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镜仰在榻枕上握着她的?手好笑,“谁不知道你最是温柔体贴?”
媛姐待要默默退出?去,偏给玉漏看?见,趁势把手从池镜手里抽出?来,“媛姐,进来坐。”一面推池镜,“你到那边去吧,叫金宝再给你敷一敷。”
池镜起身出?去,没有?逗留,一径出?门,和永泉骑着马一路往码头赶去。却只到码头上那二丈高的?山路上便?停马下来,站在路旁向人来人往的?码头上了望,果然寻见了凤翔的?船。
凤家?的?几个下人刚往船上搬抬完东西,凤翔独自站在那栈道上向水面眺望,一动不动的?。水上有?波澜层层地向岸上推来,脚下的?木栈道也有?些轻微地晃荡,使他回?想着回?南京这一程,真像钻进个套子里。
细细想来,恐怕还真是个圈套,但在他的?仕途生涯却不见得是件坏事,这圈套牵引着他这样一个在官场上不懂讨巧的?小小县令,找到了晟王和权倾朝野的?池邑做靠山。他相信他二人收到他和张大?人揭露兆林的?书?信不会袒护,否则池镜怎么对付兆林?
池镜这是一石二鸟之计,从前池镜就?常取笑他是刚极易折,劝他要懂得朝中无人莫做官的?道理。那时听着,权当是他的?随口之言,没放在心里,没想到还是池镜,一直替他记在心里。
越是如此,他们之间越是说不清到底谁欠谁。他想来好笑,池镜一向是这样,叫人爱也爱不起,恨也恨不透。
“三爷再不下去,船就?要开了。”永泉在旁道。
池镜笑了笑,跨上马,却掉头回?去了。归家?也没告诉玉漏是往码头去了一趟,玉漏问他,他只说是外?头会朋友的?局去了。
他永远不能习惯将所有?情绪暴露给人看?,即便?是玉漏,也对她有?所保留。所以到今天,也彻底懂得她的?温柔却疏淡的?保护色。
玉漏听见他肚子咕噜噜在叫,瞥了他一眼,“会朋友的?局,连顿饭也没吃?”
他歪在榻上看?着她倒茶过来,笑着批判,“你这个人就?是聪明得过了头,难道没有?告诉你,女人太聪明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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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漏旋裙坐在榻上,忽然十?分俏皮地向他一笑,“可我会装傻啊。”
他一下把那炕桌拽到角落里,将她拖过来搂着大?笑,心里是开怀的?。终于亏欠他的?,或是他亏欠的?,他都和他们清了帐,从此是一身干净。可心一旦彻底放宽,又感到广袤得孤单,他只能将她一再抱紧。
玉漏给他勒得有?些喘不上气,拍打?他的?胳膊,他松开了些,她退开点,看?到他脸上有?些莫名的?寂寥的?情绪。黄昏橙黄的?阳光里,她莫名心软,归咎到孩子身上,人说怀孕的?女人会多一种温柔的?母性。其实到底怀没怀孕也不知道,但她情愿这样想。
她控制想要抚摸他的?脸的?冲动,起身往帘下吩咐丫头摆饭,又走回?来道:“我吃过了,找不到你,就?没等你。”
好像是故意要告诉他她是不会为了等他饿着自己的?肚子,他听了也原谅。其实她越是这样讲,他越有?点高兴,知道她是故意抵触心内的?柔情,这是好事,倘或对他没有?这柔情,也不犯着抵抗了。
他吃饭吃得极不认真,牙箸闲挑着,有?一片黄昏落在圆案上,可以在那紫黑的?颜色里看?见点点尘埃,便?扭头和金宝说:“你看?你们,搽桌子搽得这样马虎。”
金宝晓得他又在装怪,鼻子轻轻哼了声,扭头出?去了。
他故意吃得心不在焉,想看?玉漏会不会管,犯了孩子气,像小时候和先二太太赌气不吃饭。玉漏也像先二太太一样事不关己,坐在那榻上捧着绣绷子绣一张婴儿的?繦褓,没有?劝。但眼睛总是禁不住时不时向饭桌上斜一下。
他捕捉到她的?目光,不由?得兴奋,尽管她一句话不说,也像给了他无限希望。他这个人,给点颜色就?要开染坊,心里想,早晚有?一天,她会拿出?全部的
?爱给他,只要他耐心点。
玉漏忽然说:“那是媛姐午晌送来的?熏肉,是她娘托人从句容乡下捎上来的?。”怕这句话显得有?劝饭的?嫌疑,她又漫不经?意地举起绣绷看?花色,添一句,“我叫人送了些去汪家?,免得芦笙抱怨咱们想不到她。”
池镜歪着脸,望着她笑,看?见她半侧的?身子给黄澄澄的?光镶滚着,像是尊发光的?神?像。
玉漏给他看?得很?不自在,觉得他那目光像根藤,不知不觉遍布她全身。她瞟他一眼,“我是怕她背地里咒我。”是指芦笙。
池镜仍是笑,从前她在他面前扮柔和,如今她又在他面前扮刻薄,她似乎总朝反向走,很?擅长和自己较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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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给他笑得毛骨悚然,起身到廊下和金宝她们说话去了。
他自己在屋里,听见她们嘁嘁哝哝的?声音,也听见后头上漆的?工匠正在收工。昨日就?把那间正屋腾空了,燕太太先前使的?那些家?具都搬进了库里。这个人彻底绝迹在他的?生命里,他没有?觉得遗憾,像当初先二太太死的?时候一样。因为她们都令他失望。
结同心(十四)
时近中秋,热孝未过,不好敲锣打鼓宴饮听戏,老太太吩咐连许多亲友也未曾请,只命在小宴厅内摆了几席,使?族中亲眷聚在一起吃饭赏月。因此这一节玉漏轻省许多,中秋过后也不觉劳累,隔日就有空子去看望玉娇。
可曲中那地?方,又不是卖花卖菜的,寻常妇人不好去得。便和池镜在中秋前?头就商议好的,使?永泉去秦家捎了句话?,约玉娇玉白寺相见。恰好月初的时候太医诊出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说往庙里?还愿也合情合理。
预备好了香油纸蜡并一些鹅黄缎子,老太太她?们知道她?要庙里?去,也预备了些香油银钱请她?带去添。满满装了两大车,跟着去丫头婆子小厮有二十来?个,单是马车就派了五辆。
翠华昨日派车的时候就和玉漏说:“还是三奶奶体面,一个人去上香就摆了这样大?的排场。”
口气听着发酸,当然不是为排场的事,说到底还是因为玉漏确诊了有孕,不免把她?的心事的牵动出来?。她?一面说,一面笑着推搡着玉漏,恨不能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摔出去,“老太太愈发疼你了。”
玉漏身子晃了晃,没说什么,笑着告辞走了。
一大?早跟去的人就在门上候着了,老太太先遣人到玉白寺打了招呼,叫那里?收拾出一间清静禅房来?给玉漏休息。
池镜因节下不上学,另有许多应酬,不得陪着她?去,趁她?在镜前?换衣裳,便走到一旁嘱咐,“寺里?台阶多,你留神,叫丫头们在左右搀扶着。”
玉漏扭脸笑道:“我不过是怀孕,又不是瘸了残了,哪里?就连路也走不得了?这才不足三个月,依你的话?,等月份大?起来?,我索性连床也不要下了。”
池镜轻叱了一句,“乱说!以后这些不吉利的话?不要讲。”转身坐回了榻上吃茶。
玉漏抿着嘴,自从确诊出孩子,他就忽然变得有些迷信起来?。她?犯了他的忌讳,晓得他不高兴,少?不得走到跟前?去哄他,“你还不走?今日不是纪家请客?”
他垂着眼不看她?,“我等着你一齐出门。”
“那你席上少?吃酒。”
这就算是哄人的话?了,池镜心领神会,没奈何地?抬起脸朝她?笑了一笑。
出门便分?道扬镳,玉漏自往北去,那玉白寺在闹市,香火惯来?鼎盛,池家只玉漏一人出来?,因此没叫清寺。到的时候赶上午饭,人正多,老法师将玉漏请到禅房先歇息。午饭是府里?预备好了带来?的,不过借寺里?的灶房热了上来?。
吃过午饭,翡儿到耳边说了两句,玉漏便吩咐屋里?一干人,“你们都自去吃饭吧。”
一时人散了,翡儿才出去请了玉娇来?。玉漏对丫头们只说是娘家表姐,凑巧今日也来?进香,便请来?屋里?聚聚。
玉娇只带了两个丫头,也都赶出去了,坐下来?便取笑玉漏,“啧啧啧,池三奶奶好大?的阵仗,我看见好些下人跟着来?,总有二三十个吧?还有车上拉的那些东西?,怪不得那老方丈待你就像待佛爷一般敬重,原来?佛门圣地?也逃不过一个‘利’字。”
“你一张嘴就没好话?。”玉漏嗔她?一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玉娇见她?不像从前?一样和她?唇枪舌战,倒觉得没意思,把嘴一撇,“你怎么不和我硬顶着了?”
玉漏笑道:“我有了孩子,想积点口德。”
说得玉娇大?惊,忙完她?肚子上瞅。玉漏把手贴上去道:“还不足三个月,此刻看不出来?。”
“你要生个儿子,池家迟早就是你的了。你们二爷死得早,生前?也没留下个一男半女。”
“还有大?爷大?奶奶呢。”
玉娇听她?这话?好像意有所指,没搭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玉漏进而?直言,“你跟着我们大?爷混,能混出什么结果?至多不过娶你做小,是谁从前?心气那样高,不是看不起给人做小?”
玉娇乜眼反驳,“我又没说要给他做小,池家那样的门第,你当是宝,我可不稀罕。我现下过的是自己的日子,不知多自在,犯不上给谁做小老婆去。”
“此刻你年轻,当然这样说,那往后呢?何况听三哥说,朝廷的旨意估摸着这几日就要到了,怎么处置大?爷还不知道呢,将来?如何,你都要有个打算。”
“你家三爷不是说罪不至死嚜。”
玉漏马上放下茶碗,“噢,听你这口气,要是他一辈子不死,你还真预备这样一辈子不明不白地?跟他混了?”
玉娇又不作声了,连她?自己也没任何打算。隔会她?说:“我不像你,连百年之后埋在哪里?的事都想好了,我从来?想不到那么长远。当初和小夏,稍微打算得长远点,还不是有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你约我相见,就是为说这些话??”
玉漏呷了口茶,咕哝一句,“我才懒得管你的事。”
玉娇沉默不语,她?眼下是过一日算一日,将来?如何不敢去想,想到就觉得有无尽的麻烦,那千丝万缕的麻烦结在一起,使?人更觉得前?途茫茫。好在她?习惯了这样没有定局的生活,从前?和现在都是一样。屋外和尚在撞钟,那撼天动地?的声音射出去,仿佛把一切喧嚣凿破了,忽然有天宽地?广的寂寞。
下晌归至曲中,进门秦家妈便迎上来?,抑着声气朝楼上指指,“大?爷来?了。”
原说好他今日不来?的,玉娇向楼上紧阖着的槛窗看一眼,“几时来?的?”
“衙门里?出来?就一径到咱们这里?来?了,家都没回。我看着好像是出了什么事,故意到咱们家来?躲事的。我说你上庙里?烧香去了,他也不走,在楼上睡了一觉,才刚醒没一会。”
玉娇撇下秦家妈上楼去,看见兆林仰在榻围上,一双眼睛痴痴望着梁上出神,脸色很不好看,似乎很疲惫。她?上来?他也像没听见,未曾看她?一眼。
她?轻咳了一声提醒,“昨日你不是说不过来?的嚜,做什么又过来?了?”她?笑着弯腰朝楼下要茶,把屋里?的窗户都推开,最后推到榻上方的窗户,“你也不嫌闷热。”
空气马上像血液一样流通起来?,兆林才从浑浑噩噩中醒来?,想起早上的事,脑袋仰在榻围上苦笑,“出了点事,到你这里?来?躲清静。”
“出什么事了?”
“早上有太监到衙门传旨,皇上革了我的职,派我到四川盐课提举司充五年的库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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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娇忙坐下来?,“因凤家的案子?”
兆林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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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点头,本来?以为那张大?人与凤翔将事情先只会二老爷和晟王后,事情就是不了了之,不想晟王和池邑收到信后,想着兆林犯的此案并?不算大?,若叫人拿作话?柄反倒不上算,便又将此事上奏了皇上,并?请皇上从重惩处。皇上念其二人不曾包庇袒护,并?未重罚,只下了这
道旨意。
“这总比丢了性命或充军发配要强些吧。”玉娇宽慰。
“我这事根本也不至于丢了性命,到四川去做个库使?,和发配也差不多。”
玉娇见他愁眉苦脸,调侃道:“噢,原来?你是怕到了那些山高水远的地?方吃苦,所以才愁得这样。到底是你们这样的公子,在这繁华京都住惯了,受不了穷山恶水的罪。”
“也不单为这个。”兆林向前?坐起来?,也坐不直,身形委顿,“我是怕我们老太太知道后,不定发多大?的火。早上太监来?传旨的时候我父亲不在衙内,还不知道。不过肯定有人告诉他,这样大?的事,他知道了也不敢瞒我们老太太,没准这会连他也正在家挨老太太的骂呢。”
果然叫他说准了,此刻大?老爷正跪在老太太屋里?请罪。老太太听后,气得三尸暴跳,一下从榻上跳下来?,走到跟前?去指着他脑袋骂:“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为了万把银子,就做出这等欺君枉法之事,还瞒着我不让我知道!”
大?老爷连头也不敢抬,忙伏在地?上,“都是儿子教子无方,累得家门无光,老太太丢了脸。都是儿子和孙子的不是,老太太息怒。”
“你们背着我做出这样的好事来?,还有脸叫我息怒!要不是有你兄弟在朝中斡旋着,你以为只革那孽障的职就能了事了?你们都是做着官的人,非但不能为你兄弟分?忧,反而?险些拖累他,拖累晟王,拖累了池家!要是这个节骨眼上皇上动怒,退了这门亲事,我看你们往后还敢在外倡狂去!那孽障人呢?快拿他来?!”
玉漏刚走到场院中,就听见老太太歇斯底里?地?吼出来?,吓得没敢动,从未见她?老人家发过这样大?的火。丁柔向她?迎来?,问有什么事,她?忙摇手,“没什么事,才刚从庙里?回来?,过来?给老太太请安。”
丁柔小声道:“那快别进去了,老太太发了好大?的火。”
“怎的?”
“听说早上有太监传旨,皇上革了咱们大?爷的职,派他往成都府盐课做库使?五年。”
玉漏明知是为什么事,却仍旧作出震恐的模样,“敢是大?爷犯了什么事?”
“还不是为二奶奶娘家二哥那案子,当时老太太都不管了,谁承想大?爷竟然背地?里?收了那陆家的钱,反帮着陆家疏通,诬陷凤二爷是主?使?。上回他们家凤大?爷回来?,把这事查对出来?了,就写?信告到了咱们二老爷和晟王那里?去,二老爷和晟王不好包庇,又上奏了皇上。皇上还是看在他二人的脸面,没有重罚,可到底闹得朝廷里?都知道了,咱们家丢了脸,老太太能不生气嚜?我看以后,大?爷是彻底在老太太跟前?得不着什么好了。”说到最尾,用一种另含深意的目光睇着玉漏,朝她?笑了一笑。
这是自然了,皇上下令给革职的人,难道老太太将来?还要做主?把长阳侯的爵位承袭给他?这杆秤只能偏到他们这头来?。何况他们祖孙原就没多少?情分?,乍然分?离五年,更要形同陌路。
她?微微一笑,搡了下丁柔的手,“那我先回去了。”
回去一看,池镜不知几时也归家来?了,想是刚进门,还没换衣裳,正坐在小书?房窗下吃茶。玉漏一看丫头们不在,忙过去把这事说给他听。
池镜听了不出所料,只是笑笑,“旨意比我料想的来?得还快。大?哥呢?”
“还说大?爷呢,这时他也没在家,方才我从老太太那里?出来?,老太太正打发人找他去呢,一会找回来?,免不了一顿打。”
池镜忍不住奚落,“大?哥是给打惯了的,板子他倒不怕,只怕成都府路途遥远,在那里?待几年,他吃不得那份苦。”
“又不是叫他一个人去,自然要打发些下人跟着去服侍。”
“再?有下人跟着,出门在外也不比家里?,何况成都府哪里?和南京比得?”
结同心(十五)
池镜说起兆林的事很不以?为?意,因为?早有预料。说过几句就懒得说了,拉着玉漏踅进卧房,问她今日?到庙里上香如何,仿佛在她身上发生的无关紧要的琐碎都比兆林重要。
玉漏和他说玉娇,“我劝她早日?有个打算,她听不进去。她那个人就是这样,顾前不顾后的,难道真在曲中那地方住一辈子?”
他笑起来,有一丝淡淡的苦意,“不是谁都像你,早早的就能将自己的未来盘算得滴水不漏,多的是人走一步算一步。”
似乎不是什么好话,玉漏嗔了?他一眼,“你还不是一样。”
“我又没说你这样不好,我是说,人和人不一样,你说不动她就不要说了?。”
“我才懒得理她。”她把?嘴一撇,表示不关心。
话虽如此,但池镜知道她闲下来便?为?玉娇的未来打算,只是嘴上不肯承认。她连待亲姊妹也?是这样子?,他倒宽心了?许多。
听见下晌兆林给找了?回来,照例逃不过?一顿打。不过?老太太体谅旨意叫他近日?前往成都府,怕下半截打坏了?不能动身,便?叫两?个小厮照着他背上打,肋骨打伤了?一根。
翠华亦是这时才晓得他和陆家的事,看见他给人抬回来,先就骂他一通:“你真?是胆大包天,敢背着老太太和老爷做这种事,打你也?是活该!这下好了?,官也?丢了?,惹怒了?老太太,往后还有我们的好果?子?吃么?侯爵你别想,只怕连那些家私往后也?分不到多少?到咱们头上!”
兆林趴在床上,疼出一脸汗,任凭丫头给他上药,眼睛半睁不的,有些昏昏欲睡。
她看见了?,也?像麻木了?似的,再不会觉得心痛了?,反正知道他的伤没几天又会好。好起来,人也?还是原样。
“你死人啊不开腔!”
他撩开眼皮看她一眼,没有说话的力气。
“怎么就不打死你呢!”翠华踱在床边,“说你收了?那陆家一万银子?,我怎么一个子?没见着?钱呢?”他把?脑袋偏到床里头去,懒得理她的样子?。她恨得咬牙,“一万银子?,你就拿到外头贴那些骚狐狸!家里的事你从来不管不问,有钱也?是自?家逍遥,我要你做什么?不如打死了?好!”
他现在有点厌烦听见这个字眼,此刻才明白自?己惯来那种挥霍原来是带着报复性?的。她实在是灰了?心,走到榻上去坐着哭,他也?像没听见,不曾转过?头来。空荡荡的院中不知哪里吹来几片梧桐,擦着地沙沙响,黄昏里充满一股秋意。
哭过?了?,也?还是要替他打点行囊。次日?刚拟了?张单子?,吩咐个婆子?往外头办东西,那婆子?刚去,就见络娴伴着脸进来。不必说,一定是来兴师问罪的,前头为?凤家那些地的事听说把?池镜打了?,这时又要为?陆家的事和他们闹,好像无事可做,只好四处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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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债。
翠华懒懒地掉过?身去,往那边里间进去,“二奶奶进来吃茶。”
络娴气汹汹跟着进来,随手摔下帘子?,明知兆林在那边卧房里,却不敢进去问他的罪,只问翠华,“真?是黑透了?心,竟为?点银子?,向着外人坑害自?家人。”
先前是不知道这案子?是兆林背地里使?黑手,昨日?听说了?,也?没过?分惊骇,反正池家的人什么事做不出?好在老天有眼,兆林丢了?官,挨了?打,发配四川,老太太早上还特地叫了?她去说:“你大哥一贯是个混货行子?,一时猪油蒙了?心,现今朝廷已罚过?他了?,我也?打过?他了?,你不要放在心上,都是一家人。”
既是安慰,也?是把?自?己撇清。
络娴只是坐在椅上一言不发,彻底寒了?心,谁拿她当一家人?
却不能对老太太发脾气,只好来找翠华撒气。也?知道翠华根本不会理她,但就是心有不甘。她说:“是我傻,净是给自?己家里人耍得团团转!”原是打算要骂人的,自?己也?没想到,此话一出,竟然?想哭。
“这事我也?是昨天才晓得,二奶奶别生气,我代大爷给你赔个不是。”翠华陪着笑脸,朝瑞雪递了?个颜色。
一时瑞雪去拿了?个沉甸甸的包袱回来,翠华接过?去,放在炕桌上,“我晓得先前为?这事,凤家花了?些钱,我这里有五百两?银子?,二奶奶拿了?去交给你二嫂,算是我们给她赔礼。”
络娴倒没想到她一向一毛不拔的人会舍得赔钱,嗤了?声,“你们赚了?一万银子?,就赔我们五百两??你这算盘倒是会打。”
“他在外头赚多少?,又没有一个钱带回家来,你还不知道大爷,比谁不会花钱?我这是念在夫妻一场才替他赔这个钱,二奶奶要是不
稀罕,就去问他要,能要得了?多少?,都算你的。”
横竖兆林业已受了?朝廷处置,就是不赔钱也?拿他没办法。络娴除了?胡搅蛮缠闹一通根本也?没有别的本事,好像上回在玉漏他们屋里闹,终没能得到什么好处。她和凤家,终究是给他们欺负了?,翠华这点补偿,也?不过?是看在妯娌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份上。她此刻才看清自?己不过?是只纸糊的老虎,只得个脾气大,别的一无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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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了?银子?走了?。翠华向着窗户上她的影子?啐了?口。
回头走进卧房,把?这账算在兆林头上,“我一个钱没得你的,平白倒替你折出去五百两?。”
经过?一夜,兆林背上的伤口结了?痂,精神也?好起来一些,趴在枕上笑道:“难道先前我赚的那些钱没有抬回来给你?这会又为?几百两?银子?和我算。”
“先前是先前,我只问你,那一万银子?呢?”
“哪有一万,当时打点衙门的人你以?为?不要钱?”
“打点那些人满破不过?花二三?千银子?,哼,你少?来哄我,钱是不是给了?那个什么秦莺?你是我的丈夫,反替别的女人去赚钱,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一说到此话兆林就不开口,沉默一阵,忽然?和她说:“你要是敢去问她要钱,我们夫妻情分就算到头了?。”
给他猜着了?,翠华不由得大哭,跑来打他,一拳一拳专朝他背上捶。他背上尽管很痛,但心里却觉得她那拳头不过?隔靴搔痒,他暗暗为?保护了?玉娇自?得,恨不能这一刻给玉娇看到,好叫她知道他也?为?她承受了?些苦痛。
隔几日?身上的伤好了?点,便?钻到秦家院去,去得十分突然?,杀得人措手不及,玉漏听见院门外他的声音,有些慌不择路,玉娇忙让她藏到楼上去。
“他要是上楼怎么办?”
玉娇只顾将她往楼梯上推,“不会的,有我拦着呢!”
旋即迎到屋外,使?秦家妈开了?门。兆林在门前掉过?身来,脸上有些等得不耐烦的表情,但看见她即刻便?散了?,微笑着走进院中。她们院里有棵瘦高的橘子?树,碎叶影在他脸上挹动,屋后头有哗哗的河水流动的声音,她忽然?发现,他这几日?没来,她是有点想念他的。
但马上想到玉漏才刚说的话:“天下男人,他就算头一个靠不住!”
她想着笑起来,远远望着兆林,“你怎么得空来了??不忙着在家打点行李?”
“打点行李自?有家人去办,又不要我操心。”兆林走来揽住她的腰往屋里进,有意给她知道,“前几日?不得空来是因为?给我们老太太打得重了?些,在床上养伤。”
“可见你们老太太是气坏了?。”
事到如今,兆林反有些报复性?的快意,“可不是嚜,从未见她老人家动过?这样大的火,想是后怕,怕为?我的事牵连了?家里。”
“就只打了?你一顿?”
“难不成还要杀了?我不成?”兆林笑笑,有点失落的样子?,“不过?想必是对我是失望透顶了?,往后就全指望着我们三?弟了?。”
玉娇有点心虚,没再和他说这话,站在大宽禅椅旁边,扯着他的襟口往背上看,“我瞧瞧打得多坏。”
“到楼上去,我脱给你看。”
玉娇忙将他肩膀摁住,“嗳,别上去!”
“为?什么?”
她咬着嘴唇笑了?笑,搡他一下,“你这个人,到楼上去,脱了?衣裳,还有得消停么?还伤着呢,别胡作乱造的,仔细结的痂又裂开了?。”
本来没想这回事的,给她一提,就有些心猿意马。兆林偏起身拉着她要上去,“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拉到楼槛底下,玉娇死死抓住阑干,“你老实点,大白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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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宣淫,你没听过??”
两?厢拉扯不下,兆林渐渐觉得不对,“未必你楼上藏着人?”
玉娇心里咯噔一跳,不慌不忙地笑着朝他挤眼睛,“你就当我楼上藏着人好了?。”
他反而不知该信该疑,一手抓住阑干,将她抵在怀里,半笑不笑地神气,“藏的什么人?”
“一个妓.女家里,除了?窝藏男人,还能藏什么人?”
她越是这样说,他又越是不信。不过?到底没敢上去,怕上去真?撞见个男人,自?己也?尴尬。因为?她从不是属于?他的。
他又坐回椅上去,闷头笑了?会,听不见笑声。玉娇在楼槛底下站了?会,款款走过?来,两?个人都沉默着。
一会他忽然?提议,“不如你陪我到成都去。”
她错愕片刻,笑了?,没作声。
“怎么样?”
她仍不说话。
兆林等了?会,有点失望,“我下月初十那天动身,乘船到重庆府。”
他丢下这话便?走了?。玉娇还在椅上呆呆坐着,听见院门阖上了?,长长地吱呀一声,拖拖拉拉的一段缘分。
未几玉漏由楼梯上咚咚跑下来,穿着池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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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的一件绿袍子?,戴着幞头,像个没怎样长大的小郎官。她扶正了?幞头走到跟前搡她,“你不要去!”
“你都听见了??”
玉漏旋到那边椅上,向炕桌上欠着身,神色有些紧张,“你吃的亏还不够?还信男人的话?大爷的话更?信不得!”
玉娇低着脸不则一言。
玉漏就知道她是有些动摇了?,心下恨她不争气,“吃一堑长一智,你到底要吃多少?亏才罢!你跟着他去,算什么?我都打算好了?,横竖你手上有钱,我也?拿出些钱来,咱们寻个买卖做,叫你这妈妈出面,咱们只管背后收钱。”
“我们做生意?”玉娇笑道:“我们哪会做生意。”
“不会就学,池家那些铺子?租给好些做大生意的人,不怕他们不帮忙。”
玉娇抬起头看她,“池家三?奶奶还要在外头做生意?”
玉漏郑重道:“人不论到什么时候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你们三?爷知道么?”
玉漏没吭声,要她全部信赖谁她是信不及,要留一手才安心。这话自?然?没对池镜说过?,觉得告诉他不安全,本来这打算就是为?了?防他。
玉娇望着她慢慢笑起来,难怪人都说她从没就没有玉漏精,她到现在也?学不会她这一套。这一刻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吃一堑长一智的本事,从前吃的多少?亏都抛在脑后。不过?她却忽然?看开了?,傻一点也?没什么,太精明了?免不得要患上疑心病。
她暗暗敲定了?主意,要和兆林到成都去。
落后几日?秦家妈忙着退房子?收拾行李,只那些银子?不晓得如何处置,“带上嚜,又不方便?,不带上好几年放在钱庄里,又不放心。”
玉娇望着那几箱银子?道:“咱们带上些盘缠,下剩的搁在玉漏那里好了?。”
秦家妈有些信不过?,“你妹子?那人太重利了?些,你放心得下?”
她想着笑了?笑,没说什么,还是定下主意把?银子?放在玉漏那里。这世上真?要谁都信不过?,那也?太悲哀了?。她走到隔扇门边倚着,门前的河水仍旧迢迢逝去,流淌得温柔缓慢,仿佛生命一样漫长。忽然?发现这次决定跟兆林走,还是和小夏那回有些不同,心里是做好了?将来会与兆林曲终人散的准备,并没有指望兆林什么。也?不像上回那样,带着一种急迫逃离的心情。她知道这次不是逃,是要去寻找。
给玉漏知道,气得个半死,可是人已走了?,她只得望着池镜搬回来的那几箱银子?把?玉娇骂了?个遍,由从前骂到她给玉娇判定的未来里。
“这个人就是蠢得出奇!上男人的当永远上不够。倘或换个男人也?就罢了?,你大哥,那样花!等着瞧好了?,往后哭着回来,我才不要理她!”
池镜散漫地在她面前踱着步,脚走往前虚晃一下,又掉个头,像在玩,“大哥总不会将她卖了?。”
她瞪他一眼,“噢,照你这样说,还要谢他了?!”
他坐下来,难得看她发脾气,饶有兴致,一面呷茶一
面看她的脸,觉得看新鲜戏一样有趣。
外面衰蝉连天,叫得人心烦意乱,到傍晚玉漏心头那股气方渐渐散了?,再想到玉娇,倒又佩服起她那股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倔强。窗外日?暮昏黄,看久了?有种恍惚眩晕的感觉,她扭过?头来,从镂空的罩屏上看见池镜就坐在那边小书房的书案后头,在看书,整个人给金红色的黄昏掩埋着。
他安静下来人就不一样了?,有种山沉水逝的颓伤与岑寂。这时候他不会再出门去了?,只会长久地坐在那里,等着掌灯。玉漏一霎对自?己感到灰心,知道即便?他不会走,她也?永远没有玉娇那种不计后果?的勇气,去和他完全靠近。不过?好在他有个孩子?在她肚皮里,使?他们的血脉迫不得已地联结在一起。所以?人家说,至亲至疏夫妻。
兆林走后,好一段海晏河清的日?子?,因为?临近送金铃上京的,府里日?渐热闹,忙着替金铃打点东西。但玉漏反而觉得清静得寂寞,仔细想想,大概是“敌人”一个个都销声匿迹了?的缘故。
这日?算是起了?点波澜,听媛姐说,凤二爷从官差手底下逃走了?。
玉漏惊骇连连,伸长了?脖子?问:“你听谁说的?”
“听蓝田她们说的,前日?官差押解凤二爷往登州服役,谁知在出了?城往官道上去的小路上,突然?不知哪里冒出来三?个拿刀的贼匪,打死了?两?个官差,把?凤二爷救走了?。”媛姐凑过?来,“听说是凤二爷从前结交的几个匪类,好几个官差如今都住进凤家去了?,埋伏着要抓凤二爷。”
“可抓到了??”
“凤二爷不见得那样傻,会跑回家去?”
玉漏摇头道:“我看他就是傻,本来在登州服几年役就能放回来的,这下做了?逃犯,罪加一等,抓回去还不是个死。”
正说话,池镜回来了?,媛姐便?告辞回去。玉漏跟着池镜进卧房换衣裳,见他神色不大好,待丫头出去后,窥着他的脸问:“可是外头遇着什么事了??”
昨日?池镜就听说了?凤二的事,使?永泉去打探得确凿,不由得心里有些惴惴的。又怕玉漏听后害怕,只瞒着不说,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挨了?史老侍读两?句骂。”
“他是你的老师,就骂你几句也?是为?你好。”玉漏见金宝端茶进来,亲手去接了?捧给他,算作安慰,“你听说没有,凤二爷跑了?。”
他立刻坐直了?,“谁告诉你的?”
“媛姐才刚说的,说是前日?的事。”
池镜点着头,“你近来不要出门,娘家也?暂且不要回去。”
玉漏眼珠子?一转,“你是怕凤二躲在哪里,预备对咱们不利?”一时又笑,“他好容易跑了?,还不跑远点,还在南京城晃悠什么,难道等着官府抓他?”
池镜也?怀疑自?己多心,不过?宁可信其有,“留心点总是好的,凤二那个人,一向浑身匪气,结交了?不少?不三?不四之人,性?子?又冲动。他和咱们早结了?仇怨,这回为?了?这桩案子?和那些地,心里只怕更?恨了?咱们一层。”
玉漏见他神色凝重,不好再驳他,笑着点头,“你放心,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安胎,太医说三?四月最是要紧的时候。”
他的眼睛跟着落在她肚皮上,脸色顷刻冰消雪融了?。她穿着碧青的长衫,一点看不出来,但摸上去有些隆起,他每次摸着都有种奇异的感觉。他把?她拉过?来,又贴上去摸,眼睛抬起来睇着她,“好像大了?点。”
玉漏脸往旁边一转,嗤地笑了?声,“你见天这样说。”有点鄙薄他这孩子?气。
笑得池镜不好意思,吭吭咳两?声,端得一本正经,有点二老爷的样子?。他没做过?爹,身边也?没有像样的例子?,算起来还是他父亲最像父亲,只好跟他学,说起是男孩的时候就板起脸,说到是女孩,又有些无措的温柔神情。
玉漏忍不住笑他,“这种事犯不着去学,等孩儿生下来,自?然?而然?就会了?。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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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做过?娘啊。”
“人家说女人天生就会做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不屑道:“不见得,又不是天下女人都是一个样。”
他的确也?在她身上看见些不一样,起初肚子?平平的时候还不觉什么,肚子?渐渐大一点,反能看见她偶尔坐在哪里忧虑地出神。她说是“觉得怪怪的”。
玉漏自?己也?说不出哪里怪,觉得好像是给命运挟持了?,肚子?一天天在长,也?一天天感到迷惘。
结同心(十六)
这一日午间用过饭,老?太太打发人来,将玉漏并池镜都?叫了去,商议打发金铃入京之事。婚期定在明?年春天,正?好派池镜送去,一并入春闱科考后再回来。
“你老?爷派了老?房来接,与那边礼部的一队人马一道来,看日子约是月中到,咱们家也派几十个人跟着,这边礼部也要派一队人马去送。到了京里,先在府里住些日子,等?春天行大婚之礼。镜儿,三奶奶这头你只管放心,等?她?月份大起来,就叫她?好生?歇着,我也不敢劳累着她?。”
玉漏在旁碰上茶,笑道:“瞧老太太说的,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我肚子里是池家的子孙,老?太太的曾孙,您还能亏着不成。”
老?太太笑?着接茶,眼睛盯在她?肚子上,“你倒好,不怎么害喜,不像那些女人似的,少遭罪。每日叫人送去的燕窝可吃着?”
“常吃着呢。”
老?太太又扭头?对丁柔道:“嘱咐厨房,三奶奶的饭可要仔细,别昏头?昏脑的乱给她?吃了什么,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我可是要一个一个细细问?的。”
“老?太太放心,这时候只派了两个厨娘专管三奶奶屋里的饭,别人不叫插手了,免得人一多,反倒乱。”
老?太太点了点头?,叫玉漏去坐,又商议了一阵金铃上京之事。
果然月中朝廷派的人和老?房一齐到了,和这边的礼部的人商议下来,怕走水路遇上河上结冰,便定下走陆路上京。
到十一月初一那日,人马簇簇,近二三百人天不亮便候在街前。一应嫁妆物件皆封箱装车,前后皆有官兵持械保护。天刚濛濛亮,金铃便穿着身簇新的绣金凤的衣裳先来给老?太太磕头?。老?太太并翠华,络娴,玉漏并二府四府众人口,及好些有头?脸的管事妈妈也皆穿华服,戴凤钗金冠相送。
一时磕完头?,大老?爷穿补服进来回,“去送的车马也都?预备好了,到时辰启程了。”
老?太太便拄着凤头?仗走下榻来牵金铃,“快别哭了,大喜的事,咱们高高兴兴的送你出门子。”
金铃将眼泪蘸干,欲言又止,复跪下去道:“孙儿今朝拜别族中亲友,心知此去,往后难再相见?,只愿家人日后万万珍重。”
说得众人又纷纷哭起来,老?太太最是哭得厉害,当着这些人,不得不卖力做戏。金铃也是看准了这点,朝她?伏下去磕头?,“孙儿心里有件事放不下,想?求老?太太成全。”
老?太太蘸了蘸泪低头?看她?,“什么事你快起来说。”
玉漏和翠华忙搀她?起身,她?抹干眼泪道:“母亲身子一向不见?好,还请老?太太换个太医给她?再瞧瞧看。”
满屋有一霎的悄然,谁不知道早就不叫给桂太太请大夫了,她?说“换”,代表着那是谣言,老?太太还和从前一样待桂太太,算是周全了老?太太的面子。
老?太太没想?到是为这事,像给她?临了摆了一道,心下不大舒服起来。可不敢不答应,金铃眼看着就是王妃了,将来兴许还要做皇后。因?此握住她?的手,不住点头?,“你放心,放心,啊。”
空气又松懈下来,依然有断断续续的咽泣声?,大家相互招呼着往府门前去。池镜并大老?爷早在门前候着了,送行的车辆排在队伍后面,池镜并大老?爷搀扶着老?太太往后去,凳上一辆华盖饬舆,众人递嬗登舆,大老?爷数着时辰,稍候了片刻适才动身。
午间送至城外,浩浩荡
荡的队伍稍停下来。池镜因?要跟着去,故来老?太太车前磕头?辞别,而后又到玉漏车前来。翡儿挑着帘子,玉漏看着他,又没话可说,该说的话前些日早说过了。虽然预想?过这时候,可真到此刻,还是有离愁别绪涌到心上。
“你路上照看好四妹妹。”她?说,声?音有些哽咽,所以放得格外低,怕人听见?,“到京后好好考试,我等?你回来。”
池镜站在车旁,对自己?也感?到意外,从前来来返返无数回,从没有像今日这样,有庞然的不舍和孤寂,原来古人那些诗词都?是真的。他觉得自己?要有些哽咽了,所以不打算开口,只退后一步,向她?微笑?著作了个揖,很郑重的模样。
玉漏一看他是真要走了,一只手攥住了那门框,只管望着他,一刹那怀疑,他一去就不再回来了。不过眨眼又想?,他跑不远,因?为她?肚子里的血液连着他的血液。她?把另一只手去摸着稍隆起来一点的肚子,觉得那是个柔软的笼子。
他望着她?,忽然歪着脸一笑?,像是嘲笑?。她?聪明?一世,却在一事上糊涂,关住他哪需要什么笼子,他早就心甘情愿地将自由抛闪了。
后来他朝前去,玉漏还没回过神来,就有个婆子来传话,老?太太吩咐转道往附近太真观内歇息,在那里用过午饭下晌再返城回府。
那太真观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的殿宇直修到半山腰,提早两日便传话到观里,收拾出好些精舍供满府家眷休息吃饭,又封了观门,不许外人进出。故而一入观,任由满府下人在观内各自游玩。玉漏她?们和二府四府妯娌几个分在一个小院内歇息。玉漏带了金宝翡儿上去,络娴先到了,正?站在场院内看那棵梧桐树发呆。
黄叶零零散散掉在地上,显然前头?扫过了,却总扫不完。踩上去有沙沙的声?音,碎得干脆,山风拂在面上,萧索得厉害,没有香客,清静得可怕。闹了这一上午,又像和她?全然无关,她?是陪着他们唱戏的人,一句词没有,不过出面充人数。她?只带了蓝田一个丫头?,别人仿佛都?不再信得过。
蓝田看见?玉漏她?们上来,凑过去低声?说:“二爷他们此刻进了后山。”
络娴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又扭头?老?远望着玉漏她?们进来,也没说什么,只笑?着和她?们点点头?,转身回房去了。
翠华就和玉漏笑?道:“二奶奶好些日子不和咱们说话,今日终于肯给个好脸看了。”
彼此心里清楚,大家都?做了对不住络娴的事,因?此面对络娴,倒成了一派。
玉漏笑?道:“难得,兴许她?自己?心里过去了。”
旋即小圆奶奶笑?着打岔,“进去瞧瞧这里的屋子干不干净,也不知先前是谁住的,要是那些臭道士睡的地方,我可一刻不在里头?坐。”
屋子里倒收拾得清幽整洁,茶壶茶杯虽然不好,也都?是新换的。她?们自带了茶来,交给了观里。不一时就有个小道士送茶进来,先吃茶,等?着灶房内烧饭。连厨娘都?是府里先派过来的,嫌道士们的手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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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去拜过神佛,又放任各自去逛。络娴见?玉漏翠华二人在前头?石阶上正?往上爬,像是要回房,便赶上去道:“我方才逛,见?他们那边殿外头?有一片菊花开得正?好,比咱们府里的开得还好些,咱们看看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玉漏翠华见?她?主动搭讪,不好回绝,应着要去。走到半道,来了个妈妈叫翠华,说是老?太太叫她?过去。这一向因?玉漏有孕,大事又是老?太太在管,一些小事杂事,便交给翠华。翠华不敢俄延,推她?们先去,她?一会再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络娴只得领着玉漏先去,就在一间偏殿旁有块空地,连着竹林,那片菊花及一些太湖石作了栅栏。空地内设有一套石案石凳,太阳正?照高空,也不觉冷,反晒得人身上暖融融的,比屋里还要暖和点。
络娴道:“你怀着身子,要多晒晒太阳才好。”
玉漏有点意外,她?竟然说起这些关心话。既然人家主动示好,她?亏心在先的人,更不好说什么拒绝的话,便随她?在那石凳上坐下。可以望进太湖石后面的竹林里,横杆迷叶,越往里越黯,连着山上密密麻麻的林木,那灌木中像藏着些眼睛,使人感?到丝寒意。
“今年还不怎样冷,也不知会不会下雪。”络娴忽然说。
“年关前后总是要下的。”玉漏转过眼笑?道,有点尴尬,剑拔弩张惯了,竟然不适应和她?这心平气和的气氛。
络娴道:“想?起那年年三十,你装了好些吃的,派人给我送到府里去。”
后面应当要跟着说些感?触的话,但她?只说到这里便停了,不知道什么意思。玉漏笑?着点头?,“你还记着呢。”
“一辈子忘不了。”络娴微笑?着。
沉默过一段,络娴向这空地底下望去,“大奶奶怎么还不上来。”
“总是老?太太有事吩咐她?。”
久等?翠华不来,络娴渐渐有些不耐烦,没得为了等?她?,弄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因?此决定不等?她?了,向玉漏笑?道:“干坐着无趣,我去叫人弄些点心和茶来吃。”
于是起身,藉故寻丫头?走开了。玉漏忙起身想?叫住她?,可一想?,到底一个府里住着,又是妯娌,好容易她?今日肯和她?们多说两句话,怎好拂她?的意思,踟蹰着,又没叫。
要和翡儿说话,不想?一回头?,看见?不知哪里跳出来两个彪形大汉,先一棍打昏了翡儿。说时迟那时快,玉漏刚要张嘴嚷,那两个汉子又冲将上前来,又打了她?一记闷棍,扛起她?便跳入竹林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比及日影稍斜,池镜一行刚入官道,正?预备往驿馆内吃饭歇息。众人纷纷下马,就有个挑担的农夫走上前,给官兵拦住,问?了才晓得,是给池镜送信的。
那官兵将信交到驿馆内,未几便见?池镜急慌慌地走出来寻那到农夫问?:“这信是谁让你送的?”
那农夫道:“不认得,就是才刚在前头?地里,遇见?个汉子,给了我几个钱,叫我往这里来送信,叫送给池三爷。”
那礼部的周大人追出来问?:“三爷,出什么事了?”
池镜握着信又看一回,忙叫永泉去牵马,和周大人道:“周大人,你带着人照常赶路,我要回去一趟,家里出了点急事,等?我办完事再来赶你们。”
周大人见?他神情不对,不敢阻拦,忙拱手答应,“三爷只管去,放心,这里有我呢。”
一时池镜并几个小厮骑上马往回去路上赶,出了官道,却不进城,在条岔路上停住。池镜拉着缰绳掉头?,吩咐永泉道:“你们不能跟着,先回府里去,我得一个人过去。”
永泉忙问?:“三爷,出了什么事?”
池镜脸色煞白,稀里糊涂吐了一句,“你奶奶给人绑了。”
说话将信丢给永泉,拉动缰绳掉过马,又回头?说:“回去找刑部张大人,告诉他,他要抓的逃犯还在南京。”言讫往那小道上跑了。
永泉一看信上,果然写明?有人挟持了玉漏在前头?林间等?池镜,并注明?只许他一人过去,若看见?还有别人跟着,便立刻要杀了玉漏。永泉自然不敢跟,忙领着田旺等?人奔回府中。
回去府里也乱了套,早有人往衙门报了官,永泉忙跑到老?太太跟前回了池镜的话,老?太太一听,忙又命人跑去刑部禀报张大人。
却说池镜孤身寻到信上所说的那片林子里来,先不见?人,又往里头?走了些,渐渐才听见?有女人呜咽的声?音。循声?而去,竟看见?玉漏给反手绑在棵树上,口里塞着东西,外头?又有条带着直栓到脑后去,使她?不能说话,只是望着他呜呜摇头?。他拔腿朝她?跑过去,未及跟前,脑后突地挨了一棍,登时昏厥过去。
待睁开眼时,察觉给人反手绑在根柱子上,环顾一圈,却是在一间破瓦土墙的屋内,从那土墙的裂缝望出去,周围皆是荒草枯木,想?必是在谋处山上废弃的民
房里。好在玉漏也给绑在柱子背后,池镜忙偏着头?喊她?,听见?她?回话,他适才放心。
一时那扇破门给人推开,有个生?得又黑又壮的汉子穿着太真观道士的服饰持刀走进来,一脚踩在根凳上,望着二人笑?道:“倒还识时务,晓得这里荒山野岭,喊破嗓子也没人能听见?,也不喊。”
池镜向那扇阖拢的门望去,忽地喊了声?:“凤二!躲躲藏藏做什么?未必你敢做不敢当?”
果然那门又给人推开,凤二领头?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许久不见?,那凤二爷大变了摸样,蓄起了络腮胡,脸颊上还添了几道疤痕,平白多了许多凶狠戾气。
他走到跟前来踢了脚池镜,笑?了,“到底是你啊池老?三,一猜就猜到是我。”
池镜也笑?,“除了你,南京谁还和我有这样大的仇怨?”
凤二看不惯他这笑?,旋即握起拳头?砸在他脸上。池镜嘴角流出血来,仍望着他笑?,“我要是你,就不会在这里费工夫,要什么先拿到手,免得官兵寻来,可就没有跑的时机了。”
“看来你知道我是为什么绑你来了?好,我也不和你啰嗦,有两件事,一是让你们老?太太把凤家的田契送还凤家,二是另预备五万银子送到城西码头?,交给一个叫赵路的船家,放他的船开出去,一日后我这里得到信,再放你们走。”
说着朝身后递一眼,便有两人一面给他松绑,一面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另一人则在后头?拿刀比着玉漏。
凤二递上纸笔道:“好好写,别耍花招,否则我要你奶奶一尸两命。”
池镜握着笔想?了一想?,向他笑?道:“怪谁?都?怪你从前不跟你大哥好好读书,那些田地就算过了契还到凤家也没用,这是你胁迫的买卖,在官府不作数,将来我们老?太太要追,也还是追得回。依我看,不如都?折算成现银便宜。”
那三人怔了怔,纷纷望着凤二。
凤二鲁莽惯了,一时没想?到这点,经他提醒,忖度须臾,改口道:“那就要十万现银,要他们明?日太阳落山前送到码头?,最好别带官兵,我要是后日一早还收不到那赵路的消息,了不得杀了你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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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兴许也能逃出条生?路。这时候你不要和我赌,我们是亡命之徒,不如你们两口子的命金贵。”
池镜照他的话写了信,笑?着递到他手上,“你放心,你们的命是好是歹我虽然不管,可也要为我们夫妻二人打算,这时候和你赌,不上算。”
凤二看了一遍信,没看出什么异样,就朝那几人抬一下下巴,几人复又将池镜绑好出去,只一人留下看守。
那人持刀坐在那长凳上,一只脚毫不拘束地踩到凳上来,两眼盯着他们。一会又像放心不下,走来查检他们身上的绳索绑得结不结实,查过几回,不见?有差池,方又坐回凳上去。
池镜因?见?两手给反绑在背后,身上又有绳子一圈圈地将他和玉漏连捆在一处,唯恐向前勒着了玉漏,便挤着自己?的胳膊,死死向后贴在那柱子上,“玉儿,你怎么样?”
玉漏一力向后看也看不到他,只瞥到他的一点臂膀,便不怎么害怕了。她?忙摇头?,先前都?没哭,这时一张口,竟就有些哽咽,“我没事。”
他轻声?说:“别怕,他们不过是要钱。”
其实不过是宽她?的心,若真只为图财,就犯不着多此一举将他也给绑到山上来,俨然凤二诱他过来,除了要钱,还是要他们夫妻的命。
结同心(十七)
入夜后屋内屋外?生?了两?堆火,那三人在屋外?把守,哨探着山林里的动?静,凤二在里头看着池镜和玉漏。他们送信的时候顺道买了些酒肉回来,凤二一面吃,一面瞅着池镜。
池镜也睐眼向他望去,浑身给捆得发僵,大半日没喝水,嗓子发痒,嘴唇也有点黏住了,开口声音有些哑,“给玉漏吃些,她怀着身孕,饿不得。”
凤二瞅着他哼笑两声,没动?作。
玉漏却说:“我不饿。”
池镜将脑袋仰在柱子上,也哼笑了一声,“和个女人过不去,这就是你?凤二的江湖豪情?”
凤二一听这话,果然撕了大块肉来塞在玉漏嘴里,又绕到池镜跟前,“等后日我得了信,放你?二人回家?去,多的是好吃好喝,饿这一两?日饿不死,你?犯不着在我面前装什么夫妻情深。”说着,脸色一转,朝地上啐了口,“呸、你?们也算夫妻?不过是一对奸.夫.淫.妇!”
池镜笑问?:“你?到底是替你?大哥报仇,还是替你?自?己报仇?要是为你?大哥,他未必会谢你?。要是为你?自?己,你?找错了人,收陆家?银子诬陷你?的,是我大哥兆林。”
“你?们池家?人都是一路货!”凤二指着他的鼻子咬牙道:“要不是我那几个兄弟急等着要银子,你?大哥又没那些银子带着上路,我就先?收拾了他,再来料理你?。这回先?便?宜了他,等我日后再找他算帐!”
池镜顺着他的指尖望进他的眼睛,“想必你?收到了银子,也没想着要放了我。”
凤二放下手来,只是笑着走回凳上坐着,没答这话,好像故意要用沉默叫他忐忑惧怕。
池镜却没再问?,连那一时半刻的得意和傲慢也不想成全他,脸上满是无所谓的神气。只竖起耳朵听,听见了玉漏把那些肉都嚼咽入腹,倒觉安心不少。
那土坯墙的裂缝里漏进风来,有两?扇窗户摇摇欲坠地嵌在玉漏对面,可?以看见一弯细月挂在幢幢的树梢上。她是头回陷入这命悬一线的境地,忽然觉得从?前所受的苦跟这遭比都不算什么,真要面对生?死存亡,才感到真正的绝望。所以对一切杳渺的声音格外?敏感,可?这大半日过去,夜深了,也没听见有人来营救的动?静。周遭只有野兽偶尔的嗥叫,好像有没见过的怪物潜伏在那些树木的黑影里,随刻要狰狞地扑过来,听上去就可?怖。
才刚凤二没有回答池镜的话,不过那沉默也足够她也猜到答案了。她侥幸地想,不知道有没有将她算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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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疑问?刚从?心里冒出来,自?己就吓了自?己一跳。
然而又抑制不住那想要活命的念头。
偏偏此?刻池镜嘱咐她道:“别动?得太厉害,仔细绳子勒伤了皮肉。”
他说话声音很轻,凤二与个男人窝在角落里睡着,也没惊醒他们。不过却狠狠砸在她心上,她倒希望他此?刻能?遗忘她的存在,因为她自?己是有一时半刻忘了他的存在。
“三哥,你?说官府能?不能?找到这里来?”她只能?寄希望于官差。
“会的。”他说。
他也是赌,听说刑部那张大人年轻时候办过许多奇案,所以才慢慢高升到刑部。后来年纪大了,又久不办案,只周旋于朝堂,不免怠惰。不过到底是老道之人,码头那收钱的赵路或许只管收钱,凤二他们未必那么蠢,不会不防,不会径直和他联络。在他那里若是不能?顺藤摸瓜,便?只剩下那封信,只要那张大人果然心细如尘,大约能?察觉那信纸上有股特殊的气味。
这林子里长着遍野臭椿,想必凤二他们一向藏身此?地,身上沾染了臭椿树的味道。南京城长满臭椿的林子并不多见,顺着那味道大力排查,未必不能?查到这里来。
但这些不能?对玉漏说,要给凤二他们听见,反倒提醒了他们。
玉漏权当他是安慰,苦笑起来,“三哥,听说你?从?前往返南北两?京之间,遇到过劫道的土匪?”
“是遇见过一回,不过到底给我逃出命来了。”他说起来有些自?得,“你?放心,我命大,上回中毒,不是也活过来了?”
她对自?己不大有信心,尤其是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异常怕死。更不由得去想死后会怎么样——还能?怎么样,他要是侥幸活下去了,池家?少不得给他续弦,很快他就能?忘了她。连他都忘了,府里别的人又哪里还会记得。从?前都像白活了一场。
“那你?怕不怕死?”她低着头,向后垫垫脚,尽量贴着柱子,好放肚皮轻松一点,“我怕死。”
他皱了眉,“有我在,你?不会死的。”
捱到次日,仍然没有人来营救。凤二他们好像对这地方有些放心,在这里躲了好些时候也没给官府查到,在外?把守不过是以防万一。料定官府的人一定是追着赵路那条线去查去了,也不怕,那赵路根本见也没见过他们,只负责收银子,有池家?两?条人命押在他们手里,官府不敢不给船放行。
果然一大早,张大人亲自?带人随池家?的小厮抬着银子在码头上寻到那赵路。
不过那赵路也是一头雾水,只道:“
是半月前有个像是做买卖的人来寻小的,说有几箱银子要租赁我的船带出南京城去,也没说要送到何?地,只说出了南京一路南下,自?会有人接应。这个人虽然奇怪,可?小的想,他包船的银子给得倒不少,反正先?结清了账,箱子里装的又是银子,还怕没人接应?就应下了。大人,是不是这些银子有什么不对,怎么还惊动?了官府?那人还叫我当面点清呢。”
张大人看他不像是扯谎,没再多问?什么,摆了摆手吩咐池府管事?,“打开箱子,让他点。”
他自?站在船头了望,码头上四面环山,一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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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隐秘的眼睛窥视着这船,要是不放船出去,恐怕贼匪说得出做得到,真会要了池家?夫妻的性命。这可?疏忽不得,上回因为兆林的事?,好容易搭上了晟王与池邑,别因为逞一时之能?,又得罪了他们。混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走仕途的人,的确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放了船出去,暗里派人跟着,仍旧折返池家?告诉老太太。老太太愁得一夜间添了几丝白发,坐在榻上,额心皱紧得能?夹死苍蝇,“要是他们收了钱,还是不放人怎么办?张大人,你?可?千万要想办法,镜儿明年春天是要科举入仕的,我们池家?除了他老子,就指着他了。我们那媳妇,肚子里还有池家?的曾孙,已有四个月了,可?不能?出什么差池啊!不然叫我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
大老爷也急得不行,除此?上缘故之外?,还有一层,池镜到底是他的血脉,那两?个儿子是指望不上了,唯可?指望的,只有他。
他扭头和张大人商议,“依我的意思,索性将南京城的官兵都调来,挨家?挨户搜查,总能?搜出些蛛丝马迹。”
张大人抬手打住,“不可?,这班人穷凶极恶,要是阵仗太大,吓着了他们,反倒不好,围师必阙,兴许三爷和三奶奶还有一线生?机。”说着向老太太打拱,“老太太,可?否带二奶奶来,我再问?问?她。”
老太太便?吩咐丁柔,“去把那蹄子提过来。”
她老人家?何?许人也,昨日事?发后,原没想到络娴身上,可?后来永泉回来传池镜的话,说劫匪约莫是凤二,再细问?一遍翡儿,就晓得是络娴捣鬼,当即便?命人将络娴关押在屋里。
不过到底怕闹到外?头难看,私下和张大人说过,面上饶她一回,仍放她在家?中,自?有家?法处置。张大人没说什么,算是默许。
络娴心里倒很清楚,不论给不给押去官府,都是逃不过,索性一改往日的胆怯,站在厅上,腰杆挺得笔直,问?她什么都说“不知道”。
张大人绕着她踱步,笑道:“二奶奶只管说些你?知道的,譬如凤二爷先?前都是如何?同你?联络。”
络娴撇他一眼,脖子向前一梗,“不知道。”
“二奶奶好好想想,要是再想不起来,我这里少不得就要派人去江阴请你?大哥回来,若是将他牵涉进这案子里来,你?可?知道是什么后果?如今你?二哥犯下这事?,还没有牵连到他,还是看在二老爷和三爷的面子,要是二奶奶这么不识时务,二老爷再看中人才,也不会宽宏大量到那份上。”
络娴冷笑一声,“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又不是什么谋反的大罪,还不至牵连九族,你?少来吓唬我。”
老太太见她不松口,朝丁柔递了个眼色,丁柔得令出去,未几领着个气焰熏天的年轻妇人进来。
那妇人不由分?说,劈手便?照着络娴的脸狠狠摔了一巴掌,“都是从?前太太惯的,惯得你?们连杀人放火的事?都敢做!现下好了,带累得你?大哥前途毁尽,枉他素日那样疼你?们!我告诉你?,你?趁早把该说的说清楚,要是牵连你?大哥进来,往后凤家?也不要认你?!这话是我说的,凤家?列祖列宗怪我我也认了,他们要算帐,只管化?成厉鬼来找我好了,我不怕!”
络娴刚要反嘴和她吵,俪仙二话不说,又是一巴掌劈下来,“从?前太太惯你?,我可?不惯着!现在凤家?是我说了算!”
打得络娴脑袋嗡嗡作响,心里恨她恨得要死,却忽然没敢吭气。
俪仙又上手拧她,东一下西一下,“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老太太只管在榻上吃茶,自?己府上,放任着俪仙撒野,就是要给络娴明白,往后凤家?也不是她的倚靠,又不将她送官,就是要把她握在手心里。
络娴最?后只得说,都是凤二派人找的她,每逢她回娘家?去的路上。那人留着一脸杂乱的胡须,衣裳上常黏着点碎草枯叶,靴子上沾着一圈厚厚的泥土。
看来是藏身在荒郊野岭,张大人暗忖须臾,又向老太太讨了池镜写的那封信,翻看几回,凑近了细细一嗅,嗅到一股子汗味和特殊的臭味。便?交给府衙最?熟悉南京地形的一明差官,“你?闻闻这是什么味道?”
那差官嗅了半日道:“像是臭椿树,这树因有异味,寻常百姓家?中不爱栽种,多是长在山野之中。”
“这纸张大约是常揣在怀里,揣纸的人身上一定有很重的臭椿的味道,能?熏得这样重,想必此?地不是单长着几株。你?现去找出南京城地图,将城内外?臭椿树生?长最?密集的山林圈出来,叫人暗暗去向当地农户访查。”
查到入夜,那山上仍没有动?静。玉漏又饿又冷,有些僵得站不直了,身子向前微微栽着,不再顾得上肚子是不是会给那缠绕得一圈又一圈的绳子勒到。
有两?个人下山去接应银子的消息,一个人在外?头哨探,又是凤二在屋内看守。他拿一截木棍挑着面前的柴火堆,不时瞅一眼池镜,等着他开口向他讨饶。
可?等了这样久,池镜仍没半句软话。他就恨他这一点,死到临头也是那副倨傲模样,好像天生?学不会低头。
凤二丢下木棍,起身踱到他面前,“你?不求我给你?奶奶一口水喝?”
池镜歪着眼看他,“求你?你?会给?”
凤二点了点头,“兴许。”
池镜笑了,“我信不及你?。”
凤二有意要叫他相信,拿着水囊带喂了玉漏一点,不多,免得给她喝够了,他就不求他了。
池镜听见玉漏咽喉咙的声音,短促急迫,显然没喝够。他笑道:“凤二爷,求你?给她多喝点。”
凤二很受用,果然大方地又喂了玉漏几口,反正她早晚也要死。他绕回池镜跟前去,举着羊皮水囊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再求我一句,我也给你?喝些。”
池镜没理他,凤二恼羞成怒,一拳砸在他脸上,“我倒要看看你?骨头有多硬。”
这一日凤二不知打了他多少回,反正随便?一句话,都有理由打他。他吃了痛也还是笑,“没多硬,不过对你?,软不了一寸。你?太不配了。”
凤二咬紧了牙,那目光分?明是在问?缘故。
池镜盯着他道:“你?但
凡有你?大哥半点出息,我也能?高看你?一眼。可?你?从?小就没出息,除了给他添麻烦,还会什么?”
“你?少假惺惺替我大哥抱不平!”凤二又挥了一拳,“要说对不起他,数你?最?对不起!要不是你?和那贱人,我们凤家?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玉漏听见骂她“贱人”,也不为所动?,眼睛无力地向后瞟一下,看不见他们,也就罢了,满脑子只想着如何?活命。真面对死亡,尊严以及别的一切,都不算什么。那月亮在窗外?照着她,阴白的,但她仍在它那苍冷的半边脸上死守着一线希望。因为这愿望太强烈,他们在争论什么她也没听见。
既然说到凤翔,话题不可?避免地就要扯到玉漏身上。凤二歪着眼从?池镜肩头向后望,笑起来,“看不出你?池老三还有这份良心。”
池镜忽然反常,很乐于向人描述对玉漏的深情,甚至夸大其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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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点良心,都给了她,情愿把命也给她。”
玉漏听见这一句,心内激荡一下,眼睛不由得向后斜去,因为看见他的神情,不能?断定是真是假。
凤二自?然也不相信,他自?幼就认得池镜,比谁不知道他的冷酷?他这时候自?诩深情,无非是因为他傲慢地笃定还有逃生?的可?能?。
“是么?”凤二笑道:“要是我能?放了你?们俩其中一个呢?你?是情愿我放她还是放你??”
池镜浮夸地嗤笑一声,“你?没这么好心。我们夫妻自?然也是生?同穴死同衾,谁也不会独活。”
凤二玩兴大起,喊了外?头那人进来,叫他给他们松绑。那人不明意思,不过靠他发财,不得不听命。于是将二人松开,一手持一刀,架在他们后项上,逼迫他们面朝凤二跪着。
那刀锋贴在脖子上,冰得厉害,玉漏不禁打着寒颤。
凤二笑着反复睃他二人,最?终眼睛扎在池镜面上,“我给你?们个机会,谁死谁活,你?们自?己说了算。”
玉漏梗着脖子道:“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你?休想拿这事?戏弄我们。”心里却在发虚,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愚弄人。
凤二听后只是一笑,一向女人都是这样,傻得出奇,不过男人未必。他将笑眼转回池镜身上,“池老三,你?说呢?”
池镜竟然沉默了。
玉漏一时不敢信,眼睛怔怔地转到他那张冷峭锋利的侧脸上。方才分?明还听见他说“生?同穴死同衾”,难道只是嘴上说得好听?
在这沉默中,仿佛捱去了大半夜光景。杳杳听见有狼嗥叫,是几人约定的暗号,下山哨探的人若是得了原定的好消息就学狼叫一声,山上的人便?立刻处置了人质,下山去和他们汇合。
凤二向门外?撇一眼,笑出声来。池镜越是沉默,越是要逼出个答案,他向那男人丢个眼色,两?把刀又在他们脖子上架得更紧了些,随时可?以要他们的命。
“不开口可?不行啊,才刚你?还说,情愿把命也给她,真到这时候,又不敢夸口了?不如这样,我数三下,谁生?谁死,你?们须得定下个人来,看看谁的声音大,谁大声就听谁的。”
说完,看了看二人,慢慢数起来,“一。”
玉漏心里跟着这数打起鼓,一眼不错地盯着池镜,这一刻既是夫妻,又是生?死对手。倒也习惯了,他们自?从?相识,就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对方。但他为什么不敢朝她看?难道是心虚?
“二。”
心里的鼓声和那门外?那幢幢的树影都显得仓猝,她忽然觉得不冷了,浑身发着汗。她仍紧盯着池镜,他先?前还和凤二有那么些话说,此?刻突然沉默得异样,到这一刻,也许也是怕了。
“三!”
看见他的嘴终于动?了动?,那形状仿佛张口就是个“我”字。这世上谁都信不过,谁都不可?靠,这念头直逼到她嘴边来,迫着她抢先?张嘴出了声,“我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声音并不大,但她自?己听见,震耳发聩,仿佛喊得很响亮,以至于别的声音她全都听不见,周围是一片死寂。
他到底说没说?
凤二旋即一笑,看她一眼,旋即很是嘲讽地望着池镜,“好,就依这话,放了她。”
放谁?玉漏还在发蒙,胳膊给人拽着提起她的身子来,不过须臾,手上脚上的绳子给斩断了。她还怔在原地,忽然听见池镜冲她发号施令:“还不快跑!”
她脑子里原是嗡嗡地耳鸣着,就这一句猝然清晰,所以本能?地听从?,拔腿就向那黑魆魆的夜里跑出去。
凤二也是楞了片刻,猛地晃过神来,盯着池镜脸色乍变,“你?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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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镜果然狡诈,是中了他的计了!凤二跑到门前,望着玉漏跑的方向,忙喊,“快去追那妇人,不要留活口!”
那男人听了这话,忙跑出去。凤二唯恐他追不上,还在门外?向着漆黑的林荫里了望。捡着这个空隙,池镜将捆着的两?手反着抬到火堆上,须臾烧断了手上脚上的绳子,凤二刚掉转身,他一脚朝他肚子上踹了过去。将他踹倒在地,他忙拾起他掉在地上的刀。还不待凤二爬起来,他便?劈头向他身上砍去。
果然跑出去不远的那男人听见动?静,又掉头跑回来,到底是常年行凶犯恶之人,须臾便?堵住池镜,厮杀片刻,又将池镜逼回屋内。
玉漏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耳边呼啸过去的风声,摧人拼命朝着山下跑,跑散了发髻,锦衫罗裙给树枝刮烂了也顾不上。东顾西盼地找着最?快的逃生?之路,唯恐有人追过来,跑得气喘吁吁,精疲力竭,仍然一步不敢停。
天还没来得及亮,慌不择路,跑到哪里也不知道。跑到哪里算哪里,跑到哪里算哪里!脑子里一时闪过千百个逃跑的缘故——
她是弱女子,不能?像池镜一样,留下来还可?以凭力气和他们周旋个一时半刻;只要他能?多撑一会,保不齐池家?的援兵就到了,他到底是池家?的子孙,老太太再无情也不会撇下他不管。可?她不是,她是外?来的,是可?以随时被别的女人取代的,若是她留在那里,池家?兴许犯不着竭力来营救;何?况她肚子里有孩子,她肚子里有孩子啊!就是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拼出条活路!
孩子!
——她陡地顿住了,胸口大起大伏着,怔在这寂寂的山林间,月光劈头盖脸洒下来,照清了她满面缭乱而茫然的泪水。密密麻麻的枝叶遮住了昏暝的天,太阳还不出来,还不出来,一弯细月嵌在苍冷的天上,贴得近近的,仿佛法场上的刀,朝她面对面地劈下来。
她忽然记起来有个被丢弃了许多年的孤儿,今夜又再度给她丢弃在这寒冷的黎明里。也猛地想到他那孩子气的赌气的话,“那我从?此?也不要认她。”
她低下头,眼睛无措地朝两?下里一转,洒下泪来,又陡地掉转身往回跑。
一样有千百个缘故不能?撇下他——
要是他侥幸不死,将来也不免为此?刻与她断绝夫妻情分?,一个令丈夫寒了心的妻子,还能?捞得到什么好处?;回去又怎么满府人口.交代?难道说她为了自?己逃生?,舍下丈夫不管?他们不会轻饶了她;何?况他是孩子的爹啊!
反正她不管逃跑或迎难而上,也总有千百样藉口去遮掩她本来爱他的真相。
一个人像是跑出了撼天震地的脚步声,等跑回那间茅屋前,火光漫天,照亮了黑夜。四面围上去不计其数的官兵,不知几时冒出来的这些人,连永泉也在其中。只听见拼杀了片刻,渐渐有人从?屋里散出来,当中有个官兵背上背着个人,那人身上流下来的血浸湿了他的衣裳。
他们从?她身边往山下奔去,谁也没顾上看她,永泉跟在一旁焦急地喊着“三爷”。
玉漏猛地回头去看,才看清那背上的人是池镜。
完了,她想,他到底没能?亲眼看见她折返回来,只记住了她逃跑的时刻。他们终于是要完了。
她双腿一软,一头栽倒下去。
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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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做了个疲惫不堪的梦,梦中四处奔逃,总也找不到生?路,只能?不断地跑,乱着方向。梦里辨不清天色,整个世间像给一层难以透气的深灰的棉布照着,她听见自?己仓皇的脚步和缭乱的呼吸。
醒来仍是个夜里,不知是几更天,对过那张榻给收拾出来了,金宝睡在上头。玉漏没惊动?她,轻轻撩开帐子,看见窗外?的月只稍微丰腴了一点。
也许只过去了一两?天,却像过了好些年,月还是那旧月,银色的光洒在地上,净泚透亮,轻易照遍这世间一切丑陋自?私的地方,哪怕是在藏在记忆里,它也照进去,使人想忘也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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