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溦坐了下来,仍旧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把任状和奏册放回?锦盒,小心翼翼收好,抬眼见沈逍伸手去拿竹夹,忙倾身先取了过来。
“太史令是要添茶吗?我来吧!”
她用竹夹匀搅沸水,然后?从茶则里取了茶末,洒进水涡中央,盯着茶汤,搅得尽心尽力:
“以后?太史令有什么想做的,都?可以吩咐我!”
沈逍扬起眸,直到女孩手中动作停下,朝自己抬起眼来,方?才移开了目光。
洛溦表了一番忠心,见沈逍依旧神色淡淡,似在遥观窗外庭园景致,估摸着自己这点儿忠心对他而言,属实没什么份量。
长公主府里多?的是仆从,玄天宫里更是人才济济,何需自己瞎献殷勤?
所以她更想不通,太史令为什么突然这么好,送她这样贵重的生辰礼物?
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洛溦搅着茶汤,记起刚才沈逍说,是鄞况让他来的。
那或许,是跟治病有关?
她回?想起最近跟他的相?处,觉得沈逍那个介意?被人触碰的毛病,好像……好了许多?。
鸿儒门外,他拉她手臂,宋家门口,他扶她下马车,虽然都?隔着衣袖,但她能?感觉到,他没再像从前那样,手指绞进她衣物里,百般不想触碰到她似的提拎着。刚才两?人同时?去取竹夹,手指几乎快碰到了,他也没躲闪。
所以上?回?她在浴池里配合他治病,应该是有了些成效吧。
该不会……是鄞况那家伙又想让她继续“配合”,才让太史令来送礼吧?
想起那次浴池里的情形,洛溦窘迫难堪,面红耳热,要真是那样,她宁可用别?的法子来报答。
茶汤香气?萦绕鼻息,洛溦想到什么,抬起眼:
“太史令想吃点心吗?上?次我在嵯峨山做的薄荷糕,我记得太史令说还不错,要不我现在去做一些?”
沈逍的视线从窗外缓缓收回?,落回?到她身上?,一双墨眸清冷深邃,仿佛不带任何温度,却又映着棂外的天光熠灿,看得她怔怔一愣。
“今日是你生辰。”
他轻声道:“可以下厨吗?”
“可以的!往年?我母亲忌日,我也要做祭拜用的糕点的。”
洛溦见沈逍似没有拒绝之意?,殷切道:“鄞况说的那习俗是长安才有的吧,我家乡多?出?商贾,没太多?讲究,又不是什么蔑伦悖理的罪过,不忌讳的!”
说着,就要起身去厨房。
对案的沈逍,却似蓦然有些沉默住。
茶釜里茶汤沸煮翻涌,他看向那蒸腾雾气?,眼里的熠色消散暗去。
“不必了。”
他舀水浇进茶釜,止了沸,“我还有事。”
说着,便站起身,衣袂清冷地自她身边掠过,眉眼低垂地朝外走去。
洛溦扭头望向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一时?茫然无措。
刚刚明明……
觉得他是愿意?吃点心的。
她回?想了一下先前的话,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提到祭拜用的糕点?
她家是普通人家,祭拜用的糕点和寻常点心一起做,一起吃,也觉得无所谓。但沈逍是天家贵胄,事事都?讲伦理礼则什么的,肯定会觉得有些晦气?!
洛溦有些后?悔说错了话。
但转念又觉得,太史令这样冷冰冰、容易生气?的样子,倒比突然给自己送大礼更让她适应些。
如此想来,送礼之事,多?半真是架不住鄞况唠叨才答应的,毕竟玄天宫内部的职位,也就是太史令一句话的事。
可到底……
还是给了她礼物。
洛溦走回?到案边,重新从锦盒里取出?那份任状,展开又反复读了几遍,嘴角不自觉地弯出?了笑意?。
从今往后?,自己也是有俸禄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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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逍说的“有事”,似乎也确有其事。
洛溦生辰的当晚,他便带着人离了长安,说是去了泾阳的知?汛监处理公务。
扶禹得了沈逍的吩咐,接洛溦回?了玄天宫,熟悉监副的诸项事务。
监副的职责大多?在文书方?面,有些繁琐,却不算太难。洛溦心存感恩,干劲十足,学得很认真。
到了第五日,按制,她又跟着扶禹入了宫,在御前谢恩。
大乾三品以下、五品以上?的授官,是制授,按规矩在承极殿外跪拜谢恩即可。
但这一次,皇帝却特意?传了旨意?,想要亲自召见新任的玄天宫监副。
朝会之后?,御前侍官到承天门外,引领了洛溦和扶禹至承极偏殿外的丹墀下暂候。
内侍官与?扶禹相?熟,寒暄过后?,道:
“圣上?还在跟虞相?议事,你与?宋监副在此稍等,一会儿我看到虞相?出?来就带你们?进去。”
洛溦还是头一回?来承极宫,又欣喜又紧张,时?不时?也四下张望一番。
帝宫所在,入目之处俱是巍峨堂皇。阶顶是白玉石砌的宽大方?形殿庭,四通高台长廊,朱柱金扉,檐牙高啄,就连周围噤声肃立的禁卫们?,也都?是精挑细选的英武俊才。
丹墀下的石柱上?,雕刻着繁复花纹。
洛溦的视线落在柱顶的一只狮子上?,忽而有些怔住。
半晌,转头向内侍官求证:“那个狮子……头上?是不是有角?”
内侍官循着看了眼,“那不是狮子,是甪端,通四夷之语的神兽。”
扶禹不愿洛溦被人纠错,帮腔道:“我其实一直觉得,甪端就跟狮子长得差不多?。”
“还是不一样的。”
内侍官道:“你看仔细点,只有体型和脑袋像狮子,头上?是犀角,身上?有鱼鳞。普天之下,唯有君王一人能?以甪端为饰,所以别?处不常见,大部分人乍一看,都?只觉得像狮子。”
洛溦沉默着,脑海中似有无数的零散片段飞驰而过,却又一个也抓不住。
这时?,不远处的廊桥上?走过几人。
扶禹瞥到最前面的年?轻人,禁不住脱口而出?:“咦,那不是……”
内侍官也看了眼,语气?多?了几分微妙:“嗯,就是你们?玄天宫出?来的那位,如今太后?娘娘身边的大红人。”
洛溦回?过神,举目望去。
景辰一身玄色缁衣,跟随着引领的内官,正走过廊桥,往宁寿宫方?向而去。
内侍官对扶禹小声八卦道:“科考成绩出?来了,这位不是状元就是探花,听?说才刚二十岁,从此就鱼跃龙门了。”
扶禹附和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想到洛溦,扭头看了她一眼。
重重宫阙妍影中,女孩眸光恍惚,仍旧怔怔凝视着廊桥方?向。
神情复杂的,难以言绘。
第87章
宁寿宫中,瑞香静焚。
太后倚坐在榻上,聆听王颛和几名旧党心腹大臣的禀奏。
内官引领着景辰入内,太后抬了抬手,示意景辰坐到身边的案侧,吩咐王颛等人?:
“继续说。”
王颛等人?瞄了眼景辰,见那郎君生得温润清俊、气度翩翩,坐在太后身边如芝兰玉树般的,又想起各自家中妇人间的传闻,神情俱是玄妙,不?敢多看。
待收敛心思,继续奏报近日朝中变动,向太后奉上一卷名?册:
“齐王案之后,张竦自断臂膀,眼下三省六部空出的职缺都在这上面。”
太后翻着名?册,时而眉头紧蹙,时而神色稍缓,最?后将?名?册扔到一旁,冷笑道:
“长安州府的兵权,连残羹都没剩下。”
她挥了挥手,让王颛等人?退下,取了佛珠绕在手中转着,看向景辰。
“皇帝利用豫王分权这件事,你看明白了?”
景辰拣起被扔到一旁的名?册,放回到案上:
“圣上惯用权衡牵制之术,但圣心始终在齐王身上,所谓既用不?任者疏,他日齐王必与豫王成二虎相争之势,娘娘无需烦恼。”
太后阖上眼,转着佛珠,神情稍稍转霁,道:
“可哀家年纪大了,总怕哪儿一闭眼就再?睁不?开。族中子弟无一人?可用,等哀家一走,长安的世家就得?一个个被皇帝给铲干净。”
她沉默一会儿,重新睁眼,看着景辰,“科考成绩哀家问过?礼部了,具体位次虽还得?由皇帝说了算,但哀家保你一个从?三品的官职也是能办到的。大乾五个皇子,肃王和鲁王完全不?成气候,豫王与齐王,如你所说,日后尚不?知?鹿死谁手,唯一剩下的就是五皇子,年纪还小,哀家现在在犹豫,是让你进内廷做他老师,还是进中书经手实务。你自己,怎么想?”
景辰沉默一瞬,看了眼案上的名?册,道:
“现如今娘娘更需要中书的人?,长安州内没有兵权,总是不?安心的。”
太后倚到凭几上,看了眼景辰。
“你倒也真是个聪明孩子,学什么都快。”
顿了顿,“哀家要取兵权,耿荣那?个和稀泥的靠不?住,你进中书,眼下是最?好的时机。虞钦老朽,又因齐王之事受了牵连,你过?去?了,虽只是他的副手,却也能直接调管六部,掌控住神策军。”
“只不?过?紫微台不?比内廷,人?多口杂,你现在这样的身份过?去?,必是要受些委屈的。”
景辰闻言笑笑,“无非是负俗之累,小时候便已习惯。”
太后盯向景辰,一瞬心绪有些复杂,放下佛珠,伸出手,抚上他的脸。
“你莫怪哀家给你安了这般不?堪的名?份。”
她用手挡住景辰鼻下的半张脸,露出俊秀眉眼,“你这眉眼,长得?实在太像先帝年轻时。虽然他不?到二十就被酒色掏空身体,宫内外记得?他从?前?长相的人?寥寥无几,但总还是有人?记得?的。”
手掌又往上挪了挪,挡住眉眼,“若你不?笑,嘴角下颌这儿,就会有些像逍儿。虽也不?易觉察,但哀家不?能冒这个险。”
太后松开手。
“所以,你现在只能是因为长得?有些像先帝、因而被哀家看上的身份,如此哀家才能正大光明地庇护你扶持你,不?管怎么地违背常理,都不?会有人?质疑。这一点?,你无论如何都必须咬死了,哪怕对着临川,也是如此。”
景辰颌首,“我明白的。”
少?顷,太后的近侍王喜瑞从?外面进来,躬身上前?,向太后低声禀奏了几句。
太后适才刚和缓了几分的面色,顷然阴霾,一掌拍在几沿上:
“简直胡闹!玄天宫监副?”
王喜瑞道:“因只是从?四品,又是偏职,太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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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有制授的权力,无需通过?吏部。”
太后抚着心窝,“这个死丫头,也不?知?施了什么妖术,把逍儿勾得?五迷三道的,之前?明明是打?定主意要跟她退婚的,如今退婚的谶语一直不?出,还做了玄天宫的监副,难怪从?前?会投靠张氏那?贱人?,都是一样的货色!”
她心头气急,看了眼景辰:
“哀家当初就不?该心软,听了你为宋行全求情的话,饶他性命,合该趁着清理新党,给他安个诛族的罪名?!”
景辰忙起身请罪,“娘娘息怒。”
太后平复了下情绪,想着景辰曾在流亡中受过?宋家恩惠,道:
“你既与宋家人?相熟,就去?劝劝那?丫头,让她离逍儿远远的,否则别?怪哀家不?留情面。”
~
洛溦跟着内侍官进到承极殿内,朝上行礼:
“玄天宫监副宋洛溦,参见陛下,叩谢陛下天恩浩荡。”
永徽帝倚坐在龙椅上,抬手示意平身:“起来吧。”
他最?近也不?知?是否为党争所累,身体时常病弱乏力,此刻刚跟虞相以及几名?六部重臣议完事,神情难掩疲惫。
但这个宋洛溦,他还是想见一下。
洛溦之前?并不?知?道圣上会召自己面见,好在昨天刚熟记过?玄天宫的六署要务,也是能说个一二的。
她按照昨天记过?的近日事项,逐一朝上禀述,大致就是新历法修纂进度、元庆宫择址卜算等事宜。
永徽帝判研打?量着垂首奏述的洛溦。
当初新党失势,宋行全随即就被张家选中当替死鬼,因此皇帝曾让沈逍尽早解除婚约,以免受岳家祸连。
后来这宋家女儿又在紫微台为齐王作证,京中官眷议论纷纷,传言她与齐王纠扯不?清,贵妃更是因此对宋行全生了杀心,不?惜落井下石要定其死罪。
偏这时,倒是太后那?边出了面,保下了宋行全性命,改罚贬去?涿州。
能让太后做出这种退让的,在永徽帝看来,也就只有沈逍他自己了。
所以说,之前?是因为被张贵妃逼迫着,心生叛逆,才执意要与这女孩退婚?如今宋家被新党放弃,没了牵连,反倒不?介意留在身边了?
皇帝是男人?,倒不?介意沈逍身边多几个红袖添香的美人?,但他也曾在上巳宫宴见过?洛溦为父解围的一幕,记得?这丫头除却一副好容貌,还颇伶俐有胆色。
美人?是好,可若心机太重,甚至如传闻中所言那?般,在沈逍与齐王之间挑拨生事,那?却是留不?得?的。
大殿之上,洛溦奏述着六署要务,心思却亦有些飘忽。
脑海里,终是想起了黑船之上,陈虎那?段略带猥琐的讲述——
“从?榻底下望出去?,我看见一男一女进了屋,男人?的靴子上用金线绣着只长了角的狮子,估摸是个武官之类的人?。”
“那?女的,是被那?男的抱着进来的,赤着一双脚。”
“女的似乎不?愿,软绵绵地被抵在了墙上……”
再?之后的话,因为实在不?堪入耳,她便紧捂了耳朵,躲在景辰臂弯,没再?往下听。
可她记得?清楚,陈虎讲完故事之后,有那?么一刹那?,她感觉到景辰的呼吸变得?微微急促,身体僵滞,仿佛是被什么突如其来的念头攫住了心神。
那?时她以为是两人?靠得?太过?亲密,他或许情难自禁,才会那?般反应。如今再?回头细想,两人?彼时相拥已久,景辰不?可能偏赶在陈虎讲完故事的那?一刻突然情动。
一定……
是他听到了故事里的什么内容!
陈虎跟自己一样,不?知?道长角的狮子是意喻天子的神兽,但景辰肯定懂的,所以后来才会画了那?只甪端,压在书桌上。
他一早就知?道,故事里的男人?是当今圣上。
而且……自从?那?天下了黑船,他眉宇间,就一直笼罩着怎么也抹不?平的忧愁。
洛溦想着心事,原本记得?滚瓜烂熟的奏报内容,变得?磕巴起来。
一旁的扶禹见状捏了把汗,悄悄在旁边给她递词。
洛溦回过?神,忙捋了下思绪,把先头的话重新接上。
却不?知?,永徽帝瞧见她磕磕巴巴的走神模样,反倒放下了心来。
待她禀完,倚在龙座上咳嗽了会儿,抬手摁了摁发痛的额角:
“好了,既已领了职,以后就恪尽职守,好好侍奉玉衡,侍奉太史令便是。”
洛溦行礼谢恩,退了下去?。
扶禹陪着洛溦出了殿,擦了擦脑门的汗,小声道:
“刚才怎么忘词了?昨天明明都能倒背如流了。”
洛溦心绪缭乱,“刚才谢谢你了。”
两人?退至殿阶,由宫侍引领着从?廊桥西行,走到甘露台附近时,远远瞧见太后身边的内侍王喜瑞站在台檐下。
洛溦从?前?在王喜瑞手里吃过?苦头,避之不?及,缓了脚步,准备吩咐宫侍改道。
可就在这时,王喜瑞身后又走出一人?。
步履温文,清举如竹,一身寻常士子缁衣不?掩其一身风姿,临风而立。
洛溦的步子,停了下来。
王喜瑞快步上前?,略显敷衍地对洛溦行了个礼:
“宋姑娘,景郎君有话跟你说,请吧。”
洛溦抬眼,越过?宫桥,与景辰静静对视一瞬。
熟悉的眉眼,映着熟悉的温柔笑意,只是面色苍白的厉害。
她走了过?去?。
垂在身前?的手紧绞着,“你……”
“你……”
两人?同时开了口,又同时顿住。
景辰望着洛溦显然瘦了一圈的脸,心如刀割,却依旧挂着笑,视线掠过?不?远处的王喜瑞,踱至台栏旁,轻声道:
“上次让你离开长安,为什么没走?你父兄,不?是要去?涿州吗?”
洛溦听到“父兄”二字,浑浑噩噩的神思一下子清明了几分,快步跟到景辰身边。
“是我爹……我爹他把你从?科考撤名?了对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想起那?日在长公主府里,他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心中酸楚:
“是……因为我爹做的那?些事,你才要跟我分开吗?”
景辰望着台外的层层宫阙,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现在说这些,再?没有意义?。你离开长安吧,若你还记得?我们从?前?的情分,或是想要补偿我,就听我的话,离开长安,永远别?再?回来。”
“我不?走。”
洛溦望着他,眼圈泛红,“从?前?有个人?说他会带我走,可他食言了,所以如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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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也不?会去?。”
景辰似有些再?承受不?住心口的剧烈撞击,阖上眼,半晌,放弃一般,轻声道:
“我能说的都说了,你不?肯走的话,那?便切记……事事小心。”
说完,倏然转身就走。
洛溦被他的冷漠刺痛,狠咬了下唇,再?顾不?得?许多,挡住他,质问道:
“是因为圣上吗?”
她黑白分明的清眸逼视着他,“黑船上陈虎讲的那?个故事,里面的男人?,就是圣上对不?对?”
景辰目光一震,随即移开眼。
洛溦捕捉到那?一瞬的端倪。
“你去?太后和郡主身边,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系?”
“你告诉我,景辰!我不?信……我不?信你是会为了功名?利禄出卖自己的人?。”
之前?见他发誓,她是有过?动摇,信了他当真走投无路,选了那?样耻与人?提的捷径。
可今日见到那?神兽图案,再?想起过?往种种,纵然在心里仍旧无法串联出答案,却让她脑中一瞬清明。
他是景辰啊。
她认识了十二年的景辰。
“好,你若不?告诉我,我就去?问圣上,我现在就去?!”
她什么都不?想管了!
“绵绵!”
景辰的假面碎开,一颗心沸煮煎熬。
他唤停她,看了眼不?断朝这边探究望来的王喜瑞,终是缴械投降:
“好,我可以给你解释,但现在不?行。”
洛溦转回身,看着他,眼角泪湿。
景辰移开视线,压低声:“后日曲江宴,你能去?吗?”
洛溦想都没想,“能。”
台廊另一侧,王喜瑞已经朝这边走了过?来。
景辰点?了点?头:
“那?我等你。”
第88章
大乾的曲江宴设于京考放榜之后,由皇帝在曲江畔的隆庆宫举行,赏赐考中的进?士,夜宴游江。
除了中榜的新?科进?士以后,朝中五品以上的公卿大臣也会携家眷赴宴,趁机择婿。
时逢庆典,礼部的请函照例会送至京中各衙署,玄天宫自然也在其中。
因为太史令向来不喜这种场合,以往玄天宫就算收到请函,也不会真有人?去,然眼下他离京去了泾阳,礼部的请函便送到了身为监副的洛溦手里?。
她不作声张,处理完公务,捱到申时下了璇玑阁,径直要了马车前往隆庆宫。
扶禹得知洛溦去了曲江宴时,马车早已驶出祀宫。他又气又急,赶紧让人?备马,追了上去。
太史令离京前,曾特?意嘱咐过,绝不能让宋姑娘到处乱跑。经?过上回洛水之事,扶禹也事事不敢大意,尽可能的寸步不离。前日洛溦在宫中被圣上召见,之后又与景辰碰面之事,他也是快马传信地向?太史令禀奏了过去。
但到底,还没彻底习惯洛溦如今的监副身份,凡事皆不用再经?他的手就能做出安排,一时大意,竟让她招呼不打?就离开?了玄天宫!
马车上,洛溦一路催促车夫疾行,不多时,便抵至了隆庆宫外。
她亮了请函,报明身份,由禁卫护送至正宫宫门。
由此再往前走,便不得再携随从护卫。
她下了马车,过宫门,想?到今日便能再见到景辰,听他解释,不由得心情忐忑,连引路宫人?向?她开?口询话,亦有些神思恍惚。
曲江宴的宴会场,分作了男女两处。
男客处,圣上携宗亲重臣,与诸新?科进?士们聚于崇华池畔曲水流觞,赋诗兴怀、考较才?华。女眷们,则被引至临水的麟符殿,以案为渠,以茶代觞,飞花行令。
麟符殿毗邻曲江,庭院临水,遍种鲜花绕藤的水杉。殿内四面连通外庭,门扇大开?,其内烛色流金、衣香鬓影,年轻的女眷们围绕着雕渠流水的长桌,将盛着茶水的竹盏放入流水中,也如士人?般流觞行令,谈笑风生。
女孩子们到底话多,行令作诗的间隙,也会聊些八卦,有相熟的女郎询问礼部尚书?的孙女王琬音:
“听说昨日一榜的进?士去面了圣,最?后排名可出来的?”
科考进?入一榜的考生,最?后皆是由皇帝亲定前三名次,也就是所谓的三鼎甲。
王琬音出身门阀王氏,又是太后的侄孙女,向?来端庄矜持,与人?寒暄都只是垂垂眼帘,便当打?过招呼。此番因被点的状元亦出身王氏,且排名如今也不是秘密,她遂也不拿乔,如实道:
“状元是我族兄王郢,榜眼是卢家的卢克贞,探花是徽州景辰。”
王郢和?卢克贞都是长安世家子弟,情况早被姑娘们摸清,一人?已婚、一人?其貌不扬,恭维议论?了片刻就没了兴趣。
倒是那探花郎,名字尚不为人?所熟悉。
科考前三的成绩向?来差距不大,能被点为探花郎的那位,自是容貌最?佳者。所谓待字闺中怀春女,谁人?不爱探花郎,在座闺秀纷纷好奇起来,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打?听起景辰的情况。
但,也有听过闲言碎语的人?,虽不敢贸然吭声,却忍不住暗暗觑向?临川郡主?的女儿闵琳。
闵琳此时陪坐在案首雕漆几旁,与长乐公主?对下双陆。
新?党失势,张贵妃被夺了权,太后又上了年纪,此番主?理女眷夜宴的差事,便落到了公主?萧长乐的头上。
萧长乐自从上次玄天宫摔了一跤,醒来后不知为何,一想?到表兄沈逍就觉得心慌发怵,渐渐的,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对他迷恋。
可念想?虽断,但以往因为喜欢他而有过的那些情绪,却也还是记得清楚。
这?其中也包括那次景辰输了筹赛,让她丢脸发火的事。
长桌旁不断被提及的景辰姓名,隐隐传了过来。
长乐捻着棋子,冷笑讥道:
“姓景的一介寡廉鲜耻之徒,也配让她们这?般惦记?若不是怕说出来脏了自己的嘴,本宫倒不介意好好帮他宣扬一下他暗地里?的身份。”
对案的闵琳闻言,手里?摇骰的动作微微顿住。
她也在上巳节的那场筹赛见过景辰,彼时便被他不卑不亢的君子气度所吸引,还曾悄悄跟茹贞咬过耳朵。
但到底身份差距太大,之后又听说他离开?了肃王府,便没有再多记挂。
可不久前,这?位郎君却住进?了她母亲的郡主?府,还被她远远撞见过几回。
闵琳知道自己母亲喜欢在府里?留养年轻伶人?,也听过一些令她难堪的闲言碎语,但她清楚,景辰跟她母亲绝不是传闻中的那种关?系!
她偷觑过两人?相处,彼此间客气有礼,母亲甚至带了一丝小心,断不是素日对待那些伶人?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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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琳留了心,暗中让人?悄悄打?听,得到的回音却竟又牵扯到了太后娘娘身上。
这?对于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的少女而言,无疑是锥心的打?击。
从前听父母争吵,母亲常说“男人?七老八十肖想?小姑娘就理所当然,女人?凭什么就不能更爱年轻郎君”,恍惚觉得也是有道理的。可如今这?年轻郎君成了景辰,却着实……让她心里?觉得难受。
她暗自坚信着,景郎君,一定不是那样的人?。
正思忖间,瞥见一位身着细钗礼衣的少女,自杉藤屏风后踏上殿来。
闵琳认出来人?:“宋姑娘?”
洛溦进?隆庆宫时,一心只想?着与景辰见面之事,心绪恍惚。身上的女官礼衣又形似命妇,虽中单和?蔽膝的制式稍有差别,但因被授过高?品官阶的女子本就极少,常人?大多并不熟悉衣制,阴差阳错的,竟被宫人?引来了麟符殿。
刚进?殿,就听到了长乐的那句讥讽。
长乐也看见了洛溦,当即沉了脸色:
“你来做什么?你父亲不是被贬官了吗?”
曲江宴的女客皆是五品以上官员的家眷,宋行全被贬涿州司马的旨意已下,家眷再无赴宴的资格。
长乐提了声,殿内当即安静起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齐刷刷朝洛溦投来。
身后内侍官忙凑到长乐近前,神色微尬地禀道:“殿下有所不知,这?宋家女郎如今已是玄天宫的监副……”
长乐自从对沈逍断了念想?,便没再过分关?注玄天宫的事,且授官属于前朝事务,尚不曾传进?她的耳朵。此时听闻宋洛溦竟做了神宫监副,不由得脸色一阵白一阵黑,冷笑道:
“监副又如何?既是官身,就该去崇华池,跑这?儿来现什么眼!”
洛溦不疾不徐,上前向?长乐行礼请罪。
“臣失礼,俶扰了殿下。”
长乐翻了个白眼,摇着扇子,懒得搭理。
洛溦却又直起了身,牵唇微笑了下,“但臣执掌玉衡,见祸害生,不得不言,因此才?特?意进?殿面禀殿下。”
她反手取过腰间麈尾,执于手中,在雕漆几前来回踱了几步,又转过身,环视殿内:
“玄天宫昨夜夜观天象,见荧惑与填星会而斗,主?有祸行,昭示东南,启问玉衡,言惟北有斗,又招口舌兴谗谤。今日入隆庆宫,路经?此处看更多精品来企鹅裙八吧三凌七其武弎刘,见殿宇坐向?东南,屋脊尖挑,暗喻火势,火克金,正应了先前的口舌之祸。”
摇了摇头,一脸惋惜,“实是可叹可惜。”
长乐瞪着洛溦,“你在胡说些什么?”
“殿下是在质疑玉衡所示之天机?”
洛溦转过身,乌发轻挽,素带缓束,带着笑,神色却冷冷逼人?。
长乐窜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玉衡所示,连她父皇都敬若天启,她心里?纵有一百个不愿意,也不敢轻易当众诋毁。
洛溦莞尔笑道:“噢,可能是臣先前之言过于晦涩,没让殿下听明白。简而言之,就是今日在这?里?谤议过他人?者,皆会惹祸上身,家宅不宁,恶病缠身,夭寿短命。”
她话音一落,殿内立刻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长乐也勃然变色,“你!”
可她没法质疑,也不能怒,一怒,反倒坐实了自己就是那个犯了口舌之祸的人?。
洛溦施施然朝长乐行礼:
“臣已禀奏完毕,便先行告退了。”
她眉眼间原就有种山林隐逸养出的风流蕴藉,又因跟在沈逍身边时久,关?键时将那人?冷傲的模样学得惟妙惟肖,转身出殿,面上神情一瞬冷凝。
身后整座麟符殿陷入寂静,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人?再发出半点的议论?声。
这?厢一阵耽搁,崇华池那边的流觞宴已近尾声。
戌时,赴宴的士子与宾客便会前往浮屿泽,乘船夜游。
洛溦看了眼天色,心知赶去崇华池已是来不及,便吩咐宫人?引领自己去了浮屿泽。
浮屿泽位于隆庆宫与曲江之间,由人?工堆筑出的百座小屿将整片湖泊分隔开?来,其间水行迂回,如置迷宫,加之两侧岛屿宫灯璀璨,意趣非常。
洛溦抵至湖畔,见彩船鳞次而泊,既有可容百人?的高?大画舫,也有精致小巧的宫艇。
她摒退宫人?,正想?另寻守船禁卫打?听,一个侍从模样的人?自廊柱后上前,轻声唤了声:“宋姑娘。”
洛溦循声回头。
那侍从道:“小的是景郎君派来的,请宋姑娘随小的来。
他奉了景辰之命,其实从洛溦刚入隆庆宫便一直暗暗跟随,无奈她身边跟着宫人?,此刻方能上前说话。
洛溦随侍从离开?泊船处,转去御湖临水的枫林畔。
夜色中,远处湖面散落的岛屿如同蛰伏的水兽脊背。洛溦伫立枫树之下,见微风拂过脚下水面,涟漪折映着花树间的宫灯,漾出起伏的亮色,明暗交替,一如自己此刻难宁的心绪。
如此过了不知多久,耳边水波声响渐骤。
一艘宫艇自东而来,擦着岸畔驶停在了面前。
景辰一身绯色衣袍,立于船头,看见她的一瞬,眼角唇畔久蕴的苦涩中浮出温柔。
洛溦亦怔望向?他,待船停稳,握住他朝自己伸来的手,踏上了船头。
引路的侍从上了船,取过竹篙,将宫艇慢慢撑离岸边。
景辰引洛溦进?到船舱,坐至窗畔案边。
案上放着一个油纸包。
景辰伸指展开?纸包,递到洛溦面前:
“你喜欢的牛乳饧。”
洛溦盯着那饴糖,又看向?景辰,没有动作。
“我不是来吃糖的。”
她看着他,“我来,是想?听你的解释。”
景辰拢着油纸包的指尖蜷了蜷,垂了眼,半晌,道:
“陈虎故事里?的男人?,确实是当今圣上,但这?件事,你万不能对旁人?提及。”
洛溦见他终于愿意开?口,心里?升起些希望,点了点头:
“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那故事她虽只听了一半,却也明白当时皇帝对那女子用了强。皇帝强幸宫中女子,也许算不得有罪,但毕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没有拿出去宣讲的道理。
“可那件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并没有什么关?系。”
景辰低声道:“我只想?让你知道,大乾皇帝未必圣贤,皇权社稷也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稳固,你有机会就该趁早远离,不要再留在长安。”
说完,便不再吭声。
洛溦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这?就是你给我的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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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
她紧抿着唇线,“说了半天,还是想?要我走?”
景辰望向?船窗外,远处船灯璀璨,星布湖屿之间。
他缓缓道:“上次三司会审齐王,你当着紫微台近百朝臣说劫匪黑船形为军制,你可知,那军船源自何处吗?”
洛溦摇了摇头。
景辰沉默一瞬,“那船,是兵部尚书?耿荣奉太后密令,暗中安排给陈虎的。他们在洛水渡口杀了上百人?,为的,只是给齐王定罪名,扳倒新?党。”
洛溦嘴唇微启,又旋即抿住,想?到惨死的船客和?福江,一时哽得无法言语。
景辰拢了拢装着饴糖的油纸包,推到她面前:
“绵绵,朝权争斗的残酷,是你根本没法想?象的。如今我已跟了太后,将来必定无法脱身其间,你留在长安,对你对我,都是危险隐患,你懂吗?”
洛溦盯着被景辰推到自己手边的糖包,眼角泛酸。
“我不懂。”
他为什么就能觉得,他无法脱身其间,她就一定愿意走,而不是留下来陪他一起面对呢?
“你是嫌弃我蠢笨吗?因为你如今见识过那些大权在握的女子如何运筹帷幄,觉得我既没脑子、又无权势,根本没法跟她们相比,且又怕被她们知晓你跟我的过去,就急着赶我走是吗?”
景辰的一颗心如被针毡裹挟着,“绵绵……”
洛溦抓起案上的糖包,推开?船窗,一把扔了出去。
“你不用再拿这?些哄小孩的东西搪塞我!”
她看着他,“既然你不肯解释,那我就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决意要跟我一刀两断,连朋友也不能做了是吗?”
景辰回望着她,神情痛苦,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揣着那样毁天灭地的秘密,每一步都走在生死边缘,有今朝、无明日,又如何能拉她同置险境?
他不是没有想?过,也许,他能让她再等等他。
十年,八年,或许再快些……
可他,舍不得。
洛溦望着景辰,迟迟等不到他的回答,心中已有了答案。
“好。”
她垂了眼,“我其实也没指望能怎么样,我哥和?我爹对你做了那种事,我也没脸再纠缠着你不放……今天把话说清楚了也好,以后我跟了别的男人?,也不会觉得对你有什么亏欠。”
景辰搁在案沿上的双手,轻轻蜷紧,澄澈瞳仁中藏住苦楚:
“你是说……太史令吗?”
洛溦咬着嘴角,想?起景辰到底介意自己为沈逍解毒之事。
“是又如何?”
她睨着他,眼神委屈又倔强,“我跟太史令的婚约还没正式解除,说不定哪天就成亲了。”
景辰欲言又止,“绵绵……”
洛溦站起身就走。
船身却在这?时被涌近的水波颠了下,剧烈地晃动。
景辰忙起身,伸手扶住身形踉跄的洛溦。
船身一荡,她脚下趔趄,撞进?他胸膛。
记忆里?那些熟悉的印记刹那间纷至沓来,两人?俱是一瞬沉默。
洛溦抬起头,看着他,忍住泪意:
“你既不想?跟我有什么纠葛,还管我做什么?”
景辰说不出话,只能无力地又一次轻唤她的名字,“绵绵……”
“你到底有什么样的苦衷,景辰?”
“若是你介意我父兄害过你,介意我曾经?跟太史令……那样相处过,你不要我,我可以理解。但我不想?你把我推开?,一个人?置身危险,就算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到你?”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景辰,为了你,我可以与任何人?为敌的!”
景辰望着怀中女孩清亮的眼眸。
他想?起那晚漆黑的储舱里?,他也是这?般的拥着她。
船底波浪翻涌,每一次的起伏,都将怀中的女孩朝他又一次地送近。
每一次的靠近,都让他的心在不停颤抖。
她是这?般的美好,好到他唯恐一松手,她便会如梦境般消失不见。
“你上次说……”
他迟疑不决,艰难开?口:“庆老六现在在太史令的手里??”
洛溦点了点头。
景辰问:“那你可知他被关?在了何处?”
洛溦摇头,“不知道。”
心忖他既已投了太后,自是有办法把他父亲的事压下去,眼下追查庆老六的下落,“是因为……他是洛水案的人?证吗?”
景辰看着洛溦,没说话。
这?时,外面传来了吵杂的人?声:
“这?不是探花郎的船吗?合该去敬上一杯!”
余下人?起哄道:“该,该!走,都过去!”
景辰越过船窗的缝隙,见对面一座画舫靠拢过来,上面全是今年的新?科进?士。
曲江夜游,只有三鼎甲能有单独的宫艇,余下的进?士们,则挤乘在画舫之中。适才?水波翻涌,便是因这?画舫靠近过来。
此时船身晃动得愈加厉害,端着酒盏的士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踏上了甲板。
洛溦从景辰怀中撑开?身,有些不知所措。
景辰安抚住她,掀开?船帘,出舱应付。
洛溦不想?再让景辰的名声受损,忙退到舱尾,伸手去推后舱门。
可上船的士子们终究太多,一两个喝高?了的,趁着景辰在甲板被围住寒暄,还是笑闹着扯开?了船帘,跌跌撞撞地钻进?舱来。
进?舱的士子们留意到了舱尾的少女,怔愣片刻,当即高?声起哄起来:
“探花郎金船藏娇啊!”
洛溦忙埋低了头,挡住面容。
就在这?时,船尾一沉,像是有人?从旁跃将了上来。
紧接着后舱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一个高?大的身影闪入,顺势将因为舱门开?启、而身体前跌的洛溦,抱进?了怀中。
第89章
洛溦一头撞进男子胸膛,鼻间闻到一股酒气。
抬起眼,视线撞上齐王萧元胤两道浓黑剑眉下的目光,忙撑脱开?,站直身来?。
听见起哄声从前舱钻入的士子们,刚进来?就瞧见这一幕,顿时?尴尬局促。
景辰也回到了舱中,遥遥与洛溦对视一瞬,转向萧元胤。
萧元胤伸手拉住洛溦手臂,朝众人道:
“本王与玄天宫的宋监副来?向探花郎致贺,正说去船尾吹吹风,诸位要一起吗?”
士子中不乏世家子弟,对坊间那些齐王与洛溦的传闻亦有耳闻,见状哪里敢去打扰,只隔着舱躬身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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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颂些诸如“殿下礼贤下士、辞尊敬贤”之类的场面话。
萧元胤拉了洛溦,出了后舱门?,站去了船尾上。
湖风拂面,洛溦回过?神来?,望着萧元胤:
“殿下……怎么来?了?”
萧元胤从腰间解下酒囊,喝了口?酒。
“你们玄天宫那个叫什?么禹的,跑到崇华池到处找你,被本王瞧见了。”
扶禹出了璇玑阁,一路追来?了隆庆宫,以?为?洛溦去了士子群集的崇华池,跑过?去找了半天却没找到人,反而被萧元胤留意到。抓来?一问后,萧元胤当即就猜到,洛溦是来?找景辰的。
洛溦听完始末,朝萧元胤行礼致谢:
“谢殿下刚才解围。”
要不是他刚才突然?出现,自己和景辰被那帮士人撞见单独相会,还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
萧元胤没说话,兀自仰头又?喝了口?酒。
洛溦见他不吭声,有些尴尬,踯躅片刻,找话题问道:
“啊对了,今晚没见到殿下的表妹张姑娘,她是有事?没能来?吗?”
洛溦已经很久没见过?张妙英,但一直记着她从前?的相助之谊,适才在麟符殿扫视一圈,却并没见到她的身影。
萧元胤倚着船栏,晃了晃手里的酒囊,道:
“我舅父如今处境不太好,她来?了也是受委屈,还不如在家里待着。”
顿了顿,“且舅母有意让她进宫,兴许也在闹脾气吧。”
洛溦愣住。
进宫?
那是做圣上的妃子吗?
可是……
“可是张姑娘她……她明明……”
洛溦觉得难以?接受,但也没法把张妙英的心?思宣之于口?。
萧元胤知道她想说什?么。
张妙英找过?他,甚至扑到他怀里哭过?,可他又?有什?么办法?连他自己,都要娶王家五娘了。
萧元胤望着脚下粼粼波光。
“她是世家大族的女儿?,从一出生就被教导着凡事?需以?家族权益为?重。如今我母妃失宠,张家又?只她一个还算出众的女孩,有那样的打算,也在意料之中。”
“从前?,到底是我天真了,以?为?人只要够努力够用心?,就总能达成所愿。如今方知自己何等之愚,生在帝王家,又?哪能真正地做自己,还妄想……”
他顿住,转过?头,看了眼洛溦,没说完的话收了回去,扭过?头,举囊喝酒。
洛溦听齐王语气颓然?,又?想起太后为?构陷他所行之事?,不觉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那殿下……以?后有什?么打算?”
“回雍州。”
萧元胤没想隐瞒,“回去至少能拿回兵权,重新开?始。”
他愿意学着妥协,但终不会放弃原有的志向,承天及地,涤清朝堂,总有不负他男儿?意气的一朝。
洛溦明白过?来?齐王的打算,诚心?祝愿:
“听说雍州年年与突厥开?战,挺危险的,殿下过?去了,还望多保重。”
“担心?我?”
萧元胤借着醉意,又?看了洛溦几眼,继而转过?身,视线越过?舱壁,落向船头甲板应付众士子敬酒的景辰,道:
“你那心?上人如今表面风光,暗地里的名声可不好。你要是嫌弃他了,本王愿意让你考虑我。”
洛溦垂了眼,“我不信那些话。”
萧元胤道:“我起初也不信,他既有了你,又?怎能做出那种?事??但这种?出身低微的男人,又?往往是官场里最不择手段的,因为?他们没有退路,只要能向上爬,便无所不用其极。”
凑近了些,“我母妃向来?对宁寿宫盯得很紧,说景辰夜里在那儿?留宿过?,还有好几次被瞧见皇祖母摸他的脸。”
洛溦实在听不下去了:
“你住口?!”
她想辩驳些什?么,可又?说不出话来?。
景辰刚才,由始至终,都没有解释过?他跟太后的关系。
向自己打听庆老六的事?,多半……
也只是为?了帮太后掩盖当初洛水嫁祸的人证。
萧元胤凝着洛溦的脸色,把酒囊递了过?去。
“喝一口??”
怕她嫌弃,“我都是直接倒嘴里的,没挨着。”
洛溦看了萧元胤一眼。
能帮他翻案的人证,她明知道在谁手里,却不能相告。
又?或者,齐王其实早就知道那件事?背后的人是他祖母,却也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
他和她,还有景辰……
好像世上每个人全一样,都总会有无能为?力,身不由己的时?候。
洛溦接过?酒囊,仰起头,咚咚喝下几大口?。
一口?气没顺过?来?,呛得眼泪直流。
萧元胤笑了起来?,伸手拍她的背,“你这小野猫似的……”
正说话间,一艘流金耀灿的宫舫驶近过?来?。
船头琉璃风灯将周围水域照得一瞬明亮,映在了齐王和洛溦的身上。
宫舫船头,豫王扶着船栏,俯身笑道:
“我说三弟怎么坐小船走了,原来?是佳人有约啊?”
语毕又?转过?头,瞥了眼身畔素袍当风的沈逍,表情微妙。
洛溦抬起眼,看清对面画舫上的人,吓得打了个酒嗝。
太史令不是去泾阳了吗?
怎么会……突然?来?了曲江宴!
她隔着水雾与琉璃灯,与沈逍冰冷的目光对视一瞬,霎时?又?是一阵咳嗽。
自己在麟符殿胡诌的那些玉衡天启,该不会……
已经被太史令知道了吧?
豫王如今正是踌躇满志之时?,自是不愿放过?拉拢新科进士的机会,此刻摆出皇长子姿态,派出侍从,邀请艇上诸人去宫舫赏灯。
士子们受宠若惊,却得知舫中还有女眷,不敢真作逗留,上了甲板向豫王行礼问安后,便各自退去。
唯独景辰身份不同?,既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又?听闻已内定了中书侍郎之职。豫王亲自携了手,引入舱内,道:
“舱中女眷从前?皆与景探花见过?,无需过?分拘礼。”
宫舫之中明亮宽敞,内里与殿室无二,雅致堂皇。
垂挂藕合色纱帘的凸窗旁,长乐公主?手摇绢扇,斜靠在美人榻上,另两名女子站在窗前?眺望湖景,闻声皆抬眼望来?。
洛溦望见长乐,又?越过?她身后的窗棱,瞄了眼依旧在舱外凭栏而立的沈逍,想着自己打着玄天宫旗号干的事?必是已被公主?哭诉给了她的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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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心?里越发七上八下。
萧佑这只花狐狸也在,走过?来?看了眼齐王,又?看了眼洛溦,笑得意味深长:
“堂兄是特意去寻宋姑娘了?”
萧元胤有心?帮洛溦遮掩,从她手中取过?酒囊,低头拧好囊塞,语气泰然?:
“是,我去寻她,然?后瞧见探花郎的船上热闹,就一同?去凑了凑。”
他收好酒囊,转向洛溦,“要不要去旁边岛上走走,散散酒气?”
萧佑拦住他们,“别走啊,今日难得碰见,怎么也得好好聚聚才行!”
他合起扇子,环视左右,提议道:
“要不大家一起玩局游戏如何?”
闵琳年纪小,玩心?最盛,闻言从窗边走了过?来?,“佑表哥想玩什?么游戏?”
萧佑拿扇柄支着下巴,寻思难得把齐王和洛溦双双留下了,怎么也得想法子把沈逍弄进来?,方有热闹可看!
但那家伙性子冷清,玩什?么都有拒绝的理由。
萧佑想了想,道:
“上回上巳节,宋姑娘曾与鲁王和景探花比赛过?筹算,不如……”
“谁要玩那玩意?”
长乐摇扇哼笑道:“我们又?不是玄天宫的,算不来?,难道就坐在旁边干看?”
她正翻来?覆去记恨着之前?洛溦在麟符殿的羞辱,哪里还能再给她显露的机会?
要不是现在大皇兄和齐王都在,她说什?么也要好好责罚这个死丫头!
长乐摇着绢扇,“要玩就玩双陆吧,大家都会。”
大家都会,除了那个乡下丫头!
她看着萧佑:“不是有种?三轮定胜负的多人玩法吗?你做博令官,这里所有人一起对局。”
到时?候输的,就只有宋洛溦!
一旁豫王拉着景辰说完了话,正转过?身来?,听到要玩双陆,微微皱眉:
“双陆?那不是姑娘家才喜欢的吗?”
长乐本想反驳说京中世家子弟也爱玩双陆的。
可转念想起自己这位大皇兄早年就被送去了穷乡僻壤的封地,指不定跟那宋洛溦一样,也不会双陆。
他如今势头正高,又?得了长安和东三州的兵权,连外祖家都不敢对他小觑。长乐身为?皇女,将来?一世浮沉都仰仗未来?天子,平日再骄纵也是不敢轻易得罪实权兄长们的。
遂把话又?咽了回去。
萧佑思忖片刻,“那不如这样!船上女客刚好四人,适合对局,我来?做博令官。对局的四人,再在男客中选一人做自己的酒官。凡输一局,酒官就罚饮一盏,喝什?么由赢者决定,十局后再加罚一次,如何?”
全部一起玩双陆的话,沈逍那厮必然?不会参加,如此强行捆绑,他怎么也逃不脱。
萧佑支着扇子,狐狸眼笑得狡黠。
豫王对拼酒之事?显然?比博戏感兴趣的多,抚掌附和:“好!就这个!”
吩咐内侍官:“去按颍川王的交代准备。”
萧佑走到洛溦身边,“绵绵姑娘,你准备选谁当酒官?太史令还是齐王?”
洛溦试图推辞:“我不会下双陆的。”
萧佑道:“双陆很简单的,一多半都是靠掷骰子,没什?么技巧,而且你现在若走了,就缺了一个人。”
洛溦扭过?头,见宫人们已经开?始准备桌案,豫王也已下了令,这种?时?候她再走,必是有些驳人颜面。
况且景辰……
她下意识地朝他望了眼,见他也正看向自己。
洛溦瞥开?了眼,带着几分嗔怨地不再看他,可心?里却又?忍不住担心?,在座的这些贵女们,会不会……没人愿意选他。
萧佑一心?想看沈逍和齐王的好戏,在旁边热心?建议道:
“依我看,双陆下得不好的,就应该选酒量好的做酒官,下得好的,就选酒量差的,这样酒官才不会吃苦头。”
洛溦根本不会下双陆,清楚自己待会儿?必定输得惨烈,听到萧佑如此说,立刻掐灭了选景辰的念头。
齐王看了她一眼,“选我吧,我不介意多喝。”
对面的长乐原本想选齐王,见状,没好气地盯了哥哥一眼。
萧佑瞥见长乐的怨色,笑道:
“公主?要不就选沈表哥?”
长乐摇头,“不用。”
换作从前?,她定是想都不用想,一定会选沈逍,可自从上回在玄天宫摔了跤,再看着表哥,总有些莫名的怕……
萧佑微讶,帮忙环视一圈,“那要不……你选景探花吧。”
他支招道:“公主?是这里双陆下得最好的,让探花郎少喝些酒,也能体现大乾公主?爱护才俊的仁心?。”
长乐略带鄙夷的冷冷一笑,“本宫再有仁心?,也不是拿来?贱使的。”
洛溦闻言,朝长乐看去,正想开?口?,却见闵琳走了过?来?。
“我选景郎君吧。”
闵琳对景辰略显腼腆地笑了笑,裣衽行礼,“有劳了。”
她尚未满十四岁,面容还带着些孩子气,可规规矩矩行礼的一瞬,却已有大姑娘端庄的模样了。
景辰也还了一礼,“不敢。”
宫侍奉了豫王之令,去甲板上将沈逍请回。
长乐忙站起了身,走到豫王身边:
“那我选大皇兄吧。”
最后剩下的王琬音,自然?跟男客中剩下的沈逍作了对。
宫人们已经摆好棋盘,洛溦就近坐到东南角,开?始低头研究盘上的图案。
看着挺复杂的,根本不像萧佑说的“没什?么技巧”。
萧元胤走过?来?,教她道:“你先掷这两个骰子,然?后根据骰子数目移动棋子,一般有三种?走法……”
斜对面的王琬音,撩了纱帘从凸窗中走出,正撞见宫人引领着沈逍进舱,忙垂低头,掩去了面上的一抹赧色,上前?行礼:
“太史令。”
沈逍已听宫人禀告博戏之事?,此刻抬眼越过?王琬音,见洛溦坐在了桌案东南,萧元胤半俯着身凑近在她身边,低声说着些什?么。
女孩刚喝过?酒,脸颊上还有淡淡的酡红,时?不时?扬头看一眼萧元胤、询问几句,嫣色映在灯下,如桃花盛绽。
沈逍移开?眼,一言不发,也没理会王琬音,径直坐去了一旁摆着茶案的榻上。
萧佑见一切准备就绪,摇着扇子,站到博令官的位置:
“准备好了,我宣布开?局了啊。”
宫人焚香捧灯,侍奉左右,将棋局照亮。
豫王和齐王站在案侧,分别立于长乐和洛溦身后,景辰亦站到闵琳身侧后,伸出一只手,轻撑在朱色舱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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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令官先行掷骰,给出指令:
“三轮定一胜负,以?棋盘上剩子最少者为?赢家,南角先行。”
洛溦刚听齐王大致讲了下双陆规则,一直低头蹙眉地研究着,此刻听到“西南先行”,抬起头,望了过?去。
西南角处,闵琳掷骰,然?后挪动棋子,又?随即扭头看了眼景辰,似是想征求他的看法。
景辰对闵琳客气颔首,鼓励地笑了笑,收回目光时?,不易觉察地朝洛溦望了眼,清俊的脸上满是柔和之意。
洛溦瞥开?眼,微咬了下嘴角。
之前?小艇昏暗,没瞧清楚景辰身上的绯色探花袍,如今宫灯如昼,才发觉那绯袍衬得他面白如玉、清风朗月,有种?以?前?不曾见过?的潇洒风流之意。
此刻瞧他站在闵琳身边,竟也……挺顺眼的。
像他这样的郎君,倘若一早就出生在世家名门?,必是被无数高门?女子倾慕的对象吧?
洛溦心?思翩跹着,西边的王琬音已走完了棋。
萧佑朝她示意:“东南。”
洛溦忙收敛心?思,略带紧张地掷出骰子,看了下点数,一个三,一个五。
按照刚才齐王讲的规则,她现在有三种?走法,该选哪一个呢?
洛溦捏住棋柄,有些犹豫不决。
身后萧元胤开?口?道:“你随便下,输了我喝酒便是。”
话虽如此,洛溦扫了眼即将接自己走下一手的长乐公主?,想起她刚才鄙夷景辰所说的话,心?里万般不想让她得了便宜。
她没想过?能赢得了长乐,更不敢当着沈逍再欺负他心?心?念念的表妹,但至少……得设点障碍,不让长乐赢得太轻松吧?
一旁的长乐,也似乎看出了洛溦的犹豫,嗤笑了下:
“我三哥都放话了,你就快点下好了,磨磨蹭蹭的好像真能想出什?么策略似的。”
洛溦盯了长乐一眼,余光收回,瞥见景辰扶在朱柱上的手朝上挪了一挪。
随即他指尖曲起,在柱面上看似随意地轻敲了几下。
那是……
只有她能看懂的暗语。
第90章
洛溦小时候住在药庐时,景辰每逢旬日无课,都会走?山路去探望她。
河边树下,她教他辨草识药,他教她作画下棋。
有时遇到下雨,她也会带他去药庐。
药庐里,郗隐老脸贼厚地掺合小孩子的游戏,景辰便会悄悄站到旁边,给洛溦打手势,帮她把郗隐杀得片甲不?留。
此刻她望向他指尖轻触舱柱的动作,又垂眸看了眼棋盘,当即便明?白过来他的暗示。
她还有些生着气,不?想承他的情,但已经看懂了的提示到底印进了脑子里,落棋的一瞬,总不?能刻意往错的方?向走?。
下意识的,就还是依了他,换了方?位。
一旁长乐盯着洛溦的步骤,微微诧然?,但还是不?惧,挑了下眉,跟进下一步。
又轮到了闵琳。
这次闵琳落完棋,仍旧回头看了眼景辰。
景辰也依旧鼓励笑笑,手继续扶在?柱子上,移目凝观棋局。
王琬音接了下一步,学着闵琳的模样,也回头看了眼沈逍。
沈逍坐在?茶案后,握着茶杯,眼都没抬一下。
王琬音垂目掩去眼中尴尬,姿态端庄地转回身,坐得笔直沉默。
再下来,轮到洛溦。
这次她学乖了,从?一开始就不?去看景辰,哪怕余光瞥见他撑在?柱子上的手又动了动。
但就是不?看!
凭着自己的想法,胡乱下了一步。
旁边长乐看着她落棋的地方?,立即嗤笑了下,迅速跟进,赢面骤增。
最后一轮。
闵琳照例转头去看景辰,却见探花郎似有些走?神,不?知在?想着什么,手扶着舱柱,眉眼轻垂。
她回过头,研究棋局,身边王琬音却已接了下一手,赢出一枚棋子。
几人?下棋的实力,到底还是有差距的。
一局结束,长乐赢五棋为胜,闵琳三棋居中,洛溦与王琬音各一棋并输。
萧佑合扇支颐,笑道:“那就请堂兄和表兄领罚吧!”
按规矩,赢方?的酒官,可以指定输方?受罚的酒种。
豫王对齐王这个眼中钉自是不?想手软,但碍于沈逍也要受罚,折中选了不?算特别醉人?的寒潭酿。
宫人?奉上酒盏。
洛溦转过身,有些抱歉地看了眼萧元胤。
萧元胤笑笑,伸手取过盏,一饮而尽。
茶案旁,沈逍也接过了酒,一语不?发地饮了。
王琬音暗攥衣袖,想开口致歉,却又连沈逍的眼神都捕捉不?到,只?得下决心再不?能输。
罚完了酒,第二局便又开始。
洛溦头一局侥幸赢出了一枚棋子,算是摸到了点门路。
双陆的下法,越是开始的步骤,越为重要。
因她头一手用了景辰的策略,局布得不?错,后面乱走?也没有错的一塌糊涂。
思及此,她忍不?住掀起眼帘,朝柱畔望去。
景辰也正看向她,温和神色中又有些难以言绘的艰涩复杂。
洛溦垂了眼,想起之前?小艇上他揽着自己,也是这般的神情。
还问她知不?知道庆老?六的下落……
就是想擒到洛水案的人?证,帮太后掩盖罪行对吧?
又或者,把人?送去交给太后,讨好献媚?
洛溦被萧佑催促着,掷骰,落棋,心绪一片混乱。
转念忽而又想到,太史?令一向跟齐王不?睦,既然?扣住了洛水案的人?证,为什么……没有交给太后呢?
洛溦对朝政之事,向来不?怎么关心,如?今因为景辰的缘故,方?才开始细细思量。
待回过神来,棋局已经进到第三轮。
低头一看,自己马上就要输了!
洛溦忙凝目研究棋盘,可脑子里翻来覆去的还是洛水案、栖山教、庆老?六……
蓦然?间,纷杂中又似有一道光亮闪过。
若说太史?令扣住人?证不?放,是另有所图。
那景辰明?明?知道人?证就在?沈逍手里,却也没有告诉太后,而是悄悄向自己询问所在?,是不?是……
也有他的打算?
洛溦扬起眼眸。
朱柱畔,景辰见她再次望来,恍然?又有了活气,手指沿着柱面迅速滑动一瞬,轻敲了两下。
洛溦咬着嘴角,睨着他,怨他,也自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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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终是照着他所示,将手中的棋子落了下去。
这一步,算是力挽狂澜,将原本必败的局势给拉了回来。
一局结束,长乐赢,王琬音输,闵琳和洛溦居中前?后。
王琬音这下连端庄的坐姿都快维系不?住了。
沈逍却神色淡淡,接了宫人?奉上的酒,再度饮下。
豫王在?京中甚为倚仗沈逍,不?想得罪,对长乐半开玩笑说道:
“皇妹也别总逮着王家表妹赢,换个人?试试不?好吗?”
长乐自是更想让宋洛溦吃瘪,但也不?知怎的,那丫头嘴上说自己不?会双陆,下起来却时而错的离谱,时而又妙的出奇。
简直没有章法!
第三局开始,长乐开始转而阻截洛溦,每一步,都往她的棋路上堵。
洛溦也意识到了。
她刚才既然?已经看了景辰,用了他的暗示,眼下便再没了矫情回避的道理,反正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也懒得自己下了。
他怎么指挥,她就怎么落棋,一路顺畅无比。
这一局,长乐的全副心思都用在?了阻截洛溦上,反倒失了以往必占的赢面。
三轮过后,输的人?,依旧是王琬音。
但赢家,竟却成了洛溦。
萧佑终于等到好戏上场,忙兴奋催促道:
“齐王兄,你是宋姑娘的酒官,快选酒,帮宋姑娘罚沈表兄!”
洛溦没敢相信自己竟赢了长乐,回过神,忙扭头去看萧元胤。
萧元胤常年混迹军中,对各种烈酒都熟的很,没等洛溦吭声?就已吩咐下去:
“拿玉薤吧。”
玉薤乃是前?朝名酒,别名“千日醉不?醒”,军中有人?要做截肢接骨手术时方?才会拿出来用上,一饮必醉。
洛溦对酒不?了解,但听萧佑笑着抽了口冷气,猜测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转头去看沈逍。
宫人?捧着酒盏,恭奉上前?。
沈逍依旧神情疏漠,伸手取盏,举至唇边,一口饮尽。
放回酒盏的一刹,眼帘微掀,朝萧元胤和洛溦的方?向看了眼,眸色冰冷。
洛溦的心不?禁快跳起来。
明?明?觉着沈逍是在?回对齐王的挑衅,可偏又感觉那目光像是直勾勾落在?了自己身上。
吓得她先前?脑子里的那些胡思乱想,也都一瞬蒸发掉了!
她不?想得罪沈逍。
绝对不?想。
他是她的顶头上峰,是给了她官身的大恩人?,她从?没想让他吃苦头。
可谁知道齐王就这么幼稚,非得把游戏玩成这样……
不?能怪她吧?
洛溦怂怂垂头,强装镇定地排摆着棋盘里的棋子。
新局又启。
萧佑转向王琬音,正要开口让她起局,却见沈逍素袍轻展,站起身来。
“骰子。”
沈逍停到王琬音的身侧,朝她伸出手。
王琬音愣了下,有些不?敢置信。
这种结对的双陆博戏,确实允许酒官帮忙掷骰。
但如?此配合的玩法因为显得太过亲密,寻常关系的男女间极少?这样做的。
而且就算他帮忙掷骰,下棋的人?还是自己,万一再输,错也还是在?自己身上……
王琬音心思缭乱,盯着沈逍伸来的手,到底没法拒绝,面色微赧地将两颗骰子放进他掌心。
琉璃灯下,男子手指漂亮遒劲,捻住白玉骰子,轻轻掷出。
一个三,一个五。
王琬音定了定神,按着点数,移动棋盘里的棋子。
洛溦抬起眼,再次去捕捉景辰的提示,却发觉如?今沈逍站到了案侧,恰将斜后方?的朱柱挡了个严严实实。
根本看不?到景辰!
那这……
她咬了下唇角,只?能重新低头,按着自己的想法挪棋布局。
她之后,长乐,闵琳,依旧是正常发挥的水平。
再次轮到王琬音的时候,沈逍又捻了骰子,帮她掷出。
一个二,一个六。
数目不?大。
但对王琬音而言,却是刚刚好!
双陆走?棋一半靠运气,一半靠策略,但这种多人?快速的博局,能用的策略不?外乎三种,那么把点数分别用到两枚棋子上,要么在?同一棋子上做两次移动,这其中又有点数相反的两种选择。
王琬音自己都不?曾觉察到,她其实一直有个走?法选择上的习惯。双点差距低于三时,会用第一种运棋策略,而大于三时,便会使用第三种的走?法。
此刻她看到沈逍掷出的点数,下意识辅入第三种策略,当即便看出棋局中的机会,禁不?住地微微吸了口气,连忙落了棋!
这一步,几乎断了接下来洛溦的生路。
不?管掷到什么数,好像……都没什么赢面。
萧元胤负手站在?她身后,笑了笑:
“随便下,天塌了本王给你顶着。”
萧佑合扇抵颌,迫不?及待等着看好戏。
可洛溦胡乱下了一通,一局结束,赢的人?是王琬音,输的……
却是闵琳。
萧佑亦有些愣住,但还是照规矩询问沈逍:
“太史?令打算让景探花喝什么?”
沈逍淡淡道:“玉薤。”
宫人?捧着酒盏走?了过来。
洛溦不?着痕迹地歪头探颈,试图看清景辰那边的情况。
可沈逍还站在?原处,挡住了视线,她只?能看见景辰伸手从?托盘里取了酒盏,饮尽后,又放了回去。
既然?太史?令喝了这什么玉薤,还能面不?改色地帮王琬音掷骰,那应该……不?是特别烈吧?
洛溦在?心里自我宽慰着。
一旁豫王笑道:“沈表弟跟王家表妹很是心意相通啊,配合得这般默契十足!”
王琬音闻言,立刻羞赧地低了头。
沈逍却面无表情,待众人?的关注移去旁处,方?才微抬眼皮,朝洛溦的方?向扫了眼。
女孩却似根本没有留意,像是卯足了劲,开始全神贯注地研究起了棋盘,数着盘上的画格,时不?时还回头询问萧元胤几句。
这次她可真得用心下了!
新局再启。
沈逍依旧帮王琬音掷骰。
修长手指探出,收回,蜷握。
洛溦聚精会神,全副心思地思索运棋。
可谁知第三轮王琬音又得了个绝佳的点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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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子就坐稳了局首!洛溦忙想退而求末,帮闵琳挡住最后一名的厄运,然?而卡在?中间,进退不?得。
闵琳,又成了输家。
宫人?再次端来玉薤,奉至景辰面前?。
洛溦有些坐不?住了,装作跟齐王说话,把身子偏出去一大截,回首时,瞥了眼景辰的方?向。
景辰已将饮空的酒盏放回托盘,撑了下朱柱,稳住身形。
洛溦的脸,也唰一下子开始泛白。
赌气归赌气,但她知道,景辰从?小在?佛寺长大,平时滴酒不?沾的,读书后或许因与同窗应酬、学着能喝一点,但这什么玉薤酒,显然?比她原先想的厉害许多!
新局又启。
又是王琬音赢,闵琳输。
又是玉薤。
洛溦这下终于隐约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向旁边的沈逍,欲言又止:
“太史?令……”
沈逍却垂着眼,将棋骰扔回盒中,看也没看她。
身后萧元胤似有所悟,不?觉挑眉冷笑。
“下局你输吧。”
他俯身撑着桌案,凑近洛溦,轻着声?:“从?一开始就输,我等着喝酒,省得你这般魂不?守舍的。”
洛溦听懂了他的意思,既窘迫,又有些涩然?。
趁着送酒罚酒时的混乱,她转过身,对齐王道:
“那……等殿下去了雍州,我会日夜祈祷突厥人?不?在?边境生事的。”
她能回报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萧元胤看着女孩一脸认真的模样,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余光瞥见沈逍冷幽幽的视线,对洛溦轻叹了声?:
“你就是个傻的!”
萧佑再次宣布开局。
这一次,洛溦上来就开始乱下,也不?管别人?,就只?顾自己往死局里钻。
一颗棋子,都没法逃出生天。
可没想到,跟她同样处境的,还有闵琳。
她是自求死路,闵琳却是用尽了办法,还是被堵了回去,一颗棋也没逃出去。
如?此一来,赢的还是王琬音。
输的,却是洛溦和闵琳两个人?。
闵琳扭头看了眼景辰,再摁不?住满眼担忧。
玉薤她是知道的。
再喝下去,会死人?的!
闵琳转向豫王,“大表哥,要不?……我们玩别的游戏吧?”
豫王等了半天,连口酒都还没喝上,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沮丧。
“不?是说要满十局嘛,再等等。”
他看了眼景辰,“我看探花郎还好的很,不?碍事!”
他常年走?马章台、眠花宿柳,来往宾客都是喝得发癫张狂才算尽兴,景辰既然?还能自持,那在?豫王看来就根本没醉!
豫王发了话,闵琳也不?敢再说些什么。
洛溦原本想开的口,也再开不?了。
郡主女儿求情都不?管用,何况是她?
眼见着宫人?又端来两杯玉薤,分别送去了齐王和景辰的面前?。
景辰再次接过,端着酒盏的手,险些不?稳。
萧元胤看着宫人?奉来的酒盏,正要伸手,却不?料洛溦倏地站起了身,抢先一步,将酒拿进了手里:
“这酒闻着挺香,殿下可否让我也尝尝?”
说完也不?等齐王反应,便扬头将酒一饮而尽,空盏撂回了托盘上。
一股辛辣自腹间窜起,胸臆间全是翻涌的灼烧酒气,随即狂咳不?止。
萧元胤回过神,咒骂出声?,连忙扶着洛溦拍她脊背,又让宫人?去取解酒药。
洛溦咳得昏天黑地,意识也瞬间恍惚。
她发誓,她真没想到,这玉薤酒会是这般凶猛!
她只?是想借机装装醉什么的,好让这棋局散了去……
浑浑噩噩间,听见齐王还在?骂自己。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屋子的皇亲权贵,她总得有个理由,才能拒绝继续玩下去吧?
洛溦支肘撑到案沿,努力稳住身形,但眼前?的事物?越来越天旋地转,整个人?都像是飘起来了一般。
迷迷糊糊间,感觉自己撑着案沿的手肘一折,整个人?遽然?歪倒了下去。
~
意识浮在?半空,荡漾了许久。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身体仿佛恢复了几分清醒,却仍旧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晃动。
车声?辚辚,马蹄轻敲。
晃得这么厉害,像是……在?行走?的马车里。
可身体又被固定得紧紧的,连脑袋都枕在?坚实的臂弯里,一呼一吸都是有些熟悉的味道。
洛溦朦朦胧胧地睁开眼,蹙着眉。
眼前?是一片素白重锦的衣料,映着窗缝间投入的月光,细密的织纹隐约可见。
再往上,视线影影绰绰地,扫过男子琢玉般的脖颈和下颌,撞进了一双寒潭似的墨眸。
洛溦觉得自己好像认出了他,又有些醉眼惺忪的没法确认。
恍惚间,记起自己心里最关心的事,嘟囔着开口问道:
“景辰他……没再喝酒了吧?”
宫舫上的那什么游戏,应该也散了吧?
那居高?临下的男子,瞳仁透着冷意,一语不?发地凝视着她。
半晌,缓缓撤开抱着她的手。
马车一晃,洛溦身体失了凭附。
“咚!”的一声?,跌滚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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