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木大手一挥:“关店,下午不开了,休息半天!”
杨安赶紧竖起大拇指,衷心夸赞:“东家就是豪爽!”
晏辞看了一圈店里:“对了,余庆呢?”
杨安“哦”了一声:“后院呢。”
他看了看几人,补充道:“那个,余姑娘过来了。”
几个人俱是一愣。
那位“余姑娘”指的是余庆的姐姐,叫做余荟儿,之前余庆误吃了莽草中毒,晏辞送他去医馆的时候见过一面。
这姑娘一直感激晏辞救了她弟弟,但因为是个姑娘,平时也只是在村里逛逛,不经常来镇上,所以有时会让余安给几人带点自己做的吃食。
今日正好遇到了。
苏白术对晏辞低声道:
“还有,你卖出去的那个四合香,我不是让我们村花出门抹在身上吗村花,就是她。”
晏辞立马懂了。
那她不就是苏青木这铺子的代言人吗
似乎听到了声音,余庆从后院走了过来,有点憨的圆脸上带着笑:
“东家,你们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进来一个少女,一袭蓝底白花的粗布衣裳,二八年龄的样子,然而即使一身粗布衣裳也难掩美貌。
上次去医馆比较急,没有看清样子,如今看来这绝对是那种第一眼便会让人眼前一亮的姑娘。
不同于苏白术那双灵动的像猫一样的眼睛,这姑娘一双眸子温柔似水,嘴角生着一对小梨涡,笑起来十分好看。
她看着众人,有一点害羞,但还是大大方方打了招呼。
最后转向晏辞,弯着眸子唤了声“晏大哥”。
苏白术上前一步道:“正好我们下午准备关店休息半天,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她看了苏青木一眼:“他请客,随便吃。”
余荟儿明眸善睐:“那就谢谢苏大哥了。”
苏青木本来还没怎么样,听到这声“苏大哥”,干巴巴道:
“没事,不客气。”
这次再去“陈记”的时候,便不再坐在大厅狭隘的角落了。
杨安手脚麻利,趁着雨下起来的时候提前跑去陈记订了个雅间,等几个人到的时候便正好直接上楼。
上去先叫酒博士上几壶琼花蜜。
席间两个姑娘一个哥儿,苏青木拉着剩下的人准备不醉不休。
杨安余庆赶紧说自己酒量不太好。
看了一眼晏辞,晏辞说他不敢多喝。
看了一眼苏白术,苏白术瞪了他一眼。
苏青木不高兴地道:“你们好扫兴啊。”
晏辞觉得他说的有理:“我陪你吧,我少喝点儿。”
余荟儿听罢,笑眯眯替他解围:“苏大哥,我陪你喝。”
众人皆是吃惊地看着她,只见她熟练地开了一瓶酒的酒封,给自己满上一盅,大概是男人还要分两次喝的量。
她眼睛都不眨地一饮而尽,接着还朝众人眨了眨眼睛。
余庆在一旁小声道:“姐姐酒量一向很好。”
余荟儿抿唇笑道:“以前爹爹在的时候经常陪他喝酒,早就练出来啦。”
苏青木看得眼睛都直了。
晏辞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桌人这才有说有笑聊起来。
杨安凑过来问晏辞:“公子,要不要给夫郎叫一份奶酥啊?”
这家店有一个招牌甜点,把鲜奶做成的酥加热融化,和蔗浆搅拌在一起,放在碗里冷冻成形,再在上面浇上些果汁,叫做奶酥。
非常适合给哥儿或是姑娘吃。
晏辞给两个姑娘和顾笙分别叫了一份奶酥,但是顾笙却看了看桌子上的琼花蜜。
晏辞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尝尝?”
顾笙赶紧点头。
“就喝一点儿。”他可怜巴巴道,他听说过这酒,被镇上的人吹得不行,就算他是个哥儿也想尝尝这镇上第一酒的味道。
“嗯好吧。”
晏辞假装考虑了一番:“那不能喝太多,不然我就得把你抱回去了。到时候要是被别人看到,我可就不管了。”
顾笙心想,他肯定不会喝太多,他可不想被夫君抱着回去,那样走在路上多尴尬呀
不过只一杯酒下肚,顾笙的脸就红了。
看这架势,这酒量比晏辞还差。
他睫毛颤动,乌发拢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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皙的脸,脸颊上红润像苹果,小小一只坐在那里,愈发可爱无比,无端惹人遐想。
晏辞可不敢让别人看了他这幅样子去,就算是朋友也不行。
还好大家都在聊天,没有人往这边看。
陈记招牌的一道菜叫做“炙羊宴”,听说还是厨子以前跟西域人学的。
直接从羊圈里选一头小羊,现杀现炙。
羊脚脱骨卤炖,腿骨熬成乳白色的浓汤,羊脸只取羊睑部分,切丝凉拌。
剩下的羊肉切成细条状,直接放在火上炙烤,烤到皮肉分离。
之间那层脂肪化作油水滴落,最后外表金黄焦脆,内里软绵的白色脂肪夹着烤至鲜嫩的羊肉,最后上桌前撒上一层西域的香料。
众人看着那烤的金黄色的乳羊肉,喷香的羊肉味激起所有人的食欲。
苏青木站起来本来还想装模作样地说了两句,然而那羊肉的香味太过迷人。
他张了张嘴:
“放开吃。”
众人立马动筷子。
窗外,风挟着雨丝飘飘洒洒,街上的人快步躲到屋檐下避雨。
不一会儿便雷声阵阵,暴雨倾盆而至,打在地上的泥土中,一股草木潮湿而清香的味道在天地间升腾起来。
屋内,琼花蜜的酒香伴随着羊肉独特的香味,与菜肴的热气互相交织,形成一种独特的味道。
即使外面隆隆的雷声,也盖不住屋内的欢声笑语。
这味道以及这氛围,让晏辞觉得很惬意,不论是看着屋子里的人,还是看着窗外的人。
他透过支起的窗棂看着外面的景象。
暴雨的到来,彻底洗涤了这个小镇,远处与天边交融的青山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唯能看到影影绰绰的剪影立在长空之下。
他看着窗外来不及回家,又没带雨具,只能躲在屋檐下避雨的人。
一些卖烤饼或是凉茶的小贩也躲在路边的屋檐下,趁机向避雨的人推销:“反正一时半会儿这雨也不会停,先买点吃呗。”
伴随着雨,来得还有风,吹斜了雨丝,盈满了楼。
晏辞心想。
风雨来之前,要准备好雨具才是啊。
第38章
晏辞其实还挺喜欢下雨的,当然前提是他待在屋子里。
雨一直到下午才停下来,难得的在出门的那一刻,云开雾散。
与几人告别之后,晏辞看着马车旁乖巧等他的顾:
“走吧,我们回家。”
两人驱车走在被雨水打湿的小路上。
空气里充斥着泥土的芬芳味道,这种仿佛能透过心神的清味,是任何熏香都无法模仿出来的。
回到院子里,他燃了一支安神香,将小巧的香炉摆在案几上。
没过一会儿,淡淡的香气便萦绕在屋子内,与屋外檐上滴落的雨滴相应相称,制造出一种闲逸的氛围。
一番清洗后,身上沾染的烤羊肉气息才算彻底消除。
顾笙抱着膝坐在床上。
晏辞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巧的匣子,打开正是前些日做的“香身丸”。
他先自己吃了一颗。
因为香身丸里面加了丁麝的缘故,所以入口清凉,又香气扑鼻,带着炼蜜的甜味。
接着用指尖拾了一颗,凑到顾笙唇边。
“张嘴。”
顾笙非常听话地张开嘴。
晏辞喂到他嘴里:“你怎么这么听话,万一是毒药,你也吃?”
那丸子入口便化,一股清香伴随着蜜的甜香萦绕口中。
顾笙像吃糖那样把丸子噙化了。
于是整个人浑身都充斥在一股清香里,看着又软又香,非常很好抱。
晏辞忍不住伸出一只手。
顾笙腮帮子因为含着香丸鼓鼓的。
他慢慢眨着干净漂亮的眼睛,眼角的孕痣如一粒小小的朱砂。
然后他像只猫一样,把手放在晏辞的手心里。
晏辞将他拉到膝上。
动作间不小心戳到他腰间的软肉,顾笙因为痒“咯咯”笑起来,直往旁边躲。
晏辞在心里感叹,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温香软玉”了。
正当难得享受这安静时光时,院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乱中有序,由远及近,听起来不止一匹。
刚开始那声音还很远,后来越来越大,听着不像是村民赶着的驽马的声音。
马蹄声中隐隐约约交杂的车轮滚动的声音。
晏辞忍不住朝外看了一眼天色,此时已经是傍晚,虽然外面的雨已经小了许多。
但是这个时候出去,怕不是会弄湿衣摆。
似乎是为了认证他的猜想,那马车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在门外停下了。
顾笙也听到了声音,他从晏辞的怀里直起身子,似乎察觉到什么一样,有点紧张地看了晏辞一眼。
他们这小院这几个月除了顾绰过来要过两次钱,或者苏青木路过招呼他一声,就没有特意来拜访的人。
所以这个时间,来的会是谁呢?
外面马车停下后,没过一会儿,就有扣门的声音传来。
晏辞看了看院门一眼,他刚准备站起来,顾笙攥住他的手。
晏辞感受到他的力度,脚步微顿。
他回头看了看他,握了握他的手:“我去开门。”
“别去。”顾笙突然开口。
这两个字让晏辞有些吃惊。
顾笙从前可不是这样强势的性格,他转过头对上他透露着担心的眼睛。
这些天顾笙一直像是有心思的样子,晏辞本来还没注意,但时间长了总会发现些端倪的。
他看着顾笙比自己还要紧张的神色,突然想起了什么。
比如明明他和原主如此不同,明明他和顾笙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顾笙从来都不问他的转变呢?
安慰的话被他咽了回去。
他再次看向顾笙。
“没事。”他捏了捏他的手,“我去看看是谁。”
晏辞打开院门后,发现外面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着一袭褐色衣物,看着有些上年纪的人。
他眉目还算慈祥,身旁一辆低调却华贵的乌木马车。拉车的两匹纯黑马,正是白日里见过的“乌越骊”。
见门开了,那人看见开门的晏辞,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笑道:
“大公子近日可好?”
晏辞将目光从马的身上收回来,对着老者笑道:
“陈叔,好久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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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这人正是晏家的老管家,名字叫做陈昂。
陈昂看到一旁跟过来站在晏辞旁边,略显紧张的顾笙:
“哦,少夫郎也在。”
顾笙恭敬地朝他施礼,低声唤道:“陈叔。”
晏辞看着陈昂,笑道:
“早就不是什么大公子了,陈叔不必这么客气。”
“这话怎么说。”
陈昂听到他的话却神色不变,正色道。
“公子身上流的是晏家的血,当然是晏家人;既然是晏家人,自然还是称呼大公子。”
他神色自然,仿佛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晏辞笑了笑,并没有接这句话。
他故作奇怪地问道:“陈叔今日怎么会来此?”
陈昂笑道:
“大公子清楚的,在晏家我从来只听家主的命令。”
晏辞虽然脸上一副笑模样。
心里却沉了下来,他在想,该来的总会来的。
果然听到陈昂慢慢开口:
“今日老爷去四圣观参拜之时,远远看见了大公子。”
“虽说老爷之前将公子赶出了门,但毕竟血浓于水老爷年纪大了,膝下只有你和二公子两个子嗣,怎么可能放心的下。”
“就算把公子赶出了门,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世上哪有狠心对待自己孩子的父母。”
“况且,最近老爷还听说了公子的事。”
这句话说完,陈昂停了一下。
晏辞面上依旧没有丝毫异样,只是安静地听着。
陈昂顿了顿,再次张口。
终于说出了今日的来历:
“老爷对公子很是想念,让公子过去一聚。”
第39章
他说的是“让”,而不是“想让”。
在说这话时,陈昂一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晏辞。
眼前这昔日的纨绔,被赶出门后的这段时间,身上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竟比以前在晏家更像个公子了。
与以往整日买醉,终日萎靡不振的人简直判若两人。
也不知是最近有什么奇遇,若不是亲眼所见,他还真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人
晏辞就好像没感受到陈昂打量着他的目光。
他安静地听完他的话,又安静地点头,面上一副既乖巧又顺从的样子。
“好啊。”他听到这个要求时,脸上没有丝毫意外,“许久没见爹了,我也很想他。”
陈昂听了他的回答,眉头微微一蹙。
临来之前老爷便吩咐他,让他以“思子”的名义把晏辞带过来。
说完这句话之后,老爷还加了一个听起来很诡异的命令。
即使到现在,陈昂一想起那句话还是觉得有些不适。
直到此时,他也没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然而晏辞比他想象的还要配合,他拉住一旁脸上有点白的顾笙。
这哥儿一直在旁边听着两人的对话,在听到晏老爷让晏辞过去的时候,有点不安地动了动。
陈昂心想,少夫郎以前就瘦瘦的,风一吹就倒的样子,跟着晏辞几月不见,似乎还胖了?
晏辞指了指屋里:
“稍等一下陈叔,我跟夫郎交代一声,马上就来。”
他拉着顾笙回了屋。
转头关上门。
门一关上,顾笙攥住晏辞的袖子,他不安地透过微敞的木窗看了看外面,等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才咬着唇道:
“夫君要去吗?”
晏辞心想,该来的总会来的,自从他知道晏老爷调查他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尽可能用轻松平静的语气说:
“我去看看我爹找我什么事,晚上可能不回来吃了。”
顾笙握紧他的手。
他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想做什么又不知怎么做,最后下定决心,坚定地道:
“我陪你一起去。”
晏辞看向他,脸上的表情有点诧异,没想到顾笙会这样说。
吃惊过后,他发现顾笙的小脸上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坚定。
晏辞:“”
他捏了捏顾笙的脸:
“你去干嘛?我去见我爹,又不是去送”
“死”字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他只能说,现在他就好像去赴一场前路不明的鸿门宴:
若是谈好了,虚惊一场,若是谈崩了
“没事。”
他笑着刮了一下顾笙的鼻子。
“我能处理好。”
顾笙倔强地看着他,第一次如此坚定自己的选择,不管晏辞怎么说,就是不肯松口。
晏辞无奈将他抱在怀里,将他的头埋在自己胸前。
“在家等我。”
晏辞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晚上一定回来。”
顾笙在他怀里一直摇头,用手抓着晏辞的袖子,抬起头时眼里已经蒙上一层水雾。
不知为何,他又无端联想到那个诡异而又可怕的梦。
晏辞不想这个时候看到顾笙哭。
“相信我。”晏辞用力握着他的肩,正色道。
顾笙抬头看着他,眼尾发红,眼泪在眼里打转,最终没有掉下来。
他张着嘴,想要说很多话,却汇成一根卡在喉咙里的鱼骨,上下不得。
最终他还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做好晚饭,你回来吃。”
晏辞揉了揉他的脸,只回答了一个字:
“好。”
他转身从一旁的墙上取下斗篷。
临出门时,脚下微顿,却没再回头,径直出了门
晏家那辆两匹黑马拉着的乌木马车就守在门口。
晏辞看了看马车前面坐着的车夫。
和白日里那个有些瘦的不同,这个车夫身形高大并且壮实,看着就不像个车夫。
晏辞走上来的时候,那车夫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身旁还有一个替他把门拉开,并且长着一脸横肉,手臂上肌肉都要从衣服里鼓出来的“小厮”。
所有人都沉默着,包括身后那个一直打量着他的老管家。
“”
晏辞觉得自己不像是被请回家的,更像是被押回家的。
然而他什么也没说,直接钻进马车——
“借尸还魂?”
陈昂有点诧异地低声重复一遍这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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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解地看向家主,一向从来不信什么神鬼的人为何会说出这四个字?
晏昌脸上看不出表情。
如若不是他握着拐杖的手鼓起的青筋,和他有些颤抖的胡须,从他脸上完全看不出他现在几乎压抑不住的情绪。
陈昂疑惑地将目光转移到桌子上那张写满字的纸,沉吟许久道:
“可是大公子最近变化太大,让老爷觉得诧异?”
“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都是穷酸书生写成话本编着玩的,实在不足以为信。”
“老爷还是应该差人再调查”
晏昌没有理会他的话。
沉默半晌后,他慢慢开口:
“你去把他带来。”
陈昂微微吃惊。
他没明白为什么自家老爷突然让公子回来,毕竟当时老爷将公子赶出门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虽说这几个月老爷就当公子蒸发了一般,从来不过问。
然后就在这几日,老爷对公子的态度突然转变。
突然开始查公子的行踪不说,还派人打听这几个月公子的所作所为。
他犹豫着开口:
“可是之前老爷将公子赶出门,如今再让他回来,会不会?”
晏昌摇了摇头,制止了他想继续往下说的话。
事已至此,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如今的“晏辞”已经不是他的儿子。
他的长子——
即使他不愿承认,可无论品性胆识才智,还是其他什么,都比不过如今他身体里的那个“东西”。
更不用说那些就连他都没听说过的香方。
一个人无论有什么经历,都不可能短短几月变成这样。
他作为晏辞的父亲,是看着他长大,虽然晏辞最终没有长成他希望的样子,还经常将他气得半死。
然而不管晏辞多懦弱,多无能,多令他失望——
终究是他的孩子
“找个机会,把他带来。”
晏昌沉默半晌,收尽所有心绪,终于下定决心,再一次开口。
陈昂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又听晏昌慢慢道:
“如果他够聪明,他会听你的。”
陈昂不知晏昌此话何意,大公子以往一直很怕老爷,怎么敢违逆老爷的命令呢?
但还是试探着问:“如果他不来呢?”
晏昌握着拐杖的手颤动着。
他无法接受长子的身体,被一个是不是人都不知道的东西占据着。他该怎么处理这个不知是什么,不知从哪来的“东西”?
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晏昌迫切想知道的一点。
晏辞死了,他身体里的那个人出现时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是晏辞死之后,还魂到他身上;
第二种是晏辞死之前,正是那个东西杀了他,占据了他的身体
晏昌沉默许久,久到陈昂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正想告退。
他抬起头。
他那双经历过岁月沧桑的眼里,没有失去儿子的悲痛,也没有对未知的迷茫,也不再有任何犹豫,说出的话让陈昂心惊胆战:
“不管用什么办法,把他带来。”
“活的——”
“或者死的。”
第40章
晏辞靠在车壁上,他双手抱胸沉默地看着窗外。
车厢里面布置的很舒适。
车壁上敷了一层软皮革,座椅上铺着刺绣团锦垫,中间置着一张嵌金雕花檀木小几。
若非此时此刻,他应该非常有兴趣欣赏一下这里的布置。
可是此时他脑子里想的全是一会儿这“鸿门宴”该怎么赴。
在原主那些记忆里,他与晏昌的关系很僵,甚至可以说即使住在一个宅子里,除了见面时有交谈,平时原主总是躲着他。
记忆里原主唯一与父亲相处时很快乐的时光是在幼时,那时晏昌的正妻还未病逝,原主也没有继母和庶弟。
然而晏辞仔细回忆着那些记忆,结果完全没有捕捉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恍惚间,车停了。
陈昂拉开门,依旧一副和蔼的笑脸:
“公子,到了,下车吧。”
晏辞收敛了情绪,钻出马车。
下了车却意外发现,马车并没有停在晏府的门前。
眼前是一座小楼,白墙黑瓦,几株毛竹越过墙头,影子倒映在长街的石板地面。
他抬头看了看小楼门上挂着的牌匾:
“青竹茗坊”。
晏辞狐疑地看了看周围,发现这座茶坊应该是位于镇上某处长街的尽头,周围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门外也没有像其他茶坊那般摆上桌椅,环境很是优雅。
与其说是一个茶坊,倒更像是一处私人园林。
然而在晏辞看来,这里又冷清又僻静,如果想跑一时半会儿都跑不到外面的街上。
他觉得有点紧张了。
一个小厮打扮的人从里面出来,朝着几个人行礼。
陈昂上前与他交代了什么,那小厮点了点头,率先在前面带路。
陈昂微微躬身,对晏辞做了个“请”的手势:
“公子先请。”
晏辞对他礼貌点了下头,抬腿跟着那小厮走进去。
进入大门,才发现这茶坊之内竟然出奇的大。
一条木制回廊蜿蜒地穿过庭院,两侧铺着圆形卵石花圃里栽着长势繁盛的兰草和毛竹。
庭院两边是给高级客人品茗的单间,隐隐约约从里面传出婉转的戏腔,和应和的丝竹。
晏辞跟着小厮沿着木质回廊一直走到尽头。
那里单独设着一间茶室,比两侧的单间还要宽敞两倍,茶室之上的木匾题着“上善若水”四个字。
晏辞看到这四个字时,眼皮跳了跳。
他忍不住心想,也不知晏老爷是不是那个“善”人。
茶室外面,两个晏家家丁一左一右守在外面。
小厮恭敬地停在了门口。
晏辞回头看了看跟上来的陈昂。
陈昂笑道:
“公子进吧,老爷在里面等你。”
说罢他朝门扉轻敲两下,然后将门轻轻推开一条缝,接着便退到一旁。
晏辞盯着那虚掩的茶室门看了一眼。
他动作顿了一下,终于迈步走了进去。
刚一踏入这茶室,鼻子便敏锐地捕捉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
那茶香的味道如同一股涤尽肺腑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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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闻之令人神清气爽,回味无穷。
他眸子微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间茶室。
这茶室布置的非常典雅,左右两侧木制墙壁上张挂着松鹤双清图,靠着墙边的红木花架上陈设着姿态古雅的奇松异卉。
茶室正中间放着一扇两指厚的花梨木屏风,上面画着“八仙过海”图,笔锋灵动自然,人物或笑或仰,神态各异。
整张屏风正好将茶室那半边的景象遮住了。
而在他这一侧屏风之前,放着一个小巧的,只供一人使用的茶几,茶几前面放着一张圆形的团垫。
茶几之上摆着一只青色的茶盏。
里面却不是清茶,而是研成粉末的茶叶,晏辞看了一眼,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是什么茶。
他看着那只团垫一时不知是站是坐。
正在这时,刚刚给他引路的小厮再次安静地走了进来,隔着垫布提着一只从壶嘴冒着热气的紫铜茶壶。他动作娴熟地用开水将杯子里的茶冲开,刚才闻到的同样的清香在晏辞面前散开。
那小厮沏了茶后,动作不半点停留,立马拎着壶退出去,晏辞身后的门无声无息地合上了。
晏辞又无声地盯着那茶杯看了一眼,这才抬起头看向屏风,或者说看向屏风的那一侧
屏风之后隐约有两个人的剪影,一站一坐。
坐着的那个,身材不算瘦小,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身形有些萎缩,却坐的稳重如磐石。
晏辞在看到他的时候,无端有一点心慌。
于是他抿了抿唇,决定先开口。
他摘下斗篷,安静地朝屏风后的人行礼。
“晏老爷。”
他既没有装作原主胆怯的样子,也没有装模作样地唤他“爹”,就像白日里那般坦坦荡荡。
只这一句,便直接表明了身份与态度。
尾音在略有些空旷的屋子里传开,在他声音消散之时,屏风那边传来很轻的一声茶盏响。
晏辞的心轻轻往上提了一下,接着屏风被人移开了。
一个身形颇为高大的家仆默不作声地把屏风放到一旁,又走回到坐着的人身旁站着。
晏辞终于看到面前的场景。
晏昌穿着一身绣着卷云纹的剪翠紫绸袍,头发一丝不苟地在头上梳成发髻。他此时正坐在屏风后面相对的那张茶几前。
如今离得近了,晏辞才发现,他并不像早上远远看着那般精神抖擞。
相反距离他第一次见这个老人,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几乎看不到几根黑色,甚至面容上都已经呈现出很明显的老态。
这种老态给人的感觉便是:纵使身体上还很健康,然后精神上已经垂垂老矣。
晏辞暗自吃惊。
晏昌放下茶盏,微微咳嗽了几声,旁边候着的家仆立马拿出帕子递给他。
他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终于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这年轻人依旧如白日那样站着。
穿的一身朴素,然而那股清隽的气质让人无法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如今就站在自己面前,除了那张脸,身上没有一丝一毫自己熟悉的地方。
晏昌蹙了蹙眉,在次之前他想过的种种设想猜忌,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突然消散了一些。
闷声的咳嗽声从锦帕后面再次响起,家仆在一旁下意识想要扶他,晏方却是摆了摆手:
“下去。”
家仆虽然得了命令,依旧有点警惕地看了晏辞一眼,最后还是遵命离开了茶室。
在门再次合上的时候,屋子里陷入比刚才还可怕的沉默。
晏昌放下帕子,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终于伸出手,指了指晏辞前方的茶几。
晏辞一直攥着袖口的手松开,他面不改色,行了一礼,然后动作轻缓地撩起下摆,直接盘膝坐在垫子之上。
他沉默着,听着对面传来很轻微的瓷器碰撞声,心跳一点点打起鼓来。
他在等着一个开口的机会。
许久,对面人终于将手里的茶盏放下,他的目光没有看向晏辞,一边放下手里的盏,一边缓缓开口:
“你既然来了,就说明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没有晏辞第一次见他时那般暴怒可怖,也不像道观门口再次见他时那般冷漠无情。
晏辞听完这句显得有些平静过分的话,没来由的心头一松。
他点了点头,轻声道:“大概猜到了。”
晏昌的目光沉沉压过来。
晏辞顶着他的目光,垂眸看着案子前方的地面,双手叠于胸前:
“您猜的对,我不是他。”
此话一出,屋子里陷入一片诡异的沉寂。
这死寂如同一个无形的巨石,悬在晏辞头顶上,不知何时会坠下来,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要知道一件事。”
许久,晏昌终于开口。
晏辞低下头,依旧衣服谦卑恭顺的模样。
“我让你活着进来的目的只有一个。”
他说话间声音微微一顿。
这些天他好不容易接受了长子去世的事实。
虽然和这个儿子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关系僵得如同两个陌生人,他也知道长子一直在内心里憎恨他,憎恨自己总是责骂他,或是不给他好脸色。
然而当知道长子不在的消息时,晏昌独自坐在房间许久,不到半月,本来花白的头发彻底白了。
他看着面前长子的脸,这些天内心中已经几乎被压制住的悲痛再一次翻腾起来,几乎淹没他。
他强忍着痛楚,一字一顿问道:
“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晏辞他是怎么死的?”
他要知道真相,必须。
晏辞听完这句话没有拒绝,他没有理由拒绝,更不可能拒绝。
他只说了一个字:
“好。”
于是他坐正身子,也不隐瞒,直接将自己如何醒来,被赶出门后如何生活,遇到了什么人,一直到今晚他来见晏昌之前,所有的一切说的清清楚楚。
一炷香过后。
他终于说完了,等到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的嗓子都有点发干。
晏昌静静地听完他的话,他已经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胡子微微动了下,目光矍铄。
许久,他终于开口:
“我为什么信你?”
晏辞的眸光微动,恰如影青瓷盏里那琉璃茶光。
“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在这之前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只不过在我的世界我已经死了,不知因何来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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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身体里。”
他知道这样说来太过无力,于是诚恳补充道:
“况且我没有杀他的动机。”
“动机?”
晏昌抬眼,目光犀利地看向他,冷冷开口:“晏家的全部房产地契,镇上和胥州的商铺,这些不算动机?”
“您误会了。”晏辞平静道,“如果我真是这样想的,从一开始就不会老老实实待在村子里。”
从一开始就不会甘心待在那处破落的庭院里,而是会想尽办法回到晏家。
晏昌依旧审视着他。
晏辞并不畏惧他审视的目光,他自诩一身清白,于是坦然地坐在那里,就连腰背都挺得笔直。
晏昌平生见过很多人,也见过很多双眼睛,他深知眼神最能反应一个人的内心。
面前这个人,在他的见过的人中,是为数不多的目光很干净的人。
不仅干净,此时的目光还很冷静,即使身在一个对自己不利的位置上,目光中也没有透露出丝毫畏惧。
这是一个内心很强大的人。
晏昌心想。
不是长子那般永远见人躲闪的样子,就连他还算骄傲的次子都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晏昌拿起茶盏。
他浅啜一口。
茶盏萦绕的热气遮住了他的目光,他将茶盏重新放在案几上,慢慢开口:
“我姑且信你。”
没等晏辞稍微安心一刻,他的语气一转:
“就算如此,你的这具身体到底是属于他的。”
晏辞抬起头。
晏昌对上面前他的目光,声音里没有丝毫情绪:“既然他已经不在了,那你也不应该在这里。”
晏辞一直耐心听着面前老人的话,直到听到最后一句,他的心“咯噔”一下。
晏昌手指点了点他面前的茶杯:
“茶里的毒会在明天早上发作。我可以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跟你夫郎告别。”
“明早我会派人去给‘晏辞’入殓,对外就说他已经病死了。”
“至于你。”
他目光沉沉,不辨喜哀。
屈指点了点案面,意味深长道:
“本该去哪就去哪吧。”——
晏辞盯着面前的茶杯。
里面的茶水呈现出一种澄澈的琥珀色,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倒影其中。
茶叶的清香一丝丝钻入他的鼻腔。
他垂头看了半晌自己的影子,在袖中一点点握紧了指尖。
来之前,他想过很多情形。
死是其中之一,这个结局很惨,但他并非没有想过。
他心里想的是,如果晏老爷不想让他活着出去,凭借晏家的势力有许多办法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
对外称长子已经“病死”,留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看起来已经相当仁慈。
毕竟晏辞来之前还脑补了各种可怕的结局。
可是破解死局的办法是什么?
他脑子里飞速地将所有关于晏昌的记忆提出来,搜寻着自己想要的信息。
给他想要的。
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苏白术的话。
香。
晏昌一直都想要一支香,一支能在斗香会上夺魁的香。
如果自己能说服晏昌,作为活下去的机会,他给他一支足以夺魁的香,是不是就可以——
晏辞咬了咬唇。
他不知道这个主意好不好,但此时似乎也别无他法。
短短一瞬,他已经想好了说辞。
然而,他刚抬起头还没张口,就被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晏昌一直打量着他,看到他抬起头,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来之前他已经把眼前人的信息摸得够详细,虽然不知道他那些奇怪的香方自何处而来,但晏昌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很好奇。
但也只是好奇而已,如果要他为了自己的目的,去抢夺别人的香方,他是万万不齿的。
他张口,说出的话断掉了晏辞最后一丝幻想。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为了一道香,就选择不去追究你,选择假装我的儿子还活着。”
晏辞神色一僵。
直到这时他终于微微蹙了下眉,没想到晏昌会这样说。
在他的记忆里,晏老爷一直很想在香会上夺魁,甚至不惜花重金到处雇佣香师。
原本以为他会考虑这笔交易,然而
晏辞攥紧了手。
他的内心是深处第一次涌出一丝动摇与恐惧。
这恐惧却并非源自死亡。
而是他好不容易在这个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这个世界有顾笙,有苏家兄妹,有许多人,以后或者未来他还能遇见更多人。
他好不容易不是一个人,他不想放弃。
不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病死”
晏昌看着他,以为他终于露怯。
却看到这年轻人霍然抬头,那一瞬间他眼里带着的坚定让晏昌微微错愕,刚欲举起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我不想死。”
晏辞开口,只说了四个字,可目光里那种对活下去的渴望令他的眸子明亮无比。
那种光是晏昌从未在长子身上见过的,是一种对生的极度欲望与热情。
这种光芒令晏昌无端联想到自己少时的日子。
晏昌面上不动声色,看着他:“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他是我儿子,他的这幅血肉都是我给他的。”
“我知道。”
晏辞简短地回答,也不否认,也不反驳。
他看着晏昌的眼睛,沉声道:
“所以我在求您。”
“我想活下去。”
晏昌看着他面上坚定的表情。
然而每每看到这张脸,都令他痛心。
“这与我无关。”晏昌沉声道。“我的儿子已经不在了,我现在只想他能安稳下葬。”
他目光微动,落在晏辞身上化为千斤重的磐石:“我今日执意如此,你无需多言。”
晏辞抿了抿唇。
即使不愿承认,但他不得不承认他这样没法说服一个固执的父亲。
难道他今天就要死在这儿?
他对自身安危的担忧只是一瞬,下一刻却莫名想起顾笙怎么办?
如果他死了,晏方一定会欺负顾笙的,而且自己那个岳父说不定会卷土回来,逼顾笙做他不喜欢的事。
晏辞脑子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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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看到晏昌打量他的目光。
一个弱冠左右的年轻人,遇事能如此不慌不忙,甚至在已成定局的事情之前,还在思考对策。
难得。
晏辞再次陷入沉默,就在晏昌以为他终于心理崩溃,决定放弃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晏辞攥了攥拳头,在心里想的是就算他今天活不成了,那他也得让顾笙安稳地生活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好,如果您执意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但是我希望您能帮我照顾一个人。”
晏昌用杯盖扫去杯中的浮沫:
“你是说你那个夫郎。”
“是。”晏辞道,“我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晏昌觉得好笑:“他现在活的不好吗?”
“不好。”
事到如今,晏辞觉得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了,“您可能不知道,晏方一直在骚扰他。”
他吸了一口气:“而且您儿子活着的时候,晏方就经常欺辱他。”
在原主的记忆里,晏方在晏昌面前永远是一副很会讨好人的样子。他是有些聪慧的,尤其制香上面,是有些天赋的。
因此相比于一无是处的原主,晏昌明显更喜欢晏方。
他不知道晏方在他背后分明是另一幅模样,然而没人告诉他这个,所有人都自动将晏方带入下一任晏家家主身份上。
没有人愿意为一个一无是处的人讨公道。
更何况晏方的母亲,是一个颇有姿色的美人,她的手段就和她的姿色一样出众。
在晏家,没有人愿意得罪这母子。
“您如果稍微留意一下,您就能知道晏方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你面前是一副样子,在外面又是一副样子,他做的那些事——”
“那又如何?”晏昌打断他,他看向他,“我就算知道他做的那些事又怎么样?”
晏辞微微错愕,只听晏昌不紧不慢道:
“如今他是我唯一的子嗣,而你只是一个不知哪来的游魂,就算你是在‘晏辞’的躯壳里,可你是以什么立场上同我说这句话?”
“你难道希望我给你打抱不平,去惩罚他?”晏昌摇了摇头,似乎在笑眼前人的年轻。
晏辞刚想开口解释,然而看着晏昌的态度,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您知道是吗?”他把之前想说的话咽下去,冷不防开口。
“他做的那些事,您都知道是不是?”
晏辞不知从哪涌出一股子冲动:“他欺负他大哥,觊觎哥夫,在外面胡作非——”
晏辞突然想到什么,这个念头一产生,一股从内心深处,不知哪里升起的情绪几乎压住他的理智。
他皱着眉,无法理解地问:“所以他将香方说出去嫁祸给他大哥的事,你也猜到了?”
“够了!”
晏昌猛地喝道。
他皱着眉盯着眼前这个行为举止已经接近于放肆的年轻人。
他面上难以理解的表情仿佛一只手,将晏昌心里最隐匿的东西连根拔出来。
“你没有资格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晏昌冷声道。
“我的确没有资格。”晏辞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或者说怒意。
晏昌如果知道原主一直在家里受欺负,他不仅不管,如今原主死了,他又口口声声说要为他讨公道。
他此刻对眼前的人如此生气,以至于忘了自己还受制于人,还在有求于他。
“那你又有什么资格替他讨公道?”晏辞道。“你口口声声说他是你儿子,可你都无法做到一视同仁——”
晏昌冷笑一声。
这笑声里夹杂了许多东西,晏辞能听出来,他在嘲笑他年轻又无知,天真又愚蠢。
晏辞剩下的话滞在了口中。
晏昌不紧不慢地问:“你应该没有孩子吧?”
晏辞狐疑地看向他,没明白他为何这么问。
晏昌叹了口气:
“年轻人,如果你有孩子就会知道。”
“这世上没有父母是不偏心的。”
即使口上说的再公正,内心深处都会无意识更偏爱其中一个。
晏辞不敢苟同,心想既然无法保证一视同仁,至少也应公平相待,不然为何要生那么多孩子?
他就这样想着,心里莫名其妙涌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委屈,这股委屈来的太突然太强烈,冲击的他的眼角发酸。
他知道这委屈不是他的。
他与父母相处的时间太短了,不会因为这种事生出对于父母的埋怨。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或许是这情绪是来自这具身体本来的主人的
“我已经老了。”
晏昌看着晏辞,不知是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还是看着记忆中的长子。
有一瞬间他以为是长子还活着,站在他面前,愤怒又不甘地说着这些话。
他甚至希望从前长子可以这样对自己发火,而不是一见到自己,嗫嚅地唤声“爹”,就低头快步离开。
晏昌叹了口气,眼睛里闪过一丝悲恸,沉默片刻道:“我这辈子只有两个儿子,晏家的基业,必须给他们。”
“我没有选择,只能选一个更为合适的来继承。”
晏辞没有说话,只听晏昌道:
“我知道我对不起他,我也知道他恨我。”
“可是我没有办法。”他话音一转:“何况我已经尽力给他最好的一切。”
自从正妻去世后,他整天忙着做生意,逐渐忽视了长子。
长子也从小时候颇爱笑的样子逐渐变得沉默。
他知道他的这个儿子恨他。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给他请了最好的教书先生,给他找了镇上唯一一个秀才家的哥儿当夫郎。
即使他到外面喝酒,有时闹事他也会暗地里帮他摆平。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在物质上亏待他,是他自己不争气
晏辞无法接受这番解释。
他所给的所谓最好的,不过是他认为最好的。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儿子真正想要什么。
事到如今,他之前对死亡的恐惧和处心积虑想要说服晏昌的念头已经没那么强烈了。
他心里为自己不值,也为这具身体的主人不值,最主要的是心里那个被原主积攒不知多久——
几月,甚至几年的情绪几乎冲翻他的头脑。
“你知道吗?”他淡漠地开口。
晏昌皱着眉看向他。
“我看得到他的记忆。”晏辞笑了一声,“你想不想知道‘晏辞’是怎么想的?”
他声音有些沙哑。
晏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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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话,皱着眉看向他。
然而晏辞不等他回答,感受着那些情绪,自顾自说道:
“他没有恨过你。”
晏昌抬起头。
晏辞没有去看晏昌有些错愕的表情。
他感受着那些记忆里交杂的情绪,缓缓开口:
“他的记忆里,一直都是内疚。”
他感觉自己此刻就是原主,只是替他说出了他不敢说出,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他很内疚,因为觉得自己辜负了你的期待,所以他一直逃避,因为他知道自己再怎么样努力,都比不过弟弟。”
再怎么努力,都得不到晏方能得到的偏爱;再怎么努力,就是资质平平,就是赶不上胞弟。
可笑的是他还是嫡子,却因为不如庶弟,背地里不知被多少人嘲笑。
他逃避了。
索性喝酒买醉,自甘堕落,或者尽可能不在家里。
他不想看到父亲失望的眼神,更不想看到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比不过晏方。
可是那些复杂的情绪里,对父亲的愧疚远远大于对他的恨。
如果不是晏辞在这个身体里,那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永远不会被人知道。
可是如果原主知道他父亲一直是有意偏心,他还会有这些情绪吗?
“这些话他不能亲自告诉你了。”
因为他已经死了
晏昌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他沉默地坐着。
许久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撕心裂肺几乎直不起身。
晏辞沉默地看着他,手指动了动,似乎想上前。
可是晏昌却摆了摆手,许久他终于缓下来,呼吸声有些粗重。
晏辞到底还是上前,躬身拿起旁边的茶壶,沉默着将杯子里注满茶水。
晏昌看着杯中茶水泛起的涟漪,耳畔听着水声,沉默许久终于开口:
“你走吧。”
晏辞回过神来,有些意外地看向晏昌。
晏昌却没有看他。
他仿佛一下子又老几十岁。
如今不再是镇上有名望的首富,只是一个失去孩子的老人。
晏辞没有说话,他安静地放下茶壶,站起身恭敬地行了个礼,转过身。
忽然,身后的人叫住了他,声音沙哑的几乎听不清他的话:
“你叫什么名字?”
晏辞脚步顿住了,他侧过头,还是回答了他。
“晏辞。”他说。
“我也叫晏辞。”
晏昌听到这个名字,一直攥紧的拳头彻底松了下来。
他瘫坐在团垫上,茶几上的杯子打翻,将那珍贵的绛紫色锦袍洇湿了一片。
然而晏昌已经没有心思注意这个,这个一向体面的老人第一次在一个年轻人面前表现的如此失态。
“我让你走。”
他沙哑着声音。
“以后我也会好好看着晏方,不会让他再去骚扰你和你夫郎。”
晏辞错愕地回过头,似乎没想到晏昌会这样说,一时之间不知应该是留下来道谢,还是继续往外走。
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晏昌抬头看着他,慢慢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果然啊。
晏辞转过身面对着晏昌:
“您说吧。”
“你自己刚才说的条件。”晏昌道。
“斗香会上那支魁香。”
晏辞了然,点头道:“好,等我制出那道香,到时候送去您府上——”
“不用。”
晏昌摇了摇头。
“不用以晏家的名义。”
“就以‘晏辞’的名义吧。”
晏辞微微睁大眼睛。
晏昌看着他吃惊的表情,皱着眉道:
“怎么了?”
晏辞干咳了一声:“没想到您会这样说。”
晏昌冷哼一声:“你不答应?”
“不。”晏辞道,“我答应。”
晏辞看着晏昌,这时从情绪里缓过来,才发觉自己刚才的言辞举动似乎的确有些鲁莽无礼。
“您”
晏昌抬起头,似乎不想再看到他的这张脸:“不走?”
晏辞想了想,决定厚着脸皮一回:“其实还有一件事想麻烦您。”
晏昌拧着眉。
“就是之前我的‘岳丈’。”
“顾绰?”晏昌想了想,沉声问。
他最近倒是听说过传言,听说他这亲家跑到村子里强行让自己儿子改嫁,还被村民赶出来的愚事。
他倒是也没想到那顾秀才内里是这种人。
“知道了。”晏昌冷冷道,“以后他也不会去找你们麻烦了。”
晏辞感激的一时之间都忘了用古人方式行礼,鞠躬道:“谢谢您!”
晏昌看着他古怪的动作,眉头皱的更深。
晏辞非常识相:“我这就走。”
晏辞走后陈昂才小心走进来。
他也不知道老爷和公子聊了什么聊这么久,眼看天都黑了。
陈昂进入茶室,却意外发现老爷还坐在茶几后面,沉默着,不知思考什么。
他看了看晏辞面前茶几上那杯一口未动的茶。
“上好的碧螺春,公子怎么一口没喝就走了?”
晏昌没看他,冷声道:“你愿意喝就喝。”
陈昂笑着拿起杯盏来:“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他浅饮了一口,啧啧称奇暗自感叹,不愧是茶坊五两一斤的宝贝。
然而晏昌没有接他的话,陈昂这才意识到不对,有点担心地上前一步。
“老陈。”
晏昌突然开口。
“你说我以前那样忽视他,他怎么会不恨我呢?”
陈昂知道他说的是晏辞,笑道:
“这天下怎么会有真的恨自己父母的孩子?”
就像没有真的恨自己孩子的父母。
这句话若是晏昌早知道,或许他不会和晏辞之间的关系变成这样。
也不会直到最后长子消失之前,他们都没能说最后一句话。
陈昂吃惊地看着认识几十年,从来没情绪失控的家主,以袖子掩了面
那厢晏辞一出门,就准备狂奔回去。
此时站在风里,他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赶车的车夫还守在门口,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公子,我送您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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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现在天色晚了,回去的路不好走,您这得走到什么时辰?”
“哦,好。”
晏辞这才想起来这里离他那个小院子太远,现在天这么黑,要是用脚,不得跑到半夜去。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期望赶紧回到那个小院子,赶紧回到顾笙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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