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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时隔几日,这碧阳谷的一众佼佼者,平日里呼风唤雨的人物们,终于,在熬过了连着几顿的不生不熟,吃了腹泻的餐食后,吃上了一顿香喷喷的饱饭。当然,其中那盆最为鲜亮可?口的鲜鱼羹,被?安置在了院里桌上的正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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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李畴动了筷子,先尝了一口,又不禁赞了一口,那些弟子才敢松了气,一共数张嘴,一面吃,一面也不耽搁地连连夸赞严骥这厨艺,看那口气,是恨不得严骥当场抱着个被?褥就睡在这小院里,再也不走才好。

一顿饭吃得餍足,李畴的气性也消去了大?半,面上又露出了些许难以捕捉的笑意。

也许是看在这顿饭的面子上,也许是估量着严骥本人是从?下游而来,洪水来时,他可?不在城内,因此,等?到月上中天,李畴带着二人进了院子角落里的一间小书房,继续白日里的那番密谈时,他的戒心已去了大?半。

二人之中,陈澍已经?“交了差”,满脑子想的只?剩怎么去发那个寻剑的悬赏,反倒是严骥,大?抵此人无所事事时,就最乐意去凑热闹,李畴一番话,就他听得最仔细。

“这几日,因为我?急着去寻找那些师弟师妹,生怕那些走散的弟子被?水冲去了一些难以呼救的地方,不仅把整个点苍关搜了个边,关外一些原本就废弃、无人居住的地方,也去找过了。”李畴顿了顿,道,“其中一处,就是那些官差清理死?者,堆放遗体的地方,大?抵是沈右监临走之前指定的,正在城门边上不远处,我?去的时候,由于担心其中有我?碧阳谷的人,所以找得久了些,直到夕阳西下,那些官差都回?城了,我?还未翻完那些尸首,便一直和师弟忙到深夜。”

“让我?猜猜,”严骥道,“你不会是碰见什么前来打劫,抢死?者遗物的流氓了吧?人毕竟有好有坏,大?难之后,无人监管,有人趁机为非作歹,其实也是常有的。”

正是此时,分心了许久的陈澍才侧过头来,仿佛才听见了什么抓人心绪的话。她那黑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正准备开口同严骥费心解释的李畴,想了一会,插话道:“但是点苍关不同。不说关外本就有不少驻军,就说那洪水爆发时,刘茂并未下令命那些兵士进城救水,因此如今城中的守备军士应当是绰绰有余的……?”

“正是。”李畴道,又压低了两分嗓音,沉声把话说了下去,“但是那日我?在那尸山尸海中找完,正是子夜了,满城的人都睡了,这乱葬之处,不仅一点没有人影,更没有看守的官差,而且我?在城外等?师弟回?来时,他却?说分明是有声音的,许是有人藏在那些尸首之后,不知?意欲何为——”

“哦!”陈澍说,完完全全地来了兴致,道,“你们被?厉鬼吓到了?!”

“我?没有!”李畴一愣,怒道。

“真的么,我?还以为你说——”

“不管我?有没有被?吓到!这无关紧要?!”李畴抢过话来,拉高了声量,厉声道,“重?要?的是,我?次日又去了一遭,不过这回?不是在那城外了,我?在城墙角寻了个隐秘地方,果然看见那发出声响的,不是什么‘厉鬼’,分明是背着兵刃,从?那兵营偷偷潜入乱坟之中的两个士兵——

“若是寻人,为何不白日来,为何要?遮掩踪迹?这都护刘茂,恐怕所图不轨!”

“原来如此。”严骥道,点了点头,“怪不得听闻陈姑娘去了官衙,你小子这么着急——”

“——嗯?”陈澍眨眨眼睛,迷茫地转头。

第七十一章

不过两个时辰,夜幕彻底降临,黑压压,阴沉沉,压得那院中缭绕的焦味也?散去了,那月光方才冲破云层,恍若一道?冷风,终于吹过大江,洒在波光粼粼的淯水之上。今日,尤其是这样的秋夜里,那江水反倒越显得温顺,连拍打岸壁的浪声都淡而低沉,全然不似那日洪水滔天。

如若不是亲身经历,不是那些洪水中殒命的人们就曝尸在这点苍关之外,恐怕只会?觉得大梦初醒,在日复一日的幽静月光下,渐渐忘却那可怖的景象。

大抵这一城的人,都在尽力想要忘却的。

所以入了夜,这城中才会?这样静谧,仿佛脱出现实,和淯水一起沉入了梦乡,不必再?面临生离死别,也?不必再烦恼明日的生路。

大街小巷上,那些被洪水冲破、冲倒的房屋院墙,在这样沉静的夜色下,反倒历历分明地被月光印了出来。地上高低不平,或杂乱如狗啃,或绵延如远方山脉的阴影,便是这一城的夜色中,最为深邃的那一片片墨色。

寻常人,凡有些经验,大都会?避开这些墙根、院角,或是高阁的一侧。

倒不是因为这些地方太?暗,看不清路,毕竟寻常的日子里,月光照样打在那些高楼短墙之上。

彼时,这些阴影只不过是一方暗色而已,可今日,却在这一片漆黑之中,凭空添了不少的混浊。既然看不清路,更看不清路上的人,不知这阴影里,会?不会?突然窜出一个嗜血如命的恶匪,杀人夺财,又会?不会?踢到什么人,什么事,甚至是什么多日不曾被清理干净的浮肿尸首。

只有一种人,才会?专门?挑着这样被墨色覆盖的道?上走。

心怀不轨之人。

当然,在这一个夜晚,或许还要再?多加上一种人——

李畴、严骥和陈澍。

三人身份不一,年龄不一,性格不一,甚至连性别也?不一,若一定要概述一番,也?只能是“雄心壮志妄图查案,怎奈从未见过猪跑”的人。

只见这三个身影,从碧阳谷那个小院落里摸黑窜出,先是上了屋檐,接着又发觉在没甚灯火的夜里,飞檐走壁反倒更显眼一些了。三个人你一言我一嘴地争了半天,无奈地从房檐上落下,走进?那一块块的阴影之中,走了半条街,又发觉了不对。

三个身影,两个是身着暗色衣服,在夜里并不显眼,可有个就不同了,不止一身亮丽的白袍,还戴着白色发冠,其上羽毛也?随着奔跑的动作?,一飘一飘的,原先在月光下,三人没什么大差别,此刻进?了黑漆漆的阴影当中,才显得分外显眼。

这也?就罢了,偏李畴扎眼的可不仅是衣袍,还有他那脸上似乎永远也?不会?掉的那层粉,时不时映出一些晶光,乍一眼看去,真如同黑夜中的星星一样,惹人注目。

也?不知是不是同寒松坞交好,因了这层关系,严骥才有心在这起子小事上让李畴烦上一烦,于是回头一看,大惊小怪地把这位“孔雀”拦了下来,道?:

“你这是要去做贼么?你这是去当靶子的吧!”

“我们本就不是去做贼的!”李畴被这么一斥,也?心有不满,板着脸辩道?,“既然行得正?,是去查案的,又何?须担心这担心那的?”

“我的老天,你平素在你的碧阳谷摆架子,过干瘾,当然没人管你,”严骥道?,“今日虽不是做贼,可捉贼也?是一样的啊!就光看你这开屏一般的打扮,远远的,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瞧见你了,别到时候被贼捉了,再?来叫苦。”

李畴听了,越发不服,二人就站在这墙根里,又吵起来。那阴影哪里能罩住这三个身影,直把陈澍都挤出了这一小块的墨色,发愣地看着李畴又回嘴。

“你、我、还有陈姑娘三个人,哪里还需小心提防?难不成还有什么人,能从我们三人手里讨得好处,就算是有,这样的人,怎会?来这乱葬坡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依我看,本就不该这样偷偷摸摸的,倒显得我们才心里有鬼似的。”

“你是不情愿偷偷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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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了,你舒服了,那城外作?祟的贼人也?被你这一身扎眼的袍子给?吓走了,到时候,干等在城外等个整夜,也?不一定能捉到一根贼人的毫毛——”

陈澍看着他们二人吵了半响,没忍住,连着打了声两声哈欠。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就差吵起来的那二人已噤了声,不知何?时,齐齐转头来看她。

“……嗯,要不你们二人先吵着。”她挠挠头,道?,“我先去城外看看,等你们吵累了,或是分出个对错了,再?来寻我……”

“不成!”李畴断然道?,“不提此事本就是我碧阳谷弟子发现的,单说这尸首遍地的,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

他一说,严骥竟也?一反方才的针锋相对,出言附和道?:“是啊,三人去,还能互为人证,若真抓到了什么大犯要犯,改日上那衙门?大堂,总也?有能互相说话的人,免得那贼人狡辩。”

陈澍“唔”了一声,歪歪头,就这么瞧着他们俩,直到二人又对视一眼,方应道?:

“对啊,那你们在争什么?”

大抵是觉得她站在自己那边,李畴顿时也?冷哼了一声,哪怕在阴影之中,面上也?难掩得意之色,冲着严骥抬抬下巴,道?:“是啊,你在争什么?”

严骥眼珠一转,看了看陈澍,又瞧了瞧那李畴,笑了,拿胳膊撑在后颈:“怎么,你们现在是要外行人指点内行人了?”

“谁跟你——”

这边李畴才说了三个字,就被陈澍出言打断了。她伸了伸懒腰,认真地同严骥讲道?理:“若是嫌他衣服太?显眼,把那衣服扒了不就成了?”

于是这头李畴那个“你”字才出了半个音,又生生地转了个弯,连他自己也?转过脸来,一时情急,顾不上去遮掩那些情绪,当即便眼睛圆瞪,大惊失色,道?:“——什么?”

然而他这声惊呼,虽是抗议,却也?教他身侧失了防备,一眨眼的时间,严骥就偷袭而至,又把他偷了个正?着。虽然李畴已是警醒异常,一发觉严骥动了,就撤身往后躲去,怎奈他身后是堵严实得洪水都不曾冲破的矮墙,加上他果真以为严骥要来扯他衣服,躲得狼狈,也?躲错了方向,由着严骥伸手一抓,把他头顶那根碍事之极的羽毛扯了下来。

“严骥!!!”

李畴自是怒急,仿佛被扯了命根子一样要怒声斥他,伸手来夺,却是拆东墙补西墙,这边顾上了严骥,那面又漏了陈澍。

只见一阵风吹过,陈澍藉着李畴自己的势头,伸手过来,用她那方才在屋檐砖瓦上蹭过的小黑爪子一抹。

万籁俱寂。

李畴自己仿佛也?知道?面上沾了两道?难看至极的黑灰,面容一震,连同严骥算账的动作?也?僵住了,脑袋一转,仿佛同身体不是一套一样生硬地转头看向陈澍,面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难以置信。陈澍冲他甜美一笑,又拍拍严骥的肩膀,道?:“这总可以了吧?”

严骥险些没忍住笑,捂着嘴巴,点了点头,憋出一声“嗯”字。

而陈澍呢,自觉完美地解决了这份争端,又转眼去看李畴,发觉这半晌,李畴是动也?没动,眼睛死死盯着她,于是又宽容一笑,道?:“不必谢我,还需要再?抹点么?”

眼看那李畴几乎要气得当场晕倒在这街边了,严骥才勉强忍着笑,这会?倒当起了好人,乐哉哉地劝道?:

“……总比被扒了衣服强,是吧,少谷主?”

——

纵然是这样看守严实的点苍关,出城入城都盘查数次,毕竟也?都是些普通兵士,连那两个鬼鬼祟祟的人也?查不出来,就更防不住他们三个了。一场小闹剧之后,三人稳稳当当地溜过门?口关卡,从城墙而下,静静地等在了李畴所述的那个小角落里。

从这个角落,确实能瞧见面前那距离点苍关不过几步路的乱葬岗,一具具尸首,就这么静悄悄地,仿佛睡着一般地卧在那小山坡上。

大多来不及掩埋的,就这么直接堆在乱葬岗之上,若是好一点的,有亲人在世,哭着堆几捧土上去,至少教人瞑目了,就是半个身子仍露在外面。或是有些埋得久的,哪怕都埋进?地底了,因为江风吹过,尸体又僵直,于是部分手脚慢慢地显露出来,仿佛要从地底爬起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他们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只和这一座默默无言的死尸面面相觑,什么也?没等到。严骥先叫起苦来,压低了声音连连抱怨,但向来急性子的陈澍,却静静地,盯着那尸山,倒是一动也?不动,仿佛猎豹一般耐着性子,在严骥的再?次抱怨之中,突然开口。

“……我看见了。”

“什么?”李畴也?抬头,去看,但他什么也?看到,只来得及看见陈澍,真如那豹子一样猛地窜了出去,恍如划过夜空的黑影,一个欺身,扑倒那远处的人影,又死死压住。

“不许动!”她脆声喊道?。

顿时,藏在尸山后面竟凭空冒出几个人,也?都拿着兵器,穿着盔甲,高声喊:“你这个恶贯满盈的歹徒!我们等了你好几日——还不快放开他!”

直把那蹲在城墙脚下的严骥李畴都看傻了,陈澍也?懵懵地抬头,看向那些朝她奔来的人影,眼睛眨了眨。

“怎么回事?是谁在抓谁?”她说,抽出一只手来,犹疑地指着自己,“你们说的歹徒……不会?是我吧?”

第七十二章

“慢着慢着!”严骥一愣,急忙上前,双手一扬,做出制止双方的?手势,道,“弄错了,弄错了!别急——”

“我不急啊!”陈澍应道,“你同他?们说……哦,还要同我捉住的?这人说!”

只用单手,她便压住了那人的胳膊,看似轻轻松松,却也把?那个身着盔甲的?老兵严实地按在?地上,脸与地上半露出的一个断掌贴合。甚至挣扎间,那从土中钻出来的半截手指插入那人的?衣襟,随着动作从泥地里冒起来一截,恍若真活了一般,要向他?索命了!

看这情形,饶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兵也不?免胆寒。那被陈澍压在身下的人愈发猛烈地挣扎起来,嘴中胡乱骂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他?本就带着口音,又因剧烈的?挣扎,一句话也不?曾说囫囵。

陈澍只听?了几个音,满脑子疑惑,发出一声疑惑的?应声,又躬身下去听?,一面听?,一面很是和善地提醒他?:“都说了,叫你别急,你说慢些!”

手里力气偏还一点也不?曾松——她不?松手劲,这人又怎么“慢说”?直把?那人气得气血上涌,一口气喘不?上来,竟开始连连咳嗽了。

旁的?那几个士兵,听?了这声咳嗽,大抵以为陈澍一只手就把?这老兵按得咳出血来了,更是如临大敌,一点也不?听?严骥的?解释,甚至拿起长?戟,一边防着他?,一边冲着陈澍大喊:“放开他?!你这贼人,面前这么多人把?你围住了,还不?赶紧束手就擒?!”

“谁是贼人啊!”陈澍也急了,气呼呼地一抬头,手不?自觉地越发用力,于?是那人当真被她压得喘不?上来气了,两只手在?空中乱抓,连不?成句的?音都发不?出来了,夜色中,只听?得她一声很是委屈,又很是精神的?反驳,“你们这些人,以多欺少,以官欺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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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分说便给?人定了罪……你们才?是贼人吧!懂不?懂礼节啊!”

这句话,说得是言之凿凿,理直气壮,若不?是她手底下压着个人,还真有几分沈诘或是云慎吵架的?神韵了。虽然尤显生涩,前一句“贼人”,后一句“礼节”的?,仍带着些许脱不?掉的?稚气,但就是这几分,也足以把?那几个兵士堵得一噎。

“你——你胡搅蛮缠!”

话是这么说说,可那几人也不?确信起来了,又往后退了退,几人聚到一块,悄声确认着这是否果真捉错了人。

半晌,还是李畴趁机奔来,一看,惊呼一声:“糟了!他?要被你摁昏了——”

陈澍忙低头一看,方才?还在?挣扎的?兵士,此刻早两眼一翻,没动静了,不?是昏过去了又是什?么?只有胸膛微微起伏,昭示着此人至少还有着一口气,她急忙松开手,又盯着自己的?手掌,颇有些嫌弃地甩了甩,小声抱怨:

“……这人这么不?经打,还出来做什?么坏事??”

她虽是低声说的?,可这坡上除了尸体,这几个人,就只有一片死寂。再?轻的?声音,经由她说出口,又是这样才?把?人生生捏晕了的?场面,那声音便恍如那惊雷一般,一字一句地敲着那几个兵士的?天灵盖,直把?那几个士兵又震得退了退。

好在?,那些士兵中终究还是有个脑子稍微灵光些的?,眼瞧不?对,打是打不?过陈澍了,便从众人中站了出来,哪怕不?信陈澍的?说法?,也装作信了一样,颤着声音问:

“你说你不?是贼人,那你深更半夜来这城外的?乱葬坡做什?么?!”

“我来捉人啊——”陈澍说,回头瞧了瞧,发觉李畴和严骥已赶到了她身后来,越发觉得有底了,抬了抬下巴,道,“你们呢?你们又是来做甚的??我可听?说的?是有人连着好几日都偷偷来这城外,不?知是要趁着这月黑风高,暗中做什?么坏事?——”

“我们……我们也是来捉人的?啊!”那兵士道,“这几日,都是我们在?这城外,等着那贼人现身……”

“真的??”陈澍狐疑,“你来捉人,连着捉了几日,怎么一个人也没有捉到呢?莫不?是你们心知自己师出无名,编出来这样一个借口——你们编也就编了,怎么还学我!”她越说越气,双目熠熠,指着那人,似乎又想再?骂上一遍,把?对面那个出来对峙的?人也吓得一退,许是怕她再?“揍晕”一个,不?再?吭声了。

还是严骥,带着笑意拍拍陈澍的?胳膊,把?她那只手拦下来,道:“你莫气,先听?他?们说——诸位,我们三人确实是听?闻城外半夜出现鬼鬼祟祟之人,才?埋伏在?此,想要捉了,问个究竟。此事?也是有人证的?,这一位——”

说着,这严骥手里也不?停,把?正在?看晕倒那人情况的?李畴从地上拔起来,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骂了他?一句“你闯的?祸”,就把?他?推到了陈澍前方去,又道:“——看见此人了么,这便是碧阳谷少谷主!是他?给?我们的?线索,碧阳谷门下弟子也俱能作证,不?知你们……”

李畴身影虽说不?上多宽大,遮个陈澍也是绰绰有余。他?被这么一推,挡住了陈澍的?大半个身子,对面几人顿时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对视一眼,终于?有人壮着胆子回了话。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那碧阳谷少谷主我也是见过一面的?,他?来寻人的?时候,一袭白衣,行事?磊落,哪有这样灰头土脸的?……”

那李畴,顶着一脸的?灰和泥,虽然心下恼怒,无奈此事?确实是他?要同陈澍商议,进而捅出的?篓子,于?是也只能闷闷咽了这口气,接话道:“……确实是我,我乃碧阳谷李畴,因为前两日觉得蹊跷,今日才?寻人来瞧上一瞧——不?知你们是奉了谁的?指令,为何来此蹲守的?呢?”

陈澍初尝“胜果”,还当是自己同人辩论的?技巧又长?进了,从李畴身后又探头出来,颇有些跃跃欲试地再?度开口。

前面的?李畴瞧不?见她那动作,只看见那几个兵士正商量着准备再?回答时,其中一个人的?眼神往这边一瞟,顿时魂又被吓没了,拦着其他?人又往后退了退。这下李畴不?看也能猜到是陈澍探头出来了,也没转头,就这么一拦,果然缓住了那几人的?胆怯,旋即便听?见有人试探地答话。

“我们……我们是经了刘都护的?指令,才?来此蹲守的?……这,都护也不?曾同我们解释过要捉的?的?是谁……”

“刘茂?”李畴眉头一皱,念了一遍这两个字,于?是连他?也拦不?住陈澍了。仿佛是见了兔子的?鹰,陈澍立刻从李畴的?身后整个儿?窜了出来——

“真的??真是刘茂?——你们既说不?清楚,那还在?这里浪费什?么时间,把?我们抓过去,我要问个清楚!”

说着,她还主动把?手举起来,示意那几人可以把?她拷走了。可方才?那样的?气势,那晕倒的?人还躺在?尸体当中呢,就算此刻她装得再?无害,那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再?灵动,也只会教那群士兵觉得恐惧了,更是一步也不?敢上前了。

严骥笑着,拍了拍陈澍的?肩膀。

“你看你,失手把?人弄昏了,”他?晃悠到二人身侧,一手揽住一人,道,“现在?谁还敢上前‘捉’咱们?”

“那是我失手么?”陈澍越发委屈,直道,“就算我是有一分的?错,那晕倒,明明因为是他?自己不?经吓,这么快就晕死过去了,我还没动手呢——怎么能怪我呢?!”

——

“确实不?能怪三位侠士。”刘茂深吸一口气,把?手里的?书信丢到面前堆成山的?书册当中,似乎又花了些时间平复心情,才?挤出笑脸,起身道,“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了,不?曾顾及到这城中还有不?少的?能人异士,我那些个兵,躲得再?好,也是会被发现的?……”

“依你这说法?,”严骥道,“可见这些人确实是奉了你的?命去看守那一堆没人要的?尸体……为的?是什?么呢?”

刘茂一顿,缓缓道:“……此事?实乃我所查的?要事?,恕我不?便透露。”

“不?需要你透露。”李畴道,他?脸上的?黑灰仍旧那样印着,可不?正是陈澍那齐刷刷的?两道爪印一般的?痕迹,在?烛光下分外明显了,惹得一旁当值的?军士都偷眼来瞧,严骥也嘴唇微动,似是在?憋笑,只他?自己还拉着脸,勉强撑起原先“少谷主”的?气势来,道,“你就当是我们在?城外捉了几个可疑的?士兵,因此找上门来,麻烦都护给?个说法?,不?过分吧?”

“……此事?牵扯几日前的?洪水,”刘茂看了李畴一眼,默了半晌,方道,“不?是我不?愿意给?几位一个交代,而是这事?情尚未查清,我自己都还是云里雾里的?,如何能同诸位交代清楚呢?”

房间里一时静了下来,只有烛火被风拂过,仿佛晨光熹微,那光线也在?室内忽明忽灭地动荡了一阵,连带着众人投在?墙上的?模糊身影也忽高忽低,明明那烛火已是极旺盛了,却显得这逼仄的?一间书房分外阴森,连那从窗口倒灌进来的?风也带着丝丝缕缕分明的?寒意,陈澍突然开口。

从方才?进门到现在?,她都一反常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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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着,直到这一刻。

“你要抓的?人,是在?傍晚偷偷前去城外翻找尸体的?人,没错吧?”她盯着刘茂,眼里是不?可言喻的?清明,亮得可比烛光,“刘都护不?必同我们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消回答一点——你是为何要派人去守在?城外的?呢?

“换言之——你怎么就知道,你要抓的?贼人,是要去城外翻找尸体的?呢?”

第七十三章

“换言之——你怎么就知道,你要抓的贼人?,是要去城外翻找尸体?的呢?”

除了陈澍,三人?俱是一愣,严骥回头看了眼陈澍,旋即又飞速地反应过来,接过话头,道?:“——是啊,不如刘都护为我等仔细解释解释?”

只有李畴,愣了好一会,回头看着?陈澍,直到与陈澍四目相对,她?一怔,咧开嘴笑得?极欢,李畴才猛地反应过来,很有几分恼羞成怒地转头去,用袖子又在暗处用力地拭去面上那几抹灰黑“爪印”。

这无声的小插曲,刘茂自然是不曾注意到的,大抵因为?三人?之?中,唯有临波府才是最为?显赫,在朝中有一席之?地的,严骥一开口,他又转头朝向严骥,似是仔细打量了一番严骥的神情,方道?:“若三位定要在刘某这里问个水落石出,那也成。不过此事确实还未查清,诸位要问,问再多,也不过是从我?此处得到一个没头没尾的线索,具体?案情未经推敲,哪怕是把猜测告知与诸位,恐怕也无法取信于?你们吧?”

“说那么?多话,可惜一句话也不在重点上?。”李畴道?,又重新摆起了他那个架子,语气冷峻,“你究竟是想说,还是不想说?若不想说,凭我?们三人?,也能把它查个清清楚楚,不必劳烦你在这里想话推辞。”

“其实刘某已经说得?够详尽了。”刘茂道?,叹了口气,终于?开了口,缓缓说道?,“洪水过后,无论是当场被淹死的,还是事后因为?得?不到救治而死的,尸体?都堆在城里,各处都是,若不得?到妥善处理,不说瞧着?痛心,也容易滋生疫病。这些尸体?都是由我?手下?的官差军士搬去城外,匆匆埋葬。也是沈右监那日走得?急,刘某留了个心眼,命那些人?行事时?注意些。谁料,还真有一个士兵,眼力不错,在这恶臭熏天的尸山中发现了什么?……”

“不就是一具具尸首么??”听到这句,严骥不禁出言追问,“能发现什么??难不成真有什么?混进城的贼匪,被你们发现了,或是身上?揣着?什么?……迷信?”

那刘茂却又停了下?来,两只眼睛一转,盯着?严骥。有一瞬间?,那眼神里的歹意几乎要蔓延至他的面容,把他那挤出的笑意也侵蚀了,但也就是一瞬间?,三人?之?中,唯有陈澍察觉到了这一瞬间?的异样,等转眼过去,那刘茂面上?的笑意却更深,更沉着?了,仿佛这不过是她?在那一刻的错觉。

“都不是。”刘茂道?,“那个死者,官差都是认识的,且不止是一人?说认识,是交由好几个官差一一确认过后,才下?的定论。至于?这死者身上?究竟发现了什么?——若三位大侠真有心查,刘某也不拦着?,城外乱葬岗,请吧!”

最后半句,他话锋一转,竟是难得?地硬气了一回,笑眯眯地起身,一边伸手示意那门边兵士,一边说完,言语中的拒绝之?意不可置喙。

寻常人?得?了这句话,大抵都想再问问,但刘茂这一站,手再一招,门口那几个士兵见机便挤进了这书房。

霎时?间?,逼仄的书房内,尽是重重叠叠的人?影,连光也打不透了。

这刘茂前倨后恭,无疑打了三人?一个措手不及,就算三人?各个都身怀绝技,本领不凡,可毕竟不曾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过。

面对这样笑着?送客的兵士,严骥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出言相争,何?况他本就是来凑热闹的,也不一定要求得?所谓的真相。而陈澍,心中还有思量,只凭李茂这几句话,她?其实已经猜出了“那人?”身上?发现了什么?,只待确认,于?此事上?,就算问了李茂,问出了结果,也不一定敢信,故而她?也没有那么?打破砂锅璺到底。

只剩李畴一人?,架子刚摆起来,又被刘茂这么?一招手,散了七成,面上?过不去,偏他一看剩下?二人?都不吭声,一时?半会之?间?拿不准,等出了书房,才迟迟地反应过来。

天光刚亮,他们被恭送出了官衙。这一趟,不能说是无功而返,但回头一想,这刘茂当真是藏着?掖着?,一句话,不仅说得?隐晦,还要拆成五句来说,若不是陈澍事先同沈诘去查过营丘城之?事,恐怕也是满头雾水,就更别提这严骥、李畴二人?了。

认真算起来,同无功而返区别也不大了。

三人?在街上?,相顾无言,默了好一会,才有人?打破这阵宁静。

“他是不是只是拿话在糊弄我?们?”严骥狐疑道?,“嘴里说得?蹊跷,实际上?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是这小子现编的,所以才这样语焉不详?”

“有道?理。”李畴道?,他默了默,又看了眼天边隐约露出的明光,显然是打起了退堂鼓,道?,“此事也是我?一时?着?急,思虑不周,因而才造成了这个差误……”话语间?,似是要把责揽过去了,便好了结此事。

——也更好容他回那院子里好生捯饬一下?自己的脸。

刚出了衙门,李畴便寻机把自己脸上?的黑灰擦去了,此刻虽然还留着?些许匆忙之?中不曾擦去的印记,但也比方才是好了许多,只等回院落,寻个铜镜,或者干脆寻个水洼,对着?才刚刚泛白的天光,仔细整理一番。

他这主意打的是不错,可惜说了这一长串,陈澍却是一个字没听进去,她?皱着?眉头思考了一阵,突然出言,打断了李畴,道?:

“——那我?们就再折返回去,趁着?天还没亮,到城外好生找上?一圈。若是三个人?的话,找得?快些,说不定还真能找到他此前究竟找到了什么?!”

“……啊?”李畴失声,道?。

“有道?理!”严骥本也兴致索然,但陈澍这样笃定,这样兴冲冲的,他这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又被带动了,不禁道?,“反正我?们同他交涉过了,是他亲口容许我?们去乱葬坡上?寻人?的——”

“等等,等等!”李畴惊道?,“你们二人?怎么?自说自话,便把这事给定下?来了?”

“你真怕了?”陈澍道?,笑了笑,“怕了就别来!我?们两人?也成!”

“倒不是怕了,”李畴道?,这会他找过了干净的布擦拭过脸颊,面上?又恢复了白净,瞧起来颇有几分荣光满面的意思,于?是几番言语一过,对着?陈澍,连说话时?拿捏的腔调也回来了,“不过是觉得?这尸山里翻不出什么?,何?况我?早已便搜过了,我?都搜不出来,难不成你们去了就能搜出来?这是其一。其二,此事原是我?的判断有误,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再细究下?去,指不定根本就是一场误会,又何?必呢?”

前方传来一声不着?调的笑。天光熹微,依稀洒在并不齐整,满是脚印的道?路之?上?,给严骥的背影拢了一层光,他一回头,笑声便越发明晰,在这空旷的街道?上?回荡,笑得?李畴也是一怔。

“胆子小就直说嘛,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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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从来都是老实承认的!”严骥道?。

这下?,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陈澍噗嗤一笑,又与李畴对视,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面色才刚转晴,方才那悠然自得?,很有一番派头的模样又碎了个干净。脸上?被擦得?干干净净了,倒因此,才格外显得?那层气急败坏的酡红明显极了,陈澍再一笑,李畴那表情顿时?挂也挂不住了。

“……不就是去那乱葬坡上?寻尸体?么?,我?早便寻过好几日了,还却这一天半日的?”李畴咬牙道?。

他还真说话算话,硬着?头皮同两人?又折返去那乱葬岗。夜里看不真切,此刻旭日初升,那霞光照在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上?,不但没有辟去这一带阴森森的邪气,反而,因为?能看得?真切,看得?清晰了,那地上?不曾被好好掩埋的尸体?,仿佛真被冤魂附身一样扭曲的神情与动作,也能看得?分明,于?是李畴回到城外,被两人?好说歹说,又一通激将?,才撩起袖子来,一面闭眼呢喃,一面搓手叹气,一面才缓步上?前,查看那些死尸。

三个人?,足足看了有约三个时?辰。

也好在这些尸体?不曾被完全掩埋,或者也有同他们一样来寻人?的,不少地方曾有翻动的痕迹,土也是送的,故而找起来还算轻松。陈澍心中有数,怎奈沈诘先有交代,不方便同那两位全盘托出,因此只有她?找的最快,只顾着?寻那些瞧起来像囚犯的,若是认定了一个,就扒开那尸体?的背、腰瞧上?一瞧,看看有没有似曾相识的图案。

严骥虽不知前情,但他脑子可比正艰难抗拒本能的李畴要灵光多了,一看陈澍这样子,也有样学样,边翻找,边同陈澍搭话,试探地问此事是不是她?早有头绪。

陈澍不会搪塞,只拿老实话回:“我?也正在找呢!”

话音刚落,严骥还没来得?及再问,不远处的李畴却出了声,仿佛忍无可忍:“这究竟有什么?好找的——我?把话递给你,可是想同你去查一查事情,那也是和活人?打交道?!要我?说,你若实在好奇,我?帮你,现在就杀回那衙门,把剑架在刘茂的脖子上?,我?就不信他不说!”

严骥抬眉,啧啧称奇,道?:“真是狗逼急了要跳墙,人?逼急了,也能杀去衙——”

“——等等,衙门!”陈澍道?,猛地恍然,惊声道?,“衙门!他是要守株待兔没错!可是以此人?的性子,必不可能真把查到的线索供手让人?,必然做了两个打算,城外这边摆出迷魂阵,真正的尸首必定不会藏在这城外,因为?太不保险了,衙门……他镇日都呆在衙门中!”

李畴一愣,竟也忘记了胆怯,一拍身边的尸首,直道?:“是了!这刘都护往日从来不曾如此的……但是这点苍关大水,把衙门整个都淹了,他还能把这一具人?尸藏在哪里呢?”

陈澍抽了一口气,一怔之?后,竟出奇地沉默了起来,只是双目圆瞪,仿佛在同自己较劲,仿佛有什么?想法,在她?脑子里转悠,但她?仍旧不敢相信。

衙门的小院里,沈诘走之?前堆起的那个土堆,是被人?动过的。

第七十四章

又是一日的日出日落,一白?昼的?忙碌过后?,临近傍晚,霞光泛着赤色,显得格外温暖,教人忍不住伫足,哪怕眼睛耐不住那刺眼的光芒,也仍不禁要去追随着这光线,瞧上一瞧。

点苍关的?官衙,仍是照常,在大难之后?成为了这一城的心脏,来往众人,川流不息。

这一城的?百姓之中,抛开因论剑大会到访点苍关的?那些看客,也不算那些近些年,因为生计,甚至因为家人亲友迁至点苍关的居民,或许有那么几个,在这关中住了许久,也多少了解些点苍关内驻军的?规矩。

刘茂虽为都?护,按理,不仅统领军务,也要管这一城中的?大小政务,这衙门?的?主人确实是他。但哪怕是皇帝每日批阅奏章,也有个喜好,有的?就?惯于?在书房里,有的?乐意在那宣政大颠上,还有的?,荒唐又无人管的?昏君,甚至在那温柔乡里才能提起些许做正事的兴致。刘茂不至于?同那些遗臭万年的?荒唐帝王相提并论,但他确实也是个富贵人家里养出的?纨绔子弟,在京时就?是爱之欲其生,很之欲其死的?性子,到了点苍关,就?算有所收敛,难免仍是不乐意到那衙门点卯,更别提日日宿在这闹市之中的官府里了。

哪怕是因为巨洪,是事出有因,这的?的?确确也是头?一回。

但这些寻常百姓心下再犯嘀咕,毕竟不知刘茂一反常态是出自什么原因,也猜不出其根据,顶多在寻常攀谈时,把此当作谈资,提上几句。因为不知道沈诘离开前同刘茂的?力争,说的?也大多是这都?护虽然?素日跋扈,可真到了大难临头?,饿殍遍野时,也是体恤民情,能堪大任的?。

故而,就?算有所察觉,所有人都?不曾把这一个异常当

依哗

作是什么要紧的?事,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刘茂成功地掩盖住了他想要掩饰的?事,不费吹灰之力。

正是下午,烈日昭昭,又有许多士兵和官差来来往往,陈澍回来之后?第三回造访点苍关官衙,这一番忙碌景象,说起来是与前几日无异,三人反而愈加小心——不为别的?,是因为,此番他们三人重回点苍关官衙,是偷偷摸摸地回来了。

也好在这是白?日里,李畴方才才擦拭干净的?面容才得以保住。

三人又当了回“墙上君子”,这次,是顶着烈日,从这些被洪水冲得破败的?屋檐上悄然?翻过,慢慢摸索至那官府衙门?。

也亏得这三人,从严骥到李畴,再到陈澍,一个比一个功夫好,才不会在这闹市一般的?衙门?外就?被人发觉。

但这不过是第一步。

官衙里来往的?官差,站在书房门?口看守的?士兵,还有时不时朝窗外瞟一眼的?刘茂本人,就?仿佛一座巍峨高山,横在他们的?面前。就?算轻功再好,脚上功夫再熟,也不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潜进?去,把那土堆掘开,再把它原模原样地填好,最后?,还要把尸体运出来,再好好地搜查一番。

三个人在那房梁上爬了好一会,见?那些兵士当真是恪尽职守,更别提刘茂本人,那可是叫一个兢兢业业,恐怕这个纨绔,一年到头?,也不曾有过几日像这样的?勤奋。

于?是,这个前一日因缘巧合才凑成的?三人小队,又生出了分歧,并且再一次,颇有些不看场合地争执起来。

陈澍自是心中有数,她身后?两个人就?不那么确信了,尤其是又被拽来衙门?的?李畴,又是头?一个出声,问她究竟在找的?是什么。严骥虽不确信,但见?李畴这样质疑,便又对着干一样唱起反调来。

说来也是好笑,大抵是对比出真知,这三人中,平日里最不稳重的?陈澍,反而成了那个拿主意的?人。

她不说话,那两人吵得无趣又自觉地静了下来,只李畴默了半响,又压着声音,主动冲着陈澍道:“究竟还在等?什么?等?这半日,就?不提这屋顶是否难挨了,单说这干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对不对?你总得同我们说个清楚,究竟是想做什么——我是情愿陪你等?下去的?,但是碧阳谷那么多弟子,俱都?嗷嗷待……俱都?在院里等?着我,再有几日,我们也要回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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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了,收拾行装,打?理兵刃装备,都?是需要我看着的?!”

“看不出来啊,”严骥插话,笑道,“你还是个大忙人?”

李畴轻哼了一声,似是又想同他吵嘴,只是见?陈澍开口,便又忍下了。

“我在想……”陈澍道,用手指着那不远处,院落中的?那个土包,又转了转手指,道,“我在想,若是阿姐……沈大人在,她会怎么办?她会想怎样的?办法,不声不响地把这土堆刨开,查到想查的?事情?”

“那不就?是沈右监自己堆的?土么?”李畴奇道。

陈澍一愣,虽然?整个身子贴在屋檐之上,却仍旧险些整个人蹿起来,把脸朝向李畴。

“——你怎么知道是她自己堆的?土?”

“发大水当天?,她在衙门?里堆了这一个小土堆。”李畴道,大抵还以为陈澍是在等?着什么,不曾料到她如此大费周章,为的?竟是这一个小土堆,面上不禁有些茫然?,他一面回忆,一面迟疑地开口,“不止我见?到了,那日她在堆这土的?时候,许多官差士兵都?在一旁。你若单单就?为了这一个小土堆这样劳师动众的?……不如早同我说!这土堆里确实什么也不曾有——”

“是沈大人堆时,什么也不曾有,对吧。”陈澍道,“既然?你知道了,那兵士也知道了,当然?刘茂也就?得知了……这偌大的?官府衙门?,每一间房都?有人走动,每一间房都?可能闯进?来人,不止是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更是无数张嘴、无数对耳朵,无数人在交头?接耳。那刘茂要藏东西,要藏这样一具尸首,怎么可能瞒过这一院子、一城的?人?只有这个土堆……

“人再好奇、再怎么探查,但凡有些良心,也不会龌龊到去掘一个‘衣冠冢’!”

此话一出,李畴还未曾明白?过来,严骥却是当即反应过来了,倒吸一口冷气,接话道:“难不成……灯下黑、灯下黑啊!李茂竟敢把那尸首塞进?土堆里!”

“什么?怎么可能?”李畴方才明白?,从屋檐上撑起一截身子,朝那土堆望去,又被陈澍连扯带拽地拉回了这一侧,这回,哪怕匆忙之间脸颊上上又沾染了些瓦上的?细灰,他也不顾了,回头?过来,面色震惊地朝着二人,道,“似乎真是……这土堆较之那日,似乎是松了一些,也鼓了一些,只是上面摆着些东西……”

“而且那土,较之一旁的?土,颜色要深上几分,明显是又翻过的?新土。”陈澍说完,咬着下唇又想了一会,挠挠头?,道,“只是,我们就?算猜到了刘茂的?伎俩,那土堆也正在面前,触手可及了,却终究没法真正挖开那土,看个清楚明白?——”

“这好说。”严骥笑道,“刘茂既是秘密行事,这院里的?守卫必然?并不知其详情,那只需使个障眼法,调虎离山,只消把刘茂吸引走了,剩下的?守卫,没几个会尽心看守这院落里的?小角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事,那是轻而易举。”

“什么叫‘障眼法’,什么又叫‘调虎离山’?你别又出什么馊点子。”李畴皱着眉道。

严骥眼珠子一转,还真往李畴这边瞧了一眼,看着他,计上心头?一般,道:“只要能用,你管那点子馊不馊呢?咱们支一个人过去,把刘茂叫出这衙门?,理由?也是现成的?,就?说白?日里去那城外找人时真抓到了,叫他赶紧带人去,晚了恐怕就?跑了——”

“——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李畴道,撑起半边身体,摸着下巴,细细地思量了一番,“不仅能把刘茂引走,能骗他带上不少兵士,且还是个阳谋。哪怕被他识破了,这刘茂,为了自己的?意图,也必然?会先去城外探一探。只是……谁去?”

最后?两个字一落下,那屋檐上的?灰尘仿佛也一同落下了。

三人所攀着的?这个屋檐,是正对着日光,已经日落时分,那漫天?的?晚霞披在这灾后?的?点苍关之上,从那房檐上看去,当真是一派金光,恍若旭日初升一般,人们交谈与远方的?烟火相辉映,满是蓬勃的?生气。李畴摸着他那下巴,又闲适地欣赏了一会,才转头?来看。

没人答话,倒不是他们二人都?不曾听进?入李畴的?话,只是陈澍和严骥二人,都?睁着眼睛,不约而同地噤声,看着李畴。

李畴脸上的?笑意褪去了。

“……你们不会是想让我去吧?”

“难不成,你还想让陈姑娘去趟这道雷吗?”严骥反问。

李畴哑然?,在这万丈的?霞光之中侧头?,和陈澍饱含感情的?圆眼对上了,然?后?看着她缓慢地,期待地朝着他眨了眨眼睛。

——

金贵的?李畴、李大侠如何抛开那张薄脸,面不改色地在这衙门?口扯出弥天?大谎,暂且按下不表。总之这檐上二位,不仅是稳坐钓鱼台,还看了一场好戏,下面李畴那应付刘茂途中时不时飘上来,暗含恼意的?眼神,更是让这份檐上的?宁静显得愈发珍贵。

果如他们所料,刘茂没说几句话,便沉不住气,急冲冲地唤了一堆官衙里的?官差,加上他自己带来守卫的?兵士,一齐往城边奔去。

那原本繁忙得脚不沾地的?官衙,一眨眼,就?走了大半,还留着一两个看门?的?,做事的?,也都?各自有活干,别说注意到那小土堆了,就?是这些人想起来巡察一番,那土堆也在他们的?视野死角当中,一点也瞧不见?。

于?是,陈澍与严骥二人,可谓是一改原先谨慎的?动作,从屋檐上一前一后?地落下,大摇大摆地走到这土堆面前,甚至还随手捞了这院里闲置的?两把铲子。

拂去了表面上的?七八杂物,陈澍又小心翼翼地把沈诘的?那条素布收起来,想了想,就?这么系在了自己的?头?顶,把长?发又紧了紧。

接着,严骥冲她无声地抬抬下巴,她扬了扬眉,也不推辞,先下了第一铲。

这一铲,真给她铲到了东西。

她那膂力自然?不必赘述,也是这不过两日,刘茂又如何埋得深呢?半个铲子还没进?土里,便遇上了阻塞,再也下不去了。

陈澍再轻轻一斜,把大半个铲子的?松软泥土都?稳稳地抬了起来,举重若轻,也不曾发出什么声响,便让这泥土掩埋的?尸首露了出来。

先是那人的?左胸,然?后?慢慢地,一铲接着一铲,他身上的?泥土大都?被陈澍铲去了,整个身体也终于?完整地暴露出来。

身着囚服,躯体扭曲,皮肤泡发,待陈澍终于?小心翼翼地拨开他面上那些淤泥,把这个人从坑里拔出来,还能看见?他身上缠着些许明显是由?洪水冲过留下的?河藻。

陈澍搬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劲,抬头?一看,那严骥撑着顺来的?铁铲,就?在一旁干看着,也不吱声,出了神一般盯着这具尸首。她眉头?一皱,一面把手里的?尸体再往上提了提,甩掉一些碍事的?污泥,一面正要开口唤严骥的?名字,便听见?他先开了口。

“等?等?——”严骥说,他已沉默了许久,对于?他这样同陈澍一样急性子的?人来说,这不同寻常的?沉默似乎昭示着什么,只听见?他先是喊了一声,等?陈澍的?动作缓了下来,他却并不接着把话续下去了,呼吸一滞,仿佛又艰难地跨过了一道坎,尔后?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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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道,“这人……是我临波府的?人。”

第七十五章

此人?,陈澍是不曾见过的。

严骥来寻何誉的几次,都是?只身前来,哪怕那日,在论剑台的门派比试之中,陈澍偶然得见的那一次,也是?隔着众人?,看不清那些临波府的弟子的面容,自然更不会?记得。

但?严骥,既是?带那些临波府弟子来参与论剑大会的领队人?,就算再?散漫,再?不务正?业,怎么可?能不记得每一个弟子的长相?从陈澍下去的第一铲,他便神情一震,只是?一直默声,直到泥土被陈澍拂去,完整地看过了那人的长相,才敢真正?确定下来。

在洪水到来前,大?部分,不,可?以说?是?所有临波府弟子,原本都随会着严骥连夜出城。

只除了一人?。

一个被沈诘关押在衙门的人?。

这一人?,也许正?是?牵起一切的那一条脉络。

大?江倒流,循着那线索往回溯源,从点苍关,到孟城,再?到丈林村,那间小小的客栈,不正?是?陈澍、云慎及何誉相遇的那一夜?客栈被劫,三人?夙夜寻至山野间,碰巧相遇,也许正?因?此,漏掉了那个从群山之中逃离的马匪。

几个日夜的舟车劳顿,那马匪不仅不曾逃亡而去,反倒顺流而下,紧赶慢赶,同?陈澍三人?一齐进了城,且还有胆子来跟踪他们三人?,恰好被云慎、何誉二人?撞破,于是?又?锒铛入狱。

早在陈澍抓住那马匪时,云慎便同?她提过——那马匪的背后,一定藏着更大?的势力。

否则,单单一个没?有依仗的小贼,前一刻见了陈澍那样足以震慑万民的法力,又?如何敢在下一刻便决定,前来点苍关,一路尾随,只为了把她的底细查个清楚?

但?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兵,小卒。因?为无关紧要,所以哪怕被人?捉住了,也不碍事,毕竟沈诘审了数日,也不曾从他口中撬出什么来。

直到此人?的出现。

云慎的一个提议,严骥造访点苍关官衙,小小马匪的一声求饶,于是?一切都被此人?串了起来。

好比那写好的一张大?字,编纂者?极为得意,就这样摆在案上,放了数日,只一日那过路人?,甚至是?仆从路过,左瞧右瞧,看?不大?懂,还以为是?废纸,于是?这一念之差,不过眨眼,这张纸便被揉捏成团,扔进了纸篓里。

编纂者?再?回到案前,就只能瞧见这光秃秃的一张案板了。

那马匪大?抵本就不知?自己是?依仗的什么门派,什么势力,只知?自己劫的这个马,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又?要送往何处。而这一切,没?有那临波府内的一根锲子,自然是?不行的。

这一整个淯南的匪患,或许都需要经过此人?之手?。究其?根源,如何驯马,如何养马,又?如何运马,骑马,都是?一门门技术,哪里是?大?字不识的一群山匪能够精通的?总要有这一根楔子,仿佛定海神针一般,把数个棋子与执棋人?连起来。

从那马匪,到这楔子,沈诘顺藤摸瓜,再?想往下查时,那“打草惊蛇”的一招,当真是?多余了。

千里之外的临波府,若称得上是?蛇的话,那打草的人?,可?真不是?沈诘,而是?这个仿佛从马匪一入城被捉便警醒的执棋人?。

一封信,赶在沈诘有所感知?、捉到那楔子之前,便送去了临波府,如今细想,其?意图是?暴露无遗!

信经由临波府府主?,再?辗转至严骥手?中,已隔了数日,纵然他料事如神,却仍是?晚了一步——那虚空中操控一切的手?,送信给临波府,为的不是?旁的,就是?为了保住在一日前与严骥一同?前往官衙,被那马匪当场认出的楔子!

这是?那执棋人?出的头一招。

而沈诘真正?惊到的“蛇”,却是?更大?的,更可?怖的事物——

既知?那楔子被沈诘捉了,不日便会?招供,那执棋人?,一招不成,竟全然不顾了,仿佛那极顽劣可?恶的稚童,一步走错,不如意了,便把手?往棋盘上一挥,将整个棋盘,万千百姓,尽数淹进了这漫漫的大?水之中!

那林中自焚的火光是?其?一,这点苍关牢底被水生生淹死,又?被浪头卷走的无数细小气泡里不曾喊出的呼救,也是?其?一。

院里不算安静,时不时有门外守卫踱步的声响,不远处的百姓,隔着好几堵院墙,急匆匆地奔走着,或是?去施粥处讨上最后一口热乎的稀粥,或是?仍在满街满巷地寻找着失散的亲人?好友,于是?那间或响起的对话也慢悠悠地被夕照晕开,飘至这个角落时,早已辨不清具体的字句。

但?这院里也很是?安静,方才一直在辛苦掘土的陈澍动作一顿,那些可?能会?招致官差注意的声响也沉了下去,水面再?没?有一丝波纹,严骥同?陈澍默然对视,两?个人?,仿佛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件不堪于世的破败尸首,有那么一会?,谁也不曾吭声。

陈澍又?低头,瞧了瞧这人?身上看?不清“囚”字的衣服。

若是?洪水,哪怕把人?溺死了,或是?卷进浪里,在无数个翻覆中受伤,痛苦而亡,也不应当把这衣服翻成这样模样。此刻仔细看?,其?上甚至留着一些似是?人?为撕扯后的痕迹。

电光火石间,那木屋中自焚的景象又?浮现在陈澍的脑海当中,她倒抽一口冷气,猛地把手?中那具尸体翻了一个面。

果然,那方才被泥土掩埋住,看?不清晰的裂口从衣角生长至那人?的后背。只轻轻一抖,那囚服便如同?长虫蜕皮一样,带着湿漉漉的泥土,一点一点地散落下来,堆积在土堆旁。

不过一瞬,便露出那人?已被泡胀的后背——

而那背上,正?是?肩胛骨之下,有什么若隐若现的东西,水冲不走,土掩不去,在院墙的阴影下,仿佛血一般地渗了出来,二人?低头看?着,目光俱是?一凝!

——

“我曾经见过贵派的印记。”云慎道。

他敛着眼睑,慢慢地品了一口刚烧开的山泉水,眉头舒缓着,动作也小心仔细,倒似自己说?的不是?什么大?事。

无人?出言,云慎也不急着开口,一时寂然。

还未日落,这阁楼中便燃起了烛光,火光映在平整光滑的地砖上,互相辉映,瞧着倒是?分外明亮,全然不似那密阳坡里密道那样阴森。于是?,这阁中三人?的样貌也在明亮的烛光中清晰可?辨。

坐在左手?边的云慎自不必多说?,仍是?一身不起眼的灰袍,面上带着淡淡笑意。他正?对面的那人?,也不是?旁人?,正?是?那日在客栈密室里见过他的神秘人?,此刻,终于在明光下显出了分明的面目,身形削瘦,面如枯木——

此人?,竟是?个堂堂的女儿身!不过是?因?为她瘦得吓人?,皮包骨头,肤色惨白,又?双目赤红,别说?是?红妆了,就连是?个人?样也称不上。在这堂上已是?这样的形容,在那密室之中,被幽光一隐,也怪不得看?不分明了。

这人?便正?坐在他的对面。不似云慎这样闲适,她却是?神情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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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目同?样是?低敛着,只是?紧紧盯着座上主?人?的脚下,神情恭谨。

二人?之间,也就是?这阁楼的最上位,坐着个普普通通的男子,在云慎的隽秀与那人?的枯瘦下,倒显得这人?是?太过普通了,面色微晒,衣衫简朴,握着椅把的手?臂上能隐约看?见青筋,瞧起来,与个平平无奇的农人?没?有什么两?样。

良久,直到云慎又?抿了一口滚烫的热水,这人?才回过神来一般,朗声大?笑,道:“你一个书生,从未到访过昉城,又?是?从哪里见过我们恶人?谷的印记?说?大?话也不怕闪着舌头——”

“正?因?为我是?个书生,记性不错,才能在到访你们那个‘鬼客栈’时,第一眼便认出来那望子。”云慎不以为忤,笑着道,“乍一看?,与我见过的贵派印记不全然相同?,但?若是?翻个面,两?相对折,透着光,便是?一模一样了……”

正?说?着,云慎终于抬起了头,把视线从那茶碗中只剩一半的滚水挪开,轻飘飘地看?向对面的那女子,顿了片刻,道:“……正?如这位姑娘手?心里的图案一样,正?是?贵派的印记——难道我说?错了么?”

女子自是?不自觉地应声抬头,朝云慎看?来。他们二人?不过在密室中见过那一面,此后,及至进了这阁中,都不曾再?面对面地交谈过,但?只那阴暗密室中一面之交,竟被云慎瞧出了端倪。当然,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端看?那上面之人?如何作想——

然而云慎的视线已经稳稳地收了回来,只余她一人?,先是?恨恨地瞪了云慎一眼,仿佛等他出了这个阁楼便要把他生吞活剥了,又?惊觉什么,回神抬头,有些惊慌地看?向座上人?,那瘦得挂不住肉的面上竟也凝出了两?滴冷汗。

那座上之人?倒不曾分神来瞧她,闻言,只收起了夸张到有些刻意的笑意,盯着云慎,又?打量了一遍,把上身往右肩一仰,半个身子撑在那把手?之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他自己的双手?,好似起了兴致,勾起嘴角,轻嗤一声,道:“那便容萧某多问这一句……不知?你又?是?在何处,是?何情形下见过的这印记呢?”

云慎放下了茶碗,似乎正?等着这个问。

“点苍关。”

那人?的神色又?是?一变,这回,似是?不小心流露一般,他的神情终于隐约透出一丝惊疑。

“胡说?!”他张口斥道,“点苍关可?不曾有我恶人?谷之人?!”

“点苍关是?不曾有。”云慎道,和煦地看?着那人?面色越发难看?,“或者?说?,哪怕有,在下一介白衣也并不能知?晓。那印记,当然也不是?在点苍关之人?身上所见到的,而是?在洪水之中,一具归属临波府的尸体之上——”

“劳什子临波府,我可?是?——”那人?答道,又?很快被云慎那缓慢,却又?莫名带着威严的话压了回来。

“——尊驾不觉得奇怪么?点苍关大?水才不过几日,连你的这位手?下也不曾得到音讯,那在下,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是?如何在几日间到访密阳坡?”

半晌,那人?哼笑一声:“难不成,你会?飞天遁地?”

第七十六章

“难不成,你会飞天遁地?”

云慎不急着答话,只是把手往那陶制的茶碗上一靠,慢慢地拂过凝着细小水珠的碗沿,手指似乎被那滚水的热气熏得?发烫,指腹微微泛红,却又丝毫不避不让,就这样轻压着碗沿,来回摩挲。

从方才这一碗热水被送至阁楼间,到三人——或是说两人——这番交谈过后,云慎将这碗滚热水喝了一半下肚,他似乎丝毫不曾被这滚烫的热水所伤到。

这显然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一时无言,那座上之人仿佛也有所?察觉,压住了面?上不自觉流露出的惊异,神?色定下来,这明亮的堂上重归寂静,连云慎那抚过碗沿的声音也几不可闻。

只听见那顶上之人,终于,耐不住性子一样将手指敲在椅把上,发出一声短暂却沉闷的响声。

于是?,云慎这才回过神?一般抬眼,笑着叹了口气,似是?无奈,又似多情一般,弯着眼角注视着那被他饮了大?半的茶碗,道:

“我会什么并不重要,甚至我究竟如何赶来的密阳坡,也并不重要。尊驾只需知道,我虽是?个?书生,却不止是?会使笔杆子,多少有些看家的本事,否则不敢只身闯这恶人谷。你说,是?也不是??”

末了,他终于又抬起?头来,面?上全?然不似话语中?那样峥嵘,神?情不改,尽是?温良之色。

座上之人正盯着他,于是?短促地哼笑了一声,大?抵仍有不屑,但确实为这句话所?震,好奇心涌了上来,又生生地忍住,答话道:“你既如此说,想必自有依仗,这当然不假。凡是?异才,奔我恶人谷来,我也自是?笑脸相迎,只是?你说自己从点苍关来,又说曾见过我恶人谷的印记,如此至关紧要的事,却说得?含糊不清,似是?有所?掩饰——说话只说半截,又怎能教我们轻易便信呢?”

“呵,”云慎笑出了声,摇摇头,伸出手来,就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说多少,不过是?觉得?应当够了,不必再?多费口舌。你若实在不信,大?可直问?便是?。”

那人把玩椅把的动作?一顿,眉头皱了皱,显然已是?信了八分,只是?坐惯了这山野里?的皇帝,还真思量起?要问?什么来。一旁那女子,明明早已忍了许久,满目愤恨,就等着捉到这个?时机,把云慎痛斥一番,只是?不等她?抓住机会开?口,那恶人谷谷主便迳自接过了话来。

“那我可要问?了,就怕你现?编不出来!”他说,接着,似乎才想起?什么,把那已到喉间的问?题又吞了回去,朝右一瞥,道,“把这书生带至昉城,你已把自己的职责完成了,我回头必要赏你的。但点苍关之事,不是?你该听的。”

那女子原本坐在椅上,正怒视着云慎,打的主意恐怕还是?在谷主面?前狠狠把云慎的面?子下了,好教他吃一个?亏,好好领教一下恶人谷中?的险恶,等出了这个?门,没有谷主看着,也方便再?同云慎清算方才那印记,还有两日前在密阳坡中?出言不逊的仇。

谁料这座上之人,问?题还不曾问?出口,先把她?想了起?来,又当着云慎的面?,这样不留情面?地呵斥她?。

个?中?差异,越发地教她?恚恨。那视线中?的尖锐戾气甚至不止瞄住了云慎,在某一瞬里?,竟也扫向那坐在整个?房中?最首位的恶人谷谷主了。

“……是?。”

这堂中?本就宽敞,又走了那个?女子,一下子显得?更加空旷了,两个?人说话,甚至几乎能听见回音。只听得?那人,等女子出了门,果?真兴致勃勃地盘问?起?云慎来。

“我且问?你,你说你经历了点苍关大?水,那水是?否势大??可淹死了不少人?”

“是?淹死了不少人。”云慎道,“那城中?百姓,都以为这点苍关那城墙高筑,素来是?不进洪水的,因而也不曾预料到被水淹过,还是?这样大?的势头。只半刻钟过去,那城中?便哀鸿遍野,遍地尽是?断壁残垣。”

“不错!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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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谷主乐得?几乎抚掌大?笑,又问?,“既如此,那都护刘茂是?不是?吓得?屁滚尿流,连夜赶回京,求爷爷告奶奶去了?”

“此事,便是?我不远百里?而来,只为了告知于尊驾的缘由了。”云慎道,笑意很是?克制,但右手一握,拿起?那茶碗来,“洪水虽势大?,但毕竟彼时点苍关内正是?论?剑大?比,各个?大?侠武艺高强,至少比我这个?文弱书生要强许多,更别提还有沈诘沈右监坐镇——”

“——你说什么?”那恶人谷谷主一愣,身体前倾,追问?道。

“我说,”云慎顿了顿,“这洪水虽的确淹死不少人,可毕竟并不是?多么难克服的天灾,而是?人祸。大?水过后,该埋葬的埋葬,该安置的安置,一座城,仍是?井然有序,恐怕并不如尊驾想像得?那样……凄惨。”

这回,那人反倒当真信了,额头青筋炸开?,原形毕露一般,狠狠地一锤椅子,道:“怎会这样!这个?沈诘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尽搅混水!等等——你不是?说你见过我恶人谷的印记么?这点苍关若是?井然有序,那你又是?如何见到的!”

云慎露出恰到好处的讶然,甚而还回头,瞧了眼那早已没了人影的门外昏暮,方道:“这……我来时不是?已经同贵派的那位说过了么——沈诘是?天子近臣,又是?奉了圣名前来,不比寻常钦差,自然是?当机立断,加上那些武林人士,不仅止住了洪水,还连夜替刘茂定了事,又马不停蹄地前往营丘去了。”

说到此处,他刻意地停了停,又抿了一口水,吊足了那人的胃口,眼看着那人已急从椅上半立着,探身过来,才缓缓笑道:“至于在下为何能瞧见那印记……这大?抵是?个?喜讯了?是?那日大?水,我留了个?心眼,去点苍关的牢里?走了一遭,正好瞧见那位原是?临波府中?人,被沈右监捉了的牢犯,被水一冲,人死了,尸体也冲出牢房来,那衣服在水中?散开?,于是?露出一点印记的痕迹,一扯,整个?印记便暴露无遗了——你要杀的这人,确实是?死了。”

他面?前这位恶人谷谷主,终于又坐回了椅子上。云慎话说完了,也不再?说话,闲适地把手中?茶碗一放。

没人说话,那人不问?云慎为何在这足以淹过整座城的洪水之中?,他还能潜下水去,找到那个?牢犯,也不问?他为何那深埋临波府多年的暗桩都被淹死了,他这一介白衣却是?安然无恙。也许是?知晓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也许是?根本就不曾想到这层——

此人,自从云慎那“死了”的二字落地,便又带上了笑意,那神?情,当真是?浅显易懂,几句话便没了方才的架势。

也许是?见这谷主真放下戒心了,或者至少是?表面?瞧起?来放下戒心了,云慎勾了勾嘴角,低头,不等那人消化完这一段话,又道:“我想……那沈右监这般厉害,营丘城究竟发生了什么,定是?不难查清的。”

“你别危言耸听,”那人随口应道,“营丘城那个?人,我最是?信任,哪怕万一真被捉到了,都不必费心灭他的口——”

“——那你可知与沈诘一同前去营丘城的,是?谁么?”

“你这话有意思,管他是?谁,又与我何干?”

“此人名为陈澍,”说到此处,云慎不自觉地顿了顿,看着手中?茶碗的目光也越发沉静,“也对,自从点苍关大?水,那城里?管得?极严,一封信、一句话也透不出来,难怪你不识得?这位姑娘。需知这几百年来,她?是?头一个?以武林人士的身份闯进那论?剑大?比,站到最后一场,甚至还赢了的。那点苍关一整座城,成千上万的百姓,也是?有她?出力,才得?以幸免于难。”

“哦?”那恶人谷谷主,显然也是?听闻过这论?剑大?会的盛名,又起?了点兴致,靠在椅背上,问?,“此人有此般的功力,为何要随那朝廷做事,来我恶人谷,惟所?欲为,逍遥自在,岂不妙耶?”

“这正是?我的来意。”

短短的一番对话,外间的霞光已被夜空淹没了,这阁楼原是?在昉城边上,一面?是?山清水秀的景色,一面?是?那热闹的昉城,入夜时,城中?一盏一盏接连亮起?的灯火,在此刻,好似更显鲜活了,就像这城中?诸人真有如那谷主所?言那般,快活无比。

但云慎并不曾抬眼望去。

“——我记起?来了!昨日好像是?有人来报,说有个?书生说胡话,就是?说你那日到密阳坡,打的一个?目的便是?要借我们的势力,去欺负一个?女侠——”

“——是?去引/诱一个?女侠。”云慎更正道,“把她?引来谷中?,既是?我的心愿,沈诘失了人证不说,若真能驯服这女子,贵派也能得?一大?助力,可谓两全?其美。”

“大?差不差!”那人道,往后一仰,谈及此,又变得?豪爽起?来,好整以暇地道,“若是?做此等欺男霸女之事,我当然也是?乐意的——你要求我什么,说说看,说得?具体些!”

云慎轻声一笑。

“需命你那些在各处的人先把这消息递出去。只用那些埋伏最深的,不惹眼的,必定要装作?是?那些贩夫走卒,无意见撞见,或是?听得?的消息。就说——”

说到此,他顿了顿,把茶碗中?的最后一抹早已冷透的泉水一饮而尽,道,

“就说这恶人谷中?的几个?劫匪,在淯北一带为非作?歹。这月月初,这些人抢了一个?客船,劫到了一把宝剑,其长两尺有余,剑柄细长,削铁如泥,如今已献给你这位恶人谷谷主了……哦对,还有,剑锋上有一抹血色,切记莫漏了。”

第七十七章

日升月落,大江奔流,一转眼?,数日过去?,这场大水的余波——或者说,一场人祸,一个阴谋——也终于在奔腾不息的淯水中被渐渐抚平。

正如那奔流入海的江水不?会倒流,这样平息的事端,也不?过是流于表面、被时间掩盖的海底冰山,仿佛一根倒刺,总会横在那海底,直到有一日潮水又褪去?,所谓的真相再重见光明。

只是在此刻,仿佛有人刻意地打乱了棋盘,不?仅原先的棋局不?可辨认,那棋子也散落满地,不论是奔赴至密阳坡,暗自筹谋的云慎,还是“满载”而归,赶回京城的沈诘,又或是终于抓住那个线索,不?知所措的陈澍,乃至于是准备启程的李畴与严骥,远在孟城的何誉,和那装模作样的李茂,看起来,似乎都慢慢远离了那无人触及的真相?。

不?管那李茂发现尸首被掘后是否曾经查过,又或是这蠢货一直守株待兔,竟不?知那土堆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挖了一道,又给原样填回去了。总之,表面?上,这刘茂是什么异常也没有,此事状似陷入了僵局——

但?那一条条从点苍关分出来的支流,依旧旧日复一日地流淌着。

陈澍果?真用她那手字,写了好几张悬赏通告,交由李畴、严骥,还有后来在关内寻得的一些其他?乐意帮忙的武林人士,当中就包括了应玮和须陀寺的几个僧人,麻烦这些人带至附近几个城镇,代为挂上悬赏令。

头一个给的便是李畴,他?拿过陈澍那两页皱皱巴巴的纸,挑剔地瞧了瞧,起初甚至不?肯应下来。看了陈澍一眼?,却是问陈澍那血玉可还带在身上,是不?是还被那个书生?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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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澍这才惊呼一声,装出个遗憾的样子,四下摸摸,末了,讨好卖乖地冲李畴一笑,只说忘了要?回来——难不?成没了玉,李畴连这个小忙也不?乐意帮了么?

果?然,这一句话又挠到李畴的痒处。他?本是因被二人推出去?同那刘茂周旋,生?了一整宿的闷气,只听得陈澍这一句讨饶,整个人,就仿佛被戳破了的泡泡,那黑脸也顾不?得摆了,扯着陈澍方才交给她的一张纸,开始大谈特谈起来。

先是挑剔那字迹不?够端正,也写得不?够大,但?看他?那挑挑拣拣的模样,真是同他?们初见时一样,难伺候极了。

等陈澍眨巴眨巴眼?睛,应了一声,他?便愈发得意,虽然面?上不?至于直白地显露出来,但?那卖弄的语气却是展露无遗。不?仅挑剔上陈澍的字,还指点上她的用词来了,说什么这悬赏令只用些寻常的银钱,哪里?能赚到人来还剑?还不?如写些什么论剑大会头名,愿意为还剑者所驱使?之类的话。语毕,在陈澍怂恿的目光下,大抵也是一时口快,这李畴大手一挥,竟应下了为陈澍重?写几十?份的活。

陈澍一计得逞,既把?悬赏令交了出去?,还平白地多讨了几十?封回来,而这一切,只消听李畴显耀几句,这买卖可划算很了,她欢喜地又夸了李畴几句,越发肯定?了自己的半个月“修行成果?”,欢天喜地地扬长而去?。留李畴一个人,此时是被夸得飘飘然,等晚间要?启程,才发觉这活虽不?难,却也是白白耗时,何其冗杂,偏还宝贵着他?那脸面?,非要?头一张写得漂亮了,明了了,才肯写下一张,于是足足写了半个时辰,临行前,才找到机会交给陈澍。

这一沓纸,可是含了他?何其上心的心血,但?陈澍哪里?知道?拿过来一看,满意极了,夸了几句,正在李畴要?姑且谦虚几句,正在措辞的空当,她就转头递给了一旁的严骥,兴奋地叫严骥随便抽几张喜欢的带回临波府去?。

于是,李畴原本趾高气昂出的院门,等到了城门口,那一直压不?下去?的嘴角早已拉到了下颚,脸色又臭了起来,气得不?轻。

陈澍哪里?顾得上他??毕竟李畴那碧阳谷就在淯南一带,而临波府却是相?距千里?,她是恨不?得把?手里?的悬赏令囫囵塞进严骥怀里?,连李畴那臭脸都?不?曾注意到。

送走了这两位,接连好几日,陈澍又喜滋滋地把?那一沓纸,见人就发,忙的不?亦乐乎,几乎把?此事忘在了脑后。

——

昉城不?曾受到波及,自然更是平静。

云慎在这里?住了几日,虽然他?本人并不?张扬,但?无奈这城里?自有一股风气在,那恶人谷谷主觉得他?有趣,接连几日都?把?他?挂在嘴边,于是,就这不?过几日的时间,恶人谷来了个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的事,整个昉城都?传开了。

甚至比那云慎要?他?散播的消息传得还快。

那恶人谷谷主,原来是叫萧忠,也不?知是怎么爬到如今这个土皇帝一般“万人”之上的位置的,怕也是个只靠蛮力的主。虽然行事格外天真残忍,乍一看,也许会误以为他?故作愚钝,但?只需仔细瞧两日,便能看出此人确实?不?擅心计,为人老实?。

此人,如此无甚心计,可又尤其捉摸不?透,还是因为其本性残忍,远超凡人。

就好似那被豺狼养了数年的幼童,再回到这人世间,却仍不?能融入,不?懂世故,更不?明白人心,薄情寡义,乐于以杀烧抢掠作消遣。于是,莫说是这样的一个头领,在这以昉城为中心的,整个“桃源”一般的淯北一带,凡是会武的,在这里?混得开的,也都?似是自小被灌输了这样的观念,如这萧忠一般,时日一久,这城里?虽然远观起来欣欣向荣,可一进城便能看见各处纷乱争端,老无所依,幼无所养,宛如那最原始的、甚至不?能称之为人世的世间一般。

就在这样的城里?,来了个书生?,又受萧忠的青眼?,自然惹人注目。

当然,带云慎来昉城的那个女子,多少也在这其中起了些许推波助澜的作用。

此人名为魏勉,此前便已经失了萧忠的看重?,被派至密阳坡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

那日云慎造访密阳坡,于她看来,本以为是一块回城,重?归权力中心的敲门砖,因此虽不?信云慎的话,也不?屑于云慎的利诱或是威胁,但?仍旧带着他?来了昉城,所图,不?过就是回来了就不?再被派出去?。不?曾想这云慎确实?是块敲门砖,但?是萧忠收了“砖”,甚至还格外好心地把?这“砖”收留了,转手一道,就拍在了这魏勉的脑门上。

想也知道,以这萧忠的脾气,哪里?有什么赏?这也正是那魏勉在堂上怒视云慎的原因——

不?消两日,云慎便听闻这魏勉,虽然确实?如愿以偿,不?再被派至密阳坡了,却也被萧忠叫去?,以赏她的名义,用烫得通红的烙铁,在此人的手上径直烙去?了那代表谷中尊崇的印记。

云慎再寻机找上门时,此人伤还未愈,手上还缠着纱布,一见是他?,眼?里?的憎恶登时迸发出来,像是恨不?得食他?的肉,剥他?的皮,加上她本就面?目可怖,于是越发教人不?敢直视了。

但?云慎却恍若全然不?曾察觉一般,迳直走进她那院内,回头,似是才发觉她还站在门口,才温和一笑,道:“此来不?过是谈些小事,尊驾不?必这样郑重?。”

这魏勉眼?里?都?要?射出毒针了,哪里?是郑重??但?云慎既这样说了,她也不?可能在萧忠的眼?皮子底下把?他?最近上心的玩物弄坏了,便也只好哼了一声,权作应了,把?院门大力一阖,走进廊中,也不?顾身后的云慎能不?能跟上,口中道:“——不?知阁下来寻我这个‘败寇’,所谓何事?”

“哪里?。”云慎道,不?动声色地抬眼?,打量了一眼?这空荡荡的院中,似是在确认此处无人,方笑道,“你下那一碗的毒,我可都?喝了一干二净,谁是‘成王’,谁又是‘败寇’,还不?一定?呢。”

闻言,那魏勉脚步一顿,伸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转瞬之间,一转身,猛地抵在了云慎的颈间——

然云慎面?色仍不?曾改,只是给她面?子一般,敛了敛眼?睑。

“酸儒,你别以为你能在这谷中逍遥多久!”她厉声道,“特地来奚落我一趟——你以为萧忠是什么样的性子?最是反覆无常!哪天他?心情不?爽利,命人把?你剁了,到时候,你求救都?不?知道求谁!”

“所以,你也觉得这萧忠性子不?定?,不?似是能出此谋算之人?”云慎打断她,道。

匕首就横在他?的下巴往下,不?过半寸的地方,泛着寒光,抵着那喉结,俨然一副下一瞬就要?把?他?的喉头割开的的模样。但?云慎却丝毫不?惧,不?仅不?惧,还坦然地看着那魏勉,甚至微微抬起下巴,险些要?刮上那匕首的刀刃,以此,颇有些不?顾性命地提醒那魏勉答话。

哪怕在密阳坡待了数年,手里?有不?少冤魂,但?这魏勉恐怕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情形,一时说不?上来话,回过神时,把?些微卸了力的匕首又堵了回去?,道:“我可不?知道你在说着什么——”

“哪句话不?曾听懂?你那毒,我确实?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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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只不?过在下不?才,确实?百毒不?侵。你也放心,我又不?会向萧忠说你随手下毒之事,既然不?曾中毒,又怎么能控告你呢?”云慎道,轻巧地抬起手,不?费丝毫力气地把?那匕首一点点地慢慢拨开,“至于我方才所问之事,你心里?应当是有数的,不?是么?那点苍关大水,当时你是不?知情,但?这几日西边有消息传来,你也应当能猜出其中一二了。这样缜密的布局,若说为了灭一人之口要?淹整座城,确实?是萧忠的行事,但?要?说为了隐瞒一人之死,为了掩盖其身上的印记去?淹整座城……他?似乎并没有这样的脑子。”

“我有什么数?!”魏勉反应过来,大怒,“妄自猜疑主上可是重?罪!你别以为你随意攀诬,我真不?敢动你——”

“你这院中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就不?必这样动怒了。免得不?曾有隔墙之耳,却自己把?话捅破到西天去?了,是不?是?”云慎笑了,诚心劝道,“我见那日我只随口提了临波府的暗桩,你就这样动怒,等到了昉城,又在萧忠面?前格外谨慎谄媚,应当是个钻营之人吧?”

他?顿了顿,直视着魏勉抽动的眼?角,又道:

“既是钻营之人,那点苍关有个比狱中的暗桩还要?慎重?,还要?擅权的,自从马匪被捉之后就做主报信去?千里?之外的临波府,在你们谷中的地位应当不?低吧?这么有权势的人,又同是暗桩……你当真不?曾查探过么?”

第七十八章

“这?么?有权势的人,又同是暗桩……你当真不曾查探过么??”

庭院里当真一个人也不曾有,二人不说话,便静得落针可闻,只?有些许或是花香,或是廊下木材香气,又或是早晨泥土香气的味道,若有若无,萦绕在这?几尺见方的小庭院之中,慢慢消散。

那魏勉沉默了一会,竟真的把匕首收了回去,只?是仍不答话,带着云慎往屋内走。云慎见了,自是了然,知晓这?人虽然面上不显,其实已经软化了,只?一笑,默不作声地同她一起走过长廊,跨进那房间之中。

这?房间果真也如同密阳坡的密室一般,满是药柜与兵器,一看便不是待客的地方。哪怕是白昼,这?灯火也太少了,连烛台也只?瞧见了一只?,只?开了面朝阴面的几扇窗,两三道微弱的,不能穿透这?屋中灰尘的光线打进来,甫一进入屋内,便恍若那落水的墨一般,尽数化开了,只拢得住那床边的一道木案。案上写了几张字,细看,既不是书信,也不是什么?大字,而是一张一张的药方子。

云慎在窗边站定,只?瞟了一眼,便挪开视线。

此时,才听见那魏勉关?上房门,幽幽道:“没想到……我那日随口说的话,竟是说中了。”

“尊驾说过的话不少呢。”见他岔开话题,似是想占据主动,云慎也不气,顺从地问,“不知这?说的是哪句?”

“——你?此来,究竟是来投诚的,还是来刺探的?”

房门关?了,于是这?一句问话也仿佛很是重一样?,沉淀在这?屋内,闷得那飞灰也不再流动了。云慎一只?手?扶着那阳光下的桌案,手?指敲了敲,才道:

“我若说是两者皆有,你?信么??”

“呵。”魏勉轻嗤了一声,道,“你?这?样?能言善辩,鬼话连篇,你?说什么?,我本来也不会信的。”

“那不就?成了。”云慎道,也不以为意,又把此前的话头接了下来,轻声劝道,“不管我是投诚,还是刺探,总之不是冲着你?而来——尊驾如今在谷中这?处境,恐怕也不至于需要担心?有人刺探,更不会以为会有人来投诚了吧?”

魏勉懒洋洋地走进来,坐回?自己的桌前,抬眼看向云慎。

“你?们?这?些腐儒,求人也都这?样?狗眼看人低么??”她?慢吞吞地问,虽然盯着云慎,手?里却不曾停顿,用那只?还完好的手?缓缓剥开包好的创口。

白?布一圈一圈地散开,慢慢地染上狰狞血色,痕迹新鲜,几乎能想像出那血液才从伤口渗出,一层一层地往外沁染的样?子。最后?一层白?布落下,只?见那原本苍白?的皮肤被破开,当中横了一道如此可怖的疤,其中还有并未完全痊愈的,透过那密密麻麻的褐色疤痕,能看见或外翻,或破开的血肉,甚至,若是细看,还能分?辨出其中些许星星点?点?的褐色并非是新生的血痂——

而是前日,被那萧忠亲手?用烙铁烤焦的焦肉!

那萧忠,果真是行事“干净利落”。这?样?疮痍遍布的手?,入目看来,连哪里是肉,哪里是痂都分?不清,又哪里能见到昨日那恶人谷印记的痕迹?

云慎微微低头,看了那手?一眼,却似全然不惧,而是很平和地叹了口气,道:“这?话虽难听些,却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尊驾再不信我,为表诚意,这?些实话,我也是要说的……我此次前来,自然也不是为了换个地方,寻一场架吵,你?说是不是?”

“那我也还是那句话。”魏勉道,“我并不知晓什么?点?苍关?的暗桩——”

“是‘不知晓其人是谁’,还是‘不知晓有这?个暗桩’?”云慎用手?指随性地敲了敲木桌,道,“这?区别可就?大了。”

魏勉也盯着他,忽地一笑,又抬手?,从桌中拿出些许药粉,单手?拧开管子,慢条斯理地开始上药了,方道:

“——我若说是两者皆有,你?信么??”

这?句话,便是拿云慎自己的话来堵他,饶是云慎也不免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摇摇头,道:“……那便是说,此人不仅在点?苍关?中消息灵通,在恶人谷中也地位非凡,更重要的一点?,他的身份,极其密不透风,到了你?连一点?风声都不曾听见?”

此番,魏勉不答话了,许是此话说得太直白?,不敢作答,她?就?这?样?徐徐上着药,连头也不抬,等到她?终于用药匙抹好了最后?一个角落,直起身来,伸手?去拿方才松开来的裹帘。云慎看在眼里,也不急,也不恼,很是有礼地开口,道:“我帮你?拿?”

魏勉看他一眼,突地咧开嘴笑了,又露出她?那一排野兽一般的尖牙来,道:“你?当真是百毒不侵,是不是?在我这?房中,居然也敢随意走动,甚至还反客为主,要帮我做事了?”

“早同你?说了,我此番来,不是来生事的。”云慎也笑,只?是笑得眼含厉色,把手?收进袖中,半靠在窗边。

“生不生事,可由不得你?……”魏勉道,她?这?句话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但紧接着,等她?把那血淋淋的手?举起来,对着整间屋里少有的阳光一抬,细细端详,她?那言下之意便分?明了,“我也同你?说过,萧忠此人,善变得很。你?别以为几句话就?当真能把他的心?思抓住,揣摩透了。这?数年,他每隔些时日,总能找到新的乐子,别说是人了,是猪,是猴,都不是罕有的事。可那一段日子过了,一有不快,要泄愤时,这?些人也正是他那个脑子里最快能想起来的,哪怕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他都能——”

“那若是不曾有‘不快’呢?”云慎挑眉。

“那恐怕就?更惨了。”魏勉把手?指一动,细细看着那手?上的伤口,似是要把这?伤的模样?死死刻在脑海之中,一字一句地道,“若萧忠找你?麻烦,还能得个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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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可若是他不找,那就?是这?谷中的诸人——譬如我一样?的人——来找你?麻烦。届时,可就?不是一杯毒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云慎道,“那确实教人胆寒。”一面说,一面点?点?头,话中虽然说着“胆寒”,但一看他那闲适自在的神情,便知他分?明丝毫也不曾感到胆怯。

果然,魏勉转头一看,喷了喷鼻息,只?道:“此刻我只?这?么?说,你?自然是不信的——”

“不,我是信的。”云慎却道,抬眼去看那窗外的天光,发?觉从这?窗口望去,正是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也怪不得这?阳光分?外暗淡了,“只?不过,我自有谋划,只?等一个契机罢了,并不担心?这?些。”

此话一出,那魏勉才又分?出目光来,这?回?是盯着云慎,上下打量,目光讶然,仿佛是在看一个傻子。

“——谋划什么??萧忠此人,只?要是出于常理的计策,在他身上都不管用,哪怕你?那日说得再天花乱坠,把他哄得再心?花怒放,出了那阁楼,他转眼就?抛到脑后?去了,还要我说得再明白?么?——”

“我等的,自然不是萧忠——”云慎道,仿佛想到了什么?温暖的事情,连他那完美的笑意也晃了晃,似乎染上了光晕,“营丘城那个暗桩,这?你?总应当知晓了?这?几日,他恐怕也不曾有音讯传来吧?”

“我的确知晓。”魏勉道,终于把手?收回?来,并非像云慎所猜那样?换了新的裹带,而是又拾起那上面印着无数血痕的旧裹带,道,“此人可不是一般人,你?若是这?样?等,恐怕等你?骨灰扬了,也不一定等到你?想要的。”

云慎轻笑一声,视线仍旧停留在窗外。

这?个方向,面朝那淯水,虽然不近河岸,不能闻见那江水的潮气,却隐约能在昉城众多暗色的楼阁之后?瞧见那绵延的山脉,正是点?苍关?的方向。

“这?人再怎么?不凡,陈澍要他三更死,阎王也不敢留他至五更。”

——

不出一日,那音讯果真来了。

不过云慎这?回?却是猜错了。他在这?恶人谷中的地位,还仅限于萧忠想起来他的时候,于是萧忠派人来寻他时,他也只?当沈诘神通广大,不过几日就?把营丘城查清了,还顺带说动周边城镇,执着御令有所动作了。

因此,当他再度进入萧忠那个小阁楼,看见萧忠不曾同他说话,反而在细细看着手?上一张大字时,还是愣了一愣。这?大字仿佛一份书帖一般,远远看去,也能看清其上字体,一笔一划,都自带风骨,不难看出执笔人的笔下功夫。

云慎这?一愣,又很快回?过神来,以为萧忠不过是在把玩什么?帖子,不曾去细看那张大字,只?是开口相询。

谁料萧忠冲他一招手?,又把那大字摊开来,冲他一扬——

纸上的字写得确实分?外漂亮,哪怕是挑剔如云慎,也不由地在心?头赞了一声好,但他这?声赞还不曾到心?头,那心?又旋即被虚空中的大手?一抓,捏出了又惊又涩的莫名情绪。

这?竟正是陈澍拜托人分?散至各处的悬赏令!

其上写明了剑的模样?,只?漏了几处细节不曾说明,偏偏也正好提到了剑锋上的那末赤色,也怪不得萧忠把他唤来了——有此悬赏令作证,阴差阳错地,萧忠倒是真信了他,且还对这?“为人驱使”的报酬起了兴致。

耳边萧忠的话还在滔滔不绝。

但云慎一时半会却不曾听进去,哪怕他筹谋许久,终于迈出那计划的第一步,打进这?恶人谷,哪怕这?萧忠脾气乖戾,若发?觉他的心?不在焉,定会发?怒。

他只?是盯着那大字,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这?不是陈澍的字迹。

第七十九章

其实陈澍下山以来,混迹于这群许多都大字不识的?武人?之中,根本就不曾有机会写什么字,连那日李畴见陈澍的?字,都是头?一回,因此才会感到讶异,进而挑挑拣拣,这也是他主动揽活的原因。

既如此,云慎自然也应从未见过她的字。

但此刻,他看着这陌生的?大字,却好似只一眼便认出来了这并非出自陈澍,哪怕面上仍自持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但那目光里仍旧闪着什么,似是不悦,又似是感触,这样?陌生的?情?绪,如同完美玉器上的?一道裂缝一般,仿佛只消再敲一下,便能让他这面上的从容轰然崩塌。

云慎眨眨眼,俯首坐下,手指慢慢地握上那个精致木椅上的花纹,皮肤与其上的?凹凸处相贴合,缓慢而坚定地摩挲,以至于那指腹都被尖锐的棱角压得变了型,光瞧着都觉得痛。

借此,他也终于缓和了呼吸,再睁眼时,只听上面那萧忠的?话竟还未说完。

“……我之前好像也听闻此人?有一手好功夫,但是那些?毕竟是风传,难免有夸大其词之嫌,可前几日,点苍关那边真来信说了,此人?虽不带剑,那拳脚,甚至比凡人?的?利剑还要来得勇猛,光是水淹点苍关那日,她就用?一把凡铁,把那个点苍关的?城墙给劈开了!”萧忠说到兴头?上,甚至把手里的?纸丢到了一旁,走下来,到云慎的?面前,两只手仿佛举着什么重物?一样?,微微倾身,朝他比划,“那可是点苍关的?墙——那破墙,我上回派其他人?去试过,硬得跟粪坑里的?石头?一样?,寻常利器根本不能在这上面留下什么印迹,而她居然能在那么险急的?情?况下径直把墙破开,可见并非那些?凡夫俗子,真是个极有趣的?人?物?!”

云慎就坐在那椅子上,默默地等着萧忠说完,二人?之中,似乎没有一人?意识到此刻站着的?是整个淯北的?主人?萧忠,端坐着,看着他有些?滑稽地比手画脚的?云慎,却只是一个白衣书生。

“她确实不是凡夫俗子。”云慎缓缓道,也不曾追问那点苍关的?“来信”,像是只是随口附和,神情?温和。

萧忠似乎才发觉面前的?人?是云慎一样?,猛地又凑近了一些?,眼睛如鹰一般,盯着他,露出?一个诡谲的?笑来:“我记得……对?,我记得你前几日来我阁中,头?一句便说是为了她?你同她相识么?”

“这问便是明知故问了。”云慎笑了一声,反问,“我若是与她不相识,为何我为了她还要辛苦涉险,来这恶人?谷呢?为何我能先于这悬赏的?大字便能知晓她是丢了剑,要寻剑呢?”

一连两个问句,若不是云慎本人?语气本就温柔,这问得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了,然而萧忠却无丝毫恼怒,歪着头?,方才比划的?手还张牙舞爪地张着,就这样?僵住一般认真思?索了半晌,道:“有道理?。你一定很爱她吧?”

也许是这一句话有些?太跳脱,太没头?没尾了,云慎那自如的?神情?也是一怔。

“……看尊驾说的?是怎样?的?爱欲了。”一时的?怔忡,他并未直言,而是选择了把话头?扔回去。

果?不其然,那萧忠又开始仔细思?量起来。

“唔,至少不能是我院子里那些?兵器,又或是我最爱吃的?鹿肉那样?,为了鹿肉,我必定是不可能跋山涉水,去那点苍关会会这破烂朝廷的?官兵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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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说着,抬头?一瞟,又欢喜起来,在这阁中咧着嘴转了一圈,道,“——就好似这阁楼,是也不是?!为了建这顶漂亮阁楼,我可饶了好些?人?的?命呢!人?就在面前,却要听着她吱吱哇哇,而不能把她碎尸万段,那真是很难捱——对?了,是谁来着……”

眼看他越说越偏,云慎呼出?一口气,出?言,把那话头?又拉了回来。

“是的?,大抵是同这阁楼一样?呢。”他笑眯眯地应了,道,“不过阁楼是不会武的?,也不能凭空消失,可人?却是会武的?,哪怕再怎么融洽,若是闹了矛盾,淡了感情?,那岂不是前功尽弃?因此,我所图的?,无非是借尊驾的?人?手一用?,把陈姑娘引来谷中,再用?些?办法?,让她爱——”

“让她再也不能跑!”萧忠抢着插话道,他双目炯炯,似乎比云慎这个当事者还要更热切一些?,上前抓着云慎的?胳膊,那十指深深印入云慎的?肩膀,云慎被他抓得是面色扭曲,再难维持面上的?平和,而他离得这样?近,却似全然看不见一般,自顾自地尖声喊道,“打断她的?腿!不,不不不,砍断她的?腿!教她再也不能离开你,这样?岂不是好玩了?”

饶是云慎,一时间也失语了,嘴唇微张,却不知说什么话来答,只吸了一口冷气,接着发出?一个自己也分?不清是什么的?音节。

好在那萧忠并不在乎他究竟怎么回的?。哪怕这样?死死地盯着他,也仿若根本看不见他一瞬间流露于表面的?愕然,前一句说完,顿了顿,一点也没有等他回话的?意思?,又飞速松开手,转头?往回走去。

“好!”那萧忠回到他那椅子前,一拍大腿,也不知在赞什么,很是自得其乐地大笑了三声,坐下,又指着云慎,朗声道,“你也很有意思?!很好!我就真多给你分?几个人?,去散播什么消息来着——”言语间,丝毫不掩饰,像是根本不介意云慎知道才不过几日,他就已经把前些?时日的?嘱咐忘了一干二净。

“说有人?曾拾了一把宝剑,带回恶人?谷,进献给尊驾了,就说是这张悬赏上的?剑,一模一样?,比着那描述传就是了。”云慎回过神来,稳声道。

“等等,那这剑怎么办?”萧忠问,眉头?还真皱了皱,认真地问,“若这个‘陈澍’当真找来了,我没有这样?一把剑,岂不是不好?——我这个人?,平素最不乐意编谎话来骗人?,费神!”

云慎那摩挲着把手的?手指一顿,又松开,缓缓收进袖中。他站起身,大抵终于明白了萧忠所感兴趣的?,并非是陈澍一人?而已,于是朝着那萧忠一拱手,郑重地道:

“这也是在下正要提的?事情?——只要有铁,有铁匠,在下可交给尊驾一把一模一样?的?宝剑。”

——

秋日漫长?,从初秋过了,哪怕进了深秋,冬日似乎也仍是极遥远的?。把眼望向这一片群山峻岭,绵延山脊即如笔走龙蛇,盘旋在这淯水一带,哪怕高耸入云,也一点不染雪色。

第一处城的?援粮到了点苍关,正是来自最近的?弦城。

这些?粮草虽不够多,却足以帮整个关内的?百姓再撑个把月。进城时,陈澍就藏在这些?百姓里,跟着他们一齐夹道欢迎。

前一次,她是那个被众人?簇拥着进城的?人?,不免有些?局促,可这次,她混迹在众人?当中,一同大声地欢呼着,那些?紧张、迷茫,都被这一声声呼声尽情?地宣泄出?去。

站在人?群中,看着进城那几个人?,确实是另一样?新奇的?体验。弦城距离点苍关近,那几个人?大抵也认得几个关内的?人?,因此要闲适一些?,等到了孟城那几个城里的?人?来了,比起那日的?陈澍还要无措一些?,有的?甚至从马上跌下,险些?闹出?笑话来。

再过几日,大抵是沈诘已然抵京,或是她的?信使已然抵京,那朝廷的?诏令也下来了。

慢慢地,点苍关内的?来客虽都前后脚走了,再没了洪水前那样?遍城都是武林人?士的?情?形,显得煞是空旷,但这儿也一日比一日地热闹了,有“手眼通天”的?,竟已凭着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砖瓦木板,把自家房子又修葺过一遍,如今已足够住下几口人?了。就算是流离失所的?,在皇帝的?那纸御诏之下,也有了能谋生的?活,白日里帮助官府做事,或是被派去运粮、施粥,或是被派去帮忙修补房屋,打扫街道,若能识得字的?,还能捡到一份更清闲的?活,去登记这大洪之后死了几人?,又存活着几人?。

如此,这关隘,竟恢复了几分?当初人?来人?往的?模样?。

陈澍在点苍关之中也贴了一张寻剑启事,就张贴在官衙附近,每每过来时,还能顺道瞧一瞧那官衙内的?刘茂。

其实她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毕竟这关内诸人?,该谋求生计的?,该寻亲找人?的?,大都在最忙的?时段,她又不急于一时,因而每日也仿佛点卯一般去一趟,倒似真在官衙有了份看门的?工作?一样?。

谁料,不出?几日,还真有一个蒙面人?,在她落脚的?那个客栈里——如今不算是客栈了,只是个她颇为满意的?废墟——找到了她。

见面,第一句话,便单刀直入,问起了官衙门口贴着的?告示。

“……我来的?路上,听闻恶人?谷有人?曾拾得一把宝剑,又献给了他们那个山大王——”

陈澍两眼放光,直道:“真的?么?!”

“……道听途说,也不能给姑娘保证。”那人?说,身形隐没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没事,就算是假的?,我也要给你报酬的?!”陈澍道,伸手去摸,却猛地想?起来自己的?那些?从论剑大会得来的?酬金甚至还不曾过她的?手,便被她随手散出?去了。

“姑娘要给的?报酬,此前已经付过了。”

“啊?”陈澍正满兜地找着银钱呢,闻言迷茫地抬头?,正看见那蒙面人?一面说,一面从袖中牵出?块石头?一样?的?东西来,一下子坠到她的?眼前,那石通透光亮流转,映出?两个字。

——天虞。

“哎呀!这是我的?玉!”陈澍惊地双手一捧,把玉接过来,道,“那我更要好好谢过——”

她再分?出?目光去看那蒙面人?,却是一怔,话莫名地停在半截。

离得近了,才看得清那蒙面人?,在面纱上露出?的?眼睛,此刻慈和地笑弯了,而另一只,则被一个眼罩严实地挡住。

“……还没认出?来么?”他笑着问。

第八十章

“……还没认出来么?”

起先,陈澍仍是愣着,那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瞧着对面的蒙面人,乌黑的眼眸也呆呆的,直到话音落下也一动不动,只有她的嘴巴,微微张开,继而越张越大,末了,发出一声似是小兽鸣叫,又?似是风刮过,然后消失不见的怪声。

“——何大哥!”她脆声叫道。

何誉自是笑眯眯地应了,精神奕奕地答了声“是我”,又?分出另一只手来,去把面说蒙面的黑布摘去。

只是他好些?时日不见陈澍,大抵是真忘了她这没大没小的性子,这一动,实在?是“棋差一招”。他这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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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要摘去面罩,自然又?得闭上?眼,而陈澍呢,哪里又?管得了这些?了,一开心,仿佛真是撒了欢的马儿,什么也不管不顾地往他身上?一扑!

只听得何誉的那声应答,最后那个字还不曾说完,便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扑乱了分寸:“是我——哎哎,小澍,你别急——”

于是,何誉那只抬起的手,抬了半截,又?折返回来,急忙把陈澍搂住,以防她不小心跌下去。陈澍虽然个子小,可?她那力气可?真不是寻常人可?匹敌的,这一蹦,几乎是撞进?了何誉的怀中,加上?何誉还要分神去护着她,更是招架不住,差点?两个人一齐,人仰马翻,跌落在?地。

就更别提何誉手中那块玉了。

这块玉,在?天虞山的一代代掌门人手里传承了这么多年,直到被陈澍揣着拿下山,恐怕也是从未经历过这样被不当?回事的情形——何誉虽然也有一定的功夫,可?他毕竟不似那些?熟练习武之人,又?是这样猝不及防的时刻,手里一晃,那玉石险些?被这力道扔出去。

要知道,这一个院子里,满目都是被洪水冲垮的砖石,别说是玉石了,就算是瓦砾石子,若是没有那么结实,被这么一扔,若砸到某个有棱有角的断口,那上?百、上?千年的传承,可?就碎在?这一刻了。

何誉何等周到,约莫也是想到此处,惊出了两滴冷汗,回过神来,急忙把那玉,连带着他自己穿上?的红绳都收回袖中,另一只手再?扶着陈澍,把半挂在?他身上?的这个小狝猴放回地上?,无奈地笑笑。

“那里就有这么开心了?我倒是耐摔,小心你自己的玉。”说着,又?把那个玉小心地捧出来,递给陈澍。

陈澍何止是开心,被这么一问,那面上?的笑越发克制不住,嘴角都要咧到耳边去了,她看也不看地接过玉,随手挂在?自己的道袍上?,手上?一边挂,嘴上?一边也不停,仿佛恨不得把这半个月的见闻全?倒给何誉,叽叽喳喳地应道:

“怎么不开心了?你可?不知你和云慎走了之后我有多费心,这点?苍关?里多少事,都要我拿主意呢!就那个李畴,还有严骥,我们三个,可?查了好大一圈,费了好些?力气,才查出来……哦对,沈大人回京了,这个你知道么,她同我去营丘城转了一圈,还真查到了东西,然后回到这点?苍关?,李畴又?来找我,说——”

旁人她是不信的,但何誉毕竟不比旁人,因此陈澍这一连串的话,怕是还没在?脑子里分清个先后因果,就一股脑地全?抛了出来,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沈诘的叮嘱,又?哪里还顾得上?把话捋清楚?因此说到一半,何誉大概听清楚了几个人名,又?哭笑不得地打断她,道:

“慢慢说,别急,又?不是见了一面就要走,我是特地来寻你的。”

闻言,陈澍好奇地转头,随手挂上?的玉就这样放着不管了,出言问:“你专门来寻我?为什么,你不是回门派去了么?”

说话间,她那腰间挂着的玉石就这样晃荡,一摆一摆的。

透过它的天光也这般聚在?衣摆上?,于是那印出的一块微光也跟随陈澍的动作微微晃动。何誉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这一块,看了一会,还没回陈澍的话呢,只见他的喉结先滚了滚,先半蹲下来,跪在?陈澍面前,小心仔细地又?把那方才被陈澍随便系上?的绳索解开,重新?系紧,末了,才抬起头,就这么半蹲着仰视陈澍。

“是回了趟门派,又?被赶了回来。”他说,干笑了两声,似是羞于提及,转而提起另一件事来,“此趟就是专程来见你的——我又?在?孟城碰见了李畴。”

这倒不奇怪,出寒松坞和回碧阳谷,确实总有一段路是重合的,孟城不过是其中更繁盛的一个,也因此更容易在?渡口碰面。

“哦。”陈澍似懂非懂,“是李畴同你说寻剑的线索的么?”

“这倒不是。”何誉道,“是同我说了你们在?刘茂那个官衙内,寻见了一具尸体。尸体上?有一个图案,你——或者说应当?是沈右监?——怀疑这点?苍关?大水是因为有人想要……灭口?”

还没听完何誉的话,陈澍便小鸡啄米一般地点?头,道:“对对对,我方才就是要同你说此事!这事真是有些?蹊跷了,那尸体上?的图样——”

“我知道。”何誉打断她,就这样蹲着,单手抚着她的手臂,似是犹豫了一会,方道,“我留了个心眼,教?李畴同我画了那图样,是不是那个圆的,像字一样的?”

“啊对!”陈澍答道,又?问,“怎么了,你也识得这个图样?”

“这就是恶人谷的印记。”何誉道,他的神情当?真出现?了流露在?表面的犹豫,一番纠结之后,才又?道,“我来时,曾听见有人在?这淯南一带传递消息,说是恶人谷之人寻到了一把宝剑,原先我还只当?什么乡野逸闻来听,可?等见了李畴,又?看见了你那张……那张悬赏令,我就觉得不对劲,一定要来同你见一面。

“你看,这消息来得不快不慢,正好在?你发出悬赏令没两日,又?在?这点?苍关?民生刚恢复,来往之人变多时。也恰恰是你们寻到那恶人谷的线索,正要往下查时——你若是不知道这是恶人谷的印记,很容易就被这线索所?牵着,往那恶人谷去寻了……但恶人谷,尤其是那恶人谷头领的住处,绝不是可?以轻易踏足的地界!”

他这样恳切地长篇大论,说了好一阵,甚至把自己也说得激动起来,但等话音落下,再?看陈澍,却是满脸懵懂。

显然,她半句话也不曾听懂,只听明白了恶人谷三个字:

“——等等,何兄又?是怎么知道这是恶人谷的印记?”

二人相对无言,何誉是无奈,陈澍,大抵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把何誉这个大块头从地上?,如同拔萝卜一般,拔了起来,也学着沈诘或是云慎处事那样,先打了个圆场。

“这样,我们先去吃饭,你长途跋涉,肯定是从水路过来的,那船上?什么好吃的也没有,肯定饿坏了,我带你去旁人家里吃点?好吃的!”

“——旁人家里?!”

大水过后,各家各户,当?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有渔家又?拾起了老?本行?,钓鱼做些?鱼脍鱼羹,也有猎户出城打猎,一趟趟地把比金银还紧俏的猎物搬进?城,大赚一笔。当?然了,更有些?本就富庶的,楼盖得高,顶层储备的粮食并?不曾被水淹去,或是一些?门路广阔,亲友遍布淯南的,从其他城里买来的粮比那官粮到的还早。

这些?人,许是大难之后,侥幸得生,因此格外慷慨,既然满足了自己的温饱,也不忘给陈澍这个“大恩人”捎带一份。

于是,呆在?点?苍关?这几日,除了住得和天虞山上?没有什么大分别,都是破破烂烂、家徒四壁的石房子,陈澍在?这点?苍关?混得是如鱼得水,今日去城门口附近那家,明日又?去官衙附近那家,总之少不了她吃的,还时不时有人来请,问些?什么“小澍姑娘可?有空?”,或是“陈大侠明天赏脸来吃顿鱼不?”,诸如此类。也不怪得她在?这点?苍关?又?美滋滋地逗留了好些?时日,颇有些?乐不思“剑”的意思了。

这一日,她还真就这样带着何誉去那些?人家中蹭饭了。

何誉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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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人高马大的一个人,心虚得几乎躲在?她身后,由她领着和那户人家打招呼。好在?这户人家记性倒是真不错,不仅识得陈澍,连当?时救了不少人的何誉也记得,一见二人到访,更是高兴了。

一顿饭吃得是宾客尽欢。

饭后,陈澍在?院子里帮这户人家搬着一些?此前坍塌下来,凡人不大搬得动的石砖。

何誉也在?一旁,虽然只有他们二人,不至于顾及什么面子,但何誉这人本就性子好,起先还上?手试了试,怎奈他那力气,恐怕连李畴也不如,于是又?灰溜溜退了下来,揣着个酒葫芦似的葫芦,只负责在?陈澍停下来时关?切地递给她,容她喝口解渴的水。

少时,陈澍便已把原本的庭院腾出了大半,回过头,发现?何誉面上?那神情有些?蹊跷,似是欲言又?止。

或者说,自从见到她,甫一交谈,何誉的神情就陷入了这样温和的苦恼之中,只是陈澍一直在?急着吃饭,急着忙活,这会回头一看,才猛地察觉道。

仔细再?一想,早被她忘到犄角旮旯里的那段对话根本还没说完呢!

“我方才吃饱了,也有精力仔细想过了。”陈澍主动开口,道,“何大哥此番前来,是来劝我不要去恶人谷寻剑的么?”

何誉把葫芦又?递给她,看着她仰着头,不管不顾地使劲往喉咙里灌水。

“……是。”

“但是我不是凡人啊。”陈澍擦擦嘴,又?晃了晃手中空荡荡的葫芦,才道,“我都能拿论剑大会的头名呢!你不必担心这个,哪怕是他们故意引我上?钩,那完蛋的也是他们——”

“不,你把恶人谷想得太单纯了。”何誉道,没有伸手接过陈澍递来的空葫芦,而是正色,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一样,道,“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四年前,我的亲师妹,就是被这群丧尽天良的魔头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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