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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 山栀子 36793 字 10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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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立冬(一)

巷尾这间二进院里里外外被灯火照得亮如白昼,一帮子巡夜捕役与兴子一番大眼瞪小眼,领头的问:“你说的人呢?”

“您几位倒是搜搜啊!”

兴子抬手示意。

“串子,你要是敢愚弄我们哥几个,当心回衙门里吃板子!”领头的一双绿豆眼一眯,朝身后的弟兄挥挥手,“搜!”

捕役们提着灯笼犹如流火四散。

前面也就这几间房,捕役们一脚又一脚地踢开门,钻进去翻箱倒柜没一会儿就又出来了,领头的见他们都在摇头,便一把拎住兴子的衣领:“串子,大半夜使唤我们好玩儿吗?”

“我骗你干嘛?”

兴子急得一头汗,“没人才奇怪啊!老坛主呢!一戏班子的人呢!怎么连个声儿也没有!”

领头的捕头一听,心说好像有些道理啊,他将兴子一把松开,兴子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正是此时,大开的院门外一阵纷杂的步履声近,一片连绵的灯笼光铺来,兴子一个抬头,喊道:“线儿!”

线儿跑进来,左右一看:“兴子哥,四哥他们呢?”

“我也不知道啊,我来的时候院子里灯都灭了!”兴子十分纳闷,他说着摸了一把摔疼的屁股,却抓起来几粒什么东西。

那捕头却看着门口几十名黛袍侍者鱼贯而入,“哎,你们什么人?谁许你们在夜里乱走?还来这儿?来啊……”

说着,捕头要招手唤人,那线儿一下上前,“少放肆!陆公子在此,你们有几个胆子敢拦?”

陆公子?

捕头没去过后衙,却也知道后衙里住了一位陆公子,那是县尊都要供奉着的人物,他此时一见那年轻公子与一年轻女子进来,忙不迭低头作揖:“卑职有眼无珠,竟不知陆公子来此!”

“何必多礼,”

陆雨梧看着他道,“我并非有意插手县衙中事,赵大人应该再有一时半刻也就过来了。”

“是是是。”

捕头躬着身子。

这时几个捕役从后面冲出来,着急忙慌,“何捕头!后院里……”

“慌里慌张的干什么?”

何捕头呵斥了一声。

“何捕头,我们去看看。”

陆雨梧说道。

何捕头哪敢说话,忙带着陆雨梧与细柳往后院里去,一道门大开着,几个捕役大腿肚子都不约而同地在打颤。

他们手里的灯火一照,屋中十几具尸体死状各异,堆在一起,他们有些脸上油彩未卸,傩戏面具满地都是,个个沾血,好不诡异狰狞。

兴子跟线儿两个都被这一幕吓傻了。

“四哥!”

兴子率先醒过神,一下子蹿了进去,线儿也连忙跟进去。

“天爷啊……这到底是谁作的孽!”何捕头一阵头皮发麻,脸都白了。

正是此时,兴子飞快地从门里出来,“陆公子,那些都是戏班子的人,但里面没有四哥,也没有大武!老坛主也不在!”

灯火之下,他跑过来在陆雨梧的面前舒展手掌,只见几粒炒过的落花生泛着油润的光泽:“这是四哥的二姐炒的落花生,他常分给我们吃,有时我们几个抓逃犯走散了,也会用这个做标记!”

陆雨梧从他掌中捻起一粒炒花生,看向细柳。

“我去。”

细柳接过那颗炒花生,又提来一盏灯,睃巡着地上花生皮的踪影,很快找准一个方向,几步施展轻功跃出院墙。

“青山。”

陆雨梧唤了声。

陆青山立即令十几名侍者跟上去。

何捕头看他们一个个施展轻功掠入夜幕,再回过头,一名侍者不知从何处搬来一把太师椅,陆雨梧坐下去,他背后是嶙峋灯影,照着门内尸山。

“何捕头,你的人不去搜吗?”

陆雨梧看着他,语气温和,仿佛只是询问,“你若不去,我们便在此一道等赵大人过来。”

何捕头冷汗直冒,忙回头招呼一批捕役出去搜城。

此时宵禁未除,城中寂静,窄巷里窸窣的脆声惊动了前面的人,他回头恶狠狠盯住乔四儿,“你做什么呢?”

乔四儿手里捏着一把炒落花生,他被数双眼睛盯着,干脆将手掌一摊,“光顾着找老坛主讨工钱了,没吃夜饭呢,你们吃吗?”

用刀抵着他后腰的人一把拍落他手中的落花生:“吃什么吃?张员外家在哪儿?”

乔四儿僵着脊背,“哎,就到了,就到了。”

老坛主被大武扶着,夜风冻得他越发清醒,他想起一屋子的徒弟儿孙的尸体,浑浊的老眼又憋出泪来。

“张员外是个好人呐……”

他哆哆嗦嗦地念叨,“小老儿我怎么能害他呢?”

乔四儿也没听清他说什么,忽然见他一把将大武推开,大武一下子撞上墙,回头一看老坛主转身才跑出几步,那大汉手中刀挥出。

“不要!”

乔四儿话音才落的瞬间,刀锋刺穿老坛主的肚子。

那把刀抽出来,温热的鲜血溅在乔四儿和大武的脸上,他们两个大睁着双眼,看着老坛主身子一晃倒下去,月光之下,血很快浸湿他身上的百家布披褂。

“你杀他做什么!”

康二哥一瘸一拐地走回来,抓住那汉子的衣襟,低斥,“没有他,我们还怎么进张家!”

汉子低下头,说道,“二哥,他是不会乖乖听咱们的话的,依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多此一举借什么张家运货出城,不如就扮作傩戏班子,趁着衙门里的贵人离城之际,咱们混出去得了。”

人都杀了,还有第二条路可选吗?

康二哥一把撂开他的襟子,一双眼倏尔看向墙根儿那儿的乔四儿和大武两个,他这目光犹如蛇信一般舔舐而来,乔四儿双手在袖中紧握,他知道此刻自己若不能冷静些,只怕他和大武也要丢命,“我说过,张员外是县尊老爷的小舅子,天一亮只有他们家运货的车好过关,你们扮作傩戏班子人也不够,谁能保证你们不会被盘查?”

康二哥眼底的杀意半退,但他轻抬下巴,看向那死得透透的老坛主,“你不是说他跟张员外交情好,现在他死了,我们怎么进张家?”

“我们将老坛主扶过去,就说他身体不适,半夜宵禁又找不到大夫,所以去求他们府上的大夫帮帮忙,”乔四儿站直身体,解下自己的外衫俯身去裹住老坛主满身血污,“只要有机会见到张员外,你们就可挟持他一块儿出城去。”

“康二哥,咱们必须得快些出城,大哥他们说了马上就要去临台,只怕他们这几日就要从罗宁山上下来了,咱们不能再耽搁了。”

一个身形高挑的青年顾及着康二哥的矮小,弯身在他耳朵边说着。

窄巷里安静,乔四儿隐约听见了,但他没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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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二哥眯一起双眼来将他二人打量一番,粗声道,“你们两个若敢耍心思,这老东西就是你们的下场。”

大武浑身一颤,一句话也不敢说,他要去扶老坛主,却被乔四儿满是冷汗的手一下子拉住。

他抬起脸,只见他四哥脸上都是汗,表情却镇定地说:“还不快来帮忙?我们两个吓得腿软,抬不动死人。”

几人得了康二哥一个眼神,便都将刀收到后腰外衫底下藏着,死人比活人重许多,他们俯身去抬老坛主之际,乔四儿慢慢站起身。

张府不远了,但他真的要将他们带过去吗?

老坛主已经死了,他又不能真将这些祸害带去张府,但眼下拖的时间已经够久了,他再拖不得了。

一旁大武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这一路的花生皮兴子他们见着没有?他们到底有没有找来捕役?

他正心乱如麻,却见身边的乔四儿抬起一只手,朝背对着他趴下去抬老坛主的一名贼人后腰摸去。

才碰到刀柄圆环,那人像是忽有所感回过头来,一双阴冷的眼盯住乔四儿的手,“你做什么?”

“随便摸摸别见怪!”

大武一把将乔四儿的手抓回来。

乔四儿见他们几人将尸体扔在地上,手齐齐摸向后腰,他立即将大武推开,“大武,你快跑!”

大武往前踉跄数步,回头见那刀刃如雪,寒光落向乔四儿——

“四哥!”

这时,一道银光闪过,正中那人提刀的手,他吃痛一声,刀落了地,才看清自己虎口扎着一枚银叶。

康二哥一见那银叶,他脸色一变,猛地转过脸去,郎朗月华之下,那道纤瘦的身影提灯立于檐上,秋风吹着她黛紫的衣摆。

“是你!”

康二哥认出她,他手中烟杆子掉头,“呲”的一声,尖针飞出去。

细柳一手抽刀,侧身抵落尖针,又飞快踩着檐瓦掠来,她翻身落地之际,银色腰链碰撞轻响,手中短刀竖劈向康二哥。

康二哥吓得连连后退,连忙抽出一柄刀来接招。

大武看那几个贼人面露凶光地朝乔四儿奔去,他大喝一声,抄起地上的碎砖朝他们一顿乱砸。

“哎哟!”

乔四儿捂着被打疼的脑袋,“大武你瞅准了打啊!”

大武来不及道歉,躲开一个人挥来的大刀,再看乔四儿也被人追得够呛,眼看刀锋挥向他颈子,细柳听见他的叫喊,她一刀在康二哥身上划了一道血口子,再反身落去乔四儿身前双脚踢开一人,又一刀划破乔四儿身后另一人的脖颈。

如此行云流水,乔四儿与大武几乎呆住。

那康二哥捂住腰,“走!快走!”

几人听令回身护到康二哥身边,扶着他往巷子口跑,细柳站在原地冷眼看着他们,果然不多时,他们停下了。

巷子口灯火闪烁,黛袍侍者持剑而来。

康二哥几人一下子回头,视线越过细柳几人,只见巷尾亦有灯影闪烁,青衣罩甲的捕役密密麻麻挤进窄巷来。

康二哥倏尔盯住细柳。

他忽然挥开扶住他的人,扬起手中刀朝细柳劈去。

细柳一脚踢中他的腰腹,反手刀柄重击他的颌骨,康二哥一下倒地,吐出的血沫子里刹掺着几颗牙齿。

细柳看着他的惨状,忽而俯下身:“你因何而反?”

康二哥抽搐着。

她一脚踩在他腰腹的伤口上,重重压出更多的血来,康二哥的惨叫充斥窄巷,他满嘴是血,声音含混:“皇帝不仁,以,以万民为刍狗……”

这话听起来就是他常背的口号。

“刍狗?”细柳一脚踩得更重,碾压着他的血肉,她眼底映着他狰狞痛苦的模样,而她神情淡薄:“扯上一面大旗就认为什么都可以遮得住?”

“你们这些人就活该是刍狗。”

第22章立冬(二)

天色昏黑,湿冷的秋风直往人衣袖里灌,赵知县却是满头大汗,这院子里太静了,门内那十几具堆在一起的尸体没人敢动,他小心翼翼地偷瞧一眼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年轻公子,斟酌着该不该开口说话。

“赵大人不要着急,”

陆雨梧身上拢着一件披风,他轻抬下颌,“坐着等。”

自半夜被刘师爷捶门惊醒,赵知县一路跑来这命案现场,他屁股就没沾过身后的凳面,此刻听陆雨梧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他不好意思再站,手才扶着膝盖坐下去,便见数道身影整齐疾行而来。

领头的正是尧县巡检司的张巡检。

“卑职张用,问陆公子安。”

他上前来抱拳作揖。

“张巡检何必多礼,请坐。”陆雨梧温和道。

眼下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练兵的时辰也还没到,张巡检也是听人来报说燕京陆家的公子要见他,才麻利地钻出被窝,匆匆套上一身甲衣赶回城。

哪知道过来了,这位陆公子却让他坐。

那,坐就坐吧。

张巡检满脸清澈的迷茫,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

一碗热热的香茶递来,张巡检才伸手接过,便听那位陆公子道:“此前在青石滩多亏张巡检与赵大人及时赶到解我之围,按道理来说,我早该设宴答谢二位,但奈何身上有伤,到此时方才再见张巡检。”

这一番话实在客气。

张巡检受宠若惊,险些被热茶烫了嘴,他忙捧开茶碗,道:“公子哪里话,一切都是卑职职责所在。”

他到此时方才抬起头去细看那陆公子,却不防檐下灯火一照,他视线落在陆公子身后,门内尸山几乎流尽了血。

“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巡检一下直起身,满面愕然。

大燕初立,太祖皇帝敕令州县凡是关隘冲要之地设巡检司,缉捕盗贼,巡视乡里,尧县正好与永西边界接壤,虽然如今各地巡检司被裁撤大半,好在尧县巡检司尚存,作为长官,张用常不在城中,而在冲途要路设关巡视。

赵知县坐得满屁股都是汗,此时与刘师爷相视一眼,两人脸色都有些变化。

“听闻在青石滩,那姓康的反贼是被张巡检你拿住的?”

陆雨梧问道。

“的确如此。”

虽不明白陆公子为何提起此事,但张巡检还是如实答道。

“他人呢?”

“他畏罪服毒,已经死在狱中。”张巡检说。

“是吗?”

陆雨梧看向身后那道门内堆积的死尸,“那你说这些人是谁杀的?”

张巡检愣了一下,他先是看着陆雨梧,又随着他的视线看向门内惨状,脑子飞快转了几转,他猛然道:“陆公子,姓康的的确已经死了!只是封城,城中的弟兄没来得及将他拉出去埋了!”

“是啊公子,”赵知县搭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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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下官也知道,说不定是那乔四儿看错了……一个死人,怎么可能来这儿杀人呢?”

“乔四儿怎么能认识姓康的,他又没见过。”刘师爷也开口说道。

“人是没见过,”

线儿忍不住道,“可我跟四哥听得真真儿的!”

“放肆。”

刘师爷呵斥他,“这里哪有你区区一个杂毛串子说话的份儿,人都没见过,只听几句话就知道他是谁了?记着今儿夜里你擅闯县衙,活该是要吃板子的!”

线儿被吓住,一下子往兴子身后躲。

这时,陆青山听了一名从门外来的侍者的话,他走到陆雨梧身边低语一番,赵知县与刘师爷,乃至张巡检都小心地望着,心里各有各的抓耳挠腮。

陆雨梧垂眸片刻,手中一把勾描青山黛色的折扇散开,正好遮住赵知县等人窥探的目光,他对陆青山低声说了几句话,扇面倏尔一合,正聚精会神偷听也没听出个所以然的赵知县被惊得缩了一下脖子。

察觉陆雨梧的目光扫过来,赵知县连忙坐得端正些,才见那陆青山出门去,他又听陆雨梧道:“我初来尧县便觉此地民风淳朴,官民仿佛一体,足见赵大人治理地方之功。”

这突然而来的赞赏令赵知县面上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红光来,他忙摆手,“公子言重,这哪里只是下官一人之功。”

陆雨梧继续说道,“尤其像乔四,线儿他们这些人,虽是百姓并无实职,却又与你们尧县衙门密不可分,若非你赵大人治理有方,又怎会使百姓如此主动热忱地为官府做事。”

赵大人听得忍不住嘿嘿笑。

陆雨梧也笑,“所以我想,你这位父母官一定不舍得过分苛责他们。”

赵知县脸上的笑意一僵。

“……”

他看了一眼那被刘师爷一句打板子吓住的线儿,反应过来,讪讪地说,“这是自然,自然。”

张巡检在旁不尴不尬,不知道话题怎么就从姓康的反贼转到了这儿,他正纳闷,却听门外一阵动静。

乔四儿和大武一人拎着一条腿,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给拖了进来,十几名黛袍侍者紧随其后走了进来。

陆雨梧抬眸,正见那紫衣女子提灯而来。

二人相视,而并无一言。

乔四儿与大武两个将人扔下,张巡检离得近,只见那人一嘴的牙齿虽然七零八碎,但那张脸他却并不陌生,“这……果真是他!”

“陆公子!”

张巡检立即朝陆雨梧俯身作揖:“卑职近日不在城中,实在不知这贼人到底是如何逃脱的,卑职这便去查!”

“张巡检不在城中,自然有许多事不知道,”陆雨梧点点头,随后看向一旁的赵知县,“我却想不通为何这反贼会提前知晓衙门中有客天亮将要出城?”

这客自然便是细柳了。

这夜才将将过半,她要离城的消息却已经传出衙门。

一时数双眼睛都落在赵知县身上,院中一时寂静,隔了片刻,他稍稍直身,清嗓:“想不到这反贼竟炸死脱逃,这其中到底是个什么内情,下官与张巡检都是这官场里的人,定会查个清楚。”

话至此处,他一顿,用衣袖慢慢擦了擦脸,一举一动,灯影在他脸上明灭,他俯身作揖:“公子清贵,身上有伤未愈,还请好好将养。”

一句“官场里的人”,几乎令细柳侧目。

她颇为意外地瞥了一言那赵知县,再看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陆雨梧,他眉峰似乎轻动了一下,他这个官场之外的人不会听不出这赵知县的弦外之音。

张巡检满脸的惊诧都遮掩不住,他盯着赵知县,这人喝大酒了吧?在陆公子面前说什么疯话呢?

“赵大人是嫌陆公子多管闲事?”

细柳出声。

赵知县多么委婉的一番言辞被她这么一句话给总结了个干净,他脸上神情古怪,看看身边的刘师爷,他动了动嘴唇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又听细柳道:“先是夜市里刺杀我与陆公子的杀手,再是这个曾在青石滩追杀过我们的反贼,赵大人你说这哪一件是与我二人无关的闲事?”

“这……”

赵知县先是一愣,但仅仅只是片刻,“公子是在我治下遇袭,怎敢再让公子劳心劳神,本官自当竭力破案,查他个水落石出!”

院中又是一静。

陆雨梧忽然起身,院中所有人都看着他走到那康二哥的面前,灯火照着康二哥一嘴的血,他深陷的眼窝更青黑了。

“门内的人是你杀的?”

陆雨梧问他。

康二哥张嘴,“求,饶我……”

“他们求你了吗?”

康二哥慢慢点头,门牙都没了,他说话漏风十分费劲,“求你……”

陆雨梧却看着他,片刻,“你因何而反?”

此话一出,乔四儿和大武几乎同时抬头,陆雨梧察觉他们的目光,抬眼,和煦道:“怎么了?”

乔四儿与大武回头看了一眼细柳,齐齐出声:“皇帝不仁,以万民为刍狗。”

“大胆!”

赵知县中气十足地一声大喝。

乔四儿跟大武两个被吓了一跳,乔四儿忙指着那说话漏风的康二哥,“他说的!我这不是怕公子听不着么!”

陆雨梧此刻注视着细柳,而她八风不动,眉目淡薄。

他笑了一下,手指一抬,只听“噌”的一声,细柳反应迅速地看过去,只见陆青山手中剑忽然出鞘,银光一闪,剑锋割断康二哥的脖颈,顷刻鲜血迸出,溅在赵知县的官袍衣摆。

这一切发生太快,赵知县几乎吓呆了。

细柳倒没太多反应,但她的目光停在陆雨梧身上。

康二哥被割开的颈项就在眼前,陆雨梧眼睫微颤一下,嗓音仍清如玉磬,“县尊可有疑议?”

“……下官,”

赵知县堪堪回神,他胡须抖动,“没有。”

陆雨梧颔首,“刘师爷,过来写罪书。”

“什,什么?”

刘师爷人还发蒙。

细柳一把摘下刘师爷头上的一样东西,他的发髻散下来,看清她手里原是一支笔,他才想起今夜里他原本是在为县尊老爷要往上递的札子润色,听见衙役的禀报,他笔也没搁下就往县尊的卧房跑,这笔还是来这儿的路上匆忙插在头上的。

“没有墨,”

细柳俯身,刘师爷看着她将县尊赏赐的狐狸毛笔往地上那一摊血液里一蘸,他心吊到嗓子眼儿,又见她起身将沾满殷红的毛笔递给他,“刘师爷不如将就一下。”

陆青山一剑将柱头一帖楹联揭下,摊开背面来,刘师爷颤颤巍巍地握笔,紧张地措辞。

笔尖落在纸页沙沙作响。

那响声几乎在刺激着赵知县的心脏,他人已经有些恍惚,再回过神,只见陆青山拿着刘师爷写好的罪书,走到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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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二哥的尸体前,俯身握住他的手来,在罪书上按下血印。

第23章立冬(三)

“此等反贼为祸乡里已非一日两日。”

陆雨梧将陆青山展开在他面前的罪书略扫一眼,随即道,“如今尧县城中人心惶惶,赵大人何不将此人头颅悬于城门之上,或可暂安民心。”

他说着,侧过脸看向赵知县,神情清澈而温和。

“公子所言极是!这反贼自永西逃窜而来,在我尧县境内可谓无恶不作!”张巡检说着,以手作刀一般往下一切,“依卑职看来,的确也该杀杀他们的威风!”

又是一滴冷汗从官帽里淌下来,赵知县动动嘴唇,“公子的意思是……不必再封城了吗?”

“城多封一日,就多妨碍一日百姓之生计,再者,如今连这姓康的反贼都已搜出,杀庆元府盐商的真凶若还在此地,也应该早就露了马脚。”

陆雨梧说道。

“青山。”

他看向陆青山。

陆青山心领神会,立即上前将手中剑递给赵知县,嶙峋灯火照着刃上未干的血迹,细柳眉峰微动,她看着那赵知县往后退了两步,“这,这是做什么?”

“罗宁山一干反贼残害枣树村及周边乡里无辜性命,实在罪大恶极,我等今日在此皆为见证,赵大人身为一县父母官,将这康姓反贼亲自枭首,以平民愤。”陆青山一张脸冰冷,说着又将剑递给赵知县。

赵知县眼角狠抽了一下,颤颤巍巍地抬起手。

“赵大人,一个死人而已,怕什么?”张巡检看不惯他这文官磨磨蹭蹭连剑都不敢拿的样子。

“……”

赵知县心中暗骂无数句张巡检这个棒槌,但最终所有脏话都化作一口唾沫,被他咕嘟一下咽下去,他握住剑来,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先对准康二哥的颈子,再撇过脸闭起眼,一剑下去。

陆青山的剑很是锋利,这么一剑斩下去,竟也不算费力,细柳面无表情地瞥一眼地上分了家的尸首,再抬眸,陆雨梧早已背过身,也不知他究竟是在看檐下的灯笼,还是门内的尸体。

“何捕头,将他们好生安葬。”

他说。

一直猫在门口,一句话都不敢说的何捕头反应过来,连忙应声。

天还没亮透,尧县城门徐徐打开,县衙的衙役在第一批出入城门的百姓目光注视下将一颗带血的头颅悬挂在城楼之上:“罗宁山康姓反贼屠杀无辜,为祸乡里,罪大恶极,今日枭首示众,以彰天理!”

赵知县步履虚浮,才从轿子里出来,青灰微亮的天色里皴擦着一片又一片的浓影,他定睛一看,原是一些百姓聚集在县衙门口。

“县尊老爷!杀得好啊!”

有人喊。

“是啊,听说那些贼匪见人就杀,见人就抢,可恶着呢!县尊老爷您杀得好啊!”又有人激动地说道。

赵知县听着他们一口一个“青天大老爷”地喊,他脸皮抽动,勉强扯出一个笑脸来。

陆雨梧与细柳恰在此时上阶,赵知县连忙又见礼,陆雨梧虚扶礼他一把,又看了一眼底下被衙役们拦着的百姓:“赵大人真是深得民心。”

“多谢县尊老爷解除封禁,小的才能又进城卖菜啊!”

此时一个穿着单薄短衫的汉子喊道。

陆雨梧被一众侍者簇拥着率先走入门内,赵知县回头看见那汉子热情挥臂的样子,他干巴巴地道:“……好好卖你的菜去吧。”

“劝之……”

他一把抓过刘师爷,才想说些什么,又见细柳在旁,他一下闭嘴,抓着刘师爷赶紧就往门里去。

细柳看着他二人的背影渐远,才抬步走进去,到了后衙,才穿过月洞门,一直在廊上的惊蛰一见她,就赶紧将她拉到房中。

“出什么事了?你出去也不说一声!”

惊蛰抱怨道。

细柳摸了摸桌上茶壶,是热的,她才坐下倒了一杯,“那日在青石滩追杀我与陆雨梧的人逃了。”

“逃了?”

惊蛰一屁股在她旁边坐下,“他本事那么大呢?在巡检司的手里也能逃了?”

“他非但从巡检司的眼皮底下逃了,而且还知道今日衙门有客要出城,若不是乔四等人撞破他们杀人,只怕今日还真能让他们混出城去。”

细柳抿了一口茶水,才言语简短地将这一夜之事一提,惊蛰便很吃了一惊:“人头都挂城楼上去了?”

他不由咂舌:“我看那陆公子温文尔雅,十分和煦,想不到竟也会杀人?”

若说意外,细柳心中也是颇为意外的,自初见再到两人结伴逃亡的几日之内,她只知此人文雅纯善,有些心思算计,却不想他还更有一番手段。

“他之所以这么做,应该是在怀疑这尧县衙门里不太干净。”

“什么意思?”

热烟轻拂细柳的眉眼,“我深陷庆元府盐商被杀一案,那赵大人说扔,就将我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陆雨梧,真是好不爽快。”

“但今日陆雨梧想要插手那姓康的反贼出逃一事,那向来谄媚的赵大人却十分反常,竟敢以强硬态度提醒陆雨梧身在官场之外,不应多管官场中事。”

惊蛰嗤笑,“他哪天不来这院子里给那陆公子问安,生怕将贵人伺候得不周到,怎么这会儿突然失心疯,敢拔老虎的须子了?”

“不是失心疯。”

细柳摇头,“只是世人大多事不关己,才敢漠不关心。”

另一边,陆雨梧回到房中便开始换药,他左肩的箭伤才好了些,这忙了一夜,又渗出血来,陆骧正帮忙上药,陆青山在帘外道:“公子,乔四来了。”

“快请。”

陆雨梧抬头。

乔四儿被请进来,隔着一道素纱帘,在外间坐着,手中捧着陆青山端给他的热茶,他关切道:“公子的伤怎么样了?”

“不碍事。”

陆雨梧咳嗽了一声,身上裹好细布,他额头有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穿好衣衫靠在床沿才又问道:“你说你亲耳听见他们说,罗宁山上的反贼很快就要下山,且有离开此地的打算?”

在那间院子里时,陆青山在陆雨梧耳边说的便是这个。

“是。”

乔四儿点头。

“他们要从此地南下临台,却有好几条路可走,那何流芳到底打算走哪条道,我们如今是一无所知。”闻言,似是在思忖什么,陆雨梧喃喃。

乔四儿想了想,是啊,尧县如今也就一个巡检司,张巡检那一百多人哪里够用,就是将全县衙的人都派出去,也封不住所有的路。

“多亏了你与你的朋友,才不至于让这个姓康的逃之夭夭。”陆雨梧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陆骧。

陆骧立即拄着拐,掀帘出去,将几张银票塞入乔四儿的手里,“公子赏你,收着吧。”

乔四儿连忙起身推拒,“不,公子,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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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这些钱才给您跑腿的,您对我有恩,我……”

“不止是给你的,还有你的朋友。”

陆雨梧说道,“他们跟着你,也没有让他们白忙一场的道理,是不是?”

“这,”

乔四儿俯身作揖:“多谢公子!”

喝完了热茶,乔四儿才要告辞,到了门口他却又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公子,那姓康的贼人身上原有一封书信,不知您看过了没有?”

“书信?”

陆雨梧闻声掀帘出来,“什么书信?”

“我不识几个字,也没看清楚,”

乔四儿挠了一下颈子,“细柳姑娘没给您看吗?”

陆雨梧一怔,在细柳手里?

“我知道了。”

他神色如常,对乔四儿道,“你先回去吧。”

见乔四儿离开,陆骧才好奇地问,“什么书信啊?细柳姑娘没跟您说吗?”

“走,去见她。”

陆雨梧话音才落,那道房门一开,是一名侍者,他道:“公子,花小姐求见。”

花小姐?

陆雨梧眼中神光微闪,他想起跟随细柳住在这后衙里的那位姑娘,她从未主动告知自己的名姓,也不与任何人提,但偏偏此时她却……

陆雨梧抬眸:“请她进来。”

惊蛰没在花若丹房中找到她,跑到阿秀那儿也没见人,他急匆匆回到细柳房内,“细柳,花若丹不见了,但我看她行李还在,你说她去哪儿了……”

细柳靠在窗前,只听一阵开窗声响,她抬头正见那在窗内的陆骧退开了些,在他身后,是身着玉色衣裙,背对着窗而坐的女子。

陆骧看见细柳,朝她点了点头。

“不用找了。”

细柳靠在窗前,轻抬下颌,“在那儿。”

惊蛰走过去往对面一瞧,那花若丹可不正在对面屋里坐着么!

“她去那儿做什么?”

惊蛰皱起眉。

细柳没说话,绕过惊蛰推开门,朝对面廊上去。

陆青山一见她上阶,便沉默地推开门,请她进去。

细柳看他一眼,随着他走进去,正逢花若丹从内室里出来,她迎上细柳一双冷淡的眸子,如常地唤了声:“细柳先生。”

随后便走出门去。

细柳收回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走入内室,陆雨梧正好在醉翁椅坐下,他问,“你怎么过来了?”

“过来看看你。”

细柳淡声。

话落,细柳一撩衣摆,在花若丹方才坐过的地方坐下来。

陆雨梧笑了一下,“你不好奇花小姐来找我做什么?”

“她来找你,那自然是不便让我知道的事。”

细柳道。

陆雨梧又笑,“倒也没有不便。”

“她将身份与其父之事都告知于我,请我带她上京。”

细柳八风不动,嗯了一声。

陆雨梧接着道,“但我还未答应。”

陆骧似乎煮了新茶,味道闻起来不一样,他端过来,细柳低眼一瞧,颜色如血,是红茶。

她无声接过,抬眼却见对面那少年皱了一下眉,将茶碗放到了一旁没碰。

“陆公子第一次杀人?”

她状似不经意。

陆雨梧闻声一顿,片刻他颔首,“见笑。”

“你插手的事绝非只死一个人那么简单,”细柳抿了一口茶,随后从怀中取出来一封书信,“一旦杀得多了,这茶也就喝得下了。”

陆雨梧见她伸手递来,他便直身去接,哪知指尖才一触,她却抬高起手来,这一刹那,四目相视。

“你想管她的事?”

她口中的人,自然是方才从这里走出去的花若丹。

“是。”

陆雨梧点头。

“为什么?”

“她父亲是庆元巡盐御史。”

“庆元巡盐御史又如何?”

天光越发净白,照在细柳的身上,她臂上缝补的针脚细密,陆雨梧看着她,想起来她这件衣裳正是阿秀的阿婆洗净缝补的那一件,是他帮张阿婆穿的针。

陆雨梧道:“花砚惨死任上,而在他之前还有一位姓周的庆元巡盐御史,多年前周家满门获罪,在汀州伏法而死。”

细柳轻皱一下眉,“既是伏法而死,难道你还心有疑议?”

陆雨梧却问,“因为他全家已经伏法,所以人心里就不能再有疑议吗?还是说,庆元巡盐御史天生就是什么短命的官职?”

“你……”

细柳微愕,他竟连这样的话也对她说?

“你我是朋友。”

陆雨梧仿佛猜中她心中所想一般,随后又朝她伸出手:“可以给我吗?”

细柳看着他舒展的手掌,干净而纹路清晰。

她将书信递到他手中,在他握住的顷刻,她却没卸力,只是对上他那双剔透的眼,说:“我可以给你,但你要答应带我们一道上京。”

第24章立冬(四)

满窗明光投落在陆雨梧身上,他发髻乌浓未簪一饰,衣袍宽松而襟口洁白,视线落在信件另一端她的手指:“我答应你。”

细柳抬眸看他,缓慢地将扣在信上的手指松开。

陆雨梧这才将信封前后打量一番,没有署名,背面的火漆已拆,“你可看过了?”

细柳不可置否,“看了。”

陆雨梧轻轻点头,从信封中取出笺纸,其上墨字寥寥数行:

“总督府至多半月将来此剿匪,限我等十日之内离开安隆府南下临台,兄已上下打点,盼弟速归。”

他只略略一扫,脸色骤变,眼底难掩震动。

茶碗中上浮的热烟轻拂细柳清冷的眉目,她沉静地打量陆雨梧的神情,又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热茶。

陆雨梧再看信纸末尾,“无头无尾,亦无落款。”

“信是在那康姓反贼身上找到的,若这封信是给他的,那么信中自称为兄之人又能是谁?”

细柳幽幽出声。

“我的确听乔四说,那康姓反贼与他手下人提过罗宁山上的人有下山离开安隆府的打算,”陆雨梧再将手中的信纸翻看一遍,“若他们所言非虚,那么这封信就该是他们的首领何流芳亲手所写。”

“可如果真是何流芳亲手所写,”

细柳看着他,“他一个反贼首领,又是从何得知总督府何时派兵过来?”

陆雨梧敛眸静默片刻,对帘外唤:“青山。”

陆青山不多时便出现在那道素纱帘之后。

陆雨梧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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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你去问问赵大人,永西总督府到底何时派兵过来剿匪,他这个做县令的可有收到什么消息。”

“是。”

陆青山应了一声,很快出去。

房中一时静谧。

陆骧煮了新茶来换下陆雨梧那杯红茶,又来给细柳添茶,忽的,她听见坐在醉翁椅上沉思的少年忽然轻喃一声:“难怪。”

“什么?”

细柳问道。

“你我之前被那姓康的反贼领着数百人从枣树村一路追杀至青石滩,”陆雨梧说着,看向她,“你认为他们实力如何?”

细柳道,“杀寻常百姓虽如砍瓜切菜,但若遇训练有素的官兵便一击即溃。”

尧县巡检司虽小,但巡检张用却是一个勤于练兵之人,那日他率领百名巡检司部将追入荆棘林中,虽未全歼反贼而令一部分人逃出生天,张巡检却也忍着被丛生的荆棘扎成大刺猬的疼,硬是将那康二哥亲自拿住。

陆雨梧点头,又道,“今年六月,永西巡抚奏报燕京,言反贼康荣虽死,其部下何流芳收拢剩余残兵,领军有方,军纪俨然,又善游击,藏身永西群山之中,行踪极其诡秘。”

军纪俨然?

细柳扯唇:“你所说的,果真是罗宁山上那群人?”

他们这些人又不是天生的反贼,在枣树村的崖洞中与细柳交手的,真的算得上有些身手的又有几个?大多不过是仗着手中兵器欺凌弱小罢了。

“如今看来,他们的确与永西巡抚奏报上所言相去甚远。”

陆雨梧话至此处,他忽然静下来。

细柳自然清楚他因何而沉默,无论是陆雨梧还是她,一开始也不过只是怀疑这一间尧县衙门不够干净,可这一封反贼的家书却犹如一颗巨石落入一汪看似浅而清的潭水,激起千层骇浪不说,竟还深不见底。

永西巡抚敢在送往燕京的奏报上扯谎,这究竟是谁给他的胆子?总督府吗?可总督府为何要放过这些反贼残兵,更为他们枉造声势?

从陆雨梧房中告辞,今日秋阳好,细柳一眼看见花若丹在对面廊上坐,她着一身玉色衫子,素白罗裙,梳堕马髻,簪白玉镶金梳背,虽衣着打扮很是素净,却也难掩其风姿绰约。

许是听见步履声近,花若丹抬起一双眼来,淡露笑容,“细柳先生。”

“花小姐在等我?”

细柳明知故问。

花若丹点头,“有些话想与先生说。”

细柳仿佛猜中她要说什么似的,“你暂时不想走了?”

花若丹闻言一顿,片刻才道,“看来陆公子都告诉先生你了。”

“你我本就是一道的,不是吗?”

细柳说。

花若丹在这儿坐了有一会儿了,深秋的日光虽看着暖,但落到她身上却没有太多温度,她点点头,说,“是,承蒙先生照顾,自南州来此地这一路上我才能安然无恙,若丹心中感激。”

细柳静看她片刻,这位庆元巡盐御史家养出来的千金小姐从初见之日便戴了一副面具,譬如她此刻垂眉低首,好一副羸弱之姿。

但细柳一点也不关心她嘴里哪一句真哪一句假,“陆雨梧已经答应带我们一起上京。”

“真的……答应了?”花若丹面上浮出一丝惊愕。

细柳颔首,随后看着她道:“花小姐本是千金之躯,骤然丧父失了怙恃,又一门心思要上京为父伸冤,本就十分不易,对人警惕些也是好事。”

她顿了一下,又说,“正如你所怀疑的那样,在南州之时我答应护送你上京的确不是因为钱财,但并非所有接近你的人都想要你的命或是你爹的玉蟾。”

花若丹眼底神光微动,“那先生是为了什么?”

秋风轻拂细柳黛紫的衣摆,她腰间银饰在日光底下闪烁冷光,“花小姐只需要知道,有人想杀你,自然就有人想要保你。”

“你心细如发,却应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

细柳说罢,绕开她推门入房。

花若丹只听银饰轻响,随后便是房门开合的声音,倏尔静下来,她在廊上坐着,慢慢垂下眼睛,髻后玉色丝绳随风而荡。

细柳在房中才换过药穿好衣衫,惊蛰便从外面回来,他掀开帘子,见细柳在叠那件缝补过好几处的衣裙,“都这样了,扔了吧?”

“你愿意破费?”

细柳将衣服放到一边。

“……你连买衣服的钱都没有?细柳,看你这穷酸样!好像紫鳞山没给你钱花似的!”

惊蛰笑话她道。

细柳坐在床沿,目光往他腰间荷包幽幽一扫:“你替陆公子办了一趟差,应该赚了不少辛苦费。”

惊蛰一下捂紧自己的荷包,“这可都是我凭本事赚的!”

“那几个人如何了?”

细柳问。

“还说呢,你给人身上划拉的那血口子老长,”惊蛰这一早上一口水都没喝,这会儿才一屁股坐到桌旁倒了碗冷茶灌了一口,又道,“失血过多,救是没救了,我索性给他们用了点痒痒毒,死前到底也交代了点有用的。”

那几个都是跟着康二的手下人,为避开赵知县耳目,都安置在乔四儿那里,惊蛰善用毒,自然也通些药理,为免声张,陆雨梧便让人请了他去。

“什么?”

细柳看着他。

“罗宁山那么大一座山,那何流芳是真会藏,听说是藏在一个什么什么洞里,大概的路线那乔四儿都画下来了。”

惊蛰说着,撇撇嘴,“不过那贼窝子里可有两千人,就县衙这么点人,即便再加上一个尧县巡检司,撑死了也不过快三百人,真不知道那陆公子要怎么跟他们斗?”

他索性摆摆手:“反正也不关咱们的事,我们都要走了!”

说罢,他扫了一眼床榻上,“你怎么不收拾包袱?我都收拾好了!”

细柳端坐,淡淡看他。

“……你不是又要说走不了吧?”惊蛰一看她这副神情,便觉得真被自己猜中,“为什么?咱们再耽搁,不知那花小姐又要生出什么心思来!”

“这回不想走的是她。”

细柳道。

“她怎么又不想走了?”惊蛰拧起眉头,十分费解。

“她向陆雨梧交代了身份,请陆雨梧带她上京。”

惊蛰一听,冷笑,“我知道她根本就不相信你我,可她知道那陆公子的身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偏偏这会儿才去向陆公子坦白身份寻求他的庇护?”

“陆雨梧先是帮我作证,如今又对罗宁山反贼之患一管到底,她观察良久,终于肯信他的确是一个可以相托实情的正人君子,至少比你我要更值得她相信。”

“她仅有一条命,也仅有上京这么一条路可走,谨慎一些也无可厚非,”细柳说道,“我看她未必也是真想摆脱我们,而是想给自己再添一重保护,毕竟陆雨梧身份尊贵,她若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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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与陆雨梧两方之间求得庇护,知鉴司就是再想要她的命,也会生出几分忌惮。”

从南州来的这一路上,花若丹常是沉默的,但她的沉默便是她异于常人的敏锐,她始终警惕,也始终在权衡。

细柳平静道:“她很聪明。”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惊蛰道。

“若我此时不顺着花若丹的意思,难免会引人猜疑,”细柳垂下眼睛,缓缓道,“我们在陆雨梧面前只能是普通江湖人的身份,他心思深,我们稍不注意便会被他察觉端倪。”

惊蛰听罢,叹了口气,“那看来咱们只能跟他一道走了。”

“这也没什么不好,”

细柳侧过脸,看向窗外,“他既有心思亦有手段,且都用在正途,我们与他一道,实则是我们捡了便宜,反倒少了许多麻烦。”

秋阳朗照了大半日,尧县城楼上那颗头颅血都流尽了,快到黄昏,大片的夕阳余晖被阴云掩盖,隐隐又有要落雨的架势。

陆青山从外面回来,入了内室便俯首道:“公子,驿馆从县衙接了札子,有马往定水县去。”

“这是给他的上官报信呢。”

陆骧说。

定水县就是这安隆府的府衙所在,那府台大人不就是赵知县的上官么?

陆雨梧没说话。

陆青山又道:“还有,公子,乔四的二姐想见您,说有话告诉您。”

“快请。”

陆雨梧说。

门外一个年轻妇人进来,她跟乔四儿一样举止局促,到帘内听见陆骧喊她坐,她才小心地坐下去,又想起来自己没见礼,便又赶紧起来行万福礼,“乔香儿见过公子。”

“不必多礼,坐吧。”

陆雨梧看她坐下,才问,“乔四有话为何不亲自来说?”

“四儿他说他赶着出城,让妾来跟公子您说,他明白您的打算,这便去办差了。”乔香儿如实说道。

“什么打算?”

陆骧听得一头雾水,“公子,您交代他什么了?”

陆雨梧心中生异,站起身,“你过来时他们可走了?”

“还没。”

陆雨梧听罢,立即道:“青山,你跟二娘子去拦下乔四。”

“是。”

陆青山带上几个侍者和乔香儿走了。

“公子,怎么了?”

陆骧见他们一行人出去,才问。

天色沉闷,有些发灰,陆雨梧叹了口气,“乔四大抵是听了我今晨说的话,所以才去罗宁山探听虚实。”

“那种贼窝子……他就不怕有去无回?”

陆骧真是对那小子有点刮目相看。

这时,门外又有侍者道:“公子,有客至。”

外面飘了一点冷雨,细柳临窗而立,看见草木飘零的月洞门处有一行人近了,他们风尘仆仆,簇拥着一位年轻公子。

天色此时又暗了些,细柳没太看清那人的容貌,只观其身形颀长,气宇轩昂,门内陆雨梧忽然走出来,淡青的衣摆拂动。

年轻公子剑眉星目,一身玄锦银流水暗纹圆领袍,腰束白玉鞶带,在阶下站定,笑唤:

“陆秋融,你多大人了还逃家?”

第25章立冬(五)

“修恒。”

陆雨梧站在阶上,“你怎么来了?”

檐廊外冷雨如滴,落在那年轻公子的衣袍上化为看不清的湿润痕迹,他几步上阶,却好似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他转过头,天色晦暗,对面有一道清瘦身影临窗而立,灯烛昏黄,他隐约看见她鬓边银饰闪烁微光,身形似是一个女子的轮廓。

细柳“砰”的一下合上窗。

陆雨梧看见窗前那道影子走开,他微微一笑,将面前的人请进屋中。

对面房门一合上,细柳便吹灭桌上灯烛推门出去,她敲响惊蛰的房门,惊蛰还未入睡,闻声便来开门,一见细柳,他问:“干啥?”

“陆青山他们出去了,我们跟去看看。”

细柳方才便见陆青山他们跟着一名年轻妇人急匆匆跑出去。

“……我们去干啥?”

惊蛰咬一口苹果,“这都下起雨来了。”

细柳瞥他,“你还想不想早日离开这里?”

“去!这就去!”

惊蛰几口咬干净苹果,果核往雨地里一丢。

对面房中,那披雨而来的年轻公子才由身边的扈从脱下外面的披风,见陆雨梧要见礼,他连忙摆手:“你干嘛?咱俩还兴这个是吧?”

陆雨梧笑笑,“五皇子殿下,礼法不可废。”

“……你少来,”姜变坐下,接来一碗热茶,“只怕你还不知你老师让人给你捎了东西,我这趟一并给你带了来。”

他话音才落,一名扈从便上前来,恭谨地将一只小棉布囊奉上。

陆雨梧接来,灯烛之下,布囊里露出半截红透了的干番椒,他愣了一下,抬起头:“捎东西的人可还有说什么?”

“他说这番椒走的时候还是新鲜的,路上怕坏了就干脆晒干了,希望你不要介意,”姜变笑着说,“我只带了这一些给你,剩的都在你书斋里。”

“郑先生闲云野鹤,只是他既捎给你这些东西,怎么却连一句话也不让人带给你?”

布囊里不止有番椒,陆雨梧嗅到一种独特的味道,他伸手抓出来数粒花椒,“他要说的已经说了。”

“老师如今在蜀中。”

花椒多产自蜀中,而这番椒远渡重洋而来,陆雨梧只听闻西北有植,他手中这些,应该是老师寻的种子在蜀中亲手所种。

“修恒,”陆雨梧将布囊的带子拉紧,“你来,应该不只是为了给我捎东西。”

姜变却看了一眼窗外,秋雨霹雳啪啦,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去,对面廊上早已灭了灯火,“你还没告诉我,对面那位姑娘是谁?”

“一个朋友。”

陆雨梧道。

“朋友?”

姜变揉捻着这两字,“一个杀害朝廷重臣的嫌犯,你竟真心为她脱罪?”

房中倏尔一静。

陆雨梧并不惊讶姜变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但他敏锐地捉住“朝廷重臣”这四字,他几乎是立时想起当日在茶棚与细柳交手的那个人。

他抬眸:“谁?”

“大将军谭应鲲的亲弟弟——谭应鹏。”

姜变道。

陆雨梧稍怔,原来是他。

谭应鲲如今正在西北应对屡犯边境的达塔人,他的亲弟弟谭应鹏在朝中亦深受社当今圣上重用。

“难怪赵大人会怕成那副模样。”

陆雨梧说。

“那知县什么都不对你说,便是要你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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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糊涂地接下这烫手的山芋,如今安隆府知府给朝廷的奏报已经送到燕京,父皇大怒,下令彻查此案。”

姜变看着他,“秋融,听我一句劝,这桩案子你不能管。”

“我并非有意插手朝中之事,”

陆雨梧说,“我只是在为一个无辜之人作证。”

“你没有插手?那罗宁山那些反贼呢?”

姜变追问。

陆雨梧将张巡检如何捉住康二,那康二又是如何从巡检司的眼皮子底下诈死逃脱之事与姜变和盘托出,而后他默了片刻,又道:“我怀疑康二他们背后有人,否则凭那赵大人的老鼠胆子,他敢轻易放了康二?”

姜变点了点头,道:“你怀疑谁?”

雨声淅沥,窗外湿雾弥漫,陆雨梧将一封信件拿来递给他,“你先看看这个。”

姜变接来,略略扫了一眼,他脸色微变,“这信是哪里来的?”

“你来时看见城楼上那颗人头了吗?”

陆雨梧说。

姜变当然看见了那人头,入这尧县城之前便有人替他将前因后果都探听了个清楚,他将信纸揉成团,就着烛火点燃。

陆雨梧平静地看着他将烧成一团的信纸扔掉,“这是陆骧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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