,想在这里种东西可不容易。”

“但是这里长出了很多树。”

“这里的树是我种的。”

叶悯微问道:“那你能教教我吗?我也想种东西。”

大约是没见过这么听不懂弦外之音又得寸进尺的人,秋娘动作一顿,转过头看向叶悯微,挑眉道:“你让我,教你?”

叶悯微站起身来,笃定地点点头。

秋娘吐出烟雾,从胡杨树上跳下来,一步步走近叶悯微,道:“你想种什么?”

叶悯微瞧了一眼那枯死的树苗,说道:“什么能活就种什么,当然,最好是辣椒。”

秋娘尚未对此做出回应,却听见有骆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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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声由远而近,蹄声急促,叶悯微与秋娘转头看去。

只见一位不速之客——不速之骆驼从大漠中朝此地奔来,背上还趴着个晕倒的人,直冲到叶悯微的骆驼旁才停下脚步。两只骆驼互相叫了两声,仿佛在交流方才的遭遇。

“苍术?”叶悯微惊诧道。

秋娘走近那骆驼背上的人,低头端详了一阵,拿烟杆挑起苍术布满伤痕的手臂,说道:“他被蛇咬了。”

一柱香的时间之后,这荒镇果然又迎来了新访客。

谢玉珠气喘吁吁地踏入这个镇子,继而狐疑地环顾四周。

镇子虽然已经残破不堪,但从那些掉落的门扉往里看,却能见到各种零碎的家当。仿佛这里的人并非离开,而是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似的。

谢玉珠心有戚戚,恰在此时刮起了风,荒镇中飞沙走石,天地一片昏黄。她小心地一点点前行,却好像在昏暗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坐在街道边的粗壮胡杨树上,默不作声。

这情景无异于大白天见鬼。

谢玉珠停下脚步,哆嗦着问道:“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人发出死气沉沉的,平淡的声音:“墓地。”

“谁……谁的墓地?”

“我的墓地。”

谢玉珠深吸两口气,大白天见鬼之事似乎已经坐实了,她谨慎地问道:“姑娘,你有……你有什么不平之事吗?”

那鬼淡淡道:“真是好命的蠢货。”

谢玉珠觉得冤枉,这鬼怎么还骂人呢?

风沙渐止,树上坐着的那个人面目逐渐清晰起来,谢玉珠终于看清她的样子。

“秋娘?”谢玉珠惊诧道。

只见秋娘穿着件土黄色的麻布衣服,靠着树干淡淡地一边抽旱烟一边看她,而在秋娘身边的树枝上,正趴着她要找的人。

“苍术?”

谢玉珠的目光再转下去,竟在远处的屋角边,看见了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的叶悯微。

“大师父?”

这见面实在大大出乎谢玉珠的意料。

谢玉珠方才的遭遇,说来也是不凑巧。

她原本牵了一匹骆驼带苍术出门活动筋骨,她如今的牵丝术已经十分熟练,而且苍术坐在骆驼上她牵着缰绳,原本不应该出什么事儿。

谁曾想走着走着,沙地里蠕动两下,竟突然钻出一条黑黢黢的细蛇来。

谢玉珠自小最怕蛇,当下脑海里一片空白,嗷得叫了一嗓子蹲下来捂住头。过了半天她才发觉,那蛇好像是冲着苍术去的。

载着苍术的骆驼受惊狂奔而去,待谢玉珠反应过来时,不仅连他们的影子都没有了,苍术还已经离开她能操纵的范围,挣断了丝线。

谢玉珠抚着心口道:“好险好险,我还以为我把苍术丢了呢!我刚刚这么一路追过来,想哭的心都有了。”

“秋娘带了蛇毒药,已经给苍术敷上药,应该没事了。”叶悯微道。

谢玉珠转过身朝秋娘连连道谢:“多谢您相助。”

秋娘瞥她一眼,转过头去嘬着烟嘴,一句话也没说。

谢玉珠莫名在秋娘眼里看到了蔑视。

谢玉珠有些不忿,她走到叶悯微身旁,她大师父正把镜水倒进地里,仿佛在认真种植着什么东西。

“您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挖人家墙角啊?”谢玉珠发出蚊子哼哼一般的声音。

叶悯微来干什么,出发之前跟谢玉珠与温辞都说过。

“嗯,这里土壤太干旱贫瘠,寻常方法种不活草木,还是她教我培土的法子的。”

谢玉珠睁圆眼睛,她迷茫地瞧了一眼远处的秋娘,不能明白两人之间为何能维持这种和平。

她压低声音说道:“对了,大师父,早上你听客栈老板吹牛了吗?”

这客栈老板十分自豪,经常吹嘘他做的最正确的事儿,就是把女儿送进了鬼市,他女儿才能被培养成鬼市哨子归来,他们夫妇靠此终于翻身做人。

“可是我听说这夫妇原本是有五个孩子的,他们把五个全送进了鬼市,只有秋娘一个人回来了,其他的孩子都死在了鬼市里。他们根本是自己豪赌,拿孩子做赌注啊!”

“所以说秋娘这古怪脾气……也算有几分道理。”

叶悯微闻言回头看了一眼,秋娘坐在树枝上,烟雾缭绕间低眸看着旁边躺着的苍术,不知道在想什么。

秋娘此人从早到晚都面无表情,对什么都不闻不问,兴致缺缺。

无论是讨得她欢心的人还是惹她不悦的人都一头雾水,不晓得自己到底是赢在哪一点,又是栽在哪一点。

叶悯微略一思忖,低眸看向她刚刚悉心改造过的一片土地,万象森罗旋转之间从土壤中慢慢发出幼嫩的绿芽来。那绿芽悠然生长,抽枝发叶,开出白色的小花。继而花朵凋谢,根部膨胀,结出红色的果实。

谢玉珠惊讶道:“这是……辣椒?”

叶悯微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深度够了,又种出来温辞喜欢的辣椒,真好。”

她将那些果实摘下来,又拿出一颗走到别处播种。待叶悯微收获了一大兜子辣椒之后,终于跟谢玉珠说道:“可以了,我们回去吧。”

谢玉珠便去镇子边牵骆驼。

叶悯微一边戴好兜帽面巾,一边走向在胡杨树上坐了一下午的秋娘。秋娘转眼看过来,只见叶悯微举起手,对她说道:“这是送你的。”

叶悯微张开手,手里竟然抓着一把烟叶。

“我刚刚种出来的,用了鼎炉加速炮制,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秋娘的烟杆停在半空,她咬着烟嘴却没有将那口烟吸进去,低眸看着叶悯微手里的烟叶。

“谢谢你刚刚教我培土。”

顿了顿,叶悯微说道:“嗯,也是贿赂,想拿来讨你开心的东西。”

她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微微弯起,语气十分坦然。

秋娘抬眼看向叶悯微,眸光微动,沉默不言。

叶悯微将烟叶用帕子包好,放在了秋娘身边,道:“若你觉得好,我再教你怎么做,并不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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