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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第31章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
长安西市中,商贾云集,行人如织,一间临近朱雀大街的酒肆热闹非凡,不时有胡姬和酒客的嬉笑声从酒肆中传出,金发胡商牵着满载货物的骆驼,从酒肆门口悠悠经过,酒肆二楼雅座,则端坐着两个穿着绯色常服的年轻郎君,一边观赏着朱雀大街的繁华景象,一边闲话?对酌。
两人不知道说到些什么,气盛点的年轻郎君愤愤掷下金杯:“崔珣擅挖官道,我连上了十封奏疏弹劾他,但?却如石沉大海,真?是可气!”
这年轻郎君正是在守岁宴上不忿崔珣的国?子司业卢淮,他如今已?调任大理寺少卿,而调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送了个莲花纹凤首酒注给崔珣,以表讽刺。
另一个年轻郎君则面目谦卑,正?是守岁宴上说崔珣以色侍人,色衰就会爱弛的黄门侍郎王暄,他劝卢淮道:“怀信,这奏疏,我劝你?不用?上了,太后压根没?有惩处崔珣的意思。”
卢淮一怔:“为何?崔珣不是都被太后打了一百笞杖,而且褫夺官职了吗?他在太后那边,应是失了宠啊。”
“就算他失了宠,但?我料想,太后此次,不会惩处崔珣。”
卢淮沉吟,王暄是黄门侍郎,是圣人近侍之臣,对于上意的揣测,比他要高明很多,他道:“愿闻其详。”
王暄抿了口葡萄美酒:“你?可听闻昔日天威军虞侯盛云廷尸首被挖出一事?”
“略有耳闻,听说是崔珣从通化门外的官道挖出来的。”
“他的尸首,如何会在官道里呢?”
卢淮又是一怔:“不是说被山匪劫杀吗?”
王暄暧昧一笑?:“是与不是,这我不敢说,但?是天威军的主帅郭勤威,是太后一手提拔起来的,那郭勤威昔日不过是个从七品折冲府校尉,祖上都是卖草鞋的,可以说是寒门中的寒门,太后慧眼识人,将?他扶持成安西都护府副都护,他也没?有辜负太后期望,亲手缔造了全是寒门出身的天威军,天威军与突厥作战屡战屡胜,成为了大周最赫赫有名的一面旗帜。”
卢淮摇首:“那有什么用??郭勤威还不是在六年前对阵突厥时轻敌冒进,导致落雁岭一战五万天威军全军覆没?,大周丢失丰、宥、胜、盐、夏、青这关?内道六州,六州百姓生灵涂炭,流民赤足千里,夜奔长安城,哭声震天,要不是裴观岳裴尚书在宁朔力败突厥,突厥骑兵就要打到长安了,如此大辱,就算郭勤威以前再多胜绩,也抵不过此次的罪过!”
卢淮说到后来,语气已?满是对郭勤威的鄙夷,王暄没?有接话?,只是饮下葡萄酒,说道:“六年前,圣人已?经亲政,但?是官员任免、政令拟定这些大权仍然牢牢攥于太后手中,朝中将?相,多出于寒门子弟,世家几无立身之地,落雁岭一战,六州失,山河送,天下为之震动,士子儒生纷纷上书,将?此次大败归咎于太后用?人不当,百姓群情激愤,国?子监上千学子长跪于丹凤门外,以血上书,指责女人误国?,要求太后还政于圣人,太后迫于压力,罪已?归政,从此隐居蓬莱殿,圣人这才有了任命官员之权,如今虽然太后仍旧势大,但?和六年前的一手遮天相比,已?经式微了很多,至少尚书左仆射这个要职,就由怀信你?的叔父担任了。”
卢淮疑惑:“博衍,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这与太后惩不惩处崔珣,有何关?系?”
王暄道:“太后当时虽然迫于压力,将?天威军众人处置之权交予圣人,以后也绝口不提天威军三?个字,但?是若非天威军,太后也不至于被迫归政,若你?易地而处,难道不会对此事介怀吗?”
卢淮思索了下:“介怀倒是会介怀,但?我还是不明,这与太后不愿惩处崔珣有何关?联?”
王暄只是笑?而不语,卢淮又细细思索了阵,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太后之所以不惩处崔珣,难道是想借盛云廷被杀一事掀起风浪,再次垂帘听政?”
他想透这关?节,不由更加气愤:“怪不得崔珣擅挖官道,太后都置之不理,原来这正?中太后下怀!接下来她莫非又要指使崔珣这条恶犬,攀咬朝中重臣,说盛云廷是被奸人所害?天威军的覆没?不是他们轻敌冒进,而是朝廷没?有接到盛云廷的求援所致?从而为她六年前的用?人失利翻案?”
王暄道:“翻案倒不至于,天威军已?是人人唾骂的失地之军,此事已?盖棺定论不可辩驳,太后没?必要再去趟这个浑水,依我所见,她不惩处崔珣,是故意做给六年前逼她隐退的大臣看的,太后是要表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虽隐居蓬莱殿,但?仅凭一具真?假莫辨的枯骨,就能让他们人人自危!”
卢淮向来嫉恶如仇,如今已?愤慨的瞋目切齿:“吾向来最憎狡诈之术,如今看来,所谓官道埋尸,也定然是崔珣做的一场戏!军国?大事,六州百姓的血泪,居然都能成为他弄权的工具!”
卢淮说罢,连灌三?杯葡萄酒,酒意上头,他不甘道:“博衍,你?既对此事洞察的如此清楚,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趁此机会,除了崔珣这个奸佞?”
王暄顿了顿,他欲言又止,但?最后只是饮下一杯酒,摇头道:“我王博衍只是王家一个庶子,能做到黄门侍郎已?经是心满意足,我没?什么匡时济世之志,只愿与老母拙妻安稳度日,九重天的天太高,我无心也无胆。”
卢淮大失所望:“博衍,你?可是殿试第一,状元及第啊!”
王暄只是摇头:“怀信,我与你?不同?,你?是宰相内侄,五陵年少,出了事也有卢相公护着,你?敢送莲花酒注羞辱崔珣,但?我,不敢。”
卢淮心知他说的是实在之言,于是也不再劝,只是郁郁寡欢,喝着葡萄酒,王暄见状,宽慰道:“怀信,你?且放心,我看崔珣此次,未必能安稳度过。”
卢淮蓦然抬头:“此话?何解?”
“崔珣骄横跋扈,但?长安城,还有个更骄横跋扈之人。”
卢淮略一思索,便?猜到他说的是谁,王暄道:“崔珣任察事厅少卿时,与他处处作对,他还不趁崔珣免官之际,有仇报仇?”
卢淮听闻,顿时喜上眉梢:“不错,如今手心手背都是肉,看太后如何取舍。”
卢淮心中郁结已?去,于是畅快不已?,他与王暄把酒交谈,言笑?晏晏,日下三?竿时,却看到朱雀大街上一匹敞篷马车悠悠而来,马车周围数百白衣书生亦步亦趋护送,行人看到这副场景,都纷纷驻足,有见到马车中六旬老者面容的,惊呼道:“是崔相公?”
卢淮和王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脱口而出:“崔相公?崔颂清?”
就是那个主导了太昌新政,却在太后垂帘听政后被莫名逐出朝廷,成为一介布衣的崔颂清?
也是崔珣的伯父,天下高门之首,即使退居博陵,也赢得天下士子归心的那个崔颂清?
两人目光都是一凛,心中都是想到,这长安的天,看来又要变了-
马车缓缓,一路驶入丹凤门,而丹凤门外,白衣士子仍然不愿离去,而是席地坐于门外,等待老师归来。
蓬莱殿中,珠帘翠幕,熏香袅袅,太后抚摸着手中的葡萄花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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纹镂空金香囊,漠然看着帘前老者行着稽首之礼,她语气淡淡的:“崔卿平身。”
崔颂清站起,与二十?年被逐出朝堂时相比,他苍老不少,须发皆白,但?仍精神矍铄,太后轻笑?一声:“听说你?这些年散尽家财,开办书院,推广雕印,寒门士子,都对你?感?激涕零,称你?为,白衣卿相。”
“太后谬赞。”崔颂清不卑不亢:“开办书院,是为了能让寒门士子有个读书之所,但?开再多书院,也无法惠及天下所有寒门,而雕印相比手工誊抄,成本低廉,可以让家贫之人都看得起书,识字的人多了,应试的举子也会增多,大周可以挑选的人才就更广了。”
太后闻言,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只是语气并非真?心赞叹:“崔卿,你?身在乡间,仍心系国?事,果然不愧为,白衣卿相啊。”
崔颂清也听出了太后语气中的嘲讽之意,他不以为然,反而道:“禀太后,白衣卿相四个字,臣愧不敢当,臣此生唯愿,政通人和,海晏河清,为了此愿,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一个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太后喝道:“崔颂清,吾二十?年前就与你?说过,下一次吾再召你?时,便?是杀你?之时!所以此次你?何以敢来长安?”
崔颂清毫不惧怕:“臣之所以敢来,是赌太后不会杀臣,反而要起复臣。”
“哦?为何?”
“太后虽憎臣恶臣,但?太昌新政是太后三?十?年心血,而尚书左仆射卢裕民因循守旧,认为新政会动摇国?之根本,如今卢党逐渐势大,与太后分庭抗争,此时察事厅少卿崔珣又惹怒太后,被除去官职,太后自断臂膀,为了不让三?十?年心血付之一炬,无奈之下,只能起复臣。”
太后闻言,嗤笑?一声:“你?倒分析的头头是道。”
崔颂清神情平静:“太昌新政也是臣的一生心血,臣也不愿见毕生心血付之一炬,即使以后落得死无葬身之地,臣也愿回长安。”
珠帘后,太后神色晦暗不明:“好,那吾就如你?所愿,让你?官复原职,但?你?之后的下场,吾无法保证。”
崔颂清只是微微一笑?:“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此话?之后,太后也无法再口出恶言,她虽然憎恶此人,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一片丹心,为国?为民,她默了默,道:“崔颂清,你?与你?侄儿崔珣,倒真?是南辕北辙。”
崔颂清光明磊落,赤心报国?,崔珣却挟势弄权,进谗害贤,同?是博陵崔氏出身,一个万民敬仰,一个却人人唾弃,一个注定名垂青史,一个却注定身败名裂,千古骂名。
崔颂清敛眸:“臣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曾经修书一封,将?崔珣推荐给郭勤威。”
太后冷笑?一声:“饿死是小,失节是大,这句话?,对崔珣可不适用?。”
崔颂清压抑住自己?对崔珣的厌恶情绪,他道:“崔珣虽然德行卑劣,但?的确是一把好用?的刀,他惹怒太后,太后略施薄惩便?是,臣以为,太后应该摈弃私怨,重新起用?他。”
太后抬眸:“你?说?私怨?”
崔颂清点头:“太后是因为永安公主……”
“莫提!”太后忽然厉声打断崔颂清:“崔颂清,若你?还想在长安呆下去,就永远莫提明月珠!”
崔颂清怔住,他垂下眼眸,不再言语,太后则是余怒未消,她胸膛剧烈起伏,手指紧紧攥紧掌心的葡萄花鸟纹镂空金香囊:“吾恨不得将?崔珣千刀万剐,但?……他的性命,吾不得不保……这长安城,想杀他的人太多太多,崔颂清,你?去吧,去保住他一条命,但?是莫要提起用?他一事,吾不愿再见到此人!”
崔颂清心中叹气,但?仍然恭敬道:“诺。”
第032章第32章
崔颂清入京,二次官拜尚书右仆射一职,位同宰相,崔颂清一心为?国,在朝中和民间的威望都非常高,因此此次复相,根本没有遇到什么阻碍,百姓奔走相告,都说太后终于不再受崔珣的蒙蔽了?,如今圣人有崔相公和卢相公辅佐,大周必会盛世太平,海晏河清。
崔府中,李楹为崔珣缠好最后一圈白色绢布,然后背过身去,不去看崔珣的一身伤疤,她端起案几上的铜盆,说道?:“我先出去了?,你穿衣衫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扯到伤口。”
等身后传来崔珣低低“嗯”了一声,李楹才端着铜盆,去井边清洗换下的绢布等?物。
她其?实以前是金尊玉贵的小公主,没有做过这些事情,但是清洗绢布并不是什么太难的活计,她不用学也会,她也不认为?因为?自己是公主,做这些事情就是屈尊,她的身份是她与生俱来的荣耀,而不是困住她继续前行的枷锁。
轩窗前,崔珣正在披上最?后一件外衫,就算他再怎么小心,还是会不可避免的牵动伤口,他疼的微微蹙眉,但眼睛,却不由自主,看向轩窗外蹲着清洗绢布的纤柔身影。
他静静看着那个?身影,伤口也似乎不再疼痛了?,她有一种使人安定的力量,让人的内心不由自主变得平静下来,懦弱如郑筠是这样,阴戾如他,也是这样。
先帝选郑筠做驸马,应是存着若新政失败,让郑家庇护她的心思吧,其?实她并不需要郑筠庇护,她性情比任何人都要坚韧,就算没了?公主的身份,没有父母和夫家的庇佑,她也能活的很好-
李楹清洗好绢布,她直起身子,转过头?时,崔珣已?经穿好衣衫,跪坐于轩窗前,窗前栽了?一株海棠,一半花枝蜿蜒伸到窗棂前,绯红花瓣层层叠叠,如云似霞,花瓣后,崔珣侧脸在花枝遮挡下若隐若现,透出的一点面容美如寒玉,将那满枝的海棠都比了?下去。
如此美景,李楹脚步不由缓了?下来,她心中想着,崔珣有莲花郎之?称,但莲花灼灼夺目,也不及他万分之?一。
崔珣似乎是感觉到她过来了?,他微微侧过头?,瞳孔幽黑如墨,李楹忽觉心跳快了?半拍,她赶忙低下头?,藏起脸上那抹莫名出现的红晕,然后又加快脚步,往卧房而来。
她进了?崔珣卧房,端坐在崔珣对面,崔珣将厚厚一叠白麻纸递给她,李楹接过:“这是什么?”
“太后身边侍婢的出入录。”
李楹讶异:“不是被查抄走了?么?”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不对,之?前从?内侍省拿到的出入录是用竹简所写,而这些是白麻纸所写,字迹是她熟悉的端正小楷,崔珣颔首:“这是我誊录的。”
李楹捧着墨迹未干的白麻纸:“什么时候誊录的?”
“这几日。”
李楹不由抬首看他,他脸色是病态的清冷苍白,难怪她这几日为?他换药,发现他伤口好的格外缓慢,夜间窗纱也总是透出微弱烛光,她于是道?:“你伤还没好,写字的话,会牵动伤口,不疼吗?”
崔珣摇头?:“不疼。”
李楹叹了?一口气,怎么会不疼呢?这世上谁不怕疼?只?是他隐忍惯了?,从?不愿意说出来罢了?。
她说道?:“誊录也不急于一时,不用非要这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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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简被查抄走了?,我怕再过些时日,就不记得了?。”
李楹翻着白麻纸,这些出入录她都看过,崔珣记的居然分毫不差,几十卷书简,他这几日居然都默写下来了?,她越翻心中越觉的愧疚:“你伤的那么重,还耗费心神,为?我做这些事,我真的觉得很过意不去。”
她垂下双眸,眉头?微微蹙着,长睫遮住眼睑,秀雅的面容也浮现忧心神色,她是真心实意在为?他担心,崔珣目不转睛的看着,片刻后,才眸光微敛,他说道?:“你不需觉的过意不去,我做这些事……”他顿了?顿,说道?:“其?实,不是为?你做的。”
李楹怔住抬头?,崔珣道?:“我是为?云廷做的。”
“盛云廷?”
崔珣点了?点头?:“若非你帮助,云廷的尸骨还埋在官道?下面,他是我挚友,于情于理,我都要感谢你。”
李楹轻轻的抿了?抿唇,她愧疚的心情似乎有些抒怀开来,但除了?抒怀,还有丝若有若无的怅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复杂的心绪,她捧着白麻纸的手?指微不可见?的拢紧了?些,然后说道?:“阿娘不是不许你再查了?么?你还誊录这些,万一阿娘发现了?,那该如何是好?”
她虽然心心念念要查明真相,但自从?见?到崔珣被阿娘责罚掉半条命后,她又有些不愿让他查了?,往不往生,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她不想牵累他。
崔珣却道?:“你放心,太后不会杀我。”
李楹不太明白:“你为?何这般确定?”
“上次你陵墓毁损,太后都没杀我,以后,她也不会杀我。”
李楹想了?想:“阿娘是不是还需要你帮她做事?”
崔珣心中不是这个?答案,但仍旧颔了?颔首,李楹松了?口气:“那我便放心些了?。”
她说完这句话后,又有些犹疑:“可若再来一百笞杖……那也不行……”
崔珣道?:“那就要劳烦你,再照顾我一次了?。”
崔珣性情冷淡,很少说这种看似示弱,实则缓解气氛的诙谐话,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如以往一样,表情平静,语气也是波澜不惊,李楹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她自从?荷花池醒来后,还是第一次笑得这般开怀。
她紧蹙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窗棱暖阳下,她洁白如玉的脸庞宛若披上一层淡淡明珠光晕,崔珣唇角也不由自主轻轻弯了?弯,他垂首从?李楹手?中取过一张白麻纸:“不过昨夜誊录的时候,还真有所发现。”
“什么发现?”
崔珣正欲说,忽然府邸大门?被人用力踹开,接着一队士兵冲了?进来,李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身穿绯红官服的英俊郎君,悠悠迈进庭院-
见?到那人时,崔珣倒是不显得意外,仿佛早就知道?他要来一般。
他对李楹说道?:“那是沈阙。”
沈阙?
就是姨母的幼子,她的表弟,沈阙么?
李楹不由看向沈阙,沈阙方脸阔眉,剑眉星目,眉眼间,依稀有些姨母和表姊的影子,不过不同的是,姨母和表姊和气谦卑,而沈阙则看起来十分傲慢骄纵,就和她那些被宠坏的堂兄弟们一模一样。
而且因为?盛云廷是被沈阙所杀,所以就算沈阙是她的表弟,李楹还是对他心生厌恶,她见?沈阙气势汹汹而来,于是十分担心崔珣:“崔珣……”
崔珣似是看出她的担心,他安抚似的说了?句:“没事。”
他起身,走到屋外,神色冷淡:“沈将军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没什么贵干。”沈阙嗤了?声:“不过是来,杀一条落水狗。”
崔珣神情依旧十分平静:“你奉圣人的旨意,还是奉太后的旨意?”
“不是圣人,也不是太后。”沈阙悠悠道?:“是我沈阙要杀你。”
他召了?召手?,身后兵卒就蜂拥而上,手?握刀剑,将崔珣团团围住。
崔珣被刀剑围在中间,他不惧不怕,只?是淡淡道?:“圣人和太后没有下旨,我看你们谁敢动我?”
他声音虽然平静,但是说出来,却莫名让人背后发寒,提刀的兵卒们对视一眼,都想到这三年崔珣的狠戾手?段,想到察事厅那些惨无人道?的刑具,想到被野狗啃噬尸体的王府长史王良,兵卒不由都觉的两股战战,纷纷往后退了?一步。
沈阙大怒,他扬鞭挥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兵卒,那兵卒被他抽的脸上顿时出现一道?长长血痕,沈阙一脚踢开那士卒:“没用的东西!”
他大步迈向崔珣:“崔珣,你这狗一样的东西,还仗着太后狐假虎威呢?你只?是一条被罢了?官的落水狗!我碾死你,就跟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崔珣讥讽道?:“那你便试试。”
言语间,似乎根本没有将沈阙放在眼里。
沈阙暴跳如雷,他想起此人这三年与他处处作对,连他向没有过所的胡商索要财物这种小事,崔珣都能小题大做,说他勾结胡人意图谋反,差点将他抓入察事厅严刑拷打?,思及这些,沈阙更是恨上心来,他抽出佩刀,唰的一下架在崔珣脖子上:“崔珣,你这狗东西,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崔珣眼皮都没抬,他只?是嘲讽道?:“杀人的蠢事,裴观岳就挑唆你来,看来你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牢不可破。”
沈阙愣了?愣,然后嗤笑:“崔珣,你少挑拨了?,我告诉你,今日就算我杀了?你,太后也不会怪罪我,谁让我是她外甥呢?谁让她,欠了?我阿娘的呢?”
说罢,他双手?举起佩刀,就往崔珣脖子砍下,李楹大惊,她手?中绿色鬼火闪现,就算会被反噬,她也要救崔珣。
但她忽听到一声大喝:“住手?!”
沈阙佩刀悬在半空,他扭头?一看,居然是新上任的尚书右仆射崔颂清。
沈阙不甘道?:“崔相公,我知道?崔珣是你内侄,你莫非是来袒护他的吗?”
崔颂清嫌恶瞥了?他一眼:“不管崔珣是不是我内侄,沈将军都不能无故杀人。”
沈阙道?:“我杀崔珣,是民心所向!”
“若民心所向就能杀人,沈将军的性命,恐怕也活不过今日。”
沈阙一噎,崔颂清负手?道?:“滚吧,有我崔颂清在长安一日,就谁也不能动崔珣。”
沈阙目瞪口呆,看来崔颂清是执意要维护他的内侄了?,今日恐怕是杀不了?崔珣了?,他于是愤愤然瞪了?崔颂清一眼,怏怏离去-
沈阙已?走,崔颂清却始终站在大门?门?口,不愿踏进一步。
崔珣默了?默,他走上前去,拱手?行礼:“伯父。”
他行完礼后,直起身子,自始至终,崔颂清只?是跟看沈阙一样嫌恶的看着他,半晌,才道?:“你为?什么不死在突厥?”
第033章第33章
崔珣怔住。
崔颂清淡淡道:“你三岁丧母,你父续弦后,你与你继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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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兄弟不睦,你曾因你庶弟给你起雅号‘莲花郎’,而?将其打至头破血流,你父深恶你,说你桀逆放恣,喜怒不定,但我却觉得你性情如此,也是事出有因,何况你文?韬武略,更是我崔家魁首,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大周栋梁。我爱惜你的才华,又?无?法干涉你的家事,只能于你十?四岁时修书?一封,将你推荐给天威军主帅郭勤威,郭勤威虽出身寒门,但爱兵如子?,智勇双全,我想着有他磨砺,你定能玉琢成器,一展抱负。”
崔珣听着,他头逐渐越垂越低,崔颂清的声音愈发冷淡:“但是你呢?你是怎么做的?落雁岭一战,郭勤威虽决策失误,丢城丢地,但好歹以死?殉国,保住了他的名?节,天威军其余人不愿被俘,也全都力战而?死?,若结局止步于此?,天威军还能落得个其罪当诛、其情可悯的评价,可你,为了活命,居然投降突厥,让史官连其情可悯都无?法下笔,所以崔珣,你为什么不自杀?你为什么不死在突厥?”
崔颂清声声质问,崔珣蓦然抬头,他看着他这个最尊敬的长辈,他眼神?之中?划过一丝茫然,他喉咙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艰难开口:“蝼蚁尚且偷生,我,为什么不能活?”
崔颂清都气笑了:“好一个?蝼蚁尚且偷生!好!好!是我崔颂清看错人了!没想到我博陵崔氏,居然出了你这样一个贪生怕死之徒。”
崔珣目光愈发恍惚:“人人都有自己的道,伯父的道,便是推行新政,安邦定国,为此?伯父不惜和亲朋好友反目,清贫度日,而?我,也有我的道,完成我的道之前,我,不能死?。”
崔颂清斥责:“你的道,难道就是为了活命,投降突厥,向?胡女摇尾乞怜吗?”
崔颂清的话,似乎戳到了崔珣心中?隐痛,他双眸灰蒙蒙的,如同霜晨时薄雾氤氲的湖泊:“伯父方才问我,为什么不自尽?在突厥时,我的确有一千次、一万次机会可以自尽,死?了,便可以不再受辱,但是,我不愿死?。”
崔颂清大失所望:“来之前,我还给你找了许多借口,我在想或是突厥对你看管甚严,所以你死?不了,没想到你竟然是自己不愿死?!”
崔珣脸色苍白,他似乎是挣扎了很久,终于轻声开口:“伯父可曾听说,天威军虞候盛云廷的尸骨,从官道中?挖出一事?”
崔颂清听后,却只轻飘飘的说了一句:“那又?怎样?”
一句话,让崔珣如坠冰窟。
崔颂清缓缓道:“你莫非想说,有人故意?见死?不救,这才让天威军全军覆没?姑且不说天威军一案已成定局,就说带五万天威军前往落雁岭,那也是郭勤威自己的主意?,他这罪,难道不该诛?崔珣,难道你要将自己贪生怕死?的因由,归结成那不知有没有的见死?不救?”
崔珣面容惨白的如同新雪覆盖的冬夜,没有一丝血色,他忽轻轻笑了声:“不,是我自己贪生怕死?,没有其他因由。”
崔颂清终于彻底失望,他冷冷看了崔珣一眼:“你人品虽然低劣,但还算有几分?才能,我会说服太后将你官复原职,只是日后在朝堂,你不许称我伯父,我丢不起这个?人。”
崔珣木然道:“好。”
崔颂清最后嫌恶的看了他一眼,才拂袖离去-
崔颂清走后,崔珣在门前站了很久,才默默转身,回到卧房。
李楹看着他的背影,她抿了抿唇,跟着他,走到卧房,跪坐在书?案前。
崔珣不说话,她也就不说话,她只是坐在他对面,静静的陪着他。
崔珣神?情空洞,漆黑如墨的眼眸之中?,似乎隐藏着一片无?法触及的深渊,良久,他忽然抬起头,开口道:“之前我告诉你,说我昨夜誊录时,有所发现。”
李楹看着他,轻声说道:“是什么发现呢?”
“郑皇后宫中?,有个?叫晚香的婢女,在郑皇后获罪时,她满宫宫女或被贬,或被杀,只有这个?晚香幸免于难,而?且还升任尚食局司膳,但是一年之后,她却莫名?被太后活活杖杀。”
“你是想说,她是我阿娘的内应,所以才没有死?,反而?当了司膳?”
崔珣颔首:“郑皇后为人骄纵,对待宫婢并?不是很客气,你阿娘为了自保,买通她宫中?侍婢,探听消息,也不是什么错事。”
“既是为阿娘做事,为何又?被活活杖杀?”
“若我料想不错,她应该是如王团儿一样,被杀人灭口。”
李楹悚然:“我阿娘将她灭口?阿娘为何这样做,莫非……”
后半句话,她却怎么都无?法说出来了。
因为若太后那般做,只有一个?缘由。
那就是晚香知晓了她了不得的秘密,所以她才会痛下杀手。
而?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值得她这般做呢。
李楹只能想到一个?。
李楹的肩膀微微颤抖,她的双手紧紧攥着衣裙,指尖微微发白,良久,她才艰涩道:“真?的……是我阿娘么?”
崔珣看着她,若换之前,他会毫不犹豫的告诉她,她阿娘的嫌疑最大,但是如今,他却莫名?生出了些许不忍,他说道:“单凭晚香之死?,并?不能判定就是你阿娘。”
李楹的脸上神?情,稍微松快了一些,她喃喃道:“你说得对,也许她是做错了事情,才会杖杀的,不是我阿娘杀人灭口……”
她这话说出来的时候,自己也觉的颇为不信,到底是做错了何等大事,才会杖死?一个?司膳?而?阿娘当时已经是皇后了,如果真?是晚香做错了事,书?录会详细记载,不会让皇后担上打杀宫婢的恶名?。
崔珣见她神?不守舍,于是又?道:“要知道晚香到底为何而?死?,也不是没有法子?。”
李楹惊喜抬头:“你有法子??”
崔珣颔首:“晚香在宫中?有个?对食,叫蒋良,在晚香死?后,他也逃出了宫,若能找到他,或许,便能知道晚香的真?正死?因。”
“那蒋良在哪?”
“有人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长安鬼市。”
所谓长安鬼市,是位于务本坊的一处集市,长安夜间宵禁,行人不准出坊,但这个?集市却半夜开市,鸡鸣散市,卖的是寻常坊市买不到的东西,货物大多来路不明,不知门道,集市商贩也不交赋税,据说官兵去查抄过很多次,但每次都无?功而?返,那些商贩仿佛鬼魅一般来去无?踪,因此?有了鬼市之称。
崔珣道:“蒋良需要逃避追杀,又?需要银钱果腹,鬼市便是他最好的选择。”
李楹点头道:“那我们今夜便去鬼市,找一找蒋良的踪迹吧。”
崔珣说了声:“好”,李楹只觉离真?相愈发近了,但她反而?愈发忐忑,若真?是阿娘……
崔珣似乎也看出她心中?所想,他忽问了句:“若真?的是太后,公主该如何?”
“我该如何?”李楹眼中?有些迷惘神?色:“若真?是我阿娘,我也没有办法报复她,我总是想起,我生病的时候,她将我抱在怀中?的焦急模样……我始终无?法相信,她会为了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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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位杀了我。”
崔珣默然不语,李楹也没有再说话,片刻后,她才叹了声:“若真?是阿娘,那我也不想留在这世间了,我会自己去枉死?城。”
崔珣抬首看她:“公主不是最怕寂寞么?为何愿意?去枉死?城了?”
李楹苦笑一声:“我从荷花池醒来后,已是物是人非,对于天下人来说,我只是一个?造成长安血流成河的早夭公主,没有人惋惜我的死?亡,只有阿娘,只有阿娘还记得我,阿娘会为我在四万佛寺遍点长明灯,只为了祈求我早日转世,她也会因为我一个?香囊原谅你,会为了我栽的菩提树哀哀哭泣,若真?是她杀了我,那我想,我真?的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与其这样,倒不如去枉死?城,等待阿娘寿终正寝后,我再转世。”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茫然若失,是的,若连她阿娘都无?法相信,她到底该相信谁呢?
崔珣微微抿了抿唇,他忽然问道:“所以,若今夜查明了真?相,公主便要去枉死?城了吗?”
李楹愣了愣,她看着他苍白如雪的面容,心中?莫名?有些迟疑,她想到方才崔颂清嘲讽他不愿自尽保全名?节时,他空空落落的眼神?,她手指不由攥紧衣裙,又?突然生出些不舍的情绪,但……人鬼殊途,她只是一介孤魂,这人间,不是她该久留的地方。
崔珣沉默片刻,忽笑了笑:“也好,或许枉死?城,反而?比人间干净。”
李楹也沉默了,她道:“你说的对,枉死?城,或许比人间干净。”
她顿了顿,说道:“崔珣,你应该,很敬重你的伯父吧?”
崔珣没有料到她突然提起崔颂清,他微微怔了怔,然后说道:“是。”
“但我不喜欢他。”李楹说道:“他说你为了你的道,苟且偷生,他何尝不是为了他的道,对盛云廷的冤视而?不见呢?”
崔珣怔怔看她,她继续说道:“连阿蛮都能看出来,盛云廷不是山匪所杀,我不信他看不出来,无?非是不想为了一个?盛云廷,去翻六年前的旧账,赌一场不知输赢的赌局罢了。”
“他是白衣卿相,心中?装着万民,他有很多的大事要做,需要爱惜自己的性命,不能为了区区一个?虞候赴死?,可他的性命是性命,你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吗?”
“既然这样,他又?有什么资格,大义凛然的指责你不去赴死?呢?”
李楹看着崔珣,一字一句道:“所以崔珣,你不需要为了他的话伤心,他不值得。”
第034章第34章
李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非常认真,她并不是为了宽慰崔珣才这般说?的,她是真心实意这样觉得的。
鲁哀公问孔子:“人和道,孰为大??”
孔子说:“政为大。”
或许这便是崔颂清的行为准则,他为了?心中理?想,一切皆可抛,所以他不会为了?一具真假难辨的尸骨,不顾大?局,穷极一生去追寻真相,很难说他的做法是错的,将来史书之上,他也大概率能留下一个“功如丘山,名传后世”的评价,可当他指责崔珣不肯去死的时候,李楹总莫名想起?在盛云廷墓前,崔珣俯下身?子,去一个一个的捡那些脏了的铜钱的样子。
李楹觉的眼?睛有些酸涩,她抿了?抿唇,说?道:“崔珣,路是你自己的,只要你觉得那是对的,便走下去,不用管旁人怎么说?,即使那个人,是你最尊敬的人。”
她坐在书案前,眼?中似有万千星辰,崔珣静静看着她的翦水双眸,神色略微有些恍惚,片刻后,他忽说?道:“我?方才,的确有些伤心。”
世人辱他、笑他、轻他、贱他,他早已习以为常,可当少时最敬重的长辈都?这样对他时,他实在无法做到不在意。
李楹声音柔和:“我?知道。”
崔珣嘴角,勉强勾勒出一抹惨然笑意:“但我?伤心,不止是因为向来敬重的长辈厌我?如秽土,更是伤心云廷之死,居然轻如鸿毛。”
“云廷身?上入骨刀伤,不下百处,但是刑部只用了?两日,就匆匆断定他是路遇山匪,被劫身?亡,满朝文武,都?装聋作哑,无一人质疑。”
“他们要青史留名,百世流芳,而天威军是国?之大?耻,所以他们不能沾惹上,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云廷昭雪……”
连他鼓起?勇气,向他最敬重的长辈试探说?出盛云廷之死时,也只换来一句:“那又如何?”
那一瞬间,崔珣只觉如坠深渊。
四周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他耳边忽响起?李楹轻柔的声音:“不,崔珣,不是没有人愿意为盛云廷昭雪,你一直在为他昭雪,不是吗?”
她说?道:“你一直在找盛云廷的尸骨,你从来没有放弃过?,你费尽心思?抓王燃犀,不也是为了?盛云廷的尸骨吗?你找到了?,你让他不需要再?埋在官道里,你就像他说?的那样,是天威军的好儿郎。”
崔珣只觉胸腔一热,眼?眶渐渐湿润,他咬紧牙关,拼命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情感?:“不,我?不是,六年了?,整整六年了?,他们尸骨还在落雁岭,连收敛都?无法收敛,是我?对不起?他们……”
他放在书案上的手指逐渐攥紧,手背苍白到青色血管根根分明,李楹目光又移向他骨瘦嶙峋的手腕,她抿了?抿唇,忽问道:“崔珣,天威军的覆灭,有冤?对不对?”
崔珣蓦然抬首。
“沈阙和王燃犀为什?么要杀盛云廷?为什?么要阻止他去大?明宫求援?而你为什?么要对裴观岳步步相逼?这一切,是不是和天威军有关?”李楹轻声说?着:“崔珣,我?想知道,你告诉我?。”
崔珣望着她,眼?神漆黑如点墨,却良久都?不发一言,李楹心中渐渐浮现一丝苦涩,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宁愿把所有的事情都?放在心里,什?么都?不肯和旁人说?,痛不肯说?,苦也不肯说?,可是他也只有一个人,一颗心,他的心,真的能装得下整整五万人的血和泪吗?
她慢慢垂下头,心中莫名的愈发难过?,但崔珣却忽然开了?口?,他声音茫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突厥知道我?们的行军路线……我?不知道为什?么裴观岳明明知道我?们被围,却不前来相救,我?更不知道为什?么郭帅是接到敕旨才出兵,裴观岳却说?没有那张敕旨……”
崔珣说?到后来,已是连指尖都?无法自控的在颤抖,脸色更是苍白如纸,整个人都?在摇摇欲坠,那一个个年轻爽朗的面容,似乎都?在他眼?前打马而来,他们勒住缰绳,停了?下来,耳鼻却开始渗出鲜血,他们在怪他:“十七郎,你为何还未给我?们昭雪?”
崔珣眼?眶发红,指节已攥到发白:“是我?对不起?他们……我?对不起?他们……”
他心中绝望、内疚、痛苦,种种情绪交加,心脏就像是被大?石压住一般,沉重到他喘不过?气来,他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再?这样下去,又要掐至流血,李楹看着他攥到发白的指节,她抿了?抿唇,将自己的手心轻轻覆盖上他的手,崔珣身?体微微一颤,攥紧的手指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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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慢慢松开,李楹轻声说?着:“崔珣,你已经尽力了?,我?相信,一定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的。”
她看着他愣怔的双眸,又顿了?顿,说?出一句在她心中徘徊很久的话:“让我?帮你,好不好?”
崔珣只是愣愣看着她莹白的手背,良久,忽将自己的手轻轻从她掌心抽出。
他只说?道:“鬼市要开了?,我?们走吧。”-
长安鬼市,那是长安城的另一个世界。
崔珣带着李楹,走在务本坊的青石板路上,月光透过?云层,将青石板路映得幽幽发亮,四周是异常诡异的宁静,李楹有些害怕,她不由顿住脚步,往崔珣身?边靠近了?些,但当眼?角余光瞥到他的黑色鹤氅时,她又顿住脚步,往旁边挪了?挪,微不可见的和他拉开些距离。
两人就这般,沉默的走着,走了?几步,崔珣忽道:“你在怪我??”
李楹怔了?下,她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崔珣默了?默,道:“本就是我?一人之事,无需牵累旁人。”
原来在他心中,她还只是一个旁人。
李楹心中,愈发的失望,她紧抿双唇,一言不发,崔珣也只是沉默,忽然两人听到一阵刺耳的扑棱棱声,李楹抬头一看,只见一群黑压压的乌鸦从上空飞来,这些乌鸦仿佛被某种很可怖的东西驱赶,纷纷扑腾着翅膀,凄厉嘶鸣着逃离,有几只乌鸦甚至慌不择路,朝李楹身?上撞去。
崔珣却眼?疾手快,将她拉到一旁,避开那几只乌鸦,有一只乌鸦掉到了?地上,崔珣低头看向那只乌鸦,微微皱了?皱眉,李楹已经挣脱他的手腕,她又往后退了?几步,崔珣却抬起?头,抿唇道:“过?来。”
李楹愣了?愣,崔珣又说?了?声:“过?来。”
李楹回过?神来,她不大?情愿的往前走了?两步,走到崔珣身?前,崔珣张开身?上披着的鹤氅,举着手臂,将她牢牢遮挡起?来。
后面天空还有数不清的乌鸦扑腾着翅膀朝两人飞来,但是李楹头顶被鹤氅遮挡,已经完全看不见那些乌鸦了?,她身?量比崔珣要矮上不少,看他的时候,要仰着头看,月光昏暗,但两人距离实在太近,她能看见崔珣沉静如海的双眸,能看见他高挺笔直的鼻梁,能看见他略显苍白的薄唇,还能闻到他伤口?裹着的绢布上草药芬香,李楹忽不自然的,移开自己的目光,不再?看他,腿脚也想往后退,离他远些,再?远些。
但她脚刚动了?动,崔珣就道:“别动。”
李楹不看他,小声说?道:“我?是鬼魂,这些乌鸦是活物,它们撞不到我?的。”
崔珣只道:“如果?你不想死第二次的话,就不要动。”
李楹愣住,她脚步也顿住,不再?后退,而是安安静静的呆在崔珣为她支起?的鹤氅下面,只是却再?也没有仰头,去看崔珣的潋滟面容,她垂着首,不经意间看到崔珣蹀躞带上挂着的鎏金香球,那是她送他的香球,他真的就一直挂在腰间,从没离身?过?
李楹就这般,看着系着银链的鎏金香球微微摇晃,不知多了?多久,她耳中再?也听不到乌鸦扑腾翅膀的声音,崔珣这才放下支着鹤氅的手臂,他一放开她,李楹就立刻从他身?前离开,往后退了?两步,她有些尴尬,于是挠了?挠自己耳垂,想了?想,说?道:“你刚刚说?,不想死第二次?这是什?么意思??”
崔珣用脚尖拨了?下方才掉在地上的一只死去乌鸦:“你看。”
李楹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的瞥了?眼?,这一瞥,她便惊吓出声。
原来那只乌鸦,眼?睛被活生生挖去,只留下两个流血的血窟窿,而且除了?眼?睛,胸口?处也有一个血窟窿,血窟窿里,却没有心脏。
没有心脏的乌鸦,是怎么飞的?
崔珣抬眼?,望向零星灯火传来的地方:“或许答案,便在前方鬼市。”-
鬼市位于务本坊的一处僻静荒林,林中一片漆黑,连月亮都?隐在云层中,鬼市无光,李楹只能通过?来往的人提着的幽暗灯笼,或是举着的火石,勉强看清摊位情况,鬼市摊位之间隔的很开,卖的也不是寻常之物,离李楹最近的一个摊位,便卖的是几件残破的金缕玉衣,而金缕玉衣,乃是汉朝贵族的丧葬殓服。
所以这一看,便是摸金校尉所盗之物。
还有一个摊位,卖的不是死物,而是关在笼子里的一只只黑色硕鼠。
李楹越走,越心惊胆战,但她就算再?心惊胆战,也不愿意靠的离崔珣近些。
崔珣也感?觉到了?,他说?:“还在生气?”
“没有生气。”李楹说?:“我?是不想你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个人去承担,所以想帮你,但是,你不愿意我?帮,我?也没有法子。”
崔珣默然,他没有说?话,李楹也不再?说?话,只是沉默走着,她却没有发现,一棵枯树上,一双幽幽碧眼?,却始终追随着她的身?影。
第035章第35章
鬼市里,摊贩都神情木然,既不叫卖,也?不吆喝,和当日上元灯节的摊贩形成鲜明对比,李楹还看到有摊贩和客商起了冲突,两人先是恶言相向,继而大打出手,但是旁边摊贩半点都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依旧只?是冥然兀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等待着客商。
崔珣道:“这些人卖的都是奇诡之物,不能以常人的想?法来揣度。”
李楹点了点头?:“但这里的确是一个藏身的好场所。”
普通人不敢来,来的大部分都身?负公案,自然不会去报官,所以蒋良才选择躲藏在这里。
李楹问:“但是蒋良,真的会在这一躲三十年吗?”
“他若还在长安,那这鬼市便是他的最好选择。”
“那他还在长安吗?”
“不知道,但蒋良是宦官,没有胡子,我们在此一寻便知。”-
两人找寻间,并没有见?到大约五十来岁,没有胡子的摊贩身?影,正?当李楹准备问崔珣,蒋良是不是不在这的时候,却见?崔珣在一个?摊位前停住脚步。
那摊位卖的是弓箭、长刀等物,俱都锈迹斑斑,崔珣目光,凝聚在一把?铁胎弓之上。
这把?铁胎弓弓身?以全铁打造,弓弦以柘蚕丝制成?,柘蚕丝极为坚韧,制成?的弓弦不但不易断,而且相比牛筋制的弓弦,更易在战场上切杀敌人咽喉,大周武将惯常用?此弓,崔珣目光愣愣看着这把?弓很久,他准备拿起时,忽然另外一只?手,拿起这把?弓。
是鬼商,鱼扶危。
鱼扶危也?瞧到了崔珣,以及他身?边的李楹,李楹上着碧衫,下着红黄间色裙,发髻插的是海棠石榴玉簪花,额间点的是滴珠状花子,与华裾鹤氅的崔珣站在一起,甚为般配,而鱼扶危则穿的是一身?葛布皂袍,大周律令规定,商人禁华服,禁骑马,禁入仕,鱼扶危瞧了瞧两人,他微微一笑,然后?拿起摊位上的铁胎弓。
铁胎弓的弓身?上似乎刻着几个?字,鱼扶危念道:“崔,望,舒。”
他看向崔珣,笑道:“失敬失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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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把?弓,是崔少卿的旧物。”
李楹也?好奇的瞧着那把?弓,她对崔珣道:“这是你的弓?”
但是崔珣的弓,怎么会出现在鬼市呢?
还没等崔珣回答,鱼扶危就问那摊贩:“喂,这把?弓,你从哪偷来的?”
那摊贩头?都懒得抬:“什么偷来的?是一个?突厥胡商欠某银钱,送某的。”
“突厥胡商?”鱼扶危看向崔珣笑道:“这弓,不会是崔少卿投降突厥的时候,突厥人缴获的兵器吧?”
崔珣紧抿着唇,目光之中已隐隐有愠怒之意,鱼扶危见?好就收,他将那把?弓递给?崔珣:“崔少卿,是某又胡言乱语了,这样吧,这铁弓的钱,某付了,就当送给?崔少卿赔罪了。”
崔珣冷冷从鱼扶危手中夺过弓,铁胎弓弓身?已经布满了斑驳锈迹,崔珣纤长手指轻轻滑过那些凹凸不平的锈痕,铁弓曾经的锋利与光泽已完全消失,他眼神有些许恍惚,或许,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弯弓射雕,箭矢如流星的少年。
鱼扶危从随身?算袋中取出一吊钱,递给?摊贩:“这够吗?”
那摊贩抬起头?,他大约六十来岁,眼睛有些浑浊,他接过那吊钱,但发黄的双眼却定定看着李楹,他忽对着李楹身?后?方向说道:“小心。”
李楹还没来得及思考他是不是能看见?她,就不由顺着摊贩的目光,回头?望去,只?见?身?后?树桠上一团黑色野猫,瞳孔闪烁着幽绿色光芒,正?脚步悄无声息的,朝她的方向走来。
说这黑猫是一团,而不是一只?,那是因为这黑猫的轮廓在夜色中,就像一团黑色的浓雾,看不清模样,黑猫眼见?被发现,它尖锐呼啸了声,然后?以一种近乎妖异的姿态,疾速朝她扑来。
黑猫快,崔珣更快,他迅速从摊位箭筒里抽出一只?箭,然后?转身?,左手持弓,右手拉弦、搭箭,一套动作一气呵成?,但是那把?他拉开千百次的弓,此时却连拉到一半都勉强,那只?箭也?没射出去,而是歪歪斜斜,飞了一丈远,掉到了地上。
黑猫龇着牙齿,弓起的脊背毛发直立,尖锐的獠牙锐利如锥,身?体在火石微光下居然没有半点影子,眼瞅着它尖牙朝李楹咽喉处咬去,李楹惊叫一声,鱼扶危已经从崔珣手中夺过铁弓,一把?抡了过去,正?砸在野猫身?上,黑猫扑通一声,落在地上,翻滚了几下,然后?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黑猫的腿脚处被铁弓锋利弓弦割伤,滴滴答答流着血迹,它愤怒瞪了一眼鱼扶危,幽绿瞳孔收缩成?针尖般大小,然后?才不甘心的龇牙咧嘴嚎叫了声,一瘸一拐往荒林深处奔逃而去-
等到这只?诡异黑猫彻底消失在三人视线中,鱼扶危才拉了拉弓弦,他轻松就将弓弦拉到满弓,他虚放一箭,嗤笑道:“看来是长安城的风花雪月让崔少卿醉了骨头?,这才连自己的旧弓都拉不开。”
崔珣看着鱼扶危轻松拉开的弓弦,手腕旧伤处传来一阵一阵如针扎般的绵绵刺痛,藏在黑色鹤氅里的拳头?慢慢攥紧,他再也?没理鱼扶危,而是转过身?,往鬼市外走去。
鱼扶危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崔珣会因为他的话十分恼怒,但没想?到他居然就这样走了,这还是那个?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酷吏崔珣吗?
李楹看着崔珣萧索背影,她抿了抿唇,走到鱼扶危面前,然后?从荷囊中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明?珠:“给?你。”
鱼扶危回过神来,他道:“这是做什么?”
“谢你救我之恩。”
鱼扶危心中高兴,他呵呵笑道:“举手之劳,何必言谢?”
“收下。”
李楹的语气和以往不太一样,隐隐带着一丝大周公主的威仪,鱼扶危愣了愣,然后?接过这颗明?珠,李楹见?他收下,于是道:“我的事了了,接下来,我该和你谈谈崔珣的事了。”
鱼扶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崔珣的事?”
李楹摊开手掌:“把?崔珣的弓,给?我。”
“你要他的弓做什么?”
“还他。”
鱼扶危愣了下,然后?说:“这把?弓,他连拉都拉不开,公主还要还他?”
“拉不开,那也?是他的。”
鱼扶危无奈,他将铁弓递给?李楹:“某真不知道,公主为什么对个?声名狼藉的奸佞那么好。”
李楹接过铁弓,她敛眸:“鱼扶危,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个?大英雄?”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鱼扶危的名字,而不是尊称他为“鱼先生?”,鱼扶危一怔,李楹道:“你是不是觉得你以商贾之身?,当面奚落一个?声名狼藉的奸佞,很了不起?”
鱼扶危怔愣,他辩解道:“某没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反而是公主你,和这样一个?过街老?鼠搅合在一起,不嫌脏吗?”
李楹闻言,只?是轻笑:“鱼扶危,假如崔珣真像你说的那么坏,早在你在他家中说他坏话的时候,他就给?你抓进察事厅了,你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奚落他拉不开自己的旧弓?”
鱼扶危张口结舌,他想?反驳,但不知道如何反驳,片刻后?,才苍白无力?的说道:“那是因为……因为他需要某给?他找一些别人找不到的货物。”
他此话一出,自己都觉得无法说服自己,他就算能通阴阳两界,但充其量也?只?是个?商人,这天下能通阴阳两界的商人又不止他一个?,崔珣哪里会因为这个?借口不杀他。
李楹摇头?道:“他只?是不想?和你计较罢了。”
鱼扶危语塞,李楹又道:“你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说他坏话了,我不爱听。”
鱼扶危懵在当场,李楹没再理他,而是抱着崔珣的旧弓,转身?离开他的视野,半晌,鱼扶危才回过神,他攥着手中明?珠,回过身?子,看向那提醒李楹黑猫的摊贩,那摊贩神情依旧木然,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一般,鱼扶危莫名心头?一阵火起,他将算袋扔给?摊贩:“全买了。”-
李楹抱着弓,这旧弓很沉,她气喘吁吁,一路小跑,才追上崔珣。
崔珣眼眸仍然是以往那般古井无波,苍白如雪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李楹唤住他,将弓递给?他。
崔珣停下脚步,望着那把?旧弓,双眸冷淡如霜雪,半晌,才伸出手,去碰铁弓,还没碰到,李楹却抢先说道:“不要扔。”
崔珣怔了怔,李楹又道:“你扔了,我也?会捡回来。”
崔珣清瘦如竹的手顿在了半空。
然后?他收回了手。
他一言不发,重新往前走去,李楹抱着弓,说道:“我方才和鱼传危说了,让他不要再在我面前说你坏话了,我不爱听。”
崔珣听罢,他沉默了下,说道:“天下人都在说,你管不过来。”
“管到一个?是一个?。”
崔珣默然无语,李楹也?没说话了,荒林中只?剩下崔珣乌皮靴和李楹重台履踩在枯叶上的沙沙声,两人安安静静走了一会,忽然李楹说道:“崔珣,很重。”
崔珣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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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月色下,李楹捧着铁弓,仰头?看着他,眸光清亮,宛如晨露,崔珣定定看着她双眸,然后?抿了抿唇,从她手中接过旧弓,继续往前走去。
李楹低下头?,嘴角浮现一丝浅浅微笑,她又问:“崔珣,我们去哪?”
崔珣道:“地上,有血迹。”
李楹定睛一看,枯叶之上,是有滴滴殷红血迹,她恍然:“是方才那只?野猫的吗?”
“那不是野猫。”
“不是野猫,是什么?”
“是,猫鬼。”
第036章第36章
猫鬼,据说是巫蛊的一种,行巫者将活了二十余年的老?猫杀死,然后以符咒将它的魂魄困住,每逢午夜时分,以自己的精血和硕鼠祭奠,如此养了数十年后,老?猫魂魄便会受行巫者操纵,去害行巫者要害的人。
怪不得刚刚那只野猫,在火石微光照耀下都没有影子,原来那不是活猫,而是一只猫鬼。
李楹喃喃道:“所以我们方才见到的没有心脏的乌鸦,也是猫鬼所为?”
崔珣颔首:“想必是猫鬼吃了乌鸦的眼睛和?心脏,又驱使尸体飞行,其余乌鸦才会惊慌失措,迫不及待逃出荒林。”
李楹问:“那猫鬼扑到我身上,也是想?吃我?”
“应是如此。”崔珣道?:“猫鬼被巫术饲养数十年,已成恶魂,恶魂最喜虐杀比其弱小之物,故而那猫鬼虐杀了乌鸦,又想?去?吞食你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