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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师尊只是不善言辞(23)

归藏门主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没有援兵又怂又可怜的归藏门主了!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沈明恒对面,啧啧称奇:“沈明恒,你是怎么想的?就算你是真仙,难道还能一个人对战我们这么多渡劫?”

沈明恒反唇相讥,冷声道:“本座才要问你们是怎么想的。大道炼心,凡人都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的道理,你们就不怕天谴吗?”

“你可别污蔑我们,我们做什么了?”归藏门主能察觉到周围许多人在看,当然不可能亲口承认留下把柄。

虽然现在信的人已经不少,远不是他一两句辩解可以挽回的。

思及此,归藏门主咬牙切齿:“我们会不会遭天谴不牢你费心,总归你是看不到的,沈明恒,这里就是你的埋骨之地!”

“赵门主还是一如既往说话不过脑子,这话张庭鹤都没敢和我师弟说。”段知衍凭空出现在沈明恒身边,眼带笑意,不疾不徐地言道,一幅端方贵公子的温文模样。

归藏门主冷笑:“沈明恒都退出浮光峰了,你来做什么?”

“怪哉,就许你后头那几个碧霄、太清、少阴、希仪的长老暗度陈仓,不许我明修栈道?更何况……”段知衍微微敛了笑意:“三尺青锋斩不平事,即便不是为了我师弟,单只为了正义,也值得我出手。”

归藏门主皱了皱眉,难以置信地重复:“你说正义?”

他已经好久没说过这个词汇,总觉得这是小孩子才会说的词,每个音节都是可笑的天真,以至于如今说起时还有些无所适从。

可是段知衍说得平静坦然,沈明恒也是一幅本该如此毫不见怪的模样,好似觉得怪异难堪的只有他们。

最过分的是,归藏门主能够清晰察觉到周围“看客”的气息随着这句话颤动了一下。

所有人都因这个词动摇,只有他们不会。

什么意思?孤立他们吗?他是什么很贱的人吗?全世界都是好人只有他该死是吗?

归藏门主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坏人,这一刻,千夫所指的羞耻心激起心头强烈的怒火,他恨不得杀光在场所有人。

在此之前,他要先杀了沈明恒。

归藏门主双目赤红,他暴喝一声,灵力涌动,一道气劲宛如利刃般向沈明恒刺去。一时间风云激荡,似乎流云的速度都快了许多。

段知衍本能将沈明恒往后一拉,他衣袖拂过,刹那如冰雪消融,云销雨霁。

做完这一切段知衍才反应过来师弟似乎不需要他保护,他默了默,松开抓着沈明恒的手。

段知衍余光看向归藏门主,戏谑道:“师弟,你上吧,师兄帮不上太大的忙,但至少杀这个赵门主不是问题。”

混战一触即发,周围躲着的人默契地往更远处避了避。

这么多渡劫期打起来,打得这一方空间破碎、出现时空乱流都不奇怪,他们可没本事掺和。

*

沈明恒在打架地时候,祁元修、祁兰倾、陆星赫三个人在躲藏逃命。

托当年前往天衍宗拜师路上的东躲西藏,昨天夜里祁元修还真混进了祠堂。

意料之外,祠堂并不昏暗,虽然大门紧锁,但两侧都开着窗。

如水的湛蓝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伴着祠堂内悠悠闪着的橘黄火烛,本该是诡异的画面,却莫名显得温馨。

被罚跪的陆星赫坐在蒲团上,对着先祖的牌位告状。

“先祖,你们看看我爷爷,他干的是什么事啊?简直丢尽了咱们家的脸!”

“您可得好好教训他,一点儿都不像话,完全没有陆家的气节。低三下四摇尾乞怜,缩着脑袋当乌龟,自己胆小还不许别人勇敢。”

“先祖,您评评理,我哪里错了,他凭什么罚我?”

祁元修刚从窗户翻进来就被这些絮絮叨叨的话语砸了满头,连同心里的警惕与提心吊胆也被砸了个七零八落。

他无奈道:“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你们聊天了?”

突然出现的声音把陆星赫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改换成一个适合出手的姿势转头去看,下一秒目光中的警惕化作惊喜:“师兄!”

祁元修头疼:“你小声点。”

“没事,我刚被关进来的时候天天大喊大叫,我爷爷嫌烦,下了一个隔音禁制,外面听不见的。”他还挺骄傲。

看起来没受罪,祁元修放下心:“你一直没回复玉符消息,我担心你出事,所以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陆星赫拉着他在蒲团上坐下,愁眉苦脸且委屈巴巴地诉苦:“师兄,你是不知道,我这一路都是被绑回来的。好不容易回到家,话都没说上几句,就罚我禁足。”

“罚就罚吧,他是爷我是孙,我认了,但是我也没做什么啊,我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疯,让我来跪祠堂。”

“我的灵力和神识都被封了,打不开储物戒,没办法用玉符给你发消息。”

说到这里,陆星赫感动地抓住祁元修的衣袖:“我没想到师兄你会来找我……”

在浮光峰时,且不论祁元修与陆星赫实际上的关系如何,表面上他们俩的相处吵闹居多。

陆星赫不忿祁元修是沈明恒的唯一亲传,祁元修觉得陆星赫对自己的师尊图谋不轨,于是双方都互看不顺眼。

这还是祁元修第一次听陆星赫用这样直白的话语表示友好。

他自小接收到的善意都微薄,每多一点都会让他手足无措,祁元修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拂开陆星赫抓着他衣袖的手。

祁元修软了语调,“其实,你……”

陆星赫激动地打断他:“是不是明恒真人让你来的?真人有一起来吗?我就知道他心里有我,这次回去之后,他是不是就会收我做弟子了?”

祁元修:“……”

祁元修面无表情地把他推开,“别嬉皮笑脸,说实话,你做什么了?”

以他今天的见闻来看,陆家主不是那种对后辈严苛的人,且分明很在乎陆星赫。

“我真的没做什么!”陆星赫辩解似地抱怨:“我根本没出门,只不过是在院子里教明恒真人传授给我们的那套功法而已,明恒真人都不在意,谁知道我爷爷在气什么。”

祁元修顿了顿,狐疑问:“真不知道?”

沈明恒、浮光峰、天行功法,每一个单拎出来都是众矢之的,尤其正道为首的势力千百年来都在持之以恒地垄断高阶修士,陆星赫却偏偏要对着干。

陆家主只是罚跪祠堂,可见他对陆星赫确实已经收下留情。

陆星赫满脸无辜。

他转移话题:“师兄,你有没有办法帮我解开禁制?不行的话你带我逃出去找明恒真人吧,明恒真人肯定可以。”

渡劫期布下的禁制,祁元修再怎么天赋异禀也没办法跨这么多阶解开。可是潜入的时候还算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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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一个拖油瓶出去他就有些没把握了。

他拿出一个可以屏蔽气息的法器给陆星赫戴上,“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小路可以避开巡逻,离开陆家?”

“嘿,问我你可算问对人了。”陆星赫灵力被封,身手却矫健,他轻盈地翻出了窗户,压低声音:“师兄,跟我来。”

祁元修点头跟上,用玉符给祁兰倾发了消息,让她寻找机会到陆家外边汇合。

事情并没陆星赫以为的那样顺利。

祠堂里的人刚一消失,陆家主就有了感应。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静谧的陆家刹那间灯火通明,路上巡逻的护卫也肉眼可见的多了起来。

身上戴着的屏蔽气息的法器可以躲过神识探测,却不能躲过搜捕他们的护卫的双眼。

幸好陆星赫自诩对陆家熟悉不是开玩笑,他幼时着实调皮,毫不谦虚地说,每一处墙角他都翻过。

祁元修与陆星赫在门口与接应他们的祁兰倾汇合,三个人暂时逃出了陆家。

不过还没到天高任鸟飞的时候——如同每一个稍微有些规模的大型城池那样,永城也有禁飞阵法。

要出去,只能从城门离开,可是城门都由陆家护卫把守,他们很难闯出去。

天边破晓,一个晚上过去,他们只能在永城内四处躲躲藏藏。

“没有灵力真是不习惯,该死,我爷爷是不是年纪大了脑子出问题了?追得这么紧,是能拿我的项上人头去领赏还是怎样?”陆星赫骂骂咧咧地抱怨。

很难说这不是恃宠而骄。

被疼爱自己的爷爷追捕,总归是和被仇人追杀不一样的,他知道顶多就是被打一顿再扔回祠堂而已。

赢了血赚,输了被打一顿,怎么算都不亏。

陆星赫要是怕家法,小时候也不至于那么调皮。

连带着祁元修都没什么紧张感,要知道他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逃命,从来没有一次这么轻松,倒更像是一场游戏。

一个元婴,一个金丹,一个被封住灵力的凡人。

这个组合要是能从陆家围堵中逃出去,陆家是要上修仙界“十大笑话合集”的。

在陆家主亲自出马之后,三人很快被抓到了。

他们被逼到角落,对面的陆家主眉眼冷淡,“把陆星赫带回去,祠堂不爱待,那就关进地牢。至于二位祁道友,恕不远送了。”

“陆家主。”祁兰倾试图讲道理,“就算你是陆师兄的爷爷,也要听一听他的想法吧?”

祁元修忍不住抓着祁兰倾的手往身后拉了一把。

他直觉向来很准,尤其是对生死危机的预感。

此刻,他浑身寒毛竖起,仿佛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有只毒蛇对他投来阴冷一瞥,带着无尽的杀机与恶意。

第82章师尊只是不善言辞(24)

陆家主已然认识到祁元修、祁兰倾的牙尖嘴利,他不多理会,灵力化作匹练,将陆星赫绑了过来,卷着扔给了身后的护卫。

陆家主瞥了他们一眼,转身离开,“走。”

“等等!”祁元修带着祁兰倾跟上,“陆前辈,我等与师弟许久未见,叙叙话总行吧?”

“行的行的唔唔唔……”迫不及待插嘴的陆星赫被护卫捂住嘴巴。

“陆家庙小,怕是容不下二位道友。”

祁元修充耳不闻,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后,陆星赫感动极了。

祁元修确信暗中有人在窥探他,且动了杀机。

他知道不会是陆家主,虽然陆家主看他们的眼神夹杂着厌烦与不满,但恶意却是没有的。

这很正常,毕竟陆家主已经发现这两人与自己的孙子关系挺好,并非是他最初以为的上门寻仇,分明是担心陆星赫有危险才专程试探。

人很难对在乎自己家人的人升起恶感。

得知祁元修昨天的装腔作势都是为了陆星赫,他便觉得可以原谅,只是被耍多少有些生气。

陆家主暗自腹诽,也不知道沈明恒那么正直寡言的人,怎么会养出如此伶牙俐齿、八百个心眼的徒弟。

祁元修丝毫不知道为着确认陆星赫的安全让他的风评收到了极大的损伤。

能够带给他这么大的危机感,能够让已是渡劫期的陆家主毫无所觉,祁元修觉得,多半是鱼儿咬钩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神识已经悄悄催动了储物戒里的通信玉符。

然而下一秒,戴在他指间的储物戒突然炸毁,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大多数都化成看不出形状的焦快。

祁元修的左手鲜血淋漓,手臂处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哥哥?”

“唔唔!唔……放开我!师兄!”陆星赫挣扎的幅度有些剧烈了,护卫怕不小心伤到他,只得松开手。

陆星赫跑到祁元修身边,想伸手去扶又不敢,在旁边急得团团转。

陆家主也因为这场异变瞳孔骤然放大了一瞬,他仍旧没察觉到任何异样,但恰是如此,反倒更容易锁定幕后之人。

普天之下,有这种实力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沈明恒,一个是张庭鹤。

沈明恒显然不会突然失心疯对自己的徒弟动手。

陆家主张了张嘴,想要叫陆星赫离开,这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掺和的事。

但他看了看祁元修鲜血淋漓的手臂,终究还是犹豫了。

祁兰倾在最初惊呼过后立刻冷静下来,过往太多相依为命的经历,她已经习惯了处理这类事情。

沈明恒是炼丹宗师,身为他的弟子,祁元修身上是不缺丹药的。

而凡他有的,都会给祁兰倾一份。

十四岁的小姑娘颤抖着手给兄长上药,心想她的哥哥一定会像从前每一次那样逢凶化吉。

至少,现在已经比曾经受了重伤只能硬抗的情况要好许多了。

不远处忽然现出一个人影来,芝兰玉树,温文儒雅。

“张仙人。”陆家主拱了拱手,语气略带恭敬。

祁元修抬头去看。

祁元修没见过张庭鹤,唯一一次“见面”对方还是借了方闻丘的身体。

想象中,他一直以为张庭鹤会是个面容阴鸷的老人,毕竟对方成名的时候连他的父亲都还没出生。

可是出乎意料,张庭鹤的皮相还不错,姿容俊逸,雅人深致。

他的仪态也特别,美则美矣,却有种不和谐之感。

张庭鹤语气柔和却不容拒绝:“祁小道友,令师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你还是不要打扰他为好。既然陆家庙小,不如往太清小住,如何?”

祁元修很难不去关注张庭鹤怪异的动作与腔调。

要是再早些时候,他或许还看不出来,可是自他搬到浮光峰顶,与师尊朝夕相处,时不时还能见到几位师伯之后,便怎么看都觉得张庭鹤有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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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的不伦不类。

他的师尊,是这天底下一等一自信耀眼之人,骄傲长在骨子里,哪怕不说话,也能让人觉察出渊渟岳峙般无与伦比的强大。

可张庭鹤?这个在世人口中与他师尊平分秋色的真仙,好似是在强行模仿他人才装出的这一幅可以勉强拿得出手的模样,连抬手的弧度都像复刻般一板一眼,偏偏还要刻意显得云淡风轻。

或许也能用刻板来表示,但祁元修只觉得他是自卑。

“张仙人这是在模仿谁?太假了,以后别演了。”祁元修轻咳一声,挑衅地说。

他现在也不怕激怒对方了,张庭鹤显然来者不善,他话说的好听与否,都改不了最终的结果。

张庭鹤顿了顿,比起愤怒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他愕然道:“你说什么?”

很久以前,他羡慕他的兄长。

他兄长是他大伯的儿子,一出生就被确立为家族继承人,众星捧月地长大。

兄长天赋极好,性格也好,人又聪慧。那时他所生活的小城里,没有人不喜欢兄长。

而他不一样,他是五灵根,是私生子,他的生父是个只会给家族蒙羞的赌鬼烂人。

因为生父的缘故,连带着他也不被人喜欢,在家中无人问津地苟且偷生,与他向来是人群目光中心的兄长毫不相关。

后来他被兄长接到身边照顾,同吃同住,看在兄长的面子上,其他人也会高看他一眼。

他那时跟在兄长身后,时常忍不住想,如果他是大伯的儿子就好了。

如果他是天灵根就好了。

那他一定能比兄长做得更好。

后来他便有意模仿兄长的行事作风,模仿兄长的穿着打扮、动作喜好,时间长了,连一些兄长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小习惯都一般无二。

所有人都说,他和兄长越来越像了。

兄长听了还挺开心,说许是相处时间长的缘故,说“阿鹤心中有兄长”。

他们本来就是堂兄弟,相貌有几分相似,爱屋及乌之下,他也能借兄长的光,得到几分来自长辈的疼爱。

全家只有大伯母从始至终不喜欢他,或许是因为母子连心,她从一开始就预感到了,他只会给他心爱的孩子带来不幸。

有朝一日,他会杀了他的兄长。

时过境迁,那些旧事早已被尘封在时光深处。

他一路走来腥风血雨,知道他过往的人全都已经死去。十九岁的祁元修与他兄长之间隔着漫长的洪流,怎么会突然说出这句话?

他知道了什么?是谁告诉他的?世上还有谁知道?

祁元修嘲笑:“看来被我说中了?哈,堂皇大气哪里是能演的出来的。”

张庭鹤眉眼含怒,心下却着实松了一口气。

他心念微动,一道灵力化成的巨大锁链拔地而起,“此事与陆家无关,还不滚?”

张庭鹤不怕陆家,但是渡劫期打起来也挺麻烦,他已经让祁元修多活了两句话的工夫,不打算再拖延了。

陆家主察觉到话语中的威胁,当机立断拎起陆星赫就走。

“不行,爷爷,你放开我,你解开我的灵力好不好,我……”他的玉符上有沈明恒留下的神识,他可以联系沈明恒。

陆家主生怕陆星赫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毕竟祁元修的储物戒炸毁,明显是张庭鹤不让他求援。

他可不想再搭上陆星赫的一只手,当即把人打晕,带着护卫准备离开。

等到护卫先一步离开,他看了看祁元修,又看了看昏迷的陆星赫,最终还是迟疑地说了一句:“张仙人,他们到底是明恒真人的弟子……”

张庭鹤嗤笑一声:“沈明恒?他自己都快自身难保了。”

要不是知道沈明恒正被上百个渡劫期围堵,一时半会儿走不开,他也不敢这时候出来。

“你胡说!你死了我师尊都不会有事!”祁元修愤怒道。

张庭鹤不与他逞口舌之争,他一挥手,锁链再度拔高,一端从半空中狠狠朝祁元修语祁兰倾砸下。

在锁链靠近祁元修周身三尺的那一刹那,他眉心微闪,一道透明光罩突然出现,在稍微阻拦了一下锁链攻势后便灯尽油干般消散。

与此同时,沈明恒凭空出现,将祁元修护在身后。

锁链静止不动。

沈明恒徐徐抬眼,不紧不慢地拭去唇边血迹。

*

一刻钟以前。

段知衍与沈明恒师兄弟两人一人敌百,犹不显下风。

段知衍当然不可能真就只对付一个归藏门主,把其他人都丢给师弟。为了更快去帮忙,他下手极狠极重,归藏门主不一会儿就受了伤。

渡劫期逃跑不是问题,可他不敢跑,他要是跑了明天修仙界就没有归藏了。

不过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明明是以多欺少的是他们,结果沈明恒一个人围殴了他们一群人。

归藏门主忍不住叫停,他大声喊道:“段知衍,你的天衍宗已经面临灭顶之灾了,你还只顾着替沈明恒出头!”

段知衍觉得他在胡说八道,懒得理会,随手又挥了一道剑芒。

他可是专门把他一个师妹两个师弟劝了下来,就是怕他们都出门了宗内守卫空虚。

但沈明恒好像有几分当真了。

他拦下段知衍,质问道:“什么意思?”

归藏门主弯腰吐了一口血,冷笑一声,“你的对手可不只有我们,猜猜为什么从始至终,太清宗主他们都没出现?”

段知衍皱眉,“天衍有护宗阵法,在他们攻破阵法之前,杀你们,绰绰有余。”

“真把自己当正义之师了?少做梦了。”归藏门主放声大笑,“段知衍,逆天下大势的是你们才对。”

段知衍心头“咯噔”一声,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你的意思是,天衍宗有叛徒?”

“是弃暗投明啊,段宗主。”

第83章师尊只是不善言辞(25)

如果护宗阵法破,数百渡劫要覆灭天衍宗,根本用不了多少时间。

段知衍看向沈明恒,歉然道:“师弟……”

沈明恒摇了摇头,“宗门要紧,师兄,我们先回援。”

这下轮到归藏门主不肯轻易放他们离开了。

趁着两人无心恋战,他们各种骚扰,硬拖着不肯让他们干脆离开。虽然拖延得很是狼狈,但到底暂时阻住了两人。

段知衍与沈明恒还算沉着冷静,周围的看客也听到了归藏门主先前的话,不由得为他们心焦。

沈明恒烦了,“师兄,你先走。”

他独自留下断后。

沈明恒拦下所有敌人,段知衍知道他的本事,当下也不客气,转身划开虚空。

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段宗主,请带我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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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为天衍宗效犬马之劳。”

段知衍微怔。

方才他和沈明恒追着数百渡劫打时,他们尚且没有出声。段知衍不怪他们想要明哲保身,哪怕其中还有许多是沈明恒所创功法的受益者。

但他没想到,现在知道天衍宗的敌人远不仅如此,他们反倒敢挺身而出了。

这确实是个意外之喜,要知道没有大乘期的修为也不敢来围观他们战斗。

别以为大乘期就不值钱,归藏门主身后这数百渡劫出现得蹊跷,在此之前,大乘已经是这世上难得的高阶修士。

“多谢道友。”段知衍见沈明恒似乎善心大发打算开口拒绝,忙应承下来,还不忘瞪了他一眼以示阻止。

沈明恒:“……”

沈明恒闭上嘴。

他觉得他师兄对他有误解,他又不傻,这些修士难得表达出了倾向他们的态度,这次共患难也必能将他们的联系更加紧密,他为什么要拒绝?

又不是必输的结局,没到破釜沉舟向死而生的地步。

沈明恒对结果毫不担忧,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感慨他们天衍宗果然是正义之师,但在周围围观看客的眼里却并非如此。

他们只看到天衍宗势单力薄,居然都肯接受他们的援助了。

就像万兽之王的狮子接受兔子的帮助,兔子不会膨胀到觉得自己真了不起,只会觉得狮子果真走投无路,以至于升起难言的愤怒与悲哀来。

“段宗主,你要是不嫌我实力低微,我也愿为天衍宗殊死一搏!”

“我有几位好友正在天衍宗附近,我这就给他们传信,让他们先行前往。”

“愿与段宗主同往!”

段知衍拱手,郑重一礼:“诸位对我天衍的襄助,段知衍铭感于心。”

归藏门主震惊地看着他们战意澎湃义无反顾地迈进段知衍划开的虚空通道,分明刀锋不是对准他,他却有种皮肤被寸寸划破的刺痛感。

伤得不重,但比段知衍重伤他时还要叫人惊悚恐慌。

他回头看向身后他带来的人,不敢置信地问:“他们是疯了吗?”

身后人互相对望一眼,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微微向后撤了一步。

他们也说不出这一幕有什么可怕的,但就是有种难言的威慑,但持续的时间不长,很快他们就反应了过来,双目染上疯狂与贪婪。

“赵门主,现在只剩下沈明恒一个人了,我们……”

归藏门主后知后觉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眼中的难以置信还未消退又增长了几分。

他怒骂道:“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你们这么多人都拿他没办法,以为多一个我就可以了?”

他要是能有改变战局的本事,也不至于被段知衍拖住!

“那你修为最高嘛……”那人委屈地住口。

归藏门主懒得理他,“结阵!”

他咽下一把丹药补充耗费的灵力,而后怨毒地看向沈明恒,“对不住了真人,你一时半会走不了。”

沈明恒太年轻了,小小年纪就能有这种实力,可想而知潜力有多大。

越往后他越难杀,他们注定不会是同路人,没办法和解。

而在这时,沈明恒忽然感觉到他曾经在祁元修身上留下的一道神识被触动。

这是真真正正的千钧一发之际。

容不得多想,他的神识为他定位到了祁元修所在地点,他划破虚空,构建远距离虚空通道。

花费的时间并不长,然而高阶修士之间的战斗容不得片刻分神,更何况他如今只身一人,连替他掩护的人都没有。

归藏门主等人自然发现他此刻的走神,趁着他腾不出手,催动阵法合力一击。

在踏入虚空通道前,沈明恒生受了这道灵力。

这才有了他挡在祁元修面前时吐出来的那口血。

*

“沈明恒?”张庭鹤第一个念头是惊,待反应过来后便是大喜:“你受伤了?”

祁元修目光惶然:“师尊?是因为我吗?”

沈明恒正要说“不是”,忽然被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吸引了注意,他偏过头,看到了祁元修被包扎治疗过依然能够看出伤势严重的左手。

祁元修下意识地把手往后藏了藏,像是生怕沈明恒担心。

然而无需问沈明恒也能猜到情况。

他给祁元修、祁兰倾所在地方留下一道灵力防护,犹豫片刻,给不远处拎着陆星赫、有着渡劫期修为的陆家主也扔了一道。

然后从储物戒里拿出一把长剑,剑尖直指张庭鹤。

事到如今,张庭鹤不可能退让。

正如归藏门主所顾虑的那样,沈明恒修炼速度太可怕了,难得这人受伤,可不就是天道眷顾?

错过这次,他或许再没有杀死祁元修的机会了。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张庭鹤冷笑一声,率先欺身而上,锁链从他路过的土地中蔓延出来,与他并行着向沈明恒逼近。

短短一刹那,他们就已经交手了几百招。

张庭鹤绝望地发现,虽然沈明恒有伤在身,但居然还是压着他在打的。

这人甚至有余力护住他们现在待的这所城池!

他的锁链又一次被击碎,连忙纵身后撤,与沈明恒拉开了数百米地距离。

“慢着,我们谈谈……沈明恒!我说谈谈!”张庭鹤侧身闪避,大呼小叫。

沈明恒又挥了几剑才慢悠悠地停下来,他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冠,从储物戒里拿出丹药,“谈什么?”

张庭鹤看得眼热,强迫自己的视线从沈明恒的丹药上移开。

他虽然是上三宗之首太清宗的太上长老,但也没这么丰厚的身家。没办法,有些丹药整个修仙界只有沈明恒能炼,他有钱都买不到。

“沈明恒,我们之间没有你死我活的仇怨,我们可以共存的,不是吗?”

沈明恒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祁元修,讥讽似地说道:“共存?无仇怨?”

“一个弟子而已,这样吧,就当是我向你买了他。你想要什么?灵石灵脉?天材地宝?甚至太清宗,你开口,我都能给你。”张庭鹤胸有成竹。

“我可是很有诚意的,如果你犹嫌不够,我可以立下心魔誓,未来百年任你驱使,就当是补偿你少了一个可以办事的弟子。”

等他飞升,谁在乎这狗屁的心魔誓。

“老不死的,你在说什么……”陆星赫挣扎着从昏迷中醒过来,刚恢复意识就听到这段话,气得他眼睛都没睁开就破口大骂。

陆家主眉心剧烈一跳,忍无可忍地往他后颈处用力一按,陆星赫便又软软地昏了过去。

祁元修眼睑颤动,他抬起头,在沈明恒的身后,放肆地任由自己流露出祈求与惶恐。

……能用区区一个他换来天下第一的财富地位,换来一个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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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限的真仙下属,实在再值得不过,他这么值钱应该知足才是。

祁元修不想拖累沈明恒,可他真的不想被放弃。

沈明恒平静地看了张庭鹤一眼,想了想,手中长剑消失。

张庭鹤露出笑意:“你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祁兰倾义愤填膺,她没察觉到祁元修的不安,在她的世界里,沈明恒对祁元修这个唯一的弟子从一开始就有着非同寻常的疼爱。

祁兰倾抓着祁元修抱怨:“哥哥,这个人说话好讨厌。”

祁元修微垂下头,不言不语。

反正,不管师尊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都可以接受。以师尊对他的恩情,杀他千百遍,他都没理由怨怼。

沈明恒认认真真收剑入鞘,放回储物戒。

正当张庭鹤预备上前与他握手言和时,沈明恒从储物戒里掏出来一根巨大的狼牙棒。

张庭鹤笑意僵住。

虽然武器没有高下之分,但显而易见,成名的修士中没有一个是用狼牙棒当武器的。是因为威力太小吗?不,是用起来太丑。

沈明恒挥着狼牙棒朝他砸过去,发出呼啸风声.

张庭鹤仓促避开,“你这是做什么?”

不同意就不同意嘛,干嘛还专程换个武器打人!

张庭鹤转身闪躲时不慎被狼牙棒擦过,尖利的锯齿在他手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张庭鹤目光晦涩,“沈明恒,是你逼我的。”

他手指结印,霎时间平地起风,自小而盛,不一会儿就演变为狂风大作,连云朵都被牵引着聚集到这一处上空。

远处的战场上,正在疑惑沈明恒怎么突然宁愿受伤也要离开的近百个渡劫期修士忽然觉得一阵虚弱。

本就是特殊手段堆积起来不算稳固的修为居然也在一点一滴地下降,很快就跌落到金丹,甚至气息还在继续变得萎靡。

归藏门主原本还因为没拦住沈明恒对他们破口大骂,见状也不由得悚然一惊,“你们这是怎么了?”

“赵门主,救命,我们的修为……”

他们不知道,随着他们的境界连连跌落直至只剩下炼气,张庭鹤的修为缓缓拔高。

天边云彩染上墨色,黑云压顶,一瞬间仿佛有劫雷酝酿。

第84章师尊只是不善言辞(26)

任凭谁都能看得出来张庭鹤此时腾不出手,但饶是知道,也没人能趁此机会攻击。

四周灵力混乱,这方空间像是被锁定,充斥着压迫与仿佛要撕碎一切的暴虐,以至于他们虽然不知道归藏门主那边发生的事,也能看出这不是什么正经功法。

沈明恒皱了皱眉,灵力迅速蔓延开来,护住了整座城池。

一个腾不出手,一个要先护着他人,场面暂时僵持了下来。

漫天黑云下,张庭鹤忽然轻笑一声:“你后悔吗?沈明恒。本来,我们不会是敌人的。你是双灵根,犹能有此番境遇,而假使你我合作,我能帮你成为天灵根,届时,飞升也不无可能。”

沈明恒神色仍然平静,他疑惑地问:“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我会后悔?”

“我以为,从我做的事,你应该能看出我不在乎天赋。”沈明恒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我只信,人定胜天。”

“放屁!”张庭鹤陡然激动起来,都顾不上气度和涵养,有些癫狂地驳斥道:“努力在天赋目前一文不值!”

“你不是也说了,我只是双灵根。”

沈明恒微微抬眼,“我和我的弟子,足够证明这句话是错的。”

张庭鹤死死地瞪着他,忽然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只有你们这些年轻人,才会相信所谓公平。这个世界公平吗?没有天赋,也会有家世,有人一出生就在中洲,享受着最精纯的灵力,每走一步都是用天材地宝铺的路。”

“可是有人……有人!连活着都是一种错误!”

张庭鹤用力闭了闭眼,好似已经冷静了下来,又变回了如玉公子的模样,只眼中满是赤红的血丝。

他讥讽地笑,“沈明恒,你是不是很得意?你觉得我卑劣,你觉得我走旁门左道,你觉得我吃不了苦……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

“你多厉害啊,你这么聪明,小小年纪就自创出了这么了不得的功法。你看,你始终还是天赋的受益者,灵根欠缺的悟性都补给你了,可我怎么办?我没本事自创出这样的功法。”

“你同我说公平?哈,最不缺公平的人才最执着公平,像我们这样的人,为了获得一些什么,只能不择手段。”

祁元修听得有些怅然。

他是最能理解“众生皆苦”这四个字的人了,很多时候,他回想起从前咬着牙忍着痛爬过的长夜,都会怀疑自己是怎么支撑过来的。

为什么他要这么艰难才能活下去?他真的苦尽甘来了吗?

沈明恒没被打动,任凭张庭鹤的情绪再怎么起伏,他始终有种漠然的平静。

沈明恒认真地纠正他:“我是执着公平,不是执着向你证明公平。”

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吗?当然不啊,沈明恒从来没这么自以为是过。

他没去反驳自创这个功法的过程没张庭鹤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他穿越过很多世界,学了很多知识,花了很长时间,过程中也走过岔路,好几次自创功法时险些让自己经脉俱碎。

但是他也必须自负点承认,他确实比别人聪明,天赋异禀,出生起就是如此。

“什么东西造成的不公平,那就去改变它。”

天赋决定上限,出身决定起点?那就另行开辟一条路,削弱天赋、出身的影响,每一个人的未来都该不可限量。

梦想与现实从来都会有区别,所以梦想是用来追求的,不是用来妥协的。

“你能找出这种旁门左道,也挺聪明的。”沈明恒似乎叹息了一声,“你说得对,我们本来应该是同路人。”

越是“不公平”的受益者,才越有责任让这世界变得公平。

否则,上天何必在一开始就给予如此卓越的天资?那是为了让你去做更伟大的事。

张庭鹤像是被扇一巴掌,颇有些恼羞成怒,“你是在嘲笑我吗?”

沈明恒莫名其妙:“旁门左道这个词,不是你自己先用的吗?”

张庭鹤冷冷地看着他。

不知道反派说的话不能当真吗?要不是你有点实力,现在已经死了!

沈明恒轻轻挥了挥手,在狂风大作的现场忽然有一缕风变得柔和,独自远离了环绕着张庭鹤的气旋,逆向吹拂,将祁元修等人轻飘飘地送出了被波及的范围。

祁元修不肯走,他奋力挣扎,“师尊,弟子不走,弟子想跟着你。”

用了诡异邪术的张庭鹤一度引来天雷,祁元修不知道这样的他沈明恒还会不会是对手。

如果实在不行,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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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沈明恒至少还能把他交出去。

“听话。”沈明恒不理会他的意见,划开虚空通道把他们扔了进去:“你们先回天衍。”

张庭鹤玩味地看着这场师徒情深,笑容轻蔑,“你死之后,他们也都逃不了的,何必多此一举。”

“你好像很自信?”沈明恒上下打量他,不知道他的底气从何而来,“可是此举有伤天和,你终其一生都不可能飞升。”

他极确认地断言,“你不可能度过飞升劫雷。”

张庭鹤的手段损人利己,参与的人以为他们是一条船上的利益共同体,实际上都不过是张庭鹤的棋子。

他那样自私的人,会愿意帮其他人也提升天赋,必定有所图。凡是他给出去的东西,终将会千百倍收回来的。

“你说得对。”张庭鹤叹了口气,抬眼时目光中的怨毒浓郁得像是要溢出来,“我本来就快成功了,是你毁了这一切……你该死!”

乌云不知何时逸散出了浓厚的黑气,张庭鹤像是被完全淹没其中,分明还是人,却有种鬼怪般的阴森。

他终于恢复了些许行动,黑色的锁链重新拔地而起,粗壮如一座孤峰。

许是为了报狼牙棒的仇,许是对自己有充足的信心,张庭鹤摒弃复杂的攻击形式,指挥着锁链重重朝沈明恒砸下。

“急什么?”沈明恒不闪不避,甚至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凛冽的风忽然像是被冻住般突兀消失,沈明恒衣袂无风自动。张庭鹤明明没有察觉到灵力波动,但沈明恒就是轻飘飘地悬浮起来,与他一南一北面对面悬空而立。

“你……”张庭鹤瞪大了眼睛。

一道光刺破乌云,满是眷恋地洒在了沈明恒身上,像是整个世界对他倾注了毫无保留的爱意。

张庭鹤恍然间有种这人是不可战胜的感觉。

连天道都钟爱他啊,该怎么赢?

一黑一白泾渭分明,柔和的光束中,沈明恒轻轻笑了笑:“虽然飞升之下第一人是谁还未可知,但是看在你活不长的份上,我不介意成全你。”

紫色劫雷迅速汇聚,于这惊雷中,沈明恒的声音仍然清晰可闻,“看清楚了,这才叫飞升。”

*

远远发现几大宗门联袂而来且来者不善的时候,温轻澜就当机立断地开启了护宗阵法。

他们师兄弟几个都是有这个权限的,然而她也好,她的两个师弟也好,折腾了半天,都没能成功打开护宗阵法。

天衍宗护宗阵法传承千年,千年来无数弟子以灵蕴养,是这时间最顶尖的阵法之一,绝非寻常人能够轻易破坏。

问题不出在阵法,出在他们。

有人对他们做了手脚,或许不止一个人。

但是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间,敌人来势汹汹,一时半会儿也来不及想别的手段了。

温轻澜带着元婴期以上的弟子长老外出应战。

不能让他们靠近山门,才踏入道途的年轻弟子在这样规模的战斗下毫无反抗之力,连余波都难以承受。

可是对方来了太多渡劫期了。

虽然这些渡劫看上去境界有些不稳,但渡劫始终是渡劫,有着大乘难以匹敌的力量。

他们且战且退,没过多久,战场又回到了天衍宗的山门下。

这下他们退无可退了。

都被打到家门口了,宗门内不被允许参战的弟子们也忍无可忍,拿起武器就冲了出去。

天衍宗的大门要是被攻破,那他们的脸就丢尽了。

死不可怕,他们可以死,但天衍的脊梁不能断!

浮光峰上,新入门的弟子也在关注着山门外的大战。

浮光峰是主峰之一,主峰在整个天衍宗的核心地域,假使当真宗门失守,浮光峰也是最后陷落的地方。

“一、二、三……嘶,七十八个渡劫,整个修仙界的渡劫期都来了吧?不对,整个修仙界都没这么多渡劫。”

渡劫期杀他们,不比踩死一只蚂蚁麻烦。他们本来也才入门没多久,归属感还很薄弱,死亡的阴影下,心里不由得敲响了退堂鼓。

有人小声地说了一句:“其实……要是现在跑还来得及……”

在场都是修士,他或许也反应过来很多人听到了,大概是出于心虚,他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那个,浮光峰已经不属于天衍宗了,我们应该不用参战吧?”

“诶,陈据,你干什么去?”

陈据鄙夷地转身看了他们一眼:“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别告诉我你们不知道天衍宗是怎么走到举世皆敌这步的,全都是为了我们。”

是沈明恒,那个放眼修仙界身世也是一等一显赫的人,背叛了他所在的阶级来救他们。

这话说完,许多人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

陈据提着武器义无反顾,头也不回地离去,不多时,许多人也跟在了他的身后。

“如果我不站出来,我不知道宗主与大师兄回来后要如何交代,我不希望宗主觉得他苦心孤诣自创的功法教给了一个畜生。”

第85章师尊只是不善言辞(27)

尽人事,听天命。

这些渡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实在太多了,温轻澜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事情的变故往往只发生在一瞬间。

对面那面目狰狞的几十个渡劫浑身气势突然像是被戳破的气球,毫无征兆地一点点下降,且速度不算慢,一错眼的功夫就少了两个大境界。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呆滞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修为一点点化为虚无。

“我的修为……怎么会这样?救救我,我不攻打天衍宗了,把我的修为还给我,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温长老,我错了,求求你放过我,我发誓我以后见到天衍宗的弟子都绕道走。”

他们哭嚎着丑态百出,其余人不动如山,一时间仿佛有种在场所有人对这几十个渡劫滥用私刑之感。

而他们发毒誓求饶、哭泣、下跪恳求的对象“温长老”,显然是这场残酷刑罚的主使者。

温轻澜:“?”

温轻澜愣了一下,回过神之后迅速看向她的两个师弟。那两人也正愣着,除了看上去有些疲惫外没太大问题。

温轻澜松了一口气,又环顾四周寻找战场中的弟子。

他们不仅没事,甚至在察觉敌我双方攻守之势转换时大喜过望地重整旗鼓冲了过去,连身上的伤都顾不得了。

温轻澜:“……”

这样真的很难让人相信不是她做的。

这么多的修士,还是有几个是有凭借自己的努力修行的,是以未曾被波及。

他们一时没察觉到其中的差别,还怀疑是不是其中一方运气不好或是不小心中了某种阴招,俱都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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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忌惮地退后了几步。

“温轻澜干的?她有这种能力吗?”

“开玩笑,她要是有早就用出来了,何必等到现在。你看你看,她的表情也不比我们清楚到哪里去。”

“那为什么出事的都是我们的人?天衍宗可都好好的,没有一个修为被废。”

“这只能说明,虽然不是温轻澜干的,但幕后黑手一定也是天衍宗的人。”

“谁?”

“你问我?你有病吧?你看我像知道的样子吗?”

太清宗主猛然意识到了些什么,他回想了下不知所踪的太上长老,内心隐隐浮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他不像天衍宗有敢与全天下为敌的胆气,太清宗主不自觉地退后一步,喉咙都因为心虚变得有些干涩。

在旁边人奉承他见多识广,询问他是否有什么想法的时候近乎夸张地表态:“闻所未闻!”

*

段知衍也没想到自己带着援军到达时会受到这么隆重的注目礼。

他以为此番战斗定然十分激烈,双方大概已经杀红了眼,血肉横飞满目疮痍。

然而如今到场才看到,眼前是一片狼藉没错,但除了一些低修为的弟子十分欢快地砍来砍去,现场居然还称得上和谐?

那些带着伤还满脸笑容、快乐得像是在玩游戏的弟子用尽全力都不能给敌人造成太大的伤害,而他们的对手居然也配合地东躲西藏、只避让敢还手,像是陪小孩玩游戏。

段知衍:“……”

跟在段知衍抱着必死信念来的援军们:“……”

他们欲言又止,踟蹰着对段知衍小声表示:“是我等不识好歹了,不过贵宗门神通盖世,其实不必为了迁就我等同意这样荒唐的提议。”

他们暗示道:“我等没这么脆弱,段宗主下次尽管直说。”

段知衍:“……”

不是,这件事情,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他们出现的时间太巧,正是在异变突发议论声四起的时候。

周遭静了一瞬,很快又无缝衔接地窃窃私语起来。

“朋友,你好聪明啊,果然被你猜中了,是天衍宗动的手但是不是温轻澜,那不就是他们的宗主了吗!”

“诡计多端的天衍宗,我就说我们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的计划不可能这么顺利。”

“太清宗还说他们策反了几个亲传、峰主,可以和我们里应外合。笑死,连人家的底牌都没打听清楚,还外合,外合个头啊。”

三长老、四长老也缓慢地从呆滞中反应过来,“二师姐,是你干的还是师兄干的?”

他们差点就以为这次死定了呢,怎么家里有这种本事不告诉他们。

人群中温轻澜与段知衍遥遥对望一样,目光中是如出一辙的茫然。

温轻澜默默回过头,“可能是小师弟干的吧。”

反正小师弟不在场,这锅让他背好了。

变故总是一件接一件,正当太清宗主等人在思考要不要撤退的时候,平地一声惊雷,远方的天象忽然变得怪异。

像是凭空缺了一角,又被人用紫黑色云彩潦草添补,固然瑰丽,却也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中洲的疆域内,所有人仰头望天,都能看到这片目眩迷离的紫,闪耀着金光的雷在其中蜿蜒穿行,宛如游龙。

每一个踏上仙途的修士都曾在古书记载中见过这个场景。

——那是飞升劫雷。

一个修士的飞升将惠泽整片大陆,而作为对其遍经劫数、一路上跨过无数艰难险阻的嘉奖,天道不会吝啬予他至高无上的尊荣。

意思是,在他成功飞升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为他喝彩。

劫雷是最后一场考验,最后一次炼心,也是第一道燃放的焰火。

天衍宗山门下对峙的双方默契地停手,提心吊胆地等待最后的答案揭示。

如今的修仙界,有资格渡这劫雷的只有两个人,这两人注定你死我活,不巧的是,也各代表了他们两方的立场。

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他们未来的命运。

真仙不过空有仙之名,渡过了飞升劫雷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仙人。

据说连时空都能回溯,所以他们现在蚂蚁打架有什么意义?打得再厉害再激烈说不定最后都不作数。

相较于天衍宗的人,太清这方的心绪要更复杂些。

他们固然不希望胜出的是沈明恒,但如果是张庭鹤,以他的为人,好像这个结果并不会好到哪里去。

苍狼阁主心情复杂,他用手肘推了推旁边的希仪殿主,“你希望渡劫的是谁?”

希仪殿主翻了个白眼:“我希望是我。”

天雷劈了八十一道,持续了一天一夜。

在电光的闪烁之中,影影绰绰能够看到半空中有两道缠斗的身影。

可惜隔得太远,天雷也刺眼,他们看不出谁更胜一筹。

当最后一缕劫雷的硝烟散尽,半空中的人影也随之消失。

是谁赢了?还是两败俱伤?

众人仍不敢轻举妄动,心情沉重地等待着结果,等待着最终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人。

*

张庭鹤半跪在地,他偏过头,呕出一口血来。

他的左手伤得尤其严重,无力地垂在身侧,像是已经失去了知觉。

时至此刻,胜负已然可以分明。张庭鹤抬头看向不远处气息愈发深不可测的沈明恒,露出一个惨然而讥讽的笑意来:“恭喜你,你赢了,你给你的父亲报仇了。”

沈明恒并没太过诧异。

沈宿渡劫失败伤重不治,这是整个修仙界人尽皆知的共识,他事先并不确信与张庭鹤有关。

然而从他接收到的原主的记忆来看,沈宿不是一个冲动的人,至少不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渡劫。

而一旦对其死因产生怀疑,张庭鹤便避无可避了。

——以沈宿的实力,能害他的人屈指可数。

沈明恒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是啊,还给所有因你而死的无辜之人报仇了。”

“冠冕堂皇。”张庭鹤放任自己坐在地上:“分明是出于一己私心,拿着天下人做借口自欺欺人,会让你更开心不成?”

张庭鹤仍旧不愿相信沈明恒与他作对是因为他有错在先。

成王败寇,今日杀人者,或许来日也是刀下亡魂,这就是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充其量是他欠缺了几分运气实力,算什么错误。

沈明恒也不否认这句“自欺欺人”,他煞有其事地点头:“会啊。”

张庭鹤被哽了一下,他不死心地接着说:“我死之后,依然会有后来者,你杀不尽所有人,弱肉强食才是仙途,通天塔下注定是尸骨皑皑。”

他挑衅道:“你的天行功法我也看过,不如我的‘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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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恒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慢悠悠蹲下,“天赋决定上限——这个传言是你放出去的吧?”

“是有如何?我说错了吗?”张庭鹤冷笑,然而话音刚落就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对了一半。”沈明恒微微一笑:“天赋决定上限,但越得天道眷顾的人越不容易飞升,因为天道舍不得他。”

他感叹似地说:“所以,天灵根是极难飞升的。这个世界上最有可能飞升的资质,是五灵根啊。”

被张庭鹤放弃的五灵根。

张庭鹤死死地瞪大了眼睛。

他杀了疼爱他的兄长,众叛亲离走到如今,难不成一开始就是错的?那他这一生算什么?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你胡说……”张庭鹤又是一口血吐出。

他本就重伤,剧烈的心情起伏让他的气息不由变得更加微弱,这口血仿佛带走了他所有的生机。

将死之际,最后的信念支撑着他不肯闭上眼睛:“你在……骗我……是不是?”

他没有等到回答。

系统[啊]了一声,摇头道:[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这下连死都不安生了,不过也是他活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什么不安生?]沈明恒诧异:[我瞎说的啊,他不会真信了吧?]

系统:[?]

系统:[……]

第86章师尊只是不善言辞(28)

祁元修还没回到天衍宗就已经一切尘埃落定。

身为明恒真人唯一亲传弟子、浮光峰的大师兄,他既不像后来又醒过来的陆星赫在陆家主的保护下完完整整看完了沈明恒突破的英姿,也不像留守在浮光峰的弟子们可以与宗门并肩作战。

祁元修:就很气。

而让他情绪这么不稳定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沈明恒已经度过了飞升劫雷,他即将离开这个修仙界了。

当一个修士的实力超出这个世界所能承载的极限,他就必须飞升前往更高等的世界。

修仙断尘缘,更浩渺更广阔的天地是每一个修士的追求。

所以虽然难过,虽然不舍,祁元修也没法开口请求沈明恒留下。

这不仅是对师尊的为难,也是对这个世界的不负责。

严格来说祁元修真正和师尊相处的时间不超过一年,但那是父母离丧后最疼爱他的长辈,他还没来得及好好为无知时内心的怨愤道歉,师尊怎么就要离开了呢?

祁元修知道应该为师尊开心的,修仙界多少年来没有人飞升了,可许多情感向来由不得理智。

祁元修内心弥漫着极度的酸涩感,像是整个人都泡在了一潭酸柠果榨出来的汁里,连骨头都被腐蚀变得酸软,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这让他看到傻乎乎乐呵呵对着无数人炫耀的陆星赫格外不顺眼。

笑什么笑,我们都快没有师尊了,有什么好笑的!

在天衍宗遇到生死危机的时候把自家孙子叫回来,现在天衍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再把人送回去,陆家主自问还没这么厚脸皮。

但谁让陆星赫不要脸呢?他在解除了禁足的当天就溜出了家门。

彼时沈明恒还没离开永城,陆星赫在陆家主来逮他的时候抱着沈明恒的大腿不肯放手,最终还是沈明恒出言把他带了回去。

修仙界上溯千年第一个飞升之人亲自送他,陆星赫回到浮光峰后嘚瑟了三天。

这三天里,祁元修无数次都想把他打一顿。

然而肯定瞒不过师尊,他不想让师尊觉得他没有师兄的样子,只得暂时咬牙切齿忍了。

当初对天衍宗发过战帖的宗门覆灭的覆灭、解散的解散,他们的地盘最终还是成为了天衍宗浮光峰分峰。

依然是“毕业制”,不过可以招收的学生变多,毕业的时间变成了三年。

这大概是修仙界内第一所也是唯一一所传授道法、修行的学府了。

而曾与张庭鹤狼狈为奸过的人,有的自废修为表示道歉以求活命,这些人沈明恒没管,他们没了修为傍身,曾经种下的苦果迟早自己得尝尝。

有的不敢说话试图装作无事发生,沈明恒亲自上门一趟,当场人就没了。

天衍宗的叛徒后来也被查了出来。

他们几乎都是世家弟子,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最终还是听了家族的指使。

借着“长老亲传弟子”的便利,借着温轻澜等人对他们的不设防,关闭了他们开启宗门阵法的权限。

只能说当时的确十分危急,甚至段知衍再晚来一步,十八峰里会有一半宣布叛变,从内部引起叛乱。

段知衍查清时都有些后怕,好在当时张庭鹤下手够狠、够果决,突如其来的境界跌落惊住了所有人,他们还没来得及进行下一步。

段知衍真诚地对张庭鹤道了句“谢”。

至此,好似一切都已经拨乱反正,修仙界也重新踏上了正轨。

为了庆祝沈明恒即将飞升,整个中洲张灯结彩,浮光峰尤其夸张。

本来也只是为自己求一寸仙缘,谁知道阴差阳错成了仙人的入门弟子,虽然这入门弟子的数量有些多,但他们可是在浮光峰总峰!得大师兄亲自教导的那种!

要不是担心沈明恒不喜欢,他们能把这座山都刷成红色的。

段知衍又喜气洋洋地去了浮光峰。

他最近每天都要来一次,一次待一天。

不过前两天沈明恒忙着给这件事收尾,段知衍今天才遇上他。

段知衍眉开眼笑地问:“师弟,你还能待多久?”

沈明恒想了想:“三个月。”

三个月绰绰有余,把剩下的事情安排好,他才能安心离开。

“三个月啊……”段知衍原本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伤悲的事,但这个具体的时间一出,他却不可自拔生出几分怅然来。

或许是来之前喝了酒,他有些不太清醒。

段知衍敛了笑意,忽然有些消沉地说了一句:“要是师尊知道……他一定会很开心。”

沈明恒温声道:“要是父亲知道宗主把天衍宗治理得这么好,他也一定很开心。”

段知衍不满地抱怨:“只剩下三个月了,你怎么又不肯叫我师兄?”

“礼不可废。”沈明恒一本正经。

*

段知衍不肯一个人承受沈明恒只能再待三个月的悲惨消息,带着酒去祸害他的师妹师弟们去了。

沈明恒给祁元修神识传音,让他一个人过来找他。

“师尊。”祁元修俯身行礼。

祁元修没在沈明恒面前表露出不舍,他向来早熟,早就学会了不让别人为难。其实就算沈明恒没有找他,他也会来这一趟的。

他也有话想对沈明恒说,为此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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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思考了两天,做了充分的准备。

沈明恒心头也有些感慨,他自己就是人世间难得一见的天才,但他不得不承认,祁元修成长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快。

祁元修是一个很省心的徒弟,让他都难免生出几分不称职的心虚来。

“自收你为徒,为师似乎没为你做过什么。”

祁元修神色愕然:“师尊何出此言?”

他满脸郑重,“师尊对我恩重如山,若没有师尊,便没有弟子之今日。”

“是你自己争气。”沈明恒微微摇头,但他并非要与祁元修争论来人的贡献大小,于是只淡淡反驳了一句,而后递出了一个储物戒,含笑道:“看看?”

祁元修接过,神识往里探进。

他看到了满满当当一储物戒的尸体。

刚死不久,血液还温热。

这本该是极惊悚的一幕,然而祁元修愣在原地,眼泪一瞬间便涌了出来。

不是被吓的,是全然而纯粹、毫无掺假毫不刻意的感动。

——那是杀了他的父母,致使他家破人亡的仇人。

其实祁元修已经很久没有想到报仇的事了,他有很多事要做,他要为师尊分忧,要救归家后生死不明的师弟,一来二去,寻找凶手报仇这件事就被无限往后延。

不是他释然了,这样的仇恨他这辈子都释然不了。

但他的人生逐渐变得明朗,逐渐有了更多想做的事,报仇不再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反正,以他如今的实力,以他背靠的天衍宗的地位,那些人总是会死的。

他已经有底气暂时将仇恨按耐下去,去做更加刻不容缓的事情。

但祁元修没有想到,沈明恒会记得这件事。

报仇也不一定要亲手,有人会因为在乎你疼爱你以你的仇恨为仇恨,那是比你亲手将仇人斩杀更大的慰藉。

“为师想了想,不知道有什么能为你做的,所以……”

沈明恒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对这个小小年纪就尝遍苦楚的弟子的怜悯,“希望你不要介意为师自作主张。有两个还没死透,假使你还没有出气,为师就把他们救活,你再杀一次。”

祁元修摇了摇头,他掌间燃起火苗,将这枚储物戒连同其中的尸体一同焚烧殆尽。

“他们怎值得浪费师尊的丹药。”祁元修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哭腔。

“你是为师的弟子,为你用的丹药都不叫浪费。”沈明恒平铺直叙,语气清冷,便显得格外真诚。

祁元修觉得,如果再放任沈明恒说下去,他就又要哭了,忙狼狈地转移话题,“弟子……弟子没想到师尊还记得。”

他的身世只在入天衍宗当天简单潦草地说过一次。

他没太描述他的痛苦,而高高在上的大乘渡劫显然也不会在意天底下某个少年的生离死别,他甚至没有详细描述他的仇人是什么样的。

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一知半解,空有丁点线索,连查探都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他忽然想起他跪在浮光峰雪地里的那一夜,想起破晓时分他看到沈明恒带着祁兰倾归来,想起沈明恒轻描淡写地对他说“你快死了为师也能知道”。

而后永城,他命悬一线时沈明恒真就如天神般降临,为此还受了伤。

于是他忽然就记不清那天夜里他究竟有没有察觉到寒意,唯有清晨的那轮红日清晰地刻在脑海。

——沈明恒总是比他以为的还要在意他,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

“师尊,”祁元修视线模糊,他随手擦了擦眼泪,“弟子想继续外出试炼,不在中洲,去更远的地方。”

沈明恒:“?”

“现在?”沈明恒皱眉,疑惑道:“你最近怎么突然对试炼这么执着?”

祁元修低声道:“弟子也想为师尊做些事,弟子想告诉师尊,您没有收错徒弟。”

他知道沈明恒留下来的时间不会太长了,他也想陪在师尊身边,哪怕只是端茶倒水随侍在侧,可他纠结了两天,还是想成为师尊的骄傲。

因为沈明恒成功飞升,天行功法顿时饱受赞誉与追捧,连许多天赋不错的天骄都改换了功法。

但这只是暂时的,日复一日中,他们会受不了天行功法的痛苦与折磨,他们会开始怀疑、会放弃、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会幻想一步登天的办法。

祁元修不允许。

在成为天行功法的活招牌这一点,连沈明恒都比不过他。

因为他是五灵根,他的说服力比任何人都要强,只要他能够借助这个功法飞升,天行的地位将没有任何旁门左道能够撼动。

他当然想让沈明恒看到这一幕,以此让这人可以放心地离开修仙界,可是来不及了。

所以他只能做些别的来代替,例如将浮光峰分峰开到中洲以外的大陆去,用他的灵根与修为,亲身证明天行功法的独一无二。

这样,沈明恒能放心一点吗?

看到他的所作所为,沈明恒对他会更满意一点吗?

只要能多一点,就值得他做任何事。

“师尊什么时候走?弟子到时候回来送师尊。”

“不必,为师打算到时候悄悄地走。”

看着祁元修失望地低下头,眼中似乎又开始酝酿泪水,沈明恒笑了笑。

“但是走之前,为师会去看你。”

“放心,不论你走到哪里,为师都能找得到你。”

第87章将军何故不谋反?(1)

沈明恒这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是在黑夜。

他短暂地睁开眼,从周边的陈列判断出来这次应该又是个古代世界,并且原主的地位不低,看起来似乎是个武将。

他来的时候原主正在睡觉,周围很安全,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打扰。

于是他再度闭上眼,[六儿,先接收剧情。]

一个皇朝即将走入末路,群雄割据,战乱频发,民不聊生。

当今皇帝仿佛是《如何当好一个亡国之君》的标准模板,所有称得上昏聩的事情他全干。

流连后宫,荒废朝政;宠信外戚,重用宦官;

骄奢淫逸,苛捐杂税;崇文抑武,打压忠良……

还养了一群道士,欲求修仙长生。

很难想象一个人可以把昏君的特性集得这么齐,短短十年功夫,大梁朝就从一个还算鼎盛的皇朝走到如今的大厦将倾。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庆平皇帝逼得百姓都活不下去了,理所当然有人揭竿而起。

乱世之中假如有颗紫微星横空出世,那是这个时代的幸运。

可假如每一个造反头领都有几分本事,所有人优秀得不相上下,这个时代群星闪烁,那就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悲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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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生在这个时代的百姓的悲哀,是即便时光流转千百年,后世人翻看史册,都会感到的遗憾与惋惜。

而现在,大梁朝这片土地上分布的造反势力不下百股,光是有名有姓有资格角逐皇位的就有八路反王。

连年的征战内斗致使民间几乎已经没有了青壮劳力,大片土地因无人照管而荒芜,仅存的几亩薄田根本养不活多少人。

百姓辛辛苦苦一整年,好不容易提心吊胆到了收获的时节,即使上苍眷顾没有降下一场大雨让粮食烂在地里,或许也会被征收的兵吏强行夺走。

树皮、草根已经支撑不到他们活到下一年的收获时节了。

而下一年的光景也不知道怎么样,随随便便一场天灾人祸,就会让他们所有的努力化为乌有。

岁大饥,人相食。

在这样一个风雨飘零、缺衣少食的乱世,“人”也作为了一种战备物资存在。

军队会吃人,而百姓之间为了活下去,也只能吃人。

在这样困厄的时代,路过的行人面黄肌瘦、形容枯槁,路边却没有倒着尸骨,绝非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主角是大梁朝最后一个状元,新科状元打马游街,意气风发闯入朝堂,誓要做出一番大事,然而只能目睹着皇朝走向黄昏,人间沦为地狱。

他暗中投靠了其中一路反王——宗室出身,在当今皇帝死后继承皇位也能算是名正言顺——与他里应外合,杀了庆平帝赵昌,假造禅位诏书,改国号为“齐”。

但夺得皇位只是一个开始,八路反王的位置永远都会有人顶上,造反的势力只多不少。

又经过了长达数年的战争与分裂,总算在满目疮痍中重归一统,然而这个新生的皇朝在内乱中已然耗尽了力气,它太过孱弱,周边的异族也开始蠢蠢欲动。

一直到齐朝建国第十年,天下才总算安定了些。

彼时,梁朝鼎盛时期的一亿人口,只剩下了不到两千万,折损了超过八成人口。

这个时代的百姓过得太苦了,梁朝最后十年,齐朝建朝前十年,二十年光阴,是他们两代人的战乱。

战争耗尽了粮食,后来又是两年饥荒,再之后才有一年丰收。虽然还是吃不饱,但终于可以不用靠吃人活着。

可这能算是苦尽甘来吗?

没有人知道。

故事已经到了结局,也许后面还会有别的天灾人祸。

沈明恒一言不发。

系统觉得有些奇怪,[宿主?你睡着了吗?]

[还没,准备睡了,你不要打扰我。]沈明恒翻个身尝试入睡。

乱世剧本而已,他很熟悉,没关系的,很简单,他最擅长古代乱世的任务了……

系统[噢]了一声,觉得无聊,也让自己进入休眠模式。

一刻钟后,沈明恒猛地坐起身。

他咬牙切齿,低声骂了一句:“草,一群垃圾,真该死啊!”

系统被吓得差点短路,[怎么了怎么了?咦,宿主,检测到你的情绪波动剧烈,是否需要介入精神治疗……]

[闭嘴。]沈明恒冷声打断它。

系统委委屈屈:[噢。]

沈明恒用力揉了揉眉心,开始查探原主的记忆。

原主也是八路反王之一。

他造反的时间最晚,年纪最小,实力最弱,是公认好拿捏的软柿子。

原主能力一般,能够成为一军之首靠的全是祖上荫蔽。

他家是大梁赫赫有名的将帅世家,自随着太祖皇帝建国以来,世代开疆扩土、镇守一方。

偏偏轮到当今,开始崇文抑武了。

所谓的崇文还不只是观念的宣传,是真真正正做出了切实行动,分明一开始的国库还没这么缺钱,但就是大幅度地削减军用开支。

文官的灯油笔墨都按月补贴,参军的士兵连盔甲都得自己出钱。

不仅是待遇问题,当今还收回了武将的所有特权,以至于他们空有品级,但权利甚至比不过五品文官。

原主的父亲金戈铁马,从腥风血雨中挣来的军功,官拜上将军,位居一品,可年末述职照样要经过吏部审核。

连一个小小负责分发文书的小官都能对其指指点点,甚至可以借此公然要求贿赂。

上行下效,日积月累,士兵的地位也越来越低,连“充军”都成了一种极严重的刑罚。

宁做高门仆,不为大梁军。

士农工商,可商人的地位再低,在行伍出身的士兵面前也永远高人一等。

这是一个歌伎都能嘲讽当世名将的时代,保家卫国不再是荣耀,沈家世代的满门忠烈成了可以被用来耻笑的闲谈。

等到造反的声势沸沸扬扬、遍地生花的时候,朝中只顾着党争的高雅文士终于慌了。

沈家又从名利场外被挖了出来。

可即便已经到了山河飘摇的地步,他们得仰仗武将来保住他们的小命,依然没肯提高士兵的地位与待遇,朝野上下对其仍是鄙夷居多。

——“状元及第,虽将兵数十万,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及矣。”

若非强行征召,军中早就无人可用。

可被迫参军的士兵显然不可能有太大的积极性,尤其他们就算打赢了估计也没啥回报,如此之下,还未打战士气就去了一半。

沈明恒的祖父已经故去,他的父亲叔伯用着微薄的军资南征北战,由于造反的人实在太多不得不四处救火,最终也相继战死。

沈明恒严重怀疑他们是被累死的。

他们在时尚且还能稳住军中,他们去后,朝中便无人可用了。

士兵们都不愿为梁朝效力,还发生了几场叛逃,毕竟乱世中他们无论投靠哪路势力都比待在大梁做牛做马好。

赵昌还尝试过任用文官领兵打仗,惨败而返。

也不知道那时他有没有后悔过对武将太过苛刻,但他终于想起来他不是完全无人可用。

沈家小辈里还有一个沈明恒。

沈明恒是沈家最小的孩子,时年十五岁。

一直以来,沈家的孩子都是自幼随父母长在军营,年纪稍微大些就会同军中将士们一起训练,十一二岁就上战场的比比皆是。

同吃同住的情分,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军功,所有沈家人的严于律己,共同铸就了独属于这个家族在百姓、将士心中无可比拟的地位。

可惜后来,将帅世家的荣耀比不过一门双进士,逐渐也就无人问津。

没有人可以坦然接受这样的冷落,没有人在无数次不惜搭上性命却获得这样的待遇时会不感到寒心。

当时沈家的主事人还是沈明恒的祖父,他一锤定音,让沈明恒留在京都,也算是为沈家留的一条后路。

所以十五岁的沈明恒还没上过战场,赵昌连他都起用,多少是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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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过数场大败、数场叛逃后,大梁曾经的八十万大军只剩下二十万。

赵昌把这二十万全都给了沈明恒,封他为将军,要他领兵出征,平定叛乱。

一开始局面确实挺不错,军中有不少他父亲叔伯兄长的旧部,他们仍对曾经的主帅抱有很深的感情,连带着对沈家仅存唯一子嗣也敬重有加。

沈明恒虽然没上过战场,但也是自幼习武,小时候兵书也看过不少,一路上也没出太大的乱子。

大军顺利到了岷城,再往前就是其中一路反王苗所江的势力范围。

那是他们这次的平乱的对象。

苗所江不算势力最大的反王,但却是离大梁都城最近的。

赵昌希望沈明恒能将刚被苗所江占领的焦宁郡夺回来,毕竟他好歹是个天子,地盘被抢了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结果沈明恒没有平乱,他甚至连试图与苗所江谈判、招安的过程都没有。

他占领了岷城,揭竿而起,成为了第八路反王。

用赵昌给他的兵,抢了赵昌的地盘。

这个过程甚至没有任何难度,岷城还是梁朝管辖的城池,他身负皇命而来,对方轻易就给他开了城门。

这件操作属实有些让人意想不到,传开以后,天下哗然。

从前没多少人知道沈家还有这么一个孩子,一夕之间,“沈明恒”的名字传遍大江南北。

当然,不是什么好名声。

第88章将军何故不谋反(2)

于大梁朝一方的人而言,沈家世代金戈铁马、忠心耿耿,沈明恒利用了他们对沈家的这份信任,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叛徒。

对于想推翻梁朝的造反势力而言,沈家这些年受的冷待委屈有目共睹,沈明恒为家族讨回公道理所应当。然而他本来可以调转方向直入京都,偏偏却只敢占据一个边陲小城,实在丢了他们造反人士的脸。

而且沈明恒这事做的不地道,他占据了岷城,虽然没有听令前去平乱,但也挡住了苗所江往大梁都城的路。

造反了,但是没完全造反。

二五仔不管在哪边都讨不了好。

与公,沈明恒没能保持沈家历代所承的忠义;与私,又无为父兄族人声讨正义的仁孝。

而就他这些日子的行军来看,似乎能力也很一般。

完全不像个沈家人。

蜀汉后主刘禅被嘲讽是因为他能力不行吗?不,是因为那句“此间乐,不思蜀”,把无数蜀汉人兴复汉室的信念当成了笑话一场。

沈明恒被鄙夷是因为他不像沈家人吗?不,是因为他所打的名号、所受的优待、就连赵昌对他的信任都是因为沈家,而他却成为沈家莫大的污点。

沈绪连兵法都使的堂皇正义,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儿子,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声讨沈明恒仿佛成了一项正义之举,更重要的是,他手底下无力掌控的那二十万大军真的很诱人。

于是沈明恒在反王中的吸引力甚至超过了梁朝皇帝和传国玉玺,离他最近的苗所江更是蠢蠢欲动。

毕竟切实能拿到手的实力好处比一个象征要强得太多,若非苗所江刚拿下焦宁郡还在消化战果,早就一鼓作气拿下沈明恒了。

目前的情况很危急,系统看向皱眉沉思的沈明恒,请示道:[宿主,开挂吗?]

沈明恒沉默了片刻,神情怪异地向系统确认:[六儿,是我眼睛出问题了吗?我现在有多少兵力?]

可是你接收剧情靠的是脑子,不是眼睛。

系统欲言又止,它又扫描了一眼剧情,确定道:[二十万。]

兵力在反王之中都算数一数二,但是没什么用,军中做主的人是曾经的沈家旧部,而他们如今对沈明恒可不怎么信服。

严格说起来,他就是个光杆司令。

沈明恒问:[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开局一座城,二十万大军,唯一的问题是风评不怎么好是吧?]

[啊?]系统觉得不对劲,又不知道哪里有问题,[……是?]

沈明恒一脸沉痛,[他们对本将军有误解,罢了,朕下罪己诏吧。]

系统:[?]

系统:[……]

沈明恒睡不着了,索性起身燃起火烛,借着原主的记忆整理目前局势。

门口守夜的小厮听到动静,犹豫着敲了敲门:“公子?”

“你自去休息吧,这里不用你伺候。”隔着一扇门,沈明恒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一点都没有深夜时分的困倦。

小厮不知道这大半夜的沈明恒又起了哪门子兴致,他应了声“是”,还是老老实实地守在门外。

还在京都时他就是沈明恒身边的小厮,沈明恒这次出征把用惯了的下人厨子都带上了。显然不是因为军中无人可用,纯粹是他自己的毛病。

这也是将士们对他不满的一点,他们是去打仗,不是去郊游,吃不了苦的人不配上战场。

还是那句话,沈明恒一点都不像沈家人。

*

火烛燃尽,天光破晓。

沈明恒放下笔打了个哈欠,感觉到了几分困倦,见天色还早,他躺回床上决定睡个回笼觉。

刚闭上眼就听到门口有些许细微的嘈杂声,似乎是两个人在纠缠。

解缙一大早就来了沈明恒屋外:“在下有要事求见将军,烦请通报。”

小厮有些为难:“解先生,公子还未起……很紧急吗?可否等晚些再来?”

谢缙顿时愕然,“还未起?”

现在虽然算不上日上三竿,但军营之中这个时间都开始晨练了,沈明恒身为一军主将,居然还在睡觉?

解缙叹了口气,对沈明恒的失望又多了几分。

他是沈绪的挚友和军师,想也知道,如果不是关系特别好,他也不会在这个时代放弃考取功名,跟着沈绪四处征战。

名将对一场战役的结果是有预感的,沈绪提出送他离开时他就知道沈绪必死无疑。

沈绪说他放心不下他的儿子,那或许将是他们沈家唯一存活的子嗣。

解缙知道这只是个借口,可他留下除了多搭上一条命外改变不了任何战局,更何况,挚友的孩子才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他们已经过了执著同生共死的幼稚年纪,解缙道别了挚友,顺从地跟着沈绪的安排离开,像是提前出席了他的葬礼,清醒着生离死别。

解缙也说不清,他在辗转来到沈明恒身边时,有没有那么一丝期待过在这个孩子的身上看到挚友熟悉的影子。

然而很可惜,除了样貌,半点不相似。

最让解缙心寒的是,这个在盛京的纸醉金迷中长大的少年,似乎也在耳濡目染下觉得武将天然低人一等。

满口之乎者也,觉得不识字简直罪大恶极,而只会打打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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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粗鄙不堪。以至于他虽然领兵出征,还是让身边人称呼他“公子”而非“将军”。

这个发现让解缙如坠冰窖,只觉浑身血液都凝固停滞,那寒意渗入骨髓,唯有呼吸滚烫。

他察觉到一股极大的、难言的心痛与愤怒。

——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看不起武将,可你是沈家人,你是上将军沈绪的儿子,唯独你不可以!

也是在察觉到这一点后,解缙彻底决定放弃。

解缙对沈明恒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所以他这次是来辞行的。

他好好地把沈明恒带到了岷城,也算仁尽义尽,不打算继续委屈自己跟在这人身边。

虽然答应了沈绪,但解缙觉得,真要论起在沈绪心目中的地位,他与沈明恒孰优孰劣还未可知。

“长真,请先生进来。”沈明恒出言打断了门外的对峙。

他睁开眼,方才的困倦一扫而空,眸中一片清明。

在忙正事的时候,他似乎永远精力十足。

小厮松了口气,他应了声“是”,轻手轻脚地推开门,侧身引解缙进去。

沈明恒在桌案旁朝他们投来一眼。

他昨晚起身时原主本来已经睡下,束起的头发被放了下来,如今就随意地散在肩后,身上简单披了一件外袍。

他整了整衣袖,似乎也觉得不太妥当,不由得微微一笑,歉然道:“刚起,还未整顿衣冠,失礼了,还请先生不要见怪。”

居然十分礼貌,解缙一时恍惚。

屋内有些昏暗,长真快速拿了新的灯烛点亮。

沈明恒随手把桌案上凌乱的纸张拢到一边,“先生,坐下说。”

解缙注意到长真手边正在收拾的旧灯烛已经完全燃尽,他有些讶然,“你昨晚一夜未眠?”

沈明恒房间里的蜡烛每天都会换新的,没有大半个夜晚都烧不了这么干净。

沈明恒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耐心地等着解缙的下文,“先生,敢问何事指教?”

十五岁的少年眉眼还带着稚气,眼神却沉稳,解缙回想起这段时间相处过的沈明恒,印象中好像没有这样的眼神。

他没养过这样年纪的小孩,不知道一天一个样算不算正常情况。

解缙不知为何说不出口,他吞吞吐吐:“其实,在下是来……”

他目光飘移,忽然瞥见了沈明恒手边的一沓纸卷。

黑色的墨迹斑驳交错,密密麻麻,显然是沈明恒一晚上的成果。

解缙轻咳一声:“我能看看吗?”

沈明恒:“?”

沈明恒有些疑惑,但出于对谋士师长的尊重,他还是推了过去:“当然,先生请。”

解缙接过,一张一张看得仔细,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连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这上面每一张纸卷都记载了一路反王,兵力数量、军师几人、主将姓名俱都陈列其上。

就算这些资料都是公开的要打听到不难,且每一个好的谋士都会为主君整理,但沈明恒会记得就很奇怪。

——他曾经也掰碎了为沈明恒讲解过,那时这人这人漫不经心,他以为沈明恒必定是左耳进右耳出。

哪曾想这居然不是一场无用功,哪曾想沈明恒记得这样清晰。

只这些当然不值得半生运筹帷幄的解缙解大军师失了镇定,而沈明恒一晚上不睡觉当然也不是突然来了默写的兴致,毕竟他素来过目不忘,记在脑海的东西就不会忘记。

所以真正吸引解缙的,是在每一张纸卷的下方,沈明恒写下的细致分析。

从各势力近段时间的举动推测出对方主君的性情习惯,进而分析他们的下一步行动。

如多疑、吝啬、重脸面这样的词汇还被意味深长地圈了出来,仿佛沈明恒已经对症下药想好了针对他们的坏主意。

甚至根据各反王所占据的势力范围与流传在外的名声,测算出了对方粮仓里还有多少余粮。

复杂的数算过程看得解缙都有些胆战心惊。

第89章将军何故不谋反(3)

看得出这沓纸卷只是沈明恒自己整理思路用的,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示之于人,许多推断过程都写得简略潦草。

解缙并不全部能看得懂,但也不知为何,莫名就觉得十分可信。

仿佛苗所江真如上面所写于军事上毫无远见一窍不通,又狂妄自大目空一切,能混到如今全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打败他简直轻而易举没有一丝难度。

然而事实上,苗所江在反王之中至少也排名前三。

回过神来的解缙:“……”

沈明恒写的这玩意儿还挺洗脑。

解缙深吸一口气:“将军有意江山,对吗?”

沈明恒大感诧异:“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既然如此,将军为何要来岷城?”解缙问:“彼时你一声令下,盛京可尽在掌握,皇位与你仅一步之遥。”

沈明恒不假思索:“我是有意江山,又不是有意皇位。”

“即使我夺得了传国玉玺,起义军不会臣服于我,梁朝旧臣民也不会突然改忠于我。此举于大势无益,只会让这天下乱得更彻底,倒不如先留着赵昌。”

梁朝气数未尽,不是因为赵昌不够昏聩,是因为其他反王也没表现出什么明君之象,于是百姓们挑拣了许久,还是委委屈屈地选择了赵昌。

毕竟赵昌的荒唐他们已经有所了解有所习惯了,其他盲盒装的是什么货色还不清楚,万一比十个赵昌加起来还离谱呢?

不客气的说,沈明恒留着赵昌就是争取时间给自己积攒民心的。

民心就是天命,天命在他时,赵昌的生与死、玉玺的存与碎,全都毫无意义。

但这些话沈明恒没说,民心谈及太远,他现在只是单纯不想让战火烧得更广。

这天下虽然已经很乱了,但没有人揭竿而起、还属于梁朝管辖的城池也算是勉强守住了几分安宁,沈明恒觉得,没有必要把好不容易存活下来的净土也牵扯进乱象里。

公事与私心他向来分得清楚,他自认与解缙的关系还不算亲厚,没到可以将二者混为一谈的时候。

解缙略略思索,他承认自己被说服了,且沈明恒虽然有些话没说出口,但他能够察觉这人对百姓的珍重。

否则,谁在乎天下会不会乱得更厉害?

解缙正色问:“那么,将军的下一步是苗所江吗?”

沈明恒顿了顿,他微微一笑:“先生以为呢?”

显而易见,沈明恒心中早有主意,这一问不过是对谋士的考验。

解缙于是也微微一笑:“在下以为,不妥。”

“苗所江不足为惧,然天下群雄目光皆汇于此,将军吞并焦宁,必将成为众矢之的。俗语云闷声发大财,如今外人对将军多有误解轻视,将军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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韬光养晦?”

解缙的年纪比沈明恒大了许多,他也已有很多年没有被“考较”过了,但这种久违的感觉似乎并不讨厌。

他恍惚间回忆起了学成后第一次拜别师长,与沈绪坐谈天下事。

两个画面重合,他心中依稀涌起了当年的壮志凌云,浑身的血液也渐渐滚烫沸腾起来。

解缙起身,躬身长揖:“昔明太祖有九字真诀,‘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在下斗胆,请将军效仿之。”

沈明恒的笑意蔓延至眼底,于眸中毫不掩饰地漾开来。

他起身回礼:“亦我所愿也。”

解缙心知肚明,这一关他算是过了。

他好笑地发觉自己心中居然弥漫了些自得出来,仿佛能得沈明恒认同是件极了不起的事。

解缙轻点了点他手边累成一摞又细心抚平的纸卷,笑道:“焦宁与平城接壤,平城反王夏侯斌有一心腹爱将,名廖奇,廖奇的女婿一月前死于苗所江之手,在下以为,此事可用。”

沈明恒抬眸:“先生想挑拨苗所江与夏侯斌,做渔翁与黄雀?听先生所言,这廖奇只是夏侯斌手下将领的女婿,可行吗?”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现在全天下的目光都集中在沈明恒身上,如果夏侯斌与苗所江能打起来,那倒确实可以转移注意力,也免得苗所江整天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但夏侯斌与苗所江实力都不弱,他们当真会如此轻易撕破脸皮,拼个你死我活?

“廖奇的女婿出身江东傅家,傅家长子前些日子娶妻,娶的是淮北王崇友之女,那女子未出阁时与尹瑞申长女是关系极好的手帕交,尹瑞申长女半年前出嫁,嫁的是越城反王吴德跃之子。越城与焦宁郡之间仅隔一小县,巧的是,那小县正是平城属地。”

解缙笑得意味深长:“也就是说,夏侯斌与吴德跃完全有可能联手吞并焦宁郡,苗所江若不能先发制人,必死无疑。”

沈明恒:“……”

他在脑中默默地过了一遍这复杂的关系,只觉得能从这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找到夏侯斌与吴德跃的联系,解缙解大军师果然名不虚传。

解缙侃侃而谈:“下属的女婿或许不值得夏侯斌出手,吴德跃或许也不在乎儿子被吹了什么枕边风,感情不配让他们失去理智,但利益就是理智本身。”

“吞并焦宁的好处足够让他们放手一搏,而假如利益与感情都在天平的同一端,那这信念将前所未有之坚定。”

解缙踌躇满志,自信道:“将军听来也许会觉得牵强,但苗所江多疑,他会信的。”

他拱手:“将军若是信得过,在下愿全权负责此事。”

“若是先生都信不过,我便无人可用了。”沈明恒赞叹一声,“先生大才。”

解缙谦虚地说:“不算什么,在下走南闯北,有些传言哪怕不主动去听也会传入耳中,将军久在盛京,知道这些已然非常了不起了。”

解缙语气中多了几分真诚:“在下像将军这么大时,远不如将军。”

系统打了个哈欠,心想你这个小人类还挺自负。

别说你小的时候,你现在这个年纪、你未来七老八十了,也都比不过任何时间段的沈明恒。

它宿主虽然经常不做人,但做起人来,没有人能比得过他。

“先生谬赞,不过……”

解缙原本还有些自鸣得意,听到“不过”这句转折一颗心顿时提起。

不过?不过什么?他刚刚说的话哪里有疏漏吗?

不会吧,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十分的完美无缺啊。

解缙表面从容,实则耳朵已经竖了起来。

“不过,先生还没说,这次来寻我是为何事?”沈明恒提醒,他以为解缙是忘了说。

其实是做好了坚定不移无论如何都要辞行打算的解缙:“……”

走是不可能走的,赶他他都不走!

望着沈明恒清澈疑惑的眼神,解缙面色不变,眼也不眨地说:“不是什么大事,原想向将军请示该如何处置原岷城守官。”

他顿了顿,歉然道:“倒不必急在一时,是在下来早了。”

沈明恒摇了摇头,“不,此事很重要,秋收在即,庶务才是重中之重。”

他思索片刻,“我稍后亲自去见见他们,若是可用,便让他们复归原职。”

解缙劝道:“将军一夜未眠,该先好好休息才是。”

说到这他忽然想起来,不赞同地说:“再繁忙也该保重身体,无论如何都得睡足时辰。”

“我记下了。”沈明恒连连点头。

眼看沈明恒如此乖巧,解缙老怀大慰,头一次生出了些养孩子的愉快和满足来。

系统又打了一个哈欠,顺便给解缙点了一个电子蜡烛。

它宿主只说“记下了”,又没说“能做到”,而且它宿主这么狗,说的话只能听一半啦。

*

岷城人心惶惶。

这座不小的城池突然多了二十万大军入驻,忽然间便显得逼仄起来。

礼崩乐坏的时代,一切律法都不再有效力,而凭借律法与权威建立起来的等级结构自然而然也就不再能维持。

岷城百姓如今倒谈不上看不起这二十万大军,不是观念改变,纯粹是不敢。

这个时代读过书的人寥寥,大部分士兵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习惯了用武力解决问题的战争机器,如果没有了约束,简直想象不到岷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间炼狱。

好在沈绪治下森严,他虽然不在了,他的部将们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太过放肆。

岷城里军队欺压百姓的情况不算太严重,意思是,虽然没有烧杀抢掠,但沈明恒才出门五分钟,就看到了一例拿东西不给钱的事情发生。

刚与解缙道别换了一身衣服准备去一趟监牢的沈明恒:“……”

他慢条斯理地将袖子挽好。

恭喜,你死定了。

大军入城,百姓们俱都避之不及,唯恐惹上祸事。

会在这个时候还出门做生意的,可见确实要活不下去了,只能在饿死与得罪了大人物被打死之间,选一个还算干脆的死法。

“军爷,这花儿不值钱,只要两个铜板……”老叟拉着某个穿着盔甲的将士的手臂苦苦哀求。

他的儿子被征兵带走,已经数年未见了,家中只有他与他的妻子两个老人和年幼的小孙女。他与老妻年迈,做不了别的活,只能一早上山采了些花希望能够贴补家用。

临近深秋,能采到这么些花也不容易。

说“不值钱”是希望这些大人物能高抬贵手放过他们,说“两个铜板”又抱了些或许对方会看在便宜的份上给钱的希冀。

第90章将军何故不谋反(4)

战争是最高明的敛财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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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这天下乱了十年,昔日因为军饷被克扣整日吃不饱而显得瘦削孱弱的士兵如今竟也都改头换面。

虽然不至于肥头大耳,但也算孔武有力。

一老一壮的对比尤为强烈,更显得此景凄惨刺人。

那穿着盔甲,身后跟着两个士兵的看起来约莫是军中的将领,他用力拂开老叟的手,语气凶狠且嘲弄地骂道:“几朵破花,老子是给你面子才拿,你还敢跟老子要钱?”

身后的士兵嘻嘻笑着:“老大这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满脸看好戏的兴致盎然,丝毫不觉得这是件多过分的事。

老人往后踉跄了几步,跌倒在地,粗糙的手掌被尖石上划过,渗出几道猩红血丝。

他皱纹密布的脸上满是交错的愁苦,犹不肯放弃地伸出手试图去抱将士的大腿,“军爷,求求您,我小孙女两天没吃饭了。”

“关老子屁事啊?”几缕血迹蹭到了将领的裤腿上,他顿时勃然大怒,一只手高高举起握成拳就要砸下。

老人还是死死地抓着将领的裤腿,他绝望地闭上眼,然而迟迟不曾觉察到疼痛。

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便见那拳头停在了半空,手腕被另一只白皙的、看上去要细弱许多的手握住,动弹不得。

众人目光随之移动,看向来人方向。

太小了。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一身暗色玄衣也难掩饰眉眼间的稚气。

大概是钟鸣鼎食的家族精心养出来的贵公子,皮肤白皙,身形清瘦,只是普普通通地站着仿佛都有出尘气质,卓尔不群。

连身边跟着的小厮都与众不同,哪怕他们不懂举止间有什么规矩,但也觉得好看得很。

不过如今的岷城,哪有什么大家族。

最大的家族是他们的主帅沈明恒,其次就是他们!

将领挣脱开沈明恒的手,自觉在下属面前失了面子,面红耳赤地破口大骂:“他妈的,你小子毛都没长齐就想多管闲事是吧?”

沈明恒冲他微微一笑,手腕使了巧劲把长真推开,而后一脚踹了过去。

长真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自家瘦弱的公子与那“凶神恶煞”的壮汉缠斗到了一起。

长真愣了一下,面上瞬间染上焦急:“公子!”

沈明恒把熊大伟踹倒在地,一脚踩在他背上不让他爬起来,听到声音扭头问:“做什么?”

长真:“……”

长真把未出口的话语咽了下去。

一旁的两个士兵呆在原地,显然没想到这看上去矜贵异常的小公子居然能把他们老大压着打。

熊大伟羞耻地涨红了脸,“混蛋,你知道我是谁吗?”

沈明恒脚下微微用力,语气冷淡,带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平静:“别吵。”

他侧过头,“长真,去把项邺叫来。”

项邺是他的副将,再往前倒半年,项邺是沈绪的副将。

熊大伟未必会畏怯沈明恒,但一定会害怕项邺,对于他来说,项邺才是他最大的顶头上司。

熊大伟面色有些惊恐:“不是,你是谁啊?”

从“你知道我是谁吗”到“你是谁啊”,气势弱得不是一丁半点。

沈明恒瞥了他一眼,言简意赅:“你会知道的。”

长真见目前局势沈明恒不像会被欺负的样子,他快速施礼告退,不是很放心地离开了。

*

岷城的府衙从办公场所被改造成了居住场所,如项邺等将领,以及解缙等军中文职,都暂时住在府衙。

原岷城郡守一家人皆被下狱,沈明恒占了他的郡守府。

两地离得不远,长真忧心沈明恒,一路小跑着去寻项邺。

项邺正在练武,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威。

沈明恒虽然不管事,但军中庶务皆有解缙负责,项邺与军师配合多年,相信他的能力,于是也很放心地撒手不管。

他见到匆忙仓促的长真有些诧异,收枪在后,礼貌问道:“长真,是小将军让你来的吗?”

项邺认识长真,将军身边跟着的小厮,与他们这些大老粗不同。念过书,识文知礼,动作麻利但总显得不紧不慢,这还少第一次这么慌张。

“项将军,”长真躬身施礼,“公子有请。”

项邺点点头,“好,稍等片刻,我换身衣服。”

沈明恒爱洁,他出了一身汗,这样过去也太失礼了。

“不必!”长真急忙出言拒绝,“兹事体大,项将军还是尽快随我来吧。”

“啊?好。”项邺有些莫名,但也没有反对,随手把长枪扔下,顺从地跟上他。

如果说解缙与沈绪之间是纯粹的友情,那么他较之而言,还要多上一份信仰。

士可以为知己者死,沈绪是他的将军,他是将军的骑士。

将军战死,他就是将军的守墓人,会一步一步托举着将军的儿子上云端,使之不堕将军之荣光。

所以项邺与解缙不同,他很难对沈明恒失望,更不会轻易放弃选择离开。

倘若没有几分奋不顾身的任劳任怨,又怎么称得上忠诚?

项邺不明觉厉地跟着长真往大街上走去,他记得沈明恒住的地方不再这个方向,难道小将军不在住处吗?

没多久,他们绕过一处拐角,远远就看到前面的区域聚集了不少人。

人群倒也没有围得很近,只各自在附近寻了一处角落,像是想看又不敢,于是眼神胆怯而飘忽,手上还要有意做些什么以掩耳盗铃。

而在人群有意无意的目光中心,有位少年正搀扶起一位老人,在他们脚边倒着三个捂着胸口哀嚎、穿着盔甲的士兵。

“小将军?”这幅场景实在有些奇怪,项邺的声音都因惊讶而变了语调。

他走近,冲沈明恒抱拳行礼,而后迟疑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熊大伟,“小将军,这是什么情况?”

沈明恒没理,他看向长真:“带钱了吗?”

“回公子,带了。”长真点头,自袖中拿出荷包。

沈明恒不缺钱,沈家被文人墨客鄙夷过,但是没穷过,更别说赵昌这次起用沈明恒还给了不少赏赐。

沈明恒经手的钱没有铜板这么小的单位,他挑挑拣拣,从荷包中找出一块最小的碎银。

一家子老弱病残,给的多了反倒害了他们。

“老人家,抱歉弄坏了你的花,就当我全部买下。”

相貌出众的少年郎面色真诚而歉然,“花儿很好看,两个铜板太少了,至少值十个铜板。”

项邺这才注意到地上零落了一地花瓣,凭他的经验,这里应该发生过一场不算激烈的打斗。

其中一方很明显,无疑是那三个看起来伤势不轻现在还躺在地上没能爬起来的士兵,但另一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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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不能是清瘦年幼文质彬彬的小将军吧?小将军看起来一点都不能打。

“这……”老人原本还神色动容,拉着沈明恒说些亲近感激的话,然而在听到项邺那声“小将军”时瞬间变得不安,几乎是在瞬间就颤颤巍巍地收回了手。

他很缺钱,但现在竟也有些不敢收。

老人小心翼翼:“多、太多了。”

沈明恒态度煦然:“您也听到了,我是这三个畜生的将军,他们冒犯了您,我替他们赔罪,多的钱是赔礼。一会儿我让人送您去看大夫,希望您能原谅他们一回。”

沈明恒心知给了钱老人也不会主动去看伤的,但是这么大年纪被推搡,不让大夫诊治一下他也不放心。

话音落下,发觉沈明恒身份不简单躺着闭目装死的三个人同时眼睑一颤。

一股酸涩的感觉从心口弥漫到眼眶,让他们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多奇怪,沈明恒的打骂他们可以毫不在意,反倒对这一句替他们恳求原谅的话语无所适从。

沈明恒对他们下手毫不留情,但在外人面前,语气分明是维护的。

他骂他们是畜生,却也还愿意承认自己是他们的将军。

老人悄悄抬头看了沈明恒一样,又迅速低下头,终于不再抗拒地接过了碎银。

老人迟疑了一会儿,小声道:“都听将军的。”

他刚刚真的切实经历了一场绝望的海啸,那种感受太痛苦了,可是他依然愿意试着去原谅那三个人。

因为他希望沈明恒如愿。

这么好的小将军,就应该事事如愿。

沈明恒也注意周围明里暗里簇拥过来的目光,他微微提高了音量,朗声道:“诸位,我是沈明恒,是这支大军的主将,也是现在岷城的主事人。”

“自大军入城以来,对诸位乡亲造成的困扰、欺压、不便,我皆有监管不力之责,向诸位道歉。”沈明恒深深躬身。

项邺“啊”了一声,也手忙脚乱地学着沈明恒的动作施礼道歉。

人群中发出清晰的哗然声,这群没读过书,没识过字,连行礼时手都不知道怎么摆放的人手忙脚乱地模仿着沈明恒的动作回礼。

突然之间,他们就不害怕被发现在看热闹了。

在这个攻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奸淫掳掠的时代,在这个只需要在城门施粥就可以成为丰功伟绩的时代,从来没有大人物对他们弯过腰,没有大人物在意他们的生活被影响,更不会因此道歉。

熊大伟三人不知何时相互搀扶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低着头走到老人身边,脸色因为羞愧涨得通红。

他们原本不觉得自己有错,但此刻看着百姓们望向沈明恒亮晶晶的眼神,再回想起自己从前收到的畏惧与厌恶,心里忽然就很不是滋味。

在参军以前,他们的父亲也和眼前的老人差不多啊。

他们刚才怎么就能下得去手……

“老人家,对不住。”熊大伟双膝跪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沈明恒微微抬眼,瞥见他脸上一片真心实意,没有丝毫不愿。

还行,不算无药可救。

第91章将军何故不谋反(5)

浪子回头金不换,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做错了事,终究得付出代价。

沈明恒冷冷地扫了熊大伟一眼,望向百姓时眼神又柔和了下来。

“我就住在前面的郡守府,今后若再有麾下将士仗势欺人,你们尽管来寻我,我一定严惩不贷。”

沈明恒当着所有人的面吩咐:“长真,之后在府门外也摆一口登闻鼓,不论何时,此鼓响后,第一时间通知我。”

“是,公子。”

百姓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将军,要是恶人守在您门口,不让我们过去怎么办?”

沈明恒轻轻笑了笑,“那也没事,每隔三日,我会外出寻访,到时候你们就直接把我拦下,事情不解决就不放我走。”

“将军此言当真?”

“自然。”沈明恒郑重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这话说得真诚,没有人会怀疑他此刻的认真。

但是人总是善变的,尤其是他这样一腔热血的少年郎,随时有可能变成卑劣的大人。未来如何,谁也不敢保证。

所以百姓当然不敢放任自己相信这句话,其实这样的沈明恒哪怕只持续一天,为他们惩处了为非作歹的将士,已足够他们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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