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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得不安稳,又是?一夜的多梦,梦里一时是?天?虞山的鸟语花香,清新自?在,一时又是?点?苍关的滔天?巨洪,满目疮痍,临到旭日初升,那些官差兵士又推着热乎乎的白粥来?忙新一日的活,墙边也?不时有人起早,经过这个小巷,脚步声从远及近又从近至远,陈澍却是?越睡越死,抱着云慎那脖子死死不分开,嘴里时不时冒出一两句不成语调的咕哝。

最后是?一双走起路来?很沉闷的脚停在他们面前。

何誉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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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摸她脑袋上睡得翘起来?的软毛,道:“昨夜睡得晚么?”

“累了?吧。”云慎道,“昨日拦洪,费了?不少法……费了?不少法子。”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陈澍虽然睡得死死的,那手?却仿佛能瞧见一般,精准地往上扒拉了?两下?,摸到他的唇,惊得云慎闭嘴不言了?,但她仍继续摸索,不过是?往下?,按上他的下?颌,然后一顶,手?掌虽小,却牢牢地,仿佛套着兽嘴一样把云慎的嘴套牢了?,又把头一歪,满意地往云慎的袍子里又挤了?挤。

细听她嘴里嘟囔的话,分明是?:

“……大虫,别叫……”

要说陈澍那手?,真是?铁爪一把,箍得云慎是?敢怒不敢言,连往常的笑也?扯不出来?了?,唔了?一声便?放弃了?挣脱,只?把眼瞧着那看热闹的何誉,用手?无奈一指。

何誉可不曾听见她呢喃的那几个音,不过大抵是?觉得可怜可爱,会心一笑,拍拍陈澍的背,温声道:“起了?,沈大人叫你呢!”

“啊?我没有……是?她要我抱着……”陈澍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一起,险些撞上云慎的下?巴,才猛然清醒,和云慎大眼瞪小眼地望了?一会,直到云慎示意地扬扬自?己?仍被?她紧紧包着嘴,她才恍然,倒抽一口?气,真从梦里彻底醒转,尴尬地把手?撤开,甩了?甩。

“要出发了?么?”她装出一副着急的样子,转头就问。她装得努力,若不是?才睡到太阳晒屁股,整个身子还蜷在云慎怀里,这样揪心苍生,忙于正事的样子倒也?确实能唬过几个人。

“不急,沈大人本来?是?让我正午再来?寻你的,她也?才歇下?不久。”何誉顿了?顿,道,“但事发突然,又毕竟要走了?,下?次再见不知何时,我想还是?带你去见见……”

袍子里,云慎握着陈澍的手?紧了?紧,又察觉了?一般忽然松开。陈澍自?是?不知情,仰着头专注地听何誉同她说话,还是?老样子,脾气急得很,听到一半便?抢话,问:“什么?见谁?不会是?李畴那个臭脾气吧?”

“我带你去见李畴?”何誉又笑了?,站起身,“你怕不是?睡迷糊了?——是?严骥,他回来?了?。”

“谁?”云慎问。

“严骥,还能有哪个严骥?”何誉道,“不仅回来?了?,还带了?好些骏马回来?,沈大人不必去同那刘茂吵架了?,我是?来?叫你去见他一面,顺便?——好好地选一匹今日出行要用的马,把那被?他灌醉的债给?讨回来?!”

第五十一章

话又说到严骥这混小子,也没蹲在旁处,就蹲在城门口呢。陈澍原先是从渡口进城,洪水来时,倒是去过一次城门口,但?彼时去的是北城门,瞧见的也是一半被洪水淹没的城墙,整个城门都泡在了混浊的洪水之中,看不?分明,此时一瞧,难免觉得新奇。

那门上还挂着些许泥沙水草,泛着还未完全被?晒干的水光,但?仍是威严十分。此门朝东,正是往营丘城的方?向,把眼望去,那高耸的城门外却不?似其他城门或是孟城这样一望无际,而是只有?一条山道。

这山道,说开阔还勉强算开阔,但?一侧直抵着峭壁,视野狭窄,另一侧又是临着江面?,不?必往下望也能感受到那江水湍急,拍在崖壁上的浪声势浩大,仿佛把整个?山崖都打湿了,隐约教人回想?起昨日的汹涌巨洪。其道攀崖而上,先过一段临江的,仿佛栈道一般的长?道,末了,接着一个?岔口,那视野尽头的两条分叉路虽是探进了群山之中,不?再临江,却也正因如此,更有?其险峻之处,又窄又陡,望而生畏。

陈澍赶到城门口,同那严骥见了面?,先是一怔。严骥还好,不?过是面?上有?些浮尘,精神不?济,大抵也是一夜的兵荒马乱,不?过一眼还是能认出来的。陈澍一眼把他从众人之中认了出来,朝他招了一声,他却是怔了好半晌才应声。

需知陈澍昨日,不?仅救了洪水,更是忙前?忙后,其中艰辛,她自己不?觉得,但?衣袍乱作?一团不?说,那袍角和下裤早已被?洪水浸透,再沾上顽固的泥点子,被?风吹了一夜,竟也染出花纹一般教人啼笑皆非的模样来,加上那一夜多梦,睡得不?老实,头发好似自然生长?,抽条出细而杂的枝桠,身上还披着云慎方?才勉力跟上,披在她肩头的灰色长?袍。

但?看这副模样,别说是严骥了,哪怕她师兄师姐来,都不?一定能把她认出来。

严骥先应了一声,视线往她身后飘,又瞧见了云慎与?何誉,才像是确认了一般咧开嘴,笑了笑。

“你怎么?来了?”陈澍见到熟人,顿时又把以往那些成见尽数抛了,只觉高兴,笑眼弯弯地问,“你不?是回你的临波府了么??”

闻言,严骥一让,把他身后那些马匹露了出来,轻笑一声:“这不?是还‘债’来了么??何兄方?才可跟我我放狠话了,说要派你来狠狠讹我一笔?”

“谁说是讹了!我这是讨债!”陈澍道,话还没说完,她那眼神便控制不?住,追着那几匹严骥身后正在悠闲踱步的马去了。

接着,不?等严骥主?动开口,一眨眼的功夫,陈澍就上前?去了,这个?摸摸,那个?瞧瞧,兴致高涨,待她已经和一匹黑色骏马小声嘟囔起来了,身后的何誉云慎才走出城门来。

方?才那两句对话,二?人虽在城墙边上,也听得一清二?楚。云慎还未站定,同严骥点了点头,权作?寒暄,便好奇道:“严公子这是彻夜赶来的?”

严骥一瞧他身上灰袍不?见了,哪里还不?知道陈澍顶着的那身袍子是谁的?当即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他一眼,扬起眉来,道:“也不?算彻夜,不?过确实着急,听闻发了水就星夜起身,又跑了好些山路,好在这马不?仅稳健,也很通灵性,一路上不?曾出什?么?事,几个?时辰便顺利回到这点苍关来了。”

何誉终于站定,往如鱼得水一样的陈澍那儿一瞧,这会倒真有?些忧心了,笑了两声,插话道:“虽开玩笑说是‘讹’你一把,可此事确实也是你临危回头,拔刀相助,这个?恩肯定还是要记的,你放心。”

“我是图你那点恩惠么??”严骥听了,笑得越发没个?正形,道,“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我且问你,你那论剑大会好不?容易抽了个?好签,换来的那点酬劳,是不?是也给这洪水给冲了个?干干净净?”

“这倒不?是。”何誉也笑了,道,“金铁本就重,最难冲散,更何况这些酬奖也俱都被?安置在库中,有?专人看管,别说是冲走了,哪怕那管事的官差被?冲得生死不?知,这些宝物也好端端地摆在那锁死的库中呢。”

“哦?”严骥面?上仍带着笑,口气却装出一副后悔的样子,“那我岂不?是亏惨了,光想?着能回来瞧瞧你们的热闹,热闹没瞧上不?说,还赔进去几匹好马!”

“严公子这就是在说笑了,”云慎道,“公子不?仅消息灵通,且得了消息便星夜赶来,且是走过数日了,这么?远的路程,竟也能半日便赶到,公子必然也是心怀苍生,胸有?大爱,不?必如此自谦。”

严骥哈哈一笑,转头冲着云慎晃晃手掌,道,“云兄今日说话真有?些夹枪带棒的。得了,别给我往高处捧了,我也不?是什?么?神仙,若真走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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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怎么?能半日赶回来呢?是我躲懒,在下游的渠城多顽了些时日,因此才能半天便赶回来。”

“我就说,”何誉道,“你这小子,素来不?务正业……不?对啊,那你是怎么?得知点苍关遭洪的?”

“这便是要靠我的聪明才智,昨日正是月黑风高,万籁俱——”

“——很简单,他在渠城也遇见了洪水。”一个?了冷厉的女声插话道,“渠城据此数十里,想?必洪水势头已然小了许多,但?严公子也确实聪慧,从这水势便能推出点苍关遇险。”

众人闻声回头,瞧见沈诘自城门口出来,只着简单的劲装,也走出了不?怒自威的气势。她当真是一夜未眠,走进一瞧,双眼下还带着淡淡青黑,显然就算是睡了,也不?过是浅浅打了个?盹,便强撑着身体来城门口吩咐事情。

在沈洁身后,自然是一两个?自告奋勇要来送信的侠士。今日要派出的信使,不?仅是要往东边而去,譬如何誉被?派去的孟城便在点苍关西南,不?过西南边山路没有?这样崎岖,昨日定下出发的时间是午后,这些人也俱都是忙了一日,能多歇息会便多歇息会,此刻来送陈澍几人的,也就何誉这个?不?嫌累的老黄牛,再有?一个?沈右监沈大人,武林盟主?,琴心崖的几人虽说也有?心来送一送,无奈昨夜从落日忙到天亮,只托这武林盟主?带了几句话来。

除此之外,还有?个?稍显格格不?入的人。

都护刘茂。

他就这么?立在城门口,瞧着比何誉还要高大三?分,可那双目却无端地透着精明,甫一出关,便四下打量着这几个?信使,甚至好几次偷眼去瞧严骥带来的那些好马,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颇有?世人所说贼眉鼠眼的韵味。沈洁也不?顾他,丝毫面?子都不?给,他却也不?恼,静静站在一旁,看着沈洁把几人召集来,又分派书信,叮嘱完了,全程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命人把严骥那几匹马牵来。

“好马啊,都是好马。”刘茂这才开口,附和了一声。

众人诡异地一默,只有?陈澍毫无察觉地接话道:“真是好马!能骑这马,送十封信我都情愿!”说完,她一抬头,邀功似的朝沈洁看去,这才发觉几人神色各异,眨眨眼睛,也乖巧地闭了嘴。

“确实是好马。”沈洁道,“还能匀出一匹么??”

“得看沈大人是要给谁匀了。”严骥圆滑道,“若是还有?旁的信要送,事涉百姓,哪怕是我自己在这点苍关困上十天半个?月,也定是……”

“我用。”沈洁打断他,道。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何誉惊得道了一声“什?么?”,连那武林盟主?也面?露讶异,不?过沈洁那双明目旁人也不?曾看,一面?说这两个?字,一面?直直地瞧着刘茂。刘茂却是几人之中唯一一个?面?色不?改的,只是笑了笑,道:“沈大人昨夜辛勤,果然是有?他事要办,李某这出城一看,竟能为沈大人送上一道,算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我走后,”沈洁哼了一声,也笑,不?过是冲着跟来的一两个?官差,坦坦荡荡道,“一切按我安排的来,若有?困难,只管去找刘都护哭——刘大人,都是为了朝廷为了黎民?,你应当不?介意吧?”

“哪敢。”刘茂笑着,示弱一般后退半步。

沈洁见状,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不?再赘言,转身快步朝马匹走去,路过陈澍时,也拎小鸡崽一样把陈澍拎上了她看中的那匹温顺黑马。倒是委屈了陈澍,本还想?着多叙会话,上了马,看看沈洁拍马而去的背影,再看看城门口站着的云慎何誉,只来得及喊一句:

“来日再聚!——哦对何兄我那个?第一名的钱劳烦你都收了吧!帮我去丈林村当铺赎一下——”

后面?那半句话,便被?马儿撒欢的蹄声淹没了。

这道虽然临着淯水这条大江,但?跑起马来,风一刮过发梢,哪里还会胆怯?陈澍不?一会便追上沈洁,连方?才还想?同云慎说的告别话也被?她全然忘了,喜滋滋地纵马往山里跑去,眨眼间,身后的点苍关便比马屁股还小了。

岔路口摇摇晃晃地出现在眼前?。

已有?人扬鞭,抽着马屁股往其中一个?岔道去了,不?一会便消失在弯弯绕绕的山道当中,带起好一片尘土。沈洁的鞭也高高扬起,正当陈澍以为她要落下时,只见沈洁动作?一顿,手中那鞭往回一指。

“你听。”沈洁轻声道。

崖边浪声作?响,除却渐渐远去的马蹄声,也有?崖上不?知何处传来的雁鸣,回荡在山口,似乎伴着一道教人熟悉的呼声,从远及近。

“——陈澍!”

她应声回头,日头挂在正头上,这崖边的道上积了些许水渍,还未全然干却,在那愈发热烈的日光下熠熠生辉。陈澍呆呆回头时,前?方?的沈洁好像也束起了缰绳,马蹄声慢下来,听见一声“你去吧”,她才回过神来,有?些迫不?及待地一扯马缰,让身下黑马调转头来,往回踏了两步。

天光充盈了整个?视野,云慎不?曾披着长?袍,那细瘦身影在这一片有?些晃眼的秋色之中,影影绰绰的,看不?明晰,等渐渐近了,才看得清他是快步跑来的,陈澍心里一钝,正要开口叫他慢些,她总不?会不?等他,便看见云慎喘着气停在五步开外的地方?,躬起腰,杵着腿,缓了好一会,然后直起身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一扬。

一个?小物件从云慎的手中飞出,逆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墨线,最终乖巧地落入陈澍怀中。

她低头一瞧。

第五十二章

“他方才扔给你了什么?”

行至山中,似乎已经穿过了那乱石横生,寸草不行的峭壁,路边的灌木也染上了翠意,从?崖边探出一两枝光秃秃的褐色枝桠,渐渐地添了些新叶,零星点点的绿芽也从无到有,缘着这贫瘠的山道,越长越多。这里不比天虞山,没有那样的生机,却也是另一种的蔚然,一笔一划,一草一木,仿佛都含着力道,放眼望去,除却天边偶然飞过的冬雁,风止云开,那整片整片的山岭,只显得?沉默刚韧,叫人生畏。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前面的沈诘手上引着马,娴熟地穿过这条崎岖山道,她?走得?利落,又识得?路,直到穿过座险峰,天光大盛,风景正好,才一扯缰绳,缓下马步,回头看向陈澍。

陈澍就不比她?了,且不说识不识得?路,毕竟前方总是有沈诘带着,不怕进了岔道,就说这山间怪石,道边荆棘,也足以抓住她的心神,时不时慢下来好奇地瞧上一番,等瞧了半晌,一转头,发觉前面的沈诘没影了,又急忙拍马赶上。至于其中是否偷偷使了什么小招数,教胯/下那跟她一样话多又贪顽的黑马脚底生风,比寻常还跑得?快些,那就无从得知了。

前头的沈诘停在?下一段上坡的山道之前,陈澍一夹马腹,那黑马四个蹄子撒开了跑,很快追上,堪堪停在?沈诘身后。

便是此时,沈诘问出了这句话。

开口的时候,她?回头瞥了一眼陈澍,好似不经意,又恍惚带着点时常坐堂审讯的睨视,但很快陈澍便知道,她?这个回头不过是确认陈澍赶了上来。沈诘问完话,一夹胯/下骏马,那马与沈诘不过今日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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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居然也有灵一般,如此乖觉地缓步向前走去。

陈澍便也拍拍身下黑马,她?不比沈诘,哪里?学过骑术,这回和沈诘同行,更显得?她?纵马的方式也奇奇怪怪的,不似御马前行,倒似同那黑马在?嬉戏打?闹一般。她?先低头小声在?马耳朵边上咕囔了一句“慢点”,被灵活的马耳扫过脸颊,沾了一道灰,也不生气,乐呵呵地又坐了回去,才想?起回沈诘的话来。

“哦,其实是我自己的东西。”陈澍道,伸手去笨拙地翻找被她?挂在?鞍侧的小物件,又努力?伸长胳膊,递给沈诘看,

“喏,是我的剑穗。”

这会?已出了山洼,是在?阳面,小巧精美的剑穗就这样躺在?陈澍的掌心,半边穗丝从?虎口落下,随着马上的颠簸一摆一摆地晃动,彩光流转,煞是好看。

沈诘一瞧,也起了兴致,用手指浅浅一拨,道:“怎么有处断了?”

“沈大人眼力?真好!”陈澍赞道,“哎呀,原本是好的,我费了好大功夫编的呢,可惜论剑大会?的时候被那个……那个……忘了!总之是个坏人!出手没个分寸,一点也不‘怜剑惜玉’,把我腰间挂着的剑穗给伤了。”

“确实可惜。”沈诘道,抬眼去看陈澍,“那这东西怎么又到了那云慎的手里??”

“是我给他的。这些身外之物,带着累赘,我就都塞给他了。”陈澍吐吐舌头,道,“而且剑穗坏了也不能?用了,我当?时就想?着反正我也不用了,不如给云兄帮我丢了,他那日还真骗我说已然丢了,结果你瞧——诶?我为什么会?想?给他?”

沈诘宽和地轻笑?一声,道:“是啊,你为什么会?想?给云慎,而不是转送他人,或者干脆丢掉?”

“当?时好像是心里?有个声音……”陈澍皱着鼻子,努力?回想?,道,“也不是有个声音,就是有个想?法,觉得?若是不要这剑穗了,应当?是还给云……为什么是‘还’,这么一想?,确实奇怪——”

“哈哈,也许是你自己本就天马行空,想?法颇多呢。”沈诘笑?着,用马鞭指着那剑穗,道,“好生收起来吧!他既好好地把这剑穗留到了今日,又在?分别时跑来特意送还回来,这东西可就不止单单是一个剑穗了。”

陈澍一愣,低头去摆弄手上剑穗,道:“什么?难不成他还在?里?面塞了东西,附了讯息?”

“我不是说这个。”沈诘摇摇头,笑?声嘹亮,又收回马鞭,一甩,教胯/下骏马跑起来,一瞬又跑上了山坡,遥遥地高声道,“——这东西,可是个‘信物’了,不是么?”

那爽朗的声音回荡在?两山之中,入目的一片沉静山色都淡去了,陈澍低着头,愣愣地把那剑穗拎起来,又仰头对?着烈日,瞧上一瞧。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瞧什么,只是背着光,那样刺目的日照,从?飘荡的穗花缝隙中穿过,几乎也牵动着她?的心绪,愈发显出了那一道豁口,教人生出一股似是怅然,又似是爱怜的情?绪。

“还不快些跟上!待会?若是碰上了岔口,我可不管你了!”前方沈诘又高声喊道。

陈澍这才回过神一般,反手把那剑穗收进怀里?,本能?地夹起马腹,趋势着黑马飞驰起来,莽撞地冲上那坡道,又缓下来,和沈诘一对?视,也不知为何,自己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还好有沈大人。”她?想?抛开方才那一程话一般胡乱找着新话头,生涩又真诚地恭维着沈诘,“不然我还真找不着路呢!”

两人再度齐头并行,连马蹄声都有节奏起来,一顿一扬,好似韵律一般。按说这山道并不宽阔,两匹马已是艰难了,不过这二人,一人骑术精湛,一人初生牛犊,也就这么一齐默契地并行了下去。

“是还好有你。”沈诘顿了一会?,才正色回道,“此番点苍关大洪,定是人为,若非这始作俑者是挑的论剑大会?当?日行事,又有这么多义士见义勇为,点苍关一关上下的黎民百姓,恐怕难逃这汹汹水势。”

“虽然水势大,可这不是挺过去了么?我瞧沈大人行事,明?明?很有章法,那些官差兵士也尽心尽力?,就算不是论剑大会?,没有我们这些帮忙的人,有大人和那个刘茂坐镇,这洪水也不是不能?防住的,为什么这样说呢?”陈澍不解,道。

不知不觉间,二人的速度又放慢了些许,沈诘胯/下那匹马还在?默默前行着,陈澍胯/下这匹,许是年龄小些,气性不定,已然偷偷把耳朵又转过来,听?得?那叫一个认真。

陈澍不觉,沈诘却是一眼瞟见了,不知想?起什么,微微笑?了笑?,才道:“你也算是说到点上了。我且问你,你觉得?刘茂此人,如何?”

“呃……谨小慎微,沽名钓誉?”陈澍道,“不过我瞧他人不是那种无恶不赦的大坏蛋,还是有些能?力?的,那些将?士被他驯得?跟野狼一样,做事透着股狠劲。”

“那不是他驯的。”沈诘笑?着拿马鞭点了点陈澍的头,道,“一看你就是不知政事的武痴,这些朝野趣闻,你是一概不知啊!”

“那大人同我讲讲,讲讲!”

“刘是国姓,这你总知道了吧?”沈诘慢悠悠道,“据传这刘都护,原是先帝颇爱重的一个皇亲之子,本是离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前些年靠着皇恩在?京城立了足,生了根,今上登基之后,更是因为同他老子亲厚,由着他们家?好生过了一段逍遥日子。”

“哦,京城人士啊,那他怎么被派到这偏僻地方来了?”陈澍道,“皇帝又不喜欢他了么?”

“还别说,你这小脑袋真是有点灵光。”沈诘笑?骂了一句,“是,也不是。如今天子迟暮,京中局势不明?朗,偏偏刘茂他老子前些年还病逝了,这个‘二世’素来得?罪人,京中不论是那派,都瞧他不顺眼,皇帝懒得?费心护他,又嫌日日弹劾他的奏折塞满了御案,便把他调来这点苍关作威作福了。”

“大人是说,他并非自愿来的?”

沈诘并未直答,而是顺着原先的话说了下去:“因此他麾下这些兵,大多是他老子攒下的人脉家?业,与他本人是不相干的。”

“怪不得?……”

“怪不得?他本人来了点苍关,虽然难掩那纨绔的行事作风,却是谨慎了许多,是吧?”沈诘道,“不过我此前所指,并不是说他的出身如何,为人如何,而是说这洪水——我不过是个查案子、核案子的,朝堂的事,我的话也做不得?数。”

陈澍眨眨眼睛,几乎撑着马背,道:“难不成沈大人单看这泱泱大水,也能?看出这洪水与刘都护……他要淹了点苍关,借此回京么?”

“不。”沈诘道,“揣测这些行凶者的意图并不是我的职务,你若是坐堂审案,便知道了,能?犯下恶事的人,其理由是千奇百怪的,常人很难真正猜出他们的心思。”

“那是……”

“你仔细想?想?。我们正要去的营丘城,距离点苍关再近,快马也要一日的路程。而这泄洪意欲淹了整个点苍关的人,若是只欲淹了城,不是蓄意多日,为何挑在?这武林人士聚集,论剑大会?比得?正酣的日子?能?动此念头,他不可能?想?不到此刻城中能?人异士比比皆是,洪水虽势大,点苍关本就有高墙相护,水漫过,不过坏些粮食屋舍,有武林人士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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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最终也不一定真能?淹死多少人。”

“——他是特意挑了这日子!”

“大抵是。”沈诘顿了顿,又道,“此人心狠手辣,且为一己私欲,不惜使一城之人陷入险境,那必定这时间也是精挑细选,可为什么偏偏是最后一日,又偏偏正好是你在?台上比试时的那一刻——

“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洪水一过,城中所有房屋,倒的倒,淹的淹,哪怕偶有几间不曾倒塌的,也是因为水势去得?快,险些就被水没过了。只有一处……或者说是十二处地方,在?洪水之中照样屹立不倒!”

第五十三章

旁人或许不知,但沈诘只这么一提,陈澍立刻便明白过来了——

——当日滔天巨浪也不曾淹过的,不正是那十二?处论剑台么!

城中楼阁再高,院舍再坚固,毕竟比不过那数十丈的城墙,洪水既连城墙都能没过,倒灌入关内,那么淹过这些寻常的院舍楼阁,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整座点?苍关,唯有?这十二座论剑台高高屹立其中,其一是这论剑台本?就是为比武而建,因此建得格外牢固。不见武林人士在这台上?比了数场,那刀枪棍棒甚至拳脚也同样对着这台子来,可最多也就如同李畴那次一样砍出一道裂缝来,没有?一次能把这论剑台真正撼动的。

其二?,便?是这论剑台为了供人观瞻,建得极高,也是城中最高的楼台了。这点?苍关毕竟建于山崖之?中,滚滚流水势头是往下?流而去的,因此,若洪水实在势大,可一旦淹过下?游的城墙,那浪头便?会?倾泻而出,正道是,淹过了整座点?苍关,这论剑台也可保全。

陈澍自己更是明白?,毕竟洪水来时,她正在那论剑台之?上?!

除却最开始的那个?浪头,这论剑台确实在滔天的洪水中屹立不倒。其上?众人,包括那些观赛的看客在内,只要不是脚下?失稳掉下?高台的,更是个?个?安然无恙。

“我?懂了!”她惊呼一声,不觉夹紧了胯/下?黑马,往前蹿了一小段路,她又?勉力回头,完全不在意地冲着沈诘道,“这人选了论剑大会?的当日,为的就是洪水之?中,能保那论剑台上?的人无虞——不对,但这又?怎么和刘都护联系在一起的呢?”

“我?方才不已经同你说了么?”沈诘笑着道,“这营丘堰距点?苍关一日的路程,而论剑大会?的日程、安排,都是没有?定数的,哪日多比了一场,哪日延后了一场,都只能看那台上?比试之?人的心情。就说你与徐琼这场比试的时间,也是前两轮比试结束了,才定下?的时间,更要等到当日一早才张贴在城中。虽说每年?大抵都在正午开场,却也不是没有?特例,此人以?论剑台保人,可见其性胆大心细,肯定是数着时辰确定了,才会?派人去破坏那大堰。若这背后之?人当真是为此挑的这日来行事,那么此人必须在当日之?前得知消息,派人去行事,其消息灵通,可见一斑,这是其一。

“再者,这人所谋甚大,又?阴险毒辣,若是不惜淹了整座点?苍关也要得逞,这样的人,往往嫉妒自私自利,当日那论剑台上?站着的,他费劲千辛万苦也要保全的,恐怕不是旁人,而是——他自己。”

山道又?钻进了两座峻岭的夹缝之?中,天边仍是澄澈的,只是那山峰的巨大阴影落下?来,打在另一面的山上?,划出一道曲折又?分明的边界来,也罩着这山间小道聚了些许寒意。陈澍呆呆地想了一会?,不觉地自言自语道:“论剑台……洪水……也就是说,但凡此人是特意选的这个?日子,他本?人八成就在这论剑台上?,譬如刘都护——”

她抬着头,和沈诘对视,又?想了半晌,皱着整张脸,有?些犹疑,又?有?些惊慌地慢慢把手中马鞭往回指。

“——譬如我??”

这下?,沈诘当真是被她逗乐了,不过一眨眼的愣怔,便?捧腹笑了出声,也拿马鞭指着陈澍,只是笑得太辛苦,口中一句话也说不真切,于是就这么干干地指着她,指得陈澍也有?些恼怒了。

“……又?怎么了!本?来我?那日就在论剑台上?,我?还是上?台比试的那个?哩!虽然我?知道自己不是那作乱的幕后主使,可我?这不是好心同大人开诚布公么!”

这话一出,沈诘又?笑了一阵,收起马鞭,抚了抚自己胸口,才勉强稳住声音,道:“我?且不说你这初到点?苍关,相识的几人中,恐怕也就只有?严骥那小子在这几日出过城,能指使得动什么人来为你跑腿做脏事,单说这始作俑者所选的日子,便?可知其定是在前几日不曾来这论剑台之?上?——我?问你,你若是那元凶,为何?不选第?一轮,第?三轮前几场,偏偏要选这最后一场,你就能笃定自己能打过其他各大门派,闯入这决战么?”

“原来如此!”陈澍恍然,张着口仰了仰脑袋,把发尾甩得有?如马鬃一样漂亮,又?纵着胯/下?黑马往前遛达了一段,自顾自地细细琢磨了好一阵,才猛然回头。

大抵沈诘也是以?为她还有?正事相询,抬头朝她望去,扬了扬下?巴,却听得陈澍脆声回了一句:

“但我?可是真有?把握能拿第?一的!”

——

“刘茂此人,无利不起早,今日竟抽空来送沈大人,你不觉得有?些奇怪么?”

“是有?些奇怪。”云慎面上?神情不变,谨慎道,“像是早知道沈右监今日要出行一样。”

“不,也不一定是早知道。”何?誉道,和身旁那个?往另一城送信的人对视了一眼,道,“或许是不知道沈大人要不要出城,但生怕沈大人真出城去查看了,所以?才来相送,就是为了确认。”

好巧不巧,他身旁的送信人也是个?熟人,正是那日被陈澍抢了斧,平白?无故把手中大斧丢了的孟胥。好在那论剑大会?虽然中断,众人忙于救灾,可琴心崖却是爽快地认了输,陈澍虽不曾见过她得来的那些金银珠宝兵刃,尽数推脱给何?誉了,但这光是银钱就不是一个?小数目,足够何?誉再替她补给那些丢了剑、丢了斧的。李畴臭着脸不曾要,但孟胥却是乐呵呵地接过了,如此说来,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结了个?善缘。

此刻三人骑着马从点?苍关出来,已走过了一段路,同其他两人分开来,城西?这地势比城东要平缓许多,绕过一道山便?是平坦的大道,别说是三人了,就算是一排骑兵来了,都能并排而行。

虽说这西?边的大道视野宽广,绿意葱茏,毕竟正值清秋,万物沉寂,那绿多少显出了几分苍色,加上?今日明光普照,三人的话也在这群山之?中穿出的一片旷野里回荡,越发显出了这茫茫的萧索。

“我?几次进衙门议事,偶有?碰见那都护刘茂的,确实也觉得这人待人不诚,面是心非,不是个?善茬。”孟胥道,挠了挠头,“不过话说回来,这番洪水,可是千年?难遇,应当与他无关。我?瞧他不过是担心沈右监人走之?后,无人给他兜底,万一京里那边以?此为筏子,怪罪下?来,吃不了兜着走的是他。”

“淯水之?上?,是不是有?什么大坝大堰?”云慎问。

“……这确实是有?的。”孟胥一怔。

“而且还是沈大人去的那个?方向。”何?誉接话道,他似乎也觉察出了什么,“嘶”了一声,道,“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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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复杂,自古救水赈灾,有?丢脑袋的,也有?借此青云直上?的,可若是查出乃是人蓄意所为,那就不一样了。”

说着,三人俱是一默。何?誉孟胥大抵是估量着这话再接下?去,恐怕事涉国是,不敢轻易妄言,云慎却是眼眸低垂,瞧着在思考的样子。

是何?誉又?打破了这一小段的宁静,道:“说起来,云兄此去密阳坡,一路上?也是曲折十分,你可识得路么?”

“自然是识得的。”云慎回过神来,笑了笑,道,“何?兄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不过好在有?何?兄帮忙讨了匹马来,不然我?这拜访旧友的事,不知要拖到几时,真是多谢了。”

何?誉朗声笑道:“哪里!我?也是拿小澍姑娘赚来的赏金做了顺水人情,以?那严骥的性子,只要不需应酬,巴不得在外面多游荡些时日,找他讨一匹马,那是皆大欢喜,我?可是什么力也没出,当不得你这声谢。”

“哦?”孟胥听了,却是讶然出声,问,“怎么,公子是要去昉城?”

“不是昉城,”云慎道,“就是密阳坡。”

何?誉接话,替他解释道:“如今水路不好走了,城东那条道又?穿山越岭,陡峭异常,云兄一介读书?人,不会?咱们这些功夫拳脚,不如走南边这条道,在青丘涉水过江,一路上?便?都是城镇,好走的很了。”

“这淯水一带的地势,我?也是知道的。”孟胥笑了,道,“方才讶异,却不是问的路程,而是——昉城正是恶人谷所在之?处,云兄这手无寸铁,要去淯北访友,那是凶险十分啊!更何?况,据我?所知,昉城还繁华些,有?些人气,那密阳坡却是因为百年?间征伐不断,听闻恶人谷为保全昉城,曾坚壁清野过,把昉城周边村庄聚落祸害了个?干净,如今也是民生凋零,难以?为继,不知云兄不远万里而来,去那不毛之?地,访的是什么友呢?”

这话就问得有?些直白?,且有?些试探了。

约莫是常年?在武林盟中行走,接触的都是江湖中快意恩仇的侠士,孟胥本?人倒不觉得有?什么,但哪怕是何?誉,也听出了此话的不妥,他神情不太赞同,但应是也有?些好奇,没有?出言打断,而是征询地看向云慎。

云慎稳稳地骑着胯/下?的马,那两人看向他时,竟都不曾发觉,以?他这样的身份经历,御马之?术竟不逊于沈诘。马缰甫落入他的手心,这马匹便?从未有?过反抗,一路上?乖顺得甚至教人难以?注意到了。

“我?也不全然是去‘拜访’旧友。”云慎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此行这样重要,非去不可,是去拜祭故人。”

第五十四章

西山日薄,皓月当空,这荒山里的夜就总是格外喧闹些,人虽然睡了,村落城镇也睡了,仍有?潺潺水声,山风吹动落叶,带动山间一片一片的树林接连作响。月光落下,又被崎岖茂密的山林挡了个严严实实,一片静谧的暗色之中,边行路,边听见耳边这山脉仿若欢喜一般的吵嚷杂音,时不时夹杂一声清幽鸟鸣,或是像幼崽离了家,在林中乱窜踩碎落叶杂草的响动,便又不觉得可怖了。

沈诘还算小心谨慎些,小道进了林中,她?还时不时随着异响停下,也拦住陈澍,示意她?静等那?响动过去,再往前赶路。可陈澍就不一样了,她?本就是一座座大山里哺育出来的,沈诘拦住她?的时候,她?早已能察觉到那擦着她们而过的生灵,眨巴着眼睛,不明所?以但乖觉地等着那?也察觉到她的野兔麋鹿又有些惊慌地蹿离。

如此行着一路,过了不少郁郁葱葱的山林,到山势再度陡峭,山路变得没有?那?么?泥泞时,便知道是近了营丘了。

营丘堰所?在,正是淯水的源头之一。论理,此处山高,山间水势却没有?那?么?大,毕竟再高也不会积雪,山里流下的,大多是前夜的雨水、露水,是因离大江近,离那?汪洋也近,一年四季都雨水充足,这营丘山之中的那?一道山沟,便自然汇成了一道四时不绝的溪流。乃是因这山势不仅峻险,且这道山沟从山中绵延而下,汇足了整座山里的雨露,这潺潺小溪才?越流越急,终于在山半腰汇成了一汪大湖,水势缓了缓,再自一小崖流入淯水。

在营丘堰始建之前,凡是一夜大雨过去,这一条淯水支流时常会发?出?不小的山洪,又因那?湖本是自然形成,无人维护,水一漫过湖岸,冲的不是山下的淯水,而是一旁的营丘城了。于是这王朝更迭绵延上千年,营丘这一带却是一代比一代荒凉,几乎成了战事中天然的屏障。只有?几个大姓,靠着一股愚公移山般的执拗,扎根在营丘城,终于等到了太平盛世里建成的营丘堰。

然而,这营丘城却不比点苍关?幸运,眼见这城里刚有?些起?色,山道也渐渐有?人修葺,能通外世了,这世事却又动荡起?来。按说营丘这地方,好?就好?在虽荒凉,却也因太过荒凉而无人问津,战事总是烧不到这深山老林之中。可偏偏新朝建立不过百年,各地仍有?不曾收拢的前朝余孽,或是乱世频出?的山匪流寇,曾与陈澍对打?的齐班,便是其中一员,而这些大大小小诸多山头之中,有?一个,因为西边临着群山峻岭,东边又接着汪洋,占尽地势,易守难攻,因此格外顽固,不仅仅是“山头”了,几乎编了套规矩,自己成了野皇帝。

——这便是营丘城以东,不过数十里远的恶人谷。

昉城在其“治下”,倒是欣欣向荣,可这一城的荣华,却是恶人谷那?些匪类欺压这淯北数百里的城镇换来的。营丘城自也不例外。

虽不至于烧杀抢掠,至少?也是欺男霸女,每年城中百姓交给恶人谷的银钱,足是上缴朝廷的数倍有?余。

沈诘和陈澍一路上山时,还能遇见些动物?,人却是一个也见不着,哪怕遥遥望去,能看见山间那?座城里的些许火光,但这茫茫大山中,似乎唯有?这亮着星星点点火光的营丘城,最为安静。

过了那?段最陡峭的山路,很快路面便平整了许多,也有?些打?入的木桩能拦着失足下跌的行人,水月的清辉终于洒在路间,如霜如雪,映着那?地上也能清晰辨认出?来。

陈澍驱使着胯/下黑马,调皮地踩在在路面上的另一组蹄印上,玩得不亦乐乎,低着头,遇见岔口,便想也不想地一扯缰绳,随着那?印子往东边继续赶去。

“慢着。”沈诘这会落在了后面,出?言止住她?,道,“营丘城在另一边。”

“哦!”陈澍这才?抬头,一瞧,见自己果真走错了路,勒马回身。

但沈诘却不曾往另一条道上去,而是也随着陈澍,纵马往这东边的岔口跑了几步,稳稳地停在陈澍的一侧。

“不必急着去营丘城,我们?先?顺着这条道往下走。”沈诘道。

陈澍向来是打?破砂锅璺到底的,手上拍拍黑马示意,嘴里自然也是不停,连道:“怎么?了,不是要去营丘城送信,还要偷偷查案子的么?!”

“哪有?‘偷偷’查案子,还说得像你这样大声的?”沈诘笑骂了一句,见陈澍应声捂住嘴来,真是稚气未脱,她?便又笑着摇了摇头,驱马向前,边行边道,“你方才?顽了这么?久,还不曾觉察出?不对劲么??”

“啊!这马蹄印!”陈澍惊呼出?声,旋即又再度自觉地捂起?嘴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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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诘道,“你瞧那?马蹄印,是从西边而来,印迹新鲜,又是疾驰,看那?间距,比此时我们?赶路还要快上几分。

“这营丘城民生凋敝,又在崇山之间,客商旅人若是借道,无论是水路还是从另一边山路过,都来得方便安全,鲜少?有?人从这边过。加上此地多雨水,这么?清晰新鲜的马蹄印,又偏偏不往营丘城去,这其中玄机,不必细说,你也应当是明白的。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条岔道通向的,应当不是别处——

“正是那?营丘堰!”

这一番猜测,果真是正中靶心,猜得一个不错。她?二人往东边这条小道赶了不过半个时辰,便见山路又陡峭起?来,杂草茂密,沙石裸露。

不远处,黑黢黢的一片开阔地,隐约有?水光映着月色,大坝巍峨,水汽扑面,不是营丘堰,又是什?么??

山道原是接着那?大堰的顶端,不仅能缓住山上下来的水势,还仿佛一道笔直的桥,哪怕是汛时,也能供行人从这堰体上浅浅的一层流水里涉水而过。堰的两壁更是依着这桥一半横截住水势的堤坝,筑得比寻常堤岸要高上三分,一直往山谷里而去。由此一来,水势被大坝拦住,也不会向左右散开,而是缓缓汇高了,汇深了,再从这堤坝口涌出?,防洪不说,也能供给一城居民日常的用水。

然而此刻,哪怕是夜黑风高,一片寂静,远远地,也能从这夜色当中看出?——那?堰底已然没什?么?水了。

需知这营丘堰虽然不深,但因是在山中,依着水流自然冲刷出?的湖建起?的,放眼望去,除却这一道临着下游淯水的大坝,那?长堤往山里延伸,几乎看不到尽头。

也怪不得这水滚滚而下,汇着其他支流的水势,能把点苍关?也没过了!

把眼去看,只瞧见月光之下,除去一层才?从山上流下来蓄在天然形成的湖中的山泉,剩下的堤堰底部,尽数都裸/露了出?来,高高低低,全是丑陋的水洼,越近,视野里能瞧见的湖底便越广,也就越清晰。

“这水都被运走了么??”二人下马,站在光秃秃的堰边,陈澍探头往里瞧去,道,“用了法术?符菉?这么?大一汪的水,居然都空了。”

“不是教人运走了。”沈诘道,指着面前那?个寻常拦住水势,低矮几分的大坝,“是这堤坝,底部被人弄出?了洞大的口子。站在上面瞧不出?,但你看营丘堰下的水流,并未断绝,这山上下来的水也不曾在堰中积蓄起?来,显是已然漏了。”

陈澍听着这话,便趴下身子,探头去瞧,叹道:“还真是!这已经不是座堤坝了,明明是堵桥,中空的部分把月光都漏进湖底了!”

“果然。”沈诘一手牵马,一手拉着她?,防着陈澍掉下去,又道,“若是这洞小一些,不过多泄些水,恐怕还不至于造成如此巨洪。看点苍关?那?水势,恐怕这大坝也是被乍然破坏,下方又是崖,才?会蓄出?如此险急的洪水来,等等——”

话说到一半,沈诘一回头,把马缰松了,又单手把陈澍拎了起?来,低声道:“——寂声,有?人来了!”

不远处,那?她?们?一路走上来的山道上,果然出?现了几个身影。

“啊?”陈澍说,也压低声音,问,“那?咱们?怎么?办?杀上去?”

“说什?么?痴话,我们?是来查案,来‘送信’的,哪里要到打?打?杀杀的地步了?”沈诘顿了顿,低了头,用气声又在陈澍耳边道,“马儿躲不掉,太明显了,但若是马被他们?发?现了,人躲也无用。这样,你先?躲一躲,我留下来应付。你悄悄地去堰底查看一下,有?没有?什?么?线索踪迹,我们?寻机再——”

“马儿能跑掉啊。”陈澍道,“我叫他们?悄悄跑就是了。”

那?话一顿,沈诘的神?情似是无奈,似是含着些许愠怒,大抵她?同常人一样,把陈澍这话当作了玩笑话,深吸了口气,又要开口解释,便见陈澍踮起?脚,越过她?的肩头,冲着那?两匹马响亮地喊了一声:“快跑,自己找个地方躲两日——哦,要悄悄的!”

沈诘也应声回头,便见那?两匹马躬了躬马头,果真听懂了一般转头朝那?山林里走去。脚步缓缓,当真避开了那?些会发?出?响动的落叶残枝,不一会,就没入到暗色林中,再也瞧不见了。

一时间,沈诘也是瞠目结舌,震惊非常。待她?回过神?来,正要拿话去问陈澍,只听见这空旷的堰上响起?另一道声音。

陌生的,带痰一般,明显带着营丘城口音的男声。

“谁?是谁在那?!方才?都听见你说话了!给我出?来!”

两人默然对视,沈诘叹了口气,陈澍吐了吐舌头,心虚地冲沈诘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

第五十五章

远处的几个黑影又走又停,细看,还能看见这几人甚至拿着兵刃,有剑又棍,有个手里仿佛还拿着草叉,不知如何使地乱挥。这些人一面赶来,一面放话,话里也是?格外霸道,那话说得,很有几分?不主动站出来,他们就要放火烧山把人逼出来的意思。

但说归这么说,只看他们那动作,又瞧着十?分?的小心谨慎,甚至能看见顶在最前方的一个黑影胆怯地往回?退了退,随即便被后面的人呵斥,强行又推了回?来。

这样过了好半晌,陈澍都在小声问沈诘“能不能就这么溜了”,又被?沈诘一拍脑袋,缄口躲在?沈诘背后,乖乖地等着那些人磨磨蹭蹭地上到堤坝上来。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几人之中,只有被?推在?前面那人开口问她们。

此刻离得近了,才终于?能看清,这些人大多穿着特意选的夜行衣,俱是?一身的暗色,因此在?远处才模模糊糊,沈诘如此敏锐之人,也是?他们走到这分?岔小道后才发觉。不过这衣服,也是?离得近了,才能看出其质量实是?良莠不齐,有打?了补丁的,有拿蓑衣顶的,还有一人,虽然?躲在?众人中央,身上却是?穿得齐齐整整,映着月色,那布料竟还若有若无地透着暗纹,一眼便知其价值不菲。

沈诘目光一扫,精准地落在?了这人身上。

“我们不过是?偶然?路过,深夜赶路,无意打?搅,所以?才从这营丘堰过。你们又是?什么人?”

“我们、我们当然?是?被?官老爷派来——”

那打?头的人说了一半,又被?人呵斥了一回?,仔细一看,这呵斥之人果然?是?衣着讲究的那个。此人才是?这几人之中话事的,只用手一拍前面那人,打?头的便不说话了,低着头让开一点?,由着他从人群中走出来,拿刀指着沈诘。

这刀确实也是?把好刀,虽不及那些削铁如泥的宝刀,看着也是?寒光一闪,锋利十?分?。

“你管我们来做甚,我看你二人,答非所问,遮遮掩掩,甚是?可疑,若你再不报上名来,小心我不客气!”

此话一出,陈澍的眼睛亮了几分?,她没忍住,又戳戳沈诘的腰,要凑上前跟沈诘说些什么。但她的手旋即便被?沈诘用手掌轻柔地覆住了,细长的手指一包裹,像是?抓着幼崽爪子一样,把陈述的手裹得牢牢的,再也不给她乱戳的空当。

沈诘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侧头,低声同陈澍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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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

三?个字说得莫名其妙,又这样笃定,几乎像读懂了陈澍的心思一般,而陈澍也无端地当真觉得沈诘懂了,被?这么一抓,又乖乖地安静下来。

“既然?你这么问了,实不相瞒,我二人来此,确实身有要务,不过……”沈诘扬声回?道,“……既然?是?要务,那也是?得官老爷来问,你们这一问,我倒是?愿意说,就是?不知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来听了!”

要说她声音本就浑厚响亮,这一句话又是?说得掷地有声,吓得那几人之首的刀也抖了抖,昏暗之中分?不清是?谁,但听得有人小声劝道:

“是?啊……要不大人放了她们吧……咱们也是?来做事的,被?人撞破了……”

“你胡诌些什么!”那为首之人厉声斥道,甚至回?身拿手中刀抵上了方才出言之人的胸口,很是?一番威慑,但细看他那刀拿的,刀柄不是?刀柄,刀刃不是?刀刃,看着似是?要架上身后之人的脖子,又嫌累,或是?手里没劲,只提到胸口来,“有你说话的份么?误了事,我看你担不担得起?!”

“哦?”沈诘问,“你们也有要事?说说看,指不定我善心大发,还能帮你一把——我瞧你身后这几个‘壮丁’,个个面黄肌瘦,恐怕力气还不如我家跑堂的大,怎么帮你做事?”

这一番话,着实说到了那几人的心坎上,面前这几人之中,有人暗自点?头,有人也不顾为首之人那色厉内荏的胁迫了,壮着胆子说:“就是?,我们哪里有力气,昨夜的银钱都还没发呢……”

“你们话怎么这么多!”那为首之人恼了,大抵也觉察出来是?沈诘在?出言挑拨,人心本就不齐,这样只顾着镇住身后那几个人也不是?办法,怒然?回?过身来,冲着沈诘道,“我看你真是?不要命了,朝廷的事情你也敢打?听么?若你真是?路过,那就快些滚,小心我把你捉了去官府关?上个十?天半个月的,教你饿死在?这深山老林中!”

空空荡荡的营丘堰,风吹不进,水留不住,月儿低垂,辉光遍地,整片堰塘如同巨碗一般,不过把这声音笼着,教那人厉声放出的狠话在?这堰上回?荡,久久不散。

饶是?沈诘,也险些绷不住笑了出来,她刻意地顿了顿,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为首之人,抿了抿嘴,直到那人面上的恼意越发明显,才道:“朝廷的事情能不能打?听,这个我或许不清楚,但你们这几人,穿黑的穿黑,穿褐的穿褐,还有人蒙着面,没一个是?能见人的打?扮,又是?在?这夜黑风高之时,来这大堰之上——”

“稍等,你这话又什么意思?”那为首之人问。

这回?,不等沈诘答话,他身后就有人小心翼翼地出言。

“大人,她是?觉得我们行迹可疑……”

“何止是?行迹可疑呀!”沈诘大笑两声,拉着陈澍一让,把身后那被?堤坝露了出来,又朗声道,“这营丘堰的堤坝,数年不倒,怎么偏偏就在?前日?破了这样大的一个口子?我原先为官府做事,见了不少?奇案怪案,当中便有好些元凶,做了那些坏事还不够,自己心虚,官府查案的时候,总要回?那做坏事的地方看上一看,瞧上一瞧。”

那几人之中,有脑子灵光的,已然?懂了沈诘的言下之意,想张口反驳。怎奈先前那为首的人对他们是?呼来喝去,好不霸道,此刻这些人想驳也没了动力,看看沈诘,又看看那人,闭口不言了。

只有一人还有心维护,道:“你懂什么!这营丘堰是?被?人砸了不假,但恰恰相反,我们这是?为朝廷做事,来——”

“而这些人,被?人撞破了,也总搬出其他借口来搪塞查案的官差。”沈诘不为所动,继续道,“有的说是?关?心案情,有的现编线索,有胆大包天的,甚至假装是?朝廷官员,意图蒙混过关?——”

话说到这里,说得这样明白,那为首之人自然?也终于?听懂了,立时勃然?大怒,把刀一指,气得找不出话来驳,“你!”了两三?回?,方缓了缓气,恨声道:“——这话说得有意思,但我看你这人说话,句句意指我们几人,可你也忘了一点?!

“深夜造访营丘,鬼鬼祟祟,见人满口扯谎,一句一个为朝廷做事的,焉知不是?在?说你自己这个贼人!”

——

营丘城中,进城不久,便是?这城中县令老爷住着的县衙。这营丘城是?破败不假,入了城,一直转到进入县衙的这条道,迈进县衙大门,砖瓦齐整,朱墙深院,阶柳庭花,才隐约瞧出一些近些年修葺过的痕迹。

夜色昏沉,这营丘城中,最灯火通明的,也唯有这衙门了。

那灯烛,从门槛边上一直燃到大堂、书房,甚至是?后院中的园圃旁,一路上,蜡油仿佛不要钱一般地滚滚滑落,等燃尽了,又有官差悄然?走来,换上崭新的一支。

就在?这样一整院的明亮烛火之中,却是?不曾有什么声音从这屋内传出,只有夜风静静吹过窗棂,偶或伴着某个忙于?公事的官差走过窗下的脚步声,在?这一片亮堂之中,显出了几分?诡异。

好一会,才有衣料摩擦的声音自那县令所在?的书房响起?,接着,又听见他开口,嗓音倒是?听着和缓,并不教人生厌:

“我看你这株,不算什么希奇的草药呀。看着就是?一株野草罢了。”

紧接着,又是?另一人的声音。

“大人有所不知,这株神仙草,乃是?上古失传,因为太过希奇,不曾留在?古籍之中,然?而我太爷爷那日?翻阅家中的祖传方子,从中窥得的一丝天机,又在?弥留之时逆着天道传给我,我方知其珍贵。而这一株,更是?我跋山涉水,从那极寒之地,深入山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采得的一株珍草,又费劲千辛万苦,日?日?以?冰浇灌,才把它带回?中原——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大人呀!”

“嗯,你有心了。”那县令不甚在?意地夸了一句,又道,“我知道你的忠心,不过这破草连我都骗不过,何况那些凶神恶煞,走南闯北的贼人?届时恶人谷那头发怒了,是?拿我的脑袋去抵,还是?拿你的脑袋去抵?你且熄了这心思吧。”

他话说完,那人似乎还想再辩,便听见门外有人快步走进县衙来,脚步声急促,还未跨过门槛,那人嘴里便高声喊着:“——大人!县尉他们回?来了!”

这一声,喊得是?宏亮异常,仿佛平地一声雷,炸在?这安静的县衙之内,惊得屋内二人也是?一顿。县令先回?过神来,嘴里骂骂咧咧地上前几步。

“急什么?不是?叫那小子好生补上堤堰破的那个大洞么?!”他说完,似乎觉得不够威严,也拉高了声量,应道,“他怎么这就回?来了,又找机会躲懒?真是?脑子里一团浆糊,不知道怎么生的,这个时刻了还分?不清轻重缓急!叫他赶紧给我回?去,不补完,等朝廷来人了,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不是?!咳咳……大人,不是?!”那来人说得急了,站在?书房门口连缓了几口气,才道,“大人,县尉大人说,那砸堤的犯人——

“——被?他们捉到了!”

第五十六章

“——被他们捉到了!”

说来奇怪,这声?多少带着惊喜的回答落下?后,那县令面上并未露出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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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而是皱起眉来,那有些富态的脸庞也透着一股有些违和的凝重。他顿住本想上前询问的脚步,也不问了,好似全然不关心一样回?头一瞥,同先前给他“献神仙草”的那人对上了视线。

官差也不知这县令老爷是什么意思,一时间,灯火通明的县衙又陷入了有些诡谲的沉寂。

只有方才官差带进来的风,撩动?那烛火的烛芯,于是门外的灯火仿佛暗了一瞬,火光再生?长起来时,那县令抬起了一只手,有些烦闷地冲门口摆摆,道:“这样,你?把?他先押下?去。”

那献草人正站在屋内,大抵有心休息一会,原是在四处扫视着这一室的古玩珍宝呢,被这么一点,哪怕正同这县令对视着,也愣怔了好一阵,直到?那官差都来捉他了,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后退两步,险些撞倒柜上的滚圆的大瓷瓶。

“等等,大人是不是说错了,怎么要抓我?!我?可跟这劳什子破洞没有关系啊大人!”

来抓他的官差大抵也是心存疑虑,闻言,犹豫片刻,转头看向那县令,便听得那县令很是烦闷地又挥了挥手,面色难看,好似这解释根本没有必要一般地又说了一道:“还要我?重申一遍吗?把?他先押下?去!”

“为什——”

这回?,那官差不敢怠慢,不等那献草人再抢白,就上前抓住他,在他哭天抢地的求饶声?中把?他押出了县衙。出了房门,大抵是有另一个?值守的官差帮忙,这夜里难得响亮的,连连不断的哭声?终于被一块破布堵了个?严严实实,只隐约有支吾的声?音,越飘越远,越飘越浅。

官差又进了书房。

“大人,是要把?他押去牢里么?敢问这人是犯了什么罪……”

“放最深的牢房里,关上个?三四个?月的,若没死再放出来。警醒点,别教人看出端倪了。”那县令道,手里又拎起方才被献来的草,摸了摸,哼笑一声?,随手扔去那官差的怀里,道,“这也一齐扔了吧,都什么东西也敢拿来糊弄人,尽当人傻子了。”

“哦哦,遵命。”那官差手忙脚乱地接过这一小盆药草,转头就又要出门,却又踟蹰了一瞬,转身,正巧也被县令叫住了,于是伫足在这门槛上,一只脚在外,一只脚朝里,颇有些扭曲地回?头听那县令的另一道吩咐。

那县令可不曾注意到?这些小事,他早坐回?了桌边,长吁一口气,又美?滋滋地观赏起自?己心爱的古玩了,不过是想起什么,才又出言。

“等一下?,让那小子把?‘捉’来的元凶带来书房,记得客气些,好生?招待。”

“啊?”官差道,“‘那小子’?”

“还能?有谁,你?们?的县尉大人!”县令拉高了声?量,不耐烦道,“叫他把?人带过来!”

“可是……可是那元凶抓着了,不应当先押去大堂审讯,或者若大人不急着审问犯人,那也应当一齐押去大牢里关着。为何只押这送假草的……却不押那砸堤的?”

“你?懂什么?”那县令被这么一问,越发烦躁,一拍桌面,道,“我?要关押这人,你?真以为是因他卖我?假草?我?这身官袍难不成?是摆设么?这点油水,平素随便刮刮也就有了!关他,为的正是那营丘堰一案!你?是真蠢还是假蠢,这大堰究竟是谁砸开的,在这县衙做了这么多年的事,你?自?己心里没点数么?

“一个?堤堰被毁,要说来,此事是可大可小,但若是真教人知道了,宣扬出去,那可就不是单纯一个?堤坝的事了,往小了说,不过是一个?洞,本就是前朝建的堤坝,这是它自?己不稳固,说风也能?吹倒,雨也能?冲走,怪不得我?们?,只消过了这阵,没人会记得。但若是往大了说,看守不利要不要罚?修缮不足要不要罚?若给下?游冲走了什么城镇村落,害死了人命,要不要罚?你?头顶是长了几个?脑袋,够不够份量,能?拿来给那京城的大官平息民沸的?”

“这……大人教训的是。可这不是抓到?了罪魁祸首么?”官差喏声?道。

“无知蠢物!你?是哪里来的?不是营丘人么?”

“……下?、下?属是营丘人,不过年初父母亡故,才从北边回?乡,寻了这一份差使……”

“怪不得!”那县令冷哼了一声?,仍是不耐地道,“——就是抓住了才是噩耗!这县尉也跟你?一样蠢笨如猪!若没抓住,顶多背上几条罪名,除非捅破了天,不然至少我?还能?保住这条小命,可若是抓住了真凶,你?以为他们?能?轻易放过这营丘城么?就算你?不知此事幕后主使,没见过那堤堰被砸毁的可怖样子,总也该知道,这营丘堰如此宏伟,若是普通人,轻易怎有能?把?其在片刻之内便砸毁的能?力?”

官差愣愣地听完,默了片刻,正要进房来细问,却忘了自?己方才一脚已?然跨了出去,险些绊倒,又跌撞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接话道:“……难不成?,大人是说这毁堤之人,是出自?——”

“你?还敢再提!”那县令旋即打断他的话,怒道,“我?看你?真是不要脑袋了!”

且不说这官差又是怎么惊慌地去传话,单说这县令,等官差走后,又对着那自?己心爱的宝物默然欣赏了好一会,神情又平静了下?来,就顶着他这张圆脸,瞧着更是和蔼可亲,半点看不出片刻前的暴戾。只是细瞧,也能?瞧出他眉头仍微皱,面上虽然平和,却并不似是正专心地看着面前的珍宝,而是若有所思一般,眼中时不时闪过一丝阴毒。

不一会,那县尉果真把?人带了过来。这县尉,先是把?“犯人”留在衙内的院中,自?己迈步走进了书房。

那县令本听见了院内的脚步声?,竟起身来迎,自?是迎了一个?空,只看见那一个?县尉喜滋滋地走了进来。县令面上谄媚有些丢脸不说,大抵又想起了案情,不免恼怒,道:“人呢?你?这个?糊涂货,不会真把?人押进大牢了吧!孙进,你?个?混球,自?己脑袋不要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把?我?的脑袋也端了?”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那孙进走入房来,脸上映着明亮烛光,五官清晰可辨,不是方才那大堰旁拿着刀,冲着沈诘陈澍颐指气使的人,又是哪个??

只见他快走了两步,扯着他那带着痰一般的嗓子,朝那县令安抚道:“定是那官差没把?我?话传完,大人切莫着急,我?抓的,不是那毁堰之人——”

“——那是谁?”县令发了一通火,听见这话,又生?生?止住了,转头过来,目光炯炯地问。

“我?如何知道?但见她二人形迹可疑,又撞见了我?去……”孙进顿了顿,言下?之意不言自?明,待那县令神情也顿悟了一般,方接着道,“故而我?把?此二人抓来,大人一审,等她们?‘招了’,此事不就了结了?”

“——好!好!你?这招实在是高!”那县令听完,不过眨眼的时间,面上愠怒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慈和笑脸,他来回?在房中走了两圈,口中念念有词,就这么思考了半晌,才抬头,又道了一句“好”,道,

“这样,那你?直接把?人押去大堂,此事重大,我?责无旁贷,要连夜提审!”

“——是连夜提审,还是连夜刑讯逼供啊?”沈诘问。

不知何时,她已?站在了这书房门口,单脚踩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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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门槛上,瞧着动?作混不吝一般,却似乎是因手侧烛火摇曳,又或是她本就身负要职,自?有几分威严气魄,瞧得那屋内二人一时噤声?,神情震怖。

直到?陈澍从她身后探头看来,皱着鼻子说了一句“好浪费”,那孙进才回?过神来,颤着声?质问:“你?怎么就进来了,拴着你?的绳索呢?”

陈澍举起手里被她大力扯烂的两股绳,看傻子一样看着这县尉孙进,道:“若不是要你?带路进城,你?以为这破绳子能?捆住我?们?么?”

“你?……!”

那孙进是又惊又怒,气得话也说不出来,面露无措,转头又看向那县令,状似要辩上几句。相比于他,那县令却是镇定许多,甚至还往前迈了两步,道:“不知两位大侠此问是何故。你?们?二人,既非营丘城中人,又深夜造访营丘堰,被我?衙门官差抓了,本无可厚非。而本官,也是爱民如子,通宵办案,托大说,也称得上是兢兢业业,阁下?又何出此言呢?”

这话一出,陈澍便喷了喷鼻息,当即便朝前一凑,想跨过门槛,驳回?去,只被沈诘单手拦下?。沈诘毕竟见过数不胜数的贪官污吏,这位县令在其中还真算不得翘楚,她面上笑意不改,只道:“如此说来,营丘城有如大人这样的县令,当真是百姓之福,朝廷之幸了?”

闻言,那孙进仿佛终于找到?个?由头,不等话音落下?,便破口斥道:“大胆!你?缕缕冲我?出言不逊也就罢了,竟敢骂上了我?们?县令大人!?”

“骂他什么了?”陈澍懵懂问道,“刚才那话,也算骂人么?”

孙进自?是一阵语塞,那县令这才慢悠悠接话道:“……我?知你?二人被抓,心有怨怼。但你?们?这行事鬼祟,也是不争的事实,若你?们?清白,何须在此诋詈?等到?了衙门大堂上,我?堂堂一介朝廷命官,自?不会诬陷于你?,是也不是?”

“好啊!”沈诘道,反客为主地拍拍陈澍,让出这书房的大门来,手里一扬,道,“那便带路吧,去这营丘县县衙大堂瞧瞧——

“——看看是你?审我?,还是我?审你?!”

第五十七章

却?说这营丘城的县衙里?,那庭院深深,廊间内宅更是雕梁画栋,一派文人墨客最爱赏玩的胜景。

可自这书房出来,过了长廊,回到甫入衙门的第一间房,也就是那端端正正的县衙大堂,却?无端地显得有些萧瑟。

倒不是说这大堂建的不够富丽堂皇。

此间毕竟在山野之?中,又?格外偏僻,真要教这县衙建得足够气派,实是有些强人所难了。何况这县令在差人修葺的过程中,大抵也曾大发善心,多少还是给大堂添了些石墙檐柱,瞧着那样貌陈设,也是不输其他城中的官衙。

只?是兴建归兴建,大堂却?自来不是因为?建得漂亮,建得宏伟而称作衙门大堂的。放眼?望去?,这一片澄净的石砖上片叶不落,映着墙上烛火,分外辉煌,可也是这样漂亮整齐的大堂上,尤其是那县令要坐的那案板木椅上,已然落了一层细灰。

沈诘把?眼?一扫,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显然也是察觉到了,心中有所考量,只?是面上不显,提了提外袍,跨过那门槛来。

不消一会,县令也坐入了那把?椅子之?中,好在他这审讯流程还是知晓的,一拍惊堂木,倒似坦然自若的样子,迳直开口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许是大堂上站了不少官差,虽然好些人是睡眼?朦胧,一看便是被临时捉来的,但这样齐齐排开,站在堂上,也是气势不凡,连那方才的县尉孙进仿佛也有了底气,腰杆打得笔直,只?等县令说完这话,便唱戏一般捏着嗓子跟了一句:

“还不赶紧报上名来!”

“京城人士,沈诘。”沈诘道,也算配合,见她都这样老实说了,一旁陈澍也要跟着答话,却?被她抢白,她手里?一拍陈澍,道,“——这是我家妹子,小澍。”

“嗯?”那县令也是老滑头,一看陈澍神态,便知端倪,大抵顾念着方才二人根本?捆也捆不住的功夫,却?也不去?恐吓陈澍,只?摆出一副和蔼的样子,微微躬身,道,“是这样么,小姑娘?”

“啊对!”陈澍答得快极了,这回甚至不曾去?瞧沈诘,而是满脸诚挚地冲着那县令点?了点?头,道,“她是我姐姐哩!”

一招不得手,那县令面上也不显气恼,仍是笑脸相向,仿佛方才的问不过是一句再随意不过的闲谈,转而言道:“沈诘……这名字似乎不曾耳闻啊,沈氏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的,若是我记得不错的话?”最后一个尾音,他转向了身侧站着的那个孙进,语气征询。

然而这孙进满口的淯北话,本?就是凭着家里?有几分薄财才混进的这县衙。营丘城又?不比其他城,这大小官员,哪怕是愿意外放的,但凡对这淯北一带的情势稍有些了解,也都不愿来了,因此这些营丘城里?的官差,大到坐在堂上的县令,小到在县衙里?洒扫的小吏,俱都把?那位置坐得稳稳的,更不会有精进的念头。

因此,他又?哪里?认识什么京城沈氏,这县令看似说给他听,目光却?一直盯着沈、陈二人。

他那算盘打得倒是精妙,可惜陈澍稚朴,沈诘练达,前?者知道的比孙进还少些,后者嘛,面上笑容含着冷意,改也不改,目光似电。与其说是县令在藉机观察,不如说是沈诘一直在审视着这县令的一言一行,不免教人生畏。

那孙进还在应承着县令的话,呼来喝去?地问下?面那几个官差,沈诘便开口,主动道:“我家确实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我也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朝廷办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按你所言,你二人来营丘堰,是有因有由,那本?官便要问了,是什么样的因由,能教你深夜来探?又?是什么样的因由,能教你二人站在这大堂之?上,仍恬然相向,分毫不把?本?官,不把?朝廷,不把?这一汪堰水或许会带走的数百数千条人命放在眼?里?!”说着,这县令终于骤然变色,把?惊堂又?狠狠一拍。

这惊堂木的响声比上回还亮,还刺耳,就那一瞬,也在大堂里?回荡,仿佛波浪一样朝堂下?压来,烛火一晃,灰尘一扬,不仅惊得陈澍毛都要炸开了,连那些个偷偷打瞌睡的官差也被惊得一抽气,从昏闷中清醒过来。

“说得好!”沈诘也扬起声量,道,“可惜县令大人这样振聋发聩的教诲,却?是找错了人。我二人方才被你这小衙役押来城中时,就早已同他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们是偶然路过,并非有意来看,自然更不存在什么‘来营丘堰,是有因有由’了。”

“——是么?”县令又?偏过头去?,问那孙进。只?是这回,他面上不再是和煦的笑意了,眼?里?闪着阴光,面上带着恨意。

直把?那孙进也吓了一跳,口不择言地指着沈诘陈澍,冲县令道:“他们那是诡辩,诡辩啊大人!大人明辨……这个人巧舌如簧,这是把?黑的说成白的,可若是大人细想便知,她只?一张嘴而已,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这些供述都作不得数啊!我抓这二人的时候,可不曾见过什么行囊包袱,也不曾见过什么代步马匹,怎么可能是路过!”

“有理。”县令慢悠悠地又?把?方才砸到桌边的惊堂木收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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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道,“犯人沈诘,既站在这大堂之?上,就不要抵赖,若你老实交代,本?官未必不能饶你一回,赏你个全尸,容你妹子安置你下?葬,来世也能好好做人。需知你空口白牙地狡辩,既无实据,也不在理,如此狡辩,不过是平白地浪费时间罢了。”

“沈……我姐说的可都是真话!”陈澍没忍住,抢白道。

沈诘又?拍拍她的后脑勺,以示安抚,而那县令,得了这句话,果然越发得意,语气愈加温和,也不同沈诘说了,迳直转过视线,冲着陈澍笑道:“小姑娘,你也要知晓,本?官的劝解也是句句发自肺腑。此刻替你家姐姐圆谎,看似是帮她,实则是害她。你二人既拿不出证据,又?不肯老实交代,本?官虽然宽宥,可也拿这情况无法,到最后,只?能上刑……”

仿佛生怕陈澍听不清一般,这县令越说越慢,越说越细,末了,拿起那签筒一晃,摇得筒内朱签“哗啦”作响,不免教人生出些许寒意。

但陈澍自然是不懂的,不仅不懂,还好奇地踮起脚,朝那签筒看了看,末了,道:

“什么样的刑呢,你上出来看看?”

沈诘忙伸手一扯,有些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把?陈澍的后半句堵了回去?。她是知道陈澍言下?之?意的,可大堂上这几个衙役却?是不知的,又?没瞧见方才陈澍扯开那绳索时的利落样子,大抵是错看了陈澍,真把?她当?作面上看起来那样无害的小姑娘,难免面露不忍。

那县令自然也瞧出来手下?差役的心思?,他瞧起来倒无丝毫怜悯,毕竟恐吓不曾得逞,反而教陈澍简单半句话破了功,闹得人心涣散,有些积羞成怒,面上那笑也险些挂不住了,果真拿起签筒里?的令签,阴恻恻来了一句:“可不是本?官要给你们上刑的,实乃你二人冥顽不灵,在这里?东拉西扯。小姑娘,你若想瞧瞧那些刑罚,本?官亦可遂你的愿,来人——”

言语间,他那两

忆桦

个混浊眼?珠转也不转,就紧紧盯着陈澍,看那样子,竟是不管不顾,也要先给陈澍上刑了!

“慢着!”沈诘道,上前?了一步,“事情都还不曾问清楚,县令大人便要上刑?这不是屈打成招,又?是什么呢?”

“是你们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嫌犯,不能自证清白,还在公堂之?上胡搅蛮缠,定要‘瞧瞧这刑罚’,本?官本?性再善,有心宽宥,又?如之?奈何?!”

此话一出,那狐假虎威的孙进也缩了缩脖子,一副吓破了胆的丢人模样。堂上不少原先有怜悯之?心的官差,也挪回了视线,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面色紧绷,只?是站得更直了。

沈诘却?是一笑,全然不惧,直道:“可我二人并非‘不能自证清白’。我看了半晌,方才明白,你这官做得好生奇怪,方才我才说过我二人是路过营丘堰,另有去?处,可你不闻不问,只?把?我们当?作嫌犯来审。这等昏聩,如何能断案坐堂?”

“大胆!”那县令也被说得怒上心头,自椅上站起,厉声道,“你狡辩就狡辩,竟真敢攀咬本?官?本?官当?官十余载,可从未审过一桩错案假案,今日把?你当?嫌犯,那不过是因为?本?官眼?清目明,瞧出来你二人可疑罢了!”

“从未审过一桩错案假案?恐怕是瞒天过海,不曾被查出过一桩错案假案罢!”

“你若有胆,就来查!看看是本?官的惊堂硬,还是你这无赖之?人的嘴硬!”

“我不查你往日的陈年旧案,只?消查今日这一桩案子,便可见分晓!”

“怎么查?”县令冷笑,“单靠你这以下?犯上的强辩之?词?”

“若我手中有证据,可证实我二人无辜呢?”

“那你就拿出来,给本?官瞧瞧!”

堂上二人,争得是面红耳赤,这话一出,沈诘不再答话,一时只?能听见那县令恨声喊出的最后半句在公堂上,许久方才重归平静。那县官本?就身宽体胖,大腹便便,这一番争执下?来,喘气连连,好生急躁,直缓了好一阵才又?坐回到他那椅中。而沈诘却?笑了,仿佛胸有成竹,只?扬起手来,朝陈澍一挥,缓缓道:

“小澍,把?信拿出来。”

第五十八章

“小澍,把信拿出来。”

顿时,公堂上众人的视线皆落在了陈澍身上,唯有陈澍,“啊”了一声,有些迷茫地转头看向沈诘,见沈诘朝她比划了一圈,才又很快反应过来,伸手从腰间内兜取出一封信来,果然是白绢斜封,原封未动。陈澍一拿出来,都?不需将其抻直,便往沈诘手里递。

“哪里是给我,是给那‘县官大人’。”沈诘笑着扬了扬下?巴。

“噢!”陈澍道,小跑两步,在满公堂道注视下把那封信递了上去,放在县令面前案上,甚至还好心地把那信封往前推了推,才退回堂下?。

那些官差,大抵确实不曾见过在这公堂之?上敢与县令呛声之?人,先是震惊,但?沈洁毕竟周身自?有气度,本就不似凡人,若说她大有来头,因?此有此番胆识,那些人也是信的。可陈澍不同,她五官天生圆润,瞧着烂漫可爱,虽然也是机灵非常,却比沈洁要纯良多了,哪怕身着劲装,也仿佛一副邻家少女的模样。

方才沈洁同那县令如此剑拔弩张,眼?看这些人高马大的官差都?被震得不敢吱声了,可陈澍,看着再纯良可欺,却面不改色,能接下?沈洁的话来,就这样轻松地当着县令的面,顶着他那仍旧喘着的怒气,把信封递了过去。

尤其当这递信一事理应是孙进的份内事时,便显得更?加特殊了。

衙内众人,有几个爱看热闹的,已然转头去瞅孙进的脸色了。

果不其然,这孙进仗着自?己有几分地位,素来在官衙做事就总是作威作福的,今日陈澍这信看似简单地一递,她自?己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却更?是实实在在地又在孙进脸上扇了一耳刮子。奈何那县令本人还被气得满脸愠色,辩不过来,哪里轮得到孙进出气?故而他也只能青着脸,狠狠瞪了陈澍一眼?,明知堂下?差役不少在看他笑话,却仍硬着头皮又上前,把陈澍方才放在案上的信,往县令手中再递了递。

要说孙进此人,果真是趋炎附势,自?作聪明,他只念及自?己在这小小营丘城、小小县衙之?中的脸面,哪里顾堂上案情已然出现了转机。那县令,虽同是沽名钓誉之?徒,脑子却比他清醒多了,眼?里瞧着那封信,并不接过来,而是缓了缓,下?巴一扬,道:

“区区一封信而已,就算是你的狡辩之?词写到了这信上,也不过是写下?来而已,又怎能证实你二人无罪?”

县令的嗓音还带着并未消散的怒意,但?若仔细听?,也能听?出他这话里的犹疑。

不说他这语气,也不说他这神情,只消看他根本不敢接过此信,妄图用话把它堵回去,便知他心里果真是没底。

随着他这句话,堂上诸人确也一应都?看向了沈洁,一时间?,那目光有如实质一般,仿佛把整个公堂也映得越发明亮了,而这偌大的公堂之?上,沈洁站在正正中心,在不知不觉间?真转换了身份一般,连众人看向她,默然等她出言的样子,也颇似她才是这大堂上执掌刑律的人。

“县令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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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武断,看也不看,便要质疑此信是我作伪造假么??”沈洁话还未说完,那县令又以手撑案,大抵又想?好了辩驳的说辞,而她此刻却不疾不徐了,偏过头,冲着孙进又是一笑,道,“哦,也许县令大人平素繁忙,事务繁多,看见字就头疼,这也是常有的事,不如请这位……县尉大人?烦请你帮县令大人读一读,也教公堂上众人都?听?一听?,辨一辨!”

且说沈诘这话高明,四两拨千斤地把县令那些子颠倒黑白的话堵回去了不说,又吃准了孙进这蠢物?的浮躁性子,果真生生教这县令吃了个闷亏,只能眼?睁睁看着孙进面色从怒到喜,再到得意,从鼻里哼了一声,几乎是把信抢了过来,又单手把信封这么?一抖,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才慢悠悠地把它拆开。

这一通动作,成功把在场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有县令那含着一丝紧张的目光,也有堂下?衙役的那些目光,满是好奇。

只有陈澍,悄悄地凑到沈洁身侧,压低了声音同沈洁咬耳朵:“……可那信的落款不是……岂不是会?暴露沈大人的身份么??”

沈洁微微倾着身子,听?了这句话,嘴角一勾,转过头来,也压低声音,不答反问:

“你不是该叫我姐姐么??”

堂上,那孙进已然抽出信来,开始高声念了。有他那抑扬顿挫到尤显刻意的诵声,这二人之?间?的小话自?然无人听?见。

陈澍站在沈洁的一侧,因?是沈洁也侧过身来看她,两人离得近了,几乎能瞧见沈洁眼?里映出的烈烈烛光,她愣怔一下?,才有些羞恼地瞪着沈洁,道:“……我不是在说笑!”

“莫急。”沈洁无声地笑了,伸手揉了揉陈澍的脑袋,把她面上那丝羞恼搓得越发明艳,才道,“你等着那位县尉念完呗。这信最后的落款,不是——”说着,她话音一顿,笑着看向那堂上脸色越发青黑的县令。

“不是什么??”陈澍追问。

她性子急,这问是脱口而出,但?那信终归是沈诘深夜赶出来的,又是求粮,不过一两句便把事情说清楚了,哪里写得长?因?此不过这片刻时间?,孙进便念到了信末。

这封信,当然正是彼时沈诘在点?苍关衙内通宵达旦赶出来的其中一封,其中内容,不过是叙述了点?苍关的情形,简明扼要地提出借粮之?请。信中措辞,也是句句属实,不曾有丝毫粉饰,只是末尾署名——

“……都?护刘茂。”孙进道。

信越读,此人的面色也是越发惨淡,当着这公堂,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念下?去。直到他念到信末,念完这个名字,才长久地顿了顿,似乎连发音都?很是艰难。毕竟就算不知远在天边的京城大理右监姓甚名谁,那点?苍关“一关之?主”的刘茂,他总还是识得的。

不仅识得,还知晓刘茂做这都?护虽然不过数载,可其手下?兵马众多,绝非他一个小小县尉,乃至于一个小小县令能招惹的。

何况这营丘堰虽毁,毕竟据点?苍关相隔数座险峰,山岭一隔,书信断绝,点?苍关受灾的消息还不曾传到这深山老林之?中,这些官官吏吏,不论?是出自?无知,还是出自?侥幸,大多都?不曾料到这年久失修的营丘堰一毁,竟酿成如此大的灾难。

堂上明光熠熠,可无人再出声,静得仿佛能听?见信纸被孙进死死攥紧的声响。

良久,那县令方道:“……便是这样一封信,哪怕有署名,也未知此信是否真是刘都?护所写,如何作得证据?”

他本是垂死挣扎般一驳,却听?得陈澍睁大了眼?睛,双手捏袍。她这一说谎话自?己先心虚的性子,沈诘都?来不及拎着她的耳朵提点?她,好在众人也不曾发觉,又是孙进,这会?倒警醒了,凑上前去把县令的话接了。

“大人,这、这信上有印章,不似作伪……”孙进道,他那声音放得再轻,怎奈这公堂一片寂静,此刻他这话,也是如同去锤响鼓,再轻,也落在了众人耳中。

这下?好了,原先是审讯,是争执,再有出其不意的纷争,也在这县令的掌控之?中,可此刻,孙进这看似替县令解围的一句话,却是仿佛无形之?中的一个巴掌,哪怕他确无此意,也是把自?己方才丢的脸面,又一模一样地教县令丢了一回。

那县令还有甚可说的?怒视着孙进,眼?中冒火,似乎恨不得当场把这孙进也一同押了下?去。

一人谄媚,一人嫌恶,那孙进方才还是好端端的一个狗腿子,同这县令你来我往,好不亲热,不过片刻,便自?己讨来了那县令如此欲杀之?而后快的瞪视,陈澍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乐滋滋地踮起?脚看了好一阵,直到沈诘再度开口:

“县令大人应当没什么?可问的了吧?那便换在下?了——不知这堂堂一县的县尉,深更?半夜纠集一帮劳力,去那破了大口的营丘堰,究竟是为何呢?”

——

终于是一夜好眠,沈、陈二人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那县令被杀足了威风,再不敢以犯人来待她们二人,毕竟除却这信是“刘茂”所写之?外,她们来自?点?苍关这一点?,便足以作为二人与此事无关的铁证。不仅证得了她们的清白,那县令这一夜间?,恐怕更?是抓耳挠腮,苦苦思量究竟如何才能应付过去这已然被点?苍关差役知晓的营丘堰一案。

如此,这一夜的忙碌,最终不过押去了一个坑蒙拐骗的惯偷,苦兮兮地在牢里过了一日,无人问津。

她们被安置在城中最好的旅馆中,足足两间?上房,夜里看不分明,今日起?来时,陈澍一摸那窗棂茶案,上面浮着厚厚的一层灰,只怕比那公堂之?上的灰还要厚上三分。

沈诘很快来唤她。二人虽然把信送达了,可沈诘的来意本就不是送信,如今正是紧要时刻,二人为隐身份,这一见面,沈诘一开口,仍是把她叫作妹子。

陈澍应了,默了默,也卖乖地叫了声“姐姐”,惹得沈诘顿住下?楼的脚步,回头看她。

“怎么?叫得这样腻歪。”沈诘笑道。

她问得直率,陈澍却犹豫半晌,才罕见地有些忸怩道:“……既然是姐姐,能不能教我……查案子?”

沈洁怔了怔,失笑道:“教你……这有什么?好学的?”

“我……”陈澍吸了吸鼻子,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皱皱脸,道:“我的剑丢了就是它自?己跑没了我想?找它才下?山来的云慎同我说不能轻易跟人说这回事只能自?己慢慢找但?我想?阿姐这么?厉害一定有办法的!”

“……啊?”

第五十九章

陈澍本来就比沈诘矮上那么一截,沈诘一回头?,二?人几乎平视。看着她一口?气说了这样多的字,又急又盼,好一幅恳切的神情,一个疑惑的“啊?”字之后,沈诘便缓缓笑?了。

“怎么说得这样急?”沈诘道,“你慢慢说,说清楚些。”

“我的剑……”

“嗯,这个我听清了,剑丢了,你在找,然后呢?”沈诘拍拍陈澍扶在栏上的手,道,“跟那个云慎又有什么关系?”

陈澍看沈诘一眼,又看楼梯一眼,又抬起头?,眼神闪烁地盯着沈诘被束起的发尾,道:“他劝我不要见人就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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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寻找失物最好的办法就是?见?人就问。”

“……因为我的剑是?、是?自己飞走的。”

一旁正好也有人自房间中出来,听了这话,惊疑地往这边瞧了一瞧。沈诘旋即拉着陈澍往下走了两步,把她护在身后,冲着那人一笑?,让出这客栈的半边楼梯来,容那人通过?。

毕竟已近正午,街边不似昨夜,朦胧的日光透过?纸糊的窗洒进走廊,被栏杆挡住,在木制的楼梯上刻下规律的影子,也映出那梯上零星几个被人踩过?又被压倒的粗糙木刺来。偶然有叫卖声穿过?好几条街道,传至这矮得沈诘伸手便能够上天花板的客栈之中,声量忽大忽小,几乎辨不出远近。

陈澍又往下走了一阶,此时安静,能瞧见?那空中不知是?木屑还是?浮灰一样的星星点点,那人走过?后,本是?飘然落下,又因为她这一步,纷纷从那楼梯上飘飘扬扬地升腾起来,落入柔和的天光中,接着化开。

沈诘沉默了半晌,笑?着摇摇头?,手里仍拉着陈澍并未松开,只?是?抬抬下巴,示意她先下了这个楼梯再说。她应了一声,乖觉地被牵着走下楼来。

这客栈毕竟建于?营丘城,除却一些剑走偏锋的客商偶尔造访,这店中的客房常年空荡荡的,平素大多靠吃食来维持生计。因此,楼下的客堂里倒不比楼上清冷,又是?在餐时,一排排的木桌周围挤了不少客人,眼看着那店小二?,口?中唱着点菜的菜名,一手端着清理好的残羹剩饭,一手把厚实的布甩上肩头?,灵活地从好几桌的间隙中钻过?去,往后厨去了。

也许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最能看出这营丘城的人气了。

她们?二?人从楼梯出来,那往后厨去的店小二?一只?脚还未踏进后院,便眼尖地瞧见?了,那响亮的嗓音话头?一转,又热切地招呼起她们?来了。

挤归挤,闹归闹,不说这堂中还剩着几桌空位,就说这店中哪怕都被坐满了,以那群官员搜刮民脂民膏的作派,不仅替她们?二?人要了上好的房间,定也是?为她们?预留了一桌的席位,只?等?她二?人动嘴。

果不其然,那小二?把手里碗筷一放,绕了个弯,亲自又把她们?引到了一个偏僻角落,比在堂中其他桌要安静得多的位置,也不等?她们?说要点上什么菜,只?让她们?稍等?,便又回后厨去了。

沈诘还好,陈澍被这一串客气周到的招待惊掉了下巴,再一想昨日那些官吏的嘴脸,直怀疑起内里玄机来,狐疑地拿起桌上茶水看了看,甚至把沈诘杯中的清水也沾筷子舔了舔。

当然,自然是?没有毒的。

“奇怪。”她咕哝了一声,目光随着眼珠子好奇地扫来扫去,身体坐得虽端正,看得出心绪却是?不那么定的。

沈诘瞧着她,轻笑?一声,引得二?人对视,她才叹口?气,挪开视线,把桌上的东西摆回,轻飘飘地开口?。

“所?以你想学这个……查案子?”沈诘问。

“是?。”陈澍顿了顿,眼里又有了光,往前一凑,几乎要从桌上站起来一般,讨好地补充道,“我昨日见?大……阿姐驳那狗官,当真是?条理分?明,有根有据。这两日,单单营丘之行?,阿姐这观其一,知其二?,算其三的本事?,更?是?教我耳濡目染,心向往之,我想若是?学得一二?,也借此能找回我的剑来!”

“这东西不是?靠教的。”沈诘又笑?了笑?,细细地同她解释道,“怀疑上刘茂,是?因为我了解此人的品行?;追溯至营丘,不过?因为这些山川江河我都熟烂于?心;昨夜几番争辩占了上风,那也是?因为我勤勉做事?,翻阅过?成千上万份卷宗,亲审过?数百数千桩疑案悬案,应付这几个小蚊小蝇,自然不在话下。

“你自己功夫不错,应当也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只?要平素多演练,每一招每一式都牢记于?心,等?站上擂台,对手出招再怎么刁钻,自己心中也有应对的法子。查案,同你比武实际上是?一样的,单靠他人教,当然不能一步登天,但只?要你自己见?多了,看多了,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就仿佛那真的线头?一样,拎起关键的一条,便能拎起整个案情的脉络。”

“那、那我这个……‘爱剑离家出走案’,线头?究竟在哪里呢?”陈澍认真地问。

不免又教沈诘一默,这回,她是?想跳过?这一段也跳不过?去了,只?道:“这‘案子’,往大了说也就是?个失窃案。常人丢了东西,若是?被人所?窃走的,通常先从失窃的地方找起,寻找线索,看是?否有人在那一段时间里表现可疑,或是?偷盗的过?程中有人无意撞见?,这大都是?可以问出来的。若是?无意间落下的,那就更?好办了,从记得自己还未丢的那一刻往前推,再往前推,因为失物总还在原处,总还等?着你这个主人,故而也大都能找到。

“但……”

“但我这个案子,我的剑是?自己飞走的。”陈澍接话道,从方才的兴奋到现在的失落,也不过?片刻时间,她又坐了回去,仿佛对那个板凳有气一样挪了挪,又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那个云慎叫你别见?人就问,这是?对的。”沈诘不接话,转而言道,“但不完全对。若你不问,又无线索,怎么能找到你的剑,又何日能再使剑呢?问,只?是?要问得有技巧,有选择,也就是?自古便有的——悬赏。”

陈澍自然也是?知道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思,眼睛又是?一亮,道:“对哦!我可以……不对,我身上没有钱……”

温言,沈诘短促地笑?了一声,摇摇头?。正巧这顿饭菜被店小二?端了上来,看着那缭绕的热气,在秋日里的山中散发着别一般的暖意,那一盘盘,有荤有素,有汤有碟,最教人食指大动的,还是?被放在桌中的一盘鸳鸯炙,真真的是?香气四溢,肉色肥美,只?一道菜,便能压住整整一桌来。

再怎么苦恼着,陈澍看看那一桌的美食,也忍不住动筷,专心一意地吃起来。

也不外乎这店家虽无什么住客,却能在这偏僻的山城中经久不衰,宾客如云。这店中厨子当真有两把刷子,几道菜,吃得陈澍飞快地把这些事?抛在了脑后,不过?片刻,她那碗米饭就见?底了,沈诘又替她盛了一碗,温声劝她慢些吃,才又拾起方才的话头?来。

“这些细节,等?你决定好再去考虑也不迟。不过?,哪怕真挂出了悬赏的东西,也不一定就能找到你那剑。”她慢条斯理道,大抵看见?陈澍打了一个饱嗝,缓了缓,又道,“你若真想学这破案的思路,只?跟着看,跟着瞧,也就算是?‘学’了。只?一点,我要同你说清楚,这断案,切不可似那昨日的昏官一样,只?凭自己的想法便断言谁人有罪,谁人无辜——线头?终究只?有线头?,那怕是?我,也有寻错的时候。”

陈澍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肉,懵懂地问:“……譬如?”

“我还需查证。”沈诘道,吸了口?气,“单从昨日那几人的态度看,他们?似乎并不识得刘茂。”

陈澍一怔,想了一会,才恍然:“但他们?又在替那罪魁祸首遮掩那洞口??”

“不止如此。”沈诘缓缓道,“昨日在那公堂之上,虽然我单靠一封信驳了回去,但起先那几个官员,尤其是?那个叫孙进的官员的态度,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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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疑。这县令还能说是?将?错就错,那孙进起初要把我们?押回去的行?径,在大堂之上急声插话的样子,却分?明是?明知元凶是?谁,给元凶找替死鬼来了!”

这话说得激昂,却也隐秘,毕竟这桌远离人群,连店小二?都在远处忙活。陈澍听得津津有味,也这样快地吃饱了,放下碗筷,果然对这学习一时极为上心,竟催起沈诘来:

“那我们?今日再回那营丘堰瞧瞧,找找‘线头?’?”

“不。”沈诘道,抬手示意陈澍坐下来,甚至还又给她夹了几筷子菜,“我们?不去那堤堰。一个晚上过?去了,这县令的官员若果真和那元凶狼狈为奸,参与?这一场巨案,那也够时间让他们?把该遮掩的遮掩了。此事?要查,却没有那么急,要赶在第一时间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便不能走常路。”

陈澍应声坐下,只?是?自然是?没有耐心再去吃那些佳肴的,追着沈诘的话便问:“——那我们?今日去查什么?”

这回,沈诘不曾答话,而是?慢条斯理地就着饭吃下一口?鲜美的肉,又细细嚼了,咽下去,才招手唤来那店小二?。

店中已走了大半的食客,本就不忙碌,何况那店小二?还时常注意着这一桌,看见?沈诘招手便快步走了过?来,凑到桌前,甚至还寻机擦了擦桌边桌角残留的一两处酱汁。

“客官吃得还好?有什么吩咐么?”

“吃得不错。尤其是?这肉。”沈诘冲他一笑?,又夹了一块到碗里,才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我们?二?人来营丘城的正事?已经办妥了,今日想在城中逛一逛,听那县老爷说若有心,可以寻官衙的人来,为我们?带路,介绍介绍?”

“这……”那店小二?一听,大抵也听出沈诘来头?不小,心下坠坠,越发恭谨了,只?道,“客人若有心想逛逛,那自然是?极好的,可我一介小民,也不敢大白?天的去打搅那些官老爷呀……”

“也是?,是?难为你了。这样,”沈诘也一点头?,瞧着像是?脾气好地通融道,“我记得那日招待我们?的一个官吏,为人还挺和善的,薄唇,宽脸,脸颊硬朗,脸上有些许麻子,耳后似乎有疤,这人同我们?也打过?招呼,不知你是?否认识这人,我们?自去找他也是?可以的。”

“哦,这肯定认识,”那店小二?道,“周麻子嘛,他人是?不错,就住在城东,从这里走两条街,过?岔路口?,坡上那几排几年不曾翻修的破房子就是?他和周家老太住的地方!”

第六十章

午后,不过?未时,正是一天日头最盛,骄阳正好,那县官老爷才迟迟从躺椅上醒转,枕着天光又翻一个身,似是还要睡去,却又想起什么,抬起头,问?外间的衙役:

“孙进呢,叫他?滚进来,昨日那两人醒来之后做什么去了?”

很快有人必恭必敬地进到屋内,抵着头,几乎把身子凑到同那躺着的县令一般平齐的高度,道:“县尉大人来了。”

“大人唤我?”那孙进也应声入内,不过?同?这?些寻常衙役不同?,此人惯是对?上嬉皮笑?脸,曲意迎逢,走路也是大摇大摆,没个正形,进了那房内,便?朝县令道,“大人昨日的吩咐我都记着呢,教那店小二留意着这?两人的去处。今日她们一出门,那边便?寻人来报了,说是想逛逛这?营丘城,找那周麻子去了。”

“谁?”

“周麻子,”这?孙进此刻也不忘上眼药,道“就是弓腰驼背,干活不利落,又爱抱怨,老是被大人骂的那个。”

“什么周麻子沈麻子,我问?的是此人是干什么的,是否与那二人有勾连!”那县令斥了一句,许是方起,气性尤为易怒,边骂着,边把搭在床边的官服朝孙进狠狠一扔。

孙进自是灵敏地躲开了,也不以为忤,腆着脸又凑了过?来,堆起笑?脸,道:“是小的不曾明白大人的意思,那周麻子是咱们衙里的一个衙役,平日里总不爱干活的,大人应当见过?不少次,就是脸上有麻子的那个。他?日子都过?得浑浑噩噩,何况他?家?中还有老母,不必担心他?翻出什么风浪来。”

“哦?”那县令还待再发火,听到“老母”二字,顿了顿,道,“那确实不必担心了,你滚吧,容我再多睡会。”

这?县令都这?么说了,那孙进却实是愚钝,不仅愚钝,还喜好钻营,这?便?是每每教他?栽跟头之处,却也屡屡不知悔改,此番也是,分毫不懂得察言观色,站在那房内,甚至还望县令的躺椅上凑近了些,把好一截灿烂日光都挡得严严实实,方恭声道:“不知县令大人是否有空能指点下官的迷津,为何要派人去查这?二人?再有,这?修堰之事,为何又不再提了?小的,还有那帮弟兄们,都等着为大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呢!”

许是被搅了清梦,也许是单纯被这?孙进的蠢样恶心坏了,那县令一个转身,从躺椅上站起来,这?回可不止是扔官袍了,连堆在椅上的官帽都被他?用来砸那孙进。

“我说话你听不懂是不是?”

这?一闹,动静大了,廊下看守的几个官差俱都低头忍笑?。他?们大抵也不只是瞧孙进被砸得东躲西跳的狼狈样,兴许还有这?县令成?日睡到日上三竿,今日终于也被“一物?降一物?”,给这?孙进治住了。

不过?两下,那县令便?站在原地,热汗连连,喘不上来气,又坐回躺椅上,冲孙进招手?。

这?回孙进再蠢也不敢近前了,只小步凑过?来一点,苦兮兮道:“小的是真?不明白,大人……”

“行。我今日就给你说个明明白白!”那县令抚着胸口,终于缓和了气息,举起一根手?指,比着那孙进,道,“其一,那两人说是来送信,你就当真?信了么?我看你还没被那个姓沈的骂够!你瞧她?那应对?,那口才,分明是个人物?,怎么可能就是那孙茂手?下一个普通的传信兵?况且送信便?送信,哪个人送信还带自家?妹子出来的,你当是游山玩水么?”

“她?们二人那架势……好像真?在游山玩水……”孙进低声说。

“——其二,你以为我叫你们去堵那个大洞,为的是什么?若是东窗事发,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但如今已被这?人撞破了,你去补还有什么用?”县令不管他?那几句咕囔,继续斥道,“若真?查出那群人,你我的性命不保是真?,可你也别把那群人当作什么善茬,事情既已被撞破,还有那么多人命丧于此。信不信若你今日拿东西去堵了,明日他?们便?能把事情嫁祸于你?此时,应当以不变应万变,反正你我不曾干亏心事,那命丧黄泉的枉死鬼又不会敲我们的门!”

那孙进被这?一番斥责,蔫了好一阵,大抵默默想了半晌才想明白。可若是说他?真?想明白了,等那县令又端端正正地躺进日光里,阖上双眼,冲他?挥手?时,他?又冒出来一句:

“那还要派人跟着那两个人吗?”

“以不变应万变,以不变应万变!”县令闭着眼,不耐烦地斥道,“这?也听不懂么?!别去!”

——

果真?,正如那店小二所?言,从客栈走两条街,过?岔路口,视野骤然宽阔起来。这?一排土房大抵真?有些时日了,眼看那墙根上还留着不少斑驳的,仿佛是在营丘堰修建之前被山洪泡过?的痕迹。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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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微斜,同?城中央那条砖瓦齐整的闹市不同?,同?是一片日光,照在这?一排的老房子上,却打?出一道坑坑洼洼的影子来。

那地却也是同?样坑坑洼洼的,只比村口那条小道好上一些,一踩便?能留下不深不浅的半个印子,陈澍一面走,一面砸舌,时不时玩心大发,伸脚去把那些突起的土块给踩平了,才又快跑几步,跟上沈诘。

沈诘倒是一路不曾停下,营丘城城中街道简单,那小二说得清楚,加上沈诘大抵也在众多的案卷之中看过?这?营丘城的地图,胸中自有成?竹。等到了这?条带坡的小巷口,一眼望去,那周家?的房子在这?诸多破旧低矮的房中尤显特?殊,倒不是因为旁的,而是因为只有这?个院落之中燃着炊火。

一缕一缕若有若无的烟气从院落中冒出,又被风吹动,扯出了一幅张牙舞爪一般的画,顶着那秋日的艳阳,透亮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却仍旧缭绕在这?院中,久久不散。

昨日通宵的可不止她?二人,县令、县尉,那些衙役官差,大都回得比她?们还晚,官衙虽然点卯,但今时不同?往日,昨夜闹腾过?的人,约莫都还在家?中睡着大觉,就算是醒了,大抵也是才起。

就如同?这?才袅袅升起的炊烟一样。

沈洁就这?么抬头看了一眼,心下了然。往前走了两步,在门前站定,叩叩院门。

院内果然很快传来一个声音。不过?这?声音沙哑粗砺,是个女声,显然不是出自那“周麻子”。

“谁啊?”

“我们昨夜在衙门里曾与令郎见过?,约好了今日想在这?营丘城中简单逛一逛,来麻烦令郎引路的。”

那扇院门被“匡”地推开,先是一团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接着,等目光适应了,能看清面前的面孔,衣衫不过?方能敝体,鸡皮鹤发,面上的沟壑仿佛比那茫茫淯水还要深,几乎如同?裂纹一般。

“找他??”老人道,“他?还没起呢,不知你们官衙连着几日都闹什么名堂,把人都快累死了!”

说着,这?老妇人也不看沈诘和陈澍的脸色,手?上要摔门离去,陈澍急忙站上前,用手?抵住那扇看着有些摇摇欲坠的木门。

这?一抵,她?心中便?升起了几分讶异。

别看这?老人形容枯槁,那力气可不比常人,陈澍手?中这?么一掂量,比了比,至少是比云慎要多几分力气的,再细看,虽然老人身形消瘦,那胳膊上却露出不少青筋,蒲扇一般的手?,一看便?是常干活的劳苦人。

陈澍此番下山,不过?见过?几个这?样的老人,面前这?位算一个,那个早已西去的花脸婆婆也算一个。相?较而言,虽然那花脸婆婆显然比面前这?位老人功夫深上许多,却又有什么地方是比不得这?位老妇人的。

至少面前的这?位老妇人,面上没有似花脸婆婆那般晦暗的死气。

老人那如鹰如电一般的目光又落在陈澍身上,这?一看,手?中力道反而松了松,语气也缓了缓:“怎么了,小姑娘,你们不是官衙的人?”

“我们是自点苍关来的,确实不是营丘人。”沈诘沉稳道,“是昨夜与令郎相?识,见令郎为人和善,今日来问?一句,碰碰运气。”

“不是我老婆子为难你们。”老人道,“安子昨夜回来得晚,此刻才起,恐怕不过?一会又要被那个县官叫去忙什么事情,这?几日真?不得空。你们请回吧,营丘——”

她?话还没说完,那周安便?从房中循声找了出来,陈澍看见他?,眼睛一亮,冲着沈诘低声道:“原来是他?!”好险那老妇人有些耳背,不曾听见,不然沈诘编的话又要被她?这?一句捅个大窟窿。

那周安见了她?们二人,哪里还不明白来意,冲着老人安抚地一点头,便?迎上来,把她?们二人往屋内引。这?小院落就不及那衙门了,别说是夜里,就算是在这?白日里,也舍不得动那过?年才肯燃起的油灯,只把窗户撑起来,教那天光洒进来,便?权作亮堂了。

几人一进屋,更?是能闻到隔壁烧饭所?用的木柴不曾燃尽的味道,有些呛鼻,不过?沈诘陈澍都不是那娇生惯养之人,三人之中,还是那周安咳了两声,才道:“我知道你们来做什么。”

“我昨夜听见你在那县尉面前说的话了。”沈诘道,也不拐弯抹角,迳直从袖中掏出足足一块银子来,“你缺的银钱,我可以给你补,只要你一五一十地,把大堰被毁这?些时日,那县令和县尉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同?我细细地、如实说清楚。多的,就当作今日你领我们游城的辛苦钱。”

光线虽昏暗,那银子却仍旧映着好一块反光,看得那周安都呆住了,怔怔地看了好一会,猛地抬头。

“不用给我银子。”他?道,眼中迸出同?他?母亲一样熠熠的光来,“你是什么点苍关来的大官,是不是?我若同?你老实说了,那狗官能不能滚回京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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