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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1979 银河灿烂 38699 字 11个月前

当影评上的“简爱”出现,坐在陈兰君座位的一对女孩子兴奋地说:“你看,‘简爱帽’是不是很漂亮!”

陈兰君恍然大悟,原来这种大宽檐女帽就叫“简爱帽”。

算算时间,那部电影即将上映。

这是个机会。

陈兰君开始思考起执行的问题,她一向习惯从结果倒推,再来分解任务。

需要赚到四百元,不,以防万一,要备一些余量,那么得以赚到五百元为目标。

光靠同班同学的捐助,顶天了凑个一百来块,剩下的还有小四百块的缺口。

时间很紧,陈兰君特意问了,一个月之内,阿晶的奶奶必须做手术,否则就是回天乏术。

这么短的时间想要凑齐这些钱,说实话,仅凭他和曹红药、刘黎、小年等人的力量,是不够的。

得发动人民群众的力量。

对于陈兰君等人来说,能依仗的力量即是班集体。她原本还有些担心,同学们会有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或者即是心里同情、但考虑到要备考,还是爱莫能助。

然而她没有料到,当她提起需要同学们的帮助时,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我们是一个温暖的班集体,”连一向保守的乖乖学生曹红药,都说,“是同学,也是同志,阿晶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有风险,就冒风险。”

“对!先烈能为战友堵抢眼、炸碉堡,我们为同学冒一点风险,有何不可!”这是拍桌子的小年。

“没错,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这是郑重点头的刘黎。

“只要能帮到阿晶,我愿意。”这是一个同学。

“我也愿意!”这是另一个同学。

……

一张又一张年轻的脸庞,或许稚嫩,但真诚。

陈兰君缓缓笑起来:“那么,拜托了,各位同志!”

简爱帽的制作,重点在于在做出宽宽的帽檐。

原版的工艺,大概是毛毡?陈兰君等人暂时弄不到,只求依葫芦画瓢仿个形状出来。

在确定电影院一周后会上映这部电影之后,陈兰君开始了她的计划——卖帽子之类的物品。

给的理由是:冬天到了,今年冬天比较冷,我们可以织出好看的帽子卖,买的一定很多。

陈兰君、刘黎、曹红药、小年几个私下里凑了些份子钱去买毛线,小年竟然拿出了五块钱。私下里,她找到陈兰君,颇有些不好意思,变扭地说:“我错了,阿兰,我承认我有偷偷把复习资料借给别人抄,五毛钱一次。”

陈兰君哭笑不得,轻轻拍了她一下,把这事揭过了。

拿了钱,买了一些原材料,例如毛线、棉线之类的,也有同学把家里的钩针带过来的,这东西容易做,总之在一天之内把东西凑齐了。

而后,她组织全班女生在课余时间织帽子、织手套、织围巾。

这东西一旦上手,其实也费不了什么神,只要熟练了,甚至能把书摊在眼前,背着书,手上功夫却不停,依旧织东西。

女同学们都开始忙碌起来,男同学还没分到活儿,就有些急。班上的体育委员,一个叫阿力的男生找到陈兰君:“都是同学,我们也想出一份力。”

坐在一旁缠毛线的阿年闻言,开玩笑道:“你们男生一个一个笨手笨脚的,哪里做得了编织。”

“我们是张飞绣花——粗中有细!”阿力辩解道,“再说了,你有你的优点,我也有我的优点。”

“你有什么优点,傻大个?”

“我跑得快!”

“跑得快算什么优点?”

陈兰君忽然插一句嘴:“跑得快……也可以是优点。”

尤其是在现在,这种技能,非常适合摆摊。远远看见“打办”的人,将铺在地上的垫布利落一收起,往肩上一背,撒丫子就跑,只要跑得够快,“打办”的人就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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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上。

她特意挑了几个跑得快的男同学,给他们传授秘密功法。

操场边的沙坑,陈兰君拣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喏,这个是分布图。”

横线就代表街,火柴人就代表人。

陈兰君用树枝指一个火柴人:“这个同学呢,就是专门在街口放风的。一旦他瞧见远处有‘打办’的人,就会高喊,‘落雨了,收衣服!’”

“一听见这个声音,把垫布收起来,拔腿就跑,清楚吗?”

阿力等人点点头,以记考试重点的态度记住了。

陈兰君又考了他们几次,见大家都记住“落雨了,收衣服”的口号,便进行下一步,教他们快速打包物品技能,和提前选择逃跑路线。

……总之,听起来有些不正经。

一些不那么能跑的男同学,本着“有一份光、发一份热”的态度,以极大的热情加入编织组。

整个班级,课余放学后,人人都有事做。

这样明显的动静,科任老师或许能被糊弄过去,但作为班主任的秦老师是很难糊弄的。

没两天,秦老师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她分别找曹红药和刘黎了解情况。

“红药,你作为班长,应该察觉到我们班的氛围有点不对劲了吧?”秦老师问。

曹红药眨了眨眼,说:“可能冬天到了,大家就想织点东西,保暖。”

“真的?”

“真的!”曹红药一脸诚恳。

秦老师狐疑地让她离开,转头又叫刘黎:“最近班上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啊。”刘黎装傻充愣。

“真没有?”

“没有。”刘黎忽然想到什么的,笑盈盈地说,“倒有件事,曹红药吃对了药,我们现在很和平,很团结。”

“……”

秦老师只得在班上三申五令,要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但是收效甚微。她暗中观察了一段时间,晚自习的时候,秦老师蹑手蹑脚走到教室旁边,从后窗往里偷看。

教室里的学生仍在学习,面前都摆着书,可有点奇异的是,手上却在做编织?

她耐着性子看了许久,终于捕捉到一幕:曹红药和刘黎,竟然都乖乖听陈兰君的调度?

抓到鬼了。

次日,秦老师的课结束,站在讲台上,她冷着一张脸说:“陈兰君,跟我出来。”

所有同学心跳都是一滞!

是被发现了吗?

惶恐不安的同学间,陈兰君的神情显得尤为淡定。

她跟着秦老师到僻静处。

秦老师驻足,皱着眉头问:“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果然被发现了,陈兰君心想,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酝酿了一秒。

一张粉面扑簌簌落下两行泪。

“老师,救救阿晶吧!”

秦老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陈兰君在她印象里一直是个很淡定的孩子,这一下,怎么哭得这么惨。

她只好把语气放轻,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别哭,好好和老师说。”

陈兰君添头加醋,说起阿晶的故事,就差没当场唱起“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我们没有办法,只想织些帽子、手套什么的,卖点钱,帮一帮阿晶,呜呜……”

秦老师皱着眉,说:“可是这毕竟……欸,这是犯错误啊。”

“想要帮助同学,也能称得上犯错误吗?”

陈兰君这个反问,倒把秦老师问懵了。

良久,她叹了一口气,说:“行吧,但是,不要耽误了正经的学习时间。”

“老师放心,我们会两手都抓,两手都硬!”

陈兰君擦擦眼泪:“那我回去学习了。”

“去吧。”

没走两步,只听见秦老师说:“不对,你等等!”

糟糕,陈兰君暗自懊恼,难道还是没忽悠住。

她掐了自己一把,痛出了一副楚楚伤心的模样,含泪回首:“老师——”

却见秦老师拿出一叠大团结,按在她手上:“这是我刚领的这个月的工资,四十块,你们拿去吧。”

陈兰君望着那钱,一时不知说什么。

秦老师望着天空中的一朵云,怅然说:“我是你们的老师呀。说实话,每当看到学生因为不得已的原因退学,我……我也会不舒服。”

她上前一步,掏出手帕,温柔地替陈兰君拭去泪痕:“能教出你们这样的学生,我很高兴。”

“所以,加油!”

第27章

盼望着盼望着,终于到了电影《简爱》上映的日子。

是个周五,阴天,云很密实地聚成一大团,风一吹,湿冷湿冷的。

这样的天气,多半会惹人不高兴,然而一个班的同学脸上都有兴奋之意。这样的年纪,要为了同学义气,去做一件也许违规的事,光是想想,顿生一种梁山好汉的豪迈。

最后一堂课是数学课,数学老师狐疑地望望学生们,说:“怎么要到周末了,就这么高兴。”

学生的脸上都泛起神秘的微笑。

一下课,目送老师离开。坐在门口的同学立刻把门关上,坐在窗边的同学则很警惕的,侦察队员一样观察着外头的风吹草动。确认安全之后,他向陈兰君点头示意。

陈兰君走上讲台,说:“我们就按计划行事。还是按照说好的原则,第一以安全为主,第二尽可能不耽误学习。”

为了尽可能不耽误同学们的学习,陈兰君将大家分成了两组,倘若今天是1组去摆摊,那明天就是2组去摆摊,轮流来,时间主要是午休以及放学后。这个时间点,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人也要休息,因此安全性也比较有保障。

考虑到班上以往的情况,1组的组长是曹红药,2组的组长是刘黎。但组内的成员却是打散了的,比如一向和曹红药玩得好的小年,就被分到了刘黎带队的2组。

小年本来不高兴,吵着闹着说要换组,陈兰君私下悄悄忽悠她:“你可不能换呀,刘黎那里还有劳你盯着。”

小年一琢磨:“是,这样的大事,我们是得有人盯着她,免得她坏事!”于是便答应了。

陈兰君这么分组,还存了点别的心思。若是能通过这一次的行动,让班上同学更和睦,也是景上添花。

团结才是力量嘛。

今日第一天,情况特殊,陈兰君亲自挂帅,带了曹红药、刘黎还有那个跑得快的体育委员上阵。

“今天的情况,大家注意留神,可以为之后你们两组单独行动作为经验参考。”

刘黎抢先说:“我肯定没问题。”说着拿眼神去瞟曹红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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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红药不理她,只对着陈兰君点点头:“好,我会仔细学的。”

学霸的保障,陈兰君是不怀疑的,她笑着拉住两个人的手:“好,那就提前预祝我们,马到功成!”

******

县城电影院,售票窗口旁的布告栏上,崭新写的“今日起放映《简爱》”的大红纸贴在旧的上面,格外醒目。

阿娟是一名工人,正式工职位。她运气好,才入职不久就赶上分房,有一间小小的房子,离单位很近,走路十分钟就能到。平常在工厂吃饭,她的食量小,饭量一般,因此每月的饭票额度还能有结余。衣食住行,其中食、住、行都不必担忧,因此她的手头很宽裕。

每到春天、冬天等换季的时候,阿娟会到供销商店,买衣服,她买成品衣服,常买的劳动布的衣裳10到20块一件;偶尔也会奢侈一把,拿出大半个月工资,花上30来块钱去买棉布衣裳。除了穿之外,玩这一方面,她爱上县电影院看电影,尤其是政策变了,有许多新电影上映之后,她几乎每周都要去。

与其他非要呼朋引伴才肯去电影院的人不同,阿娟喜欢一个人去看电影,于她而言,彻底的沉浸在电影故事里比听同伴议论剧情要来得更令人享受一些。

今天听说新放映电影《简爱》,还是外国片,阿娟一下班就往电影院去。

来到售票处,她熟练地掏出钱:“来一张《简爱》,要中间位置好的。”

“甲级票是吧?三角钱一张。”

这时候的电影院,更像是一个大礼堂,硬梆梆的木质座椅,天花板很高。阿娟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定,熟练地从背包里拿出一包葵花籽,是用一张旧报纸包着的。电影院本身是不出售食品的,电影院街对面倒是有一家副食店,但是要票才能买,所以阿娟习惯自己带点吃的来。

灯光一黑,银幕上有了影像,不同于后世的开场播放广告,这时的电影院,开场先播放一遍《新闻简报》。

一放就是十分钟,放完了,影院又黑了一会儿,等到银幕上再度出现光,阿娟坐直了,正片终于来了。

女主角简爱出场,嘿,他们外国人穿的衣服真奇怪,瞧那帽子,竟然那么宽。

起先几分钟,她还嗑瓜子,但渐渐地,她忘记了手中的瓜子,完全被剧情吸引了。

“你以为我贫穷、低微、不美、缈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和你有一样多的灵魂,一样充实的心。”

戴着帽子的简爱,说出这番话时,阿娟都快要落泪了。

真是一部好电影,阿娟想,她觉得自己放佛是银幕之外的简爱。

等到播放完毕,电影院上头的灯亮起时,阿娟仍意犹未尽。

离开电影院时,她想象着自己就是简爱,像一位欧洲的小姐一般高昂着头走出去。

才出了电影院大门,忽然见着路灯下有几个女孩,其中的一个,头顶上戴着一顶样式奇怪的帽子,看上去和电影里简爱戴的帽子有几分相似!

阿娟愣一愣,这帽子现实里还真有呀?是自己做的吗?

她好奇,不自觉地就朝着路灯下的那个女孩走过去。

离得近了,不等她开口,那个戴帽子的女孩就笑盈盈地,以轻轻的声音问:“你想买‘简爱帽’吗?”

原来这帽子叫简爱帽,阿娟第一反应想,然后,她立刻意识到这几个女孩子是卖东西的。

阿娟下意识瞥了瞥左右,见没有戴着红袖章的人,方才问:“多少钱一顶?”

那女孩子比了个“三”的手势,“三块钱一顶,五块钱两顶或者可以买一整套,有手套围巾。”

“三块?你怎么不去抢?”阿娟皱起眉,这价格,和商品供应店出售的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了。

那个女孩子索性将帽子取下,借着路灯的灯光展示给她瞧:“你看看这帽子,都是质量很好的,你上店里去,哪里有这个款式?不是我夸张,你就是跑到穗城、跑到海城的供销商店,也未必能找到这模样的帽子呢!”

质量确实还行,但最主要的是这个款式。阿娟里里外外看过,捏着帽子,脑海里已经在盘算自己口袋里还有多少钱。

三块钱么,有倒是有,她有点轻微的纠结。

正在这时,那女孩笑咪咪地说:“要不,你戴上试一试,看暖不暖和,要是合适在买。”

说这,女孩很热情地将简爱帽给阿娟,戴上。

“哇,你戴这帽子好有气质呀,真是像从电影里走出来的简爱。”

“嘿嘿,真的吗?”

阿娟笑得心花怒放,她去过很多次供销商店,但从来没有过这样被捧着的购物体验。国营供销商店的售货员,常常是高傲着一张脸,等着顾客来讨好他。不然,就拿不到好货物。

有一回阿娟去买衣服,那售货员不知道在干什么事,迟迟不理人,她一急,催了一句。这下可好,买回来一件领子脱线的衣裳。

去问,那个售货员还振振有词:“呦,只要是衣裳,哪有不脱线的?不喜欢,你别买啊,有的是人买。”

这话也不假,在这个供小于求的年代,只要是物资,几乎都是被抢的,不愁销路。

头一回买东西被人这样热情的招待,阿娟原本想讲价的心思就被喜悦压过去了。她一戴上简爱帽,就不舍得脱下。

不就是三块钱嘛!姐姐有!

“行,我就要这顶,不要票吧?”

“当然不用,多谢姐照顾生意,多送你一个毛线夹,买要五毛钱一个的。”

普通的夹子上缠了许多五颜六色的线,顿时变得好看起来。

不想还有这样的便宜,阿娟高高兴兴地走了。

陈兰君望着手扶帽子美美离开的阿娟,笑着讲三块钱收到包里。

旁边站着的刘黎感叹一句:“就这么容易?”

她方才特意看了眼手腕上的表,三分钟没有呢,三块钱就到手了。

“就这么容易。”

陈兰君肯定道:“只要你们态度好点,嘴甜一点,就一定卖得出去。”

开玩笑,这可是新政策刚实行之初的黄金年代,只要手里有货,那就跟皇帝的女儿一样,不愁嫁。

只是要小心不要被抓到了。

接下来,陈兰君又连续示范了几单,而后她鼓励曹红药、刘黎以及体育委员都尝试一下:“你们都试着招待一下客人吧,很容易上手的。”

这几个都是伶俐人,虽然刚开始有些怯生生的,但是很快就熟悉了。

夜高风黑,几人回到学校,打着手电筒,躲到杏林石桌椅旁边。

“快看看赚了多少钱。”

刘黎性急,催促道。

“别催,我确认一下。”

曹红药一向缜密,数钱算账的活便落在她头上。她一张一张钞票的数,连续清点了两遍,才说:“34块钱。”

刘黎冷静地说:“你再数数?”

“就是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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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曹红药说,“我一共带了十顶帽子,八顶单卖的,两个双的,这么简单的题我觉得不会算错的!”

刘黎忽然猛地搂住离她最近的曹红药的脖子。

小年以为她要打人:“你干什么?松手!”

刘黎只是兴奋地搂着曹红药笑:“太好了!这个数如果能持续十天,就足够帮到阿晶了!”

被搂住的曹红药手足无措,但因为刘黎是开心,她又不好意思推开。

还是陈兰君笑着拉开了两人:“行了行了,放心吧。”

“我们一定能完成目标的!”

第28章

第二天一早,陈兰君请了半天假,沿着乡间小道将自行车蹬得飞快,不平的土路颠颠簸簸,一趟骑下来,折腾得人骨头都要散架。

推着自行车走完最后一节田埂,陈兰君风尘仆仆出现在阿晶家的土胚房前。

正遇上一个扛铁锄头的瘦弱中年男人,五官同阿晶的有些相似。一看就知道是阿晶的爸爸。

“阿晶在吗?我是她同学。”

“她要嫁人了,你们以后少来找她,找也没用。”

阿晶爸爸皱着眉头,朝屋里喊了两声,然后走掉了。

看他这个态度,陈兰君也大概明白了,他应该是不大赞成阿晶继续读书的,无论有没有阿晶奶奶生病这件事。

阿晶出来的时候,手上还端着药:“咦,你今天不上课吗?”

“有事找你。”

“进来坐……算了,你在门口的椅子上坐吧,我给奶奶喝了药就来。”

一进一出,木门透出些难闻的药味,大概是为了这个不好意思让她进屋,坐在檐下反倒空气清新些。

阿晶端着药,走向躺在木板床上的奶奶:“药好了。”

奶□□发散乱着,挣扎着起身,抱怨:“喝也没用,少花钱,到后山上扯点药草煮凉茶就好。”

“没花什么钱。”

“刚才好像听到你爸在外头喊。怎么了,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可能又不知道怎么生气了,喊了两句。奶奶,你喝药。”

奶奶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说:“你怎么还不上学去?”

“学校放假呢,”阿晶撒谎道,“过两天就去读书了。”

“要好好学习,奶奶没文化,你一定要比奶奶强。”

“知道的。”

安抚好奶奶,看她重新躺下,阿晶匆匆将药碗放在桌,推开门。

“不好意思,让你坐在外面等,我去给你倒点热水。”

“不急。”陈兰君看了看周边,“你家其他人不在吧?”

阿晶摇摇头:“我妈早不在了,我爸和我哥出去做事了。有什么话,你只管说。”

陈兰君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阿晶。

阿晶疑惑地打开信封,眼睛猛然放大:“这……这些钱?”

这么多钞票,捏在手中的厚度,少说有一百来元。

“这些钱是秦老师、我们同学凑的,还有昨天我们卖简爱帽的收入,都在这里了。”陈兰君望着她,说,“我们想帮你,阿晶,你要不要,也帮一帮自己?”

阿晶好半天没说出话来,一张脸呆呆望着钱,再开口,喉咙有些哽咽:“我……”

“我们找到了一条凑齐医药费的路子。”陈兰君握住她的手,将这几天大家的筹划与实践一一道来。

“‘简爱帽’卖得很不错,我现在都有些担心,会不会我们做的速度跟不上,到时候没东西卖。”陈兰君故意以一种轻松的语气开玩笑,“要真那样,眼看这钱往外流,那我们可得心疼死了。”

“阿晶,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陈兰君稍有些忐忑。在这种事上,当事人的意愿反倒是最令她拿不准的。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撕毁所谓的“婚约”,冒着和家人翻脸的风险,走上另一条注定要依靠自己的路的。

阿晶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姑娘,可正因为听话、懂事,这种姑娘往往能自己给即将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厄运找理由,自己给自己洗脑,比如——

“我爸我哥哥也不容易。”

“要是这个时候悔婚了,那我家人的脸就丢尽了。”

“我的夫家也很好呢,愿意拿这么一大笔钱娶我。”

……

光是想想,血压就蹭蹭往上飙。

要是真能说出类似的话,那就算了。

尽管明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难处,但陈兰君还是难以接受,这种感觉就跟为受冻的人去抱柴火,结果转头人家给你倒一盆冰水差不多。

她已经尽量地将前路规划好了,并且有了足够的证据证明这条路是可行的。可是,倘若阿晶自己想不清楚,不愿意帮她自己,那么陈兰君会立刻中止一切计划。

唯有自渡,方可真渡。否则,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她必须在开始的时候就弄清楚阿晶的态度,否则真要耗费了大家的努力凑齐了钱,获得个“感动,但仍没有改变”的结局,让她寒心事小,伤害大家的集体善意才是难以补救的。

静静地等待了一会儿,阿晶终于开了口。

“我爸也不容易……”

听到这个开头,陈兰君脸色虽然未变,但一颗心已经下沉。

“他养我和哥哥长大,确实付出了很多,在这左右的村子,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念到高中的。他对我,很好。我应该好好报答他。”阿晶抬头,望着阴灰色的云。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难过:“可是,这是我的人生,不是吗?”

陈兰君松了一口气,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是,归根结底,这是属于你的人生。”

阿晶轻轻扬了扬嘴角:“我念着他们的恩,之后也会报答,但是要抵上我的人生。”

这个一向听话懂事的姑娘摇了摇头,目光逐渐坚毅:“我做不到。”

她反握住陈兰君的手:“你放心,我会尽全力帮我自己。”

很快,陈兰君就知道阿晶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她的爸爸找来了学校。

“我的女儿有来学校吗?”

即使秦老师说了没有,这个盛怒之下的男人还是不信,甚至强硬地要冲去寝室、冲到班上搜查。

还有两三个男人跟着,在学校里大吵大闹:“她是许了亲的人,忽然跑了算怎么回事?”

阿晶的爸爸甚至冲到教室了,左看右看都不见女儿后,他那涨红的一双眼落在陈兰君身上:“是你,那天你来找了阿晶,她就不见了!”

他面目狰狞地就要冲过来,被几个高大的同学拦住了。

体育委员阿力伸手轻轻一挡,把阿晶爸爸推得一退:“干什么!在我们班上还想欺负我们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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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你家女儿不见了,是你做爹的不地道,问我们?”

阿晶爸爸被拦着,隔空朝陈兰君喊:“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我女儿在哪里?”

陈兰君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听到没?她说不知道。”刘黎脾气上来,把桌子拍得很响。

对峙间,学校的几个体育老师匆匆赶来,将几个不速之客围住,把局面一下子控制住了。

秦老师往阿晶爸爸面前一横,将陈兰君等学生挡在身后,皱着眉头说:“你这个人急什么?好歹把事情说清楚。”

“她就留了个纸条,我不识字,叫她哥哥认,这丫头说她不想结婚,要自己出去给奶奶筹医药费,筹到了就回来!”

“那和我们学校就更没关系了。”秦老师说,“你们再这样,我就叫联防队的过来。”

无所收获,阿晶爸爸一行人只得悻悻地走了。

这些人走之后,秦老师把陈兰君叫到办公室,问了一遍:“你知道阿晶在哪里吗?”

怕陈兰君误会她的用意,秦老师解释说:“我的意思是,她一个小姑娘,独自在外不安全。我们作为老师同学应该帮助她。”

“我是真不知道。”陈兰君摇摇头,“不过,我想她应该安顿好了会主动联系我们。”

这天夜里,同学们外出摆摊。

为了防止被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人守株待兔,他们事先看好了三四个摆摊地点,电影院是最开始的地方,随着《简爱》的热度传至很广,摆摊的地点也变了,从工厂门口到卫校门口,再到繁华一点的公社,装备了陈兰君、刘黎和曹红药的自行车,这支队伍也可以称得上是机械化队伍,基本上打一枪换个地方,少有人撵得上。

一个女生悄悄走过来,曹红药正整理着腰包里的钞票,以为是顾客,头也不抬,张口就是话术:“‘简爱帽’要不要?和电影里一样的。”

只听得一阵轻笑。

曹红药察觉不对,抬起头,是阿晶冲着她笑。

“嘿,还真和兰姐说得一样。”曹红药拉着她的手,说,“没事吧?你家人没找到你?”

摇摇头:“没有。”

她往后看了看其他两个同学:“兰姐不在?”

“本来应该不在的。”

声音带着笑意。陈兰君自街角的阴暗处走到路灯下,今天本该她休息,但想到阿晶应该会来找所以她特意过来,帮忙盯“打办”的人。

“还好吗?”陈兰君问。

“还行,”阿晶笑笑,说,“看,我带了什么。”

阿晶不是空手来的,她提着一个大化肥袋,解开展示给陈兰君看。

陈兰君凑近一瞧,竟然是一整袋编好的“简爱帽”和各色手套、围巾!满满当当的,颜色和样式都很好看。

“我这两天在乡里请一些妇女做的。”阿晶说得轻描淡写,但陈兰君瞧见她深深的黑眼圈,就知道她这几天过得很不容易。

陈兰君拍一拍她的肩,什么也没说。

阿晶将袋子放好,转身向同学们深深鞠了一躬:“真是太谢谢各位了,为了我的事,这样奔波。你们的恩情我都记着,谢谢。”

体育委员阿力挠挠头:“啧,不用啦,弄得怪不好意思的。”

“都是同学,”曹红药说,“说起来,我还要向你道歉,作为班长,我应该主动关心大家有没有困难的。”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阿晶急着说。

陈兰君噗嗤一笑:“不是……干嘛弄得这么好笑。”

简直有点像陌生人一样,你谢我我谢你的。

她一笑,阿晶与其他同学面面相觑,也情不自禁笑起来。

一片其乐融融。

却忽然听见黑夜里一声大喊:“要落雨了,快收衣服!”

第29章

静了一瞬。

陈兰君率先反应过来,将蛇皮袋一收拢,手提着,抬脚踩上自行车。

“跑啊!”

阿力灵活地抓住铺在地上的垫布的四个角,打一个结。他收拾东西的时候,曹红药也急忙跳上自行车,无缝衔接地接过大包袱,脚一蹬,铰链“唰唰”响。

按照之前说好的,曹红药带着货,骑车往南边跑;阿力几个作鸟兽散,脚下一双腿奋力奔跑,向四面八方逃窜。

行云流水,看得阿晶目瞪口呆。

陈兰君往北踩了几下自行车,一回头,发现阿晶怔怔站在原地。

她一个急刹,停住,腿斜跨在地上。

“呆着干嘛?过来啊!”

“兰姐——”

黑夜里,几束手电筒的光乱糟糟打过来,把她的马尾照得蹭亮,好似金发一般。

“别跑,给我站住!”

“别跑!”

陈兰君急得朝她大喊:

“跑过来!”

阿晶懵懵懂懂,跑起来,朝着她在的方向。

“前面的给我站住!别跑!”

傻子才不跑!

阿晶猛然发力,陈兰君伸手将她一拉,总算将她拉到单车上。

“抓稳了。”

陈兰君把编织袋丢给阿晶,自己俯身,全力蹬车轮。耳畔“呼呼”灌着风,发丝乱糟糟打在脸上,胸膛里一颗心狂跳,她也全然不顾得了,只一昧地往前冲。

可千万不能被抓到!

陈兰君使出洪荒之力只差没把自行车蹬出火星子来。终于,后面喊追喊打的声音渐渐弱了。

他一边骑一边回头看。

“打办”的人又累又气,双手扶着膝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冲着她们的方向,骂娘。

“一个个的是蟑螂婆,跑这么快!”

陈兰君只顾狂骑,骑了很久很久。直到背后除了夜色,再也瞧不见这些人的踪影,方才敢停下。

一停才发现,她腿都软了。

陈兰君伏在自行车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扭头朝阿晶说:“还好吗?”

“嗯。”阿晶显然还没回过神,紧紧抱着编织袋,像受到惊吓的松鼠抱住它的最后一个松果。

陈兰君莫名很想笑。

“行了,没追来。”

这妹子怔怔盯着她,眼眶里啪嗒啪嗒落下泪来。

陈兰君都呆了:“这……怎么了?伤到哪里了?”

阿晶摇头,哭着说:“这么危险,你们还要帮我……”

“好啦,都是同学,互相帮助。”陈兰君劝,“别哭了,到时候引来人,不好。”

阿晶立刻不哭了。

回到学校,今夜其他几个已经在门口的香樟树下,正聊天。

阿力还有声有色的演起来了:“那个人在后面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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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往前作死的跑!他腿这么短,怎么可能追上我,啊,兰姐回来了。”

“兰姐,没事吧?”

“刚看到你忽然停下,吓死我了。”

大家纷纷和陈兰君打招呼。

陈兰君一一答应,数了数人数,一个不少,一个不多,才彻底放下心来。

“今天好玩吧?”

她笑眯眯地问。

“好玩!好刺激!”阿力哈哈大笑。

陈兰君抬手赏了他一笑:“被抓到就不好玩了!”

之前他们也遇到过一两次“打办”的人来抓,通常是一两个人,都给陈兰君他们轻飘飘躲过了,但这一次,对方起码出动了四五个人。

很显然,不是恼怒了“猫捉耗子还让耗子一溜烟跑了”的戏码,就是有什么事上面下了命令要狠抓。

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不是个好兆头。

陈兰君想了想,说:“明天和后天大家都歇着,避两天风头。这个,看在学校内能不能卖掉。”

“应该没问题。”曹红药说,“之前就有几个预订的,正愁没有货呢,刚好趁这两天大家多赶一些。”

凭这陈兰君的妥善安排,由同学组成的投机倒把小分队充分发扬了“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八字方针,一个月的时间,虽然被撵了好几回,但一次也没有被彻底抓到过。

******

“数一数,看钱够了没?”

黄昏的杏林里,陈兰君将一个军绿色行李袋拉开,里面黄黄绿绿,装了好多钞票和硬币。

数学的第一第二,曹红药和刘黎分别数了一边,一对:“345块钱!”

这个数字一出来,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同学不约而同“哇”了一声。

“加上之前的,够了!够了!”小年乐得直蹦跶,两个小辫子一晃一晃的。

陈兰君将整理好的钱放进袋子里,递给阿晶:“喏,我们做到了。”

阿晶握着袋子,喉头哽咽:“多谢大家。”

“诶诶诶,是喜事,别哭。”刘黎故意板着脸吓她,“你要真掉金豆豆,我把钱偷走。”

“你敢!”曹红药瞪她一眼。

刘黎无所畏惧地回了一个鬼脸。

陈兰君笑了起来,这一次并肩坐着后,同学间的关系也更融洽了。

她拍拍阿晶的肩,说:“今天要不你在宿舍凑合一晚?明天,我陪你一起回家去。”

虽然钱是够了,但阿晶的家人,让陈兰君有点不放心。万一要是阿晶爸爸和哥哥两笔钱都要呢?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她还是得去保驾护航才行。

阿晶点点头:“好。”

第二天,陈兰君载着阿晶回家。

还有两天就要元旦了,正值农闲时候,乡间的农人有补瓦的,有坐在门口晒太阳的,悠悠闲闲,云又白又近,仿佛一抬手就能摘下来。

单车后座的阿晶轻轻哼着小调,是《白毛女》的唱段,“我盼爹爹心中喜,等爹回来心欢喜,爹爹带回白面来,欢欢喜喜过个年,欢欢喜喜过个年!”

歌声飞在风里,自行车在颠簸的小路起伏,忽然听到“啪”的一声,陈兰君用力抓紧把手,才不至于连人带车摔倒。

“怎么了?”

“好像是后轮胎爆了。”

陈兰君观察了一下,这一段土路上有许多尖锐的小石子,应该是这原因把胎扎破了。

“诶呀,真是对不起,要不是你到我家来,也不会爆胎。”阿晶很不好意思。

“没事,能修就行。”

陈兰君直起身,笑着说:“刚好走一走路。”

阿晶家的墙遥遥在望。

到了自行车没法骑的地方,阿晶帮忙推着自行车走。

快到了。

阿晶愉快地喊:“奶奶,我回来了。”

她帮着将自行车停好,鼻子嗅一嗅,皱起眉:“一股农药味,谁把瓶子弄倒了。”

陈兰君听了,有些奇怪。虽然如今用农药很普遍,但明明现在不是农忙时候,乡下人家应该没有浪费农药的道理。

顿时,她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三两步上前,停在门口。

离门越近,农药的气息越浓。

“快开门。”她很严肃地转头看向阿晶。

阿晶脸色都发白了,掏钥匙的手都在发抖,抵在门锁上,却拿反了边,颠倒着,愣是进不了锁孔。

陈兰君按住她的手,把钥匙拿过来,对准锁孔,一下打开。

门一打开,迎面的农药味直冲鼻子,期间还混杂着一股子酒气。

“奶奶!”

阿晶悲怆地喊了一声,冲到里边。

陈兰君站在门边,背对着光。一只农药瓶静静地落在地上,玻璃瓶压着灰尘,有光照在瓶上,折射小小的七彩的光。

光的上方,是阿晶奶奶苍老干瘪的手,她静静地坐在老旧的木椅里,眼睛闭着,穿着她最体面的,只有一个补丁的衣裳。

她的膝盖上放着一张纸,这个解放后才有机会上了两天扫盲班的老人写了几个字,字迹歪歪扭扭:“阿晶,别听他们的,你要好好的。”

阿晶哭着扑上前,一把抱住奶奶:“奶奶,你别吓我,奶奶——对不起,我回来了,阿晶回来了,奶奶!”

陈兰君深吸一口气,上前察看,她用手指按着阿晶奶奶的颈动脉。

还有一丝微弱的脉搏!

她立刻蹲下,说:“不是哭的时候,搭把手,我背着她,你推着车子,我们去找大夫。”

大队的卫生院,是一间异常简陋的屋子。一听是喝了农药,赤脚医生立刻经验丰富的跑去旱厕,挖了一葫芦瓢黄汤,试图灌下去催吐。

然而阿晶奶奶是存了死志,尽管意识昏迷,但牙关却咬得紧紧的。

医生弄得一身臭气,还是没法,无奈道:“不行,土方子行不通,得送上面的医院去。”

“有车吗?”陈兰君问,“这里到县医院太远了,怕耽误事,我自行车偏偏坏了。”

医生扭头喊:“阿大,拖拉机嘞?公社的拖拉机手赶紧叫她去。”

“不在啊,今天出去做事了。”

陈兰君一咬牙,向阿晶说:“阿晶你用单车推着奶奶走,我跑前头大路上去,看能不能拦着车。”

她憋着一股劲沿着小路往外冲,跑得太急,在田埂上被石头绊倒,摔了一跤,膝盖疼也顾不上,双手撑着地一起来,接着往前冲。

一直跑,从肺里涌上来一点血腥味,也管不了。陈兰君一边跑一边张望,希望有奇迹发生。

来一辆车吧!

求求来一辆车吧!

跑到大路上,又跑了一段,陈兰君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一辆小汽车。

隔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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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挡在马路中央,不断挥手。

“停一下,停一下!”

在距离她还有两米的地方,小汽车停住。

陈兰君竭力镇定着,快步走到车边。

车窗摇下,是一张久违的漂亮面孔。

陈兰君顾不得许多,整个人趴到车窗边,说:“邵清和,求你帮帮忙,有个老奶奶病重,要紧急送到县里的医院。帮帮忙,好不好?”

邵清和剑眉微蹙,但还是点了点头。

有了小汽车,去县医院的时间瞬间缩短了好多。

满脸泪痕的阿晶被县医院的医生护士拦在抢救室外头。

她来回地走,失神落魄,只反复呢喃:“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

第30章

“你奶奶为什么吃药?都是你害的!”

医院走廊里回荡着阿晶爸爸的咆哮。

原本阿晶奶奶以为阿晶是上学去了,虽受到病痛折磨,但这个老太太仍旧很高兴。

直到前两天,说亲的那一家人上门来闹,声响之大,惊动了这个一向耳背的老奶奶。他们好像在说“阿晶”。

阿晶奶奶吃力地起身,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到外面,去看发生什么事。

“阿晶怎么了?”她问。

那个男人扭头,冷笑说:“你孙女是个□□!定了亲的人,讲跑就跑,不知道跟哪个野男人睡去了!”

“胡说!”阿晶奶奶生气地说,“不许乱讲我们阿晶!”

“怎么,敢做还怕人讲啊?”

一番吵吵闹闹,终于将这帮瘟神送走了。

阿晶奶奶愤怒地质问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治病不要钱啊?天上难道会落钱雨啊?”阿晶爸爸瞪起个眼睛,“我能有什么办法?老子好不容易给她找个好归宿,她还跑!回来我就打断她的腿!”

这一番话如同五雷轰顶,把阿晶奶奶给定在原地。

她的乖孙,为了给她治病,要去嫁人。

辗转反侧,想了整整两天两夜,阿晶奶奶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不能成为那个孩子的拖累。

她想起一些事,一些可以称作先例的事。有一些农村妇女,也许是被丈夫毒打之后,也许是被村里人说闲话,也许是被儿子嫌弃不能劳动白吃米饭,总之,像叶子离开树叶一样,在某一个黄昏或者深夜,悄无声息地自己静静死去了。

阿晶的奶奶喝了两次农药,第一次,她下定决心,将农药瓶送到嘴边,刺鼻的气味让人生理性作呕。味道太重,喝不进去。

怎么办呢?

这个老人家破天荒浪费了一次,拿出几毛钱,去买了一点米酒。

农家自酿的米酒,甜丝丝的,很清冽。

原来酒是这个味道,阿晶奶奶想,难怪儿子那么喜欢喝酒。

浅浅抿一口之后,她左手农药,右手甜酒,很艰难地把药喝了。

然后静静等待自然的结果。

昏昏沉沉的时刻,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一些人生碎片。

出生在旧社会,有印象开始,是娘的肩膀。被两根破布袋子绑着,懵懵懂懂看着娘到东家讨米,去西家讨水。

大一点,开始帮忙做家务活,忙忙碌碌,一直到该出嫁的年纪,自然而然地嫁了人,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生几个儿女,死几个儿女,养大几个,大半辈子就过去了。

彻底失去意识,陷入如海一般漫无边际的黑暗前,她的脑海里闪过阿晶腼腆的笑脸。

这孩子很像她,连生日都和她在同一天。

但是,命运还是不要太过相似的为好。

阿晶呐,应该有不一样的人生。

不要因为她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毁了未来。

然而这一切,到了阿晶爸爸嘴里,则成为了“因为你不孝,所以奶奶才寻死。”

这个中年男人懊恼、焦急,或许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却仍下意识地把责任往外推,好减轻一点内疚感。

“就是你!”阿晶爸爸咆哮,“如果你老老实实嫁了,会发生这种事吗?”

“就是你害死你奶奶的!”

陈兰君实在听不下去了:“明明是你。”

“他X的你个小畜生,还骂老子。”阿晶爸爸嘴里不干不净地去扯陈兰君衣袖。

一直沉默不远的阿晶忽然动了,她一把拽过陈兰君的手,然后高抬起手,“啪”得一声,结结实实抽了她爸爸一巴掌。

阿晶爸爸整个人一愣!

他呆呆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如在梦中。

阿晶的眼睛红得要滴血,一字一顿地说:

“奶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向你讨债。”

怕眼前这男人发疯,陈兰君默默拿起了墙角不知是谁放得一把鸡毛掸子。

下一秒,阿晶爸爸回过神,恶狠狠地扑过来。

“你个丧尽天良的畜生东西,敢打你老子,反了天了。”

他往前一步,迎面与鸡毛掸子来了个贴面礼。

“阿晶,躲开!”陈兰君摆开架势,以防万一,她在学校的体育课特意学的武术,力气或许不大,但身段却是十足十的灵活,跳来跳去,把鸡毛掸子舞得虎虎生风。

阿晶也立刻反应过来,开始拉偏架。

二对一,鸡毛飞上天。

然而阿晶爸爸也是常年做体力活的,又气又急之下,使出蛮力,竟真让他抓住了一个破绽,心想一定要给这个女仔颜色瞧瞧,一脚朝着陈兰君的腰踹过去!

“兰姐,小心!”阿晶瞪大双目,惊呼一声。

这一脚力度很重,倘若真踢到,一定伤得不轻。

眼看就要踢到陈兰君,阿晶爸爸身后忽然出现一个身影。

标准的一个裸绞动作,羊绒质感的驼色大衣衣袖,紧紧勒住他的颈部。

三秒钟。

阿晶爸爸脸涨得透红,像只死狗样。

见目标失去了威胁性,邵清和冷漠地松手,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条烟灰色手帕,万般嫌弃地在衣袖上拍了拍。

陈兰君胸口的一颗心仍在狂跳,她深吸一口气,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

“多谢。”

耳廓响起的,是邵清和稍显傲慢的低沉嗓音:“不客气,学习雷锋好榜样。”

……听他一个资本主义世界的大少爷说这句话,感觉怪怪的。

陈兰君抿了抿嘴,去扶阿晶:“没事吧?”

“没事,你有没有被踢到?”

“没有。”

一旁的阿晶阿爸坐在地上直喘粗气,嗓音都哑了,还在坚持不懈地用公鸭嗓骂:“你这小畜生……”

“吵什么吵,这是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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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菜市场!你们——”

刚忙完的医护人员匆匆赶来,正要骂,转头看见外罩大衣、内里西装笔挺的邵清和,摸不清这一位的来路,但想着他这一身违规派头没被巡防队抓去反而堂堂正正站在这里,一定不寻常,于是便将脏话咽下去,使用文明用语。

“谁再吵,我叫保安把谁扔出去。”

闹了一场,终于消停了,由于阿晶爸爸战斗力大减,阿晶也力气耗尽,双方陷入了暂时的和平,一个坐在抢救室左边的板凳上,一个坐在右边。

两张有几分相似的脸庞,同样的冷若冰霜。

陈兰君问阿晶:“你可以吗?我去前边问问有没有吃的?”

“去吧,”阿晶说,“麻烦你了。我就算了,吃不下。”

她起身,走向邵清和:“小邵总吃了饭吗?”

邵清和点了点头。

方才把这几人送到医院,他就去赴宴了,本地的领导很热情地招待了他。

回到车上,司机问他:“回酒店吗?”

“有什么热闹的地方可去。”

“这……还真没有,”司机说,“内地不比港城繁华,这又是个小县城,天一黑,没什么热闹。”

“哦。”

没热闹可看啊,邵清和有点烦躁,他不太喜欢寂静。

可这人说没热闹可看。

脑海中闪过那个狼狈女孩的身影。

“去县医院。”邵清和吩咐。

然后,他赶上了一场热闹。

女孩眉飞色舞地将一个鸡毛掸子舞得虎虎生风,左抽一下,右打一下,有意思。

有一根鸡毛赖在她发梢,更增添一份喜感。

现在,她顶着鸡毛,一脸认真地问他“吃饭了”没,挺有意思的。

邵清和撇了撇嘴角,目光从鸡毛移到她的膝盖,虽然是冬天,穿得厚裤子,但也不知道这女孩子怎么弄得,膝盖处破了一个口子。

“没处理?”他问。

陈兰君低头,看了看膝盖,不提还好,一提,还真有点疼。

阿晶急了:“是摔了吗?快去让护士看看。”

“没什么大事,你别急,我去看。”

陈兰君隔空瞪了一眼阿晶爸爸,冲旁边的其他家属说:“麻烦你们帮忙照看下我这妹妹,别让人欺负她。”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才肯起身,一瘸一拐地去看伤。

“都青成这样了,你没感觉的吗?”

护士一边帮忙处理,一边叮嘱:“小姑娘家,也该上点心,真弄出点病根怎么办。”

“这不没顾得上嘛,嘶——轻点——”

上完药出来,邵清和竟然没走,也许是嫌凳子不舒服,他站着,双手放在大衣口袋里,一双深邃眼瞳没有焦点的望着虚空。

陈兰君走向他:“看什么?”

“看你的热闹。”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这个人,就不能指望他好好说话。陈兰君小小翻了个白眼,拣了条离他最近的板凳坐下。

“今天多谢你,医生刚刚也说,幸亏送来了,不然都不用推进抢救室。”

“那老奶奶怎么样?”

“还在抢救,这么大年纪了,也说不好。”

“她是自己喝药?”

按理说,这种事不该对外人说。可是,之前在车上,邵清和也一定看出了端倪,猜到了几分。陈兰君犹豫了一瞬,实话实说:“是的。”

静了一会儿。

夜色的宁静被一个家属喊医生的慌忙声音打乱,陈兰君与邵清和不约而同转过头,注视着医生护士一路小跑过去。

邵清和眼眸低垂,说:“其实,若她真的想走,让她走也未尝不好。”

陈兰君瞥他:“你这话,和别人说,绝对会挨打的。”

“打不过我。”

“……”

陈兰君侧过身来,很专注地望着邵清和。这人,怎么骨子里好像有点悲观啊?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邵清和把手环抱着,说:“活着不就是为了好玩吗?既然觉得不好玩,那就算了。”

“也不能说没有道理,”陈兰君说,“可是,阿晶的奶奶,不是这么想的。活着有活着的理由,想走有想走的理由。阿晶奶奶觉得她是阿晶的拖累,可不是的,或者说恰恰相反,并且这个问题是可以解决的。”

邵清和默默听着,没有反驳,反倒问:“你说活着有活着的理由,那你的理由是什么?”

陈兰君想了想。

她想起重生之前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时光,微微皱了皱眉。

“我有回生了次大病,真的很疼,疼得受不了,也想一了百了。可是——”

“病房外头有一株很高的玉兰树,我那时想,要不,等到再看一次花开?”

邵清和像看怪兽一样看着陈兰君。

陈兰君笑起来:“对,那年还没开的玉兰花让我活着,是不是有点好笑。”

邵清和的脸上没有半丝笑意,他像是陷入了一个梦,良久,才缓缓摇了摇头。

陈兰君疑心自己是说错话惹他不高兴了,正要问,忽然走廊那端传来阿晶兴奋地声音:“兰姐!奶奶手术成功了!你快来。”

“欸——我就来。”

陈兰君起身,正欲走,衣袖却被拽住。

邵清和抬起眼,语气淡淡的:“帮了你忙,名字总可以告诉我吧?”

“我叫陈兰君。”

“耳东陈?”

“对,兰,是‘玉兰’的兰,‘君’是君子的君。”陈兰君看了看那边,说:“我真得走了,谢谢你,谢谢!”

她小跑起来,长发飘动在风里。

邵清和望着她离去,歪了歪头。

“玉兰”的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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