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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心残(四)—(七)
春心残(四)
凌安来到了扶澜关押的牢狱。
他一边走,经过的牢房都安静下来。
一袭白衣,在阴暗肮脏的牢狱之中,是如此?出尘。
昏睡中的扶澜听到动静,长而翘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她望向凌安,先是眼眸一亮,而后?黯淡下去,转而有些警惕和畏惧。
凌安见她除了消瘦许多,眼里布着血丝之外,没有特别重的伤,心里微微一松。
哪知是在他不在的时日?里,初柳来过,用神界天?池的水洗涤扶澜的伤口,再用了四十九年?方开?一朵的吐丝花花蕊碾碎了喂她服下,光是让她吞咽,就耗费了一个时辰,又用了池洲相送的保魂丹,才将扶澜的伤弄好大半,有了如今的模样。
凌安只当妙璇不曾对她下狠手。
“师尊说你藏浮屠草。你有何苦衷?”凌安蹲下身来,和她平视。
扶澜蠕了蠕唇。
说自己有心病吗?可这?样的话,为他取心头血的事也要说出来了。
他是如此?爱重妙璇,若得知了去年?饮自己的心头血治眼睛去救妙璇,会不会为难?可妙璇是写在他命簿上的人,她若说她有心病,说妙璇也有错,倒像是挑拨离间他们二人。
走到?如今,她没法改变妙璇在他心中的至高地位,他还?是会为了妙璇堕魔。要帮助他渡劫,只有让他和妙璇和睦相处,这?样他才不至于堕魔。
她只是想,她的任务就是帮他渡劫罢了。
便道:“没有。”
和妙璇同他说的一样。
凌安的眼尾渐渐染上抹红意,“我当你是善良之人,你竟做出此?等卑劣之事。”
语气是如此?失望。
刺得人生疼。
任凭他如何说,扶澜都只倚靠在墙边,安安静静的,低眉顺眼,并不反驳。
凌安见着,心底莫名燃烧起怒火,“我还?当你那日?是真不愿我离去,原来是藏着草药。”
“扶澜,你太让我失望。”
扶澜抓紧了身下的稻草,指尖用力得泛白。
“师尊乃是度我于危难之人,若没有师尊,便没有今日?之我。你刻意隐瞒解师尊的毒的草药,害我师尊蹉跎数日?,便是加害我。”
“若早知如此?,我后?悔送你耳坠、送你发簪,后?悔对你笑,后?悔吻你。”
而后?站起身,如一把破开?黑暗的刀,从黑暗潮湿的牢狱走了出去。
他好凶啊。
扶澜害怕被人凶,从前挨纪宁儿的骂挨多了,甫一听见有人凶吼她,她就忍不住掉眼泪,而今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淌,将身下干枯的稻草沾湿。
凌安走之后?不多久,狄玉瑟就来了。
见到?朋友,扶澜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她挪到?牢房铁柱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胸腔抖如筛糠,“玉瑟……玉瑟,我真的不是要害妙璇的。”
“我没有要害她……”
“我若是真要害她,我为何不在药里下毒呢……”
她话语颠三倒四,太过激动,泪水像是决堤之洪。
狄玉瑟喉头梗塞,她不会安慰人,半晌方憋出来一句话,“我信你。”
“外面的人都在唾骂你,我从山下刚回?来,就听了这?消息。到?底发生什么了?”
扶澜啜泣数下,断断续续地将事情?说了,提了自己的有心病,却没提是如何引发的。
“浮屠草其实早就可以用了,我却没有服用,我只是想等它结子,再给妙璇……有了种子之后?,再栽培,就可以生出新?的浮屠草了……”
狄玉瑟听完,脸色难看至极,“真是岂有此?理!妙璇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凌安!你从前做了那么多,他都看不见吗?就因为妙璇是他的师尊?”
扶澜的心脏剧烈地疼痛,一口血吐了出来。
狄玉瑟见着,心疼不已,作势要去找妙璇,扶澜一把拉住她的袖子,“玉瑟,其实我不是普通人。“
扶澜望着自己的朋友,心底发虚,“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我是神界的小仙子,一时半会死不了……你不要去和妙璇拼。”
“你是神是仙是人,对我来说,都不重要。”狄玉瑟道,“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朋友。”
说罢她就离开?了这?里。
若要她不去找妙璇,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这?日?春夜里,众星捧月,狄玉瑟找到?了素月阁。
妙璇尚在休憩,狄玉瑟却是气势汹汹,她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守卫,绕到?妙璇的后?院,劈开?后?门进入。
“妙璇,你还?扶澜的浮屠草。”
妙璇被惊醒,一道灵力拂过去,狄玉瑟用长刀弹开?,“狄玉瑟,你好大的胆子。擅闯尊者?的宅邸。可是重罪!”
“那你呢?身为尊者?却污蔑弟子。她分明是有心病,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却罔顾事实,栽赃污蔑,害得她被旁人唾骂,你这?尊者?真是当的好啊!”
“她不过是想等待浮屠草结籽,再给你医治,你却对她下如此?狠手,心肠歹毒的是你吧?”
妙璇冷声?:“她若真这?么想,早些给我医治的时候,怎么不提,还?有,她素来看着与常人无异,哪里来的心病,依我看,就是想推脱罪责!”
狄玉瑟不想再跟她废话,提了刀便去找浮屠草,妙璇尚在病中,灵力大不如从前,跟狄玉瑟缠斗起来,竟然?打得不相上下,狄玉瑟长刀重,又在气头上,径直砍掉了妙璇的一根小指!
纤细的小指飞往不知何处,融入夜色之中,带起点点血迹。
妙璇痛呼一声?,捂着血流不止露出白骨的手指,面容扭曲,恨意淋漓。
狄玉瑟乜她一眼,开?始翻找起浮屠草来。
妙璇暗暗凝聚灵力,强大的剑气刺向狄玉瑟后?背,狄玉瑟用长刀抵挡,剑气却将刀劈成两半,径直刺穿了她的胸膛!
“你这?贱婢,死有余辜!”
望着狄玉瑟跪倒在地的身影,妙璇真是痛快极了,哪怕是心血耗损,虚弱至极。
哪知血泊中的人粲然?一笑,用着最后?一口气结印,朝着妙璇的脖颈刺去,困兽之斗,自然?强大,正?当电光火石之间,银色的灵力如流星划过,挡去了这?一击。
凌安落在妙璇前面相护。
狄玉瑟吐出一大口血,死前却是对着凌安嘲讽似的笑了,“扶澜真是眼瞎。”
说罢睁着眼倒在了血泊中
凌安眼睫一颤,快步过去探她的生息,却是晚了。只好替她阖上眼。
妙璇的手疼得厉害,身体也虚弱,凌安叫了几个弟子处理狼藉,自去为妙璇渡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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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抢浮屠草,想必也是得了那贱婢的意思,身在牢狱,还?想着作妖。”妙璇看着自己被包裹起来的小指,愤恨不已,冰雪谪仙似的脸,扭曲得生出了丑态。
凌安皱眉,眸色冷淡,“明日?我再去找医修来看你,师尊今夜先调养。”
而后?走出了素月阁,没去牢房找扶澜,坐在窗边,对着潇潇竹林,望着月亮坐了一宿。
这?月十五,月亮很?圆。
翌日?,狄玉瑟死去的消息传到?了扶澜耳中。
“你们说什么?玉瑟死了?”扶澜不可置信地握紧了铁柱,“不可能的,玉瑟不可能死!”
“不可能……玉瑟……”
这?个虚弱得让人几乎以为她晕死在角落里的人,用尽了她胸腔中的所有力气,尖锐地喊,似乎这?样就能用她所剩无几的生机,挽回?好友的生命。
但那是不可能的。
“那还?能有假?她的尸体,还?是我兄弟埋的!死了就是死了。”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
“跟妙璇尊者?作对,哪里有好下场……”
扶澜耳边嗡嗡一片,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炸裂开?,她用手撑着地,跪伏着,粗糙的石地将手掌擦破皮,浑身颤抖,面色近乎透明的白,双眼空洞。
都是因为她……
都是因为她,玉瑟才死的。
“啊——”扶澜发出一声?嘶吼,吼得牢房里的人都惊了一跳,而后?如山峦倾倒,剧烈地抖动,钻心的疼痛从恰恰愈合不久的伤口渗了出来,她穿的黑衣,紧紧黏在后?背上,浓烈的血腥散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扶澜想杀了自己,想忘记这?一切,可惜她还?要守着凌安渡劫。
眼前被血色覆盖。
扶澜不知道是自己生出了幻觉,还?是流出了血泪。
她没有力气伏跪,卧倒在没有稻草的粗糙地面,蜷缩如虾,晕了过去。
凌安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扶澜晕过去的模样,他急闪入牢狱,探她仍有生息方松了口气。
而后?抱起她,冷白修长的手捏着帕子,擦干净她脸上的血污,再去取了药喂她。
药喂不进去,她牙关?叩得紧,对于让她能够恢复生机的东西,抵触得很?。
凌安便将药丸含在嘴里,掐着她的下巴吻她,四唇相贴,舌尖撬开?她的牙关?,终于将药渡了过去。
她的唇依旧很?柔软。
凌安离开?她后?,静静地等,她的脉搏有了好转的迹象。
扶澜醒过来,第一眼就看见他,虚弱开?口:“你是来治我的罪的吗?”
她的眼眸黯淡一片。
凌安指尖一蜷,不答反问:“若我是来看你的呢?”
哪有那样的事,前不久还?在凶她,今日?又怎会因为玉瑟死了来看望她?
她呢喃道:“怎可能。”
她一副心冷似铁的样子,凌安看着心里发堵,本想与她温言,语气又不自觉带上几分冷意。
“对,你说对了。我是来治你罪的。从今日?起,你再不是春望山的弟子,明日?便从春望山出去。”
眉眼冷峭,冷隽似天?上神明,一句话彻底定了扶澜的生死。
虽然?对他失望,可毕竟喜欢了他这?么多年?,若要说心底没有点隐秘的期待,那自是不可能。
扶澜这?一丝希望,又被他毫不留情?地碾碎。
一百零九年?,什么也没换来,反倒是让凌安作为凡人的时候,讨厌透了她,连见都不愿再见到?她。
春心残(五)
得知扶澜藏浮屠草,凌安不可谓不失望。
作为春望山首徒,若放平日?,凌安定会废这?人的一身灵脉,再驱逐至桑州蛮荒之地。
扶澜有罪。
凌安却不想治。
只要她在春望山一日?,妙璇势必不会放过。妙璇对他之恩沉若泰山,只要扶澜有罪在先,他绝对不可能忤逆妙璇。
凌安最不喜欠旁人的。
那药丸并非寻常药丸,是他亲自炼化,服下之后?,会自发地在她体内形成一道结界,没有人可以伤害她——除了他自己。
此?后?她的种种,就和他无关?了。
凌安望着门窗紧闭的听雨居,心脏陡然?一紧,袖中的手痉挛了瞬,起身将窗子合上。
与她相关?的一切,都被关?在了外面。
扶澜要离开?春望山之前,先去祭拜了狄玉瑟,她不会再哭,心脏跳动的地方一片空洞,是麻木、虚无,她已经?体察不到?牵扯伤口带来的疼痛。
是春日?,千枝吐蕊,落英缤纷,扶澜却看不出这?些花有何区别,有叶子、有花瓣、有花萼,然?后?没了。
经?过架在山间的木桥时,她望着下面云雾缭绕的深谷,久久没有回?过神。
她想:若是从此?处落下去会怎么样?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她自己都惊了。
身为医者?,哪能不知,自己的心已经?出了无法修复的裂痕。
这?世上最可悲的,不是浑噩度日?之人,因为那样的人虽迟钝、却快活,而是看得分明,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之人。
扶澜辞别方丹丘。方丹丘也是不信扶澜会做下恶行,他一双老眼紧紧落在扶澜身上,追问了许久,扶澜却始终没有解释,算是默认了那些辱骂。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她已经?失去了狄玉瑟,她只希望,关?心过她的人,余生平安喜乐。
出了春望山,初柳来了。
扶澜嘴唇蠕动,初柳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抢先道:“放心,我不会告诉你娘的。”
初柳看扶澜的眼神莫名悲哀又怜悯。
初柳带着扶澜去往了她在神界的住处。
一来是养身体,能少受些罪便少受些;二来是散心,离俗世那个让她伤心的地方远一些。
扶澜整日?闷在府邸之中,偶尔翻看些医书,时常犯困,捏着书伏在桌边便睡去,再昏昏沉沉醒过来,望见高挂的月亮。
心里淡道一声?:哦,已经?到?了夜里了。
又兀自坐了会,等到?再困倦了,不分时辰,再次睡去。
有时候初柳能在子时瞧见她屋子从窗子透出来的亮光,有时候直到?日?上三竿,她仍缩在床榻上沉睡。
初柳担心她这?般颠倒熬坏了身子,白日?里得了空闲便拉着她往神界的琼花岛赏花游玩,扶澜始终兴致淡淡,初柳将一朵红罂粟戴在她鬓边,她回?以淡淡一笑。
扶澜平日?就是坐在窗边看经?书,发呆,睡觉,进食也吃的不多,若是初柳给她端来的食物多了些,她会有呕吐之意。
初柳端来天?池水问她,是什么颜色,她说,血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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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池水至纯至澈。
初柳越来越急,哪怕是扶澜大哭大闹也好,总比如此?沉默来得好,本就是个沉静的性子,这?一消沉下去,说难听些,和行尸走肉无异。
一日?,初柳趁她酣睡,探了探她的灵脉,竟然?惊讶地发现,她的体内有一层强大的结界,比一些天?神的神力都要强悍,初柳的灵力甫一在她的灵脉中游走,就被弹了回?来。
饶是心性聪慧的初柳,也琢磨了许久,才敢确定是凌安所为。
等扶澜醒了,她紧紧攫着她的眼,问:“扶澜,你还?喜欢凌安吗?”
扶澜眼底无波,听到?熟悉的名字,眼睫微颤,大抵是因为触及了令她疼得撕心裂肺的记忆,摇摇头,“我喜欢过他。”
初柳呼出一口气,既然?如此?,再告诉她凌安的作为,也就没有用了,只是平添苦恼罢了,还?不如同他断个干净。
扶澜也是个聪明人,忽然?反问:“你问这?做什么?”
“无事。只是刚刚翻了翻众生镜,忽然?想起来了。”
扶澜淡淡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初柳确实翻了众生镜,并且在镜子里看见,妙璇的毒已经?好了,正?四处寻医,企图医治好她被斩断的小指。
只是奇怪的是,妙璇同凌安一样,用镜子望过去的时候,有天?道施加的屏障,如隔了层雾,看不太真切。
春过夏始,夏末秋初,芳菲尽了,日?子悠悠流转,春望山又发生了件不寻常的事情?。
晏曦彻底成为了魔族。
因着扶澜被驱逐出山,无人给晏曦配药,妙璇按照从前的方子熬药,却已经?没用了。
此?事不好声?张,凡人郎中没能耐掩盖魔气,修士医修拿捏不住口舌,妙璇只好不停地往晏曦身上加封印。
此?非长久之计,当晏曦体内的魔气再也压制不住,冲破了封印,惹得春望山大乱数日?。
扶澜得知了,只是问:“他怎么样了?”
初柳如实道:“神君本来不会受伤的,为了保护妙璇,肩上挨了一刀,不过未有重伤。”
“哦,我知道了。”扶澜没什么波动,凌安也不是第一次为了护妙璇而受伤了。
“你想下界去看看他吗?”初柳问。
“不必了。”
她害他心爱的师尊白白缠绵病榻如此?之久,他应当也是厌恶她至极的。
她没必要再去他眼前晃悠,惹他心烦,显得自己毫无尊严。
就这?样吧。
帮他渡劫,她已经?尽力了。
不比扶澜的淡然?,凌安近来在春望山事务繁忙,一连数日?不得休憩。
如是看来,当年?上元节魔族抓走晏曦是有原因的,魔荒的七殿下,想必就是晏曦了。
可妙璇既然?追查过去,怎会不知?
过去的种种画面在凌安脑中闪过,还?有许多疑点。
最后?,落在了宋十二身上。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竹木书架底下的角落里拿出一封信。
当年?审问了宋十二之后?,自己被伤,在春望山找了一宿的扶澜,却得知她去了晏曦那里,不光如此?,还?将他的用药,给了晏曦。
后?来她给他写信,他只当没瞧见。随手扔进了渣斗之后?,想了想,又拿出来扔在书架底下。
现在想来,那时间节点,竟有些关?键。
拆开?了信阅毕,凌安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而后?一把放下信,朝着素月阁走去。
大门被凌安猛地推开?,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
“师尊,您早就知晓晏曦是魔族,为何隐瞒?”凌安没有行礼,质问正?坐在桌边闭目养神的人,“当年?宋十二作为魔族潜伏,也是发现了晏曦身份古怪,才启动魔族秘术,唤醒晏曦体内魔气。您为何隐瞒至今?”
妙璇睁开?一双清泠泠的眼,“晏曦是我的徒弟,我自然?要袒护。”
凌安眸色寒凉,“乃至于强欺扶澜吗?”
提到?扶澜,就是触了妙璇的逆鳞——天?知道晏曦昏迷的时候,唤了多少次那贱婢的名字!
“她身为医修,为春望山弟子压制魔气,是她的职责,何来我强欺!”妙璇怒不可遏,“大半年?了,你还?念着她,我还?以为你将她驱逐出春望山,是铁了心要罚她,现下又为了她质问我,你可还?记得当年?是谁藏了草药想害我?!”
凌安神情?冰冷,“此?乃两桩事。我早已说过,您若是以尊者?之威强欺扶澜,恕我不肖,定当忤逆您。”
“怎么?她人已经?不在了,恐怕是死在不知道哪个阴沟里了,你还?能做什么?要问我的罪?”
“你是尊者?,是我师尊,我身为弟子,无法论你的罪,但这?桩桩件件,我会昭告整个春望山,乃至于整个桑州。”
“你敢!”妙璇表面淡泊宁静,却比谁都在乎自己的名声?,当即提了剑砍凌安,凌安没躲,生生扛下。
血沿着他的手臂流下来,滴答落地。
而后?凝结剑气,斩断了妙璇的剑。
凌安在妙璇燃烧着怒火的眼神中平静开?口,“此?一击,替扶澜。此?一受,偿我不肖。”
说罢便离开?了素月阁。
回?到?青竹居,望见爬满藤蔓、门扉遍生青苔的听雨居,身上的伤口忽然?剧烈疼痛,再没人会在他伤后?,背着医囊飞奔而来,用一双柔软的手为他包扎。
她不在便忘了她罢。
凌安长久地伫立在竹林间,风静静地绕过他。
情?爱本就缥缈,她此?刻,应当快忘了他罢。
没有谁会一直爱着谁。
譬如朝暮。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春心残(六)
西风残凉,冬至了。
晏曦回?了魔荒,之后?便没有任何消息,春望山便不再追杀他。妙璇隐瞒晏曦是魔族此?一事,被凌安揭开?,整个桑州的修仙门派大惊,妙璇失了尊者?的位置,成为山中寻常长老。
这?事儿不管落在谁头上,大抵都要替妙璇隐瞒一番,毕竟妙璇是师尊,她丢了名声?,弟子也跟着丢脸。
凌安却没有。
有时候,他分明看着温润如春风,骨子里却透着股凉薄,似有情?,却实是无情?之人。
对于妙璇,因为十一年?前的恩情?,他几乎是用了他所有力所能及的事情?来报答。
如此?不甘欠恩于人,又何尝不是一种无情??
近日?寒霜点点,听雨居的藤蔓积了层厚厚的白霜。
凌安步过去,用灵力清除了听雨居的杂草,而后?走入屋中。
陈设依旧,她走时清理了一番,内里很?整洁,若有新?弟子搬进来,不必废力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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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
外面的寒风灌进来,凉丝丝的空气,渗入肺腑。
凌安打开?桌边的妆奁,本以为其中该空荡荡,却赫然?发现一对海棠花耳坠、一支孟津玉发簪。
他拉开?妆奁的手指,如灵蝶的翅膀,轻颤了瞬。
之后?吐出一口浊气。
果然?,她已经?忘了他了。
她的爱是如此?短暂,如露水、如蚍蜉。
先前便知晓、且笃定,可现下为何心头涌上一股细弱的疼意?不比往常受伤的任何一次疼,却是如此?难消,恨不得让人将心剖出看一看,到?底是何处生了裂隙。
在发簪旁边,有一颗碎裂的紫玉灵珠。
凌安收好了她留下的他赠与的东西,而后?托起紫灵珠。
就当他将紫灵珠拿在手中的一刹那,紫光从那缝隙之中透了出来,如烟如雾。
凌安的眼底映上一缕紫光。
而后?整个人被摄去了心魂,如木雕静伫在了原处,手中紫灵珠咕噜噜滚落在地。
天?地沉寂。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被凝固似的人开?始颤抖,似在抖落身上的重重积雪,双目渐渐染上一抹红意。
他召了剑,闪身消失在屋中,来到?了妙璇此?时居住的映水居。
凌安凤眸赤红,宛若炼狱之中踏血的杀神,妙璇大骇,尖声?道:“你做什么?我就算不是尊者?,也是教导你这?么多年?的师尊!”
凌安厉声?:“当年?我娘,竟是被你所杀!”
十一年?前之事,早就在妙璇的印象中模糊了,只要是地位不及她、灵力也不及她的人,她都将他们视若蝼蚁,杀了谁,并无差别。
是以,妙璇眼中浮现出一丝惘然?,之后?大声?怒骂:“逆徒!你这?是污蔑!”
似乎这?样,就能掩盖过当年?的真相。
凌安双眸寒意砭骨,“紫灵珠乃是紫薇星落下的星尘所化,其中记载的往事,哪能有假?”
妙璇提剑,反而不辩解了,冷笑:“纵我杀了人,又能如何?你那娘是什么身份,也配脏我的眼?”
妙璇早就对凌安恨之入骨,都是他,让晏曦离开?了她,害她失了好不容易挣来的尊者?的地位,今日?他来的正?好!
两人缠斗起来,两股强大的灵力冲撞在一起,有长老来劝架,却根本无法靠近,天?地风云翻滚。
不知过了多久,凌安一剑斩向了妙璇的手臂,温热的鲜血飞溅,尚且握着剑的手臂高高弹起又落下,手指颤抖,剑脱了手,也再不会回?到?她手中。
妙璇有一瞬间的失神。
随后?尖锐的疼痛传来,她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鬓发散乱,如狰狞的野兽,捂着肩疼得跪倒在地。
血如河般流淌开?。
“你杀了我娘,我本该杀你,但十一年?恩情?如斯,我断你右臂。此?臂握剑,亦教我执剑,今断其臂,亦断你我师徒之分。”
凌安没有一丝怜悯,甩去了剑上血珠,便离开?。
过去种种画面在脑海中掠过。
……
十一年?前。
……
桑州安乐城之外,有无数边陲小城,康华城便是其中之一。
虽不及安乐城繁华,但其中百姓的生活也算是充实,有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之人,并不多见。
凌安好巧不巧,就是那不多见的人之一。
十四岁的少年?,过的是乞儿般的生活,一身粗布衣裳,露出半截小腿和小臂,在冬日?里冻得青紫,本该是俊秀无比的一张脸,生了许多红色的冻疮。
只不过即便是流落街头无处可依,他在一群街头无赖之中,仍旧是鹤立鸡群的那个。旁的地痞都顶着蓬蒿般的头发,身上黑乎乎的,凑近了还?能闻出馊丑味,凌安却不像他们,即便是粗麻衣,也尽可能地维持着干净。
这?日?腊冬,街上张灯结彩,红澄澄的灯笼铺满十里长街,天?又落起了雪,节日?的喜庆并没有传到?凌安这?处。
他立在歇了业回?乡过节的包子铺支起的麻布下躲雪。
对面是明月楼,整个城中头号销金窟,奢靡的胭脂水粉和酒肉的香气,即便在雪天?,也散布了大片的街道。
整条街也唯有此?楼,灯火通明。
往来的都是大腹便便的达官显贵,望见门口揽客的姑娘,淫佞地笑着,摇摇晃晃走入其中。
凌安凤眸冰冷地映着明月楼的彩光。
这?风月场地本和他没什么关?系。
可没有人能改变自己的出生——他降生在明月楼中。
……
他的母亲,是明月楼中生性烂漫多情?,流连婉转于不同客人身.下的碧绦姑娘。
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自打他记事起,他的娘碧绦便十分厌恶他,厌恶他的存在,凌安年?岁小的时候,并不理解碧绦为何如此?厌恶,还?当是他在明月楼中当小厮当的不够好,便愈发卖力地干活,将得来的铜子儿尽数交给碧绦。
奈何碧绦收了铜子也没对他有好脸色。
凌安想,莫非天?底下的娘都是这?般严厉?
碧绦的房中,每隔一段时日?,就会进来不同的客人。
凌安那日?路过,就听见其中断续起伏的吟哦声?,还?有陌生男子的喘.息和放浪之词。
那男子骂道:“小贱人,又背着我搞了谁?”
碧绦被弄得语句不成调,男子又骂,语气凶狠,还?伴随着响亮的扇耳光声?。
七.八岁大的少年?,以为母亲受人侮辱,心中怒极,一脚踹开?了门,喝道:“你不许欺负我娘!”
内里春光旖旎。
下.身赤.裸的男子一愣,旋即离了碧绦,怒骂:“好你个贱人,对着老子甜言蜜语,原来连杂种都有了!”又咯咯一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种?”
碧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扯过被褥,对凌安骂道:“滚!”
自那之后?,碧绦对凌安愈发疏远。
房中的声?音,依旧隔一段时间就会有。
凌安夜里再没往那处走。
他一个人坐在窗边的时候,望见下边街道上一男一女,男子站在杂铺边给女子挑小玩意,女子作娇羞状不语,男子心领神会,买了对同心结,一个挂在女子腰间,一个挂在自己腰间。
后?来,这?条街结了彩绸,有了迎亲的队伍,马上的新?郎官,正?是送同心结的男子。直到?迎亲这?天?,他腰间依旧配着同心结,脸上洋溢着美满幸福。
凌安想了很?久。
他想,这?便是人们口中的情?爱吗?
那他的娘碧绦呢?是否爱过人?
他问碧绦:娘,我的父亲究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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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碧绦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之后?冷声?道:“问你爹做什么?你没有爹。”
可惜凌安打扫清理的时候,发觉碧绦的床板地下有块木头是松动的,他拨开?来看,内里藏着封信,字迹端正?雅致,出自一男子之手,信封里还?有枚扳指,质地不菲。
碧绦最喜欢这?些昂贵的东西了,却没将它拿去当了换钱。
凌安读信。
写信人信誓旦旦,承诺假以时日?必要娶碧绦为妻,其中情?意绵绵,言真意切,海誓山盟,以扳指为证。
字迹十分陈旧,纸张泛黄。
凌安沿着那信的落款打听,写信人乃是泠州之主,有一妻一妾,膝下两子,正?是安居乐业的时候。
早已忘了那个明月楼中一夜露水缘分,名叫碧绦的女子。
所以,碧绦心底里的空缺无处可填,只好一个又一个的找男子,寻欢作乐,流连于短暂的情?、浅薄的爱,只要快活便好,再也不会交出一颗真心。
无怪乎对牵绊着自己的骨肉感到?厌恶。
因为他的存在,提醒着她,要尽人母之责,无法流连风月,也无法找几个、十个相好。
凌安只当不曾知道这?些,只是胃里翻江倒海,对着淤泥呕吐,胆汁呛进了鼻子,苦极。
凌安再无法在明月楼呆下去,他不愿意活在这?样的地方,遂流落街头,宁可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
有时候去各种铺子里打工,能赚几个铜板,又因为长相太过出众,被南风馆里买人的老倌瞧上,要收入馆中,凌安一番抵抗,虽是成功了,却被打得浑身是伤。
没人要收一个受伤的少年?当伙计。
凌安便在风雪之中,用双臂环抱着双膝,为自己取暖。
坐在包子铺里的时候,又见那腰间配同心结的男子,只不过这?一对换了样式,另一个戴同心结的女子,也换了人。
两人正?赶着佳节,甜言蜜语,共结誓盟。
若世间有情?爱,大抵都如此?短暂罢。
或许,本就没有真正?的爱。
春心残(七)
凌安靠在避风的角落里。
远处踏着雪色,在红灯笼的映照下,走来一个娉婷的女子,一身白衣,在冬日?里穿得尤其单薄,却似并未感觉到?寒意。
不过是个路人罢了。
凌安闭起眼养神。
踏雪沙沙的脚步声?,停在了他面前。
“就是你前些时日?打伤了南风馆的老倌?”
凌安掀开?眼,眸中映着一张玉容,冰肌玉骨,他却并未觉得有何惊艳,防备地盯着她,“你是何人?”
女子答得爽快:“桑州春望山妙璇。”
妙璇掌心窜起一团火焰,火光照亮半边脸,也照亮隐了半颗在衣襟里的紫色玉珠,将火焰凑近凌安,凌安瞳孔被火光刺得缩了缩。
“生得倒有几分相像。”
凌安问:“你见过我娘?”
“这?是自然?。我乃修仙之人,来寻你之前,已经?查过你的生平,明月楼碧绦之子,生父不详,十一岁流落街头,至今三载,做过零散的活,前段时日?打伤了人。”
凌安依旧警惕:“哪又如何?那老头强迫我在先,便是官府也抓不了我。”
妙璇道:“官府不抓你,并非因为他有过错,而是因为,你伤的不是人,而是妖魔。”
她凝视这?眼前狼崽子一般的少年?,又阴冷又桀骜,不好驯化。
可就是这?样一个街头混混,打伤了她追查数日?的犬妖。
“我见过你的母亲。”
凌安的眼眸很?平静,似乎对“母亲”这?个称呼,已经?很?陌生了,过了片刻,古井无波的眼终于显出几圈涟漪。
妙璇知此?法有效,继续道:“可我见到?的是尸体……”
“你胡说!”凌安忽然?冷喝。
妙璇多说无益,手中的火焰变成水镜,浮现出画面,内里一个女子躺倒在冰凉的雪地中,胸膛被贯穿,身下的血凝固成了暗紫的霜,死不瞑目。
凌安的手将身下的雪捏得咯吱响。
“我查过了,她是被妖魔所杀。我今日?找你,不仅是为了告知你此?事,还?想要你助我们搜集一些妖魔的线索,你混迹街市,潜伏查探,不易引人耳目,又伤过妖魔,足见实力,最为合适。“
妙璇扔了个锦囊在他脚边,“你自行考虑,按照锦囊里的方法做。”
这?夜雪停了。
凌安第二日?晨曦照下来的时候,拆开?了锦囊,按照上面的指示跟踪、记录,而后?将信递到?典当行。
他恨妖魔。
期间,他不慎被妖魔察觉到?他的存在,还?被挑断了脚筋,是一个修士用灵力为他重新?接上。
他想,若是他也能成为修士便好了。
便在任务结束的最后?一天?,跪在妙璇面前,恳求她收他为徒。
妙璇当时急得很?,生怕这?次除妖又有什么差池,尊者?的位置就落不到?她头上了,心急之下,便随口应下了凌安的请求。
此?后?师徒十一年?。为了自己的颜面,妙璇尽管心中不愿,瞧不起凌安出自风月场地的身份,也还?是装模作样地当着他的师尊。
能有多少情?分呢?
对凌安,妙璇是改变了他命运之人,却也冷淡如霜。人如饮水,自知冷暖,凌安从前本就受尽了冷眼,妙璇的冷并未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他不信世间有情?,一心想着报恩。
怎知,到?了十一年?后?,才彻底得知当年?的真相!
碧绦并非被妖魔所杀,而是被妙璇所杀!
当时妙璇追查魔族,追到?明月楼,判断错误,无意错杀了普通凡人,此?事本可揭过,妙璇却瞧见窗边闪过一道身影。
那是恰巧目睹了妙璇杀人的碧绦!
妖魔被杀当化为黑烟,可那凡人被妙璇一剑穿心后?,并无任何化烟的迹象,所以妙璇杀死了毫无过错的凡人。
此?事若传出去,她妙璇如何成为春望山的尊者?,不光如此?,她日?后?也没法在修仙门派中得到?高位!
碧绦留不得。
在一瞬间,妙璇就做出了反应,一剑杀死了碧绦。
她杀人的时候,面无表情?,依旧是那副清冷若姑射仙子的模样,脸上被溅了点点血迹,又被她用术法消去。
一切都湮灭在风雪之中。
碧绦死了之后?,有人带着草席来卷尸体,卷尸人在她身上翻找值钱的物件,忽然?发现她的手紧紧握拳,发青紫色,不知捏着什么,掰了许久终于掰开?。
碧绦的掌心躺着一个小木锁,锁上刻着凌安的名字,背面用笨拙的字迹写着“长命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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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尸人嫌木头太廉价,随手一扔,扔进了雪里。
爱,究竟是沉如泰山,还?是轻如鸿毛?
……
凌安往青竹居走,凤眸赤红,渐渐地有了细细的黑气在眸底盘旋。
他尊了十一年?的师尊,竟是肮脏阴险如斯,杀了他的母亲!
他敬她、跪她,甚至不顾一切去救她……
为这?恩情?,他不惜伤了许多人。
也包括……
他望向听雨居,窗子正?开?着,似乎下一瞬,就有一个睁着杏眼的小姑娘探出头,怯生生地对他笑。
紫灵珠带来的影响还?未消失。
凌安脑海中闪过关?于扶澜的画面。
向来怕疼又柔弱的小姑娘,颤巍巍地捏着匕首,紧咬下唇,剜向自己的心口,而后?,将它注入一个装了褐色药汤的木碗中,甚至加了掩盖血腥的药丸,脸色惨白地走入青竹居。
他不知这?一切,他瞎了眼,为了尽快恢复救妙璇,足足饮了她七日?的心头血。
他忽然?心口一滞,心脏疼了起来。
凌安的脖颈攀上黑色狰狞的魔纹。
魔纹似乎会呼吸,他周身的魔息也随着魔纹的闪烁越来越浓烈。
就在他捂住心口的一刹那,神界某处的床榻上,扶澜从睡梦中睁开?眼。
扶澜呼吸有些急促,她透不过气,似乎是心病犯了。
脱离了俗世,已经?数日?不曾犯心病了,今日?这?是怎么了?
好在药瓶就放在手边的小几上,扶澜赤脚踩在樟木地板上,抖着手倒了水,将药丸饮下。
这?水在她眼里,发的是血色。
扶澜知道这?是什么病,却无法自医。
眼底也是一片灰败。
水灵的杏眼早就失去了生机,如颓败的提线木偶。
扶澜找到?初柳,询问了今时何日?,死寂的眼里现出点渺若的光,稍纵即逝。
近来正?是命簿上记载的凌安为了妙璇堕魔的时日?。
她本来应该感觉到?疼的,毕竟爱了他那么多年?,又或者?应该感到?松快,这?么些日?子的苦终于要结束了,她可以解脱了——可她都没有。
反而心底空落落。
像是执着了许久的事,终于放下了,这?百年?来、恨不得为了他付出自己所拥有的为数不多的一切的人,终于要了断了。
了断的是他,还?是那个深爱着他的自己?
扶澜往下界的方向走,初柳担心地看着她。
扶澜道了声?“我没事”,便继续她的路。
不求凌安的爱,只求他能够顺利渡劫,护佑苍生。
春望山的路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长得让人几乎忘记了它所在何方,短得让人甫一想起,便刻骨铭心,不愿再去。
因为不愿,这?路途显得极快。
扶澜到?的时候,看门的弟子还?有些惊奇,想了半晌方想起来——哦,这?就是那个加害妙璇,被凌安逐出门派的小医修啊。
“……请让我进去,我想找凌安师兄。”
弟子嘲讽:“一个被赶出山门的人,还?好意思找凌安?从前勾引不得,现在还?想着找他,你真是下贱得很?!”
换从前,扶澜早就要被他凶得掉眼泪,定是又怒又委屈,可现下,扶澜对他这?一番辱骂并无太多波动,平静道:“凌安师兄会出事的。”
“少作妖了,凌安师兄出事也轮不到?你管,净说些鬼话,还?不敢快滚……”
话语尚未落毕,空中忽然?出现两股对撞的灵力。
银白翻飞的,还?有纯白似雪的。
“诶?”
弟子愣神,扶澜趁这?功夫,飞了过去。
空中的二人正?是凌安和妙璇。
妙璇的一边袖子空荡荡,扶澜怔愣了一瞬,又转头看凌安。
他身上冒着丝丝缕缕黑气,如墨滴入水,漂浮在空中,手执长剑,和妙璇对战。
隔得有点远,长老们靠近不得,扶澜自然?也是如此?。
扶澜袖中藏着把淬毒的匕首,她捏匕首的时候,手在颤抖。
只见妙璇声?音凄厉:“凌安,我今日?穷尽毕生灵力,也要杀了你!”
他害她失去了一切!
扶澜心道:妙璇真不愧是春望山的尊者?,因着凌安为她堕入魔道,就要大义灭徒——哪怕他这?么爱她。
凌安也是,爱极了妙璇,大抵是因着数日?的爱慕得不到?回?应,道心破碎堕入魔道,与命簿上写的如出一辙。
真是一对缠绵悱恻、纠缠不休、旷世为之倾倒的璧人啊。
扶澜的心脏跳动得很?快,这?具残喘了许多时日?的凡人身躯,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凌安俨然?失去了神智。
眼里红黑交杂,握剑抵抗妙璇的阵法,这?阵法似是能制造幻觉,不知让他看见了什么,脖子上攀的魔纹愈发黑沉,手中的剑在空中凌乱地舞动。
很?快,这?阵法就被凌安破了,可他身上的魔气加深,春望山的上空竟然?出现墨云!
今日?他着白衣,在高空墨云之下,犹如一片晶莹的雪花,孑然?独立,似神明俯瞰世间。
一如扶澜第一次见到?凌安。
妙璇被震开?数丈,猛地吐出一口血。
她瞥见了扶澜,目光碎裂,恨得咬牙切齿,“怎么又是你?!你这?贱婢竟还?没死!”
她越是恨,扶澜越是平静。
纤弱的姑娘飞起,手捏匕首,在妙璇不可置信的眼中,将匕首猛的刺入她的胸膛!
当年?玉瑟,是不是就是被她这?么杀死的?
“啊——”
妙璇一声?惨叫,从空中跌下。
扶澜望向远处高空中的身影。
她伤了他最爱的人,他又本就厌恶她,现在一定恨不得杀了她吧?
扶澜飞过去。
他俊美的容貌愈来愈清晰。
凌安红着眼,拿剑指着她。
扶澜病态的白的脸上显出一丝笑意,嘴角凹进去两个浅浅的梨涡。
“凌安。”她唤。
他没反应,依旧将剑指着她,眼尾染着薄红。
“凌安。”她继续唤。
他眼睫颤了颤,剑纹丝不动。
“凌安。”她重复唤。
握剑的手终于开?始颤抖。
他偏了偏头,眨了眨眼,似在努力辨别发出声?音的究竟是谁,眼前的到?底是谁?
扶澜飞近他,锋利冰凉的剑刃抵在心口。
她缓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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绽开?一个笑容,“凌安师兄。”
凌安依稀看清楚了面前的人,那是扶澜,正?在对着他笑。
可他将她驱逐出山门,她怎可能还?会对他笑?
还?有,她该早就忘记他的。
又是幻觉。
凌安没犹豫,握紧了剑,顷刻贯穿了她单薄的身体!
扶澜大抵也没想到?,他如此?恨她,神情?有片刻的怔忡,随后?尖锐无比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到?全身。
她撑着一口气,仍旧对他笑,“凌安神君,你是神祇,当立九霄、斩万魔,醒过来吧。”
“还?有……多谢当年?一剑之恩。”
凌安的眼神在浓烈的黑雾被破开?一瞬,变得不可置信,随后?山陵崩摧、十方海倾,眸光破碎,握剑的手忽然?开?始剧烈地颤抖,眼角滴出两行艳极的血泪,血泪尚未滴下,他整个人开?始痉挛。
他慌乱又自责,不安又痛苦。
她却笑着,轻快又释然?。
纤瘦的身体如海洋中的泡沫化开?,一息之间,飞花漫天?,他拼尽全力去抓,却只抓到?了虚无的花瓣的影子。
长剑落下云端。
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反应了良久,良久。
而后?从痉挛的胸腔之中挤出一声?非人的嘶吼。
身后?的墨云愈发浓烈,覆盖了整个春望山,几乎要吞没这?世间的所有。
可是,她要他诛妖魔呀。
在所有人恐慌不已的眼神中,那骇然?魔息竟然?往回?收,从后?背窜入凌安体内!
这?等魔息能够毁天?灭地,凌安他是怎么承受得了的?!
凌安感觉不到?五脏六腑皆碎裂的疼痛。
只有心脏,似乎空了一块。
是因为她死了吗?
他喜欢她吗?
原来这?世间情?爱短暂,短暂的不是爱之本身,而是他尝到?爱之后?,爱又离他而去。
为何要如此?待他?
可笑又可悲。
墨云散了,春望山的海棠花开?了。
阿澜,你还?看得见吗,又一个春日?了啊。
这?一刻,从你我的初见至今,恰好十年?了啊。
少年?的我们,不懂爱,爱的千般模样,你是最隐秘,我是最迟钝,若我们曾宣之于口,是否能够白头?
你知道吗?我这?一刻,有多想毁了这?天?地,要山无棱、天?地合。
要你回?来。
我想亲口对你说,我爱你。
我是爱你的。
不思量(一)
春山杳杳,魔息滔天,本?该毁天灭地?,却又被凌安用神魂之力收回。
心血耗尽、神魂消散,他死了。
死在了人间第一朵海棠花绽放的春日。
俗世春望山下了场大雨,冲散了许多刚要绽放的春花的花苞。
可惜了,落红遍地?,叫人生出愁绪。
但这些和扶澜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扶澜用掉了纪宁儿给的木偶人,挡去了直击她仙身?魂魄的一击,那漫天飞花,都是木偶人变出来的,之后扶澜便被初柳用牵引阵法,召回到了神界。
扶澜化出原有的仙身?。
初柳问:“你还想知道关于他的事情?吗?”
扶澜摇头。
她太累了。
而且,关于他的能有什?么好的事儿?她虽然用自己?的命帮他渡劫,但她也捅了妙璇,想必若凌安记忆起从前旧事,也还是会讨厌她的。
毕竟她怨毒、阴狠、心思诡谲。
至于他到底渡劫有没有成功,扶澜也不?想去想了,她已经尽力了。
初柳看?她的眼神有许多遗憾。
扶澜道:“我会服下忘情?草,之后凌安的一切都和我无关了。”
初柳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将嘴边的话咽下去。
你若真的不?爱他了,又?为何还要服忘情?草?
但这一切都是扶澜自己?的决定,初柳也不?好干涉,况且对?现在这种傀儡状态的扶澜来说,忘记了又?何尝不?是一种好事?
只是……
初柳望着天边,长长舒出一口气。
“我会为你隐瞒的,此后再无小仙扶澜。在这之后,你回到苍山吧,不?要再来神界了。”
……
神界星伽城。
分?明是白日,星伽城上?空却流淌着如雨如雾的金银交杂的星海,缓缓流转,似汪洋之上?的漩涡,星海之下盘旋飞舞着十二只百年一现的白鸾鸟,空中坠落点点碎金和花瓣,琼楼仙境,蔚为壮观,流光溢彩。
一条通天的琉璃台阶从星伽城正中的十二星宫之一的大火宫伸出,高高悬浮在整个星伽城上?方,如巨人的臂膀迎接不?知何人,末端隐在星海之中。
自星海之中,依稀出现一个人影。
着玄黑的交领长袍,左胸前用天丝银线绣着条银龙,交领口用的是洒金丝镶边,腰间?白玉腰带勾勒出紧窄的线条,头冠白玉,目下无尘,如松鹤清风,秋霜冬雪。
他一面往下走,身?后渐渐显出九条狐尾的红色虚影。
星海开始流淌湍急。
而下面星伽城早已等候多时的神族,也欢呼沸腾了起来。
星伽城十二星宫之主,凌安神君,回归神界。
凌安走入大火宫。
大火宫前已经跪了十一人。
“恭迎神君归来!”
这十一人里头,有三个跪在前头,叩拜凌安三次之后,地?上?凭空出现三箱玉瓣楠木箱子,内里皆是恭贺凌安成功渡劫的珍宝。
凌安淡淡颔首,那些箱子就消失在了原处,一番恭贺后八宫星君离开,剩下降娄、鹑首、星纪宫主留下商议近来神界边陲战事,一番交谈,他们也离开了。
只有降娄走的时候,欲言又?止。
凌安道:“你且说来。”
降娄掀袍单膝跪地?:“神君,北凉山少璇神女也渡劫归来了,神君若是日后有空,不?妨去见一见她。”
凌安冷淡的眼底划过一丝异样,“少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