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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第81章
苍蓝的天幕上零星嵌着几颗星子,弯月如钩,隐在薄薄一层流云后,挂在天际另一边,康白?解下?身上的外袍,隔着骆驼递给苏樱:“披上吧,天凉了。”
“我带的有,”苏樱笑着从腰间的小包里取出一件短斗篷,抖开披上了,“多谢康东主。”
各色碎布头拼凑织成的斗篷,若是换一个人穿,未免会觉得花哨,但穿在她身上,却是锦上添花的观感,映得她雪肤花容愈发?精神,让人怎么也舍不得移开眼睛。
康白?到底还?是移开了眼睛,催着骆驼向?她靠近了些,低声?道?:“叶师,有句话我想着跟你说一声。”
苏樱转过脸看他,他一双微带蓝色的眼睛看着前方:“张法成是张节度亲弟弟的幼子,当初归义军向?朝廷上表归附,朝廷要求张节度送儿子张敬真去长安为质,张节度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不能去的,后来是张法成的母亲做主,送了长子张寿成入京为质,因为这个缘故,节度使格外优容他们母子,张法成在河西的地?位比张敬真也不差什么,他素日里风评还?算清正,不曾听说过有什么不法之事,不过世事难料,叶师连日辛苦,若是工期不那么赶的话,不如在家?休息几天吧。”
骆驼脖子下?挂的金铃叮咚叮咚响着,他低缓的语声?夹在其中,一齐送进耳朵,苏樱明白?,他是怕张法成动?了什么歪念头,提醒她躲避之意?。心里感激着:“好,我明日就?向?主持告个假,这几日就?在家?里吧。”
“我也可代?你向?主持告假,我与寺中上下?也都还?算熟悉。”康白?转头看她一眼,目光相触,很快又转开了,“免得你再?跑一趟。”
“那就?有劳康东主。”苏樱没有推辞。
最初来河西时,她也曾多方打听,知道?节度使张伏伽性子宽厚仁和,治理地?方轻徭薄赋,所以才决定留下?,这两年的亲身经历确实也印证了这一点,上位者既清正宽厚,治下?百姓自然就?能安居乐业,如今她渐渐也把这里当成了家?,所以方才张法成那一幕才让她分外觉得不安,离开中原后,她已经很久不曾被人用那种目光打量着了。
“我送叶师回去四条街吧,”康白?道?,“夜深了,你一个女子到底有些不便。”
“我还?想着再?去趟经洞,赶一赶进度才好歇。”苏樱笑了下?,“康东主放心,这条路我每天都走,极是惯熟,如今天热人们睡得迟,我只要赶在亥正前回去,这一条街上就?全都是人,不会有事的。”
康白?不能放心,虽然街坊四邻对她都极是尊敬照顾,但到底她一家?子都是女子,那张法成看她的模样又怎么都觉得古怪。便道?:“那么我陪你一道?去经洞吧,时辰还?早,我也正想走走。”
苏樱想要推辞,他已经带着骆驼往前去了,驼铃声?叮咚叮咚随风传来,骆驼奴牵着她这匹快步跟上,苏樱在驼背上摇摇晃晃,看见康白?团花胡服上的金银线在月光底下?一闪一闪,波光也似的感觉。
石牌楼集市。
彭成从阿力沙家?客栈打探了回来,上前禀报裴羁:“康家?商队是昨天到的,康白?亲自带队,说是要找一个能画经幡的画师,这几天一直在沙州各处寻访。”
裴羁颔首。画经幡的事他也知道?,太和帝在宫变之后虽然停了丹药,但身体还?是每况愈下?,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太和帝近来也开始求神拜佛,亦且很快就?十?分沉迷,应穆一向?身段灵活,投其所好,立刻便为他筹备了这次千秋节大法会。
称心夹缬领了活,康白?亲自来找画师,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康白?。裴羁压眉,他至今还?记得康帮苏樱出京,又帮叶儿入川。让人如鲠在喉,耿耿于怀:“放两个人盯着,防着他有异动?。”
“郎君。”房门敲响两次,宋捷飞查访回来了。
侍从上前开门,宋捷飞一个箭步跑进来,脸上带着点兴奋:“裴兄,属下?刚刚亲眼看见张法成进了节度使府,吴队跟他一个侍从喝酒赌赛,从他嘴里摸出了底细,张法成准备在重阳节那天请张节度观看军演。”
为官多年,他一直循规蹈矩,每天的公务就?是与各种数字、账目打交道?,这次出来大开眼界不说,竟然还?能装扮成百姓在民间查访,又亲眼目睹了吴藏混在酒楼里跟张法成的侍从喝酒、斗鸡、扑鱼,不动?声?色从侍从嘴里套出了许多张法成的底细,宋捷飞强忍着兴奋不好意?思在裴羁面前显露,暗自在心里夸赞裴羁深不可测,连手下?的侍从都如此厉害。
裴羁抬眉:“什么练兵?”
“重阳节当天张法成会组织沙州驻军在南校场演练,预备邀请张节度和城中要员全都到场观看,”宋捷飞抢着说道?,“吴队还?查到张法成在城南有处私宅,节度使府没一个人知道?,他隔上七八天总会过去一趟。”
张伏伽这些年里一直把张法成当成亲生?儿子一般对待,张法成的宅邸就?在节度使府中,与张敬真毗邻,几处别业也都与张氏父子的别业在一处,若真有这么一处私宅。裴羁叫过吴藏:“你连夜去趟私宅,找找有没有可疑的物件,尤其是账目。”
既然做花账,那么必然有一本真账,张法成若是不曾与张伏伽同谋,那就?必然不会方在节度使府,说不定就?在私宅里。
吴藏领命而去,宋捷飞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竟然还?可以私闯民宅,偷?裴相行事果然不拘一格!忍不住上前请命:“裴相,属下?能做点什么?”
裴羁思忖着,许久:“等。”
重阳节军演。沙州自收复后已经多年不曾打仗,张伏伽公务繁忙,只在节令时劳军慰问,平时并不怎么下?去营寨,从那本花账来看,张法成应当私吞了不少军费,士兵的装备粮饷应当是经常克扣,积怨应当不少,寻常情况下?张法成该当避免让张法成与军队接触,怎么会主动?组织演练,给自己增加风险?
眼前似有迷雾重重,在这异域的夜里,让人怎么也不能安心。裴羁慢慢走到窗前,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见康家?商队的旗帜在夜风里飘动?,这么晚了,康白?还?没有回来。
梵音寺,经洞。
壁上的油灯点亮了,火苗跳跃着,引得人影子也跟着跳,苏樱刚抓住脚手架,康白?也跟上来了,伸手替她扶住:“小心些。”
苏樱向?他点点头,手脚麻利地?爬了上去,低头再?看,他还?在底下?扶着,仰着头看她,苏樱不觉一笑:“没事,不用扶,再?仰一会儿脖子都要酸了。”
酸么。康白?下?意?识地?揉了揉,再?抬头时,她已经取出画笔开始画了,她仿佛很容易抛开杂念专注到手中的画笔,只是一眨眼间,她的神色就?不一样了,眼中再?没有别的任何事任何人,只是挥着画笔全神贯注的画着,映着飘摇灯火和满壁毫无装饰的佛陀,隐隐也是宝相庄严。
康白?扶着脚手架仰头看着,不知不觉也忘了一切,时间过得极快,一眨眼她已完成手头的半幅图,带上去的墨用完了,叶儿正在另一头描画莲台、经幡等物,因为太专心,并不曾留意?到这边的情况,她收了笔装进围裙的袋子,拿起墨钵便要下?来,康白?连忙爬上去几格,伸手来接墨钵:“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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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樱抬眼,骤然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心里突地?一跳。一刹那间无端想起了裴羁,下?一息定睛细看,却是截然不同另一张面孔,定定神含笑绕开:“没事,我自己来。”
三两下?了脚手架,墨是提前研好兑好的,一大桶放在角落,苏樱走到近前正要拿,康白?已经先提起来帮她倒,如一线溪流,不紧不慢注入钵中,苏樱垂目,也许康白?在场的缘故,今日里总会无端想起从前的事,急急找着话题:“可惜明天不能再?去拜会曹师了,今天其实与他谈得挺投机。”
又蓦地?想起傍晚时在河边看见的背影,真的很像裴羁,但不可能,裴羁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况且那个背影,也是当地?男人的衣着打扮,就?更不可能了。
石牌楼集市。
夜色越来越深,外面的喧嚷声?却越来越高,沙州白?天酷热,没法出门,当地?人都已习惯在夜间纳凉嬉戏,况且这里又是集市,摊贩众多,于是满耳朵都是人们喝酒赌赛的响动?,怎么也无法入眠。裴羁披衣起来,悄无声?息走出房门。
不知第几次想起苏樱。她在哪里?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起他?不求像他这样时时刻刻想着,只要有那么一小会儿,偶尔能想起他就?行了。
胸口贴着的铜钱又开始灼烧,就?好像她就?在附近似的。但,又怎么敢如此奢望。裴羁慢慢取出铜钱,镇日摩挲,带着润泽的微光,铜钱后贴胸放着的,还?有一卷圣旨。
他向?太和帝求的赐婚圣旨。御笔写着他和她的名字,加盖玉玺,无可推翻。裴羁慢慢取出来,上面短短几十?个字都已经烂熟于心,却还?是忍不住一个字一个字无声?又读下?去,如此,才仿佛能对将来多几分笃定的把握。
他们已经是夫妻了,尽管她不知道?。他会找到她的,夫妻,便该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都在一处。
“郎君。”院门外张用匆匆走进来。
裴羁收起圣旨,抬眼,张用带着几分尴尬转过目光:“张法成刚刚去四条街了。”
裴羁压眉,四条街距此不远,是百姓所居之地?,张法成深更半夜到这里做什么?
梵音寺,经洞。
墨汁倒了大半钵,再?满的话就?不好拿了,康白?放下?墨桶,接上方才的话茬:“我与曹兄相识多年,对他还?算了解,他并不是不欣赏你的才华,只不过眼下?他还?接受不了女徒的事情罢了。你放心,我这些天都会留在城里,待风头过了,我再?陪你去拜会。”
苏樱心里熨帖,又觉得奇怪:“康东主不着急赶路吗?”
“不着急,先把经幡的事办完。”康白?笑了下?,此行本来就?是为了找画师,有她引荐,想来很快就?能找到,那么他也就?不着急回长安,甚至可以画完后就?在当地?雕版印染,到时候让商队送回去,他留在沙州也不是不行,“我来这一趟,主要也是为了经幡。”
但她既要避风头,也就?没法带他去拜会画师,岂不是耽搁他的正事。苏樱想了想,转身往角落放纸笔等物的小桌走去:“那么我把剩下?几位的姓名住址写给东主,东主可以自行拜访,免得耽搁了正事。”
康白?抬步跟上,她蘸了笔一挥而就?,吹干墨递过来,康白?接在手里,入眼便是一纸飘逸的行草,原来她的字,与她的画一样好。也是,她还?能有什么不好呢。
心里忽地?一动?,康白?转开脸,看见桌边靠墙放着半桶湿泥,极力想要找个话题,便指着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我想试着做做塑像,”苏樱顿了顿,觉得难为情,脸上有些热,“泥水总是调不好,不是太软容易变形,就?是太干容易裂,试了许多次都不太好。”
泥水配比乃是塑像师密不外传的技艺,哪里就?轻易让人学了去呢。康白?余光里瞥见她微红的脸颊,心跳越觉得快,低声?道?:“将来拜了师,自然就?会了。”
“除了这个,还?有许多也不大行。”苏樱笑着摇头,“我原想着既然能画,塑像应当也容易上手,试过之后才发?现两者截然不同,塑像似乎更重骨骼框架,乃至言谈说笑时肌肉的走向?都要考虑,我作画重神韵,写实总差点意?思,再?有就?是女子的骨相我还?勉强算得熟悉,男子就?全不行了。”
许是灯火晃了眼,鬼使神差的,康白?应声?道?:“那么叶师可以拿我当做模型。”
话一出口,立刻觉得唐突,待要弥补,又不知该如何弥补,康白?沉默着,听见苏樱轻快的语声?:“真的?那就?多谢康东主了!”
让他心里也跟着轻快起来,索性坦荡着转过脸来:“叶师需要我怎么做?”
怎么做?其实她也不很清楚,只是凭着本能觉得塑像应当更注重立体,更看重骨骼肌肉,前些日子在寺庙里画经变时她也曾趁着无人偷偷磨过佛陀的金身,但比起真人,总还?是不同。苏樱想了想,试探着道?:“若是不唐突的话,我想看一看,绘幅草图。”
她也曾躲在暗处偷看过塑像师做活的情形,那些学徒会对照着师父的底图来做,与她绘画专注神情形态不同,塑像师的底图上会标注人体比例和骨骼结构,这些非是熟知,不可能逼真。她也曾拿阿周和叶儿练手,细细摸过观察过,但是男子的骨骼,她却是没有那么亲近的男人可用了。
康白?心跳越发?快了,猜不出她要怎么看,也不知是否需要宽衣,她并没有要求,他便原地?站着,她很快走近来,围着他走动?打量,康白?抬着眼望着远处壁上的佛陀相,饶是活了三十?多年,此时竟像年轻人一般,心跳快如擂鼓。
苏樱走着看着,在心里默记,又伸手比着各部?分比例,在纸上草草画下?。康白?身量颇高,肩宽腰窄四肢修长,因为是粟特人的缘故,五官轮廓深邃,此刻昂着头望着远处,让人不觉便想起了庙里的金身像,也许是因为,佛陀最初的面貌,也是西来人的模样吧。
此刻他一动?不动?也如金身像一般,苏樱一时忘情,不觉伸手搭上头部?。
康白?觉得她手指触到的地?方猛地?一热,浑身都僵硬了。她踮着脚尖还?在摸,指腹沿着他的耳侧一点点向?上,摸过下?颌,中庭,直到额头、颅顶,又从顶门处下?来,隔着头发?摸后脑勺的轮廓。
康白?觉得痒,热,想蹲下?来方便她,又一动?也不敢动?,她的手慢慢从脑后向?着脊柱方向?,在肩膀分开,停在肩胛处。
全身都绷紧了,康白?脑子里乱哄哄的,忽地?想到,最近行路辛苦,大约是瘦了些,不如从前健壮了。
苏樱转到了前面。眼前的脸从画师的角度来看实在优秀,眉高鼻挺,轮廓分明,五官在端正中透着浓烈,让人看过一眼便再?不会忘记,正要伸手触碰眉骨和山根,蓦地?看见康白?漆黑浓长的睫毛颤了几下?,平日里只透着淡淡蓝影子的眼睛突然变成幽深的蓝,苏樱心里一跳,急急撤手。
脸上不觉便红了,慌张着行了一礼:“抱歉,是我唐突了。”
说到底,与康白?也不过才第三面见面,原说是看看,一时忘情,竟然上手去摸,竟把他当成叶儿她们了。
康白?绷紧的神经骤然松弛,说不出失望还?是别的什么,低声?道?:“无妨,你可以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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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暧昧,连忙添了一句:“只要你还?需要……”
却是更暧昧了,康白?急急停住。
灯火摇了一下?,叶儿下?了脚手架从另一边走来:“姐姐,那边的莲台我都画完了,你去看看吧。”
苏樱定定神,觉得脸上有些发?烫,连忙跟上叶儿:“好。”
她走了,洞里突然一下?寂静到了极点,康白?依旧站在原地?,皮肤上她手指触碰过的地?方火辣辣的,在无法言说的怪异滋味中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久久望着,想着。
四条街。
大门一连敲了许多次,阿周急匆匆跑出来,打开门时,来人骑着马,从不曾见过的青年男子:“大嫂,叶苏叶画师是住在这里吗?”
不远处,张用匆匆赶来。
第82章第82章
借着微弱的?星光,阿周飞快地打量着来人,二十多岁,衣着华贵,身后跟着五六个侍从,说话虽然和气可是到人家门前拜访却连马都不肯下,隐隐又是高傲。很快在心里做出了判断,是个贵人,但?只怕不是个好相?与的?,忙道:“我外甥女?没在?家?。”
这两年跟着苏樱各处辗转,她也养成了谨慎警惕的?习惯,除非相?熟的?人,否则绝不会放进门来,况且又是深更半夜,又是个陌生男人。“你走吧。”
扑一声,大?门在?眼前关?闭,张法成皱皱眉,拿马鞭柄再又敲了几下:“大嫂,大?嫂,叶画师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屋里没人回应,大?门紧紧关?着,张法成陡然生出一股愠怒。这还是他长这么大?,头?一次遭人如此冷遇,忍不住又敲了几下,欲待亮明身份逼她开门,然而四邻八舍在外头纳凉的人们都已经留意到了,有?几个男人正摇着蒲扇往这边走,张伏伽一直训诫他们这些张氏子弟要谨言慎行,不得仗势欺人,若是闹起来,只怕到时候不好跟张伏伽交代。
反正人在?这里,也跑不了。张法成又敲了一下,温和着语声:“那么我改日再来吧。”
快马加鞭,拣着人少的?地?方飞快地?走了,张用?赶过来时只看见他的?背影,忙向边上看热闹的?打听道:“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啊,”方才开门关?门只是一瞬间,又不曾吵又不曾闹,那些人也都没闹清楚怎么回事,“一晃眼就走了。”
张用?猜度着,指着门户紧闭的?房子又问道:“这是谁家?呀?”
他是外乡口音,哪怕穿着当地?人的?衣服也装不像本地?人,旁边纳凉的?都是苏樱的?紧邻居,知道她一家?子都是女?人,自然替她警惕,七嘴八舌反而追问起他来:“你一个大?男人,深更半夜东打听西打听的?,要干什?么?”
“对呀,你从哪儿来的??从前没见过你。”
“你不是本地?人吧,为什?么打听这些事?”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张用?生怕被缠住暴露了裴羁的?行踪,拣着人少的?空隙嗖一下跑了:“没事没事,我随口问问。”
他跑得快,邻居们追他不上,连忙又过来敲着门给阿周报信:“周嫂子,周嫂子!”
没人应答,屋里静悄悄的?,半点光亮也没有?。
后门,阿周紧了紧斗篷,快步往梵音寺走去。方才她躲在?屋里看着张法成走了,立刻便从后门离开,前门外的?动静全都没有?听见。这两年里随着苏樱各处辗转,她比先前警惕许多,刚才那男人来的?古怪,而且这么晚了苏樱还没回来,让她总觉得有?点慌,想着去迎一迎。
匆匆走过两条街,天越来越黑,行人也渐渐少了,忽地?听见驼铃声,抬头?一望,苏樱和叶儿同乘着一匹骆驼往这边来,旁边跟着的?是康白,阿周一颗心落了地?,连忙迎上去:“小娘子!”
石牌楼集市。
张用?进门禀报:“张法成似乎是去找人。”
似乎?裴羁抬眼,跟他的?人都知道,他要查的?事,从不要这些含糊猜测之词,怎么反而是办老了差事的?张用?,这么给他回禀。
张用?心里一凛,自己也知道差事没办好,硬着头?皮将方才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那些人对外乡口音很是警惕,我怕暴露身份不敢停留,便先赶着来回郎君。”
裴羁思忖着。没有?放张法成进门,那么应当不知道张法成的?身份,否则不敢如此轻慢。行事如此谨慎,那些邻居明显又都维护着,那么张法成要找的?,很可能是个女?子。唯有?女?子,才会对陌生男人深夜登门如此谨慎抵触,以至于邻居都替她担心。
明明只是与己无关?的?事,心跳却突然快到极点,裴羁觉得异样,猜不透原因,许久:“你可看见那应门的?人是什?么模样?”
“不曾。”张用?懊恼着,“去晚了一步,张法成堵着门我看不见,等他走了里面门也关?了,到底连里头?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应当是女?子。”裴羁道。心口处贴着的?铜钱似乎又开始灼烧,裴羁起身,隔着衣服摸一下,在?越来越紧的?呼吸中慢慢又松开。门外零零星星还有?吃酒嬉闹的?声音,如此古怪的?感觉,今夜注定?也是个难眠之夜,那么不如亲自走一趟,看看那让张法成深夜来访的?,究竟是什?么人。
街道上。
阿周跟在?骆驼边,急急说着方才的?情形:“……那人临走时说改日再来,我怕有?什?么事,所以赶着过来找你。”
苏樱直觉与今夜在?节度使府的?遭遇有?关?,皱眉思索着,随即听见康白的?语声:“来人听着像是张法成。”
苏樱回头?,他看着她,神色肃然:“叶师,此事蹊跷,不得不防。”
苏樱点点头?,这两年里风平浪静,她以为找到了世外桃源,但?世外桃源里,却也免不了有?风浪:“我明天去龙天寺找找方丈。”
龙天寺方丈圆觉,她先前画经变的?时候曾见过数次,雇佣她画经变也是圆觉亲自决定?的?,虽然此事密不外宣,但?能破除偏见雇用?一个女?子作画,她直觉圆觉是个豁达开明的?高僧。龙天寺是张伏伽最信任的?寺庙,通过圆觉将此事向张伏伽透个风声,若是张法成没有?别的?意思最好,若是有?什?么歪心思,张伏伽治家?极严,自然会管束他。
康白猜到了她的?打算,却并不能放心:“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
张伏伽并不是每天都去龙天寺,即便圆觉答应帮忙,总也得找机会向张伏伽提起,而张法成一两个时辰前才见到她,立刻就打听到姓名住址找了过来,康白直觉他不会那么容易罢手。“要么叶师先随我到会馆避一避?”
粟特?商贾遍布天下,国中各处多有?同乡会馆,以供来往的?粟特?人歇脚、联络,离石牌楼集市不远便是沙州城的?粟特?会馆,他在?粟特?人中身份贵重,先前不住会馆,是怕给馆里主事添麻烦,但?既然碰见了这事,那就必须过去一趟。
粟特?人在?西域人数众多,影响颇大?,便是张伏伽也不得不高看几分,亦且会馆中常年有?上百人停留,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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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也可以互相?照应,先带她在?那里暂时躲避,等张伏伽这边梳通了关?系,再回家?也不迟。
苏樱犹豫了一下,躲避并不是长久之计,然而好汉不吃眼前亏。点点头?:“好,多谢康东主。”
康白心下一宽:“那么我也搬去会馆,与你做个照应。”
有?他在?,张法成想来也会多几分顾忌,今日收拾一下搬过去,明天一早他便去节度使府拜会张伏伽,婉转提及此事,倒是比转托圆觉又方便些。“我随你回去收拾一下。”
听见苏樱带着歉意的?语声:“今晚太晚了,还是明天吧。”
眼下已经是亥时,等她收拾完行装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康白白日里随着她劳碌了一整天,不好这么晚了继续叨扰。苏樱又道:“明天一早我去找你。”
康白顿了顿,猜到她心里的?顾虑,想说他并不觉得叨扰,到底只是点点头?:“好。”
摘下骆驼脖子下的?金铃,又伸手将苏樱那匹的?金铃也摘了:“今夜千万小心谨慎,要么我派几个人到你家?门前守着吧?”
苏樱很快点头?:“好,那就麻烦康东主了。”
康白心里一阵熨帖,她从不扭捏作态,知道情势不对,便大?大?方方接受他的?帮忙,这般洒脱,实在?是少见。但?也许,也是她愿意与他亲近呢。心跳突然快到了极点,半晌才道:“不必客气。”
四条街叶宅,前门。
裴羁赶到时夜色已深,纳凉的?人陆陆续续回家?睡了,街角零星还剩下几个小贩不曾收摊,凑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越是走近,心悸的?感觉越明显,裴羁深吸一口气,蓦地?想起白日里在?河边时,也是同样怪异的?感觉。
“就是那栋。”张用?指着不远处一座宅院说道。
裴羁抬眼,是座沙州常见的?民居,厚实的?夯土墙刷成白色,高处一扇四角小窗,平平的?屋顶刷成蓝色,影影绰绰,似乎晾晒着什?么东西。夜风吹来,门前有?灰黑的?影子随风摇晃,是种?的?几棵石榴和无花果,果子已经熟透,夹在?风里,幽甜的?果香,另一边是一架葡萄,青枝绿叶中间,累垂着深紫的?果实。
明明只是普通的?民居,夹在?众多宅院里根本看不出?什?么两样,可为什?么,他只是远远看着,就已经觉得无法呼吸,那枚铜钱也像是着了火,烧得人片刻也不能安宁。
裴羁沉默地?看着漆黑一片的?窗户,里面是谁?为什?么,他会有?如此古怪的?感觉?
后门。
苏樱轻着手脚下了骆驼,这里临着一条僻静小巷,白日里就没什?么人,夜里更是万籁俱寂,她特?意从后门走,也是防着张法成会在?前门堵她。
康白抢先一步跳下骆驼,伸手轻轻在?她腕上一搭,她稳稳地?从驼背上下来,康白带她站定?,立刻松手。指尖残留着她衣服的?触感,是那条碎布头?拼凑成的?斗篷,边缘相?接处还能感觉到细腻的?针脚。
会不会是她自己缝的??她什?么都会,什?么都做得极好,针线活想必也不在?话下。但?她这样的?女?子,自然该超脱一切俗世的?羁绊,也未必会留心这些俗务吧。康白漫无目地?想着,在?夜色中看见苏樱开了锁,向他福身一礼:“康东主,明天见。”
心里猛地?一空。到这时候才意识到是要分别了,康白上前一步,无数话翻腾在?嘴边,待要说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到最后只是平平常常一句话:“我把骆驼奴留下给你守门,等我回去再叫几个护卫过来,若是有?事,立刻让他们通知我,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
“好。”苏樱心里感激着,停在?门前目送着他上了骆驼,他慢慢向石牌楼方向走去,没了驼铃响声,只有?骆驼的?蹄声踩着夜色,嗒嗒地?轻响。
“快进屋吧,”阿周低声催促着,“外头?冷。”
苏樱转身进屋,身后,康白下意识地?回头?,看见斗篷的?一角在?门内一闪,随即大?门关?上,看不见了。心里空落落的?,康白久久望着,将方才碰过她衣袖的?手指,拈了又拈。
屋里。呼,阿周吹亮火折子拿过油灯,“别!”苏樱急急止住,啪一下,合上火折子的?铜盖。
前门。
小窗内微光一闪,裴羁紧走几步上前,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一条人影映上窗纸,那么熟悉,让人呼吸凝固,眼梢发着热,心跳快得几乎要跳出?胸腔,但?只是一瞬,微光熄灭,屋里恢复了寂静,也许方才那一下,只是错觉。
但?已经够了,如今这难以压抑的?强烈熟悉感几乎要让他疯狂。从前他并不相?信这些所谓的?感应,若是谁说能够感知到另一个人,他只会觉得荒唐可笑,无稽之谈,直到遇见了她,他曾经笃信的?一切全都被打破,天翻地?覆。
他是能够感知到她的?,天涯海角,生生死死,他的?命运已经与她紧紧纠缠在?一起,这就是他的?宿命。注定?要因她喜,因她忧,注定?他此生此世,生生世世,都要紧紧追随她。
快走几步来到门前,伸手正要敲门,张用?连忙拦住:“郎君!”
裴羁抬眼,看见他眼中的?警惕,让他突然意识到此时是在?异乡他地?,他们是冒着风险暗访,一旦暴露身份,非但?公事会平添无数阻力,甚至性命也会有?危险。
他并不怕,但?他肩上还担着河西十一州的?军民百姓,私事,从来不能败坏国事。在?公与私的?交战中久久驻足,直到吴藏匆匆找来:“郎君,在?张法成别院里找到了这个。”
裴羁伸手接过,借着远处最后一个摊贩的?灯光,看见一长串陌生的?姓名。
房里。
苏樱摸着黑慢慢往卧房里走去,轻着声音:“周姨,叶儿,今夜就不点灯了,胡乱洗洗眯一会儿,早晨咱们再收拾了去寻康东主。”
她怕张法成就在?附近候着,不点灯,外面以为她没回来,或者还能省些事。
阿周和叶儿低低应了声,摸索着往净房里漱了口,很快睡下。
前门。
吴藏压低着声音:“别院上下服侍的?都是吐蕃人,很警惕,我只抓住空子在?书房找到了这个,账房那边看得紧,还没能进去。”
裴羁反复看着那张单子,十几个人名,名字后面写着数额日期,看起来应当是发放的?钱数,除此以外不曾有?备注,也看不出?规律,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看起来像是吐蕃人的?名字,而且,是女?人。
吐蕃人取名有?固定?的?喜好,这十几个人名有?一半是女?子常用?的?字眼,难道是给张法成那些吐蕃侍女?发放的?月钱?“别院中可有?吐蕃侍婢?”
“没有?,全是男人,看着都像是练家?子。”吴藏道。
节度使府应当也不会有?吐蕃侍婢,吐蕃与归义军交战多年,张伏伽十分忌惮谨慎,上上下下都不用?吐蕃人,那么这些钱,发给了谁?
回头?,宅子里在?漆黑夜色中静悄悄地?矗立着,心里便是有?再多疑惑不舍,此时也只能暂时放下。收起单子放进袖里,叮嘱张用?:“你守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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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务必弄清楚里面是谁。”
迈步往石牌楼方向去,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外面已经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张用?不知道藏在?哪里,也并不能看见,那漆黑寂静的?宅子像一个旋涡,吸引着他不停回头?。
是她吗,里面的?人?还是他思念欲狂,不知第几次生出?的?错觉?
夜越来越深,石牌楼客栈的?灯火始终未曾熄灭,裴羁在?孤灯之下,飞快地?分派着各人的?任务,人影来了又走,络绎不绝。
大?道上。康白乘着骆驼带着护卫,在?暗夜中飞快地?向四条街走去。他到底还是牵挂,不如随护卫一道过去,亲自守着才能放心。
四条街。苏樱恍惚着刚刚睡着,突然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随即咣一声,后门撞开了,苏樱一个激灵坐起来,刚刚披上衣服,来人已经闯进了门内,是两个侍婢:“叶画师,我家?夫人有?急事请你过去一趟。”
俩人不由分说,架起来就走,苏樱挣扎着正要呼救,忽然又进来几个侍卫,一言不发拉起阿周和叶儿,这是威胁她不要反抗的?意思,苏樱定?定?神:“你家?夫人是谁?若是请我,为何不知道礼数?”
“都退下!”帘子外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不得对叶画师无礼。”
苏樱认出?了这声音,是张法成。
大?门外。张用?正沿着围墙走动探查,忽地?看见后院火把一闪,跟着响起了杂沓的?马蹄声。
第83章第83章
火把亮光一闪,照亮门?外的马车,张法成躬身?含笑,彬彬有礼地向苏樱做了个请的手势:“小娘子请。”
左右密密麻麻都是带刀的侍从,身?后是被?一起带出来?的阿周和叶儿,康白留下守门的骆驼奴想来是先前曾经抵抗,被?反剪了手押在队伍最后,有他们几个在,她便是不肯上车也不可能,苏樱定?定神:“张郎君要带我去哪里?”
“小娘子到了就知道了。”张法成笑着一挥手。
侍婢扶着苏樱送进车里,门?窗落锁,火把熄灭,一切重又陷入黑暗,车身?一动,跟着飞快地往前行去,苏樱微微闭上眼?睛,迅速压下慌乱,让自己冷静下来?。
康白说过会派护卫过来?,算算从石牌楼集市到这边的距离,护卫应该很快就能赶到,到时候敲了门?没人应,自然就会发?觉不对?,自然会去找她,那么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想办法告知对?方自己的去向。
可以沿途留下点标记。只是方才已经卸妆睡了,眼?下头上手上半点首饰也不曾戴,该怎么留?苏樱睁开眼?睛,抬手咬住衣袖用力一撕,嗤一声,袖子应声撕下一条,苏樱飞快地将布条编成一个圆结,跟着如法炮制,在衣襟上也撕下几条编好藏在手里,敲了敲车窗:“张郎君。”
车门?外,张法成拨马靠近:“小娘子有什么事?”
“开下窗户吧,”车厢里她语声音软得很,带着明显的哀求之?意,弄得人心里也跟着软起来?,“我闷得很,还有点怕。”
张法成犹豫一下:“这个么。”
“郎君,我一个弱女子,还能跑了不成?”车子里哀求的语气越发?明显,隐约还带了哭音,“黑漆漆的,我怕得很。”
黑漆漆的是有点吓人,她既然胆子这么小,想来?也不敢玩什么花招,况且方才她也很配合,自始至终不曾反抗过。张法成笑了下,打开窗户:“小娘子别怕。”
暗夜中芙蓉面一晃,苏樱伏在窗户前,颤着声音向他:“郎君,里面好吓人啊,求你了,不要再关窗户了。”
张法成心尖一荡,下意识地弯了腰安慰:“你便开着窗吧,有我在呢,怕什么。”
苏樱点点头,手缩在袖子里,不动声色抛下一颗圆结。
后门?。
张用从屋顶一跃而下,借着黯淡星光,看见敞开的门?扉,心里立时一凛。不好,怎么可能夜里睡觉还开着门??
轻手轻脚摸进去,四下一掠便知道里面没人,张用连忙吹亮火折子。一点微弱火光照出空荡荡几间房屋,床铺上被?子胡乱掀在一边,床底下几双鞋子凌乱着东一只西一只,分明是仓皇离开的情形,那么方才的火光。
张用一个箭步冲出去,蹲下去仔细查看,沙土地面上两行浅浅的车辙印一路伸向远处,边上杂沓的马蹄印,脚印,看样子足有二?三十个人。深更半夜,这么多?人马聚在人家后门?做什么?裴羁说过,屋里应当是女人。
来?不及多?想,顺着车辙印飞快地赶上,马快人迟,前面的动静已经很远了,张用追着辙印穿过僻静的后街,忽地看见黑暗中一点火光,岔道另一头康白骑着骆驼正往这边来?,张用急急闪到道边。
这么晚了,康白要做什么?为什么看起来?,康白去的正是方才他来?的方向?
天黑得很,康白没发?现张用,催着骆驼飞快地向苏樱家后门?走?去。
到这时候有点后悔,其实方才他可以留下,让骆驼奴回去找护卫,这样却是更稳妥些,方才他为什么不曾想起来??
一念及此,越发?觉得不安,软鞭向骆驼身?上一抽,催得骆驼如飞地往前奔去,遥遥看见四条街僻静的后巷,康白跳下来?快步走?到近前,借着灯笼昏黄的光,突然看见洞开的后门?。
心里突然便有了不祥的预感,康白一个箭步冲进去:“叶师!”
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床铺凌乱,桌上的针线筐不知被?谁撞掉在地上,针头线脑滚落一地。不好!康白急急折身?出来?,举灯一照,地面上辙印杂沓,显然有车马刚刚离开。
是张法成,能在沙州城里出动这么多?人马深更半夜劫走?良家子,他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
急急唤过护卫:“把所有人手全都带过来?,再跟会馆捎个信,就说我在城里,需要人手帮忙。”
跳上骆驼沿着车辙印追了出去,穿出后街便是大道,三岔路口通向三个方向,路面是碎石铺成,太硬,车辙印已经消失无踪,那么她去的,是哪个方向?
康白一跃跳下骆驼,到这时候再着急,也只能耐着性?子,高举灯笼寻找地上的痕迹。
张用向墙后又躲了躲。方才他也查看过,但?他怕被?康白发?现就没敢点灯,只是用手摸着车轮从后街带出来?的细碎砂石,感觉仿佛是向南去了,但?是不敢确定?,忽地看见康白蹲了身?,从石头缝里捡起一个东西。
借着灯笼光,康白看清了手里的东西,是布条结成的绳结,浅碧色细绢,今天苏樱拜会曹进德时,身?上的衣服真是同样的质地颜色。
心里突地一跳,是她,她知道他会找来?,所以沿途留下标记,给他指路。这绳结,是在往南去的岔道上。
“走?。”康白定?定?神,跳上骆驼追了过去。
墙角后,张用小心隐藏着身?形,远远跟着。到此时已然确定?康白要找的人与?他相?同,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张法成深夜来?访,让康白竟如此紧张,又让裴羁如此关注?
该当回去禀报裴羁一声的,但?他只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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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眼?下只能先紧着这边。张用从袖中取出炭笔在墙角上画了个记号,飞快地赶上前面。
***
石牌楼集市。
裴羁匆匆遣走?最后一个侍从,快步向门?外走?去。
那疯狂灼烧的感觉始终不曾消失,即便方才与?众人议事之?时,强烈的心悸不安也曾几次让他停顿,不能专注。
是她吧。除了她,还有谁能让他有如此怪异的感觉。她就在附近。
在暗夜中循着记忆飞快地向四条街走?去,等不及了,他必须亲身?去确定?一下,是不是她。
***
大道上。苏樱垂着手,从指缝里又丢下一个绳结,轻柔着声音:“张郎君,方才侍婢说夫人有急事找我,是不是郎君的夫人呀?”
暗夜中美人语声娇柔,是一把迥异于?西北口音的软甜嗓子,张法成分辨不出是哪里的口音,只觉得又娇,又黏,又甜,如游丝一般,不露痕迹地牵着勾着,让人心里说不出的痒,骨头都有点酥麻。先前怎么没发?现沙州城中有这般美人?真是蹉跎了许多?辰光。笑着放低了声音:“我还不曾娶妻,没有夫人。”
那么,又会是谁?苏樱倚在窗子仰头看他,天真无辜的语调:“那么,是哪位夫人呀?”
所谓有急事,自然是借口,她还不至于?傻到相?信真是为了急事找她。但?张法成弄出这么个借口,显然也是有所顾忌,也许就是顾忌张伏伽。只要有所顾忌,那么她就能就中取势。
眼?前忽地一亮,张法成点着了火折子,苏樱急急将缩手,将剩下的几个绳结都掩在袖中,咔一声,张法成很快扣上了盒盖。
火灭了,眼?前却留下了她的模样。早先那匆匆一瞥时间太短,只记得无处不美,让人意动神摇,却她连长什么样子都说不清,但?这次看过之?后,却是再也不会忘记了。
世上竟有如此美人,让他一时起了犹豫,不是很想往南,去他的私宅了。
周遭再次陷入黑暗,苏樱轻轻伸手,恰算着时间等着抛出下一个绳结:“郎君,是哪位夫人找我呀?”
“是我母亲。”张法成犹豫着,终是答道。
“原来?是老夫人。”苏樱柔声道。
先前康白在经洞中跟她讲过,张法成的母亲阿摩夫人原本是统治沙州城的吐蕃首领之?女,二?十多?年前归义军驱走?吐蕃,收复沙州,阿摩夫人一家都死?在乱军之?中,唯有她被?张伏伽的弟弟张文伽救下,阿摩夫人感激张文伽救命之?恩,于?是嫁给他,生下了张寿成和张法成兄弟两个。十几年前张文伽病逝,阿摩夫人独自抚养两个儿子,后来?朝廷要求张伏伽送儿子到长安为质,又是阿摩夫人站出来?,以张寿成顶替,送入长安。张伏伽因此心怀愧疚,极其照顾他们母子。
康白还说过,张法成很孝顺母亲。苏樱思忖着:“能够为老夫人效力,真是我三生有幸,不知老夫人找我做什么呀?”
张法成顿了顿,因为根本就是借口,此时也只能含糊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骆驼蹄声从身?后响起,张法成回头,暗夜中一点灯火,正飞快地向这边追来?。
数里之?外,张用极力追赶着。
骆驼原本是不善奔跑的,但?康白显然是此中高手,竟然催得那匹骆驼如快马一般奔驰,他虽是习武之?人脚程快,但?这么一路追赶下来?,此时也觉得气力不加。远远地,突然听见康白叫了声:“张将军!”
是张法成?张用抬眼?,黑漆漆的除了康白,并不能看见前面的情形,但?这一路都在往南,道路隐约与?张法成的城南私宅相?合,难道张法成想把人劫去私宅关押?
***
四条街。
裴羁在门?前停步,四下一望,顺着院墙快步向后走?去。
心口处灼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张用看起来?并不在此处,他一向谨慎缜密,若不是有状况,决不会擅离职守,出了什么事?
转过高高的院墙,洞开的后门?猝不及防闯进眼?帘,裴羁没有进屋,吹亮火折子,先向地面上飞快地一照。车辙印,马蹄印,人脚印,其中五六个是女子,鞋印小,脚步轻。另一边有骆驼蹄印,旁边几个深而大的男人脚印,一路向里又折返,显然是进屋后跑出来?了。
今夜此处,必然有突发?状况,所以张用才来?不及禀报,一路追出去了。
裴羁吹熄火折子,轻手轻脚向屋里走?去。挑起细竹帘子,走?进里间卧房,鼻尖突然嗅到熟悉的幽淡香气,裴羁如遭雷击,猛地僵住。
是她,是她。他绝不会弄错,是她!
那些让他刻骨铭心的日夜,他在她身?上嗅到的香气。手突然抖到无法控制,要费尽全身?力气才能掏出火折子,点亮。微光一闪,昏黄着照出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铺,架子上随手搭着的,陌生的异域服饰,没有一样他曾经见过,但?,是她,他绝不会弄错。
心口处灼烧到几乎要发?狂,裴羁重重按住,颤抖着手脚,飞跑着追了出去。
***
大道上,张法成看见了身?后的飞奔而来?的骆驼,骆驼背上面色紧张的康白,一伸手关上车窗:“小娘子,别出声。”
苏樱并没有出声,安静地躲回车中。方才那一瞥她已经看清了,康白只带着三四个人,张法成手下可是几十个带着兵刃的侍卫,沙州是张家的地盘,深更半夜四下无人,硬碰硬的话必定?会连累康白,为今之?计,只能见机行事,一步步看着办了。
车身?一晃,马夫赶着继续往前走?了,身?后隐隐约约,听见张法成笑道:“是康郎君啊,咱们又见面了。”
康白急急勒住骆驼,跳下行礼:“张将军好啊,某方才从粟特会馆出来?,馆中有急事要找叶画师商议,结果我去叶师家里扑了个空,听邻居说是张将军请走?了,可否容我见一见?”
目光越过张法成,早已看见了他身?后急匆匆赶路的车马,苏樱必定?就在里头。上前一步:“叶师可是在车中?”
张法成伸手拦住:“慢着。”
心中游移不定?。若是只有康白一个,大不了灭口,但?他既然才从粟特会馆出来?……那么知道他行踪的就不在少数。粟特人在西域人数众多?,身?家豪富,这康白据说是康国国君的后裔,昭武九姓中最高贵的一支,在粟特人中颇有影响力,除非能做到不留一丝破绽,否则眼?下就还不能动他。
远处,张用紧跟几步,隐在墙后。看见几十个侍从押着两辆车子飞快地往南去,前面那辆车旁边跟着两个侍婢,这么看的话,车里应该是女人,裴羁也说过,那家宅子里,是女人。
裴羁下过命令,要弄清那家人的身?份,趁此时康白缠住了张法成,他正好追上去探一探。
张用一掠跃到房顶,借着夜色的掩护飞快跟上,突然听见门?窗紧闭的车子里,几声女子咳嗽。
道旁。
康白也听见了,心中骤然一松,是苏樱的声音,她在提示他,她就在车里。急急上前,张法成催马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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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郎君听谁说我带走?了叶画师?一派胡言。”
众侍卫一齐上前,康白抬眼?,张法成在马背上轻笑一声:“车里是我家女眷,康郎君追过去,只怕不合适吧。”
他人多?势众,若是硬顶,说不定?会杀人灭口。康白停步,此时既不能撕破脸,便只装作是信了,含笑道:“是我唐突了,将军恕罪。”
“好说,你既有事,就赶紧走?吧。”张法成转身?要走?,驼铃响动中康白又再跟上:“方才我听说是张将军请走?了叶师,已经让人知会了会馆那边,抱歉,是我一时情急,不曾细查。”
也就是说,那帮粟特人都知道叶苏在他手上。张法成沉着脸,听见康白又道:“实不相?瞒,我找叶画师是为了朝廷的事,此次圣人千秋节大法会我奉命进献经幡,绘图之?人便是叶画师,此事已经在鸿胪寺报了备,朝野上下人尽皆知。”
拿朝廷来?压他,好个粟特狗!张法成按了按腰间剑,勾了唇:“是么?这画师叶苏,如此要紧?”
“很是要紧。”康白看着他,也是一笑,“便是拼上性?命,我也得找到她,这可是朝廷的大事,半点不能有纰漏。”
张法成轻嗤一声:“好说。”
忽地拍马离开,康白追上去,又被?他的侍卫拦下,听见他沉声道:“回节度使府。”
前面的车马应声折向路边的小道,看方向正是往节度使府去,康白松一口气。张伏伽就在府中,有他坐镇,张法成不敢太过分。催着骆驼远远跟上,他得确保人是去了节度使府,不能让张法成半道再耍花样。
车中,苏樱跟着松一口气。
她最怕的是张法成带她去什么不见光的所在,到时候四下无援,她就是俎上之?肉,如今若是去节度使府,倒还有希望一搏。
房顶上,张用紧紧皱着眉头。画师叶苏是谁?为什么方才那几声咳嗽听着如此耳熟,有点像,苏樱?心里一凛,怪不得裴羁今天这么古怪,难道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
裴羁追到了三岔路口。
车辙印在此处消失了,举火细查,零星有些带起来?的砂砾落在往南去的路口。张法成来?找过她,张法成的私宅就在南边。是张法成,那些车辙印和马蹄印,要带她去私宅。私宅里都是吐蕃人,还藏着机要文书,若非不准备留活口,不会擅自带外人进去。
脑中嗡一声响,裴羁飞跑着追出去,手脚陡然发?软,几次险些摔倒。
扶着墙站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只身?一人,便是追上去也无用,须得筹划妥当。唤过侍从:“回去牵马带人来?接应我,让彭成立刻持我名刺去节度使府,就说我立刻就去拜会张节度。”
侍从飞跑着走?了,裴羁定?定?神继续往南,在墙角发?现了张用留下的记号,这个方向,没有错。张法成是要带她去城南私宅。
裴羁飞跑着。他会赶上的,他便是粉身?碎骨,也绝不会让她有一丁点差错。
***
车子穿过小道,走?上另一条大道,颠簸的感觉不那么强烈了,苏樱试探着,敲了敲窗户:“张郎君。”
车旁,张法成听见了,皱着眉没说话。事情一步步脱离掌控,私宅不能再去,人又舍不得丢开,康白还在后面紧紧跟着,眼?下只能先去节度使府,到了那边再做打算。
张伏伽待他比亲生儿子还好,一个小小的画师,想来?不会如何。
远处隐约有灯火,抬眼?,在黑暗中看见节度使府高大的围墙。
身?后,康白松一口气,的确是节度使府,他还算赶得及时,总算逼得张法成回这里来?了。
若是他肯交人就算了,若是不肯,那就用张伏伽来?压他就范。
前面车马一拐,往节度使府侧门?去了,康白急急叫过护卫:“拿我名刺去门?房,就说我有急事求见节度使。”
侍从匆匆去了,康白追到侧门?外,护卫上前拦住,康白停在不远处,看着苏樱的马车驶进门?中,又见张法成拍马跟上,连忙叫了声:“张将军,我有急事与?你商议!”
声音极高,在静夜中格外刺耳,不知多?少人都要被?惊醒。张法成沉着脸向他一望,轰一声,侧门?关上了。
看来?他是不肯好话好说了。康白催着骆驼又到前门?,护卫已经向门?吏递了名刺,正在外面等消息,康白跳下骆驼匆匆上前,袖中取出一块金饼塞进门?吏手中:“我是康白,有急事求见张节度,劳烦长史通报一声。”
门?吏眼?睛一亮,顺势揣进怀里:“好说,我这就去通报。”
屋顶上,张用飞快地离开。
人已经到了节度使府,有张伏伽在,暂时应当不会出大事,得尽快回去禀报裴羁。
***
大道上。
马已送到,裴羁一跃而上,急急吩咐侍从:“沿途查找张用的记号,快!”
***
侧门?内。
车门?打开,张法成满心燥怒在看见那张娇滴滴的芙蓉面时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下意识地伸手来?扶:“小娘子,请。”
苏樱搭着他的手下车,脚步虚浮着,恐惧惊吓的模样:“郎君,这里是哪里呀?”
“节度使府。”张法成放软了声音,“你不要怕,跟着我就行。”
苏樱点头,柔婉的神色:“我什么时候去拜见老夫人呀?”
“这么个,”张法成领着人往自己院里走?,“不着急。”
“老夫人不是有急事找我吗?”苏樱轻着声音,“我一直听人说老夫人慈悲心肠,菩萨似的人物,我也很想拜见老夫人。”
阿摩夫人深居简出,除了礼佛不问世事,在城中口碑一向很好。也许她可以求求阿摩夫人,毕竟康白已经追上来?了,这事瞒不住,阿摩夫人为着爱子的声誉考虑,应当会劝他悬崖勒马。
目光不动声色窥探着四周,廊庑旁边一扇小门?上挂着灯笼,又有个上夜的婆子守在门?后,用女人守门?的,多?半是女眷的住所。也许就是阿摩夫人。忽地松开张法成跑过去,老远便高声问道:“请问阿摩夫人是住在这边吗?”
张法成急急追上,一把拉住:“回来?!”
却在这时,听见前院杂沓的脚步声,跟着灯火依次亮起,照亮半边天空。张法成抬眼?,这动静,好像是惊动张伏伽了。
“法成。”身?后一声低唤,苏樱急急回头,一个四五十岁的美貌妇人慢慢从院内出来?,旁边张法成僵硬着唤了声:“母亲。”
是阿摩夫人。苏樱立刻挣脱他跑过去:“画师叶苏,奉张将军之?命,前来?为夫人效力。”
***
岔道口。
“郎君,”侍从又发?现了一枚记号,“记号在这边,他们改道了!”
裴羁急急勒马,从南向道路上硬生生折返。心脏砰砰乱跳,眼?梢发?着烫,声音都有些颤:“再找!”
“前面还有一枚!”另个侍从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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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羁拨马赶上。不是向南,不是去私宅,这个方向,是往节度使府。不知张法成因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但?节度使府有张伏伽在,耳目众多?,张法成至少会有些顾忌。
几乎要让他感激上苍了。加上一鞭,催得马匹如飞一般跑着,快些,再快些,他得立刻赶过去,找她。
***
节度使府,偏厅。
康白来?来?回回踱着步,一向沉稳,此时却心如油煎,片刻也不能安生。门?吏通报后已经过了两刻钟,府中灯火也亮了,看样子的确是传给了张伏伽,为什么这时候人还没出来??
“急报!”隐约听见外面一声喊,康白急急走?到门?前,看见一个传令兵飞也似地跑进里面去了,康白紧走?两步追出门?外,那传令兵还在往里面跑,里头有小吏接住,问道:“什么事?休得喧嚷,惊扰了节度使。”
“门?上送来?了这个,”传令兵双手捧上一张名刺,“说是人马上就到,快禀报节度使!”
小吏接过来?一看,明显也是一惊,转身?就往里面跑去,康白撤身?回来?,皱着眉头。看样子也有人像他一样夤夜到访,还是个大人物,是谁?
***
大道上。
裴羁飞奔而来?,前面人影一晃,张勇飞身?掠下:“郎君,宅中人是画师叶苏,张法成刚刚带她进了节度使府,康白追着去了。”
画师叶苏,取叶儿的姓,加上她自己的姓。是她。他终于?找到她了。
加上一鞭,直冲到节度使府门?前,一跃而下。
***
节度使府,偏厅。
“康白呀,”身?后传来?张伏伽的声音,康白急急转身?,张伏伽披着衣服正从后面走?来?,“深更半夜的,有什么急事?”
康白连忙上前行礼:“康白见过节度使。”
“坐吧,”张伏伽在榻上做了,皱着眉头,“说吧,什么事?”
“圣人的千秋节水陆大法会,我奉命备办经幡,此事已经在光禄寺报备,画经幡的画师名叫叶苏,如今就在沙州城。”康白道,“不料法成将军刚才突然带走?了她,我现在找不到人,没法向圣人交差,恳请节度使过问一下,容我将叶画师请回去。”
“画师叶苏?”张伏伽听得糊涂,“法成带走?她做什么?”
厅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请她为我作画。”
康白抬眼?,看见了阿摩夫人,身?后跟着张法成,又有两个侍婢一左一右夹着苏樱,一起走?了进来?。急急打量,她神色安详,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慢慢向他眨了眨,康白心上一块大石落地,余光里瞥见张伏伽站起身?,向阿摩夫人道:“深更半夜的,怎么把弟妹也惊动了?”
“法成听说这个叶画师画得好,请她来?给我作画,”阿摩夫人看了眼?康白,“没想到康家小郎君这么火急火燎就追过来?了,怎么,怕我吃了叶画师不成?”
她身?后,苏樱又向他眨了眨眼?睛,康白定?定?神,躬身?行礼:“康白不敢。只是圣人的旨意急迫,须得尽快请叶画师回去完成经幡才行。”
“换个人吧,”阿摩夫人道,“她,我留下了。”
康白看见苏樱微微向他摇头,显然是示意他暂时罢手的意思,心中一紧。看来?阿摩夫人是想要替张法成遮掩,所以才揽到了自己身?上,苏樱是怕他顶撞了张伏伽,所以让他罢手,但?,他又如何能放心留下她?阿摩夫人便是再慈悲,到底也是张法成的母亲,此事都肯替他遮掩,焉知将来?不会纵容他做别的恶事?
“弟妹想留,那就留下吧。”张伏伽没有在意,向康白摆摆手,“你回去吧,我到时候再给你找个好画师。”
“请恕康白不能从命。”康白望着苏樱,心中暗道一声抱歉,“实不相?瞒,叶师除了要奉皇命绘制经幡,还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厅外,裴羁脚步一顿,急急按住心口。
厅中,苏樱吃了一惊,抬眼?,康白一双微带蓝色的眸子正正看着她:“我还着急与?她完婚,不能留她在此。”
第84章第84章
“报!”通传的小吏到此时终于赶了过来,气喘吁吁捧着?手中名刺,“节度使?,裴相到访!”
裴羁于此时,迈步走进厅中。
然后,看见了她。
四壁灯火照得通明,场中似乎有很多?人,而他眼中心中,唯有一人。苏樱。
是她。站在人群最后面,满面震惊地望着?他。
震惊么。让他在苦涩之中,生出感激。不是厌恶,不是憎恨,只是震惊。她对他如此慈悲,再相见时,总还肯给?他留一分?念想。
忘了今夕何夕,忘了世上所有的一切,一双眼紧紧望着?她,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直到张伏伽惊讶的声音打断了一切:“哪个裴相?”
消失的世界重又?回来,裴羁停住步子,强迫自己的目光离开苏樱,转向张伏伽:“在下,裴羁。”
场中有片刻寂静,随即张伏伽慌张着?站起:“你?是,裴相?”
坐榻被他带动,吱呀一声推开,茶盏被袍袖带翻,扑一声水洒了出来,有童仆慌张着?上前收拾,张法成似乎很吃惊,拧着?眉头走去近前,嘈嘈杂杂,所有人都在动,唯有苏樱一动不动站着?,看着?。脑中的空白散去之后,恍恍惚惚,只能想到一句话:他怎么,瘦成这副模样了。
当地男人常穿的间色袍穿在他身?上,似披风一般空荡,满庭辉煌的灯火照着?他一身?冷寂,萧肃疏离,似风中之竹,将折未折,让她心中陡然生出无数晦涩难言的滋味,慢慢转开了脸。
一别两年,以为再相见时会怒,会恨,会厌憎他阴魂不散再又?追来,可此时,却只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余光瞥见袍角一动,康白快步向她走来,府中的侍婢拦着?不让他近前,他便站在几步之外,于袍袖底下向她微微摆手。
苏樱对上他同样晦涩的眸子,反应过来康白是要她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她此时,也?只能按兵不动,因为她自己,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人都聚在跟前,各色各样的目光打量着?他,裴羁独立灯下,一双眼终是忍不住,又?看了眼苏樱。
她低着?头依旧站在角落里,被侍婢拦着?不能走动,身?边几步之外是康白,神色肃然,手臂下意识地张开,似乎随时都要冲过去护卫她。
方才?康白是怎么说的?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还着?急与她完婚。
谁的妻子?与谁完婚?赐婚诏书?还在他怀里收着?,御笔亲题,写着?裴羁与苏樱的名姓,她还能是谁的妻子!
愠怒一霎时冲到极点,漆黑凤目冷冷向康白脸上一扫,康白似有觉察,抬眼向他一望。
目光相对,彼此都看出了绝不退缩之意,耳边传来张法成的质问:“你?说你?是裴羁,有何凭证?”
“法成,”张伏伽急急拦住,“休得?如此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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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羁回头,漆黑眸光看过张伏伽,落在张法成身?上。很好,就是这个人,敢深更半夜闯门劫持她,一度还准备带去私宅,杀人灭口。一撩衣襟,解下腰间紫金鱼符:“鱼符在此。”
双鱼图案浮凸,托出银钩铁画般的裴羁二?字,旁边又?以小字标注官职,张伏伽自己也?有鱼符,一眼便认出鱼符是真,急急叱了声张法成:“还不快上前拜见?”
张法成堆上笑容上前见礼,张伏伽亦恭敬着?叉手为礼:“裴相莅临,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忍不住偷眼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身?量很高,五官端正,也?许是因为太过清瘦的缘故,原本?温润的眉眼透着?一股肃杀之气,让人一望便觉凛然。这就是名满天下的裴羁?两年前诛杀王钦,扭转宦官专权困局的幕后智囊,这两年里辅佐太和帝重振朝纲,使?天下有中兴之兆的年轻宰相?他为什么打扮成当地人的模样,又?在深夜突然造访?张伏伽想不出答案,连忙让座:“裴相快请坐,请坐。”
角落里,阿摩夫人皱着?眉,吩咐苏樱:“走吧,男人们办公事,你?随我去后面回避一下。”
侍婢立刻上前拉人,苏樱没动,方才?康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今天若是走不了,以后再想脱身?就更难,忙道:“老夫人,我须得?先跟康郎回去,等日后再来服侍夫人。”
康郎?裴羁心里突地一跳,与此同时,听见康白的回应:“夫人,我须得?带我未婚妻子回去。”
康郎。未婚妻子。心中似有千万条毒蛇一齐啃咬,裴羁抬眼,灯火之下苏樱独自站在角落,脸上阴晴不定,但她看起来似乎,很好。
神清气爽,生机勃勃,从前总笼在眉尖的轻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种由内而外,自信舒展的姿态。还有从前,她的肤色是近乎透明的,脆弱的白,如今却是健康润泽的白,有一种阳光照耀,自内而外的透亮,让他突然想起一路行来时,屡屡在戈壁上看见的,当地独有的野花。长在石缝里,开在石缝里,映着?阳光怒放,明艳无匹。裴羁猛地转开脸。心里如同锥刺一般痛苦,不甘,却是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离开了他,她过得?很好。
余光瞥见阿摩夫人皱着?眉头,侍婢依旧死死拦住,康白不好跟女人动手,凝眉思索,裴羁在凝滞的呼吸中,一字一顿:“康白。”
康白抬眉,叉手为礼:“裴相。”
下意识地又?向苏樱靠近一步,以身?遮蔽。他不知道她和裴羁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他知道,她大?约是不肯嫁给?裴羁的,否则怎么会在裴羁功成名就,又?求了赐婚诏书?之后,隐姓埋名,躲在偏僻酷热的沙州?她不肯嫁,那么,他就会帮她,哪怕他要面对的,是裴羁。“裴相,许久不见。”
是啊,许久不见。整整两年她消失得?无影无踪,万没想到再次相见,她又?多?出了一个未婚夫婿,而且,是康白。他从前怎么没发现康白竟有这个胆子?这般,不怕死么。裴羁冷冷看着?:“你?因何事喧哗?”
“非是有意喧哗,还请裴相恕罪。”康白直起身?,“我来接我未婚妻回家。”
未婚妻。她如何是你?的未婚妻!探手入怀,手指触到诏书?凉滑的丝绢,裴羁又?硬生生忍住,余光瞥见康白伸手向着?苏樱:“过来,跟我回家。”
一霎时气血上涌,若是他敢碰她!却在这时,张法成一个箭步冲去拦住:“慢着?!”
心中无限狐疑。先前康白几番拦阻,却只字不曾提过跟叶苏有婚约,怎么到了节度使?府,突然便改了口?况且粟特人的规矩他是知道的,轻易不与外族通婚,更不用说是康白这种身?份高贵的王族后裔,娶妻更该是同族贵女才?对,这个叶苏虽然极美,但一看就不是粟特人,如何能与他定亲?张法成打量着?康白:“康郎君,你?说叶苏是你?的未婚妻,可有凭据?”
“婚姻大?事,非是儿戏,”康白反问道,“将军以为,我会拿此事说笑么?”
张法成轻笑一声:“这个么。”
是真是假,可是难说得?很。他去拿人之前便打听过了,画师叶苏一年多?前来到沙州,家中只有三个女人,不曾有任何男性亲眷,他便是吃准了她是外乡人家里又?没有男丁,所以才?敢半夜去劫人,而康白是两天前才?到的沙州,这一两年里又?是他头一次过来,如何便与她有了婚约?
忽地转向裴羁:“康郎君这些年一直都在长安,裴相也?在长安,裴相可曾听说过康郎君定亲的事?”
苏樱心中一凛,看向裴羁。
他端坐榻上,漆黑一双眼沉沉望着?她,苏樱转开脸。他不会帮她的。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多?半就是打听到了她的下落,他会当面拆穿她的身?份,以他的权势地位,强迫她跟他回去。天下之大?,整整两年,她竟还是没能逃过他的手心。
却在这时,听见裴羁沉沉的语声:“听说过。”
苏樱猛地抬头,他右手按着?左胸,神情晦涩到了极点:“长安无人不知。”
苏樱在震惊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裴羁看着?她,苦涩之外,竟有些想笑。
震惊么,他也?震惊。他也?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他会说出这些话。
手放在怀中,指尖触碰着?诏书?冰凉丝滑的黄绢底子,那是他与她的赐婚诏书?,御笔亲题,写着?他和她的名字。“康白,我与节度使?还有要事商议,你?等无关人员,回避吧。”
在未确认张伏伽是否与张法成同谋之前,他原本?不该暴露身?份。河西十一州自成一派,对长安既有意归附,又?不无防备抗拒,一旦他亮明身?份,张法成必然会对他严加防范,若是张法成真有不轨之事,难保还会杀他灭口。方才?得?知她被劫走,情急之下别无选择,但如今。
心脏的位置灼烧着?,苦涩到了极点。他的赐婚诏书?,只要拿出来,他就能带走她,谁也?不可阻拦,但。裴羁慢慢缩回手,对上苏樱震惊的眸子:“退下。”
康白已经?担下此事,只要他肯替他们圆这个谎,假的婚约,也?可成真。康白带走她,最多?与张法成结下私怨,以康白的手腕必定也?能保她无虞,但若是他拿出诏书?带走她,他与张法成,则是私怨加上性命攸关的国事。到时候,却是带她跳出一个火坑,又?跳进另一个火坑。
他不怕死,但他要她活着?,好好活着?。
苏樱僵硬地站着?,在难以置信中怔怔看着?裴羁。到现在还不能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切,裴羁,竟然替她圆谎,竟然承认她与康白有婚约。
眼前还是两年前的人,又?仿佛不是了,苏樱恍惚着?,直到康白走近,伸手挽她:“走吧。”
裴羁猛地转开脸。眼前似有血色弥漫,不想看,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双眼怔怔望着?他,纤长的手指伸出来,搭上康白的手腕。
心上似被重重一击,嫉妒愤怒几乎把人撕碎,余光瞥见张法成横身?拦住他们:“慢着?,我可没答应让叶画师走。”
“怎么,”裴羁冷冷回头,“本?相令他们退下,张将军可有异议?”
张法成正要开口,阿摩夫人一把拉住:“法成,让他们走。”
张法成不得?不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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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樱跟在康白身?后,快步向厅外走去,身?后裴羁还在看着?她,目光越过满庭灯火,清冷孤寂。
眼前蓦地闪现出许多?年以前,她隔着?书?房的细竹帘子窥见的裴羁,青年温润如玉,轻言细语安慰着?哭泣的妹妹,那么耐心,那么宽和,让她一霎时起了贪念,从此在心里烙下重重一笔。
时光如刀,让所有人都改变了面目,但有些事,又?仿佛从来不曾改变过。
“叶师,”康白凑近了,低着?声音,“方才?是我唐突了,我们得?尽快离开。”
是啊,得?快些走。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变数。苏樱点点头,脚步向着?外面,却又?不由自主,留神去听厅里的动静。
裴羁在说话,不高不低的语声:“我原是有些私事要办,圣人得?知我要向西,便叮嘱我向张节度致意,圣人还道千秋节时备了美酒,期盼与张节度一道把酒赏菊,共度佳节。”
“好说,好说,”张伏伽在笑,“裴相什么时候到的沙州?可有住处?”
“前天到的,有些私事要办,住在客栈。”裴羁道。
“裴相既然来了,怎么能住客栈?”张法成的声音,“来人,去把裴相的行李和随从都带过来!”
几个侍从飞快地跑出来,苏樱心中一凛,停住步子。
第85章第85章
张用踏着夜色,冲进石牌楼集市。
老远将马匹拴在集市外,在漆黑夜色摸进客栈,撬窗翻进宋捷飞房中:“宋员外,相公命我立刻带你离开!”
宋捷飞从梦中?惊醒,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被他拖下床,一路摸着向客栈后门飞跑,宋捷飞知道这时候不能声张,又忍不住要问:“出了什么事?”
“相公在节度使府,只怕一会半会儿脱不了身,后续探查相公命员外主持,我们?这些人都由?员外调遣。”张用飞快地说道。
“啊?”宋捷飞一脚踩空,张口结舌,“这,这,我怎么能行啊?”
“到这时候,不行也得行了。”张用一把拽起,半拖半扶带出客栈外。
耳边响起节度使府门外裴羁的叮嘱:一旦进府,我恐怕不会容易脱身,你立刻回去带宋捷飞离开,后续之事由?他主持,你们?都听他调遣,辅助他尽快查清账目之事。
裴羁显然?早已料到一旦进入节度使府就会被扣押,但他还是去了,他没有说?是为什么,但张用猜测,必然?与那个画师叶苏有关。那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让康白?如此紧张,又让裴羁不顾生死,一定要闯进去救护呢?
张用百思不得其解,拖起宋捷飞送到马背上?,催马刚刚走出几步,另一边一大?队人马举着火把冲到了客栈前门:“开门,节度使府的,奉节度使之命来请裴相的同伴!”
请么?只怕是抓,好在人手大?多已经派出去办事,留下的几个方才他也通知到了。“走!”张用加上?一鞭,护着宋捷飞一径往夜色深处去了。
粟特会馆。
馆中?的护卫层层把守住各处出入口,康白?安顿完苏樱,匆匆离开:“我再去趟节度使府,带叶儿和阿周出来。”
苏樱送到门外,目送他的背影穿过庭院,隐入夜色,抬眼?四望,处处是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环境,让人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两?年的安稳日子,只怕从此是到头了。
她曾想过会不会有这么一天?,但从前想到的,多半是被裴羁发现、逼迫,却是万万不曾料到裴羁找到了她,却肯替她圆谎,助她逃脱。
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于震惊迷茫之中?,生出怅惘。他眼?下是被张法?成扣住了吧,张法?成嘴上?说?着挽留他在府中?款待,却立刻派出那么多人手去客栈抓他的随从,显然?用心不善,她不清楚张法?成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想不通的是,以裴羁的城府手段,怎么会贸贸然?在深夜之中?闯进节度使府,又不曾有半点防备,就这么被张法?成扣下了呢?
“娘子,夜深了,回房歇着吧。”侍婢上?前来请。
苏樱点点头,走回房中?。折腾半夜,该当抓紧时间睡上?一会儿,养好精神,才能应付接下来的变故。合衣躺下,万籁俱寂,脑中?却纷纷乱乱,片刻也不能安宁。
一刻、两?刻,半个时辰后,依旧没有丝毫睡意。康白?还没回来,叶儿和阿周不知情形如何,苏樱睁开眼?望着架上?沙漏,不知第?几次回想起节度使府中?的情形:裴羁右手按着左胸,语声低沉,听说?过,长安无人不知。
无声无息,沙漏一点点落下,下方的琉璃瓶中?渐渐堆出层叠的山峦,苏樱沉默地?看着。她全都留意到了,今夜裴羁有五六次,默默伸手,按着心脏。是他新添的习惯?是那里藏着要紧的东西?还是她当初留在那里的伤,还不曾痊愈么。
节度使府。
啪!阿摩夫人重重一个耳光甩过去,张法?成跪在地?上?,被打得脑袋都歪在了一边,她手腕上?戴着几个镯子,手指上?又是一排戒指,金属和宝石的棱角在他脸上?划出长长的血痕,张法?成捂着脸,一霎时暴怒,当着张伏伽的面又只能忍下去:“伯父,娘,是我错了。”
“弟妹快别?打了,”张伏伽急忙拦住,用身体护着他,“孩子们?有什么不是好好教导就行,莫要打他。”
“大?哥有所不知,他是看上?了那个画师叶苏,所以深更半夜把人弄了来,我知道了正要让他送回去,结果康白?就追过来了。”阿摩夫人叹着气,眼?中?含泪,“这个不肖的东西,喜欢人家小娘子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竟然?深更半夜上?门去请了来,这事要是传出去,岂不是坏了大?哥的名声?”
张伏伽原本?也觉得今天?的事情来得蹊跷,经她这么一说?,心里明白?了大?半。张法?成是看上?那个叶苏了,只是没想到人家有未婚夫,还是在西域颇有分量的康白?。连忙劝慰道:“既然?是误会,说?开了也就无事了,康白?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会纠缠,只不过法?成啊,你以后行事可得谨慎些,再不要这么莽撞了。”
“是。”张法?成低着头,“伯父,我觉得裴羁来得奇怪,只怕是要对你不利,得留住他在府里,免得他背地?里弄鬼。”
张法?成长叹一声:“我问心无愧,随他去吧。”
刚刚收复河西时,人人心热,都盼着归附朝廷,他派出五六批人马前往长安上?表,奏明归附之意,那时西域一路上?还有数个异邦阻隔,又有吐蕃时时出动厮杀,这些人里只有一队在一年多后到达长安,向先帝奏明了他收复河西,期盼归附之意,先帝下诏封他为归义军节度使,又调遣陇右军助他退敌,起初那几年河西与朝廷,可说?是好得蜜里调油。
可惜好景不长,之后宦官弄权,二十几年间帝王更替五六次,越换与河西越疏远,以至于生出忌惮防备,竟然?要他将唯一的儿子送去长安为质,若不是阿摩夫人站出来将嫡亲的儿子送去,这一关,还不知道怎么过。
他如今父子团圆,阿摩夫人却是丧夫之后,连儿子都天?各一方。张伏伽心中?愧疚,拉起张法?成:“法?成啊,以后你行事谨慎些,不可再如此莽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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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张法?成答应着,又道,“伯父若是不方便的话,裴羁由?我应付,绝不让他坏你的事。”
“我也没什么事可让他坏的。”张伏伽摇摇头,“他想查什么,就让他查吧。”
前几年王钦掌权时,几次三番要他增加赋税,又要他进献贡品,还曾派了个监军来监视,后面王钦倒台,那监军被缉拿归案,朝廷并没有再派新的监军过来,他以为是朝廷信任他,还曾暗自庆幸,没想到裴羁竟亲自来了。也许真?是要拿他什么错处,好对付他吧,但他问心无愧,由?他去吧。
“伯父。”张法?成还想再说?,阿摩夫人打断他,向张伏伽道:“大?哥,你就让法?成去办吧,他虽然?蠢笨些,对你却是忠心耿耿,裴羁显然?来者不善,有法?成照应着,你也好有个防备。”
张伏伽沉吟着,许久:“好。”
府中?刁斗报着时辰,已然?丑正了,张伏伽转身离开:“弟妹,法?成,你们?快些休息吧,时辰不早了。”
张法?成一直送到门外,待到他彻底离开,这才返回屋里,捂着脸埋怨:“娘,做做样子就行了,你下手也太狠了些!”
“你呀,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将来早晚在女色上?栽跟头。”阿摩叹着气,取了药膏给他涂抹了伤口,“你先前弄去私宅那些人才逼着你处理了,你又来弄,还扯出了康白?,给我惹出多少麻烦!”
“康白?不过是个下贱胡商,我要他的性命易如反掌,母亲怕什么?”张法?成不服气。
“你以为只有康白??”阿摩夫人抹完了药,啪一声放下药盒,“裴羁只怕也是为那个叶苏来的。”
“怎么可能?”张法?成不信,“我打听过,叶苏在沙州待了一年多了,裴羁一直在长安,他们?怎么可能认识?”
“你性子太粗疏,看人看事总是不能留心细节。”阿摩夫人慢慢在榻上?坐下,“今夜我观察了很久,裴羁从进门后就一直盯着叶苏,那个叶苏看他的神情也古怪得很,我总感觉她对裴羁,似乎比对康白?更熟悉亲近,你这次,惹到不该惹的人了。”
“怎么可能?”张法?成还是不服,“就算裴羁认识她,又怎的?他如今在我手里,老实就算了,不老实,一刀杀了。”
“你伯父不会让你动他的,”阿摩夫人思忖着,“我担心裴羁是为了账目的事来的,他现管着户部。”
“那又怎的?”张法?成,“这里是我的地?盘,不信他能翻出大?浪。”
“你的地?盘?”阿摩夫人冷冷看他一眼?,“河西如今是你伯父的地?盘,将来是张敬真?的地?盘,跟你有什么相干?”
张法?成冷哼一声:“只要过了重阳。”
母子两?个都有片刻沉默,少顷,阿摩夫人低声道:“裴羁总是摸心口,只怕那里藏着机密东西,你想办法?探探底。”
“老夫人,郎君,”房门敲响几下,侍婢在外面禀报,“先前那个康郎君又来了,要接叶画师的亲眷回去。”
阿摩夫人点点头:“你让后头把那两?个女人放出去给他。”
“不行!”张法?成连忙拦住,“留着她两?个,也好拿捏叶苏,那个女人我要定了。”
“蠢材,过了重阳,有多少个叶苏你拿不下?”阿摩夫人推开他,扬声吩咐,“让康白?在院门外头等着,一会儿就把人给他送出去。”
客房。
报时的刁斗一声接着一声,空旷清冷地?响着,裴羁慢慢走出门外,站在廊下,抬眼?眺望。
三进的跨院在节度使府正中?间,前面是张伏伽的公廨,后面是张法?成的偏院,他若是有什么举动,两?边都看得一清二楚,更不用说?眼?下房前屋后,廊下院里,密密麻麻光是站在明处的侍卫就有二三十个,暗处更不知还有多少。
果然?不出所料,他一进府,便会被软禁。只是看一开四张伏伽的言谈神色,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一切更像是张法?成在推动。
外面有低低的说?话声,裴羁听出了是康白?,快走几步来到院门前。
果然?是康白?,踏着夜色往张法?成院里去,裴羁迈出门槛,侍卫立刻上?前:“裴相,还请回去休息吧。”
“退下。”裴羁并不看他,一径向前,“康郎君。”
久居上?位,自有一种凛然?气魄,侍卫不敢再拦,眼?睁睁看着他转过廊庑,又见康白?迎过来行礼:“裴相。”
灯笼从他身后照着,他长身而立,不卑不亢,裴羁冷冷说?道:“我记得你还要进京筹备圣人的千秋节大?法?会?再不走,时间来不及了。”
康白?明白?,他是要他尽快带苏樱离开,点头道:“正是着急赶时间,明天?就走。”
“那就好。”裴羁冷冷看着他。总有三十多岁了吧,这般老,容貌也只是平常,他怎么敢。然?而眼?下,又不得不假手于他,“你应当知道,我有什么。”
是说?赐婚诏书?吧。若这个有用,他又何必千里迢迢,四处找人。康白?抬眼?一笑?:“那也得你情我愿才行。”
裴羁一阵愠怒,嫉妒之外,又生出强烈的不安。她是不愿意嫁他的,难道她愿意嫁康白??不,不可能,这两?年来他虽然?不曾刻意监视过康白?,但凡是与她曾有过关联的人他都查过,康白?若是与她早有瓜葛,他不会不知道。是谎言。康白?这么说?,也是为了从张法?成手里带走她。“便是情愿,也不会是你。”
“事在人为,眼?下说?什么都还太早。”不远处有动静,康白?回头,看见张法?成院里侧门开了,有灯光漏出来,忙向裴羁一叉手,“我还有事,告辞。”
他快步离开,裴羁怀着愠怒抬眼?,几个护卫带着两?个女人出来了,是叶儿和阿周,康白?急匆匆迎上?去,接了她们?两?个离开,一转侧间阿周看见了他,惊讶地?张了张嘴。
裴羁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声张,还好,她们?总算是,全数脱险。
但张法?成只怕不会让她们?这么轻易出城。康白?一大?把年纪了,总该有些手腕人脉吧,但愿能够顺利带走她们?。
“裴相,请回去吧。”侍卫有上?前说?道。
裴羁转身回院,远处屋脊上?传来三声鸟叫,两?长一短,是张用的信号,他已经安置后宋捷飞和剩下的人,回来接应了。
裴羁慢慢走回卧房,熄灯睡下。万籁俱寂中?后窗一声轻响,张用悄无声息进来了:“郎君,都安排好了。”
“好。”裴羁低声道,“你这两?天?跟着康白?,务必协助他带叶画师出城。”
张用摸不着头脑,又着急带他脱险,忙道:“郎君,要么我找几个兄弟,想办法?先带你出去?”
“不急。”有他在府中?吸引张法?成的注意,外面康白?压力也能小点,他既然?来了,正好趁机弄清楚张伏伽与张法?成是否同谋,“你先顾着叶画师。”
张用再忍不住:“郎君,叶画师是谁?”
为什么让你如此不顾惜自身,冒死也要先救她?许久,在黑暗中?,听见裴羁沉重苦涩的语声:“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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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用张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翌日一早。
苏樱早早收拾好,换上?粟特人的衣帽,跟在商队里往城门去。护卫前后牢牢护定,粟特会馆的馆主和城中?有头有脸的粟特人都在前面陪着康白?,康白?回头,轻声叮嘱:“你跟着我就行,其他一概不用管。”
苏樱点点头,夹在人群里快步向城门方向行去,刚刚转过两?条街,张法?成带着人马来了,笑?眯眯地?拦在路中?间:“康郎君,叶画师,我伯父重阳节有要事邀请二位,眼?下二位还不能走,其他人若是想离开,请便。”
士兵牢牢把住道路,康白?回头,对上?苏樱同样了然?的目光,至少今天?,他们?是走不了了。催马上?前:“敢问法?成将军,节度使有什么事找我?”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张法?成笑?着拍马,来到苏樱身前,“叶画师,我送你回去。”
车马辚辚,沿着原路向粟特会馆行去,苏樱偶一抬头,在人群里看见了张用,齐眉戴一定草编小帽,遥遥看她一眼?,随即隐入人群中?。心里砰砰乱跳着,苏樱向张法?成仰起头,微微一笑?:“法?成将军。”
声音又娇又媚,加上?她如花笑?靥,一下让人花了眼?,张法?成拨马又走近些,倾着身子向她:“叶师有什么吩咐?”
“节度使因为什么要请我呀?”苏樱看着他,“我见识少,心里害怕得很,万一到时候出了差错惹人笑?话怎么办?”
“不会的,有我在,谁敢笑?你?”晨光下她一张脸似隐隐透着光,美得让人窒息,张法?成死死盯着,“是我伯父要军演,到时候我全权指挥,你只管跟着我就行。”
军演。苏樱心中?一凛,脸上?笑?容越发柔软了:“法?成将军好生厉害,这么大?的事,节度使都交给你一个人办呢。”
张法?成哈哈大?笑?起来,边上?康白?沉默地?听着,军演?河西久已不曾有刀兵,怎的突然?想起来军演?张法?成生在和平时,从小到大?一次仗也不曾打过,他懂什么兵法?,竟能全权主持军演?
半个时辰后,粟特会馆。
苏樱支走张法?成,转身进屋,角落里张用闪身出来:“娘子,郎君命我接应娘子出城。”
苏樱看着他,压了多时的疑问终于问出了口:“他为什么,一个人闯进节度使府?”
张用抬头,许久,又低下了头:“郎君听说?娘子被张法?成带走,赶着去救。”
苏樱低低啊了一声,茫然?着,望向窗外。
第86章第86章
会馆中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康白直忙到将近午时才安排好一切,起身往苏樱房里去。
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康白伸手推开:“叶师。”
没有人回?应,康白抬眼,看见苏樱独自坐在窗下,大约是并不曾听见他唤吧,细细的眉微微蹙着,依旧定定望着外面。康白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外面是会馆宽大的庭院,院墙顶上的花砖砌成各色花草形状,屋脊上加盖着碧蓝色的琉璃瓦顶,她看的,是这个么??康白慢慢走?近,轻声又唤了一声:“叶师。”
她好似猛地回?过神来,抬眼时,竟透着点慌张:“康东主来了。”
康白看见她微微泛着红晕的眼皮,眸子里带着水,似揉碎了涟漪,染出一天星波。心里突然软到了极点,眉头却是蹙了起来。她这模样?,却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是什?么?心事?“怎么?了?”
“没什?么?。”苏樱连忙转开脸,下意识地便擦了下眼角,干干的,让她意识到自己应当?并没有什?么?异样?,心神稍稍安定,“康东主有事找我?”
“方才我们商议了一下,眼下想明着出城怕是不?行,等我去城里再?活动活动,看看能不?能找人居中说和说和,拦住张法成。”康白也?看见她方才擦了眼角,心里不?觉便是一紧,她哭了么??因为什?么?事?是不?是受了惊吓,或者害怕出不?去城?忍不?住又上前一步,细细打量着,“你放心,就算说和不?动,我也?会送你出成。到时候我们乔装改扮,混在商队里分头走?,由我拖住城门检查的人,你趁机离开,等出了城我们再?会合。”
乔装打扮,与康白分开走?,方才张用也?是这么?说的。苏樱点点头,在怅惘中想到,这大概,是裴羁的主意吧。
他虽然困在节度使府,但对于局势的判断和应对,从?来都不?会错,但她没想到的是,他竟肯把这件事,交托给康白来做。“好。”
“叶师,”康白觉得她声音似有些喑哑,闷闷的,似带着无?限怅惘,想问,又不?知?道该不?该问,在踌躇中低着头,“是不?是还有什?么?顾虑?”
“没有。”苏樱摇摇头,余光瞥见架上的沙漏,才惊觉从?张用离开到现在,大半个时辰都过去了,她竟一直就这么?望着外面,怔怔坐着。
其?实连外面的景致都丝毫不?曾在脑中停留,仿佛想了很多,可?细究起来,都只是些零碎的片段。兴道坊后院的秋千,她高高荡起来,看见佛寺蓝色的琉璃瓦顶,小雁塔四角的铃铛。敦义坊那棵占据了大半个院子的合欢树,浓荫遮蔽下,来往的人都变成阴影的一部分。魏州城她曾住过的那间卧房,冰盆总隔在帘子外,从?细竹的缝隙里,丝丝缕缕透进来的凉气。思?绪纷纷乱乱,到最后,总是不?可?避免地回?到最初的裴府,她追着裴则出来,隔着帘子看见裴羁拿着帕子,轻言细语安慰着哭泣的妹妹。
这两年里除非是在梦中,否则极少去想,但其?实点点滴滴,从?来都不?曾忘。
“叶师。”康白忍不?住又唤了一声,还想再?问,到底又没有问,目光顺着拼成花朵形状的琉璃小窗望出去,越过碧蓝色的琉璃瓦顶,看见极远处一点招展的旗帜影子,节度使府,就在那边。裴羁也?在那边。
节度使府。
宴席摆在正厅,沙州城上下各级官员悉数到场,簇拥着张伏伽向裴羁敬酒,裴羁垂目,看见面前的酒杯是一只白水晶斗,一斗斟满,便是大半壶烈酒,若是众人挨个敬上一遍,无?论?如何,他今日也?休想神志清醒地走?出去。但这第一杯,是必须喝的。
裴羁举杯向张伏伽致意,随即一口?饮尽,照了照杯:“我不?胜酒力,后面便是以茶相代吧。”
张伏伽性子宽和,眼见那水晶斗极大,心里知?道是张法成有意为难,便也?没再?勉强,侍婢上前奉茶,张法成忽地伸手拦住:“慢着。”
含笑说道:“河西美酒虽不?如长安繁多,但葡萄酒也?算是天下知?名,裴相只饮一杯,如何能品出滋味?来来来,我给裴相斟满。”
拿起玉壶便要向酒杯中斟酒,裴羁伸手覆住杯口?,淡淡道:“我酒量不?佳,不?能再?饮。”
“裴相莫非是嫌我们河西鄙陋,不?肯与我们共饮?”张法成拿着酒壶不?肯放,“今日裴相若不?喝完这壶,就是瞧不?起我们河西。”
他身后几个心腹校尉跟着嚷叫起来,张伏伽皱眉道:“法成,裴相不?能饮酒,莫要勉强。”
“伯父,”张法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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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忙回?头向他说道,“朝廷除了加赋税要贡品,对河西从?来都是不?闻不?问,这头一回?来人,连咱们敬酒都不?喝,这不?是瞧不?起咱们河西,瞧不?起伯父吗?”
心腹们七嘴八舌帮腔:“对,分明是瞧不?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