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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夜风吹鼓起纱帘,漾出涟漪般的波纹,一如人的心绪,起起伏伏。
洛溦依旧紧盯着景辰的动作,一步一趋。
或许是心理压力的缘故,恍惚间,好像觉得空气里多了些莫可名状的压力。
她抬了?抬眼?。
案侧,沈逍一脸清冷,目光落在旁处,似是全不在意。
洛溦暗思,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沈逍喜欢长乐公主,眼?下为讨公主欢心,他?大?概,也是希望自己输的。
可如今自己顶上了?玄天宫弟子的名号,若输了?,便是丢玄天宫的脸,应该也非他?所愿。
所以也许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沈逍刚刚才临时改换题目,换成了?她擅长的算法。
那……她若是输,是不是也不能输得太明显?
洛溦心绪缭乱,扬起眼?睫,又看了?沈逍一眼?。
执着算筹的手指,滞在半路。
对案的景辰,动作亦是微顿,继而迅速抬目,视线极快地顺着洛溦的目光瞥了?眼?,又收回。
他?和缓地笑?了?笑?,将手中算筹撂入算式中。
“惭愧,算不下去了?。”
景辰站起身,朝洛溦长揖一礼:“我认输了?。”
又转向?旁边的肃王,“草民不才,愧对殿下赏识之恩。”
肃王面露失望,示意?景辰免礼,“无妨,玄天宫的题目,想必常人难解。”
鲁王将题目看得明白?,欲言又止:“其实这题根本……”
“真是没用!”
长乐扔了?扇子,从美人榻上起身,扫了?景辰一眼?,走到肃王身边:
“这人看着就技拙,也不知用了?什么门路被举荐到二哥府中。二哥以后选人可得小?心,长安城里到处都是这种自吹自卖的酸腐举子!”
洛溦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抬着头,怔忡错愕地望向?景辰。
景辰也终于回望向?她,点漆般的温柔明目,映着摇曳的烛光。
这时,长乐身边的女官匆匆躬身入内,禀奏道:
“公主,要到戌末了?,圣上与太后都在揽月台等着观灯,奴婢也已让人备好了?花灯彩笺,不敢误了?时辰。”
适逢上巳,宫中和民间都有临水放灯祈祝的习俗。
此处榭台是蓬莱池的上游,花灯由此入水,飘飘荡荡的,先汇入蓬莱池,与贵妃娘娘准备的祈福莲灯一起,流经皇帝所在的揽月台前,如繁星映海,甚是壮美。
圣驾与太后既然等着观灯,长乐也没法耽误,吩咐了?一番,携诸客出榭。
宫人们卷起了?水榭沿池的竹帘,又将对面三岸的廊灯舫灯尽数点亮。
女官最懂主子心意?,特意?将长乐和沈逍请到水榭一头岸边,奉上彩笺:
“公主专门令人为太后娘娘做了?一组祈福水灯,这些?彩笺便是待会儿要贴到灯上的。太后娘娘最疼公主和太史令,若能瞧见太史令和公主亲笔写的祈福话,必是开?心不过!”
长乐接过彩笺和笔,仰头看了?眼?沈逍。
“我每次写愿望最头疼了?。”
她想了?想,提笔写下“月圆花好”四字,语气殷切:“若存哥哥帮我想想,这句下面,该怎么接才好?”
水榭里的其他?宾客,也由宫人们引领至其他?临水处,写下笺愿。
洛溦心不在焉,视线在灯影间巡逡着,远远望见景辰被肃王的亲随带了?下去。
想起他?刚刚认输的那一幕,她心头滋味百般复杂。
一旁的张妙英,见洛溦满脸的神?不守舍,将自己手里的淡紫彩笺分出一张,递给她,轻声道:
“你?不用太难受,他?们毕竟是表兄妹,总是少不了?接触的。”
“嗯?”
洛溦从思绪中抽离,抬起头。
张妙英朝对岸看了?眼?。
洛溦循着她视线望去,见长乐正仰头跟沈逍说着什么,表情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眼?含期盼。
她这才反应过来妙英问话的意?思。
朝元殿上的那一段“不要脸”的表白?之后,周围所有人,大?概都笃定?她对沈逍恋慕成狂了?。
沈逍取过笺笔,像是感应到来自对面的注视,也朝洛溦的方?向?抬起了?眼?眸。
水波映着潋滟灯色。
女孩眉眼?间还残留着一抹来不及遮掩的愁思,见他?望来,迅速地垂下了?头,整捋着手里的彩笺。
沈逍沉默一瞬,也移了?视线,执笔迅速地在长乐递来的笺上加了?几个字。
宫人们捧出各式各色的水灯,摆在廊栏下,待贴了?写好祝词和祈愿的彩笺,便能下水。
洛溦心不在焉,拿起笔,问妙英:“我随便写些?吉利话,就可以了?吗?”
宫里的规矩,她不太清楚。
“嗯。”
妙英点头,“你?想要祈祝什么就写什么,池里还有宫人们的灯,混在一起,也不会有人特意?去看。蓬莱池毗邻祭天坛,据说在这里放灯,一直挺灵验的。”
大?乾民风迷信,妙英也不能免俗。
洛溦纠结了?片刻,提笔写下“发大?财”三个字,想了?想,又觉得似乎小?气了?些?,重新蘸了?点墨,在“发大?财”前面又加了?“天下好人都”几个字,拿笔杆点着数了?数,一共八个字,连字数都是吉利的。
写好的彩笺要贴到灯上,再逐一放进?水中。
水岸另一边,长乐拿起沈逍放回盘上的纸笺,抑着怦怦的心跳,缓缓举到了?眼?前。
还没来得及看清,旁边突然伸过头来偷觑的萧佑,率先读了?出来——
“月圆花好,海晏河清?”
萧佑的狐狸眼?笑?得玩味,“怎么感觉有点对不上?”
长乐也看清了?笺上的字,脸色顿身有些?垮掉,扭头狠狠瞪了?萧佑一眼?,“关你?何事?”
女官知道公主一向?鄙夷讨厌萧佑,唯恐她忍不住在太史令面前发怒失态、将来后悔,忙上前岔开?话。
“彩笺既然写好了?,公主殿下便随奴婢去放灯吧,亲自放的最灵验!”
说着,便扶着长乐往池阶那边走,一面哄劝道:“殿下是公主,是咱大?乾朝最尊贵的姑娘,千万别在大?庭广众下失了?风度,不然圣上知道了?也会不高兴的。”
王皇后早逝,圣上只知一味娇惯女儿,太后则醉心钻营权术,并不太看重没有继承权的孙女。负责教养的张贵妃,不知是不是有意?捧杀,也纵容长乐由着性子长大?,导致她自幼就骄横惯了?。
女官最了?解主子的脾性,晓得她眼?下既失望、又撞上萧佑,指不定?就要绷不住脾气,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冷上一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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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长乐离开?的背影,萧佑摇着扇子,凑到沈逍近前,咂了?咂嘴,似笑?非笑?地叹道:
“我真是看不懂你?,明明已经跟宋姑娘订了?亲,去年上元却又给公主送灯、招惹人家,招惹完了?,如今又要断人家的念想……啧,啧,我萧佑一向?自诩大?乾朝第一浪荡负心汉,谁知太史令竟比我更会摧人心肠。”
沈逍面无波澜,看也不看萧佑,转身就走。
萧佑狗皮膏药似的跟了?过去。
“欸,好歹是表兄弟,你?隐瞒婚约这么多年,我一句怨言也没有!就只想问问你?到底喜欢哪一个,不算过分吧?”
上次他?在流金楼就看出来了?,沈逍跟宋洛溦的关系绝对不简单。
向?来行不沾尘的沈太史,居然并不排斥与洛溦在肢体上的接触,任由着她撞进?了?怀里。
在常年眠花卧柳的萧佑看来,这至少证明沈逍的身体要么对那女孩很?熟悉,要么就是潜意?识很?渴望,无论?哪一种,都是惊天动地的大?发现啊!
沈逍被萧佑连番追拦堵截,冷了?声,道:
“你?有闲工夫浪费时间思量这些?无聊之事,不如去查查你?父王当?年身故的缘由,好过你?终日借浪荡自保,连上殿赴宴的胆量都没有。“
萧佑被沈逍戳到痛处,脸上玩世不恭的面壳一瞬褪去,继而又合起扇子,无所谓地笑?了?笑?:”有什么好查的?我查了?,他?就能活过来?我一个遗腹子,连他?的面都没见过,说感情有多深,无非是自欺欺人。且他?要是真在乎我,理应希望我活得潇洒自在,整天开?开?心心的!”
沈逍盯了?萧佑一眼?,没说话,越过他?,继续前行。
萧佑再次追上,见此处廊下无人,道:
“好,沈若存,你?要跟我谈我父王,我跟你?谈。他?当?年死得突然,一直苦等援军不到,之后被突厥人生擒折磨,裂尸示众,就算没血缘的人,听着都觉痛心难受。可这背后若是真有算计,那推手之人会是谁?又能是谁?自古皇家就是个你?死我活的地方?,我父王生作了?无权无势、又偏生有几分才能的庶长子,就注定?是那样的命!我母妃只是个寻常士族家的女儿,你?觉得我若咬着我父王的死因不放,我母妃和外祖家能安然善终?”
沈逍微嘲,“所以说,你?并不是洒脱到可以忘记仇恨,只是没有能力去报复,亦无勇气去获取那样的能力罢了?。”
萧佑感觉自己的脸皮都被沈逍揭开?了?:
“对,我是没有勇气,我懦弱!世上大?部分的人,面对不公,选择忍气吞声,都不是因为心里真能放下了?,而是没有能力去承受抗争的后果!我萧佑就是个俗人,跟你?云泥之别,行了?吧?”
沈逍不为所动,“你?是跟我不同。倘若人人皆如你?一般,遇不公便忍气吞声,无异于纵容奸行,令世间恶人为所欲为,再无公正可言。”
萧佑说不出话来。
要怪只能怪他?一开?始嘴贱,非得追问沈逍情感私事,惹到了?这位平日少言寡语的神?仙,一字一句都不让自己好过!
他?大?道理辩不赢沈逍,只能挑自己擅长的话题转移:
“行,你?要讲公正,怎么就不想想眼?前人?我刚才追问你?对宋姑娘的态度,就是不想她平白?遭遇不公!皇权中心,像我母妃那样的士族女儿,都活得步步艰难,何况宋姑娘那样的出身?我委实是怜惜宋姑娘天资聪颖,她如今跟你?的婚约被昭告天下,说不定?哪天就不明不白?地……”
萧佑顿了?一顿,“总而言之,我的意?思是,你?若心系公主,无意?于宋姑娘,就该趁早想办法把这个婚约解了?,让她找别的大?树栖身,至少能一辈子安安稳稳的!”
沈逍沉默住。
半晌,转过身,眉目清冷,缓缓问道:
“什么树?”
“‘大?’树!”
萧佑庆幸自己也就在这种情感类话题上能压得住沈逍了?,麻利分析道:
“她跟你?扯上了?关系,将来就算解除婚约,普通人也是不敢娶的。要找,肯定?就只能找背景大?的!”
他?朝四下环视一圈,视线掠过池廊对岸的几道身影,开?始现场拉郎配——
“就比如,鲁王那样的!那小?子,刚才你?也看到了?,恨不得立刻把宋姑娘请回家当?菩萨供着。跟了?他?,日子不会难过。”
“还有齐王那尊煞神?,上次在玄天宫见到宋姑娘,就看痴怔了?。今晚我拉他?对弈,瞧着他?眼?神?总往宋姑娘的方?向?跑,一直心不在焉,连输了?我两?局!”
萧佑担心齐王与沈逍不对付,刚才特意?拉了?他?坐去水榭另一边下棋。
齐王的棋艺远胜萧佑,但今夜却连连出错。萧佑起了?好奇,留意?观察,发现齐王的视线竟时不时越过纱屏,落向?外面凝神?运筹的宋洛溦。
萧佑常年走马章台,对于男女间的微妙处甚是敏锐。
“萧元胤的臭脾气你?还不知道?从小?就是眼?高于顶,傲的不得了?,能让他?多看两?眼?的人,心里指不定?已经怎么惦记过了?。”
“更关键的是,宋姑娘如今成了?你?的未婚妻,萧元胤从前就算对她只有五分的喜欢,现下也肯花十分的力气把她从你?手里抢走,这就是男人间的胜负欲懂不?”
萧佑絮絮叨叨,又开?始分析起小?时候沈逍和萧元胤各种看彼此不顺眼?的陈年旧事……
沈逍的神?色,静默而冷凝。
目光不知何时,已越过阑珊灯影,望向?了?水榭对岸。
对岸临水处,原本和张妙英站在一起的宋洛溦,不知去向?。
而几名皇子的聚立之地,齐王萧元胤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
洛溦捧着水灯,走到榭池尽头的僻静处,蹲下身,轻轻将灯放上水面。
既然女眷们都说这里许愿灵验,她留了?个心眼?,悄悄藏了?灯盏走到无人处,往笺纸上又重新添了?景辰的名字,祈祝仕途顺遂,然后自己亲自放掉。
那家伙今夜得罪了?长乐公主,日后的科考之路,还不知会遇到什么麻烦。
刚才分别得那么匆忙,众目睽睽,也没能跟他?说上一句话……
夜风吹拂起层层涟漪,带着水灯晃悠悠朝池水中央荡去。
洛溦站起身,转过头。
身后不远处,多出一位中年内侍,半隐身影于树荫之畔。
见她回身,内侍上前行礼:
“宋姑娘,陛下有旨,召你?过去问话。”
内侍压低了?声,“陛下……想问一下太史令的病况,命你?切不可惊动旁人。”
洛溦前不久被齐王假托贵妃之名骗过,戒备心正强,但宫里面知道沈逍病况的人,不外乎圣上和太后二人。
若真是圣上召见,倒也推脱不得。
若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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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溦轻攥了?下袖口,对内侍点头道:“好。”
此处原就偏僻,内侍又提早调开?了?宫人,提着灯,引领洛溦转入花林宫径。
一路寂静无人。
走了?莫约半柱香的时间,却忽闻得身后有疾快的脚步声传来。
内侍驻足转身,举灯回照,见竟是齐王跟了?过来。
洛溦心头咯噔一下。
不会吧,怎么又是他?!
莫不真是要故技重施,再次把自己诓来审问?
可他?若已经知晓了?沈逍的病况,又何必再费心机从她这里套秘密?
萧元胤在洛溦面前站定?,扫了?眼?内侍:
“你?是哪个宫的?”
内侍踯躅一瞬,朝齐王行礼,“见过齐王殿下,奴是揽月台的。”
萧元胤冷哼了?声,“那正好,本王正想去揽月台陪祖母和父皇赏灯,你?就在前带路,一同去好了?。”
他?适才一直暗中关注洛溦的一举一动,早留意?到这内侍出现前后的异状,当?即对其身份起了?疑。
内侍杵在原地,“这……小?的不敢擅自作主……”
萧元胤倒也不强迫,“那你?就先回去请示一下,本王等着你?。”
他?是实权皇子,又是未来的储君人选,内侍纠结片刻,到底不敢得罪,低头躬身行礼,退后匆匆消失在园墙月门间。
萧元胤转过身,对洛溦道:
“这人身份可疑,像是有武功底子,而且身手还不错,你?怎么也不盘问清楚,就跟着他?走了??”
洛溦无言以对。
她又不会武功,怎么看得出对方?身手好不好?
萧元胤也意?识到问错了?问题,沉默了?一瞬,见洛溦垂眸不言,又道:
“本王猜他?是皇祖母身边的人。以后你?见着他?,最好绕道走。”
如今全大?乾的人都知道宋行全投靠了?张家,等同于站到了?太后的对立面。
这种时候洛溦去见太后,摆明不会有好果子吃。
可相比起太后,洛溦其实更怕面前的齐王。
她朝萧元胤屈膝行礼,顺势拉开?些?距离:
“多谢殿下指点。但若真是太后娘娘召见,臣女还是早些?去请安比较好。”
说罢,就要旋身往园墙处走。
她之前就想过了?,万一传旨召见的不是圣上,那便最有可能是太后。
宋家如今得罪了?太后,难逃一责,一直躲着,也终是躲不过的。
不如趁着自己如今还在为沈逍解毒,不至于有性命之忧,把该解释的都解释清楚!
“站住!”
萧元胤长腿大?步,拦在洛溦面前。
洛溦躲不过他?,索性也豁出去了?,扬起头:
“殿下这般纠缠,是因为刚才没能砍掉我家一门九族的脑袋,心里不痛快,是吗?”
萧元胤蓦然间被少女清亮的目光攫住,一时间竟有些?心如擂鼓,凝视她半晌,又惶然挪开?目光,板着脸将视线投在虚无暗处,待平静下来,将手中的一张彩笺豁然展开?,冷声质问道:
“本王是想问你?,你?写这个,是何用意??”
洛溦瞥见彩笺,想起自己刚才替景辰祈的愿,心脏骤紧,连忙伸手去夺那笺纸。
萧元胤将手抬高了?些?。
洛溦再顾不得其他?,踮起脚,扯住萧元胤的衣袖,半拉半拽地将笺纸抢到了?手中,随即揉成团攥入手心。
“我写什么,与殿下无关!”
她有些?气急败坏,暗忖若是齐王非要找茬,那她就咬死是自己倾慕景辰风仪、主动想为其祈福,大?不了?多被人骂几句不要脸,反正不能再影响景辰前程就行!
对面的萧元胤望着洛溦,剑眉微挑,“是吗?你?确定?与本王无关?”
洛溦见他?神?色古怪,心中泛疑,踌躇着,将掌中纸团微微搓开?了?些?,在指间展开?,偷觑了?一眼?。
淡紫的笺上字迹潦草,写着“祈与三郎凤友鸾交”八个字。
洛溦嘴角抽动。
这种愿望,怎么可能是她写的!
“这不是我写的……”
洛溦抬起头,话才说了?一半,纸笺就被萧元胤伸手抽了?回去。
“若不是你?写的,刚才着急抢什么?”
萧元胤将笺慢慢叠好,放进?了?怀中。
“我……”
洛溦百口莫辩。
她是心里有鬼,又见那彩笺跟她用的颜色一样,一急之下就出了?手,谁知竟会是这样的内容!
“反正不是我写的!我发誓!”
洛溦抬起右手手指,做了?个发誓的动作。
萧元胤冷了?脸,劈手攥住洛溦手指,斥道:“你?胡闹什么!”
刚才在池边,他?亲眼?见着洛溦拿笔在淡紫笺上数了?八个字,方?才传令亲随去渠口拦截水灯的。
部属去渠口取了?彩笺交给他?时,他?最初也是不敢置信的。
部属信誓旦旦,“属下守了?半天,就这盏是淡紫的笺,并且有八个字!属下把其他?几盏的笺也都取来了?,请殿下过目!”
萧元胤扫了?眼?其他?几张笺,见皆是些?文绉绉的吉利话,字数不对,字迹亦多端严,更像是京城世家教养出的女子所书。
再回头看那紫笺,言辞大?胆、笔迹张扬,怎么看,都像出自那野猫似的宋洛溦。
“殿下请自重!”
洛溦被捉住了?手指,慌忙抽出,“现在满朝皆知我是太史令的未婚妻,怎么可能写那样的笺愿,还放在蓬莱池?”
她此刻记起,自己用的笺纸是妙英分的,颜色自然相同,又想起张贵妃说过要侄女嫁给齐王的话,想来或者是妙英想许愿,又怕被人窥到笑?话,写得快而潦草,刻意?掩饰了?笔迹!
但这种揣测,就算有十足的把握,也是不能轻易拿出来乱说的。
“你?少拿沈逍做说辞,本王不是朝元殿里的那帮傻子,会信你?当?真恋他?成痴。”
萧元胤朝洛溦靠近一步,目光紧锁着她,蓦地倾身欺近,沉声问道:
“你?难道忘了?,你?亲口告诉过我,你?讨厌他?,要我替你?杀了?他??”
夜色中,洛溦抬眼?迎上萧元胤视线,见男子眉目锋凌,不觉胸口一凛,“你?……你?说什么?”
萧元胤俯视洛溦,判研着她的反应,正欲再开?口,突然猛地神?色一变,收臂拢住洛溦,朝侧面旋身躲开?!
凌厉的风声破空而来,软剑在半空弹开?,绞碎了?萧元胤的一截袍角。
扶荧落地站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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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巴巴喝道:“放开?宋姑娘!”
他?奉了?沈逍之命,下了?司天楼就一直暗中守着洛溦。
太史令有过交代,不到危机关头,不能现身。但“危机”怎么定?义,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
在扶荧看来,齐王都跟宋姑娘凑到一起四目相对、窃窃私语了?,那还不是危机是什么!
他?跃下了?藏身的树梢,弹开?软剑,直指齐王。
萧元胤也认出了?扶荧,顿时恼怒,“放肆小?儿!”
宫禁之中,就连他?齐王府的暗卫都不敢使用兵刃,这小?子却胆敢朝自己亮剑,今日必要治他?一个死罪!
萧元胤有禁中佩刃的特权,当?即探手向?蹀躞,挥出细刃流金剑,“锵”的一声拦截住扶荧攻势。
两?人斗到了?一处。
洛溦被眼?前刀光剑影逼开?,退隐至一旁的树阴中,紧张地注视二人交手。
扶荧身手厉害,但齐王毕竟是皇子,若扶荧为了?替自己解围、误伤了?齐王,甚至只是被旁人瞧见动手,都必难洗脱重罪。
所以这种时候,最好就是自己早些?脱险,让扶荧没了?后顾之忧,也能早早脱身!
洛溦迟疑片刻后,一咬牙,迅速转身,退进?了?宫墙的月门。
夜色浓重,四下的宫人又显然被先前那内侍提前打发了?,一盏灯影都没有。
她连走带跑地在宫径间穿行,试图找到回水榭的路,脑子里思绪乱窜。
回想起齐王最后的那句话,洛溦仍是一头雾水。
她从前根本没见过齐王,更不可能跟他?说过那样的话!
她年岁尚小?时,听郗隐说过,因为自己身形没有长成,有时换入毒血、再服重剂驱毒时便会连续发烧,以致短时期记忆缺失。
但齐王是什么人?身份尊贵,性情又跋扈,跟他?碰面必是扈随群侍的高调场面,不可能一点儿印象也没有,连她爹也没提过。
肯定?……是故意?诈她,又想借机来挖沈逍的秘密!
~
洛溦脑中纷杂缭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庭园间的一处假山前。
山石冰凉光滑,她伸出手扶住,想要停步喘口气。
忽然间,颈间一紧,接着脚下踉跄,像是踩空着被拖下了?好几道不浅的台阶,被人大?力拽进?了?漆黑暗处!
待再见到光亮,挣脱开?来,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处石砌的密道之中。
先前来传话的那名内侍,松了?松臂膀,站直身形,一改之前的客气:
“别以为有张家给你?撑腰就肆无忌惮!若敢出声,立刻叫你?生不如死!”
洛溦扶着石壁剧烈咳嗽,一面抬眼?朝那内侍望去。
内侍松开?了?钳制洛溦的左手,将脸上用来掩盖皱纹的面皮和敷粉揭干净,露出本来容貌。
洛溦平复住气息,借着密道壁灯的火光,这才辨出这人其实有些?眼?熟。
“你?是……王公公?”
她幼时曾经见其随于太后左右,如今面容添了?些?老态,却还能认出。
王喜瑞是王家的家生子,少时被特意?培养武艺,之后净身入宫、侍奉太后身边,既是忠仆,也是死士。
见被洛溦认出,他?眯了?眯眼?,嗓音尖利地说道:
“宋姑娘倒是好记性。”
他?如今已五十有余,但因为是练家子,挺直腰板、不刻意?躬身哈腰的时候,身形倒也与年轻人无异。刚刚稍加易容,借着夜色昏暗的遮掩,看着就像二三十岁的人。
洛溦揉着被掐得发痛的脖子,“怎会不记得?小?时候太后赏的糖果,都是公公交给我的。”
还真是太后!
想必这王喜瑞适才被齐王斥退,却并没走远,一直守在附近找机会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
如今避无可避,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王喜瑞冷笑?了?声,“你?既还记得娘娘的好,就不该像白?眼?狼一样做了?别人家的奴婢!”
他?伸手推搡洛溦,“往前走!”
密道昏暗狭窄,两?侧有嵌入石壁中的金属烛架,燃着暗黄烛火。
王喜瑞带着洛溦连续拐了?几个大?弯,继而拾阶而上,伸手拉动一枚连着金属门的生锈铁环,将暗门打开?。
洛溦只觉眼?前一亮,眯眸适应片刻,但见罗绮壁带、珠箔银屏,俨然是一间华贵的宫室。
太后像是刚从揽月台退至此处,身上还穿着今夜大?殿上的观礼华服,周身一派珠光金耀。
她此时端坐屏风后,手里捧着一盅鹿血熬制的茶汤,听到动静,眼?也没抬,扬了?扬小?指,吩咐道:
“把药给她吃了?。”
旁边一名中年健妇应声上前,拧过洛溦胳膊,将手里一小?杯药汁凑到她嘴边,“喝!”
洛溦闻那药味刺鼻,哪里肯喝,无奈被仆妇拧住手臂,身后王喜瑞也上前摁住了?她肩膀,挣扎不得,嘴唇粘到几滴药汁,顿感刺灼。
她忙求饶道:“娘娘明鉴!我若喝了?毒药,就没法给太史令解毒了?!”
太后冷笑?了?声,朝她望来,“你?以为仗着你?身上的那点儿血,哀家就不敢动你??你?下次给逍儿解毒还要等上大?半年,这药只会让你?痛不欲生三个月,要不了?你?的小?命。你?就好好给哀家在病床上躺着,省得张贵妃还要费心帮你?张罗婚期!”
吩咐仆妇,“灌她喝下,一滴也别剩!”
洛溦挣扎,“上次为太史令解毒没解清,他?随时可能复发,娘娘若不信可以去问鄞医师!”
太后闻言,沉默片刻,朝仆婢抬了?下手。
洛溦挣脱开?来,连忙奔到一旁的桌案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漱口。
嘴里的药汁吐干净了?,但刚才被两?人合力钳制,终是灌下了?一小?口,喉间一阵灼烧。
太后居高临下,口气冷漠:
“不喝也行,哀家以后就把你?关进?地牢、当?药人养着,逍儿需要的时候,放你?点儿血便是。反正你?们宋家不知好歹,给脸不要脸。”
她拖着沈逍和洛溦的婚事,迟迟不肯定?下婚期,倒也不是想要婚约不作数。
毕竟她同大?部分世人一样,将冥默先生视作半个神?人,心里忌惮着他?的预言,害怕外孙若不娶这宋氏女,就会有性命之忧。
但男人三妻四妾,并不是说娶了?宋洛溦,就不能再娶别人。
所以太后原本的打算,是要先从王家选个合适的女孩与沈逍成婚,再同时抬洛溦入门。这样既应了?“夫妻”名分,又在地位上被王家姑娘压一等,将来不用她解毒了?,再打发得远远的,根本碍不了?什么事。
冥默先生还在世时,太后没好将自己的打算明示。两?年前冥默辞世,太后才开?始慢慢挑选合适的王家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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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间拖着宋家不闻不问,对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那商贾出身的宋行全一家,在太后眼?中就如同野草尘埃一般,能有这样的机遇已是他?们天大?的福分,还能有什么怨言?可谁知那姓宋的居然野心如此之大?,不声不响的就攀上了?张家!
洛溦明白?太后恨的是什么,平复气息,上前跪礼,抑着蔓延的灼痛解释道:
“娘娘明鉴,此事都是误会!因为我前几天不慎卷进?了?大?理寺的一件案子,家父为救我出来,求到官署上峰处,不知怎么就被张尚书知道了?。娘娘也知道,我们宋家人微言轻,大?人们若有什么吩咐,我们除了?照做,再无别的选择。”
太后放下药盅,保养极好的纤指拢了?拢袖口,语调轻蔑:
“你?们自己闯了?祸,遭什么罪都是应该。泄漏与逍儿有关的秘密,你?父兄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洛溦明白?这种时候,自己最好的选择就是服软。
“娘娘开?恩,此事皆是我一人的过错!家父求人之时,只提过婚约,不敢言及其他?。太史令中毒之事,除了?家父与我自己,再无第三人知情,还求太后娘娘开?恩!”
太后见洛溦态度谦卑,好歹看着顺眼?,哼了?声,示意?宫婢将她拉起。
眼?下正值朝权争斗日渐激烈之际,太后忙于固权,倒也没有工夫为了?小?小?宋家的事太过分神?。
“张竦插手皇室内务,哀家自会秉公执法,让他?知晓利害。至于你?,今日先给你?一个教训,让你?弄明白?自己的位置。这大?乾境内,但凡哀家想杀的人,没有谁能逃得过!你?与逍儿的婚事,怎么办,何时办,一切全凭哀家作主,由不得旁人插手,懂了?吗?”
洛溦被宫婢扶起,脏腑间的灼痛却已弥散开?来,禁不住微蜷着身子,颤声道:
“凡事……但凭太后娘娘吩咐。”
倒了?八辈子的霉,卷进?太后这个老妖婆和煞神?齐王背后张家的权斗里面,两?头遭罪!
她熟悉药材,凭着先前药汁的气味和此时身体的反应,辨出里面应该是用了?草樱果。
这草樱果算不得剧毒,却偏与川乌相冲。恰她这几日用的手腕伤药里就有川乌。
洛溦努力调节呼吸,一口气吸进?去,感觉眼?前天旋地转,肺腑都开?始麻痹起来。
扶着她的宫婢感觉身子一重,忙提拎了?一把,把人挪到旁边的美人榻上,俯身查看:
“娘娘,这丫头像是昏过去了?。”
王喜瑞略通医术,上前探了?探脉象,又端过先前的药碗看了?眼?,向?太后禀道:
“可能是刚才咽了?些?药汁,暂且昏过去了?。”
太后皱眉,“没用的贱丫头!”
躺在美人榻上的洛溦鬓发汗湿,双眸紧闭,意?识却很?清楚。
麻是真麻,痛也是真痛,但还不至于昏过去。主要……是实在不想再受太后折腾,所以索性自己主动“晕倒”算了?。
她从小?在郗隐那个怪人身边长大?,太了?解应付坏脾气之人的法子了?。人都是越骂越生气,太后一直训斥,就会一直火大?,指不定?还会冒出什么毒主意?。自己装装吃苦,也好让对方?消气,早点大?事化小?……
太后见洛溦昏了?过去,果然感觉解了?些?气,想了?想,也懒得再跟她计较了?。
只是又担心这丫头万一毒坏了?身子,耽误外孙解毒,吩咐王喜瑞:“去找郑太医过来。”
王喜瑞躬身领命。
先前所行密道的暗门对面,有一段向?上走的台阶,连接着燕蓟殿的偏殿。王喜瑞转过屏风,上了?台阶,匆匆离开?。
另一头,洛溦听见要传太医,不安起来。
草樱果与川乌相冲,滞阻脉象,所以刚才王喜瑞探自己脉,以为她昏厥过去。但太医的医术高明,一查便能知道自己是装晕,到时候太后还不知要如何发飙……
她纠结了?一瞬,决定?还是得自己适时“醒来”。
正掐算着合适的时间点,忽听一阵咣咚声响从王喜瑞离开?的台阶上传来。
缀着珠箔的银屏被“砰”地撞开?,掀翻在地,珠翠撒了?一地。
身高马大?的王喜瑞从阶上滚下,撞倒了?屏风,人却支肘撑地迅速爬起,先是看了?眼?太后,又转向?台阶方?向?,伏低行礼道:
“太……太史令。”
~
沈逍清润水色的衣袍,自阶台缓步拂下。
太后抬眼?望去,语气难掩惊讶:
“逍儿?你?,你?怎么找来了?……”
燕蓟殿的这间密室,原是大?乾建朝之初,萧氏先祖所筑的避难之所。
彼时新朝初立,根基孱弱,为防万一,皇室在皇城外围修筑了?朝元宫,毗邻祭天坛和外城,再从宫城内挖掘了?一条通往朝元宫燕蓟殿的密道,备以危机时逃难所用。
到了?明宗一朝,国力渐强。明宗素有雄志,又觉得预设逃生之路是一种怯懦的行为,便下令在朝元宫开?辟蓬莱池,引水彻底封堵住密道。只留下了?最后一段从假山到燕蓟殿的通道,作为皇室的秘密,由历代君王口口相传。
然而先帝驾崩得突然,临终前只来得及将密道之事转告身边侍奉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而太后出于考量,并没有把此事告诉彼时年少的儿子。她自入宫以来,一直以门阀嫡女的强势手腕掌控内廷外朝,每每坐进?这间只有自己知晓的密室,心中便有种莫可名状的优越感,觉得自己始终才是这大?乾皇朝的掌权人。
殊不知,这所谓的“特权”,竟早已不是秘密。
沈逍的视线落向?美人榻上的洛溦,淡淡开?口道:
“外祖母忘了?我如今是玄天宫的主人,世间万事,皆有玉衡可示。”
太后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示意?婢女:“先把这丫头带下去。”
宫婢应了?声是,想要将昏厥的洛溦扶起。
沈逍却先一步俯身,将榻上少女横抱了?起来。
太后脸色沉了?下去,挥手让婢女和王喜瑞退了?出去,盯着沈逍:
“逍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哀家让人带这丫头下去,会要了?她的命不成?”
她和张家人一样,听说过沈逍曾带洛溦出大?理寺、并让其在长公主府过了?一夜的事,此刻见外孙果真关切相护,心中更是不悦。
沈逍瞥过榻边案上的药碗,将怀中人略略抬高,低头凑近她唇角嗅到一丝残留的药味。
他?抬眼?看向?太后,一双曜眸洞悉清明,“外祖母不会要了?她的命,却也不会介意?让她吃些?苦头。至于宋家的其他?人,更是死不足惜。”
太后被说中心事,缓缓靠到侧垫上。
“蚍蜉小?民,妄图撼树,哀家自是要给他?们点儿教训。张氏那个贱人,自皇后死后便一直不安分,撺掇着皇帝扶植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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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以为齐王必然稳坐储君之位,行事处处想要压哀家一等!哀家若不杀了?宋行全,张家人岂不觉得自己随便养条狗,都能上来咬哀家一口?”
洛溦竭力保持着“晕厥”的状态,却难免有些?呼吸加重。
是啊,太后也许暂且不会要她的命,却完全有能力和理由除掉她的父兄。
她爹以为抱住了?张家的大?腿就能高枕无忧,孰不知张家一旦无法通过她的婚事捞到好处,反过来弃杀都有可能!
沈逍缓缓开?口,语调疏漠:
“外祖母在意?的,并非张氏干政,而是原本属于王家的权力被分夺。若是当?年皇后留下嫡子,又或者圣上肯再从王家择女续弦,只怕外祖母会比圣上更致力于扶植外戚。”
“是又如何?我王家当?年辅佐萧氏一统天下,数百年来,世世代代,为了?萧氏基业殚精竭虑!当?日先帝在位,若非我父兄从旁辅政,大?乾边境早就被突厥人踏破,岂还容得他?整日窝在后宫醉生梦死?”
太后想起丈夫从前行径,禁不住有些?火起,沉默片刻,抑了?抑情绪,将话头转回正题道:“那张家起势不过区区几十年,有什么资格跟我王家相提并论??还敢妄想通过那姓宋的丫头来插手你?的婚事……”
太后说着,朝沈逍怀中的洛溦投去憎恶的一瞥,见女孩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却难掩姿容殊丽,玉质天成。
男人到底都是抵不住美色-诱惑的!就连一向?冷心冷性的外孙,怕是也难例外!
太后摁下心中不悦,想着今日既已说到这个份上,不如直接把话挑明:
“也罢,你?若想要这丫头也行。因你?师父占卜过天机,那就给她一个平妻身份,合了?夫妻之缘便是,只将来万不能让她有子嗣。”
“哀家在王氏几房中仔细挑选过,觉得琬音那孩子才貌性情都与你?最为合适,知书达理、端庄大?方?,聘为元配极为妥帖。她今夜一直跟长乐和小?五郎他?们在一处,你?若见着过,便知哀家决计没有夸大?其词!你?迎这宋丫头入门之前,先把琬音娶了?,如此身边有了?可靠稳妥的人伺候,哀家也就彻底放心了?。”
沈逍想起之前在水榭,依稀好像是有一个姓王的女子向?自己见过礼,如今早已连模样都记不得了?。
他?淡声道:“我无意?成婚,也不会娶谁。”
太后不觉动怒,“你?什么意?思?”
过去一年因为外孙婚事而滋生的诸多烦念,霎那涌上心头,牵连着心底隐秘的那个质问脱口而出:“难不成你?还真想娶长乐?”
话音一落,随即便有些?后悔,但再想收回,亦是绝无可能。
洛溦闭着眼?装昏,因为看不见,身体其他?的感官反倒变得格外敏锐。
她明显能感觉到,太后问话时,语气有种难以言说的艰难,甚至……带着一丝古怪的怯惧,跟先前的狠练跋扈判若两?人。
密室里的气氛,也骤然变得分外安静起来。
沈逍一直没有说话。
但洛溦能想象到他?此刻与太后眼?神?交汇,暗流涌动的一幕。
他?一手托着她的膝窝,一手环着她的肩头,莫约因为厌恶与她的身体接触,手指攥着她的衣物,以一种半握拳的姿态托举着她的身体。
或许是从太后的眼?中读懂了?什么,洛溦感觉到沈逍的指尖在微微蜷紧。
太后的声音也在发颤:“所以……你?是利用长乐……”
她猛地收声,放弃似的卸了?口气,靠坐到垫上。
“你?……你?既也知道了?,便当?知哀家为什么非要你?娶王家的女儿。那个位子……原本就该是你?的!”
太后调整着呼吸,仿佛说出这一句话,就如经历了?一场大?战一般的艰虞。
洛溦感觉到沈逍的指尖越发攥紧,甚至隐约带着一丝抖。
他?缓缓开?口,说出的话语透着一种与他?疏离表相截然相反的彻骨绝望,一字一句:
“我的位子,难道不该是在阿鼻地狱吗?”
太后蓦然沉默住,欲言又止:“逍儿……”
沈逍却似乎不想纠缠下去,无视太后的出声,将臂弯中的洛溦朝上托了?托,转身绕过倒地的屏风,大?步离去。
幽冷的夜风,从过道里呼哧哧灌了?进?来。
洛溦被沈逍抱着,感觉他?踏上来时的台阶,最后从一道暗门走了?出去。
他?步履很?快,有些?压抑着情绪的虚浮感,颠得她原已惊涛骇浪的思绪越发混乱。
守在外面的扶荧早已敲昏了?燕蓟殿的所有侍卫,上前禀道:
“刚才太后提早下了?望月台,圣上暗中也派了?人跟了?过来,就在殿外。要不要先打发了??”
沈逍眉目冷凝,“不必。”
抱着洛溦,出了?殿,下阶。
洛溦感到清凉的夜风扑到面颊上,虽然闭着眼?,亦能觉察到光线的转亮。
耳畔渐有水波声临近。
又走了?一段,身体被放到一个有些?晃悠的平面上,她依旧不敢睁眼?,直到过了?许久,隐约听见沈逍在离自己挺远的地方?开?口说了?句话,才确定?他?不在近前。
洛溦小?心翼翼地掀起一点眼?皮,环视四周。
自己躺在一间舱室的卧榻上,隔着船帘,还能望见外面水波中荡漾的零落彩灯。
此刻船正驶过有禁卫把守的渠关,高大?的水栅缓缓开?启,交错的光影投映在伫立船头的男子身上,背影清冷,遥远而疏离。
洛溦想起密室里他?与太后的对话,想起那句透着彻骨寒意?的“我的位子,难道不该是在阿鼻地狱”,心口突突直跳。
还有那什么位子、利用长乐、先帝醉生梦死……
她迅速地甩了?甩头。
不,不,她什么都没听到!
这些?皇家的事,知道的越多越倒霉!反正从现在开?始就当?从来没听到过,从脑子里剔除得干干净净!
洛溦将思绪回聚到当?下,趁着外面开?启水栅的动静,动了?动仍有些?发麻的四肢。
草樱果的药性褪得差不多了?,只是被扣着膝窝抱了?那么久,整个小?腿都是僵的。
她微微蜷身,用手捏了?捏刺痛的腿肚。
谁知此时,船头的沈逍突然转身,撩开?船帘,走进?了?舱来。
洛溦忙松手,迅速将身形摆成原本的状态,闭上了?眼?。
舱内一片寂静。
她聆听着舱外的船行水波声,静静等待,纠结着,要不要适时地“醒来”。
沈逍似乎亦在等待着什么。
过得良久,低低开?口道:“已经出皇城了?,你?不必再装了?。”
洛溦心中一紧。
继而咬了?咬牙,岿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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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沈逍略显疲惫的声线中抑着一丝无奈,又有些?像是在威胁:
“再不起来,等到了?玄天宫,鄞况一瞧便知你?装了?多久。”
“那时你?再如何辩解,我都不会信了?。”
第24章
洛溦心知再装不下去,慢慢撑身坐起,睡眼惺忪地说道:
“我也是刚刚才醒,正迷糊着呢……”
说着,偷眼觑向沈逍,见他立在舱门处,逆着光,看不清面容神情。
沈逍却将女孩的小表情尽收眼底。
抬眸时眼波霎那,狡黠的?像只猫儿。
洛溦等了许久,不见沈逍接话,一颗心咚咚快跳,生?怕他下一刻就开口质问自己从何时开始装睡、有没有听到他在密室里?的?那些话……
她透过被风吹起的?帘角望向舱外,主动调转话题:
“我们这是……从水路离开朝元宫了吗?”
沈逍淡声道:“快入龙首渠了。”
朝元宫与玄天宫一样,都毗邻着长安城里?的?龙首渠,宫内水道连接外渠,船艇能自由?通行。
洛溦想起有次听萧佑说过,沈逍从来不坐马车的?。
想来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选择用船离开行宫?
她站起身,凑到舱侧的?窗前,朝外看了一眼,见虽已临近子时,但因为节日的?缘故,龙首渠畔依旧人?潮如织,彩灯璀璨。
“那……待会儿路过兴宁坊口的?时候,我就可以下船。”
洛溦朝沈逍的?方向客气敛衽,“今日有劳太史令了。”
说完,迅速确认自己衣饰还算齐整,也没落下什么?物件,便垂着头,朝舱口处挪去。
沈逍伫立在舱口旁的?阴影中,见洛溦伸手拂向舱帘,沉声开口道:
“一个人?走,不怕吗?”
洛溦掀帘的?动作顿了顿。
“不怕啊。”
她一脸认真,“这一带我挺熟的?,而且今夜又是过节,到处都是人?,自己走回家完全没问题的?!”
黑暗中,沈逍沉默了片刻,“我不是问这个。”
洛溦明白再?糊弄不过,指尖轻绞帘角,半晌,笑了笑:
“那也不怕。太后?娘娘现?在还舍不得杀我,若真又被她带回去了,大不了就是再?被教训一顿、喝点难喝的?药,我小时候在郗隐那儿吃的?药比草樱果难吃多了,没什么?好怕的?,反正不论遇到什么?问题,就都想办法化解好了。”
船外夜露渐重,因为白天下过阵雨的?缘故,蒙蒙烟雨凝在半空,漫卷进风中,自帘缝间徐徐吹入。
沈逍望向朦胧光影中的?少?女。
清眸莹莹,唇畔浅浅一道笑,仿佛世间一切困难都不会让她畏惧似的?。
不论什么?问题,都能化解吗?
他漠声问道:“你能怎么?化解?”
宋家如今是怎样进退两难的?处境,洛溦自然比任何人?都明白。
攀附张家,就等同跟太后?对立,太后?必然不会罢休。
背叛张家,依着张贵妃的?手段和张尚书的?权势,也是活不了的?。
更何况,眼下为了阻碍贵妃插手婚期,太后?随时都可能再?生?出?让自己缠绵病榻的?念头。
而她唯一算是握在手里?的?筹码,无非就是身上的?那点儿药血了。
洛溦下意识抬起眸,朝沈逍投去一瞥。
两人?离得很近,他又比她高许多,甫一抬眸,只能影影绰绰扫到他下颌的?弧线。
想到就在不久之?前,她靠在他怀中,感受着他从指尖传递到自己腿上的?情绪变化,简直就跟做梦似的?。
洛溦移开视线,低下头,脚尖轻触帘沿。
“暂时……也没什么?办法,就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天大地大,又不是四海八荒都是大乾的?疆土,北上关外,东行海屿,都能活下来吧?”
等解完毒,自己一家人?对沈逍而言,就纯粹只是阻碍其自由?的?绊脚石了。
肯主动“消失”,说不定他还愿意帮上一把。
船帘被吹鼓得胀起,夜风夹杂着冰凉的?潮湿感,拂过沈逍指间。
他回过神,哂然微嘲:
“你父亲费尽心力攀上张家,离开大乾,等同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他能舍得吗?”
“他……”
洛溦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一时窘迫交加,脸颊渐生?热意。
她有意为父亲辩解几句,但搜肠刮肚一番,脑海里?竟又浮出?她爹自己列举的?那些理由?——
什么?“占了便宜”,“不嫁他嫁谁”,“身子都看光了”……
最无语的?,竟还一口咬定她从小就喜欢沈逍,要遂她的?心愿……
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洛溦越想脸越烫,感觉夜色都快掩不住自己的?颊色了,忙伸手将舱帘掀开了些,微微挡住了自己的?脸,一面故作诧然地调转话题:
“啊,已经进龙首渠了!”
沈逍将视线投向船外。
上巳节原就是水边饮宴游春的?盛日,又逢皇室祈雨,天降甘露,龙首渠一带全然是一派喜庆气氛。
两侧楼台阁榭、茶坊酒肆前,花灯高悬。城中富贵人?家的?私船画舫,间或行过,灯火通明,笙歌丝竹之?乐余绕。渠侧舫头花灯璀璨,映照着结伴出?游的?年轻男女们,一对对手执芍药,睇笑嫣然,时不时相望一眼,郎笑妾羞,风情月意。
戴着斗笠的?船娘们,摇着一艘艘载满鲜花的?小舟,在渠岸与画舫间穿梭着,远远望向沈逍所乘之?船,撑着竹篙驶近而来。
“贵人?要买花吗?”
今日上巳,自古就有男女结伴出?游,互赠芍药的?习俗。眼尖的?船娘们见面前小艇虽装饰得并不华丽,但船身所用木料极好,少?见铁箍,足见主人?身份不俗,纷纷聚过来殷勤询问:
“贵人?看看我船上的?花吧!朵朵新鲜,都是今早挑最好的?摘的?!”
“看看我的?!单色五钱,复色十五,还有难得的?并蒂芍药,只收一两银!”
“我这儿的?花色最多!浓艳淡雅的?都有,送夫人?,送未婚妻,都能找到合适的?!”
洛溦将舱帘合拢。
一两银子的?花,也太贵了吧。
并蒂芍药是难养,但从前郗隐种草药有个速成的?方子,专使?花开并蒂。早知道京城过节的?花卖得这么?贵,她就该提前在家养几株并蒂,让银翘送去花市,少?说也能赚上几两。
景辰寄存在自己手里?的?那二十两银子,被丽娘取了五两去打点宋昀厚牢狱之?事,到现?在窟窿还没补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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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景辰,洛溦心里?滋味复杂,神色不觉黯了下来。
沈逍望着帘影间垂首的?少?女。
“过几日,我让人?接你去玄天宫。”
他收回视线,默然片刻,语气似乎有些连自己都不确定。
洛溦思绪归笼,抬起头,“是……又需要解毒了吗?”
舱外,扶荧挥退了叫卖的?船娘,吵杂声稍稍安静了下去。
风卷起舱帘的?边角,泻入佳节夜市的?灯火光亮,晃动投映在沈逍的?眉眼间。
“师父过世后?,玄天宫人?才凋零,司天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推选新人?,入祀宫受习算法,学画星图。你能一次就记下我推演程式的?步骤,可见有些算学的?能力。若能潜心勤学,或许能比司天监推荐的?那些生?员更快领悟。”
洛溦不敢置信,“太史令是要我……”
“圣上既然说你是玄天教的?弟子,你自是要将这个名份坐实。”
沈逍神情淡淡,“难不成下次再?被人?在玄天宫撞见,又要说你在觊觎窥探?”
洛溦愣了下,随即大窘,明白自己在朝元殿上的?话已被他知晓,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不见他。
“我……我还是算了吧。我学的?都是商贾人?家理账的?法子,并不懂解程式,冒昧依样画瓢了一次,所幸太史令不追究责怪……”
“我若是你,便仔细想好了再?拒绝。”
沈逍冷冷打断她。
洛溦掐住话头,竭力平复住心绪。
进玄天宫,能有什么?好处?
进去了,势必每日战战兢兢。
而且玉衡天机,左右国策,一不小心还得卷进皇室朝政争斗……
洛溦脑中闪过刹那光亮。
玄天宫里?有玉衡。
大乾百姓笃信神力,不管是谁,一旦成了玄天宫的?弟子,侍奉神器玉衡,至少?明面上再?不会遭人?为难。
这对她、对眼下处境艰难的?宋家而言,绝对有利无弊!
洛溦下意识抬眼,朝沈逍望去。
她不敢相信,沈逍会是出?于这样的?考量,愿意在这种时候给她这样的?机会。
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吧?
摇曳的?光影中,沈逍线条俊美?的?面容隐隐绰绰,黑眸微垂,视线触碰到她的?注视,一刹即敛。
洛溦依稀能感觉到,他今夜除了惯有的?傲然冷漠,似乎还被别的?什么?情绪裹挟着。
很小的?时候,有那么?一次,她好像,也曾经在他脸上看见过相似的?表情。
那个从来不提亡母、也从来不会在旁人?提及时流露任何情绪的?男孩,独自靠在母亲钟爱的?花树下,一遍又一遍地,试图将凋落的?海棠重新放回枝头。
发现?被小小的?她好奇窥视,男孩静幽幽凝望过来,默默地,碾碎了手里?的?花。
“太史令你……”
洛溦迟疑着开口,见沈逍朝她看来,又讪讪地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舱外络绎的?游人?声,船娘们叫卖的?吆喝声,将此间霎那的?静默覆盖填满。
洛溦想起什么?,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接着刚才的?开头,开口道:
“太史令刚刚说,司天监在选合适的?生?员,我看……我感觉,之?前跟我对局的?那个景学子,他上手解题的?速度其实不慢,可能……可能是不想太出?风头、得罪人?,后?来才直接认输的?。这场对局,我唐突担了个玄天宫弟子的?头衔,那景学子自是不敢赢我,说不定,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输给我,白白让自己毁了前程。”
她觑了眼沈逍反应,见他面无表情,继续道:“既然玄天宫广揽人?才,或许,是不是……能考虑一下他?”
景辰算学精湛,又擅长画画,对应玄天宫受习算法、学画星图的?要求实在再?合适不过!
他若能进玄天宫,哪怕只是做些文书小吏之?事,也足以挽救得罪了公主的?影响。
沈逍的?目光隐在拂动的?帘影中,看不清神情:
“那学子与你素昧平生?,他前程尽毁,与你何干?”
“他……”
洛溦迟疑片刻。
天底下,真有什么?事,是能瞒过玄天宫的?主人?吗?
若非洞察天机,他是如何破解的?西市迷案,又如何在祭天坛求得天降甘露?刚刚他闯入太后?密室时,不也亲口说过,“世间万事,皆有玉衡可示”吗?
她跟景辰的?那场对局,旁人?倒也罢了,沈逍和鲁王必是都看出?了些异样。而且世间很多事,真要查,终是瞒不住的?。
洛溦垂了垂眼,“我其实,认识景辰。”
“我们以前,在越州就认识。他是我表舅的?同窗,少?时跟我住在同一个镇上,见过面。后?来,听说他被举荐进了徽州的?鹭山书院。”
沈逍沉默片刻,“既是旧识,之?前为何互不相认?”
洛溦道:“我去水榭前,因为言语不周,触怒了齐王和公主殿下,所以我担心,若那时我说认识景辰,也许……两位殿下会因为我的?缘故,迁怒景辰。他是个孤儿,从小靠着僧侣救济长大,挺不容易的?,我表舅以前时常赞他有才学,就可惜身世太差,蛮可怜的?。”
“至于他也没认我……”
洛溦顿了顿,“应该,是不想显得有意攀附吧。从前我家行商,时常布施寺院,因为出?了钱,难免……态度霸道了些。景辰是读书人?,定然看不惯我家恃财张扬,如今来了京城,自然也不想借着跟我家的?旧识来博名头。”
说是她“家”霸道,其实主要就是她爹。
就因为给寺院出?了钱,对那少?年的?态度便如仆役一般,时常颐指气使?,若真去打听,青石镇上人?人?可以为证。
“你家恃财轻视,你却?肯为他说情。”
沈逍凝视着洛溦,“你倒与你家人?不同。”
洛溦忙道:“我……我和我家人?也没什么?不同,毕竟都是商户出?身,心里?倾慕世家风姿,总想要跟门第高的?人?结交,不然商户本来地位就低,若再?与孤寒之?士亲近,就越发让人?看轻了!那景辰确有才干,能为玄天宫所用,出?身又有些可怜,我帮他说几句好话,也显得……显得我人?好心善,有上位者风范。”
“太史令,介意我帮他?”
他怎么?会介意。
他才不会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
沈逍的?目光在女孩脸上停留些许,缓缓移开:
“司天监选人?不问出?身,他若真有才干,大可自己去投考。”
洛溦闻言欣喜,脸上却?不敢显得太过殷切,抑制住雀跃心情,微笑点头:
“哦,好,回去若与我兄长聊起,就让他找同乡转告一声,也算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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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
她斟酌了下措辞,抬眼看向沈逍,“太史令任人?唯贤,又慈悲济世,真的?是神仙似的?大好人?!”
这话,其实也有真心。
他脾气是坏了点儿,但几番出?手相救,就算只是冲着她能解毒的?缘故,也是值得她衷心感激的?。
以他的?权势滔天,既然早知道冥默先生?那道“天命”不是真的?,也清楚娶不娶她都不会有性命之?虞,大可以像太后?说的?那样,一早就把自己囚禁起来做个药人?,不必再?受婚约牵制。
他没有那么?做,至少?证明,他不是一个恶人?……
船艇悠悠,不知何时,已经渐渐驶离了人?声鼎沸的?河段。
周遭的?楼坊灯火,开始变得稀疏暗淡起来。河堤新抽芽的?柳树下,依依惜别的?年轻男女站在被树荫切得细碎的?光影中,难分难舍。
一直沉默着的?沈逍,兀然开口问道:
“萧元胤,今夜为何找你?”
他突然换了话题,洛溦有些猝不及防。
经过太后?那一出?,她早就把跟齐王的?那道小插曲忘得七零八落了。
“齐王殿下找我……”
洛溦回想起那写?着“祈与三郎凤友鸾交”八个字的?笺纸,咬了咬微微抽动的?嘴角,脸上顿时有些发烫。
“他找我也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想吓吓我。”
那种无稽质问,外加齐王最后?说的?什么?“替她杀了沈逍”的?胡言乱语,她怎么?好跟沈逍细讲?
“太史令也知道,齐王殿下一直有些怀疑我的?身份,时不时就想诈我一下,但我什么?也没跟他说!”
晦暗的?帘影中,沈逍凝视着女孩烫红的?面颊,声音仿佛没什么?情绪:
“什么?也没跟他说?”
“没有!”
洛溦语气坚定,转念想起扶荧可能看见过自己跟齐王拉扯,又补充道:“但他……他毕竟是皇子,身份贵重地位高,我表面上再?怎么?也需要客气应付一些。”
反正她不会把沈逍疗毒的?事告诉齐王。
不管萧元胤再?怎么?给她乱扣罪名,她都会好好守住沈逍的?这个秘密!
“你下船吧。”
身畔的?男子,漠然开口。
洛溦一时有些诧然,掀开帘沿朝外看了一眼。
才刚过龙首渠,离兴宁坊口还有一段距离。
这里?下船的?话,因为戍楼的?缘故,还得朝北绕两个坊,而且还是人?少?路黑的?窄巷道。
“现?……现?在就下吗?”
洛溦有些不确定,扭头抬眼,求证似的?看向沈逍。
沈逍却?已旋身走入舱内,伸手叩了下船窗。
船荡悠悠地停了下来。
“下船。”
他冷淡重复。
洛溦听他语气不容置疑,把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哦,好。”
不是吧?就因为她说了句要对齐王客气,他就要赶她下船?
可那位是皇子亲王,她不客气,还能怎样?
他俩表兄弟闹不和,怎么?总平白让她夹在中间吃苦头!
“那就……谢谢太史令,我告辞了。”
洛溦朝沈逍的?方向行了个礼,转身撩帘出?了舱。
渠边渡口乌漆麻黑,不远处的?幽暗窄巷里?飘着孤零零几点灯光。
真是说让下就下啊……
洛溦迎着夜风,无奈地鼓了鼓面颊。
看来,
还是她把沈逍想得太慈悲了!
第25章
上巳节之后,宋行全高升侍郎,女儿跟太史令的婚约又由圣上金口玉言地认下,宋家接连数日,几乎快被各方送礼的人踏破了门槛。
更有甚者?,有同僚出让了一处长兴坊的?四进宅子?给宋行全,说是买卖,实则不知打了多少人情折扣。
新宅地段便利,内里宽敞,孙氏跟着去看了以后也很喜欢,待过了文书地契,便开始调配府中仆婢准备迁宅。
前?院一直闹闹嘈嘈,人来人往。洛溦忙着暗中打听景辰的?近况。
银翘得?了姑娘的?吩咐,找来了管家福伯的?小儿子?福江。
福江年?纪不大,人却很机灵,平日喜欢来银翘这儿讨点心吃,也乐意帮忙跑腿。
银翘交代福江:“你?不是认识咱家大郎从前?在太学同窗的?小厮们吗?去跟他们打听?打听?,肃王府上有个叫景辰的?门客,如今住在何处,还有没有在肃王府当差?”
“景辰?”
福江啃着银翘给的?点心,“他之前?不是来过咱们府上吗?”
银翘闻言惊诧,细细询问了一番。
原来两个多月前?,景辰曾来宋家登门拜访过一次,是福江的?老爹福伯应的?门。
那时恰逢宋行全回府,在前?院撞了个正着,随即把?景辰带去书房,也不知说了什么,之后就嘱咐福伯再不许姓景的?上门。
银翘从前?也见过景辰,知道他与洛溦相识,回去向姑娘禀明了始末,谏言道:
“既然老爷不想跟那景小郎君再有往来,姑娘要?不也别打听?他了吧!如今姑娘定下了跟太史令的?婚事?,万不能闹出?被人乱嚼舌根的?事?儿来。”
她?家姑娘四五岁的?时候就认识了那景郎君,一直特别的?投契,用话本子?上的?话说,就是妥妥的?青梅竹马。
五年?前?宋家搬迁入京,银翘和府中其他仆婢们也跟着一起北上,唯独洛溦一个人留在了越州郗隐的?药庐,直到去年?方才入京。
这其间,姑娘有没有跟那位景郎君再相处见面过,银翘估摸着极有可能。
洛溦听?完银翘所禀,半晌没有说话。
原来,景辰来找过她?。
只是一来就撞上了她?父亲。
算起来,他两年?前?进了鹭山书院,去岁秋闱中了解首,想来收到喜报后不久,就来了京城,中途大概又得?了贵人举荐,辗转进了肃王府。
饶是如此,也还是入不了她?爹的?眼。
洛溦对银翘道:“他既然登门报过名姓,福伯多半知道他如今在长安的?住处,你?让福江去打听?清楚,然后带我去一趟。”
银翘有些怕了,“姑娘你?要?自己去找景郎君?那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
洛溦站起身,揽住银翘的?肩,把?她?身体转了个圈,朝外推去:
“我是帮哥哥跟他说些公务上的?正事?,而且还有福江跟着,没什么不行!你?乖乖照我的?交代做,等搬进长兴坊的?四进宅子?,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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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你?做我院内的?总掌事?,全权调遣新添的?丫鬟婢女们,好吧?”
银翘被洛溦说得?晕晕乎乎的?,懵懵然就被哄出?了屋。
过得?两日,福江总算打听?到了地址,领着洛溦去了长安怀雍坊。
怀雍坊靠近西市,位置倒是便利,但居民鱼龙混杂,住家的?窄巷里亦是棚户林立。
景辰搬过几次家,如今的?住所,在一条东西窄巷的?中间,柴门土墙的?一间小院,毫不起眼。
福江见四周好奇的?街坊邻居探头探脑地窥视,拿起墙角的?大苕帚,赶鸡赶鸭似的?扫起地来。
尘土飞扬,人群四散。
洛溦拢了拢帷帽的?垂纱,推门进了院子?。
此时午后的?阳光正好,灿灿映在院中的?梨树上。
梨树下铺着一张竹席,穿着家常素衣的?景辰,缚着袖,裤腿挽起,正蹲身翻检着晾晒的?苦荞。
听?到推门声?,他抬起眼。
洛溦摘了帷帽,瞪着他。
景辰站起身,眼中笑意温柔:
“绵绵。”
洛溦收了视线,不再看他,走到竹席前?,低头打量着晾晒的?苦荞。
“你?这荞米里掉了好多落花,不趁早拣出?来,等花焉了,怎么筛?”
她?把?帷帽放到一边,蹲到席边,伸手拣出?几朵掉落的?梨花,置于一旁,“哪有人像你?这样,在树底下晒粮食的?。”
景辰走到她?旁边,也蹲身拣起落花:
“你?不是教过我,梨花也能入药吗?配着荞米吃,还添了股清香,岂不正好?”
洛溦拣花的?动作?顿了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视线相触。
洛溦转开头,怼道:“哪里好了?”
苦荞最?苦,麸皮又硬,连穷苦人家若非万不得?已,也是不吃的?。
她?移转目光,打量了一下院子?四周。
朝向不好,阴冷潮湿,院子?就巴掌大的?地方,也就只有树下这一点点方寸能晒到阳光。
她?沉默下来。
半晌,问道:“肃王府……没有给你?安排住处吗?”
景辰神色淡然,“之前?有提过,但我更喜欢这儿,一个人,自由自在的?。”
他抬起眼,朝洛溦温和地笑了笑。
洛溦咬了咬唇角:
“肃王他,没让你?再去王府了,对吗?”
想想都知道,大乾几十个州府,几十位的?解元,却只有一位深受帝宠的?嫡公主?。
公主?性情强势,既然认定了景辰是自吹自卖的?无用之人,必然会不遗余力地让所有人都认同她?的?这个判断。
惹到了她?,再有人欣赏才华、再得?人举荐,也是不敢留用的?。
洛溦听?福江说过,士子?们参加京考的?花销巨大,单是各种笔墨都需极上乘的?。长安寸土寸金,不比越州、徽州,单靠代笔书画就能挣出?束脩和生活开支。景辰孑然一身,无父无母,生活拮据之苦,可想而知。
景辰拾掇着落花,半晌,漫不经心地道:“我来长安,是为?了准备科考。讨好贵人之事?,原本也非我所愿。”
洛溦扭头盯着他。
一直压抑着情绪,终是涌上了心头。
她?倏地把?手里的?花瓣扔向他:“你?就是个傻子?,景辰!”
她?站起身,“什么自由自在,什么更喜欢,哪有备考的?考生住在这种阴冷的?宅院,自己晒粮做饭的??你?是来参加京考的?,连我都知道,寒门学子?来长安,要?卖弄文章,要?找人行卷。你?故意输给我,得?罪公主?,断送自己前?程,会觉得?那是我所愿吗?”
景辰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修长的?手指微微轻蜷,由着混着落花的?苦荞从指缝落下。
他仰起头,清澈的?眼眸折映着午后骄阳,熠熠而明亮。
“公主?仅因一局筹算就断我前?程,如此贵人,我又何须在意她?的?看法?我输了,不过是被人嘲笑才疏,而你?是圣上亲口认下的?玄天教弟子?、太史令未来的?妻子?,你?怎么能输?”
长乐公主?口气咄咄,显然等着看洛溦出?丑,急不可耐地想要?大做文章。
她?若真输了,岂止是被嘲笑那么简单?
洛溦望着景辰,唇线紧抿,垂眼撇开了视线。
“你?不用管我的?事?……”
她?有些窘迫顿生,一如那晚在水榭骤然听?见景辰名字时,不由自主?的?紧张和难堪。
认识这么多年?,甚至不曾对他隐瞒自己为?人解毒之事?,却唯独从没告诉过他,她?和沈逍那纸所谓“天定”的?婚约。
但如今,抑或者?说,早在他进到水榭之前?,她?的?那桩婚事?,便再也瞒不住了。
景辰似乎看出?了洛溦的?尴尬。
他站起身,“两个月前?,我去你?家找你?,你?父亲告诉我,你?已经在京中议定了极好的?婚事?,对方身份贵重,不想让你?家再与从前?的?旧识有所往来。”
洛溦知道,她?爹的?原话,肯定比景辰所述难听?十倍不止。
她?又气又愧,“我爹就是那样的?人,你?别听?他胡说。”
景辰道:“我并不介意。记得?我们小时候,你?才七八岁大的?样子?,跟我和镇上的?几个男孩,在河边柳树下玩选新郎的?游戏,结果被你?父亲撞见,拿柳条追打了我们好久。自此他每回见着我,都会想方设法暗示我,将来会给你?觅一位高门贵婿,提醒我不要?当癞蛤蟆。听?了这么多年?,早就听?习惯了。”
他伸出?手,轻轻捻去飘落到洛溦发梢上的?雪色花瓣。
“你?一直没告诉我你?婚约之事?,我便一直不知道原来你?父亲所言非虚,如此至少在心理上,没觉得?自己当了癞蛤蟆。”牵了牵唇,“挺好的?。”
洛溦抬起眼,望向景辰。
阳光下,少年?笑颜恬淡温柔,朗朗好似濯过新雨的?柳。
她?有些期期艾艾,“你?真的?……不生气?”
景辰看着她?:“你?我从小相识,周围人皆嫌弃我无父无母、宿在佛寺,唯独你?肯高看我一眼。在我心里,你?便是我的?至亲之人。如今你?有了满意的?婚事?,我只会为?你?高兴,若你?因此不便再与我往来,我也完全能理解,只愿你?能事?事?如意。”
洛溦心中的?重负终于落下,旋即又有些滋味复杂。
“我怎会不与你?往来?”
她?低头,用脚尖拂了拂竹席边的?落花,“我跟太史令的?婚事?,其实也不是真作?数的?。”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昏倒,你?背我回药庐,郗隐提到过我帮长安城贵人解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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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
郗隐的?破嘴巴又毒又快,一边骂就一边把?事?情顺口抖漏了出?来,还好没提沈逍名字,事?后她?也只说是为?长安的?一个贵人在解毒。
只是如今婚约之事?公之于众,以景辰的?聪明,莫约早已猜到了大概。
“冥默圣人想要?补偿我,才出?了那道所谓的?天命,想让太史令拿婚事?来偿我的?救命之情。可如今冥默圣人不在了,这桩婚事?,太史令迟早会解除,总之,是不会作?数的?。”
洛溦不想再把?话题往沈逍身上扯。
“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告诉你?,司天监在为?玄天宫挑选擅算擅画的?生员,不问出?身,都可以去考!长乐公主?在长安的?影响再大,也大不过玄天宫。只要?你?能考进去,将来便不会再被人刁难。”
“还有你?存在我这儿的?那二十两银子?……”
洛溦重新环视景辰的?院落,“你?这里,实在住不得?人的?。”
因为?年?前?旱灾,原本该在春季举行的?京考被推迟到了秋天,如今还剩大半年?的?时间,总不能一直将就着住在这种地方。
她?绕过竹席,走到院墙边,踮脚目测土墙上的?豁口,“怀雍坊前?阵子?还出?过连环杀人案,你?知道吗?你?这里的?墙,我都能翻进来。”
又绕着墙踱到主?屋前?,捋了捋窗框上的?油纸,用石头抵压平整,一面继续道:
“长安房子?虽贵,但二十两银子?也足够找个比这里好许多的?住处了。还得?再雇个人,帮你?做饭浆洗,才能专心读书……”
院子?一角,搭着一间勉强可称作?厨房的?简陋小屋。
洛溦见那门框上铁钉腐朽,门板连接处缠着藤枝,枝桠横生的?,伸出?手,想帮忙拨开一些。
“绵绵小心!”
景辰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身后,一手拉她?转身,一手迅速地撑在门框上。
久经风雨的?门框哧哧晃动了几下,带动屋顶的?残瓦摇摇欲坠,飘下几缕飞舞的?尘埃。
洛溦低头躲开落尘,再抬头时,见景辰依旧扶框而立,一动不动。
她?挥手帮他扇开面前?的?飞尘,“你?怎么也不躲一下?”
景辰垂眼看她?,笑得?有些窘迫,“我这屋子?你?都查验过了,当知这门框也好不到哪儿去。但凡我现在松手,你?就得?一直困在这厨房里帮我做饭,你?能愿意?”
洛溦瞥了眼漏筛似的?屋顶,又好气又好笑,转念想起景辰的?后一句话,又莫名有些心跳微快。
相识十二年?,他何尝,不是她?心中的?至亲之人?
在药庐里那许多孤独寂寞的?日子?,连亲爹都不愿来探望,只有他风雨无阻,每旬学堂休课,必走四五十里的?山路来陪她?。
庐岭溪畔,她?教他识草辨药,他教她?下棋画画,永远都盼着太阳晚些下山。
洛溦垂了垂眼,“偶尔帮你?做做饭,也不是不行,可你?这儿什么像样的?厨具都没有,以我的?卓越厨艺,根本没有发挥的?可能。”
她?伸出?手,帮忙扶住门框,“你?得?去司天监考试,然后换个住处,知道吗?”
景辰垂首凝视洛溦,半晌,柔声?笑道:
“嗯,我听?你?的?。”
第26章
洛溦回到家,头一件事就是去找宋昀厚。
没想到,宋昀厚也在找她:
“绵绵你总算回来了!玄天宫派了人来接你,已经等?了有些时间了。”
此番入祀宫修习,算是承了圣上的金口玉言,郑重其事。
洛溦也早知道玄天宫这?几日会来接人,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她?将此事暂放一旁,先向?宋昀厚追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你现在?身上是不是有钱了?欠我的那三十八两银子?,能?还了吗?”
宋昀厚这?几日又是跟着父亲出去应酬,又是接待各路送礼的人,身上的闲钱自然多了。
单是昨夜吃酒,张家作陪的小郎君挥金如土,散了不少金银锞子?让他们几个年轻人选歌姬听?曲儿。宋昀厚抠门,自是舍不得花那个钱,揣了银子?,却没叫人,如此就白?赚了不少。
“干嘛?”
宋昀厚看着妹妹,“怎么突然这?么心急火燎地找我还钱?”
洛溦将景辰之?事简略说了遍,道:
“当初救你出狱的银子?,有五两都是景辰的钱。我原本想着,丽娘姐姐那儿的药膳生意若做起来了,可以慢慢补上。但如今景辰都到了长安,自然要立刻还给他,好让他寻个合适的住所。”
宋昀厚来了精神,一脸八卦,“那小子?的钱,怎么交给你在?保管?难不成他真像从前爹说的那样,对你有所觊觎?”
又匝匝叹道:“他运气?不行,从前在?越州的时候,他若能?拿出个解元身份,兴许还能?让咱爹高看几分。如今咱爹都是三品侍郎了,他若不考个状元榜眼之?类的,拿什么跟太史令比?”
洛溦捶她?哥,“你还钱就还钱,别那么多话,有闲工夫,也帮忙看看哪里有合适的住处。”
宋昀厚嗯嗯应下,明白?上回确实是自己理亏,取了荷包,开始往外数银子?。
一面又睨着洛溦,打趣道:
“你跟太史令的婚约都公开了,他又肯接你去玄天宫,这?种时候你还替景辰惦记衣食住行,就不怕太史令生气??”
“太史令才不会为了这?种事生气?。”
那个人,巴不得跟她?撇得干干净净。
“而且景辰能?为了我牺牲前程,我为什么就不能?帮他惦记一下衣食住行?”
洛溦坐到哥哥的竹摇椅上,踮脚轻轻晃着,垂头看自己的脚尖。
迟疑了会儿,想到宋昀厚都主动提到婚事了,自己不如也直白?些,遂又道:
“哥哥你心里得有个底,我跟太史令的婚事,是一定不会成的。他斩钉截铁地说过好几次,当着冥默先生的面、当着太后的面,都说他不会娶我。”
“他那样的人,说一不二的,既然做了决定,就肯定不会让这?桩婚事真兑现的。就算有冥默先生的那道所谓‘天命’……哥哥别忘了,太史令一道谶语,就能?让圣上都下诏罪己,更遑论冥默先生仙逝已久,想反驳都没办法?。”
宋昀厚的神色凝重起来,坐到洛溦旁边。
“这?么说的话……要是你跟太史令的婚事真成不了,咱们家可得早做打算。”
他其实一直不怎么看好妹妹的这?桩婚事,倒也不觉得有多难接受,反而瞬时积极思考起对策来。
“要真那样的话……
首先,咱爹仕途上不能?有任何污点,让人拿住了把柄!我呢,东仓的那个官要当,私底下生意也得照做,手上钱越多,将来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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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才越多。咱家不比本地京官有田产铺面收租,单靠一点点俸禄,啥都不好干!这?几日我跟一班世家子?弟吃酒闲聊,方知官籍行商的大有人在?,多的是法?子?规避。总之?赚钱的事,就交给我!”
“至于你,”
他转向?洛溦,“你如今进玄天宫这?事,才是最最紧要。要是你真成了玄天宫的人,能?懂那什么玉衡、唬弄住人,那就等?同拿到了免死金牌。将来不管你跟太史令成不成婚,谁都动不了咱们家!”
洛溦听?哥哥说得一股子?商贾匪气?,一时哭笑?不得。
但也确实因为知道兄长在?这?件事上比父亲拎得清,才不避讳地跟他说了实话,让家人早有准备。
“嗯,我知道的。”
洛溦点了点头,“你也得小心谨慎,别再?像上次那样乱来了。”
宋昀厚信誓旦旦:“这?你放心,我上次得了教训,不会再?惹麻烦!将来搞钱也只做正道生意,绝不会让人寻到什么错处!”
洛溦交代完家里的事,又让福江把宋昀厚还的银子?送去给景辰,这?才重新出门,与玄天宫派来的侍官见礼,上了马车。
以往去玄天宫,从不敢光明正大。今次用了宋家姑娘的身份,又顶着郗隐弟子?的名头,车一入祀宫,就直接停去了司天监的正院。
司天监的监正,携主簿、属官等?人,皆官服齐整,早早恭候在?此。
洛溦按照时下女眷入官衙的习俗,以轻纱覆面,遮去半张面容,盈盈下了马车。众人俱已知她?与太史令婚约之?事,不敢怠慢,逐一上前拜礼。
监正亲自引领着洛溦入了监台,所行之?处,一一介绍道:
“宋姑娘或许知道,咱们玄天祀宫内,一共有玄天宫和司天监两个衙署。两个衙署的职责上,有重叠的部分,譬如观测星象、记录星象,但司天监更侧重推历法?、定四时,像咱们长安城里每日晨昏钟鼓、十二时辰报更,都属于司天监的职责范围。玄天宫属官的职责,则主要负责五行星占,通常朝廷或皇室遇到什么事,大到与邻国的战争,小到皇子?宗亲的婚事、八字配算,都会来玄天宫求占。一般的事宜,皆由各衙属官负责办理,只有涉及国运的大事,才会报呈太史令。”
监正引领洛溦从监台内的正厅走过,展示了一番诸如浑仪、刻漏的仪器,又经各署房察看吏员分工。
洛溦被?各种精妙的仪器吸引住,一路认真听?讲、发问。
监正介绍完祀宫的吏员配置,她?想到景辰,好奇问道:“司天监里的吏员人数不少,而且大家都职责分明、效率有度的,为何我听?说衙署还一直在?招揽新人,甚至不拘出身?”
监正道:“司天监的工作不同于别处,颇是讲究天分,也因此人才难寻。像署内九品司历以上的职位,通常都是子?承父职、子?孙世业,终身不得升调,也不得致仕,就是为免人才流失。有时候,遇到子?弟不愿承袭,或者天分不够,职位空缺就多起来了。至于玄天宫,要求比司天监更高,更是难寻良才。”
洛溦想起景辰之?后还要考进士科,“那莫不是一旦进了这?里,便不能?再?去别处了?”
“倒也不全是。刚才下官说的是司历以上的任职,司历以下的吏员,还是可以升调去别处的。譬如有些在?此兼差的文吏,其实也是官学里的学生。他们一旦科考成功,便有可能?被?安排去别的官署。”
洛溦放下心来。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历法?署房外。
只见屋内十多名文吏伏案而作,运筹如飞,全神贯注。整个房间里,就只听?见笔触纸页的沙沙声?和摆弄算筹的哗哗声?。
监正道:“这?里兼差的属官,便是崇文馆的曹大学士,鲁王殿下的算学师傅。”
此时曹学士已经听?到消息,拄着拐杖出了屋,恭迎拜见。
“老?夫听?鲁王殿下念叨好些时日了,说宋姑娘解了《上元历算》里的同余程式!”
他颤了一把花白?胡子?,表情跟鲁王如出一辙的崇拜尊敬,“宋姑娘如此年轻,竟有那般算学功底,不愧是玄天宫的门人!若蒙姑娘不嫌弃,老?夫今日可得好好请教请教!”
洛溦忙道:“小女子?不敢当。”
她?上次全靠硬记下沈逍的解题步骤,才误打误撞解了鲁王的那道程式。真要再?问她?些别的,她?可一个也答不出来!
只不过,她?如今被?圣上安了个玄天教弟子?的名头,还不能?真说自己一点不会,只能?调转话题道:
“大乾百姓一年的农事,都要靠历法?来安排,曹大学士修纂历法?,造福民生国计,才是真正厉害之?人。”
曹学士被?洛溦的一番话捧得十分受用,又见她?亲切恭谦,跟那位九天之?上冷若冰山的太史令全然不像,喜爱之?心更盛,拄着拐杖,亲自引她?进了署房,展示推算历法?的工序。
历法?的推算,实则极为繁琐。
洛溦一路旁观旁听?下来,什么朔望月周的计算,什么中气?置闰法?,听?着好像很有意思,但又完全不知所云。
有几个曹学士的得意门生,在?老?师的鼓励下,奉上几张纸页,大胆向?洛溦请教:
“某等?负责更新旧历算法?,反复算过很多次,还是有误差。不知宋姑娘怎么看?”
凡修历算法?的核定,最后都得呈报给太史令。
去岁同僚报上去的结果,积两百年出一日误差,当即被?打回重做,连累整个衙署过年都没休息好。如今他们几人接手,误差值反而越算越大,禁不住一个个心惊胆战。
洛溦接过那几页记录得密密麻麻的纸页,看得两眼一抹黑,再?抬眸,对上吏员们一张张企盼殷切的脸,沉默了片刻,轻声?道:
“那个……我待会儿回去再?看吧。要是有什么发现,就让人来告诉各位。”
众人大喜,深揖拜谢。
监正引洛溦出了署房,担心她?被?叨扰了这?么久有些疲乏,谏言道:
“监内的情况,想必宋姑娘已大致了解,以后有什么吩咐调遣,或想再?来看看,只管派人传话就行。此处耽搁了姑娘不少时间,不如下官这?就派人送姑娘去玄天宫,稍作休息?”
洛溦也有些不敢再?待下去了,从善如流,“好,有劳监正大人了。”
司天监与玄天宫的璇玑阁连着一条回廊,穿过翠竹苍梧的庭院,走过去也就一柱香的时间。
祀宫正中,浑圆的一大片开阔空地,全部铺陈着白?净剔透的珉石地砖。孤绝巍峨的璇玑阁矗立在?雪白?的空地中央,犹如镜水间的仙山神域。
阁内侍从事先领了吩咐,将洛溦引领至一间书室,奉上茶点,便悄声?退了出去。
这?里,比司天监可安静多了。
侍从都跟哑巴游魂似的,走路都没什么声?音,更别提向?她?提问了。
洛溦总算吁了口气?,摘了面纱,在?案边缓缓坐下。
她?从前来过璇玑阁好几次,每次都要等?上一两个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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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才能?见着沈逍,知道那人事多,倒也暂且没有马上要见他的压力。
她?越过窗棱,望着阁外发了会儿呆,然后把刚才吏员们塞的那几页纸重新拿了出来。
按算法?得出的每月天数,二十九,退位五九六七七二五。
实际通过仪器测定的天数,二十九,退位五九四三二八。
有那么很小很小一点点的误差。
但加上算法?得出的闰月数,一整年、或者好几年下来,积累的误差就大了。
这?个误差,是哪里来的呢?
第一页的论证里,画着小幅的星图,还有记录的数值,标记着各种她?不知所云的术语。
等?景辰来司天监考试的时候,不会,也让他解这?样的题目吧?
要是他现在?也在?这?儿,就好了……
洛溦取出算筹,坐直身,慢慢在?案上排出数值。
论证的过程她?看不懂,但后面的计算不外乎加减乘除,倒是可以验算一下。
她?摆好算筹,开始照着纸页上算术程序,一道道重新算过。
一遍,没有发现错。
两遍,还是没错。
三遍……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落日收敛着最后几缕金芒,温柔扫过窗棱上的身影。
洛溦一手托着腮,一手挪着算筹,神情专注,完全沉浸在?了破题之?中。
对啊,明明就是五三七啊……
完全没有错嘛……
那怎么……
她?敲着算筹,咬着唇,举棋不定。
“错了。”
身后,男子?略显疏漠的声?音,低低响起。
洛溦怔然回头,见沈逍立在?夕光之?中,一袭广袖宽袍在?昙然金雾中镀出淡淡晕色。
她?尚有些没回过神,坐在?原处,仰着头,有些呆呆地望向?他,“太……”
沈逍却已走近,越过她?的身侧,弯腰俯身,修长手指触向?她?指下的算筹,带出袖间一抹迦南清香:
“这?里。”
洛溦呆呆怔住。
待回过神,移目看向?沈逍所指之?处。
“这?里……没算错啊……”
她?反复至少算了七八遍,怎么可能?有错。
沈逍直起身,居高临下,“算式里最初的岁实就是错的,之?后自然一错再?错。”
“岁实?”
洛溦低头查找起纸页上的记录,“岁实……是什么?”
沈逍看着埋头翻找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