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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楚灵均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少时父亲执意要我掌权,背后是不是有你的手笔?”

青年痛苦地抬起头来,光彩湛湛的桃花眼蒙上一层水雾。他的声音低不可闻,仿佛梁间燕子的呢喃,“陛下……”

“这便?是默认了。”楚灵均将自己的衣摆从他手里拽回来,嫌恶地望了他一眼。

青莲霎时间便?被刺痛了。他膝行两步,焦急地仰头去追寻她的眼神。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便?知道阿兄会?以身设局?顾清之忽然告老?还?乡,是不是因为?有你的劝说?”

她蹲下身来,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忽然间,绽出一个温柔而完美的笑容,“青莲,将皇家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想必还?不错吧?”

“陛下明鉴!臣从无此意,请给我一个解释……”

“好啊,那?国师便?从你和那?位陛下的事情说起吧。”

青莲脸上的悲伤都迟滞了一瞬。

“青莲,你知道的……我最恨欺瞒。”

相思苦(六)

常年在寺庙中清修的青莲法师忽而听闻了一个?消息:清河顾氏的?家主及其独子都病逝了。

前来上香的香客在谈起?此事时?,皆是?扼腕叹息,相顾慨然。

周围的?僧侣俗客在听到此事后,也是?惋惜不已。无他,这位曾经的顾相确实算得上一位好官,年前因为科举案被流放岭南时?,前去送行的人几乎站满了官道。

这样一位年老功高的?老臣,居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岭南,如何不让人感慨呢?

青莲法师的?心中却不只有感慨。

因为人们挂在嘴边的?这两位逝者?,一位是?待他温厚宽容的?长兄,一位是?他曾经抱在怀中逗弄的?侄子。

即便再怎么不染凡尘、一心潜修,他也到底身在这十里?红尘之中。他姓顾,即便如今已抛却往事、不问?前尘,也到底改不了他从前姓顾的?事实。

法师下了终南山,带着不多的?干粮,一路行至顾氏族人的?流放地,亲自祭拜了长兄侄子的?坟。

尚且还活着的?顾氏族人多半已认不得他,唯有一名两鬓渐星的?老者?,依稀认出了眼前这个?一身清贫的?僧侣,便是?从前人人交口称赞的?顾家玉树。

他们围在法师身边,声泪俱下地诉说着流放之地的?艰辛,哀悼着逝去的?亲人,最后愤恨又无奈地指着朗朗青天——家主立身清正,怎会公然做下舞弊的?丑事,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

他们围在曾经那个?惊才?绝艳的?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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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儿身边,希望这个?唯一自由的?人,能够为顾氏洗刷冤屈,重?振清名。

法师就这样带着族人的?期许,回到了煊煊赫赫的?上京城。

他的?确是?个?聪慧的?人,通过沿途的?诸般见闻,便已然明白如今的?君王是?个?杀伐果断的?性子,绝对容不得一手遮天的?权臣。

想来顾氏,便是?因此遭了君王的?忌惮。他的?长兄与侄子,死在了天家的?猜疑之下。

法师久违地感到了一点愤怒,不止是?为无过而遭戮的?族人,更为这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因为君王的?好大?喜功、频举战事,他沿途走过的?郡县,几乎家家挂白、户户奔丧,人人脸上都是?失去亲人的?痛苦。

他怀着这样的?愤怒,去见了被整个?天下敬畏着的?……暴君。

那日?恰好是?个?艳阳天,他只身一人拦住了君王的?轿辇,声色俱厉地历数其诸般罪名。

他居然没死。

云台殿外被公然杖毙的?朝臣不知凡几,上京城中被抄家的?士族勋贵数不胜数,然而这个?胆敢辱骂皇帝的?秃驴,居然保住了性命?

随侍在君王身边的?护卫大?为震惊。

法师本人也是?极为震惊的?。在此之前,他已做好了死于非命的?准备——他固然可?以加入现下已十分庞大?的?刺客队伍……可?国?家无储,帝王一死,必起?动荡。

可?他也不能对长兄侄子的?死视若无睹……法师已做好了在黄泉地府向兄长赔罪的?准备。

君王却从那座华丽非常的?轿辇中走了出来。那日?,他遇见了一双澄澈而黯淡的?眼睛,一个?美丽而孤寂的?灵魂。

“朕看你倒是?个?适合做官的?。”

他被这句话弄得怔了一瞬,但很?快便重?整旗鼓,厉声质问?:“历朝历代的?君主,无不重?视百姓的?休养生息。陛下却为何连举战事、大?兴征伐?”

“北狄扰我边疆,屠我子民,焉能不除?”

“蛮夷之患,已是?冰冻三尺之寒,岂是?一朝一夕能祛除的??陛下岂不知徐徐图之。”

君王脸上非但没有愤怒之色,反而笑了笑,“你说的?对,可?惜我等不起?了。”

果然是?个?好大?喜功的?主!青莲法师心中顿生愤懑,却被侍卫捂住嘴,带回了宫中。

君王倒未曾苛待他,只是?在得知他的?法号后,再三让他为一个?人做法事。

他后来问?过君王,她怀念的?人是?谁。

一向言笑晏晏、不动声色的?君王像是?被触到了逆鳞一样,第一次冷下脸来,罚他在雪中跪了一天。

他不曾从君王口中得到答案,但却自己摸索出了答案。

倒有些可?笑,她放在心中,久久不能忘怀的?人,竟是?那位景王——因谋反之事死在狱中的?景王。

难道是?时?日?渐久,又忆起?从前那几分情谊了?

真是?可?笑。像她这样的?人,竟也有……真情吗?

他被困在了宫中,反反复复地为那个?人抄写佛经、操持法事,同时?,也看着君王日?复一日?地接见术士,看着她的?脸色一点点地变得苍白。

他忽然理解了初见那日?,君王口中的?那句“等不起?”,对这位说一不二的?天下之主,起?了点怜悯之心。

法师秉着自己的?原则与良心,劝她顺应天命,莫再强求。

君王冷下脸来,一字一句地唤他:

“顾微之,你处心积虑地到我面前来,难道不是?为了杀朕吗?”

他少时?走马章台,张扬肆意……君王能凭着这张脸,查到他的?本名,也不稀奇。

只是?,该说皇帝果然多疑吗?

法师自认问?心无愧,坦坦荡荡地宣了声佛号。

君王微嗤,忽而又承诺:只要自己为她所用,她可?以下罪己诏,为顾氏平反。

法师心中并没什么起?伏。顾氏族人已所剩无几,即便重?回上京,也不可?能再恢复往日?荣光。流放之地虽然艰苦,但扎根之后,也未尝不是?个?容身之所,何必再搅进京城这趟浑水。

但他望着君王身上惯常穿着的?月白色袍服,不知怎么的?,竟然应下了此事。

那日?,他看着君王即将离去的?身影,问?道:“陛下既然觉得我所图不轨,为何又要用我?”

“这天底下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了。”她的?笑容矜傲而自信,“你想杀我,便凭本事来。”

法师看着君王渐渐离去的?背影,心中陡然生了点痛惜。这缕微妙的?情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只是?对着月色,轻轻叹息一声。

此后,他果然得到了君王的?重?用,逐渐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

只是?,法师清楚地知道:君王用他,也疑他;倚重?他,也防着他。

她多疑、固执,不肯予人一丁点的?信任。她狂妄、自大?,还十分滥情,蓝颜知己遍布前朝后宫。

然而,当法师看着她一日?比一日?灰败的?神色,心中竟闷闷的?疼。

“你将如愿以偿了,爱卿。”

“……陛下,这是?何苦呢?”

君王的?身体在从前受过伤,一直未曾好全。但法师知道,真正让君王的?身体一天天衰败下去的?症结,恐怕在于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君王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永远悲天悯人的?性子,在生命的?弥留之际,她总算没有因为眼前人流露出来的?矜悯而愤怒,心平气和?地说道:

“答应你的?事,我自不会忘了。我亲自写的?罪己诏,已交由永宁郡主。待她接受禅位,掌握朝堂之后,你顾家便可?洗去污名,其余事,还要你多多费心。”

青莲握紧了拳头。

一向平和?的?人,心中也生了点怒火,但很?快,愤怒就被深深的?无力感所取代。他的?君王至死都不肯多信任他一点儿,非要用他做新君掌控朝堂的?棋子,要让他成为新君施恩的?棋子。

君王看出了他的?不平。

她弯弯唇角,用尽最后的?力气挑起?他的?下巴,就像往常一样,云淡风轻地挑衅道:“爱卿,你不是?一早便知道我这个?皇帝有多无耻吗?为何还要如此做态?”

“陛下……”

“你遇上我,也怪可?怜的?。”君王叹了口气,“若真有下辈子,我们还是?别再见了。”

这成了君王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皇位更替得很?顺利,法师也成了国?师,只是?不再干涉朝堂事。接受禅位的?新君本以为他是?避嫌,多番相请,皆被拒绝。

法师回到了终南山中,不再过问?朝堂事,但却总忍不住想起?死去的?君王。

他用了很?多年,也还是?没想明白自己与君王的?事。好不容易放下一切,安安心心地坐化。一睁眼,却再次回到了十四岁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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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珍馐美食,锦绣华服,走马章台,千金买笑。

他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拜别了兄长,比前世更早上了终南山。前世为他剃度的?住持,却坚持他尚有尘缘未曾了去,不愿为他削发。

青莲糊里?糊涂地做了带发修行的?记名弟子,所做的?事倒是?与前世一样,修行功课、译注经书……直到一年半后,定?安公主降生,他下了山。

因为他总是?忘不掉,前世君王登基之后,总有人拿她母亲的?事情,攻讦她天生不祥、不堪为君。便跑进宫中,在熹宁帝面前演了一出天降祥瑞的?戏码。

刚刚拥有爱女的?皇帝大?喜,当即为刚刚出生的?小婴儿取了文殊奴的?小名,又邀请这位年少名盛的?少年法师出任国?师。

青莲婉拒的?话几乎就到了嘴边。

君王说过,不愿与他再见。他来时?,便已做下了决定?,今日?之后,不再走出终南山……

小婴儿的?哭声恰在此时?响起?。

束发之年的?法师顺着声音,望向熹宁帝手中抱着的?孩子,觉得新奇极了。

这个?看着乖乖巧巧的?孩子,日?后居然……再来一次,结果会否不同呢?

青莲留了下来,站在朱色的?宫墙下,看着他的?君王一点点长大?。

……

回忆与现实逐渐交织在一起?。

青年国?师停止了他的?讲述。

楚灵均没有对这个?故事发表任何看法,她只是?看着眼前的?人,浅笑道:“所以,你现在求的?又是?什么呢?家族兴旺?天下安宁?还是?……”

有晶莹的?泪珠顺着青年的?如玉般的?脸庞流下,青莲苦笑着唤她:“陛下,我……”

“往后别这样喊我。”君王依旧笑着,从容而淡定?,“青莲,你告诉我,你这样喊我的?时?候,能分清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吗?”

不等对方回答,楚灵均又道:“不论如何,你确实也帮过我,我承你的?情。只要顾氏守好本分,我不会动他们。至于其他的?,今日?便一笔勾销,不必再提。”

青莲的?手僵在了空中。

从来沉静如竹的?人崩紧了脊背,单薄的?身体不住地抖动,风中落叶一样易碎。

那一双清泓似的?含情眼,如今盈满了泪水,雾蒙蒙地望着她。

楚灵均抬手遮住了他的?眼。

“也别再这样看我。”

她不能容忍任何人透过她,去追寻旁人的?影子——哪怕那个?人是?另一个?自己。

楚灵均飞快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青莲心痛如绞,几乎要跪不住。他蜷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不经意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味道。

那咸涩的?泪没入唇角,也沁入心中。

……真苦啊。

悟黄梁(一)

“像,太像了……”

“要不然?怎么能说是双生子呢……”

三五名青衫小官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旁边一人听到这话后?,也低声加入了?讨论。

“要我说,像,也不像。”

“这话怎么说?”为首一名青衫小官做虚心讨教状。

“那位待人?接物都?十分温和,令人?如沐春风;这位却是清清冷冷,好比那群山之巅的霜雪。”

几人?一听这话,都?觉得颇有几分道理,纷纷附和起来。

聊得正欢时,一人?却忽然?用手肘接连去撞身边人?。正低声交谈的官吏们恼怒地抬起头,正好望见那道萧萧肃肃的身影,悻悻住了?嘴。

楚怀安此时却没心思去管旁人?的闲言碎语了?。

他望着前边引路的内侍,心中一片激荡。行到禁中时,这人?忽然?出现,请他与自家主子一见。楚怀安本?以为是皇帝派了?人?来,然?而行至此处,已足见蹊跷——这是往后?宫去的路。

如今后?宫没有新人?……唯一可能召他的主子便是在长乐宫陪着太后?的太上皇,熹宁帝。

“中官,小王还有事在身,便不奉陪了?。”

在前引路的内侍忙道:“前边儿的宴会还要一会儿才开始的,殿下莫急。”

“小王有事要禀告陛下。”

“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见他执意要走?,内侍满脸无奈,道:“这是太上皇的命令,还请乐安王殿下勿要为难小人?。”

对方?已经挑明了?太上皇要见他,楚怀安便不得不奉召而行,一路往长乐宫而去。

在过去的二十余载里,他已无数次走?过这条小径——却没有一日?像今日?这样思绪万千,忐忑不安。

长乐宫的大门打开又关上,原本?侍候在殿中的宫人?似乎得了?命令,垂首敛目地退出去。

那个为他引路的内侍也福了?福身,悄声道:“太上皇就?在里面?等殿下,您快去吧。”

楚怀安轻轻点了?头,缓步入内。透过帷幕的缝隙,他已然?瞥见了?殿中人?的身影。

那是抱着他入宫的熹宁帝,是他仰望了?二十年的父亲。

他的指尖不住地颤了?起来,双腿如有千钧之重,不能再进一步。

伴随着不断翻涌的思绪,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乱如风中蓬草。他几乎要喘不过气,心中只想?转身离开,去打开那扇门,去寻他的陛下。

端坐殿中的人?忽然?出了?声。

“是怀安来了?吗?”

“是。”他急急地应了?话,掀开帷幕入内,矮身跪了?下去,而后?以额触地,伏身叩首。

这是臣子待罪的姿态。

“这是做什么……”太上皇楚悦低低一叹,说话的语气温和到了?极点,“快上前来,让我看看。”

楚怀安的思绪乱得不成样子,只有身体在机械地膝行向前。

楚悦便有些坐不住了?,叹息着离开自己的座位,拢眉拉着青年的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

“身体可还好吗?之前落下的病根也好全了?吗?”

一向玲珑剔透的人?默了?半晌,还是不知该如何答话,只是木讷地颔首。

太上皇好似松了?口?气。鬓发?渐星的年长者握着青年的手,一寸一寸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目光下的青年只觉全身上下都?陷在了?火海中,被灼得体无完肤。他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力维持这这副淡然?的姿态,而不是狼狈地打着颤,发?着抖。

但当年长者的手怜惜地抚上他的脸时,他还是瑟缩了?一下,忍不住别开头。

楚悦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楚怀安恍然?反应过来,全力挣开太上皇的手,再次直直地跪了?下去。

“请太上皇恕罪。”

楚悦的脸上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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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苦笑。“怀安……怀安……”他轻轻呢喃起养子如今的名字,不胜愧悔,叹道:“还是这名字起得好。”

“时靡有争,王心载宁。我当初给?你起这个名字,只是希望你平安顺遂,别无他意……想?来,是让你误会了?。”

楚怀安霍然?抬头,又飞快垂了?眸子。他心如乱麻,本?有许许多多的话想?问出口?。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罢了?……不管那个名字到底是什么寓意,总归都?与他无关了?。他不再是楚载宁,只是楚怀安。

往后?,再不会有人?站在他面?前,告诉他文祯太子是如何恭顺有礼,如何敏而好学。他也再不用费尽心思地去仿着那个影子,满怀希冀地去讨双亲的欢心。

“臣不敢。”他低声应了?一句。

楚悦哑然?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许多怅然?。

“闭居长乐宫时,我想?了?很多事情……怀安,我从前确有私心,对不住你,但我始终是将你当子侄的。”他忐忑道:你若愿意,私下里,还像从前那样称呼我,可好?”

青年犹疑地望过去,正对上年长者温柔而包容的眼?神。他却不敢再看,抖着手行礼,“臣万死。”

太上皇似是叹了?口?气,他将这个纤瘦的青年从地上拉起来,就?像寻常百姓家的慈父一样,为青年抚平衣上的褶皱。

他没有再提起刚刚的事,只道:“前面?的宴会想?必要开始了?,随我一同去瞧瞧?”

“唯。”

楚怀安守着臣子的界限,恭谨地跟在他身后?。楚悦却强硬地将他拉上了?帝王的轿辇。他拒绝不得,只能挑着角落的位置远远坐下。

好在此处离宴会所在的嘉德殿不远。一炷香后?,轿辇就?落了?地。楚怀安依礼谢过,得体地与迎上来的诸位同僚见过礼,便在自己的席位落了?座。

太上皇在上首落座之后?,宴会便也随之开始。泠泠的雅乐伴着歌舞响起,底下的臣子们不约而同地举杯,向上首的两位频频敬酒。

楚怀安跟着众人?向上首敬了?两轮酒之后?,便再没理身边同僚的搭讪。他的心绪还未完全平静下来,只沉默地拿着酒杯自斟自饮。

皇帝身边的尚仪女官却忽然?近前,“陛下赐酒。”

君王赐酒赐膳,都?是臣子莫大的殊荣。*七*七*整*理

楚怀安自无边思绪中抽身,会心一笑,依礼向御阶的方?向做了?一揖。一直留意着这个方?向的楚灵均也随之弯唇,朝他遥遥举杯。

青年重新落座,执起女官搁在食案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却并不是女官所说的“酒”。

楚怀安望着杯中醇香清甜的牛乳,不禁哑然?。

青年脸上的笑意不自觉地深了?些,却又在听到身侧同僚们的奏请之后?,化为浓浓的苦涩。

“中宫空悬,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正是,我儿应该及早遴选邦国俊彦……”

难怪闭居长乐宫的太上皇今日?竟然?参加了?中秋夜宴,原来也是为了?后?宫之事。

丝竹管弦之音,伴着朝臣们的调笑劝说之声,不间断地缠绕在耳边,让人?心下越发?烦闷。

偏偏腹中也不合时宜地泛起了?阵阵的疼。

楚怀安攥着自己的衣袖,无力地垂下了?眼?。

“乐安?殿下?”不远处的永宁郡主甫一回身,便看见了?青年苍白的神色,关切道:“可是有何不适?空腹饮酒到底不好。”

“索性?今晚也不是什么重要场所,殿下先?回吧。个中缘由,我会向陛下禀明。”

楚怀安勉强笑了?笑,谢过楚令仪的援手,而后?便顺着她的话起身离席,回到自己的府邸。

府上管家见他身上沾染了?酒气,不免忧心,“仆吩咐厨下煮碗醒酒汤?”

青年没应,只吩咐无事不得打扰,胡乱解下身上的氅衣,蹙眉瘫在了?案上。

管家碍于他的吩咐,只得长叹一声,带着周围人?退下。

于是,当皇帝陛下从宫宴中脱身,穿着一身常服驾临郡王府时,见到的情景便是青年独坐于月夜之下,素手拨弄着手下的瑶琴。

楚灵均于音律之道不甚精通,但也听得出他所奏的曲目——《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那么,阿兄心中所惦念、所渴求的人?,又是谁呢?

难道是之前那个谢氏的未婚妻?皇帝陛下又想?起从前他与谢瑛琴笛合奏时情景,心中添莫名了?点不快。

她加快脚步走?进庭院中,说话的语气也凶恶了?几分,“说好了?一同过中秋,怎么走?得这般快?”

流水般的琴声骤然?停下。

青年惊愕地抬起头,一双秋水般的明眸,正漾着细微的光。

“我……太上皇来了?,我以为陛下要与您的父亲……”

“他与太后?花前月下,我搁那儿讨什么嫌?”楚灵均瞪了?他一眼?,在注意到他被琴弦挑破的指尖后?,又哑了?火,不悦道:“阿兄平白毁了?我的约,好没道理。”

前日?说起中秋宴时,的确是提过一嘴,但楚怀安只以为是玩笑话。

他为自己的思虑不周懊恼不已,正要开口?道歉,手指却被女子抓在了?手中。

“我……”

楚灵均用丝帕拭去了?指尖沁出的血,嘱咐道:“还是该小心些。”

他点了?点头,强做镇定地将手抽回,歉意道:“抱歉,今日?是我之错。”

楚灵均原本?是生气的,可如今心中还横亘着一个未解的迷题——

“无事。”她摆摆手,试探道:“都?说琴为心声,却不知怀安今日?对月思人?,为的是谁?兴许,我还能成人?之美呢。”

“没有旁人?。”青年脸上沾染了?艳丽的霞色,漂亮的眉眼?耷拉了?下去,似乎不愿听她这么问话。

楚灵均半信半疑,“怀安可不要骗我。我可是亲耳听见你在这弹《凤求凰》的。”

她将心中那抹没来由的不快压在角落,云淡风轻地问道:“难道你还惦念着那位未婚妻?你若喜欢,我也不是不能安排一番……”

“没有旁人?。”青年抬起眸子,直直地望着她,又将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我的心中没有旁人?。”

“果真?”

“绝无虚言。”清冷的月光撒在楚怀安身上,无形中为他镀了?一层银辉,将人?衬得更加温柔隽秀。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不敢再妄求其他,只愿余生能伴在陛下身侧,尽己所能地辅佐陛下成为万世明君。”

冷月无声,只有青年婉转清脆的声音缓缓流淌。

悟黄梁(二)

窗外云蒸霞蔚,莺啼燕啭。

楚怀安坐在御花园的?石桌上,看着满脸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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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衣少女折了枝极富丽的?山茶花,殷殷期盼地递到他面前。

“阿兄你瞧,今年的山茶花开得多好!”

他接过了那枝娇艳欲滴的?山茶,却道:“我不是你的?兄长,我也不要做你的?兄长。”

少女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变成不解与疑惑,其中还夹杂了?点沮丧。

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稍稍黯淡了?下来,瞧着可惜极了?。

楚怀安心念一动,还是坚持道:“我不是你的?兄长。灵均,我要做你的?帐中客、枕边人。”

女子愕然地睁大了?眼。原本满是孺慕之色的?眼睛,此时澄满了?厌恶与鄙夷。

她不可置信地退后了?几步,声音里饱含失望,“楚怀安,你竟藏着这样腌臜的?心思!从今往后,我们再?无?瓜葛,就此割袍断义!”

她的?话如利剑一样,深深地刺痛了?楚怀安。

他跌坐在铺满鹅软石的?小径上,无?力地看着女子消失在花丛掩映之间。

“不要,不要……我错了?,陛下……陛下,臣错了?……”

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说什么呢……”

他睁开眼睛,飞快地抓住那只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青年?眼中余悸未消,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人,认错的?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怎么?怀安做噩梦了?吗?”

他愣了?愣,慌忙松开她的?手,却发现自己的?左手还攥着她的?衣袖。

楚灵均含笑看着他,又将自己的?衣袖慢慢抽了?回来,凑到他的?耳边,话中难掩调笑之意。

“未曾想到,阿兄醉酒之后这样黏人啊。昨晚,你可是一直攥着我的?衣袖,不让我离开。”

“我……”短短一句话,却在青年?如玉般的?脸上渲染出了?一片的?红霞,就连耳根处,也是鲜红如血。

“酒后失态,还请陛下海涵。”如果忽略他的?神态的?话,那么青年?此时的?声音与姿态已足以称得?上镇定?。

陛下不太想海涵——她可是一宿没睡。一身玄色对襟裙的?女子难掩倦怠地打了?个哈欠,无?奈道:“好在今日没有朝会……先让我睡会儿。”

语罢,便又打了?个哈欠,直直地倒在了?一旁的?贵妃椅上。

楚怀安本要出言劝人到床上去,可在见到她满脸的?倦容之后,又哑了?言,不愿吵醒她,只迟疑地从柜中取了?备用的?毛毯,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在呢,没走……”躺椅上的?女子轻声呢喃了?一句,扯过毯子,翻了?个身,蹙眉睡了?过去。

楚怀安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失殆尽。

灵均还拿他当兄长,所?以才毫不顾忌地在他的?卧房中歇下。

而自己,却肆无?忌惮地利用着这份亲近,享受着这份关怀……如此卑劣。

于公,他不该觊觎自己侍奉的?君主;于私,他又怎能对自己照顾了?十余年?的?妹妹,起这样腌臜的?心思。

青年?站着,全身都在发颤,艰难地扶住旁边的?紫檀梅纹屏风,慢慢蹲了?下去。

如果灵均发现了?他的?心思,如果灵均知道他心中竟怀了?这样的?心思……

楚怀安将下唇咬得?发白,眸中水雾缭绕。

*

楚灵均醒转时,清瑶已然拿了?干净的?衣服侯在一旁,想来是怀安知会了?她来。待皇帝陛下洗漱完之后,府上的?侍从又端了?膳食进来,恭敬地摆在她旁边的?食案上。

一切都很妥当,就是一直不见此间主人的?身影。

她拿着玉箸,蹙眉向府中侍从问道:“你们家乐安王呢?”

“殿下梳洗过后,便去官衙理事了?。”

楚灵均眼神一侧,“今日难道不是休沐?”

“是……但是,殿下一向忧心王事。”

近日,朝中好像也没什么值得?他特地跑过去的?大事吧?休沐日也不在府中好好歇会儿。

楚灵均只是忍不住向身边的?清瑶念叨几句,并?没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然而等她回到宫中,像往常一样召人到临华殿共用晚膳时,却发现这人又将那些不必要的?礼仪规矩捡了?起来,一股脑儿地往身上套。

起初,皇帝陛下还以为自家兄长是因?为那晚醉酒失态,一时羞赧,不曾往心里去。好在几天下来,她终于品出了?不对。

坐在临华殿的?皇帝陛下看着手中这份铁画银钩的?奏疏,不悦地撂下了?笔。

“去请乐安王。”

青年?很快奉召而来。

楚灵均听到脚步声后,便咬了?咬牙,抢先道:“免礼,赐座,赐茶。”

楚怀安行礼的?动作一滞,听话地在旁边的?席位落了?座。

“怀安为何自请到云州赈灾?”

他本要起身答话,却又在皇帝递过来的?眼神中止了?动作,只拱手一礼,道:“赈灾是大事,不可轻忽。臣想为陛下分忧……”

他话还未说完,皇帝陛下已经斩钉截铁地否决了?此事。

“朕不允。朝中还没到无?人可用的?时候,用不着宗室的?郡王亲身上阵。再?者,云州地界偏远,你的?身体?,不宜舟车劳顿,长途跋涉……”

服了?那枚丹药之后,他的?身体?早已经康健若常人。然而,楚灵均却总是下意识地将他当成病弱公子。

楚怀安默了?一瞬,试图为自己争取:“臣的?身体?早已无?碍了?……陛下不允,难道是信不过臣吗?”

“我怎会信不过你!”默了?一瞬后,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语调重新归于平静,“你莫拿这些话来激我。此事无?需再?议,我心中已有了?合适的?人选。”

她的?目光陡然犀利了?起来,恶狠狠地磨着后槽牙,怀疑道:“非得?去云州?朕怎么觉得?乐安王是故意躲着我呢?不知我是何处得?罪了?乐安王……”

“臣不敢。”

楚灵均瞥见他提衣摆的?动作后,心中没来由?地起了?怒气,将手中的?奏疏劈头盖脸地砸过去,往殿门的?方向一指,喝道:“滚出去。”

楚怀安犹豫片刻,竟真?的?拱手告退。清瑶看得?眼皮直跳,心中暗道不妙。

果然,皇帝陛下案上的?青花瓷茶盏很快就碎了?一地。就在清瑶忍不住为自家主子手中那难得?的?白玉镇纸哀叹时,她竟将手中的?东西放了?回去。

清瑶顿时松了?口气,却直直对上了?楚灵均的?眼神。

“姑姑,他欺负我。”

哎呦,谁敢欺负您呢。朝堂上那帮老臣,可是恨不得?绕着您走。

清瑶虽然知道事情原委,但心里总不免偏向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人,急急出言安慰。见她怒气稍解,才劝道:“想来,乐安王殿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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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想为陛下分忧——这份心意总是好的?。”

“你瞧他那副样子!我才不要他的?好意。”

清瑶再?劝:“陛下待乐安王和善,不希望他拘于俗礼。可殿下到底是臣子……恐要遭人非议啊。

楚灵均这回听进去了?,心里的?气消了?,开始懊悔自己对兄长说了?重话,在侍女面前落了?他的?面子。

皇帝是不会道歉的?——但为了?不让乐安王遭君王厌弃的?流言传遍宫廷,她遣人从皇帝的?私库中选了?礼物,令清瑶亲自送过去,以示信重。

清瑶领命出了?殿门,却在廊下看见了?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

朱衣玉冠,倜傥若神,正是乐安王殿下。

楚怀安在瞥见清瑶出来之后,忙提着衣摆飞快上了?台阶,匆匆向清瑶拱手一礼,迟疑问道:“尚仪,不知陛下……”

“陛下已然消了?气,正批奏章呢。”清瑶看出了?他脸上的?担忧,更加不解他此番作为,问道:“殿下既然心中放不下,刚刚又为何要离开?”

“我……”丰神如玉的?青年?垂下凤眸,得?体?而规矩地向临华殿的?方向施了?一礼,“不敢逾越。”

他的?声音极轻,不像是回答旁人的?问题,反倒像是在警醒自己。

“天气渐凉,还望尚仪提醒陛下添衣。”

“下官定?然尽好本分。”

年?长的?尚仪女官看着青年?逐渐离去的?身影,又回头瞥了?眼高大巍峨的?临华殿,幽幽叹了?口气。

好端端的?,这是闹什么呢?

她作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女官,算是少数几个知道楚怀安身份的?人,深知兄妹俩的?情谊深厚,非常人可比。

好不容易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又得?了?丹药,不必受天人永隔的?苦,怎么偏偏又闹起来了?呢?

悟黄梁(三)

公事谈完之后,天底下最尊贵的这对堂姐妹难得放下政务,聚在一起?煮了壶茶。

永宁郡主轻哼一声,看出?了皇帝的心不在焉,立马拿出为君分忧的架势,道?:“陛下心情不佳?”

皇帝不答,只支额长叹一声。

“难道是为了云州的灾情?”

“昨日洛含章已然递了折子回来,受灾百姓业已安顿。”楚灵均摇头,抬手为对方和自己各斟了杯茶,道?:“阿姐觉不觉得,怀安性?子越来越冷了。”

楚令仪端茶杯的手一颤,吃惊地望向她,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乐安的性?子不是一直这样吗?逢变之后,性?子冷清了些,倒也正常,陛下怎么忽然这样发?问??”

“啊?”楚灵均比她还要吃惊——可是阿兄待她一直都很温柔体?贴啊,哪里冷清了?除了最近这阵,阿兄对她可谓是百依百顺。

“陛下竟不知道?吗?乐安冷美人?的诨名都要传遍六部了。”见她果真不知,楚令仪有些促狭地弯了弯眉,道?:

“不单是吏部,就连我手下的小吏也不敢往他跟前凑。每每与?吏部交接,都要我费心费神地逮人?过去。”

楚灵均大为震惊,回过神来后,便又恢复了宠辱不惊的神色,略带些不满地开口:“怎能随意给大员起?这样轻佻的诨名。”

楚令仪一挑眉,“其实,这诨名还有一番渊源。”

说?完,便将手中的茶盏搁回了矮案,笑盈盈地望向对面之人?——显然是等着楚灵均主动发?问?。

楚灵均却不上套,慢吞吞地捧起?刚刚泡好的西山白露啜了一口,便悠悠然移开目光,吩咐周边的侍女再拿碟糖渍梅子。

“陛下不如少时有趣了。”楚令仪有些遗憾地叹息一声,这才道?:

“林相家的小女儿,自中秋宴上惊鸿一瞥后,便深深仰慕起?了乐安王的风采,接连半个月都堵在他回家途中倾慕心迹——”

楚灵均心中涌起?些微妙的不舒服,身不由?主地蹙起?了眉。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众人?为此叹息不已,故有此名。”楚令仪收了手中的这扇,含笑望过去。

楚灵均隐秘地松了口气,抬眼却见楚令仪正饶有兴味地望着自己,于是启唇道?:“仪姐姐何必羡慕怀安的桃花。我听说?尚书台的沈侍郎,也几次向阿姐吐露心迹,甘愿放弃仕途,自请入罗帷……”

青衫飒飒的永宁郡主一听她提起?此事,便拱手作揖,连连告饶,“陛下莫要打趣我。”

“嗯?”楚灵均抬眸望去,“我记得阿姐少时不是一直钟情于沈卿吗?”

只不过,沈忆安少有才名,野心勃勃,不甘蹉跎于后院之中。故而楚令仪才为了了却自家奶奶的遗憾,与?如今府中那位成婚。

不知怎么的,那位心比天高的沈忆安如今却放下了身段,求着到郡主府给人?做侧室。

“少时贪慕颜色,这才乱了眼,迷了心。陛下饶了臣,莫再提了。”楚令仪失笑着摇摇头,“不过,今日说?起?这些,臣倒是有一不情之请。”

“阿姐怎么同我这般客气?”

“柳郎家中世代从医,对医术十?分?感?兴趣,陛下能否让他在太医院谋个职位?”

“不过小事罢了,既是仪宾所?请,自然无有不从。”

“陛下误会了。非是柳郎所?求,是臣想成全他的心愿。”

楚灵均点头,又想起?前事,揶揄道?:“是因为仪宾拒了沈卿?阿姐真上了心?”

永宁郡主耳根微红,少有地露出?些窘态,面对她的连连追问?,无奈道?:“这些年来,柳郎始终以真心待我,朝夕相伴,彼此扶持,怎能辜负?”

年轻的皇帝眉梢微动,心中立马浮现出?一个朱衣玉冠的身影。

朝夕相伴,彼此扶持……那这与?亲人?之间的情谊又有什?么区别??

楚灵均手上的动作一顿,隐隐约约地觉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了。

*

又是一年年底。

皇帝在吩咐底下人?给各军送去慰问?物资之后,还特地往京郊驻军军营跑了一趟,以起?励军之效。

因为皇帝本人?不喜排场,故而朝堂上的官员并没有全部陪同。今日巡幸军营,只有几位近臣、大员跟随在侧。

楚怀安自然在队伍之中。他恭谨地笼着手,得体?地跟在皇帝身后,然而心里却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叫嚣——为什?么不看看她?

……他不敢看她。

目光每每触及那个匀亭的身影,心里的野望就会如野火燎原一样,烧遍他的四肢百骸。君王一个简简单单的笑容,一句例行公事的关怀,也能轻易将他好不容易建筑的心防击溃。

他是如此贪恋她的一颦一笑,可是……纲常伦理这四个轻飘飘的字,却像一座大山一样,沉沉地压在他的脊梁上,直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能去想,不能去看,不能越雷池一步。楚怀安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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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遍遍地告诫着自己,可掀开帘子之后,那张皎若日月的脸竟就出?现在了马车内,将原本素雅的坐席映照得朗朗生光。

“陛……”

话还未出?口,马车里的人?便已然开了口:“听说?怀安府上的梅花开得极好,正好去瞧瞧。”

楚怀安皱眉,“您出?行不带侍卫,恐怕……”

“后面跟了暗卫。”楚灵均淡淡答:“再者,若今日这样的日子还能出?了差错,那我便不得不请京兆尹到清室过年了。”

她看着垂手肃立的人?,目光一转,道?:“莫非怀安嫌我冒昧?那我这便……”她作势要起?身。

“不敢,只是担忧您的安危。”青年忙接了话,在玄衣女子对面落座。

此处无人?,但他仍对她敬执君臣礼。楚灵均见了,心中难免有些气闷,但目光在青年身上逡巡一圈后,又将这点情绪压了下来。

好似清减了几分?。

“最近吏部很忙?”

必然是忙的。年底时分?,吏部要考核中央官员,也要审查各郡县地方官吏的政绩,以拔擢政绩优良者,黜落尸位素餐之人?。

这些事情最是繁琐。楚灵均话刚出?口,便发?现自己问?了句废话。

青年答:“承蒙垂询,尚可。”

两人?各怀心事,一番简单的寒暄之后,马车之内便陷入了沉默。

楚灵均透过车窗的间隙,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喧嚣烟火,有些感?慨地想起?:少年时她与?兄长?是经常一同乘车出?游的。

想起?当年的情景,再对比今日的境地,已经登基的皇帝陛下难免有些慨然。

一直平稳行走的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御者隔着遮挡的帷幕禀告:“殿下,林相家的千金……又来了。”

楚灵均便侧目看对面的人?。

霞姿月韵的青年有些歉意地拱了拱手:“您请见谅,容我先去处理些私事。”

楚灵均颔首允了,抬手轻轻掀开车帘的一角,去观察那个胆敢堵郡王车驾的女郎。

乌发?半束,红衣猎猎。

瞧着是位极潇洒肆意的娇俏女郎。也不知,以林文那样板正的性?子,如何能生出?这样迥然不同的女儿。

楚灵均有些古怪地看着那名红衣女郎,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不多时,那女郎便将一枚香囊扔到了青年怀中,飞快带着自己的小丫鬟转身离去。

青年也回了马车——带着那枚精巧的香囊。

楚灵均抿了抿,正思忖着如何开口。

楚怀安已再次开口致歉,温声吩咐马夫继续驾车。

楚怀安道?一声无碍,半真半假地打趣道?:“那便是林维桢的女儿吗?看着倒比她那个一板一眼的娘有趣,怀安……”

“林女郎自然是好的,只是我心许国,难再许卿。”自他回到座位之后,心中便堵得厉害。他既怕眼前人?在意这个小插曲,又怕她不在意,只能忐忑地观察着她的神色,不安地揣摩着她的态度。

可只要她流露出?半点儿对那女子的赞赏之意,楚怀安便不由?自主地慌了神。他害怕她要说?的下一句话,也是像旁人?那样,撮合,甚至是直接赐婚。

他不能想象,他会和其他的女子成婚结姻,而他朝夕思慕的心上人?却做了他的证婚人?。

楚怀安将指甲掐进?了掌心,眼睫微颤,撑起?那副云淡风轻的姿态,强笑道?:“我从前便与?您说?过,无意成婚,您忘了吗?”

“怎会。”楚灵均便笑,将目光慢慢放到那个绣着蕙兰花纹的香囊上,淡声赞道?:“这香囊瞧着也不错。”

也不知那人?从何处打听到,阿兄喜欢兰草。

青年垂下清眸,身姿依旧笔挺,“香囊虽好,我收着却不合适。回到府上之后,我便遣人?送回林府。”

看来阿兄对她果真无意。

楚灵均在心中长?吁了一口气,但很快便又想到,楚怀安如今对她的态度,好像比拒绝狂蜂浪蝶时,好像也没好多少。

于是心情难免又低落了下来,开始思考事情为何演变承这样。

这问?题她之前也思考过许多次,始终无果,自然也不可能在这短短片刻间茅塞顿开。

马车缓缓停下,她跟着此间主人?,一路去到了那片梅林。虽然赏梅只是她随口寻的托词,但一起?赏梅,总比两相沉默来得好。

楚灵均便跟着楚怀安穿梭在梅林之中。

这片梅林还是前任府邸主人?栽种的,经楚怀安修剪后重获新生,景色确实不错。

然而天公不作美,没多久,便有黑沉沉的乌云遮了湛湛青空,紧接着,便飘起?了蒙蒙细雨。

起?先楚灵均还不怎么在意,婉拒了楚怀安回到室内的要求。但很快,空中飘的细雨就变成了瓢泼大雨。

楚灵均在懊恼之余,也只能拉着楚怀安匆匆跑向梅林周边的凉亭。

可惜衣衫已在突如其来的骤雨中被打湿。

颇有些狼狈的兄妹俩在朱色长?亭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弯唇笑了出?来。

“今日这雨好急。”楚灵均话中还有些惊意,站在亭下等着仆从将伞送来。

“是有些突然。”青年文臣附和一句,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还攥在皇帝手中,轻轻挣了挣。

楚灵均如梦初醒地松开了手。

“为免受凉,您还是先去沐浴梳洗,换身干爽的衣物吧。”楚怀安从姗姗来迟的侍从手中接过油纸伞,亲自为她撑开。

女子点头,末了又补充道?:“我倒无妨。倒是怀安,该去换身衣物。若因此染了风寒,我要难过的。”

青年握着伞骨的手紧了紧,旋即又松开,“多谢关怀。”

这句客套疏离的道?谢好似又在两人?之间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

楚灵均别?开目光,沉默下来,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青年浸在风雨中的半边身体?。再一抬眼,赫然发?现水墨的油纸伞在不知不觉间已向自己倾斜。

真是矛盾得很。

近日沉积于心的郁气一下子涌了上来,楚灵均皱眉道?:“楚怀安,你为何总是这样时热时冷,忽远忽近?像从前那样不好吗?”

青年呼吸一滞,艰难道?:“礼不可废。您不在意,我却不能不在意。”

楚灵均心里越发?不悦,也不管什?么风雨,径直加快了脚步。

青年撑着伞追在后头,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情急之下,高呼道?:“灵均!”

楚灵均脚步微顿,到底还是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行至长?廊下。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收了伞。衣袖卷起?时,如玉般白皙的手腕上好似带了点淡淡的淤青,恰好撞进?眼帘。

楚灵均没管身边引路的侍从,上前几步便抓过了那只带有淤青的手腕。确认没什?么大碍后方才松开,只是人?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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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退后。

“您……”

“十?岁那年,我的那位兄长?曾教导我,礼只是约束人?修心养性?、正身清心的工具,而非束缚人?的枷锁。”

她凑到他耳边,说?话的声音极低,“乐安王殿下觉得呢?”

“我……”楚怀安欲言又止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目送着她跟随侍从离开。

悟黄梁(四)

楚灵均跟随侍从换了身干净的衣物之后,那场骤雨也停歇了下来,当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打算就此?打道回府。

“贵人,殿下已令我等在花厅备下茶点……”

“不必了。”楚灵均心里正是郁闷,一点儿也不想品尝王府的茶水糕点,只是脚步一转,又记起吏部昨日已经将去岁那批进士的任免情况递了上?来——然而个中情状却不甚具体,不如?让这位刚刚升了官的吏部侍郎汇报一番。

便驻足转身,道:“带路,我要去府上?的书房。”谈正事,自然还是去书房合适。

“另外,现在去将你们?家殿下请过来。我与他?有事商量。”

侍从福身应是,垂首带路,在行至书房时殷勤推开门,但没跟着进?去,只是在门口躬身告退。

想来府上?的书房应该是个不能?轻易进?出的地方。楚灵均略一思忖,也没再为难她,自己进?书房挑了个座位坐下。

这书房布置得极清雅,各式各样的古籍善本排列有序,整整齐齐地置于书架中。而书房正中央则放着一张紫檀雕螭龙案几?,其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楚灵均还眼尖地发现,上?面那方端砚正是自己所赠。

她轻哼一声?,飞快地将屋子打量了一眼,而后将目光定格在了墙上?挂着的那幅画。

画中绘了一株兰,幽香清远,素雅高?洁,寥寥几?笔,却将兰草不落凡俗的姿态尽将描摹了出来。

是楚怀安所作吗?她知道楚怀安善绘丹青,尤善花鸟,从前还收藏过几?幅他?的画作放在含光殿,自然也对他?的风格有所了解。

但这幅画,好像与她从前收着的那几?幅画,略有不同啊?

楚灵均心下疑惑,便上?前几?步,试图看清画作角落里的落款。广袖翻飞,竟不慎碰倒了博古架上?的狴犴摆件。

她连忙伸手去扶,却听?得一声?轻响,紧接着,博古架便开始缓缓转动?。

一个不怎么宽大的密室顿时出现在眼前。

楚灵均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光明磊落的昭昭君子,但也无意去窥探兄长的隐私,心中虽觉疑惑,还是准备将摆件放回原位。

一抹艳丽的红却忽然闯入视线之中。这缕与书房整体氛围几?乎格格不入的颜色,立时便撰取了她的注意。

那也是一幅丹青,绘的却不是花鸟草木,而是一个少年女郎的背影。

榴红色的裙摆艳丽如?火,半挽的墨发如?瀑般迎风飘扬。

站在密室门口的皇帝陛下,立刻就想起了刚刚路上?遇到的林家姑娘。

难道阿兄心里其实是喜欢她的吗?

楚灵均心中的失落如?潮水般涌上?来,久久难以平息。她下意识地往里走了两步,盯着画上?的题字出了神。

——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乍一看,这似乎与画中内容毫不相干。然而顷刻间,楚灵均便想起少时曾在阿兄殿中读到的集子。

依稀记得,是王雱填的眼儿媚……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所以,他?果?然是喜欢林家女郎的。

那为什么在她面前却总是矢口否认呢?

皇帝陷入沉思,甚至连身后的脚步声?也没发觉。

直到楚怀安推开门,颤着声?音唤:“陛下……”

她转身望去,楚怀安已然提着衣摆跪下,拱手请罪。

“请什么罪,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心中堵得厉害,但面上?却没露出不满,抿抿唇,挂上?一个浅淡的笑。

“朕来找卿,是为了公事。对于新晋进?士的政绩功勋、任免赏罚,不可?轻忽,你再拟份折子,将个中情状具呈纸上?。”

青年自进?门之后,便一直低着头。此?时闻言,方才直起身子,抬眼看她,良久应道:“……臣遵旨。”

楚灵均的心神全在那副画上?,也没注意到楚怀安脸上?似悲似喜的神情,径直抬了脚,离开这个昏沉沉的书房。

“卿的画技,似乎精进?了不少。”没走几?步,心中那点儿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便又将她扯了回来。楚灵均在青年身边停下,目光炯炯,语气却平平:“不知这画中*七*七*整*理人,是谁?”

她刚刚明明已有了答案,但却犹不甘心,非要听?他?亲口说一遍。

楚怀安张了张嘴,却没答话。那不能?说出口的话,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牢牢地堵在了他?的咽喉之中。一身天青色广袖袍服的青年哀哀地望着她,一向沉静如?水的凤眸,竟露出些祈求的意味。

楚灵均安静地回望过去。然而青年直将下唇咬得糜红,也没给出明确的答案。他?阖了眼,双手交叠置于膝前,一下又一下地叩首于地。

白皙的额头很快就有了淤青,层层叠叠,触目惊心。

皇帝冷冰冰地看着他?的动?作,心中越发窝火。便是说了,难道她堂堂一国之君,还会去找一个豆蔻少女的麻烦吗?一个相识不过数月的陌生女子,至于他?这样作践自己吗?

眼见他?的额头破了皮,隐隐渗出血丝,楚灵均终究还是心软了。她气得头昏,堪堪忍住,奋力将人拽了起来,平平淡淡的语气中,含着强自压抑着的怒火,“至于吗?楚卿。”

“你若喜欢,直言便是,林女郎也是正正经经的相府千金,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女子。”

青年霍然抬头,轮廓优美的面容上?,现出一个苍白而苦涩的笑,其间好似还夹杂着些劫后余生的意味。

他?额头上?的淤青刺眼得很。

楚灵均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丢下一句善自珍重,大步流星地出了房门。

徒留楚怀安无力地跌坐在原地。他?的全身都在打着颤,就连骨节分明的手,也在无意识地战栗着。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他?那见不得人的卑劣心思,就要暴露在他?最珍视的人面前……还好,他?的陛下将画中人错认成了林家女。

青年长长呼出一口气,将遍布青紫的额头抵在雕梁画栋的柱子上?,平复着心头的余悸。

微风拂过,残存的龙涎香气息扑至鼻尖。楚怀安再次想起皇帝拂袖而去时,冰冰冷冷的神色。

登时头痛如?裂,心如?刀割。

不知过了多久,空寂的王府书房才又有了声?音。在地上?枯坐许久的青年文臣终于扶着短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走进?密室,将那幅画轴取下,细细地用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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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指尖描摹画中人乌黑的墨发,飘逸的身姿。

满室寂静之中,忽然响起一道饱含怅惘的叹息之声?。

楚怀安紧紧地抿着唇,终于下定决心,将那幅从来珍而重之的画轴慢慢举起,放在了火盆之上?。

*

楚灵均出了王府,乘上?属下准备的车驾,闭着眼睛开始假寐。

然而神思却始终没离开那幅画。

他?为什么要画那幅画,为什么要将它小心翼翼地藏在密室中……只要一想到那人作画时的温柔神情、柔软笔触,楚灵均心中就闷得难受。

銮铃清脆而悦耳的声?音伴着微风响起,她抬手揉了揉涨痛的额头,任由思绪浸在车外的嘈杂烟火之中。

一片喧闹中,脑海中却倏然闪过画轴泛黄的边角。

她呼吸一滞,猛然睁开双眸。

那画应该有些年头了,不是近来的新作。

“停车——”

马夫长吁一声?,贴着帘子询问?道:“主君有何吩咐?”

“回去。”楚灵均沉声?道:“回乐安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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