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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黎阮原本以为,身体的异样只是因为自己前不久才重新筑基,经脉尚未完全重塑。因此他一开始并没在意,继续顺其自然,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精神好时在林子里寻个地方打坐。
就这么过了五六日,状态非但没有好转,还越来越严重。
清晨,一道哭声打破寂静的树林,惊起飞鸟无数。
此处是长鸣山南麓,半山腰上修建着一座极其漂亮的洞府。两扇雕刻精美的石门紧闭着,一只小红狐狸扒着门,嘤嘤呜呜地哭着。
“阿雪,阿雪你救救我,阿雪——!”
小狐狸哭得一声比一声惨,刚挠了两下门,身体却陡然腾空了。
林见雪拎着他后颈,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大早上的,你不睡觉来我这里吵什么呀?”
小狐狸那双清透的红眸里泛着泪花,一看见他,立刻扑腾着前爪要扑上去。
林见雪连忙伸长手臂,把他拎得远远的。
黎阮哭道:“我好像生病了!”
还是他那真气运转到小腹就被吞掉的问题。
黎阮之前探查了几次,都没探查出有什么问题,便没有再管它。但因为修行总没什么进展,这些时日黎阮在修行上稍有松懈,好几日没有运转过真气。
今早起床却发现,他的灵力竟不知不觉损耗了许多。
就好像,他腹中那东西吃不到运转的真气,开始吞噬他自身的力量了。
林见雪的洞府内部也布置得极其舒适,黎阮坐在铺了绒毯的躺椅上,红着眼眶,还在轻轻抽泣:“你看,我都变回来了。”
他的人形已不再是青年,而是又变回了最初能够化形时的少年模样,发间一对狐耳没精打采地耷拉着。
“我肯定是生病了。”黎阮道。
他曾经听说过,妖族只有在临死之前,才会出现无法运行真气,什么都不做,灵力却一日日缓慢损耗的情况。
等到灵力损耗殆尽时,便是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
黎阮越想越害怕,抓着林见雪的衣袖,委委屈屈问:“我会死吗?”
林见雪:“……”
死是不会死的,若真是天人五衰,这小狐妖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嚎得满山都听见。
不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林见雪先给黎阮把了脉,脉象一切正常,又凝起一团灵力注入他体内。那温和的灵力沿着经脉徐徐流淌,到小腹处,果真散了个干干净净。
林见雪蹙起眉。
这感觉怎么有点像……
“你最近没吃坏什么东西吗?”林见雪问他。
“只吃了点果子。”黎阮小声道,“不过最近饿得很快,好像怎么也吃不饱。阿雪,你这里有没有吃的呀?”
他揉着肚子:“我好饿……”
哭饿了。
林见雪默然。
林见雪身为大妖,自是辟谷多年,不会在洞府囤积食物。他安抚了黎阮一番,再三保证他绝对不是天人五衰,寿数将尽,才将人送了回去。
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形,需要找人问一问,让黎阮先回洞府等消息。
黎阮只能回了洞府。
他和江慎同住了几个月,习惯在洞府中存放一些食物。回了洞府后,黎阮先生了个火,又去洞外将野山鸡去毛放血。
这么几个月下来,他已经不太习惯吃生肉,尤其这几日不知是不是生病,只觉得闻着那味道都有些犯恶心。
这些事平时都是江慎来做,黎阮自己动手才发现其实很难。江慎烤的肉外酥里嫩,火候和味道都是刚刚好。换做他来,外头都烤焦了里面还只是半熟,一半干柴一半生腥,一点也不好吃。
黎阮咬了一口就吃不下去了,把东西一扔,最后还是只能啃果子。
他趴在干草床上,趴了一会儿觉得还是不太舒服,又跑去山洞深处抱出几件衣服。
江慎走时没有将他的行李带走,黎阮也没舍得丢,全部原样留了下来。
他把衣物全堆放在床上,把脸埋进去,终于觉得舒服了些。
填饱了肚子就开始有些犯困,黎阮困得迷迷糊糊,开始有点胡思乱想。
一会儿觉得委屈,如果江慎还在,一定会抱抱他,再摸摸他,还会给他做很多好吃的。一会儿又觉得如果自己真是快死了好像也不错,左右飞升无望,倒不如就这么去人间陪江慎一世。
阿雪这么厉害,帮他再续百年寿命应当不难,说不定百年后还能一道去黄泉。
黎阮想着想着便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才被人唤醒。
他在睡梦中不小心又变回了原形,小狐狸在铺得松软的衣物堆里蜷成一团,被唤醒时还迷糊地用爪子揉了揉眼睛:“江慎,可以吃饭了吗……”
“还说不想他呢,梦里都在喊。”青年低哼一声。
黎阮眨了眨眼,慢慢清醒过来:“阿雪?”
“是我。”林见雪没好气地笑了笑,“不是你家江慎,很失望呀?”
“没有没有。”
黎阮连忙想起身,却被身下的衣物绊了下,险些从床上摔下来。
林见雪一把将他拎住了。
黎阮在半空挥舞前爪,被放下后,才认真道:“阿雪,我要和你商量个事,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拎我啊,像在拎小狗一样。”
“我看你和小狗也没两样。”林见雪在他后颈捏了捏,“活了不知几百还是上千年的狐妖,才被凡人养几天就这么粘人,凡间那些小狗有你这么粘人的吗?”
黎阮强调:“不是被凡人养,是养凡人。”
林见雪又轻轻哼了声,不置可否。
黎阮坐起来,才发现洞府里还有另一只小动物。
说小其实不太准确,那是一只成年母狮,站起来约莫比林见雪的原型还要大一些,方才一直安安静静趴在他背后,母狮背上,还背着两只小狮子。
两只小狮子似乎刚出生没多久,身上的皮毛颜色还很浅,左一只右一只,从母狮脑袋后头探出来。
好奇地打量着黎阮。
黎阮眨了眨眼:“这……这就是你请来的大夫吗?”
“算是吧。”林见雪偏过头,对母狮道,“你帮他看看,是那个原因吗?”
黎阮:“?”
没等他问,母狮走上前来。
母狮的体型比小狐狸大出许多,直接伸出爪子放在黎阮肚子上。
摸了摸,又轻轻踩了踩。
那两只小狮子也从母狮背后跳下来,围着黎阮转了两圈,低着脑袋想拱进他腹部。
黎阮不习惯和其他动物靠这么近,可这两只小家伙太小,他怕把小崽子伤着,不敢用力推开,只能抬头看向林见雪:“怎、怎么回事呀?”
回答他的却不是林见雪,而是那只母狮:“你有小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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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啦。”
黎阮:“?”
“不会有错的。”母狮的声音温柔沉稳,与她外貌不太相符,“我先前怀这两只崽子的时候也这样,时时刻刻需要灵力喂养,尤其是刚开始,可把我累着了。”
黎阮呆呆地望着母狮。
好奇怪,她说的每一个字黎阮都听得懂,连起来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幸好,林见雪先提出了疑问:“可为何我并未诊出怀孕的脉象?”
“因为那崽子现在只是一团灵力,还没成型呢。”母狮道,“让它再多吸收一些母体的力量,慢慢就会显出脉象来了。”
“原来如此。”林见雪好像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答案,还和母狮搭起话来,“那为何他灵力消耗会如此巨大,以这样的速度下去,非得打回原形不可。据我所知,妖族的胎儿虽然会吸收母体灵力,但并不会实际伤害到母体。”
这问题让母狮也迟疑了一下,不太确定道:“是不是因为孩子的父亲太强了?如果修为悬殊很大,胎儿继承了父亲的力量,成长时就会需要更多灵力。”
林见雪眉宇微蹙:“那这就有些奇怪了,这孩子的父亲明明……”
“等一下!”黎阮终于找到机会插嘴,“你们在说什么呀,什么崽子,我怎么会有崽子,我是一只公狐狸啊!”
母狮也呆了:“对哦。”
她偏头,问林见雪:“你们狐族这么厉害吗,公狐狸也能生崽?”
林见雪一摊手:“反正我不能。”
黎阮:“我也不应该能啊!”
“可你就是有崽子了。”母狮道,“你不信我,还能不信这两个小家伙吗?它们都感觉到啦。”
那两只小狮子还在努力往黎阮肚子里拱。
动物幼崽对新生儿有种天生的敏感,他们几个修炼百余年的大妖都没能立即得出结论,这俩小崽子一来就感觉到了。
这也是林见雪请母狮来帮黎阮“看病”的原因。
腹部忽然出现一团会吸收灵力的不明事物,怎么看都像是妖族怀孕后才会有的情形。
确认了答案,林见雪把母狮送出洞府。
回来时,黎阮还呆呆地坐在床上,神情恍惚。
“回神啦。”林见雪喊他,“有功夫在这儿发呆,不如快想想怎么办,你想等着这崽子把你灵力吸光,再打回原形吗?”
黎阮反应比平时慢了好几拍。
他缓慢低下头,又缓慢摸了摸肚子:“可是,为什么啊……”
林见雪在他身边坐下:“首先,我们可以肯定这崽子的父亲……另一个父亲,是江慎,没错吧。”
黎阮:“应该……”
林见雪:“嗯?”
黎阮:“就是江慎。”
“所以,问题不在你身上,就在他身上。”
“可他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凡人。”黎阮懵头懵脑站起来,往自己下面看,“我也是只公狐狸啊。”
林见雪:“……”
黎阮当然是只公狐狸,而且身体与其他狐狸没有区别,林见雪帮他治过这么多次伤,是最清楚不过的。
但为何会出现这样的事,他也想不明白。
而且,按照那母狮的说法,黎阮身上出现这种异状,或许是因为孩子的另一位父亲与他力量悬殊。
黎阮记忆混乱,并不清楚自己的来历,以为自己只修炼过几百年。可林见雪清楚,三百年前他们初遇时,黎阮的修为就远胜于他。
只不过这些年他被天雷伤了根骨,始终没有回到过鼎盛时期。
林见雪想不到,该有多强大的力量,才会让黎阮在他面前显得悬殊。
江慎明明只是个凡人……
这事太过匪夷所思,林见雪都想不明白,黎阮那脑子更难想出来。林见雪索性没有提出来徒增他的烦恼,而是又道:“你该想想现在应该怎么办。”
黎阮:“什么怎么办?”
“你如今的灵力不足以供给这个崽子,你当然得想办法。”林见雪道,“你之前说,吸取江慎的精元,对修为恢复效果极好?”
其实这仔细想来也有些奇怪。
普通凡人的精元的确能够提升妖族修为,但那大多只能靠吸食血肉,或者双修。黎阮先前伤得根骨尽碎,竟然只靠与江慎相处了一段时间,每日吸取一点精气,便慢慢找回了幻化人形的力量。
这不该是普通凡人精元能有的效果。
听到江慎的名字,黎阮的思考能力终于渐渐回笼。
“你的意思是……我要再去吸收江慎的精元吗?”他眨了眨眼,模样像是有些犹豫,“可是飞升怎么办呀,去了人间,要好长时间不能练功了。”
林见雪面无表情看他。
黎阮的语气倒是很正常,但他完全没注意到,垂在身后的尾巴不由自主地摆动着,暴露了心里的真实想法。
小家伙开心着呢。
“可是这崽子在你肚子里,你也没法修炼啊。”林见雪故意逗他,“不然就想个法子把崽子拿掉,一劳永逸。”
“不行!”黎阮后退两步,紧张得毛都竖起来,“狐狸崽子又没做错什么,不能这么对它!”
林见雪笑起来:“那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你知道了?”
“嗯。”黎阮点点头,低声道,“我去找他。”
他别开视线,竭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平静点。但他藏得一点也不好,尾巴耳朵高高翘起,仿佛每一根皮毛都活络的舒展开,就连眼睛里都泛起和平时不一样的光彩。
一想到要去见江慎,他从现在就开心起来了。
特别特别开心.
但黎阮还是耽搁了两天。
原因无他,他灵力被肚子里那小崽子吸去太多,幻化人形怎么也藏不住耳朵尾巴,只能再想想办法。
最后,还是林见雪给他施了个幻术,暂时隐藏起来。
不仅如此,他还特意找来小山雀,让它陪黎阮一道下山。
“不用这么麻烦……”黎阮有些异议。
“山雀经常去京城,对凡间的了解也多,它帮得上你。”林见雪的态度很坚决,“而且,如果有什么事,它也能及时传消息回来。”
“不、不全是因为担心你。”小山雀叽叽喳喳地插话,“是阿雪答应帮我养小弟,我才同意去的。”
林见雪:“你看,小山雀也担心你呢。”
山雀跳脚:“都说了不是!”
林见雪淡淡一笑,又转过头对黎阮道:“阮阮,此去人间,你要小心。”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稍稍敛下笑意:“人心难测,平时多留个心眼,别被人欺负了。”
“知道啦。”黎阮已经完全幻化成了个少年模样,换了身寻常百姓穿的鲜红布衣,还规规矩矩穿上了鞋,“我都修炼了几百年,只是去趟凡间,不会出事的。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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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江慎在呢。
他才不会让他被欺负。
黎阮在心里想.
长鸣山距京城不过三百里,黎阮几乎弹指间就能飞到,不过他下山之后,去的却不是京城方向。
根据山雀今天早晨带回的消息,因为圣上久病未愈,太子殿下在不久前自请前往祖庙,为圣上祈福三日。
已经在昨天一早出发了。
祖庙与京城离得不近,山雀特意去偷听过,头天一大早就启程,得第二天的黄昏前后才能到达。黎阮没有耽搁,下了山便带着山雀往祖庙的方向赶去。
江慎的确正在去往祖庙的路上。
太子为圣上祈福是件大事,前往祖庙的车队浩浩荡荡排了整条长龙,太子乘坐的马车就在车队的正中央。
江慎靠坐在车窗边。
当朝以紫色为尊,他穿了身黛紫锦袍,佩玉戴冠,从头到脚挑不出一丝纰漏。
他抬起手边的茶水抿了一口,才道:“所以,还是什么都没查到?”
“回殿下,没有。”
这马车内部极其宽敞,一名黑衣青年跪在江慎面前,正是那日接江慎回京的侍卫统领,郁修。
郁修道:“属下已派人在京城附近的几个村落探查过,这三个月,没有任何人见过殿下,也没有任何人曾见到或救治过重伤之人。”
“一个也没有?”江慎蹙眉,“村民,商贩,游方大夫,都问过了?”
郁修:“都问过了,没有。”
江慎轻轻舒了口气。他指尖摩挲着茶杯,似乎觉得有点好笑:“那我的伤是如何好的,天上神仙治的吗?”
江慎知道自己应当是忘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
他在去年冬天被一封假密函骗到京城,在京城外遇袭后便一直藏在民间。潜藏在民间这段时间里,他没有停止与手下联络,反倒设计将湖广巡抚捉拿,归来后又顺藤摸瓜,将湖广巡抚其幕后的三皇子派系连根拔起。
这段时间,朝堂上血雨腥风,人人自危,都是出自江慎之手。
看起来,事情应当到此为止。
可江慎想不明白。
他为何偏偏记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在京城外何处遭遇的刺杀,又是如何逃出生天。他只依稀记得,自己似乎是身手重伤坠落山崖,可他坠的到底是哪片山崖,又是如何养好了伤?
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江慎按着眉心,莫名有些烦躁。
“那个玉坠呢?”江慎又问,“查得如何了?”
郁修道:“属下已经派人寻遍了京城所有的玉石商人,可所有人都说,此物的材质不属于任何坊间或皇室使用过的玉石,是否来自西域尚不知晓。”
那玉坠,是江慎从身上找到的,唯一可能与他失去的记忆有关的物品。
可偏偏就连那玉石也查不出来历……
江慎一时没回答,郁修迟疑着开口:“其实……还有个地方未曾搜寻过。”
江慎:“你是说长鸣山禁地?”
郁修:“是。”
“当初太子殿下与属下相见时,就在长鸣山附近。”郁修道,“既然那附近的村落都没有查探出消息,殿下会不会……误入了禁地?”
“长鸣山不能去。”
江慎敛下眼,给自己又添了杯茶,淡声道:“坊间传言,长鸣山内住有祸国妖邪,贸然惊动恐会动摇国之根本,这说法你没听过吗?”
郁修:“可……”
“无稽之谈,我知道。”江慎语气淡淡,“可百姓们不这么觉得。本殿下即将继承大统,如果在这时候大张旗鼓惊扰禁地,你觉得会是什么结果?”
“人言可畏啊……”
郁修低下头:“属下考虑不周,请殿下恕罪。”
江慎:“起来吧,没怪你。”
青年这才起身。
江慎吩咐:“继续查,京城附近查不到,就去更远的地方查。京城的玉石商人问不出,就去西域,去高丽,去找所有外来商人。”
“如果还是查不到……”他偏头看向窗外,轻声道,“等此间事了,我亲自去趟长鸣山。”
郁修抬眼看向江慎。
世人都说当朝太子狠辣善谋,为了皇位,连自己的亲生兄弟都不放过。但他今年也不过二十有四,其实还很年轻。
郁修与江慎年纪相仿,十多岁时就跟在他的身边,应当算得上对江慎最了解的人之一。
在郁修的记忆中,太子殿下从未对任何事表现出如此关切的态度。盯着他的人太多,太在乎什么,什么就会成为他的弱点,他家太子殿下向来最明白这个道理。
可偏偏这次,不惜劳师动众,只为了寻回一段丢失的记忆。
郁修想不明白。
莫名丢失记忆的确古怪,但江慎曾经身受重伤,留下点后遗症情有可原。可幸运的是,那三个月发生的重要事件,包括所有谋划,殿下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不就足够了吗?
继承大统在即,太子殿下一举一动可以说是如履薄冰,有什么事……能比这些还要重要?
他心中有疑,却又不敢多问,只能轻轻应了声“是”。
直到黄昏时分,他们终于到达了祖庙。
江慎没要别人搀扶,自己跳下马车,冲身后的人吩咐道:“整顿休息一夜,明早开始祭祖大典,务必——”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身后的小太监好一会儿没等来下文,诧异地抬头,却见江慎视线盯着远方一片树林,不知在看什么。
“殿下?”
江慎恍然回神。
“没什么……”他清了清嗓子,“此番祭祖大典是为圣上祈福,今夜再将祭典流程确认一遍,务必保证一切完备,不得出任何纰漏。”
“是。”
小太监立即下去传令,江慎则又往方才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他刚刚……是不是看见了一只什么小动物?
是小狗吗?.
“差点被发现……”待到林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一颗毛绒绒圆滚滚的脑袋,才从树后探出来。
黎阮眨了眨眼,正跟过去,却被山雀拦住了。
“你打算就这么过去吗?”小山雀问。
“当然不是啦,我又不傻。”黎阮话这么说着,但视线却还在忍不住往江慎离开的方向瞥,好像一刻也待不住,“我会等到他身边没人之后再去找他。”
凡人大多畏惧妖怪,越少人看到他越好。
黎阮是这么想的。
小山雀又问:“找到他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和他解释这些?”
黎阮没明白,歪了歪脑袋:“直说不就好了?”
“直说你之前把他当炉鼎修炼,修炼完就抹了记忆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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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结果你现在怀上崽子了,灵力不够,只能又来找他继续当炉鼎。”小山雀绕着黎阮飞了两圈,问,“你打算这么说吗?”
“我没有想把他扔……算了,好像也没错。”黎阮道,“我不能这么说吗?”
“当然不行啦。”山雀急得扑腾翅膀,“换成是你,被人当炉鼎用完还扔掉,现在又要捡回来,你会开心吗?你这样说,江慎肯定要生气的。”
黎阮:“江慎他不会生我的气。”
小山雀:“可他现在不记得你了诶……”
黎阮:“……也是。”
黎阮轻轻摆了下尾巴,又往江慎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黎阮问。
山雀落到他面前,得意地翘起尾羽:“我有个主意。”
它示意黎阮低下头,两只小动物小声嘀咕起来:“很简单呀,你只要别告诉他,是你害他失忆的,你这么说……”.
夜色已深。
祖庙内,唯有当朝太子住所仍亮着烛光。
住所前后皆有重兵把守,一只小狐狸借着夜色,从墙角悄无声息溜进了院子。
屋内,江慎最后一次将明日的祭典流程过目,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从回京到现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没有一日停歇。
先是彻查了当初刺杀的案子,而后又是准备继任皇位。皇位交接,其中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尤其如今圣上健在,他需要足够充分的准备,才能让他安安稳稳接下这个位置。
包括这次祭祖大典,也是其中一环。
如果仅仅是这些,他倒是勉强能应付,可偏偏……静不下心来。
江慎从没有过这种感觉,莫名的不安、焦急,好像时时刻刻悬着一颗心,却找不到归处。
他知道这应当与自己丢失的那部分记忆有关。
灯油许久未添,已经有些暗淡下来。江慎拿起一根铜签轻轻挑动,悠悠叹了口气。
他到底忘了什么呢……
叩叩叩。
有人敲响门扉。
江慎问:“谁?”
来人停了一下,没有回答,继续叩叩叩地敲门。
江慎蹙眉。
他不喜有人打扰,因此所有侍卫都守在院外,能来到他门前的,定是已经经由侍卫搜身检查,不会这么不懂规矩。
江慎思索片刻,悄然从桌边取过一把佩剑,将配剑藏在身后,才上前拉开了门扉。
只看了一眼,却愣住了。
他的门前,站了一名红衣少年。
少年穿着普通,衣衫在这春日的深山里显得有点单薄,却勾勒得身形纤细,好像有些弱不禁风。但少年的模样又很漂亮,望向他的眼神明亮而清澈,好像还带了点笑意。
江慎尚未反应过来,仅仅触及那道视线,心脏便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你……”
江慎张了张口,才察觉自己喉头干涩,声音有点哑。
黎阮其实也很紧张。
或许是江慎此前从没在他面前有过这么俊朗正经的装扮,又或者他们当真太久没有见面,过往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思念,好像在这一刻都化作实质,黎阮只觉得空气都变得胶着起来。
他非常勉强才控制自己想往江慎身上扑的念头,想起来自己和小山雀约好的说辞。
他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掐了自己一把,再抬起头时,眼眶飞快红了。
“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少年眉宇蹙起,看向江慎的眼神里充满了责备。
“我怀了你的崽子,你怎么能忘记我。”黎阮愤愤道,“你要负责!”
江慎:“???”
第22章
少年这一句话信息量太大,江慎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你……”江慎清了清嗓子,不太确定地问,“你说你怎么了?”
“怀了你的崽子呀。”黎阮低下头,抚摸着平坦的小腹,“就在这里,害得我最近都不能修——”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差点说漏了嘴。
黎阮知道,凡间的人是很害怕妖怪的。先前江慎很快接受了他,大约是因为那时他伤得太重,没有反抗能力,只能任由黎阮拖进洞府。可就是这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还是把江慎吓晕了。
如今江慎回了凡间,身旁又有这么多手下,如果知道了他是妖,说不定会直接让手下将他赶走。
那样可就麻烦了。
黎阮抿了抿唇,有点懊恼。
但他是真的不太会演戏。
怀上了江慎的崽子,黎阮其实没有什么感觉。他是活了很多年的妖,与凡人不同,活到他这个年纪,对血脉亲缘的依赖已经变得非常单薄。
真要说的话,他甚至是觉得麻烦的。
自从有了这小崽子,他总是感觉累和饿,灵力也在不断流失。
没法修炼,更没法飞升。
是真的很麻烦。
但这小崽子的出现并不全是坏处,至少……他可以来见江慎了。
从知道自己要来见江慎开始,黎阮就一直很开心。连着开心了好几日,此刻真与他说上话,更是整个人都雀跃起来。
实在很难演出小山雀说的那种委屈模样。
黎阮不敢再乱说话,江慎一时间也没说话。
这种事在皇室发生过不止一两次。
莫说那些骄奢淫逸的皇室宗亲,就连和江慎走得近的大臣中都有这样的人。性子放荡,尤爱在外头拈花惹草,招惹了人家转头就始乱终弃,害得那些无辜女子只能怀着孩子上京寻人,每次一闹就是一桩丑闻。
江慎去年还帮人处理过一件差不多的事,最后劝得人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将人抬进了府里才算完。
但这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都不可能发生在江慎身上。
他生平最为克己复礼,怎么会在没有婚嫁之前就与人做出这种事。
何况这明明……
江慎朝对方胸前看了一眼。
是平坦的,平坦得甚至有些单薄。
明明就是个少年。
男子……是不可能怀孕的吧?
这其实没什么可犹豫的,江慎从小到大,还从未听说过男子怀孕的奇闻。
但面前这小少年,说话时神情认真,眼神真诚,全然不像是在骗人。
而且,如果真要骗人,他应当说个更能让他信任的故事,而不是撒这种小孩子都不会相信的谎吧?
院内一时沉默,院外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殿下,属下方才好像听见了说话声,院中可有什么异常?”
是郁修。
身为江慎的贴身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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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领,他一直守在院外。但没有江慎的吩咐,他不敢往内窥视,只能在一墙之隔的院外询问。
少年脸上露出一丝慌乱。
“你别让他们进来。”黎阮上前一步抓住江慎的手,压低声音道,“别让他们看见我。”
江慎心口轻轻一颤。
那一刻,他心里所有的犹疑都被抛在脑后,心底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
他的手怎么会这么凉?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这院子里站得太久的缘故,少年的手很凉,纤细冰凉的手指勾着他的手,掌心传来的触感极其柔软。
叫人很想回握上去,帮他暖一暖。
祖庙坐落在一座深山之中,夜里山风很大。少年只穿了薄薄一层布衣,半束的发丝被风吹得扬起,更显身形单薄。
他怎么能穿得这么少?
江慎都没注意到自己跑偏了关注点,没忍住问:“你没有别的衣服吗?”
“啊?”黎阮被他问蒙了,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不能这么穿吗,我都穿鞋子了呀。”
什么意思?
以前连鞋子都没有吗?
江慎眉宇蹙起。
院外又传来郁修的声音,因为江慎迟迟没有回答,那声音沉了几分,似是有些担忧:“殿下,属下可以进来吗?”
少年将江慎的手抓得更紧了。
冰凉的触感通过掌心传递过来,江慎垂眸望向少年的眼眸,那双清透漂亮的眼睛里含着丝毫未经掩饰的仓惶和紧张,甚至还有几分委屈。
这次不是装的,是真的有点委屈。
江慎的记忆是黎阮亲手抹去的,因此他并不介意江慎现在不认得他,也不介意他对他态度冷淡。可他不希望江慎把他赶走,如果江慎对他有了戒心,甚至开始讨厌他,他再想接近他就很难了。
好不容易才见到他的……
黎阮双手抓得紧紧的,却想不到该说什么让江慎相信他。
就在这时,江慎轻轻开了口。
“没事。”他依旧注视着黎阮,声音略微放大,却不是在对他说话,“我只是出来透透气,都退下吧。”
院外很快传来回应:“是。”
黎阮眨了眨眼。
江慎没有让人进来把他赶走,那他是相信他了吗?
江慎侧身半步想进屋,却见少年依旧拉着他的手不放,神情呆呆愣愣的,有点冒傻气。
江慎心底无奈,有点想笑又忍住了:“进屋再说,外面不冷吗?”
黎阮:“……哦。”
黎阮跟着江慎进了屋。
直到在桌边坐下,还一直拉着江慎的手。
在江慎记忆中,还没有人敢与他这般亲密,他瞥了眼少年抓着自己的那双手,少年意识到什么似的,连忙松开了。
松手的一瞬间,江慎曲了曲手指,竟然下意识想挽留。
他掩饰般轻咳一声,别开视线,可少年却依旧注视着他。
少年的确很不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江慎让他进屋后,他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眼神亮晶晶的,眼也不转地盯着江慎看。
江慎问:“你看我做什么?”
“就是想看你呀。”黎阮很坦然,“我好久没有看见你啦。”
江慎:“是么,有多久?”
黎阮不假思索:“不算今天的话,有三十九天了。”
都说山中无岁月,黎阮向来是不记得日子的,可江慎离开的每一日,他都记得很清楚。
三十九天,正是江慎离开他的时间。
也是江慎回京城的时间。
江慎敛眸不答。
答出这个日子并不能代表什么。当朝太子回京是件大事,当初进城时就有许多百姓过来凑热闹,这不是秘密。
江慎想了想,又试探道:“你方才说我忘了你,我们在一块待了多久?又是在何处?”
“我们从冬天开始一直在一起的,就在……”黎阮犹豫一下,“在山里。”
江慎:“什么山?”
黎阮不想提及长鸣山,含糊道:“就……就是京城外的一座山里,我家住在那儿,你受伤晕倒在我家门口了,是我把你治好的。”
江慎自然听得出他话里的有意隐瞒,又沉默下来。
为何要隐瞒住处,难道真是在骗他?
少年身上的疑点远不止这些。
比如,这祖庙如今戒备森严,这么一位来历不明的普通民间少年,是如何避开所有守卫,轻易地闯进来,还一直闯到了他的房门前?
这段时间,为了寻回那段丢失的记忆,江慎闹出的动静不小。如果有人得知这个消息,故意装作他的救命恩人来寻他,也不是不可能。
无论是为了攀高枝,还是另有图谋,这都是个好机会。
这些道理,江慎都明白。
他同样明白,他最优的做法,应该是让侍卫将这少年带走,好生审问调查一番,查清他到底是从何处来的,有何目的。
可是……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心软了。
或许是因为少年那委屈慌乱的神情,或许是他冰凉的手指,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江慎有点不希望他被侍卫带走。他手下那些侍卫都是粗人武夫,将人交到他们手里,免不了受点委屈,说不定还会被欺负。
他不想少年被人欺负。
江慎思索片刻,又问:“我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信物?”
黎阮:“信物?”
“就是能代表身份的物品。”江慎道,“我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吗?”
黎阮茫然地眨了眨眼。
这真没有。
这应当算是江慎当初考虑不周。
他先前并不知道自己会被抹去记忆,只想着小狐狸多半不会去京城寻他,就算真要寻,小狐狸法力这么高强,想见他轻而易举,并不需要向人展示任何信物。
因此,他并未给黎阮留下任何特殊信物。
“你有几件衣服在我那儿,不过我没带出来。”黎阮抿了抿唇,又想到了什么,低头摸了下肚子,“这个算不算啊……你的崽子。”
江慎:“……”
江慎按了按眉心:“你当真……有了身孕?”
黎阮:“是啊,要不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可你……”江慎视线上下打量,又确认了一遍,“你不是女子。”
“嗯,我也觉得很奇怪。”黎阮道,“肯定是你有问题。”
江慎:“…………”
怎么还变成他有问题了???
江慎还想再问,黎阮忽然打了个哈欠:“你怎么有这么多问题呀,明天再问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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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肯定有很多事想问,但我好累啊。”
黎阮揉着眼睛,很困倦的模样:“你这里好难找,山雀根本就找不到路,带着我绕了好几座山……我们可不可以先睡觉?”
江慎眸光微动:“山雀又是谁,是谁告诉你我在这里,你又是如何来到此处?”
“山雀……就是山雀呀。”
困倦袭来,黎阮的脑子更加转不动,险些又说漏了嘴。他想了想,故意做出极其疲惫困倦的模样,摇摇晃晃站起身。
江慎下意识想去扶他,少年没站稳似的,忽然将他扑了个满怀。
少年身上有股丛林草木般清新的气息,身体微凉而柔软,江慎霎时僵住了。
这不全是在骗人。
黎阮是真的有点累。
自从揣上那狐狸崽子之后,他便时常觉得困倦。今天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在祖庙外头等到深夜才敢来找江慎,如今又强撑着精神回答他这么多问题,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是真的没法再回答江慎的问题了。
至于这行为嘛……是他在那些天里学会的勾人的法子。
只要他这么抱一抱江慎,对方立刻对他有求必应,什么都不会再多说。
也不知道失忆后还适不适用。
黎阮在心里偷偷想着,脑袋靠在对方颈侧,还亲昵地蹭了蹭:“明天再问嘛,我好困,想睡觉了。”
太子殿下何曾见过这么不见外的人,一时间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喂,你先松开——”
“江慎。”少年忽然轻声唤他,“我好开心啊。”
江慎一怔。
许是太久没有感觉到这个熟悉的怀抱,黎阮的精神几乎立刻就松懈下来,就连声音都变得又轻又软。
“我还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没想到能再见到你。”
“你不记得我也没关系,我记得就够了。”
“能再见到你……真好啊。”
那话音里含着含着藏不住的笑意,又像是在撒娇。
江慎紧绷的身躯一点一点放松下来。
今晚发生的事太荒唐了。
无论是这少年的出现,还是他说的话,都荒唐得叫人不敢相信。
他有无数理由不该信任这少年,可他偏偏,偏偏就是没办法将他推开。
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真的是他忘记了呢?
江慎偏头看向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其实少年扑上来的时候,他是瞧出了几分刻意的。但这会儿却没有了。少年好像当真已经快要睡着了,眼眸轻轻合着,毫无防备地将重心完全落在他身上,甚至一点都不担心江慎会忽然松手,把他摔在地上。
这如果也是演的,他就演得太好了。
江慎无声地舒了口气,将少年打横抱起,大步走进内室,轻轻放在床榻上。
少年一沾床便立刻舒服地蜷缩起来,身体缩成小小一团,像极了某种小动物。
也是一副毫无戒心的模样。
江慎站在床边低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低声问:“你应该不是在骗我吧?”
“不骗你。”黎阮半梦半醒,含糊道,“骗你是小狗。”
江慎终于笑起来:“……好。”.
翌日清晨,江慎天不亮便醒了。
屋内平白多出个陌生人,江慎整个前半夜都在警惕着,就怕再出什么乱子。
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少年累得一沾床便睡了个昏天黑地,一整夜连身都没有翻一下,睡前什么姿势,后半夜就还是什么姿势。
——显得半夜不睡觉盯着他发呆的江慎像个傻子。
到了后半夜,江慎不再警惕他,但依旧睡不着。
这陌生少年半夜登门,一来就毫不见外地占了江慎的床榻,害得他只能在外间的小榻上将就躺着。
这次回京之后,江慎睡觉认床的已经几乎治好了。过去只要床铺稍微不如意,他便无法休息,而现在,随便披件衣服盖在地上他都能睡,一点也不挑。
所以他睡不着,倒也不是小榻不够舒适的原因。
还是因为这个少年。
少年到底是不是先前救他的人,有没有撒谎,来接近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他说他怀了身孕……当然,这一条肯定不可能是真的。江慎一整晚都在想这些事,百思不得其解,连自己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都不知道。
醒来时自然也疲惫得提不起精神。
偏偏今日是祭祖大典的第一日,按照流程,江慎一早便要去主持大典,当众祭拜先祖。
睡不得懒觉。
江慎难得带了点起床气,起身往内室一看,那少年依旧睡得雷打不动,跟小猪似的。
……更生气了。
江慎站在床边,伸手在少年睡得红扑扑的脸颊上捏了一把,颇有一种你不让我睡,我也不让你好睡的报复心态。
指尖传来的触感温热柔软,少年眉头蹙起,轻微动了动。
“江慎,别闹我……”少年低声道,“不想再来了……”
不想再来?
来什么?
江慎忽然想起少年控诉他的话。
假设少年没有撒谎,江慎真是把他忘了。又假设少年是因为某种原因,才误以为他腹中怀了孩子,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先前已经……
江慎的视线从少年脸上,慢慢下移。
昨晚江慎睡前,好心地帮少年脱了鞋袜,盖了被子。可这会儿那被子已经全被踢到了床脚,少年蜷缩着身子,领口因为睡了一夜松散了大半。
半遮半掩地露出里头白瓷般的肌理,以及一截精致的锁骨。
少年身形根本看不出什么怀有身孕的模样,腰身纤细,仿佛一条手臂就能完全圈进怀里。
他衣服下摆不长,纤细的小腿从鲜红的衣物间伸出来,衬得越发白皙光洁。
江慎吞咽一下,艰难移开了视线。
应……应当不会吧?
把人睡了,又把人忘了。
他是畜生吗?
江慎神色复杂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低下头,看向大清早就神采奕奕的某处。
……你也是畜生吗?.
江慎出门时还有些浑浑噩噩,他走出院门,一袭黑衣的青年正守在那里。见他出来,连忙屈膝跪地。
“殿下。”郁修问,“离祭祖大典还有两个时辰,您怎么醒得这么早?”
“睡不着。”江慎疲惫地按了按眉心,淡声吩咐,“给我寻个偏院沐浴。”
郁修一怔,问:“这院中可是有何不妥?”
这祖庙自然比不上太子东宫或其他行宫,但安排给江慎的院落已经是整个祖庙内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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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端端的,为何要换?
“没什么不妥,让你去就去。”江慎懒得解释,摆了摆手。
郁修只得应了声“是”,转身去办。
郁修跟在江慎身边多年,算得上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他很快安排好了一个全新的偏院,江慎没要任何人侍奉,只留下郁修在旁候着。
水汽蒸腾,江慎把自己泡进水里,紧绷了一夜的疲惫神经这才放松下来。
他靠在汤池里闭目养神,郁修隔着一道屏障立在外头,声音传来:“殿下当以身体为重。”
江慎睁开眼,没明白他想说什么。
郁修又道:“殿下如此日夜操劳政务,长此以往,身体怎么受得住?”
江慎:“……”
郁修不知道昨晚发生过什么,只是见江慎神色疲惫,以为他又在为了政务废寝忘食。
很可惜,并不是这样。
这一整夜江慎胡思乱想,什么事都想过了,唯独把政务上的事忘了个干干净净,一刻也没有想起来过。
要不是祭祖大典非同小可,耽误不得,他今早甚至不太想出门。
江慎清了清嗓子,淡声应道:“知道了。”
郁修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江慎又唤他:“郁修,你进来。”
青年绕过屏风走进来。
郁修与江慎同龄,又掌握了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在很多时候,他能直接代替江慎去做一些事。但他本人实际的模样长得也不差,算不上极其出众,胜在英气。
江慎打量了他一会儿,问:“你还没有娶妻对吧?”
郁修:“属下尚未娶妻。”
江慎:“有喜欢的人了吗?”
郁修:“?”
“咳,本殿下的意思是,如果你有喜欢的人,尽可说出来,本殿下替你做主。”
“多谢殿下。”郁修不疑有他,道,“郁修此生只愿侍奉殿下左右,护殿下周全,并无娶妻生子的打算。”
“话别说得这么绝对。”江慎顿了顿,斟酌字句,缓缓问,“如果有一天,你觉得你忘了些很重要的事,而这时候,正巧有个陌生人找上门来,指责你始乱终弃,把他忘了。你会相信吗?”
郁修望向江慎,神情有片刻空白。
江慎强调:“假设。”
郁修“哦”了声,又想了想,认真道:“属下以为,片面之词,不可尽信。”
江慎:“可他长得很好看。”
郁修:“……”
郁修:“属下曾听说过一句话。”
江慎:“什么?”
郁修:“越好看的人,便越会骗人。”
江慎与他对视片刻。
郁修低下头:“这也是片面之词,殿下不必尽信。”
“嗯,你说得很有道理。”江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又吩咐道:“你先下去吧,把本殿下昨晚住那院子守好了,从今日起,不要让任何人靠近,也不要让……”
他话音一顿,没有把话说完。
也别让院子里那个小家伙跑了。
从小到大,还从没有人敢在江慎面前撒这么大的谎。没有人敢,也没有人骗得过。
那到底是不是个小骗子,他迟早审得出来。
江慎敛下眼,想起今早出门前看见的,那少年毫无防备的睡颜,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待祭祖大典结束,他便回来亲自,慢慢的审。
第23章
黎阮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是被窗外的响动吵醒的。
他迷迷糊糊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偏头看见了窗户外那团黑影。小山雀蹲在窗边,正笃笃笃地啄着窗柩。
他手一抬,窗户被一阵风吹开。
小山雀飞了进来。
“黎阮,昨晚怎么样,江慎相信你了吧?”
小山雀落在床榻边,扬着脑袋得意道:“我出的主意不错吧?”
“但我感觉他没有特别相信。”黎阮躺回床上,抓过被子抱在怀里,“他问了我好多问题啊,我都答不上来。”
小山雀:“可他如果不相信你,应该会把你赶走才对吧?”
“也是哦。”黎阮歪着脑袋,“他还让我睡他的床上,那应该没有太怀疑我。”
……完全已经不记得是自己先装睡不肯回答问题的。
江慎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了,但屋子里属于他的味道还没有完全散去。黎阮抱着昨天江慎亲手给他盖的被子,深深吸了一口。
或许是怀了崽子的原因,黎阮现在对江慎的味道很依赖,身旁没有江慎的味道连觉也睡不好。江慎留在他洞府里的那几件衣服,这几天下来已经被黎阮揉得皱皱巴巴,几乎没法再穿了。
但这屋子里的味道也很有限,毕竟江慎是昨天黄昏左右才到了祖庙,并没有在这屋子里待太久。
黎阮吸了一会儿觉得并不满足,决定去找真人。
“你知不知道江慎去哪儿了?”黎阮翻身坐起来,问小山雀。
小山雀道:“他上午在前山那个祭坛,好像是主持什么大典来着,我看见了。”
黎阮昨晚特意等到夜色已深后才来找江慎,那会儿小山雀已经在前山寻了个枝头睡着了,今早睡醒后正好撞见了他们举行祭祖大典。
“我去树林子里吃了点果子,出来时看见前山的人已经散了呀。”小山雀问,“江慎一直没回来吗?”
黎阮不太确定:“应该没有吧。”
虽然他一直睡得很沉,但早晨江慎离开时,他模模糊糊是有点感觉的。如果中途回来过,他不应该完全没有察觉。
“不过我看见院子里放了几盘点心。”小山雀飞到窗边,指了指外边,“是不是他给你准备的?”
黎阮走过去,顺着小山雀的视线看过去,果真看见院子里的石桌上摆了几盘糕点。
他昨晚没太注意,隐约记得那里应该是没有东西的。
是江慎给他准备的吗?
“算了。”食物的吸引力远不如江慎本人,黎阮没在多想,摇身一变,幻化回了一只小狐狸。
“我们去找找他吧。”.
江慎原本祭祖大典结束就要回来的。
按照流程,他上午完成主持祭祖大典,下午回屋歇一歇,稍作准备。从明日开始,便要去后山祠堂,斋戒诵经三日,替圣上祈福。
因此,在主持祭礼的时候,他脑中还在想要怎么审昨晚那贸然登门的少年。
可祭祖大典结束后,却出了点岔子。
“今晚就去祠堂?”江慎望着面前那一身朝服,恭恭敬敬朝他行礼的人,似笑非笑,“怎么这么突然,昨日那份流程上可不是这么写的。”
这人是礼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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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祭司主事,此番祭祖大典圣上交由他全权负责。
祠祭司主事已经年过半百,说话待人总是和和气气:“原本是这样没错。可微臣昨晚与祖庙祭司夜观天象,今日是个吉日,最适宜入祠堂祈福。”
“殿下此番是为陛下祈福而来,若能提早一天入祠堂,也能让先祖与上天看到殿下的孝义和决心,如此……”
他说话慢慢悠悠,听得江慎没什么耐心,抬手打断:“那依本殿下看来,也不用等到今晚了,现在就去,如何?”
祠祭司主事一愣。
“不是要让先祖和上天看到我的决心吗,我提前半日入祠堂,这决心够不够?”江慎唇角勾起个弧度,眼底却并无笑意,“去准备吧。”
他没给任何人辩驳的机会,祠祭司主事只得又朝他行了一礼,领命去办。
待人走后,郁修才走上前来:“殿下,这……”
江慎抬手拦住他的话音,淡声道:“随我进屋换身衣服。”
祭祖大典才刚刚结束,江慎身上还穿着祭礼服,一袭暗紫冕袍宽大厚重,行动颇有不便。江慎领着郁修去了祭坛旁的暖阁,立即有宫女上前替他更衣。
脱去那厚重的外袍,只留下里头淡紫的常服。
斋戒祈福的规矩与祭祖大典又有不同,他需要一切从简,独自前往。
待到宫女替他摘了发冠,江慎吩咐:“都下去吧,我与郁统领有话要说。”
宫女行礼告退,郁修跟过去检查一番门后窗外,便听江慎悠悠道:“有些人,三日都等不及啊。”
郁修:“殿下,您真要现在入祠堂?”
“你没听见祠祭司主事将话都说到那份上了,我要是不去,岂不是显得很没有孝义和决心?”江慎从妆台上取了根木簪,将散落的发丝束好,轻嘲一笑,“那些老家伙就等着抓我把柄呢,我自然要表现得有诚意一些。”
所谓祭祀先祖,为圣上祈福,自然不是江慎本意。以他的性子,他宁可去民间遍寻几次名医,也不相信自己在祠堂里念念经,吃几天素斋,就能让圣上的顽疾康复。
可当朝素来重礼,他不信这套,但当今圣上、满朝文武、黎明百姓,都信得很。
为了笼络民心,这一出他不得不演。
既然演了,那就要演得漂亮,演得挑不出纰漏才行。
但江慎说完这话,却又叹了口气:“真耽误事。”
本来还想回去审一审那小家伙的。
现在这一去祠堂,至少得耽搁三天。
麻烦。
郁修担忧道:“可殿下的安危……”
祖庙规矩繁多,太子入祠堂不能带任何守卫,除了每日早晚去送素斋的管事外,任何人不能接近那里。
如果有人存了歹心,这是最好的可乘之机。
原本按照流程,江慎明日才入祠堂,郁修还有时间在那祠堂附近布防,可如今……
“一切按原定计划行事便好,不必担忧。”江慎想了想,道,“只是有一件事有点麻烦,你得帮我个忙。”
郁修:“殿下请吩咐。”
“你派人做几盘点心,送去我昨晚住那院子。放在院子里就好,不要进屋。”
郁修:“……”
郁修待江慎忠心耿耿,但不是傻子。他沉默片刻,迟疑着问:“殿下,您早晨说的那个假设……”
江慎回过头,与他对视片刻。
神情淡淡,透着几分无辜。
郁修低头:“只是个假设,属下明白了。”.
祠堂是祖庙最后方的一座大殿,有重重院墙阻隔,琉璃青瓦,绿荫环绕,格外清净。
午后,江慎沐浴更衣,除去身上一切外物,只着一身素衣进入。
祠堂内的陈设也极为简单,前方主殿供奉牌位,放置三个蒲团,供人参拜诵经。主殿两侧则设有暖阁,可供休息。
管事合上门离开,江慎立于殿中,抬眼看向前方那些牌位。
这大殿里供奉的皆是历任先皇,以及几位开国功臣。江慎虽然不信鬼神,但死者为大,在历任先祖牌位面前,仍留有敬畏之心。
他点了几根香,俯身跪在牌位前的蒲团上,毕恭毕敬拜了三拜。
而后又在大殿旁的桌案边坐下。
所谓斋戒祈福虽然只是演一场戏,但并不代表江慎只在这祠堂里关上三天便万事大吉。这三天里,他得亲手誊抄经文,以展现自己的孝心。
这誊抄的经文,三天后还要呈回京城,给圣上过目,而后公之于众。
誊抄经文这点小事对江慎来说不过轻而易举,他研墨提笔,神情百无聊赖,写下的字迹却工整俊逸,锋芒尽敛。
刚抄了两页,便听见门外传来敲门声。
叩叩叩。
叩叩叩。
动作很轻,但在这空荡荡的大殿内却听得很清晰。
江慎笔尖一顿,知道这是谁了。
原本恹恹的神情立即换做一副兴意盎然,就连江慎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眼底已不自觉浮现出笑意。
可他没有起身,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低头书写,就连脊背都挺得更直了。
那敲门声按着熟悉的节奏,时不时轻轻敲几下。
寻常人敲了几下没人应门或许就放弃了,但来人显然有些一根筋,江慎不应门,他便这么一直持续地敲着,大有一副偏要敲到江慎给他开门为止。
江慎原本是想故意晾他一会儿,等着看来人还有没有后招,没想到这人如此执着,继续这么敲下去,恐怕要把殿外看守的管事都惊动了。
无奈,只能起身去开门。
将殿门拉开一道缝隙,正扒着殿门的少年一个没站稳,“哎哟”一声险些摔进去。
被江慎接了个满怀。
少年身形纤细,抱起来的手感却格外柔软。中午阳光正好,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身上被晒得暖烘烘的,还带着草木清新的气息。
江慎极为喜欢这个手感,一时间没舍得松手,面上却做出一副责怪模样:“你怎么会来这里?”
黎阮就坦诚得多。
他把脑袋埋进江慎怀里,舒舒服服吸了一口对方的味道,才道:“我来找你呀。”
声音软软的。
江慎有时候觉得,少年表现得真像是某种小动物,还是最会黏人,一刻都离不得主人的那种。
他勉强压下唇角的笑意,板着脸把少年拎进了大殿,合上门。
“这里就是祠堂啊。”少年好奇地打量一圈,“感觉好没意思,你要在这里关三天吗?”
祖宗祠堂素来便是如此,殿内入目只有牌位和香台,自然不会有趣到哪儿去。
但江慎还没遇到过谁敢把这话说出来。
江慎问:“这上面可都是当朝皇室的祖宗牌位,你这么出言不逊,就不怕触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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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灵?”
“他们早转世去了,才不会听到。”黎阮不以为意,“就算没有转世,功德圆满上天做了神仙,也不会管凡尘间的事。好不容易超脱了轮回俗世,谁还乐意回来?”
江慎怔然。
这少年瞧着年纪不大,甚至有点傻乎乎的模样,他没想到,这少年竟会有如此通透的想法。
江慎眸光敛下,没再多言,转头回了桌案前:“所以,你就这么没规没矩,跑来祠堂找我?你不知道太子斋戒祈福期间,祠堂不让外人进入吗?”
黎阮心虚地抿了下唇:“不……不知道啊。”
他是知道的。
方才他变回原形,和小山雀一起在祖庙里找江慎的时候听见了这事,所以他才知道江慎在这里,也知道他要在这里待上三天。
可是三天也太久了。
他好不容易才重新见到江慎,不想和他分开那么久。
少年这点小动作江慎全看在眼里,故意道:“那你现在知道了,还不快走?”
黎阮当然不可能走,非但没走,还磨磨蹭蹭贴到江慎身边。
“其实我也不想来打扰你的,但是我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我好饿啊。”黎阮在桌案边坐下,可怜巴巴地望着江慎,“我怀着你的崽子,我不能饿肚子的,你怎么可以不管我呢?”
江慎手一抖,在纸上留下一滴墨迹。
也不知为何,这少年始终坚定地认为自己怀了身孕,江慎想了想,放弃与他继续掰扯男子到底能不能怀孕。
他放下笔,撕下那页揉成团扔了,平静道:“我让人给你送了吃食,你没看见吗?”
黎阮眨了眨眼。
原来那真的是给他的。
就算江慎现在不认得他,也不怎么相信他,但还是担心他会饿肚子。
黎阮忽然开心起来。
但口中依旧道:“我没看见,我醒来之后就直接来找你了。”
小骗子。
江慎敛下眼,终于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
还是个不怎么会说谎的小骗子。
他清了清嗓子,道:“那可不巧,这三日我在祠堂斋戒,只有每日早晚才会有人来送饭,你现在这里等吃的……恐怕还得等上两个时辰。”
“啊……”黎阮有些惊讶,而后又露出一丝同情,“原来当太子也这么可怜,难怪你之前都不太想回来。”
江慎:“?”
黎阮认真道:“那我就陪你饿肚子好了,我没关系的。”
江慎:“……”
这都什么跟什么。
少年这一句话说得江慎哑口无言,他索性也不再装模作样的誊抄经文,抬眼看向少年:“既然你不愿走,那昨晚没说完的事,我们能继续说了吗?”
这一招很有用。
江慎明明白白看见少年的神情又变得躲闪,但大约知道是躲不过,下定决心似的:“想问什么,你问吧。”
如果说昨日少年在他屋中睡着时,江慎心中还有七成怀疑,那么这一夜过去,这怀疑已经降了大半。
这少年不会隐藏情绪,开心还是难过,在说实话还是在撒谎,都表现得格外明显。
江慎识人无数,一眼便看了个清楚。
但这不代表少年说的话全是真的。
该审的,还是要审。
“现在是你要想让我信任,怎么会是我来问?”江慎道,“你千里迢迢追来祖庙找我,不就是为了让我相信你是我的恩人,既然如此,你那里应该有能够让我信任的证据。”
“你要是给不出来,我要如何信你?”
“证据……”黎阮抓了抓头发。
他来得太匆忙,没有带上江慎留下的东西,要说证据,他是真的给不出来。
而且,江慎现在已经没有了记忆,就算把那三个月他们之间发生的事都说出来,他也不会记得。
还能有什么证据呢……
“我想到了!”黎阮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江慎,“我有证据的。”
黎阮道:“你之前经常给我讲朝堂的故事,我还记得一些。”
江慎当初告诉他的大多是朝堂和皇室的秘辛,就连朝中大臣也不一定全都知道,更不用说普通的平民百姓。
不过黎阮当初完全是听故事的心态,就算听进去了,其实记得也不完全。他努力从记忆深处挑出一些印象深的说了出来,江慎脸色渐渐变了。
“……还有就是你抓湖广巡抚那件事。”黎阮道,“你找手下扮成了你的样子,故意引湖广巡抚上钩。你当时说了,湖广巡抚是被派来试探你的弃子,他面前只剩两条路,要么向你告密刺杀的真凶,要么就是刺杀你。不过他选了后者。”
“还有,你当时烧掉的那封密函——”
黎阮话音戛然而止。
那封密函是黎阮用法术帮江慎找回来的,这个不能往外说。
江慎方才一直没有打断他,直到这会儿黎阮止了话头,他才徐徐开口:“你说密函怎么了?”
“密……密函……密函的事我不记得了。”
又在撒谎。
江慎轻轻舒了口气。
因为黎阮很多事记得不太清楚,而且好些故事他自己都没听明白,因此说出来的故事不免有些颠三倒四。他方才说出的那些,其实好几处都有错漏。
但他说对的也不少。
而且很多事,是只有江慎才知道的。
他是从何处得知这些?
难道真是自己告诉他的?
江慎抬眼看向少年,头一次有些怀疑自己。
短短三个月,他怎么可能将这么重要的机密全都告诉一个外人?
江慎闭了闭眼,又问:“我与你说这些的时候,没有告诉过你不要告诉别人吗?”
“你说过的。”黎阮道,“你说这些事好多都是绝密,要是传出去可能会引起大乱子,还会被人灭口。但你不是要证据嘛,我只能都说出来了。”
“再说了,你也不是外人呀。”
江慎默然。
无法反驳的理由。
他又问:“密函又是怎么回事?”
那封骗他入京的假密函,如今仍然存放在他的宫中。
可在他的记忆里,他在收到密函后,便亲手将那其烧毁了。
他这段时间的记忆极其混乱,先前只当是自己记错了,可偏偏少年方才又不小心提到了密函。
难道这其中真有隐情?
黎阮不说话了。
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道:“……你能不能别问了呀?”
在黎阮存有记忆的这几百年来,他说的谎话加起来还没有这两日多。
他不会撒谎,也不想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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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江慎解释。
“我有些事情还不能告诉你,但我也不想骗你,所以……你能不能先别问这些。”黎阮伸手去抓他的衣袖,小声道,“能说的我都说了,你就相信我吧,好不好?我真的只是想来找你……”
江慎心底轻轻一颤。
的确,如果他只是想要少年认识他的证据,他方才说的那些已经足够了。江慎这数十年在京城乃至整个中原大地布下联络网,联络网环环相扣,彼此保密,有些事情,除了他,就连郁修都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可少年却能一桩桩数出来。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将这么机密的事情说出去,但他的确说了,也只有他能说出去。
至少在那几个月间,他好像当真对这少年全无保留。
如果他之前当真这么喜欢他,现在非但将对方忘了个一干二净,还偏要逼着他将过往的秘密全说出来自证。
这太绝情了。
本来就是他亏欠了人家。
而且……
江慎深深吸了一口气,除开一切理智和犹疑,他感受到了如今最真切的想法。
他不想逼他,也不想见他受委屈。
罢了。
等到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少年已经受了很多委屈,何必这时候苦苦相逼。
江慎心下有了决定,又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黎阮。”黎阮回答,“但你之前都叫我小狐狸的。”
“小狐狸?”江慎忽然想起了那个留在他身边的狐狸玉坠,问,“所以,那个坠子是你送给我的?”
“坠子?”黎阮恍然,“对哦,我送过你一个坠子,是用桃花变——”他顿了下,“是粉色的,刻成了小狐狸的模样,对吧?”
“那是你回京那天,你怎么都不肯走,偏要我做出来哄你的。”
“……你不会已经扔了吧?”
其实扔了也没什么大不了,那东西黎阮弹指间就能做出一大堆,不算什么稀罕玩意。
但江慎不知道这些,急忙道:“当然没有。那东西我留在京城了,想寻到它的主人……我当然不可能扔。”
黎阮眨了眨眼:“你在找我呀?”
江慎:“……嗯。”
少年一直坐在桌案边和他说话,双手托着下巴,脑袋微微歪着,注视着江慎的眼眸里盛着寻常人没有的光彩。
听完这句话,他忽然开心地笑起来。
黎阮笑着道:“那你现在找到了。”
哪怕记忆全无,江慎也没有放弃找寻黎阮的下落。
黎阮觉得阿雪说得没错。
他不该小看了凡人,他们之间留下过那么多的痕迹,就算今日黎阮不来凡间,江慎也迟早有一天会找回去。
找回长鸣山,找回那段被抹去的记忆.
江慎没再继续逼问,黎阮才终于能够放松下来。但放松下来之后,肚子便更饿了。
咕噜……
寂静无声的大殿之上,传来一声异响。
江慎笔下一顿,回过头去。
少年蜷缩在他后头的软席上,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半个时辰前,他还兴冲冲要陪江慎一起,不会写字,就坐在旁边陪他,帮他研墨倒水。
结果没坚持多久,便跑去一旁打起了瞌睡。
咕噜……
这次江慎听清了,的确是从少年肚子里发出来的。
哪怕到了梦里,肚子也还在咕噜咕噜直叫唤,看来是真饿了。
江慎放下笔,估摸一下时辰,起身推开殿门走出去。
太子祈福期间,祠堂内外都不留人。江慎穿过前方三开门的院落,走到院墙外,才终于看见了看守。
“哟,太子殿下!”管事的连忙迎上前来,“您怎么出来了,祈福期间您不能出来呀,您这……”
江慎打断道:“本殿下饿了,你去给我弄点吃的过来。”
“可是斋戒的规矩……”
江慎淡淡瞥了他一眼。
管事的连忙改口:“是,眼下时辰也不早了,是快到晚膳的时间,小的这就去准备。”
江慎应了声,板着脸吩咐:“记得多弄几个菜,很饿。”
交代完后,才又转身回了祠堂。
少年依旧维持着他离开前的姿势,睡得无知无觉。
晚膳过会儿就会送过来,可不能让别人看见这小家伙睡在这儿。
祖庙里规矩多,就连品阶不到的妃嫔都不能轻易进入宗祠,更不用说这没名没分的少年。而且,要是让别人知道,当朝太子在祠堂斋戒祈福,身边却还带了人。
他可就说不清了。
江慎走到少年身边,低下头,却没急着唤醒他。
隔得近了,更能看出少年的确生了一张极其明艳动人的脸,哪怕用最挑剔的眼光来看,也很难在少年脸上挑出任何瑕疵。
江慎看得有些出神,伸出手,指腹在少年侧脸摩挲一下。
“老实说,你是不是勾引我了?”他轻声问。
江慎实在想不出,到底是什么,能让数月前的他失去一切戒心,对这陌生少年知无不言。
什么秘密都说出去了,真不像他会做的事。
“我是想勾引你呀。”大概是因为肚子饿的原因,黎阮睡得不深。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人还没完全清醒,倒先回答起江慎的话来,“可是怎么都勾不到。”
江慎失笑:“你这是没勾到的模样?”
如果少年说的都是真的,几个月前的自己,大概魂都快被勾没了。
黎阮还有点犯困,懒得动弹,声音也倦倦的:“后来也许勾到了吧,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其他的。”
江慎:“什么?”
“你靠我好近啊。”黎阮冲他笑起来,眸光里闪烁着狡黠,“你……是不是想亲我呀?”
之前江慎每次想亲他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
一模一样。
第24章
“你在胡说什么?!”
江慎猝然起身,脖子到耳根红了一大片,心脏急促跳动。
直到听了少年这句话,江慎才发现他的确与少年靠得很近。
近得几乎只要略微低头,便能触碰到他。
但他那只是……只是想看得更清楚,绝对不会有其他非分之想。
他明明昨晚才头一次见到少年,怎么可能生出那种念头。
“我没有胡说呀。”黎阮坐起身,仰头望着江慎,好像并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么要命的话,“你之前想亲我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
江慎耳根发烫,局促地不敢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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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听了这话,又忍不住问:“我之前……亲过你吗?”
黎阮:“亲过好多次啦。”
江慎心思一时烦乱,被人轻轻拉了拉衣袖。
“你不记得了对不对?”少年低声问着,语气却不是委屈,而是仿佛极为体贴,“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江慎呼吸一滞。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看过去。少年的嘴唇看上去极软,没有涂任何脂粉,是很漂亮又自然的淡粉色。与江慎天生薄唇不同,少年唇瓣丰满得恰到好处,说话时微微开合,又软又弹,露出里面淡粉的舌尖。
不知吻上去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江慎略微失神,而后触及少年笑得有些狡猾的视线,立刻回过神来。
“你故意勾我。”江慎闪电般移开视线,语气有点恼,“你就是想亲我。”
“是啊。”黎阮被他戳穿,一点害羞的模样都没有,反倒坦荡承认,“你都好久没亲过我了,你亲亲我嘛。”
亲不亲是其次,他是想吃江慎的精元了。
江慎现在不认得他,也不让他靠得太近,他几乎没有机会吸食他的精元。
他又不能直说他是妖怪,来找江慎就是为了吸食他的精元。
只能用这种方法。
因为真的很馋。
黎阮不知这是不是与肚子里那小崽子有关,和江慎重逢之后,他比先前还要馋他。想吃他的精元,想时时刻刻和他贴在一块,想……双修。
每到这时候,黎阮就很后悔他抹掉了江慎的记忆,不然他们早就双修好多次了。
想要多少次就能有多少次。
想到这里,黎阮竟然生出几分惆怅。
江慎对他所思所想完全不知情,但他眼睁睁看见,少年在他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后,竟低下了头,仿佛很沮丧的模样。
只是不给他亲,他至于这么难过吗?
江慎心里竟浮现一丝愧疚。
这少年……当真这么喜欢他?
细想的确如此,这少年身上当是有点本事的,不然也无法三番两次避开守卫闯到他身边来。无论是擅闯太子院落,还是如今这祠堂,被抓到都是当刺客处死的罪责。
这少年冒着这般危险来到他身边,只是为了与他待在一起。
这还不够喜欢吗?
江慎看少年的眼神渐渐变了。
“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江慎声音放柔下来,劝慰道,“我……我不知为何我会失了记忆,将你忘了,但这绝非我本意。”
“你想要的,我暂时无法满足。”
“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慢慢寻回那些记忆。若你所说的过往当真,我绝不会负你。”
江慎认识少年甚至不足十二时辰,要他现在就对少年做出那种……逾越礼数的事,从理智上,他做不到。
他又不是真正的畜生。
“……好吧。”黎阮有点失落,“你不记得我了,我理解的,没关系。”
他又问:“那你需要多久呀?能不能不要太久,我等不了太久的。”
事态其实是有一点紧迫的。
黎阮肚子里那小崽子时时刻刻都在吸收他的灵力,黎阮刚恢复法力没多久,没法长久的供给灵力给这小崽子。来之前阿雪给他吃了些补充灵力的丹药,而来了江慎身边之后,吸收的速度似乎的确放慢了些。
但依旧没有停下。
如果一直拖延下去,他可能真的会被重新打回原形。
少年这模样又让江慎心头极软,他略微弯腰,摸了摸少年的头发:“不会太久,我保证。”.
管事的来送晚膳时,黎阮听话乖乖躲去了殿后。
虽说是斋戒,但当朝太子的膳食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尤其他方才还特意吩咐了多要一些。
于是,黎阮出来时,便看见七八道精致的素斋摆了满桌。
只是碗筷只有一副。
“这儿都是人精,再多要一副碗筷太可疑,先将就着吧。”江慎将喝汤用的汤碗和汤匙分给黎阮,道,“想吃什么,我帮你夹。”
黎阮当然不介意这些。
他和江慎在长鸣山的时候,他们连筷子都很少用上。
说实话,他压根不习惯用那东西。
他视线在桌上巡了一圈,却皱眉:“怎么都没有肉啊?”
“斋戒斋戒,当然要食素斋。”江慎觉得他这模样尤为可爱,故意逗他,“你要是想吃肉便回昨晚那院子里去,我派人给你送。”
黎阮摇头:“那还是算了,我要和你在一块。”
就算暂时不能吸收精元,待在江慎身边也更舒服些。
江慎只当是少年喜欢他极了,一刻都不肯离开他。他心底美滋滋的,给少年夹了道菜:“你尝尝这个,虽然是素豆腐做的,但尝起来有肉味。”
两人便这么用一副碗筷,一起用完了这顿晚膳。
吃饭时,江慎还有意观察,把少年喜欢吃的东西都一一记下。
少年不太爱吃蔬菜,尤其那几道清炒的小菜,尝了两口就没再动过。但少年却极喜欢吃甜食,什么糖糕糖饼,就连最后那道甜羹,都喝了三大碗。
……然后就一不小心吃多了。
吃饱喝足,黎阮直接躲去了一旁的暖阁,让管事的过来将碗碟收走。管事的前脚刚走,后脚江慎走进暖阁,便看见少年倒在小榻上揉肚子。
“好撑……”
江慎失笑:“还说什么只想吃肉,别的都不爱吃,我看你吃得挺开心。”
七八道小菜,除了他不爱吃的蔬菜,其他全被吃了个干干净净。害得那管事的方才在收拾的时候,一直用异样的眼光瞧着江慎,生怕他没吃饱。
“我饿了一天嘛。”黎阮道,“而且我现在肚子里还有个崽,我当然要多吃点。”
又是崽。
江慎眉宇微微蹙起。
相处这么长时间下来,他已经能很轻易的分辨少年何时在说实话,何时又在撒谎。少年说谎时,神态会有些心虚躲闪,浑身都紧绷着,像把绒毛全都竖起,警惕万分的小动物。
但说实话时,就放松多了。
而他每次提起自己身怀有孕的事,态度都十分认真,丝毫不显紧张,不是说谎的模样。
可是……男子是真的不能怀孕吧?
江慎忽然有点怀疑自己。
看样子,等他们离开此处后,他得请太医过来替这小家伙瞧瞧。
江慎这么想着,又问:“刚才还答应晚上要陪我誊抄经文,不想去了?”
少年已经又侧躺着把自己蜷成一小团,听言摇了摇头,仿佛已经昏昏欲睡:“困……我要养胎,不能累着。”
江慎:“……”
江慎无奈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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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头出了暖阁。
黎阮很快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在睡梦中闻到了一股古怪的味道。他睁开眼,江慎还没回来,暖阁的烛灯已经熄灭了。
空气里弥漫着那股很淡,却很刺鼻的味道。
这味道如果换做凡人大概不会闻得出,但动物的嗅觉灵敏很多,这味道瞒不过黎阮。
他起身,透过房门往外看去。这暖阁在祠堂主殿的右侧,后方有一条回廊相连,从房门看出去正好能看见前殿的方向。
殿内的烛光依旧还亮着,但窗户边已经没有了江慎的身影。
在黎阮睡着之前,他原本一直在那里誊抄经文。
他去哪儿了?
黎阮正想去找他,耳廓微动,又听见了一点声响。
他眉头蹙起,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口中轻声念咒,化作一道青烟,悄无声息从窗户飞了出去。
今夜无星无月,整座祠堂都陷入一片黑暗当中,难以视物。有人借着夜色绕到主殿后方,手中还拎着一桶沉甸甸的东西。
他正想往墙上泼,却听得黑暗里传来一道清亮的少年嗓音:“那是什么呀?”
来人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桶摔到地上,粘稠深黑,呈液体状的事物流了满地。
那味道一时间变得更浓了。
“你……你是什么人?这里怎么会有别人?!”
这味道对嗅觉灵敏的动物来说刺鼻得有点难受,黎阮闻着想吐,捂着鼻子后退两步:“你又是什么人,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弄这个难闻的东西做什么?”
来人并不回答,只听得一声利刃出鞘的锐响。
黑暗里闪现一抹雪亮。
来者显然是经由特殊训练过的杀手,动作十分敏捷。那长刀猛地朝黎阮劈来,可后者只是纵身一跃,轻巧地躲过了这一击。
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凡人。
黎阮在妖族里打架就从没输过,真要动起手来,这人连黎阮的衣摆都碰不到。
他大半夜被吵醒,又被这味道弄得不舒服,有点生气:“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我只是想问你那是什么,你打我做什么?”
来者似乎很快发现自己不是对手,索性把手中的长刀一扔,又从怀中掏出一物。
那是个火折子。
他冷笑一声:“我现在就告诉你那是什么。”
他往火折子上一吹,再轻轻一扔。些许火星在半空划过一道弧度,落到地上,飞快点燃了那淌在墙上地上的液体。
火舌骤然覆上了大片墙壁.
江慎并未走远。
这祖庙的布置更像皇家园林,尤其这供奉牌位的祠堂外,重重高墙下树荫茂密,极易藏身。
江慎负手立于高墙之下,他的身后,有人快步走近,单膝跪地:“殿下。”
“人抓到了?”江慎轻声问。
“是,潜入祖庙的一共二十九名死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已全在控制之中。”
来者正是郁修,他抬手示意,身后便有两名侍卫押解着一名黑衣人走上前来:“还有此人……”
那人蒙脸的黑布揭开,竟是那位礼部的祠祭司主事。
“原来是李大人。”江慎淡淡一笑,“您老人家是个文臣,又不会武,怎么杀我还亲自来啊?”
年过半百的老者瞧着有些狼狈,说话时也没有了先前那番和气:“你早就猜到了?”
“猜到什么?猜到你们会趁我孤身在祠堂祈福之际,派人来暗杀我?这一点也不难猜。”江慎脸上还是带着微笑,眼底却并无笑意,“倒是你,你们怎么不想想,本殿下刚逃过一劫回到京城,为何忽然要在这时提出前来祭祖?”
李大人一怔:“你……你一早就谋划好了?”
江慎:“你们在京城外截杀我未能成功,我回京后步步紧逼,没给你们留下任何喘息的空间。你们需要一个找我出气的机会,所以我便给了你们这个机会。”
包括先前在京城的那番动作,也是为了今日的铺垫。
江慎故意将矛头对准三皇子派系,短短一个月便下狱处死了数十名官员,但那只是清洗了明面上支持的大臣。
在朝堂这暗潮涌动之下,还潜藏着不少人。
而祖庙这一行,就是为了给他们制造个机会,让他们能够浮出水面。
斩草除根,向来是江慎一贯的做法。
“但我没想到真的是你。”江慎走到李大人面前,略微弯腰看他,“连你也支持老三?”
此番太子祭祖,随行的官员其实不少。对于这次到底会是谁浮出水面,江慎先前在心中大致有过一些猜测。
但从没猜过面前这位。
李大人年事已高,从先皇在世时便在礼部当职,主持各类祭祀庆典,已经算得上元老。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参与过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
在此之前,江慎几乎没有怀疑过他。
直到,他在今日祭祖大典结束后,要求江慎立即入祠堂。
“李大人最是重礼,那老三生性散漫,不守礼教。”江慎问,“你为何会支持他?”
李大人道:“三殿下天赋超群,文采非凡。”
“嗯,老三的确有点才华。”江慎点点头,又道,“可他是非不分,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前两年他纵容一纨绔当街强抢民女,事后那女子被逼死,他还动用皇子身份瞒下此事。只因那纨绔是京城富商之子,能帮他良多。”
“这样的人,你真觉得他能当个好皇帝?”
“还是说……”江慎眼眸眯起,轻声道,“老三只是个幌子,你背后侍奉的,另有其人。”
李大人垂眸不答。
江慎还想再问,忽然听见身旁有人唤他:“殿下,祠堂那边——”
他猝然抬头,只见沉沉夜色当中,忽然亮起一道火光。
那火势烧得极快,大火从殿后烧起来,几乎转瞬间,火光便冲上了天际。
“去救火!”
江慎低喝一声,回过头却看见,跪在他面前的老者脸上,忽然浮现起一丝笑意:“殿下此番棋差一着,我共派了三十名死士,前面那二十九个,都是为了给最后那个铺路。”
江慎没有理会,他面沉如水,快步往主殿去。
火光亮起的那一瞬间,他便知道这人的计划是什么了。
从头到尾,李大人没有想要杀他,他派出三十名死士,甚至不惜用自己做诱饵,想要的,不过是烧了祠堂。
祠堂里供奉着皇室祖先牌位,江慎今夜在祠堂斋戒祈福,祠堂便遭了一场大火。无论这起火原因是什么,江慎的失察之罪是免不了的。如果运气不好,祖宗牌位受了损害,他便更是成为了皇室的罪人。
到那时候,圣上触怒还算轻的。当朝从皇室到民间,皆信奉天命,此事一出,民间必然会兴起一番波澜,认为太子殿下未得祖宗庇佑,不能继承大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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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搞礼教的,最擅长人言可畏这一套。
这才是祠祭司主事能想出来的招数。
至于为什么冒着会被江慎怀疑的危险,偏偏选择今夜,多半是因为只有今夜无星无月,山风最大。
最适合放火。
但事实上,这招对江慎的作用有限。
他并非重礼教之人,也从来不会被一两句谣言压死,就算祠祭司主事当真一把火将祠堂烧了个干净,至多不过是被治一个失察之罪,他认了也无妨。
至于那些迂腐老臣,皇亲国戚如何看他,他本来就不在意。
可是……
黎阮还在祠堂里。
他一早就猜到对方会在今晚动手,原本是不想晚上的事惊扰到黎阮,才会提前离开祠堂。江慎特意大摇大摆走出祠堂,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看见,以为祠堂里没有人,也就不会在混乱中伤到黎阮。
他没想到,有人如此胆大包天,为了让他坐不稳这个皇位,竟不惜在祠堂放火。
江慎疾步奔向祠堂,忽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到了脸上。
他脚步一滞,抬手摸了摸。
……雨?
他抬眼往天上看去,沉沉天幕中,越来越多雨水落下来。那雨先是淅淅沥沥,而后迅速变成了瓢泼大雨,几乎一瞬间便沾湿了江慎的衣服。
雨幕很快将整个祖庙覆盖,也将那冲天的大火一点点熄灭。
原本想赶去祠堂救火的众侍卫皆愣在了原地,不知是谁起了头,众人跪倒在地,齐声高呼。
“天降福泽,天佑殿下!”
“天降福泽,天佑殿下!”
“天降福泽,天佑殿下!”
众侍卫的高喊声甚至几乎盖过了雨声,江慎没有理会,也没有停下,继续快步走向祠堂。
没进主殿,而是来到了暖阁。
殿后的火已被大雨彻底浇灭,这短短十余步的距离,江慎浑身上下湿了个透彻。他走进暖阁,来到小榻边,少年躺在上面,极疲惫似的揉了揉眼睛。
“你回来啦……”
声音很轻,好像没什么力气。
“你……”江慎眉头微蹙,看见少年后非但没觉得放心下来,反倒隐约觉得他哪里有点不对劲,“你方才一直睡着?”
少年没有回答。
他神情恹恹的,仿佛比睡前还要疲惫。
江慎想上前,又想起自己如今浑身湿透,没敢碰他。少年却忽然起身,扑进了江慎怀里。
“我身上湿了,你别——”
“让我抱一下嘛。”少年轻轻打断他,“就抱一下,我好累啊……”
这雨是黎阮变出来的。
方才那死士在他面前放了火,他为了把火熄灭,只能又用了那逆转天时的法术。
这法术消耗极大,黎阮耗费最后的力气回到暖阁,这会儿已经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黎阮不顾江慎身上湿得还在滴水,把自己埋进江慎颈侧,控制着本能,极其克制地吸了两口精元。
他原本不想在江慎不知情的情况下吸取他的精元。
哪怕是之前在长鸣山,他每次吸取江慎的精元之前,都会征求他的同意。
但这次不行,他感觉得到,再不吸点他的尾巴马上就要露出来了。
“我刚帮了你的忙,你不要生我气好不好?”黎阮放松下来,意识变得有点迷迷糊糊,“再让我抱一会儿……”
“帮忙?”江慎问,“什么意思,你帮了什么忙,你——”
话还没说完,少年脑袋一歪,在他怀里睡着了.
“殿下,太医来了。”
暖阁外,郁修轻声通报。
江慎已经换了件衣服,连带着给黎阮也换了身干净的衣物。他仍坐在小榻上,身形瘦小的少年躺在他的怀里,一只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冯太医进屋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先愣了下,手里的药箱砰地一声落地,跪倒在地:“殿殿殿——殿下!”
江慎蹙眉。
这动静惊扰了他怀中的少年,少年不安地动了动,把脑袋在江慎怀里埋得更深。
“小声点,你差点把他吵醒了。”江慎低声道。
冯太医抬眼看他,神情跟见了鬼似的。
这位冯太医头发胡须已经全白了,但医术高超,在太医院任职已有数十年。从皇后还在世时,冯太医便是她的人,如今自然侍奉起了江慎。
这次祭祖大典,江慎也点了他随行。
是信得过的人。
“殿下,这里是祖庙,是祠堂。”冯太医稍冷静下来,抱着药箱靠近几步,压低声音,“您怎么能带人进来,要是被人瞧见……”
江慎:“所以,还望冯太医替我保密。”
冯太医:“……”
冯太医叹了口气,放下药箱:“半夜被郁统领唤醒,又听闻祠堂起了火,老臣还当殿下出了什么事。原来是为了这位小公子……他怎么了?”
江慎道:“不知何故,一直昏睡不醒。”
由于大雨落得及时,祠堂那场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有殿后的墙壁和部分瓦片受到了波及,并未蔓延至殿内。
这会儿天还没亮,江慎没急着让人把消息传出去,而是让郁修先去请了太医。
因为少年的模样不太对劲。
方才回到暖阁,他没来得及点烛灯,因此并未及时察觉少年的脸色极其苍白。后来再发现时,少年已经在他怀中昏睡,怎么唤也唤不醒。
冯太医替黎阮诊了脉。
片刻后,他放开黎阮的手腕,道:“脉象瞧着像是劳累过度,所以才会睡得这么沉。让他多休息,睡醒后再吃点东西,不必用药,以食补为佳。”
江慎:“你的意思是,他只是睡着了?”
冯太医:“对,只是睡着。”
江慎眉宇紧蹙,又问:“劳累过度,他如何劳累了?”
这小少年一整天除了吃饭几乎都在睡觉,哪来的劳累过度?
冯太医给了他一个欲言又止的神情。
江慎茫然与他对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耳根发烫:“我、我没碰过他!”
冯太医又给了他一个“你觉得我信吗”的眼神。
“你——”江慎自知自己带人进了祠堂这事就说不清,索性也懒得解释,又问,“他的身体……还没有别的问题?”
冯太医道:“小公子身体一切康健,不知殿下是指什么?”
江慎有些犹豫,视线不自觉落到少年腹部:“他……他没有怀孕吧?”
冯太医:“?”
江慎:“?”
冯太医望向江慎的视线忽然变得十分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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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殿下可需要老臣诊一诊脉?”
江慎没明白:“我在问你话,你给我诊脉做什么?”
冯太医:“殿下先前遇袭,导致部分记忆遗失,除此之外,近来还有没有别的不适?”
江慎这下听明白了。
“本殿下脑子没摔坏,我知道男子不能怀孕。”江慎咬牙,“是他总是认为自己怀……怀了我的孩子。”
冯太医恍然。
他又重新给黎阮诊了诊脉,还扒开眼皮瞧了瞧。
仔细检查一番之后,却摇头:“小公子身上并无任何外伤,也无旧疾怪病,会有如此念头……或许是受到过某种刺激。”
江慎:“受到刺激?”
“是。”冯太医揣测道,“也许是什么重大打击,让他精神产生错乱,才起了这些念头。”
被折腾着看诊这么久,黎阮睡得不太安稳,抓着江慎的衣袖小声嘟囔:“江慎,你抱抱我……”
冯太医:“殿下请看,这小公子潜意识里觉得殿下会离开他,因而幻想出一个孩子,认为只要这样你就会留在他身边,不再离开。唉,可怜……”
江慎低头看向怀中的少年。
少年睡着的模样很可爱,不是一个劲往江慎怀里钻,就是嘟嘟囔囔说梦话,怎么看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一点也看不出,江慎的离开,对他竟是那么沉重的打击。
江慎眸光暗下,心里揪着似的疼。
全都怪他。
作者有话要说:
江慎:唉,我真的是渣男……
小狐狸:?
(前面设定说过,崽崽现在只是一团灵气,所以暂时诊不出来。等多吸点精元成型就能诊出来了,给他爹攒一个大惊喜。
第25章
送走冯太医,江慎回到屋内。
黎阮依旧睡得很沉,没了江慎在他身边后,他又把自己紧紧蜷起来,显得身形越发娇小。这本是黎阮当狐狸时的习惯睡姿,但听了方才冯太医那席话,这姿态落到在江慎眼里,便解读成了没有安全感。
更心疼了。
江慎走回小榻边,俯身将他抱回怀里。
“我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呢?”江慎抚摸着少年消瘦的脊背,叹息般开口。
其实在少年出现之前,江慎大致有过猜测,觉得自己遗失的记忆多半与什么人有关。
因为在他的记忆中,有关京城的事务,全都记得非常清晰。记不清的,只有那段时间住在何处,遇到过什么人,身边发生过什么事。
如果他只是普通的失忆,没道理只忘记其中一部分事情。
所以他忘的不是“事”,而是“人”。
他在身上发现的玉坠,更是证实了这一点。
有人救了他,帮他治好伤,多半还与他朝夕相处过一段时间。
可当他回了京城,却将那最重要的人忘了个干净。
但如果是这样,那也太古怪了。
如此精准的忘却部分记忆,那绝不是受伤或意外能够造成的。更何况,太医早就帮他检查过,他当初遇袭留下的伤势早已完全好了,身体一点异常也没有。
是他也受过什么刺激吗?
还是……人为。
江慎眸光微微暗下。
他知道这世上有不少玄妙术法,南疆巫蛊,西域方术,说不准就有一样能造成他如今这结果。但如果这件事真是人为,有人故意抹去他的记忆,还……
江慎手臂收拢,搂紧了怀中的少年。
还让他的人吃了这么多苦头,被刺激得患了癔症。
他必然要让那人付出代价。
江慎一时思绪繁多,怀中少年又略微动了动,让他回过神来。
他舒了口气,将少年抱起来往内室走去。
外头那张小榻只是供人稍作休息,内室里还有另一张稍宽些的床榻。江慎把少年放在床榻上,刚想起身,少年翻过身来,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
江慎:“……”
这小少年瞧着纤细,却不知为何力气大得惊人,江慎扯了好一会儿都没能把袖子从对方手里扯出来。
他站在床边思索片刻,想起了方才冯太医的嘱咐。
少年这种癔症属于心病,并无良方可治,只能用心药医。
既然他是因为担心江慎会离开,才患了病,那便从根源上免去他的担忧。简而言之,他想要什么,便给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