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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风景仍在流逝。仿佛春日封冻的河川,淌过急弯、暗礁和浅滩。早川把目光从寒假、情人节与修学旅行上收回,叹了口气。
“我是因为感到轻松才和你在一起的,可是在一起之后又没法回到轻松的状态。然而——”朝向窗外的半张脸被光芒照得透亮,光芒里,是冲绳一夜她迎向仁王的眼神,碎玉有声,“然而我又没办法和你分离。”
她依然记得那时的感觉。把所有筹码堆上桌,赌赢了。可是过山车冲过顶点,呼啸的风已逼近鼻尖,即将到来的,是猛烈的颠簸。在校内流言鼎沸时下坠,又在他无意回应时上升,在扳倒小林追查真相时下坠,又在海原祭的声光烟火中上升,然后在学生会东窗事发时一跌到底,漫长的、没有尽头的下坠。
“都怪你答应得太快了。”她猛地回转过头来看他,“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就好像什么都知道了,知道我的虚伪,也知道我的苦衷。我再怎么掩饰都是白费功夫,然而我又不可能不掩饰。”
“说出去别人都不会相信,仁王雅治这样的人,居然也懂得温柔体贴。但有时候我又觉得,你那些温柔和分寸,不过是体面人的必备素养,是体面人的聪明、贴心和进退得宜。你太轻松了,轻松得让我嫉妒。明明身为女朋友,我不该嫉妒你的,可我就是嫉妒。”
“什么叫‘仁王雅治’这样的人啊——你真的这么想吗?”仁王捏住她的脸,用力地往两边拉,拉得早川龇牙咧嘴,表情都变形,“你这么想我可太伤心了。我不过是不想让你为难。”
他又说:“可没想到你这么委屈。”
“我才不委屈。”她用力一挣,挣开他的手,“我怎么会委屈?”
仁王问,不是委屈是什么?
早川说,是不服气。
他乐了:“不服气什么?”
“你看上去胜券在握,”她思考片刻,“好像我输了一样。”
其实恋爱关系是不应该讲究输赢的。青春校园故事大多终结于告白成功那一刻,往后漫长的人生,不过是短短一句“十年后”就能翻过去的篇章。从告白,直接翻到结婚,其间种种琐屑、龃龉,是典礼过后的残羹冷炙,不足为外人道。
从来没有一本书教会她如何应对这些。毕竟她与他,是旁人眼中再和睦不过的情侣,平日里的小打小闹,都像讲漫才,是给这和睦增色的佐料。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在一起”本身已经阻碍重重了,世界上却竟还有比这更艰难的东西。
真是奇怪。她可以为他牺牲那么多,放弃原有的攻略对象、全面上调通关难度,好像都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她又不愿意输给他哪怕一点点,以至于他的所有轻盈、通透、游刃有余,在她眼中,都成了嘲弄与折磨。
没有人能说她自私,也没有人能说,她的爱全无保留。
“仁王,”她执拗地问,“你会吃醋吗?”
“啊?”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说,”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你会介意我之前追求过幸村吗?”
“不是说了吗?”他也笑了,“‘没有我在旁边做比较,你怎么看得出自己是不是真心喜欢部长呢?’”
“可是真的一点都不吃醋吗?”她靠过去,拿自己的鼻尖,去碰他的鼻尖,“一点也不?”
“会斗鸡眼的。”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败下阵来,“好吧,非要说的话,有一点。”
“只有一点?”
“比一点多一点。”
早川哈哈大笑,整个人“砰”一声靠在座位上,肩膀抖着抖着,好半天才消停。听见仁王在边上反问:“如果我占有欲太强的话,你也会很困扰吧?”
“那的确,”她抱着胳膊想了一会儿,“那可能根本不会喜欢上你。”
“谈恋爱还是太难了,比打网球难。”他也“砰”一声靠在座位上,仰天长叹,“吃醋没有风度,不吃醋没有感情。”
“你不是很有分寸的吗,”她装模做样拍拍他的肩膀,“你可是欺诈师。”
“我是欺诈师不是演员。”他抓住她的手,翻过来,扣紧了,压到腿边,“本人这么聪明,当然早就知道你不喜欢幸村。他知道,我知道,你自己也知道。这就叫势均力敌,分庭抗礼,棋逢对手,旗鼓相当……”
“差不多得了。”她睨他一眼,“知道你是立海成语大会冠军了。”
他颇为受用地点点头:“其实是亚军。”
四字成语大会亚军这会儿来了劲,兴致勃勃地要和她复盘那段历史,一会儿是假装情侣,一会儿是寺庙初诣,结果被她踹了一脚。
“回头你帮我把鞋洗了。”他拿鞋尖蹭了蹭前座靠背,没蹭掉。
“不洗。”
“你再说一遍?”
“不——洗——”她拉长了音,“不洗不洗不洗。”
他猛地抬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只是用力叹口气,摇了摇头。
“知道我在哪点上面最有自信吗?”他问。
“哪点?”她歪着脑袋看他。
“你成天在我这儿耍无赖。”他又耸耸肩,“幸村连你穿拖鞋的样子都没见过。”
她哑然:“那不是喜欢你才跟你耍无赖吗?”
“嗯嗯,是啊,喜欢我才跟我耍无赖,”他趁她不注意,往她鞋子上踩了一脚,“下回就这么跟你打招呼。够喜欢你了吧?”
*
早川发现自己跟仁王在一起永远严肃不过二十分钟。无论多正经的问题,最后都能被他扯成幼稚的拌嘴和互殴。在打地鼠一样的踩脚游戏中,她上气不接下气,说出这个刚刚发现的真理,结果被仁王反将一军:“遇到事情能不能别老从外面找原因?嗯?也反省一下你自己?”
“你这口才不做销售可惜了。”她撑着扶手,一跃而起,两只脚都蹲到了椅子上。晃一晃,然后稳住了。
仁王伸出的腿定在空中。原本是瞄准她的方向去的,现在也只能悻悻收回。
“其实吧——”她慢吞吞地开口。
“其实呢。”他模仿她的语气,跟上。
“其实我最纠结的事情也不是幸村。”
“如果你每天都在纠结幸村,”他点点头,“那的确挺过分的,应当考虑一下自己到底喜欢谁。”
“我说正经的啊。”她强忍住敲他脑袋的欲望,“我是担心,我变了这么多,如果你知道了,还会不会继续喜欢我。”
仁王也不打岔了。他问,什么意思?
早川示意他往窗外看。大量与学生会有关的片段迎面而来,有的是她站在窗边和宫崎说话,有的是她对着电脑改稿到凌晨,中间最长的一段,是嗡嗡作响的会议室里,她摊开笔记本,对着志得意满的小林,突然发难。
“你不是讨厌学生会做派吗?”她说,“那一套我最熟了。”
“哪一套?”他好奇。
“敷衍,钻营,打太极,拍马屁,勾心斗角,阴阳怪气,看人下菜碟,放长线钓大鱼,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算盘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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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啪响,为了一个学生会主席,什么都做得出来。”
“有这么厉害吗?”他笑道,“听起来像某种操纵金融市场的不良组织。”
“也没有。”早川把头发挽到耳朵后面,“反正就是这个意思。”
她说:“我知道,网球部先前被学生会刁难过,多少有点看不惯这套。你呢,又是其中最自由散漫的一个——”
仁王插话:“禁止人身攻击啊。可以攻击自己,不要误伤别人。”
“好吧,”她撇撇嘴,改口道,“你在其中,尤为嫉恶如仇。”
“好会说话。”他惊叹,“这就是学生会颠倒黑白的本领?”
“禁止钓鱼执法。”然后终于被她敲了脑袋。
早川说,其实我的选择很少,几乎是两难。游戏规定我成为学生会需要的那种人,而你又恰恰最讨厌那种人。我在其中,倘若被逼无奈也就罢了,可偏偏,又有一点情愿。做出一篇稿子的时候,搞定一场活动的时候,给小林下套的时候,用宫崎的方式让宫崎哑口无言的时候,心里依然会觉得很得意。
小小的得意,像是疫苗,留下一点酸,一点痛,一点微妙的依赖。
“大家都说我变了很多,”她把那则温习过无数遍的解释讲给他听,“我在卷子上做到过,蜕变,蝉蜕壳变,一般是贬义,有崩坏的意思。”
“我想不通,为什么是一定是崩坏,可又不敢问问你的想法。你喜欢我的时候,我才高一,做事热血上头,什么都不懂。我有点害怕在你面前展现自己变化以后的样子,即使我早就变了,而你可能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