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榕沉默,眨了?眨眼。又听见少年笑道:“她?不仅挠了?我脸,还抓我耳朵。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凶她?,动都没有动。”
四年
一顿饭毕,萍水相逢的缘分也就到此结束了。
蝉鸣歇斯底里,桑树泛起潮音,盛夏转向微末,空气却愈发燥热。
宣榕摸了摸袖袋,想掏钱请了这顿便宜的饭,却摸了个空。
她心里一咯噔,暗道不好。迎上对面人洞察秋毫的?视线,收回手,却还能不动声色续了之前的话:“那你家猫确实好凶,不适合家养的?话,还是早点放归山里。否则人和兽都不自在。”
少?年以手抵颚,歪着头看?她:“猫不是我家的?。我倒是挺想养,但?人家应该瞧不上。”
宣榕微微一愣,用?看?偷猫贼的?眼光,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垂眸敛眉时,神色莫名?可怜兮兮的?,便多?嘴支了个招:“零碎着喂点吃食,逗逗,多?亲近亲近,熟起来就不会挠你了。”
对面坐着的?人显然没?饱腹,又要了碗面,笑了笑:“我很快要出趟远门,估计没?机会了。也不知道会被哪个混蛋抢了先?。”
宣榕起身,无奈道:“实在想养,那你再寻一只别?的?不就行了。”
“不要。”他笑得有几分任性妄为,见?她离席,转了话头问道:“要回去?了?”
宣榕摇头:“太热了,买点冰品,去?去?就回。”
她寻了个借口,仗着对地形熟悉,几个弯绕后就来到了一家当铺门口。隔着遮板,踮起脚,将那只玉兔给递给朝奉。
老朝奉架着单片琉璃镜细看?成色,似是发现羊脂白玉触手温腻,他微微一顿,透过镜片,用?审慎的?眼神瞥了这?小姑娘一眼,温和道:“家里头遇到难处了啊?”
总不好说想请义士一餐,却囊中羞涩。宣榕含糊道:“您看?着给就行。”
也不知老朝奉是当她默认,还是近来见?多?了疫灾水患后,流离失所的?人,边摇头边叹气道:“唉,是好玉,可惜断了个脚。能补着用?,也能再雕刻些小玩意儿,值点小钱。您死当还是活当?”
宣榕想了想:“死当吧。”
死当会比活当值钱。但?当五两银子摆在宣榕面前时,她还是惊讶地瞪大了眼。这?……居然没?有太被压价。
老朝奉唉声叹气:“讨生活不容易咯,要你个小姑娘出来当东西。”
宣榕被这?猝不及防的?善意,惊得有些进退维谷,她欲言又止,但?老朝奉摆了摆手:“去?吧去?吧。”便躺回藤椅,摇着蒲扇,闭目养神去?了。
这?世间就是如此?。有莫名?的?恶意,也有半道的?善举。
宣榕步入红尘尚浅,从未被陌路过客视为弱者?、施以援手,她出神好一会儿,隐有动容,轻轻道:“多?谢。”
半刻钟后,宣榕捧着两碟子酥山,回到凉棚。
少?年正慢条斯理?咽了最后一口汤水,见?她满载而归,眉梢微挑,道:“贪凉容易得病。”
宣榕语气轻快:“有一份是你的?。”又越过他,将兑来的?银两递给摊贩,让他这?几日多?熬点汤汁,分给附近做苦力的?脚夫。
她随寒山寺施过粥,晓得细节,特意叮嘱多?加糖或者?盐。
忙完这?些,方才落座,宣榕舀了口奶酥,在如丝似缕一样的?蔓延冰甜里,见?少?年似是面色微异,便礼貌笑道:“怎么了?”
他抬了手指,隔着方桌远远虚指她眉心,紧接着指尖方向向下,指向她空荡荡腰侧,若有所思地道:“你玉佩呢?刚刚还在的?。”
宣榕:“……”
江湖中人都如此?敏锐的?吗!
她试图蒙混过关:“……取下收起来了。”
少?年狐疑道:“那能否再给我看?一眼?那种款式,江南少?见?,我打算日后得空雕一个。”
宣榕微笑:“好。”
说着,她放下勺子,做了个摸索袖袋的?动作,待到气氛到了,又大惊失色道:“咦?我放在袖中的?玉佩呢?不见?了!这?下糟了,我回去?找找。”
她撒谎技艺不算高超,耳上挂了点心虚的?红。
少?年诡异地沉默片刻,按了按眉心,顺着她的?话,叹气道:“这?几条街游人不少?,谁都可能捡到。你原路寻去?,肯定找不到了。”
宣榕顺势又坐了回来:“也对,那算了,丢了就丢了。”
少?年:“………………”
宣榕怕他还要追问,连忙把?那叠酥山推到少?年手边:“你再不吃就化啦!”
少?年终于面无表情拾了勺,品得缓慢,薄唇被冰得愈发殷红,半晌,启唇道:“吃完了。我要走了。”
宣榕浑然不知对面人所说的?远行,目的?地在辽阔的?草原。她与他挥手作别?,莞尔道:“哦对,你是说要出远门吗?那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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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风,平安顺意!”
少?年目送她远去?,看?那雪白裙角消失在巷角,才缓缓垂眸。
他仍旧坐在树影凉棚下,修长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上轻扣。
越过黄沙散漫的?西北,复杂广袤的?草原与辽阔无垠的?雪山,孕育了天神萨满的?后嗣。
十三族盘踞其上,互相合作,但?也互相牵制,不是铜墙铁壁。
他仿佛在自言自语,也仿佛在复述礼极殿里,少?女清软的?长篇大论:“本墨格达部落有五子,阿里甫、帕孜勒、阿里木、哈拉汗达和哈里克,五子不同母,向来有斗争。”
去?年就开?始的?反复推敲,在临行前夕,终于一锤定音。
回到临时的?居所,基本不用?收拾行李,少?年只将挂在床榻前的?弯刀佩上,出门买了快马。第?二天,驭马走街串巷,在一家当铺门口驻了足。
他系了马,走进,朝店家打听道:“昨儿有没?有人来当一只玉兔?”
老朝奉在高耸的?柜台后露出头,“哎”了声:“不是死当吗?你家又想赎回去?啊?可这?玉上的?铭文已经被磨啦,准备做新把?件了,这?……”
“无事。”少?年人道,“多?少?银两?”
老朝奉报了个规规矩矩的?价。少?年抛出掌心荷包,厚实一声闷响,落在木质高台,吓了朝奉一跳,忙打开?一看?:“你这?……给得太多?了啊!”
“哦。”少?年满不在乎道,“它值这?个价。”
老朝奉咂了咂舌:“值你身上所有的?家当啊?”
少?年将玉兔拢入手中,笑了笑,转身离去?。
乾泰九年八月初,姑苏城在秋老虎余威里,热如蒸笼。出城客走出了城门,奔赴了前路。
忆樺
……
乾泰九年中秋夜。
北疆祭神,本墨格达部落大办宴席,酒酣耳热后人的?步伐都是虚浮的?。哈里克东倒西歪回到兵营,忽然,感到一把?匕首架在了脖子上,瞬间僵硬,身后有人笑道:“哈里克?认识一下,单名?尧,复姓耶律。”
扬州社戏,热闹散场后,邱明徐徐问宣榕,回京后可有安排。
这?次,小郡主侧脸被火红灯笼照亮,她答得吴音软语:“天底下所有人,都应该拥有一把?刀。一把?属于他们自己的?刀。这?把?刀在,他们能守卫自己,能攻讦坏人。这?把?刀需要凌驾在所有人之上,皇权也不例外。我在想怎么能给他们这?把?刀。”
……
昭平元年中秋夜。
季檀直调监律司后,召集过一些人草修刑法,试探风声。无伤大雅处很快被通过。与官员切身关联的?《纠察法》,却扼杀在了萌芽。
有官员看?出季檀背后倚靠是谁,直接去?护国寺堵了小郡主,痛心疾首道:“郡主,您不能这?么胡来啊!律法岂是儿戏,刑不上大夫是约定俗成的?……”
他的?话顿住,因为宣榕抽了容松的?佩剑,架在官员脖子上,问了个问题:“仇大人,如若我今日杀了你,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官员呆若木鸡:“啊……啊?!”昭平郡主温善,但?人被激怒下,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与平日大相径庭的?事,想到这?,他慌忙服软:“臣失言,臣该死!还请郡主息怒。”
宣榕其实没?生气,但?仍旧将剑压深了一点,在文人那白皙的?脖子上错出血痕,她眉眼冷静:“什么后果也不会有。我不会有任何事情。他年史书作文,你甚至会背负污名?。”
宣榕收回了剑,轻轻道:“囚权力于牢笼——为法所恃。没?有谁的?权力,应该是无边无际的?,雄狮更应该有所束缚。”
而历经三月围剿,北疆最凶残的?雄狮部落也奄奄一息。耶律尧蹲下来,揪住阿勒班老首领的?头发,迫使他抬头。对着满脸鲜血,耶律尧挑眉笑道:“告诉我母亲尸骨何处,我给你一个痛快好不好?”
老首领像看?怪物一样瞪着他,嘴里嗬嗬,唇齿血沫让他说不出来话。
哈里克揣着消息来报,就撞见?此?景,他不得不等耶律尧逼问完,才说道:“王上想见?你……怎么,你不期待?”
耶律尧确实不像期待的?模样,擦干净手,漫不经心道:“我只对他们的?头颅感兴趣。若非要慢慢收归权力,明天我就想杀了他。”
……
昭平二年中秋夜。
耶律尧刚结束一场对凉战役,庆功宴喧嚣热闹,结束后,有亲兵提了两个“血葫芦”一样的?人进来道:“这?两旅走商破例了,请您定夺。”
耶律尧把?玩着杯盏:“谁的?人?”
“我们……我们是长裘扎的?……”其中一个血葫芦爬过来,伸出手恳求。
长裘扎是北疆最富庶的?部落,不久前,还给过耶律尧鼎力支持。
“哦,那就都处理?掉吧。”耶律尧用?脚尖拨开?那只血手,淡淡道,“我之前说的?很清楚,别?贩人,你们主子不听有什么办法。”
他站在月色下,听那两人满嘴诅咒哀嚎被拖走。心里却在想,估计长裘扎得倒戈。
不过也无所谓。
只是莫名?想到千里之外的?望都。
有些事情合该她来做。
可有的?事情,即使她来做,也满身尘嚣,背负骂名?。
而这?年中秋,宣榕对着那一沓厚厚弹劾看?了半天,又看?了眼面露无奈的?季檀,啼笑皆非道:“庭芝,他们不敢骂我,反倒骂你,没?这?个道理?吧?倒也不急,徐徐图之吧。”
……
昭平三年中秋夜。
这?一夜,月照千里,清辉遍彻。
宣榕揣着满怀心事,离京避世一年,在万佛洞的?漫天神佛下,遇到了一位故人。
而哈里克走入围帐,坐立不安片刻,也没?敢问出那句话:“你是什么心情?”
……
“你当时是什么心情?”这?句话,最后在次年的?望都元宵午后,酒足饭饱后,哈里克喝得醉醺醺的?,终是问了出来。
耶律尧托着下巴,饮尽杯中酒,过了好半晌才道:“神佛眷佑。”
哈里克微微一顿:“不像阿尧你说的?话。”
这?人向来杀伐果断,铁血手腕下却是玩世不恭的?态度。他没?把?任何事放在心上过,也不在乎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阳——他不信神佛。
耶律尧笑了笑:“那我该说什么,萨满保佑?”
哈里克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你都把?父兄头颅献给萨满了,你还指望他保佑你?”
耶律尧笑得更放肆了,他刚想开?口,就在这?时,有随侍急匆匆来报,说了几句什么。便放了杯盏,走出院府门。
午后雪霁,耀眼的?洁白。
一辆马车停在拐角处。纤长白皙的?手掀开?帘幕,露出宣榕那张出尘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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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脸,和那四年无数次入梦时候一样,她笑得很温和柔软:
“上车吧。带你去?见?鬼谷的?师伯。”
施针
开国?齐太祖受恩于鬼谷,得谷中弟子倾力辅佐。所以在大齐境内,江湖多方势力云集,鬼谷也?始终地位超然,隐有万派宗师之尊。
传闻谷在蜀中,也?有说它坐落连绵雪山脚下,枕着千年前的盛国?旧址,宫殿巍峨。
有樵夫渔民在机缘巧合下,运气好,误打误撞闯了迷阵进入,看到碧瓦黛檐,其中人穿梭山林如履平地、衣袂翻飞,还以为来到仙宫。做了标记回去,再找人来寻,又怎么也?找不到来路了。
所?以鬼谷在民间又名留仙谷。
凡尘不得见仙人。
满城权贵想找鬼谷办事,也?没有任何?拜会的门路——拜帖都不知道往哪里送,鬼谷那八门金锁隐关阵复杂,每次出?谷口?都会变化。
有时贵人们揣着打听来的行踪,派人在深山老林候了一年,也?等?不到传闻里山道大开的奇景。只好怏怏而归。
久而久之,鬼谷愈发神秘。即使宣榕切身接触过,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群恣意之徒,游走于红尘之外,性情也?喜怒不定,极为随性。
于是,她试探着问了句:“你之前有探听过鬼谷吗?”
马车加了绷簧,宽阔稳健,咕噜噜行过望都街道。
“略知。”耶律尧颔首,“天下谁不知鬼谷。我?寻过两年,勉强能?数清楚其中流派,术、法、医三派。术譬如阵法之术、技巧之术、蛊术,需要假借外物;法是内功心法、武功窍门,修行自身;医则是悬壶济世吧?”
宣榕不由?失笑:“这是外人按照传闻分的。其实他们每个人都学的杂,或多或少,各类都沾点,只不过术业有专攻。今儿这位小师叔……姓温,名?符。”
“福气之福?”
“不,符咒之符。他喜蛊术,玩蛊玩得最好,从小和稀奇古怪的蛊虫们一起长?大的。但人比较孤僻古怪,长?相也?与常人不太一样。你待会别怕他就是了。”
马车在最繁华的平安街停了下来。这里,沿街商铺林立,人烟辏集、车马骈阗,喧闹声?不绝于耳。
宣榕先行跳下马车,耶律尧稍后几步,抬头望去,只见正面这家商铺牌匾雕纹刻叶,枝纹缠绕“桃花里”三字,瓷盆花卉层叠摆放,居然是家大隐隐于市的花店。
生意还很不错,好几个伙计在看顾,见有人来,迎上来热情地想要招呼,却被宣榕示意了一块令牌。伙计面色微变,立刻恭敬一俯身:“先生在楼上等?您,您跟我?来。”
正值元宵,滴水成冰。这种严寒天气里应该无花无绿,整个桃花里却弥漫在馥郁的花香里。
沿着扶梯上行,耶律尧垂眸看去,一楼摆放的花盆里,居然品类齐全。梅花海棠也?就罢了,本就常见,黑芍药和紫莲花这种稀罕物,也?有好几株。
上了楼,是一整片花海。木楼正中被挖空重塑,填了黑土,琳琅满目的鲜花成簇,中央一方小水池,三四荷
花亭亭玉立。
有人披发广袖,立在花丛里。
耶律尧知道为何?宣榕说温符长?相奇怪了。
这人背对着他们,居然是满头银发。听见后面有脚步也?没回头,手?指虚搭在一株花上,直到听到宣榕喊了一嗓子“温师叔”,才缓缓转过身。
温符的长?眉和睫毛竟也?是白的,眼眸色泽很奇怪,偏棕色。瞧不出?年纪,但气度沉凝,白色的人在浓丽的花堆里,有种荒谬的美感。
他虚无的视线落在宣榕身上,语调没什?么起伏:“绒花儿来了。”
宣榕探过身,向里室张望:“江师叔他们呢?”
“昨儿和殿下短聚后,他们今天已回了。”温符缓缓走出?花丛,他步子很慢,开门见山道,“这便是你说的那位病者??”
说着,温符用没有什?么焦距的眼神,看向耶律尧。
宣榕应是。却见温符手?指拂过一株花,花上虫飞出?,在耶律尧颈边啮噬一口?后又飞回,温符随手?碾碎那只饱腹的虫,将染红的指尖凑到鼻尖嗅了嗅,淡漠的声?音:“不救。我?不救必……”
忽然,温符嗓音一顿。
琉璃净火蛊能?被称为蛊王,是有原因的。不仅能?驭百兽,对普通的蛊虫也?是无言威胁。温符感受到花丛中蛊虫的躁动,侧过头道:“绒花儿,去替我?莳花。”
明摆是要支走她。宣榕迟疑,却见耶律尧对她做了个“无事”的唇形。犹豫片刻,还是拿了温符搁在一旁的长?玉勺,下楼侍弄花草去了。
而温符这才慢慢道:“我?不救必死无疑者?。怎么,这话?绒花儿听不得吗?”
耶律尧似笑非笑:“温先生何?意?”
温符道:“字面意思。若你是昨日中了蛊,我?今日就能?把它引出?,可你这已经至少三载,它很喜欢你,觉得没有比你更好更强大的宿主了,你不是中原人?”
耶律尧:“北疆。”
温符道:“那无怪乎此。主控制的蛊虫能?有什?么好嗜好,喜血喜毒,中原可没多少土壤供给杀伐。它在想把你逼疯,试着也?控制住你——蛊毒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了吧?”
本以为至少会被装模作样诊治一番,但这位确实是行家,瞒他不过。耶律尧思忖片刻,道:“先生可以拿我?的血去做药引。”
温符道:“不消你说。我?们年年来此,就是为尔玉殿下会诊的,任何?药剂都不会错过。我?只是不喜费力气瞎折腾,做无用功夫,所?以不会救你。”
温符顶着一张不问世事的仙人脸,还能?把“吃白食”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可见随性。
耶律尧却不以为忤,罕见地好脾气道:“那无妨。”微微一顿,续上了之前那句话?:“只要让她认为我?能?被救,我?康复如初即可。事后这枚蛊虫,先生也?可收走,在您手?上比我?用处多。”
方才说得很清楚了,蛊虫离身,唯有一死。
很显然,他说的“事后”二字意味的不是事毕,而是身后事。
温符本就离群索居,避世避得不可开交,还没遇到过比自己更难懂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道:“你进去,我?给你施个针,先试试能?否暂且压住。丑话?说在前头,死马当作活马医,最后你是残是伤,与我?无关。”
*
事实证明,温符不该怀疑自己的判断。
没救就是没救,从午后詹亮熬到黄昏初暗,他个半瞎子找穴位施针找得人都麻木了,病者?没半点反应。但一旁牡丹花上匍匐的红虫震颤不休,愈发狂躁——
很明显,他的举动,其实激怒了蛊王。耳畔甚至都有刺耳的嗡鸣了。
温符皱眉,三下五除二施完针,喊来还在侍弄花草的宣榕:“还需要用药。但分量得精细,抹在针尾。我?眼睛不行,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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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没点灯,长?方榻上,耶律尧垂眸静坐。隐约可见青年赤裸了上身,漂亮紧实的肌理沉在昏黄日影。肩背上落了零碎银针。
宣榕下意识闭上了眼:“啊……?我??店里伙计……”
温符淡淡道:“黄昏到点归家了。”又解释道:“他在闭息呢,人无意识的。不用怕,你就当木雕。你小时候不也?用过针灸人偶认识穴道么,把他当人偶也?行。”
宣榕:“……”
这哪里是一个概念,宣榕手?上还有尘泥,净了手?,慢吞吞挪到榻边,反复纠结了片刻,终是心一横,跟着温符指导,按照次序流程,将那些瓶瓶罐罐上的药抹到针尖尾巴上。
青年背上有整幅刺青。远观不清,近距离才发现,刺青下是十几道纵横伤疤,孤狼引颈长?嚎,右侧是一轮圆月。
耳尾后也?有一处穴道。
温符忽然道:“他有一只耳朵有耳洞吧?你小心点,尽量别碰他耳朵。”
宣榕问道:“怎么了,耳上穴道有影响?”
“北疆习俗,成年后耳上缀松石,可听从神明指示。非神巫或亲近之人不得触碰。”温符道。
宣榕了然。那便是恭敬之意了。就听到温符又补了句:“由?于成年后的亲近之人,多半是伴侣而非双亲,所?以演变到今日,亲昵接触,会有求|欢之意。”
求……什?么???
登时,宣榕手?脚无错,心惊胆颤避开耶律尧的耳骨,总感觉自己好像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无由?来地心虚。思来想去,扒拉出?点似乎相关的记忆,立刻颤颤巍巍道:“那什?么,温师叔,盯着看会有这个意思吗?”
之前在天机部他那么不自在,不会因为这个吧?!
看了没几眼就把耳坠给取下了,不像他脾气。
好在,温符道:“那没听说过。应当没有。你不用紧张,稍微一碰也?没什?么,亲昵接触指的是揉捏亲吻之类。”
宣榕松了口?气,忽略掉莫名?的不自在,放下心来。
想想也?是,若盯着看就会有如此露|骨之意,那岂不是任谁都可以调戏了过去。不过那天耶律反应是蛮大的。
终于,几般煎熬,她束手?束脚上完了药。紧张得发鬓都浮现薄汗,问道:“什?么时候可以拔针啊小师叔?”
温符点燃一盏油灯,灯芯在浅浅的一层油脂里。他道:“等?这盏灯灭了即可,不要过时。我?去看看我?的花和蛊了,也?不知方才被扰死几只。”
宣榕居然从他向来淡漠的眼底,看出?几分发愁。失笑应了。
温师叔不是喜欢管事的人,成天活在花和蛊的世界里。若非她恳求,今冬都不会出?谷。
于情于理,也?不该所?有事都让他忙活。
所?以,宣榕拿起一本旁边小几上的一本药理书,搬来圈椅,就着暗淡灯火翻看。不知过了多久,油灯熄灭,四周俱静。
她早有准备,摸起旁边火匣和蜡烛,准备点燃。可是尝试好几回,受潮的烛芯根本燃不起火——半瞎根本就不需要火光,温符店里这几根蜡烛,还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残货。
温师叔就不能?托人置办点年货吗!
宣榕立刻丢了蜡烛。
不敢耽搁时辰,她索性就着火匣的光,小心翼翼的,先把耶律尧后背银针给取下。
又绕到前面,一根一根,拔取他肩颈上的针。
火匣火光并不稳当,细微气流就能?让它疯狂跳窜。整个静室被这一点豆光照得闪烁,像是身处左摇右晃的琥珀。
火光打在耶律尧侧脸上,勾勒出?极为英挺的眉骨,垂眸时睫羽打下长?影。他五官是妖冶精致的,轮廓却是深邃的,两相结合,不至于阴柔,更不至于粗犷,堪称恰到好处。确实是得天独厚的一副皮相。
宣榕拔下最后一根银针,长?舒口?气。
紧绷着的弦松了下来,她用指尖轻轻触了下耶律尧的眼皮,一触即分,喃喃道:“快好起来吧。”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毫无征兆地抓住她手?腕。
天旋地转,火匣不小心跌出?掌心,火光乍灭。
手?腕上力度也?骤紧又松,看样子似是想把近身之人掼倒在地,又在睁眼后,就着最后的火光,认出?了
?璍
她。
于是,腕上几乎是虚虚一握的力道了。哪怕是宣榕,也?可以很轻易挣脱。
耶律尧嗓音微哑:“小菩萨,你在做什?么?”
元宵
见他神?志清明,似无大碍。宣榕松了口气,轻轻抽回?手,只觉得肌肤相?触的地方,都仿佛染上了?指腹的滚烫,不大自在地按住手腕,解释道:“温师叔眼神不算太好,太精细的活怕失了?分寸。让我给你针尾送药,再拔了?针。你可是感到身体有碍?”
耶律尧像是还未从入定中完全清醒,纳气吐息缓了?缓,才将褪到腰际的上袍拢起穿好。
闻言,他系腰带的手微微一顿,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不是说这个,除了?穴位外你还碰何处了么?毒蛊与我同眠同醒,为了?防止它?暴动伤人,我得屏息入定,脉搏和气息都犹如沉睡。”
他又拿起榻边的兽纹护腕,扣于腕上,续道:“识海只留了一分清明,知道有人施针,所以以针刺穴时,不至于暴起伤人。但若是别的地方或者命门之处,不好说。”
宣榕没作?声,全当默认。
果然,黑暗里?,耶律尧无声地叹了?口气,站起身道:“方才若是没有认出你,你就算不受其他伤,这只手腕也得废掉。耳颈罩面?,哪一个不是命门?下次蛊发也好,治病也罢,你离我远点——你师叔不靠谱,你也跟着听他话?”
他身上是甘冽雪松一样?的气味,很淡,之前就闻到过,只是偶尔被?血腥铁锈味掩盖,如今想来,或许是某种安神?药熏的味道。
周遭昏暗,这点幽远的气息便沁入鼻尖,让人莫名想起连绵的雪山。
那种不太自在的感觉又来了?。
宣榕以己度人,再加上每次耶律尧与她相?碰,都是虚圈手腕,虚揽肩腰,一触即分,还以为他也不喜与人亲密接触,便解释道:“放心,我只是不甚碰了?下你眼皮,没有……”
耶律尧寻着方才火匣跌落之声,踱步到桌边,准确无误地拾起那四方小匣,火焰重燃,却见火光里?,少女肤白若瓷,眸光流转,却咬了?咬下唇,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耶律尧眉梢一挑,来了?兴致:“没有什么?”
年?少慕艾的豆蔻之年?,宣榕缠绵病榻,后来出京游历,凡尘人世汹涌袭来,自顾不暇。再后来,就算望都青年?才俊有爱慕之意,也多?碍于她身份地位,不敢直面?唐突。
所以宣榕对于这块确实白纸一张,生怕冒犯了?人,纠结片刻,方才心一横道:“没有碰你耳朵。”
她答得理直气壮,耶律尧一时啼笑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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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自然猜到这也是温符提点的,明知故问道:“耳朵又怎么了??”
宣榕撇开脸道:“你家乡风俗你自己清楚。”
耶律尧懒洋洋应道:“是是是,不过温先生没跟你说过,就算触碰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别?反复上下其手,最后又赖账就行。”
宣榕大为窘迫,闷声不语,率先开门唤人:“温师叔,针都取了?,您要?再来把个脉问个诊吗?”
绕过走廊就是花海,就见温符倚入花丛。
鬼谷弟子八成都是掌门人捡回?的孤儿,温师叔也不例外,他娘胎里?带病,白发白眉,四五岁时都不会?说话,自然被?丢在了?荒郊野岭,听说被?捡到时,手里?还捧着几株花在啃,可谓性子从小古怪到大。
温符侍弄着他那些艳丽鲜花,好久才道:“我的斑斓虫死了?三十二?只。临死前还毒死了?快四十株花。绒花儿,下次不要?随便捡人回?家。”
宣榕生怕他会?说“下次不要?再来”,闻言松了?口气,双手合十,卖乖道:“治病救人嘛,难免有损耗。烦请师叔明儿让伙计誊写夭亡的花种,我让人多?送几盆来赔罪。”
温符勉强接受,指名道姓:“不用?多?,我要?那株嵌丝御衣黄。”
宣榕含笑应是。
温符又抬指隔空点了?点耶律尧,没甚表情道:“日后每天来一次,给你施针压一压,让毒发的间隔长一些。另外不能再用?蛊虫控兽惑人了?,你应该心里?有数,至少一年?没用?了?,怎么近来频繁使?用?,不惜命者神?仙也难救。”
耶律尧只管答好,对温符的一切要?求,来者不拒。
宣榕听他俩打哑谜似的说了?半晌,等到踏出“桃花里?”这家花店,才发现华灯初上,纷繁热闹的大街上只有这处漆黑黯淡。
怪不得黄昏就放伙计回?去,原来不做晚上生意。
她实在没压住好奇,亦有些关心,问道:“蛊虫控兽到底是个什么原理?”
“声音。一种人发不出的声音。”耶律尧倒也不隐瞒,“不同兽类用?以交流的音震都不一样?,譬如猛虎,能啸动山林,粗犷低沉;蛇类则喜欢嘶嘶吐信,声响微弱;而蝙蝠这种夜行动物,它?们交流的方式,人无法窥探听清。
“但琉璃净火蛊能发出一种,很轻很低的声音,对所有的兽类都有震慑操纵的作?用?。应该是万兽都能听到的一种声响。而且,据说刚被?操控的刹那,人能看见自己的欲望。
“所以江湖上都把它?叫‘净火’蛊,想暗示它?犹如佛教业火,把一切凡俗欲念都倒腾干净,只剩下令人驱使?的皮囊。当然,也有可能它?本质就有炎的属性。”
宣榕好奇问道:“如果想要?驱兽,放在匣子里?以毒哺之,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引入体内?”
耶律尧顿了?顿,隐去实话,答得有几分恣意:“功效怎能一样??这样?虽然冒险,但或多?或少能听懂被?控兽类的意图,也不怕被?人夺了?去。”
宣榕无奈:“那你是没料到如今要?吃多?少苦头。”
今日元宵,她清晨去了?护国寺礼佛,用?的斋饭清汤寡水,挨到这个点已是饥肠辘辘。府院车夫在一旁侍候,刚牵了?马,被?宣榕打发先回?家了?。
反正这里?到家没几步路。而元宵宫中又有晚宴,父母携手赴宴,她好不容易才告了?假潇洒,家里?没人,一时半会?倒也不想立刻回?去。
于是,她漫步在人影如织的街道,随意买了?街边的荷叶包饭,扭过头来问耶律尧:“要?一份?”
耶律尧点了?点头。两?人都生自王庭,但一个生来不受待见,一个四方云游数年?,对边走边吃这种礼仪全无的行为,接受良好。
一路行到舞龙的社戏摊,整块香酥可口的荷包饭也就用?完了?。宣榕将荷叶叠好,刚想扔进茶水位边的废物篓里?,就听到一声豪迈爽朗的喊叫:
“阿尧!还真是你啊?你怎么在此!”
抬眸望去,一位人高马大的男子在不远处振臂而呼,他年?纪不大,但总是留着虬髯胡须,衬得活像三四十岁。一袭浅青色胡服,兽革棕靴,腰上挂着一柄不足七寸的皮鞘匕首。
正是哈里?克。旁边还跟着位身穿七彩羊绒针织裙的女子。
哈里?克也注意到了?宣榕,走过来时,结结巴巴半天:“昭……昭……”他愣是没敢大庭广众之下叫出宣榕封号,又见她手中荷叶,认出是什么,对着耶律尧压低声,大惊失色道:“你你你就让人家吃这些?!”
耶律尧笑着否认:“入乡随俗,她给什么我吃什么。”
哦原来是人家请他的。哈里?克噤了?声,倒是跟在他身旁踱步而来的女子,微微弯腰,一脸稀罕地惊诧道:“昭平郡主?第一次见到活的!咦,眼珠子是我藏品里?没有的颜色,好看,死后送我?”
宣榕:“……”
这什么稀奇的问候方式。
这女子艳丽生姿,小麦肤色,繁复的头饰让她灵动飒爽。但唇边和眼尾有细纹,看上去三十有余。宣榕一时拿捏不准她和哈里?克关系,试探地看了?耶律尧一眼:“这位是?”
“格莎古丽。”耶律尧只报了?名字,没有进一步介绍的意思,上前半步挡在宣榕面?前,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目光带着冰冷的警告。
这让格莎古丽不得不停住脚,收起了?蠢蠢欲动的爪子。没能掐到脸颊,她遗憾道:“唉真小气。”又拍
拍胸脯,不敢过手瘾,选择嘴上占便宜:“郡主,我是哈里?克的妻子,也是本墨格达部落近二?十年?的女主人。当然,王上刚回?北疆那年?,我前夫一时喝高了?,非得认他做义子,所以严格来说,我也算他……”
“义母”二?字未出,哈里?克满头大汗切进来打圆场:“乱辈分了?乱辈分了?。”
宣榕目瞪口呆,这错综复杂的关系,让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格莎古丽很明显嫁过几任丈夫。只是不知她口中的前夫,是不是哈里?克的父亲了?。
而耶律尧面?上不辨喜怒,若非人多?眼杂,他此刻已然是拔刀相?向——格莎古丽在草原蓄养一堆刺客,是个唯恐天下不乱、有钱就接活的狠角色。本人武艺也高,在他见过的棘手人物里?,能排上前五。
本墨格达是流水的首领,铁打的格莎古丽。
他不想让宣榕和她对上,耐心告罄:“我要?送她回?去,你们自便。”
没想到格莎古丽捧着脸道:“哎呀好凶!枉费我还让两?个干女儿伺候你,你个翻脸不认人的混账负心汉……”
这次,耶律尧终于眯了?眯眼。也未见他如何动作?,指尖一旋,刀鞘暗格里?的刀片就被?他并指夹住,紧贴上格莎古丽的侧颈动脉,声线压低,透过内力震入格莎古丽耳中:“你找死。”
哈里?克连忙把格莎古丽拉开,见她还在笑嘻嘻的,一个头两?个大。又见宣榕茫然地注视他们,耶律尧面?沉如水,觉得这圆场没法打了?。
心一横,拽着格莎古丽逃之夭夭:“我们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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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喜乐!”
好不容易走出好远,哈里?克无奈道:“你在干什么?阿尧要?是真生气了?,咱们要?连夜回?北疆。”
格莎古丽拍拍裙上奔波时沾染的灰尘,笑得花枝乱颤:“帮他啊,没听说过不破不立嘛。不说开,他搁人身后站着当仆从啊?郡主缺随侍吗?别?的不说,方才人群里?至少三个暗卫跟着。”
哈里?克却道:“你别?瞎闹。他不敢的。”
格莎古丽愣了?愣,反应过来不敢指什么,难以置信:“这五年?,什么大逆不道的出格事他没干过?你说他不敢?要?我说,上策,把人直接偷了?去北疆,生米煮成熟饭;中策,请旨和亲,说不定有那么百分之一的可能,大齐能同意;下策……他就这么怂着耗着吧,嗯哼,最好亲眼瞧见郡主被?别?人娶走咯。”
耶律尧城府深,哈里?克对他身体状况同样?一知半解。但隐约有感受到他在放权——这不是好兆头。
哈里?克也不太敢说出猜测,含糊道:“反正还不到时候。”
而另一边,两?厢沉默。
片刻后,耶律尧收起薄刃,声音有些干涩:“她口无遮拦,一向说话冒犯,你别?放在心上。还有,我和她那俩干女儿没什么……”
宣榕很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心道: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又见耶律尧挪开目光,盯着她脚底那块地,再次道:“……真的没有什么,她当时送了?两?个人来,要?杀我的。”
执念
其实这一句话,五年?以?来刀光剑影、枕戈待旦已经可见一斑。北疆部落向来凶悍难驯,不比中原跪服于皇权,他们各部相轻,前十几年一盘散沙。
在其间游走,本身就是危险的事情。
宣榕还以?为他在阐述北疆的凶险,煞有介事点点头:“那如今她待你倒算平和?,就?连出使千里的差事也应了。”
心里又有些纳闷,不懂为何有种暗中松了口气的感觉。
没想?到,耶律尧冷笑一声:“她自个?儿跟来的,不在使臣团上。”
忽然,他驻足微滞,神情莫测,很警惕地抬眸朝街角尽头望去。但?方才觉得?有异的地方,不过寻常一家五口,偕老伴幼而过。并?无?杀机。
耶律尧缓缓皱起了眉。
宣榕不由跟着他目光远望,问道:“怎么了?”
耶律尧神情严肃,正色道:“望都人多眼杂,你最近出门一定要带暗卫。当然,最好别出门。”
从河东回程,他就?隐约察觉有人窥视。但?当时正逢岁末年?关,千万人涌入京师,和?他们同路的数不胜数。鱼龙混杂里无?法揪出异样,这点疑虑也就?暂时压下来了。
可最近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他向来生活在危机四伏里,对若隐若无?的杀意很是敏感。
宣榕失笑:“好。在京我一般很少外出。”又问:“哈里克他们什么时候回去?你恐怕得?在望都多住一段时日?了。”
一提到那俩,耶律尧神色愈发沉冷,嘲弄地道:“今晚。”
……
哈里克已经开始收拾行囊了。
看着他将包袱片摊开,胡乱塞些衣物,和?方才买的干粮,一路要逃荒的样子,格莎古丽在一旁看得?好笑:“至于吗?我不过就?多了句嘴。”
“……赶紧走吧,趁今晚他还没回来。”哈里克满头官司,欲哭无?泪,“以?后这些小道消息、流言传闻,我要么给你讲全部,要么提都不跟你提,否则你这一知半解,绝对会撞人逆鳞上。”
格莎古丽轻提小臂,搭在哈里克肩上,有一搭没一搭呵气道:“怎么,不就?是少年?时受到过照拂么,有所?牵挂有所?爱慕,很正常啊。你和?我说他在万佛洞,以?为看见幻觉失魂落魄,还挡住耶律金尸体,不让小姑娘看到,我都觉得?是夸大……”
哈里克把她胳膊拂下,牵住她手,转过头来,犹豫片刻,还是道:“这种程度其实也无?妨。但?我撞见过阿尧毒发。”
那是他回北疆后的第二年?。率了七万兵力,对敌二十五万。
耶律金作祟,给的是屡次三番输给西凉的一支杂牌军,早就?对西凉人有心理阴影。老王也放纵兄弟们互相挖坑,只装作不知。
相对于其他横扫式碾压来说,那场战役赢得?艰难。
需要事前动员,战中监视、布局、调度。所?以?,只是险胜。
耶律尧回来后,一言不发地褪下血迹斑斑的盔甲,推拒所?有庆功宴和?交际,让亲兵把人挡在营帐外。
他经常会这样,发病时谁也不能近身。近身过的,统统都死得?悄无?声息。
“我那时实在是担心他。谁知道他身上受没受伤,黑色衣服连血迹都瞧不太出来……”哈里克越说声音越低,“就?闯进了帐篷里。他确实发热了,烧得?滚烫,那么高一个?人蜷榻侧卧,把藏月贴在额头上。”
格莎古丽是情场老手,意识到不对劲,心惊胆颤问道:“然后呢?”
“他就?算闭着眼,也一直在无?意识地念两个?字。”
“……哪两个?字。”
哈里克低声道:“昭平。”
格莎古丽颤颤巍巍:“哪俩字?”
哈里克打破她最后一丝幻想?:“你说呢?大齐还有谁封号昭平的。他总不至于念着邻国年?号,想?着有朝一日?篡位夺权吧?”
格莎古丽深吸了口气,迅速加入收拾行李的队伍,抓狂喊道:“你个?臭小子!不早跟我说!这和?年?少的求不得?,不是一个?概念啊!快快快,衣服不用带多,马上春暖气候转热,都是习武的,扛得?住——把我刚买的胭脂水粉都捎齐全了!”
如果一个?人或者一个?事,成?为支撑某人走下去的动力。
那他们或者它,都可以?叫做执念,成?为血肉的一部分。
不可说、不可触、不可提、不可割舍、不可冒犯。
冒犯者死。
格莎古丽这才明白?,耶律尧没有当场翻脸,一来是那位还在旁边,二来是街上人来人往,不好闹出动静。而且现在看来,恐怕前面是主要原因。
等他回来,会发生什么,真不好说。
三十六计,走
为上。
于是当夜,两人就?骑马奔逃出京。一到城门才发现落锁,只好又趁着巡卫交班翻越城门。忙不迭地西行回去了。
*
宣榕在京确实鲜少外出。毕竟望都富贵云烟,送上门邀郡主赴宴、游乐、赏玩、清谈的请帖,每天?都能有一沓。
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赴了这家,就?轻慢了这家。她又不会分身术,索性通通婉拒,闭门不出。
这小半个?月,直到二月二龙抬头,宣榕过得?都是深居简出的日?子——就?连济慈堂的掌事带账簿商事,都是到公主府会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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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她每日?会准备些宫中御膳房的点心,装上食盒,命人送去“桃花里”。算是犒劳医者,慰问病人。
春冬之?交是最容易生病的季节。
京中药肆和?医馆时常爆满,挤满了看病买药的人。
宣榕听侍从提起过,又想?起温师叔那连根蜡烛都懒得?备的疏忽性子,想?了想?,让人送了炉子和?足量的炭火过去。
惹来温符莫名其妙:“我要这些作何?温度太炙,寒花会燥死。”
宣榕指了指紧闭的静室,解释道:“施针褪衣,难免寒冷,明日?师叔记得?让人先?燃炉火。”
“……”温符面无?表情道,“那蛊叫什么,绒花儿,你重复一遍。”
宣榕照做,就?听到温符抬掌按在她头顶,道:“他不怕冷的,你操心你自己,若是冬日?风寒未退,每年?这个?时候你病会加重。少出门,也少和?病人打交道。”
一个?两个?的,都让她不要外出。
宣榕失笑,应了。但?面对一些实在需要亲临的交际,仍旧亲自上阵。比如护国寺讲经,也比如对于关系不错的臣子慰问——
刑部右侍郎冉乐,经此风寒,一病不起。
这人算是温和?派,在律法变动上,隐约支持季檀。因此,宣榕得?去探望。
可不知为何,本在梦中昏睡不醒的冉乐,醒来见到宣榕,是一副惊慌失措的疯癫神情,胡乱喊着“救命”“有鬼”之?类的话。朝廷无?奈,又延长?了他的休沐告假,甚至专门派了御医来侍疾。
但?冉乐的病情愈发严重,每天?胡说八道,一副受了惊吓的失心疯模样。宣榕带着不同人探看三次,又指了容松携礼登门,总结下来,只有见到她时,冉乐才会神情有异。
她隐约觉得?,这种失心疯是对着自己的。
宣榕觉得?不太对劲,左思?右想?,在这天?来到桃花里。
等耶律尧从静室走出时,宣榕打量了下他脸色,觉得?面色不错,方才问道:“今夜你可有空?拜托一件事儿,我想?避人耳目,趁夜再去刑部侍郎冉乐府上一趟。”
耶律尧闻言了然:“你府上侍卫也要避开?”
宣榕颔首:“最好。”
耶律尧笑了笑道:“可以?啊,有聘礼吗?”
宣榕微微一愣:“什么聘礼。”
耶律尧看她半晌,方才徐徐道:“你这不是聘用我做侍卫的活计么,之?前一路护送,是求见鬼谷。现在一切清零,郡主可有聘礼?”
背人
宣榕足足愣了五六息,方才反应过来:“你说的可是此行一趟的报酬?”
北疆和大齐言语不通。满打满算,耶律尧在礼极殿识文习礼,也不过四年?光景,其间还要应付兄长和异国贵族挑衅,混淆了细枝末节很正常。
更何况,她记得当年如舒公讲诸王分封,说?的就是诸侯有?“聘于天子之礼”。他估计误以为朝聘之礼,也能指代受雇听?命于皇室。
耶律尧想?了想?,很自然道:“是。”
宣榕无奈道?:“那个叫酬金……和聘金不是一回事儿。”
耶律尧笑吟吟问道?:“和朝聘之礼居然有?区别吗?什么区别?”
“当然有?了。如舒公说?的朝聘之礼是千百年?前盛国往事了。那是国事。”宣榕解释道?,“如今聘礼一般只有?两个说?道?,一是婚前缔约下聘,二是接猫回家时,会用聘书和聘礼,也叫聘狸奴,衔蝉去年?生小猫时,就有?人来下聘。”
耶律尧无可无不可地道?:“行,那就酬金。郡主会给我酬金么?”
宣榕反问他:“你想?要什么?”
耶律尧从怀里掏出一张宣纸递给她:“点评一下。”
宣榕接过他那张纸,摊开,是一首出征诗词,用词壮阔,巍峨磅礴,气势如虹,只是这字……算不上惨不忍睹,但实在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斟酌道?:“你这字……比以前还是大有?长进的。”
至少?能看懂内容了不是?
她睁眼说?瞎话,耶律尧不由笑了几声,方肃容道?:“近日在摹字,权当修身养性,但又没有?合适的碑文临摹。我记得夫子们称赞过你笔风可雄浑可柔婉——”
宣榕自幼师承名儒,教她书法的大家就有?不下五位。除了誊抄佛经用簪花小楷,其余书信来往,她都喜欢用笔势刚健、筋骨风韵的颜体。
坊间流传过她的一本《妙法莲华经》拓印,都说?其势柔婉,但这不算她真正的字迹。她真正肆意挥毫,笔力不输于鸿儒。
耶律尧顿了顿,宣榕闻弦知雅意,爽快应道?:“好。我给你单独写一本。但话说?在前面,我书法火候还不到家,你随便看着玩玩,不用当真。”
耶律尧不以为然。不过又想?到想?要的那五个字,很是好拼凑。若她给的这一本没有?,那再讨要一本祭稿或者?碑文也就是了。
于是,他将此事抛之脑后?,转而问道?:“到底发生何事了,你连家里侍卫都不想?用?”
宣榕沉默片刻,转而道?:“刑部有?几位主事和员外郎,同?阿松关系不错。他们昨日醉酒说?,此事可能不小,冉乐要倒霉。但我父母态度很古怪,明显不想?让我插手这件事情,我很郑重问过一次,父亲说?此事与我无关,不要再过问。”
那确实暂时不能用公主府的人马,耶律尧眉梢一挑,又问:“冉乐怎么了?”
宣榕道?:“失心疯。最近疯疯癫癫的,告了假在家。”
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
耶律尧笑起来:“好。第三个问题,你要我从哪里接应你。冉乐府邸附近,公主府内,还是……更近一点的地方?”
他语气狂妄,似乎哪怕是皇宫天金阙,都能如履平地、来去自如。当年?中?秋,少?年?也是避开一众侍卫,夜入公主府,像只暗夜里狡黠无声的兽,就这么靠坐在窗外树上,抬头望着月亮。
宣榕思忖片刻,道?:“冉公府邸附近吧。金鱼巷前。这几日家里氛围有?点紧张,你别被?当刺客捉拿了。”
耶律尧漫不经心道?:“放心,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
此事就如此说?定。公主府固若金汤,外面的人难进,但在此生活十几年?的主人想?要偷偷出门?,却轻而易举。
宣榕觉实在太轻,没有?留人守在榻前的习惯。她灭了灯,合衣浅睡会儿,醒来后?驾轻就熟地绕过外间,又掐着巡逻时辰和间隔,走出公主府后?门?。
整个太平巷悄然沉睡。
府院里昼夜不灭的琉璃灯盏,照得府外巷道?中?也有?隐约朦胧的光。巡逻侍卫轻甲铿锵,脚步惊起几只夜栖的鸟雀,它们群起而飞,尽数敛翅落在巷口一株桂花树上。
寒冬过去,初春冒出了头。但桂花树仍旧光秃秃的。
从桂花树往后?看,幽暗深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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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道?仿佛食人的饕餮猛兽。
宣榕心事沉沉,莫名有?些不安,忽然听?到树边有?人噙笑揶揄:“你这让我想?到了西域的一个小故事。”
乍起的低沉嗓音,让宣榕心跳漏了一拍。反应过来后?轻喝道?:“耶律!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顶尖高手,屏气凝神,隐匿在暗处,简直能和黑夜融为一体。耶律尧本是抱臂斜靠,有?些百无聊赖地盘弄指骨上的青蛇,见她真的有?些吓到,举手投降,走到见光的地带,道?了几声抱歉,方才解释:
“之前和你说?过,出门?必带暗卫。从此处到金鱼巷有?不远距离,我不太放心。”
他一腔好意,宣榕缓过神来,软了语气:“……我身上有?保命的暗器,几步路而已,不碍事的。”又问:“什么小
故事?”
“哦,就是说?,很久很久以前,西域有?一位国王,他得到了一枚非常漂亮的明珠。日夜供奉在皇宫密室,还安排了许多守卫日,不分昼夜地巡逻看守。”耶律尧一本正经道?,“可是有?一天,国王发现宝珠不见了,他大发雷霆,召来侍卫官,问,明珠哪里去了,三天找不回来,要让侍卫官脑袋分家。”
西域的故事多少?会带荒诞色彩,宣榕侧头问他:“然后?呢?”
耶律尧正色道?:“三天过去,侍卫官当然没有?找到。整个禁廷密不透风,哪里能有?小偷闯入?他甚至都怀疑是有?乌鸦从窗户里飞进来,偷偷衔走这颗宝珠,所以,把附近的所有?鸟雀都打了下来,刨肠破肚,仔细搜罗。当然,还是没有?结果?。”
此时也是宵禁,街道?静谧,偶有?御林军夜巡。按理来说?,赶路时要轻声快速,宣榕却被?故事钓起了兴趣,等了片刻,见耶律尧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不由追问:“所以真相如何?”
耶律尧徐徐道?:“可怜的侍卫官去请教巫师。巫师给他占卜,给他看明镜里的追溯景象。只见那颗天鹅绒上的明珠,是自己跳出了密室,然后?一路滚到国王的房间里,在床底下藏起来了。最后?,当然是找到了,皆大欢喜。”
宣榕:“…………”
明珠无法被?窃走,除非它长腿自己跑。她再后?知后?觉,也能反应过来,这人在揶揄她。
宣榕深吸口气,无奈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呀。”
“我可就只说?了个听?来的故事。”耶律尧笑道?,不多时,两人已经走到了冉乐府邸外,他指着官员府邸特?有?的高墙,道?,“我能很轻松翻过去,你估计不行吧。”
宣榕心情松快了些许,道?:“没事。昔大人之前也提着带过我,你应该也可以?”
耶律尧迟疑道?:“提……着带你?”
宣榕抬起一只手,提了提自己后?衣领道?:“跑了三里地呢,眨眼就到。”
耶律尧感觉自己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她就这么提着你?”
宣榕“嗯”了声:“她说?这样好使力,必要时,以身为盾,也方便把我护在怀里。”
耶律尧沉默片刻,无奈叹了口气,单膝跪地,对她露出脆弱的脖颈和极易受敌的后?背,道?:“上来吧。别听?她瞎说?,那是她武艺没到家。”
宣榕“哦”了声,想?了想?道?:“直接越过前院,去后?院吧。”
她小时都是坐在父辈们的肩上,娇俏可爱又神气,没被?人背过,因此试着找了几个姿势。直到耶律尧低喝了声:“别乱动。”
不知为何,这话他说?的有?几分咬牙切齿。
于是宣榕只能老老实实地趴住了。
落地点是冉乐府上的后?院。
她放开环着青年?肩颈的胳膊,按照记忆里的布局,极为准确跨过院里凌乱的景观石。走到回廊下,才发现耶律尧半晌才起了身,站立原地没有?动,好不奇怪地转过身来,示意他:“怎么了?”
耶律尧似乎有?几分不自在,薄唇微抿,道?:“……没什么。看不太清。”
宣榕只能又转回来,带他走了一遍。乱石叠嶂后?,就是书房。
冉乐府邸仆人不算多,也没几个守夜。书房更是不可能有?人值守了,宣榕畅通无阻进了书房,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若是附近有?人靠近,你能察觉吗?”
耶律尧道?:“可。”
宣榕便放心地点起了灯。一盏油灯照亮方寸之地,她小心翼翼地观察起这位朝臣的书房,布局简单,但书架、典籍、笔墨纸砚应有?尽有?。
不知道?是否是主人发了疯,四处有?些杂乱。成堆的典籍也是草草摞成一堆,根本没有?按类摆放入架。桌面凌乱的纸页没人收拾,被?窗外寒风一吹,地面都飘落了好几张。
明明前不久还有?人用的书房,莫名生了几分荒凉。
宣榕皱眉沉思,耶律尧也环顾四周,问道?:“怎么来书房?觉得有?异,不该直接单独探看冉乐吗?万一他装疯呢?”
“舅舅许了冉乐长假,是在寄存他家的卷宗,被?同?僚带回去后?。而且,之前都说?冉大人只是病糊涂了,直到这之后?,才说?他失心疯了。”
耶律尧了然:“那卷宗有?问题?”
宣榕沉吟道?:“或许。要么是卷宗本身,要么是其上写了什么不该写的,要么是夹带了什么不该夹带的。历朝历代,也就那点事反复上演。”
边说?着,她边拂开桌案纸页,没找到任何可疑线索,又按照书架上落灰的多少?,挑了崭新?的几处抽开翻找,仍旧没有?头绪。
耶律尧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灯盏,帮她打下手,问道?:“说?不定都被?仆从清理干净了。”
宣榕想?了想?,开始在房间里逡巡,片刻后?,找到了角落里的一只焚纸炉。本朝人敬天惜字,会有?专门?器物来焚烧纸页。
她用指尖勾起炉钩,铜炉底下,是成堆灰烬。
基本已经被?焚毁了,唯有?两页纸上能依稀辨出斑驳字迹。
两句。
齐中?弱,有?女宣代王。
还有?一句。
孤凤展翅腾龙位弱女挥手伏众臣。
很明显,这两句是残存的孤篇。
不是反诗,但胜似反诗。含义更是触目惊心。
但作为一个“发疯之人”,疯癫之下写出的诗作断片,绝对是挥毫如流水,不可能只产出短短两句。
另外的一些,或许夹在某一两卷被?他带回的卷宗里,又在刑部官员上门?带回后?,被?发现呈递,简直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所以,现在问题是。
有?多少?人看到了。舅舅对此态度如何?
这些诗句是冉乐的真实想?法,还是有?人暗中?操作逼疯他,再栽赃嫁祸?
宣榕提着孤灯,灯火像是一个小球,晕染出一片很小的天地。她长睫垂落遮住眸中?情绪,轻轻道?:“这就是我之前说?的,威望可为离心刀啊。”
耶律尧也垂了眼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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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得少?女完美无瑕的侧脸写满了落寞。也知道?了为何她宁愿舍近求远,也不敢惊动周边的人。
这是一种?生于权势中?心的直觉,她甚至可能通过只言片语,都猜到了部分真相。而装聋作哑,也是为了粉饰太平。
不过好在,宣榕的萧索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她想?了想?,很自然地转向?身旁人,对他指了指灯火尚明的前院,打商量道?:“还得去见一下冉乐。劳烦你再背我一次?”
耶律尧浓睫上落了金辉,那张俊美的侧脸上,罕见露出几分紧张。不知为何,诡异地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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