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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一场大火【死遁】

这场换了主角的生日宴最终是以闹剧收场的,在台上昏倒过去的裴云洲也被送往了医院。

他这段时间也曾进过不少次医院,可是没有一次是像现在这样,浑身上下散发着沉沉的死气,好像随时都要离开这个可怕的世界。

在接受抢救的时候,他的身体甚至出现了明显的抗拒,无论抢救药品如何运用,监护仪上的曲线始终在临界值以下,让人很难不怀疑如果没有了医疗手段的支持,他是否还能保有最后的呼吸。

这是一场很长很长的噩梦,噩梦里有黑暗、有暴力、有压迫,可是唯独没有鲜花、没有自由、没有爱意。

原来这是世界是那么可笑,十三岁以前被自己刻意尘封的记忆,竟然成了他这二十四年的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没有谎言的日子。

他不是已经彻底失去意识了吗,为什么心口会这么痛呢。

抽搐的心脏好像要将整个身体都撕碎,想要毁灭他在这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或许毁灭了也很好,这个糟糕的世界,他是不要再来了。

裴云洲沉沉地昏睡着,主观地将所有的感官和意识彻底封闭。

这个世界对他实在太不公平了。

“嘀——”监护仪上的心电终于随着主人的沉沦变成了一团乱麻,与此同时,正在抢救的医生陷入了更加紧张的境地。

“室颤了!快除颤,上按压!”

单薄的胸口被按到最低点后艰难地回弹,勉强维持着身体最低限度的血供。

只有亲自参与抢救按压的医生才能感觉到,这副身体究竟有多单薄瘦弱,又如何能以这样强弩之末的状态,撑过这么长的时间。

有数次诊治裴云洲的经历的医生知道,这位孱弱的青年虽然身体很糟糕,好像平时也不太在意自己的健康了,但至少,他的本能还是向往着生命的,可这一次,好像一切都变了样。

如果说当时裴云洲站在窗台边想要一跃而下的念头还只是一闪而过,眼下,他俨然已经从窗台跃下。

跳下高楼才是最严苛的一种方式,人在高处其实是要面临很大的恐惧的,想要克服这样的恐惧,往往需要最极致的勇气,而且这是一条一旦迈出就无法回头的路,或许有几秒让自己后悔的时间,但哪怕后悔也只是无济于事。

此时裴云洲的状态,简直比站在高台边上时还要糟糕。

他好像已经单方面地迈出了那一步,不管人们是否还需要他,也不管医生在对他进行怎样的救治,单方面地切断了自己和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联系。

想要克服对高的恐惧很难,想要克服身体本能的求生意志更难,可是他还是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并且还是最糟糕的那种,对这个世界没有了任何留恋,也就无从谈起后不后悔,就像一阵风,消散了就消散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随着救治的不断开展,就连医生都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有误。

在第一次进医院的时候,病床上的人虽然发着高热,但依旧那么鲜活。明明也不是多严重的毛病,明明只要家属或是他自己多多留心,好好休息也不至于拖到现在这样一并爆发。

他见过那么多的病人,可从没有一个,像裴云洲这样抗拒着留在这个世界上。

医生甚至有些后悔,在窗台上的那盆绿植摔碎以后,为了防止再出同样的事,拒绝了护工更换新的绿植。

如果他的眼中还能看到花,或许,应该会变得不一样吧。

从傍晚一直到深夜,裴云洲的情况始终不容乐观。

二十四年来的第一次,他在昏迷的状态下,在病房里度过了自己的生日。

哦对,那甚至,也不是他自己的生日。

不管是八月二十还是零四一二,都只是编织给他的谎言。

……你真的甘心就这样结束吗?

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鼻尖好像突然闻到了一点很淡的鸢尾花的香气,只是环境实在太黑暗,哪怕闻到了花香,也始终找不到来处。

不甘心,他当然是不甘心的呀。

有谁会心甘情愿地相信,自己苦心经营了数年的爱情、家庭和事业,全部都是偷来的,全部都是建立在另一个人身上的呢。

如果他不要强,他甚至都无法再痛苦的前十三年里,在孤儿院活下来,又怎么甘心接受这样一个接过?

可是,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个世界已经不值得他的留恋了,他也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花了。

他对于这个世界而言,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而已。

其实大海依旧风平浪静,但小舟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沉了。

在冰冷刺骨的海水里,裴云洲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下沉,直至被海水彻底包裹。

溺水的人总是会挣扎的,但是愈是挣扎,下沉得也将愈快,这也是为什么,在打捞上来的遗骸上,口鼻处总是布满了泥沙和水草的缘故。

但溺水的裴云洲没有挣扎。

他的四肢彻底瘫软,甚至不可能为抱住近在咫尺的浮木做出半点努力,就选择了沉沦。

如果,能一个人埋葬在大海里,埋葬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好像也很好,这样,就再也不会有善于扯谎的人来打扰他了。

可是这片汪洋实在太深,深到裴云洲觉得都过了一个世纪,自己也还没有沉到海底,也始终没有失去意识。

他头一次觉得本能是这样一种讨厌的东西,明明,大脑都已经发出了想要休息的指令,心脏还是不肯配合,保有着微弱但足以救命的跳动。

鼻尖的鸢尾花香,虽然找不到来处,却在尽其所能地诱惑着他醒来。

昏昏沉沉中,裴云洲想,如果他真的醒来了,他一定要送自己一束鸢尾花。

代表爱意的鸢尾花,由自己送给自己,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灵魂好像从身体里抽离了出来,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沉向海底的自己。

那具身体虽然苍白、单薄、没有一丝血色,但五官依旧精致,紧闭的眉眼也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如果是放在以前,他一定会厌弃这样的自己,因为阿冽不会喜欢,阿冽喜欢的,始终是那个温柔干净的自己。

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为了不属于他的家族,他已经付出了够多。

收敛了明艳骄矜的性子,努力板起脸做一个沉稳镇定的掌权人。

明明厌恶名利场上的推杯换盏,还是将自己从不谙世事的小少爷逼成了热烈娇艳的玫瑰。

裴云洲突然发现,在他短短二十四年的人生中,好像还没有真正为自己而活过多长时间。

面具戴得实在太久,几乎已经让他忘记了自己是谁。

此时以灵魂的姿态注视自己的□□,裴云洲心里的不甘又增大了那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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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还没有以自己的身份,而不是裴家的小少爷的身份活过一回,还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真正属于自己的痕迹,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没有品尝过自由的滋味的人,内心里往往极度渴望自由。

要不要,再给这个世界一个机会?

也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裴云洲一面在海底不断下沉,一面静静地想着。

“好像情况好了一点,不要停,继续抢救!”密切关注着裴云洲的面色以及生命体征的医生激动地发出了指令。

而对这一切,裴云洲自然是不知道的。

裴云洲只知道,鼻尖缭绕不休的花香正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告诉他,这个世界上还有花,哪怕他已经很久没有触碰过,这个世界上也还有很多花。

记忆再次回到了那个自己站在鸢尾花丛中回到了裴家的下午,正是那个下午,让裴云洲心甘情愿地为裴家付出那么多年,从未有过怨言。

在此之前,他始终相信不管怎么样,母亲对自己都是真心的。

如果没有真心,怎么会有人特意为他带来这么多代表了爱意的鸢尾花呢?

这也是为什么裴云洲哪怕数次感觉出了不对,也固执地不愿相信的原因。

裴云洲一遍遍回忆着那天下午的所有细节,企图以这样的方式想过去的自己无声告别。

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完全回忆不出任何细节,就像,自己根本就不是事件的亲身经历者一样。

大脑炸裂般地作痛,在触不可及的记忆禁区里,裴云洲颤抖地想要看清过往,换来的却是更加痛苦的感受。

这样的感受,实在不像回忆美好的记忆所该有的。

监护仪上才稳定了一点的指标急转直下,甚至比先前的还要糟糕。

精神上的痛楚,以最直接的方式转移给了身体,化作向外界求救的讯息。

从脑海深处的帷幔中间,裴云洲极力分辨那幕画面,直到看见了一个隐约的影子。

他看见了自己,和另外一个少年。

是他吗,是自己在孤儿院时遇见的少年吗?

裴云洲不确定地想着,想要再想起更多。

昏昏沉沉中,裴云洲艰难地看见了遍地的鸢尾花。

并不是自花盆中生长而出的,而是扎根在土里的鸢尾花,颜色各异,芬芳扑鼻。

而站在花丛中的也不是自己。

是那个少年。

记忆的片段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但也无需再继续下去了——

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凝结,原来,就连他那样喜爱的鸢尾花,也不过是自己的错觉,是早就出了问题的大脑给自己编织的记忆和美梦。

因为常年在孤儿院里受到欺负,小时候的裴云洲会尽可能地避免回到孤儿院,也就将那片原野上的环境摸了个七七八八。

那一处鸢尾花丛,或许只是从前某户人家废弃的花园,已经长期无人照管,得益于鸢尾顽强的生命力才保存下来,又被自己当作“礼物”,送给了记忆里那个少年。

而在前往北城新区考察的时候,那处鸢尾花丛都已不见了,变成了废弃垃圾的堆放地。

裴云洲的心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绞痛了起来。

原来他真的生活在一场巨大的谎言之中,就连自己都参与其中,给自己编造了一段混合的美梦。

原来代表爱意的鸢尾花,从来就没有别人送给过他,就连那唯一一次美妙的记忆,也不过是自己的付出而已。

原来他这一生,真的除了名字以外,什么都不是自己的。

裴云洲不得不庆幸,他虽然完全不记得在进入孤儿院前的过往,但至少他知道自己的名字。

“云洲”是他给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是麻木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本该如同刀绞的心竟然只痛了一会儿就不痛了。

好像已经彻底不在乎了。

想通了这一点的裴云洲反而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会把最美好的鸢尾花都送给自己,然后,再也不要被他们伤害了。

鼻尖的鸢尾花真香啊,只是自己实在没有力气伸手去碰一碰那漂亮的花瓣了。

“醒醒,能不能听到,能不能睁眼?”耳边似乎传来医生的呼唤,同时有细针扎着自己的指尖,企图以疼痛的刺激唤醒他的神志。

裴云洲很想发出回应,但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

他实在是在海底沉得太深了,先前尽在咫尺的浮木早就不知道漂到了哪里。

裴云洲也不知道自己做出了回应没有,或许是有的吧,他的指尖可能艰难地颤了颤,以至于医生激动地喊“动了动了”。

裴云洲突然意识到,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些说谎并且伤害他的人,其实不只有伤害自己,彻底离开这个世界这一种方法。

他好像,还是对这个世界有一点眷恋的。

一时间又想起当年翻看字典查自己名字的解释的时候所看到的,云洲,云上的小岛。

如果可以,他要做真正的云上的小岛,高高在上地漂浮在天上,漂浮在这些人永远追不到的地方。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但是他可以。

他一定可以。

大概是这样的想法让裴云洲的心里重燃了一丝微妙的火焰,监护仪上的曲线奇迹般地向好的方向转化。

如果还能有以后,等他好了以后,他要为自己而活。

裴云洲对自己说道。

悬浮的灵魂渐渐与身体融合,虽然仍身处于可怕的黑暗之中,但裴云洲已经不那么害怕了。

他的前二十四年,几乎依赖于爱意而生存,也为爱意而奔波——

可一旦认识到这些爱意都是假象,这些爱意也可以由自己给予自己,好像,这漫漫长夜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监护仪上几番波动的曲线终于渐渐稳定在一个相对可以接受的程度,裴云洲的脸色看上去也不那么灰白,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走。

只除了病人的家属。

“还是没有家属来签字吗?”暂时结束了抢救的医生向值班的护士问道,“连电话也没有接通?”

“电话倒是接通了,”护士迟疑了一下,“就是说得,嗯,比较……直接?”

回想起电话里得到的回答,护士搜肠刮肚了半天,才勉强找到这么一个委婉的形容。

——还在抢救是吧,字你们替我们签掉就行了,这种问题不用来问我们,人活着就行,钱会有人交的。

医生沉默了一下,最终没再纠结这样畸形的家庭关系,道:“现在已经好一些了,虽然还没醒过来,但是基本上稳定了,你们继续好好关注病人的情况,有什么不好的及时通知我。”

裴云洲费力地睁开了眼的时候,月亮已经爬上了中天,病房里关了灯,只有惨白的月光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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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透过窗帘投射进来,微末的光源让他勉强能区分昏迷和真正的黑夜。

他居然挺过来了。

裴云洲的心绪有点复杂,说不清自己到底是还想活着,还是想要抛弃这个早已抛弃了他的世界。

但现在既然是这样的结果,他就当自己已经重生了。

他要重活一回,丢掉姓氏,丢掉身份,丢掉所有以爱为名的枷锁,只为自己而活。

冰冷的液体不断自手背上的留置针输入自己的体内,仿佛成了他和这个旧的世界的最后一点牵连。

裴云洲艰难地扶着床沿站起身来,接着微弱的月光,勉强看清了输液架上药液的高度。

虽然不知道这袋药的作用是什么,但既然是医生给自己挂的,一定是对这具身体有用的。

既然想要好好活着,就先把这袋盐水输完吧。

裴云洲拉开窗帘,吃力地靠着墙站在窗台边上,望着窗外冷冽的月光。

若是在往常,他绝对不会靠在墙上没骨头地站着,而是会脊背挺直,像一个真正的小少爷一样。

但是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了,因为他不再是裴云洲了。

等他离开这个地方,他要改掉这个充满谎言的“裴”姓,在黑暗中懵懵懂懂的念头,他不会忘。

他要成为漂浮在云上的,所有人都追不上的小岛。

想到这里,裴云洲的唇边忽然泛起一丝笑意。

不再是作为裴氏的总裁裴云洲时程式化的笑意,而是真心实意的微笑。

他很久没有过这样松弛的状态了,甚至可以毫无负担地“浪费”自己的时间,一颗一颗地属夜空中的星星。

只可惜,城市里的星星还是太少了。

等到有空的时候,他一定要躺在郊外的鸢尾花丛里,数漫天耀眼的繁星。

这样的日子,之后应该还会有很多吧。

上流圈子里本来就没有秘密,更何况,今天来参加这场荒诞的生日宴的宾客囊括了各家人士,裴家漂亮的小少爷将要联姻,可惜小少爷身娇体弱,在联姻会上公然晕倒的消息不胫而走。

没有人愿意娶一个病秧子回家,但如果只是娶一个漂亮玩物的话就无所谓了。

而且,那可不是一般的漂亮玩物。

裴氏的产业蒸蒸日上,是眼下炙手可热的绝对新贵,又刚刚拿下北城新区的大项目,在此时和裴家联姻有百利而无一害,再说,那位小少爷实在太漂亮,一身贴身礼服站在聚光灯下的样子,简直比在商务场合里正襟危坐时还要勾人百倍。

裴父裴母担心的问题一个都没有出现。

那些豪门权贵并未因为裴云洲的病弱而不想要他,反而觉得这样孱弱漂亮的人也格外有风情,更何况,不过一个玩物而已,弄坏了就丢了,再找下家也完全没有问题。

裴冽更是没有如他们担心的那样,不舍得将裴云洲拱手让人,反而对他们说道:“他不是舟舟,我又何必真的要他。”

裴父裴母现在的邀约一个接着一个,根本参加不过来,全部都是为了裴家漂亮的小少爷,别说先前陈哲让出的一分利、秦冉峰让出的两分利,便是更高的利益乃至其他一些实质性的筹码,都有人肯为裴云洲一掷千金。

而裴冽作为裴家未来的继承人,正式登上台面,自然也得到了无数的关注和示好,不少人盛赞他“年少有为”,而他们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忘了,在以前他们也曾经用这个词形容过真正力挽狂澜将裴氏经营到现在这个局面的裴云洲。

毕竟,谁会用一个如此正面的词汇形容注定要沦为玩物的人呢。

因为裴父裴母以及裴云洲都“正忙”,自然也就无暇分心管医院这边的事情,给医生们的要求也只是“活着就好”,再不济,也得拖到成功换到足够的利益的那一天。

这些事情,裴云洲不用想也可以猜到。

他望向镜子中的自己,那双裴冽最爱亲吻的、温柔潋滟的桃花眼里,此刻已经没有了一丝感情,只剩下冷如冰窖的死寂,成为他终将脱离裴云洲这个糟糕的身份的又一证明。

滴答的输液声终于静止,这一袋药水也挂完了。

裴云洲一把拔掉了针头,这一次,他总算记得拔完针要按压一会儿将血止住。

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爱自己,而这具身体也将只属于自己,再也不属于其他的任何人。

所以,要对自己好一点呀。

血止住以后,裴云洲熟练地和从前一样,很快完成了自行出院的免责声明。

此刻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值班护士一小时巡查一次的时间还没有到,裴云洲很轻易地就避开了所有医护,摸黑扶着墙面走到了楼梯间。

久病的身体实在虚弱疲惫,仅仅是这么一小段路,就几乎耗费了裴云洲全身的力气。

好在深夜里的电梯不需要等,也空无一人,他一踏进电梯,腿就软得站不住,直直摔在了地上,坐在地上不住地喘气,直到显示屏上的数字从18跳转到1也没能缓过来。

不过,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夏夜温热的晚风迎面吹来的时候,裴云洲就觉得自己的精神似乎都振奋了,身上不知怎地,突然就有了力气。

裴云洲艰难地扶着墙面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外面跑去,就好像在那里,有一扇通向新世界的大门。

抵达医院大门口的时候,裴云洲觉得自己二十四年来从未有这么幸运过。

深夜本该不好打车,但就是这么凑巧,他到达门口的时候,正好有一辆出租车驶过。

出租车司机见裴云洲穿着一身病号服,自然知道他是偷跑出来的而不肯载他,不过裴云洲二话不说给他转了不少钱,他也就自然地闭了嘴,

“去……”然而上了车,裴云洲又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只想着要离开旧的世界,却不知道新的世界该从何开始。

“要不,我先带您在城里兜兜风,您想好目的地再告诉我不迟。”

“好的,那就麻烦师傅了。”

裴云洲将窗户开到最大,任由风吹乱自己的头发,这是从前的他从来不会做的事情,毕竟头发乱了,就没法去见合作对象,裴冽看了也会不高兴。

而现在,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深夜里打开车窗,任由风吹到自己脸上的感觉,竟然有这么爽。

“谢谢您,师傅。”裴云洲原本就放松的心情此刻更加雀跃,甚至忍不住小声地开始哼唱不成曲调的旋律,仅仅是离开了那个地方,都让他感受到了自由,感受到了新生。

以至于,裴云洲都有些唾弃那个在黑暗中摇摇欲坠的自己。

这个世界明明这么美好,明明还有无数他没有体验过的事和物,他为什么要因为一群没有心的、不爱自己的人而选择放弃自己也放弃这个世界?

等他真正做回了“云洲”,他一定要给那位帮助了自己这么多次的医生送一面锦旗。

不对,一面可不够,要送好多好多面锦旗,才能感谢他给予了自己新生啊。

在出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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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了城市大半圈,并且即将行驶到市郊的时候,裴云洲终于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想做什么了。

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裴云洲”存在,那么“云洲”就很能真正新生。

所以,只要没有了“裴云洲”,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了吧?

“师傅,麻烦您送我去半山别墅,对,就是半山腰上那个山庄,”裴云洲愉快地说道,“如果门禁口上不去,就把我放山脚也行,我自己走小路上去。”

明城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半山住着哪些人,左不过是些非富即贵的人家,司机隐隐觉得自己接的这个单子或许有些危险,正想劝阻车上这位小少爷,结果就听到了zfb再次收到一大笔转账的声音。

“一、一千……”司机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么大一笔钱,他跑好几个夜班也不一定能挣到,原本还想说的话一下子就说不出口了。

甚至,他还殷勤地说道:“先生,那半山晚上是有门禁车子开不上去,我看您夜里爬上去也不安全,您如果知道什么小路的话,我送您上去也是一样。”

“不用了,那里我很熟,”裴云洲笑着拒绝了司机的好意,“谢谢您啦,送我到山下就行。”

这个世界还是有很多善意的。

路边随便找的司机都能这样为自己考虑,虽然也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看在给出的钱的份上,但不可否认,这也依旧是裴云洲从未有过的体验。

很快车子就开到了半山别院的山脚下,裴云洲本来还要将计价器上的数字转给司机,但是被司机拒绝了,于是裴云洲善意地向司机挥了挥手,说了一句再见以后,走着小路慢慢地开始上山。

夜色很黑,山上的路灯也少,想要看清脚下的台阶都很困难,裴云洲虽然对司机说他很熟悉这里,但那也是自己十七岁接管了裴氏之前的事了,这条上山小路,他已经五年没有走过。

他不是不想让司机陪着自己上山,只是,自己要去做的事情再牵连上一个外人实在不太合适,以免裴家在自己离开后找他麻烦,还是不要让他也出现在“现场”的好。

夏夜的气温虽然不算低,但裴云洲只穿着一身空荡荡的病号服,吹了这么一路的风还是有点冷,不过他的脚步却随着离别院的接近而愈发轻快。

当年他还没有离开半山别院的时候,所住的也不是前面和裴父裴母一起的主栋别墅,而是后面院子里的一间独栋,裴父裴母给他的解释是,裴母身体不好,受不了太多打扰,而且自己一个人住在后面也宽敞。

现在想来,这样的安排,不过是因为自己从来就不是裴家真正的小少爷而已。

还好这座山不算高,不然以他现在的状态,想要爬上去都很困难。

裴云洲的心口剧烈起伏,心脏因为过度的运动疯狂跳动,这样的感觉本应该是很难受的,裴云洲却觉得很舒服。

剧烈的心跳让他总算有了一种自己是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是真实地活着的感觉。

总算是到了别院附近。

半山别院日夜都有安保人员巡视,好在他的屋子废弃已久,又离大门颇远,裴云洲绕了绕路,也终于避过了门口的保安。

只是站在自己的屋子门口的时候,裴云洲还是有些怔然。

他想过这间屋子荒废了这么久或许会很糟糕,但也没想过会这么糟糕,门把手上积着厚厚的灰,就好像这几年来,根本就没有人踏足过这里,也没有人来打扫过哪怕一次。

这些年因为太忙他很少回裴家,即便回来,也都是吃完饭就被裴父裴母以“工作重要”的借口请走,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当年自己的房间了。

果然是这样啊。

裴云洲恍惚的同时,又觉得这样的结果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震惊的。

是当年的他太天真,被那样简单、那样一碰就碎的谎言蒙骗了十几年。

不过现在这一切马上就要彻底结束了。

裴云洲拧动了门把手,小心翼翼地走进了房间。

扑面而来的是一鼻子陈旧的灰,呛得裴云洲没忍住一阵咳嗽。

冷淡的目光扫视周围,扫视着从前在这个房间里留下的痕迹。

裴云洲原本在来的路上还在纠结,自己究竟要带什么走,可是真到了这里,他便知道,自己什么都不需要带走,也什么都不需要留恋了。

好像只要换一件衣服就能离开这里,然后把所有属于“裴云洲”的身份和印记全部抹除,从此以后只做“云洲”。

屋子里也和门把手一样积满了灰,从前他弹过的钢琴、用过的画架,保持着当初的样子,虽然无人照管,但从某种层面上来看仿佛也是好的,至少属于自己的领地,从来没有被人踏足。

裴云洲看向墙上挂着的,自己的画,眼眶不由有些发烫。

那样绚丽的色彩,是他很久没有触碰过的东西,好像自从接管了裴氏以来,他的生命里就只有黑色、黑色还是黑色了。

在外人的面前,他是裴云洲,是那个沉稳镇定的裴氏少总裁,可是在这里,他只是一个向往自由与热烈的生活的少年而已。

裴云洲忍不住伸手触摸自己留下的画,仿佛那上面的颜料都发着烫,鼻尖甚至还能闻到一丝熟悉又陌生的松节油的气息。

不顾琴凳上厚重的灰尘,裴云洲又在钢琴前坐下,指尖触及黑白琴键的时候,好像不需要大脑的指令,就能自如地流淌出一串音符,曼妙又热烈,那是他一直以来想要活成的样子,也是他即将变成的样子。

谱架上摆放的,甚至是他自己创作的曲目,熟悉的笔触在五线谱上画出一个个漂亮的音符,那是少年的自己对这个世界最真挚的爱。

只是下一瞬,裴云洲的神色又一次变得冷漠。

再美好的少年记忆,也终究只是谎言的一个部分,艺术上的培养不过是为了让他相信自己真的是裴家的小少爷,而那些培养的最终目的,也不过是为了将他打造成一个乖巧漂亮、受到上流社会的追捧的高级玩物。

不然,裴父裴母怎么会在自己选择了商科,并且接手裴氏之后突然就转了性,连先前的“关爱”都不愿意再多伪装了呢。

“啪”的一声,琴盖重新合上,裴云洲从琴凳上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快甚至有一瞬间的晕眩,但他的目光却异常坚定,要和从前的自己彻底告别。

裴云洲不再在屋子里“寻找”从前的记忆,直接打开了衣柜。

幸好有衣柜的遮挡,柜子里的衣服不至于积灰。

裴云洲也不在乎款式和颜色,随便拿了一件出来在自己身上比了比,感觉差不多就准备换上。

衣柜里的实际上都是他十七岁前留在这里的衣服,男生在十七岁以后还能长高不少,裴云洲自然也是一样,但大概是这段时间瘦了太多,这些衣服竟然还能穿,虽然短了一截,但在大小上甚至还有些富余。

将病号服换下以后,裴云洲扯掉了脖子上的项链,那是裴冽在那两年对他的追求的时候送给他的,正好一起丢在这里,将一切给自己带来痛苦的人全部都忘掉。

项链坠落在地上的声音很清脆,比花盆在病房里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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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声音要动人得多,裴云洲的心里甚至生出了莫名的快意。

从前,都是他对裴冽委曲求全予取予求,此刻终于变成了他将裴冽赠予的东西摔到地里。

云洲就是云洲,不是裴云洲,也不是裴冽心心念念的那位原主的替身。

裴云洲,不对,现在应该说是云洲了,冷漠地看着地上的项链,高傲地抬起了下颌。

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斩断所有和旧世界的牵绊,让“裴云洲”这个名字,成为所有人午夜梦回里一个不敢提及的噩梦,用一场最盛大的烟花,作为这个名字最后的祭奠。

没有什么会比光和热更令人惊心动魄了。

云洲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拔掉了手机的电话卡,将所有属于裴云洲的信息和联系人彻底删除,云洲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打火机。

那是在他离开出租车司机的时候,问司机师傅讨来的。

咔嚓一声,打火机按动的声音,如同最动人的旋律在裴云洲的耳边炸响,橙红色的火光鲜活又热烈,在眼前闪烁跳跃。

纸张、衣料、木质家具,一切都是最好的燃料,足以支撑这场永远不会落幕的盛大烟火。

人类有着趋光的本能,也有着迷恋爆炸的本能。

在毕剥作响的燃烧声里,光与热很快自屋子的一角蔓延开来,并且愈演愈烈,从一簇小小的火苗,变成滚烫的烈焰,灼烧着目不转睛地欣赏着旧世界的燃烧的裴云洲的每一寸肌肤。

留在这里其实很危险,大脑一阵阵发晕,可是他的精神却愈加振奋,为了眼前壮丽的烟火,也为自己即将开展的,绚烂的人生。

直到身体实在支持不住,裴云洲才从小路离开了这间屋子,站在山脚下,远远望着愈燃愈旺的大火,以及空中飘散的黑烟。

“快救火!着火了!”

“快来人帮忙啊!”

山上嘈杂的人声传来,但裴云洲已经听不到了。

他的目光无比沉静地凝视着翻腾的火光,那是为自己曾经的名字和身份绽放的最后一场烟火,足以让裴家人甚至整个上流社会,用一生去铭记这个他们亏欠的名字。

不过,这些也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切都结束了,现在的他,只是云洲而已。

云洲的目光一点一点变冷,最后头也不回地抽身离开。

云上的小岛不需要为任何人停留,只要高高在上的漂浮就可以。

云洲,新的生活即将启程,你要盛放,你要热烈而滚烫,你要做最真实的自己——

你一定可以。

第26章电影主演

“本台最新消息,今凌晨2点30分左右,于市郊半山别院发生火灾,火灾地点户主拒绝接受采访,尚不清楚是否有人员伤亡,本台将持续为您跟进。”

云洲神色平静地看着电视节目里的播报,明明距离那场大火才不过半天时间,他却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已经想不起从前生活的许多细节,就好像自己前二十四年的人生不过是做了一场大梦,眼下,也不过是梦醒了而已。

他名下所有房产,裴冽都知道位置,自然不可能去,不过,他也没打算去,跟从前的自己有任何瓜葛的地方,他都没打算去了。

昨晚离开裴家后,云洲就随便找了一家旅馆住下,这里的环境不怎么好,他已经很久没有住过这么糟糕的地方了,唯一的优点就是房费便宜,而且不需要身份证。

不过这样的生活条件虽然艰苦,却也是云洲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和他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是形形色色的不同的人,也是从前裴父裴母口中的“蝼蚁”一般的人物。自从离开孤儿院后,他就一直害怕回去,因此这本是过去的裴云洲害怕的生活状态,但现在自己真的成了“蝼蚁”中的一员,他反而觉得好像其实也不错。

至少,当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不需要天天戴着面具生活,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不需要向名流权贵卖笑,也不需要扛起偌大一个公司的产业,只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可以。

卡里暂时还有些钱,只是不多,节省着点大约能用一个月,按理现在没有固定的收入来源,云洲是该精打细算地过活的,但是他还是选择了在旅馆订好以后,就出门去了附近的画材店买了全套的画纸、笔刷以及颜料。

住着几乎是最烂的酒店,却用着最好的画具,直接把原本还够一个月的生活费用掉大半,云洲的唇边忍不住泛起一丝笑意,大概,这样的事情也只有自己做得出来吧。

油画的材料本来就贵,不少美术生都是买普通的画纸再上一层油来作画,但云洲不想委屈自己,他用的是最好的亚麻布,材质是可以被油画大师用来精心绘制最好的作品的那种。

将画布在画架上夹好,云洲提起笔,却发觉自己的指尖在抖。

云洲微微一怔。

他的精神告别了从前的时光,但可惜身体不行。

自嘲地叹了口气,云洲将画笔放下,画布也用塑料布小心翼翼地盖好,疲惫地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

大概是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而昨晚的一切又远远超出他此前的预料,以至于让他完全忘了,自己还是个久病之人,颤抖的手只怕会毁了这幅画。

可是他才放下画笔没多久,又觉得一点也不甘心。

他既然都抛弃了姓氏,抛弃了过往,抛弃了那些看似完美的表象,此时又为什么要执着于完美呢?

哪怕再高明的画家,也不可能每一幅画都是完美的,只有有缺憾的,才是真实的生活。

云洲对镜子中的自己笑了一下。

原来自己也可以笑得这么轻松。

重新打开画布,这一次,云洲不再迟疑。

自从十七岁搬离裴家,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触碰过画笔了,按理应当是手生的,但他的指尖才搭上笔杆,掌心仿佛就有一道暖流,带动他的手在画布上轻快地起笔。

天才之所以能称之为天才,就是他们花费比普通人更少的时间,却能达到更出彩的效果,当年裴云洲还在学画画的时候,所有老师都称赞他的灵气,甚至说如果他愿意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成为一代名家也不是不可能。

当然,在裴家这种家庭,孩子是不可能真地去走这条路的。

也许恰是那么长时间没有动过笔的原因,云洲的创作欲出奇地强烈,尘封的浪漫与自由,多年的苦楚和折磨,以及新生后的激情和热烈,此时如同一泓源源不断的清泉,自笔尖流溢而出。

当人进入专注的境界的时候,时间的流逝,身体的饥饿,精神的疲倦,好像都被暂时地屏蔽了。

云洲不知道自己画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手腕都有些发酸,但热烈的笔触也始终不肯停息,在画布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浓墨重彩的痕迹。

以至于因为颜料有些干涸,需要重新用松节油调和而不得不暂时停下来的时候,云洲的精神甚至犹有一丝恍惚。

天已然全黑了,外面一片安静,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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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小巷里时不时传来的几句招呼声,云洲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起身去开的灯,又是什么时候继续开始的作画,但总之,时间已经来到了晚上八点。

从上午到现在整整10个小时,他就这么不知疲倦也不知饥饿地坐在这里作画,或许是精神实在亢奋,他虽然一整天什么也没吃,却觉得好像根本不饿,如果不是起身时大脑因为低血糖而发作的一阵晕眩,云洲几乎都要忘记了自己没吃饭。

下次不能这样了,都已经答应了自己要对自己好,要好好照顾自己了。

云洲对镜子里的自己这样说道。

随意地批了件衣服,云洲下了楼在巷子里随便找了家面馆坐下,看着墙上的菜单,最终决定就要一碗青菜面。

云洲身上的气场实在太特殊了,沉静又淡然,虽然穿着有点发旧的衣服,脊背挺直地坐在座椅前的时候,也仿佛与这家苍蝇小馆格格不入,容貌精致漂亮,只是面上没什么血色,就连嘴唇都泛着白。

店主是个和气的阿婆,看到云洲这副样子,多少猜到这个漂亮却又落魄的青年或许有些难处,善意地给他的碗里加了一个荷包蛋。

“……谢谢您,”陌生人的善意让云洲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您的生意一定会很好的。”

云洲不得不再一次感谢没有放弃自己的医生,以及没有放弃的自己。

这个世界明明充满爱意而不是谎言,只是他从前运气不好,走到了错误的一边而已。

坦白地来说,这碗面实在平平无奇,与他从前的饮食更是完全不能相比,但云洲却觉得自己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饶是他的胃口已经变得很小,也努力多吃了一些。

好像一切都在变好了,不管是他的精神还是身体。

“谢谢你啊小伙子,”阿婆和蔼地笑了笑,“你的生活也一定会变好的,你们这样一看就读过书的年轻人,落魄也肯定只是暂时的嘛。”

云洲眼眶更热,只好胡乱地应了一声,借吃面的动作挡住自己的眼泪。

肯定都会变好的,就连这么好的阿婆也说了。

虽然在画画的时候因为精神高度集中不觉得累,但此时一停下来,所有的疲倦都疯狂上涌,亏空已久的身体反应也更是明显。

吃完饭的云洲回到旅馆,没有再继续画画,而是选择了洗漱完就上床休息。

这样规律又安谧的生活实在太难得,哪怕生活条件不好,云洲也觉得甘之如饴。

虽然接下来的半个月的生活费还没有着落,但云洲此时并不想思考这些。

浪漫至死不渝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他只希望这样宁静的生活再持续得久一点,至少,不要现在就不得为鸡毛蒜皮的琐事烦忧。

闭上眼睛的时候,云洲想的不是怎样赚钱养活自己,而是漫山遍野的鸢尾花,突然就有了一个大胆但又有纪念意义的想法。

他要每天变得好一点,只要自己做到了,当天就奖励自己一朵鸢尾花。

这样,直到他完全走出阴霾变成了崭新的自己的那一天,自己一定就拥有了满满一画布的鸢尾花园吧。

晚安,云洲,明天一定也是更好的一天。

云洲关掉了灯,任由自己掉进那个满是鸢尾花的梦里。

第二天早晨,云洲破天荒地没有因为生物钟早早醒来,而是一觉睡到了快十点。这样的作息是以前的他根本就不敢想的,作为裴氏的执行总裁的时候,他每天都早早就到了公司,比那些员工都要勤勉。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生活也可以这么惬意闲适。

之前因为起床后就赶着去公司,他一直没有规律的吃早饭的习惯,但今天云洲已经决定改变那些不好的生活方式,于是在楼下买了个包子。

“早上好啊!”就连早餐店老板热情的招呼声,都让云洲忍不住热泪盈眶。

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听到过别人说给自己的早安晚安了。

这个世界是如此鲜活又美妙地存在着,为什么自己从前总是看不见呢?

回到旅馆的云洲掀开了未完成的画布,目光温柔地落在画布上已经干涸的颜色上。

在黑暗的世界里,开出了一朵艳丽的鸢尾花,虽然因为环境的黑无法看清,那隐约展现在月光下的花形,也足够热烈动人。

指尖轻轻搭上画布,仿佛那不止是一幅画,而是自己五光十色的精神世界,那么浪漫,那么瑰丽。

云洲的眼前蓦地一亮。

也许,并不一定需要传统意义上的“工作”才能养活自己,烂漫又恣意的方式同样可以养活自己。

想到这里,云洲的心甚至有一丝雀跃。

他热爱绘画,热爱音乐,如同热爱生活和鸢尾花,但在从前,他断然想不到要将自己的热爱作为工作,也不可能将作品展示在人前。

但现在没有什么不可以了。

昨夜那场盛大的烟火不仅是“裴云洲”这个名字的告别与祭奠,同样也可以是“云洲”这个名字的新生和闪耀。

他要用他自己的方式,让“云洲”这个名字走到阳光下,直至成为真正光芒万丈的存在,成为真正漂浮在高高在上的天空里的一座小岛。

云洲觉得自己握着画笔的手好像更加灵动了,就连那恼人的颤抖都不再是阻碍,翻飞的指尖和手腕仿佛成了画笔,只消心随意转就能在画布上绘出动人心魄的色彩。

这一次,云洲没有再为了作画忘记时间,而是卡着点定了个闹钟督促自己吃饭。

再次来到昨天那家面馆,云洲没有点最便宜的青菜面,而是加了个鸡腿。

“这才对嘛,年轻人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只吃那么点?”店主阿婆笑眯眯地给他煮好了面,和昨天一样,碗里有一个赠送的荷包蛋,“阿婆看你气色也不好,平时一定不注意身体吧,来,多吃点,别客气!”

“……早过了长身体的时候了,”云洲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热情的人了,不由有些脸热,“谢谢您,等过完这一阵,我……”

他下意识想像从前那样,说出一些什么物质条件来,比如给阿婆一大笔钱,比如帮她重新装修一下店面,这些事情对从前的他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但眼下情况不同,更何况,他隐隐地觉得,如果自己真的这么说了,好像,就又变回了从前的那个自己了。

阿婆这样帮助他并不是贪图什么,而是因为这个美好的世界上,尚存有纯粹的善意而已。

自己也应该相信,不,是坚信这一点。

于是云洲改口道:“我也没什么好送您的,给您画幅画吧,您喜欢什么样的?是不是得画点喜庆又招财的,意象好的东西?”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面上浮现了真挚的笑意,在阳光下简直美好得不似凡人。

阿婆看呆了一瞬,接着笑呵呵道:“好啊好啊,我老婆子也不懂什么画,你们学过的画出来的肯定都是好的,我要把它挂在我这小店的最中间!”

“还有啊小伙子,明明笑起来很好看呀,多笑笑嘛,笑一笑心情会好,精神也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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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店主阿婆,怎么也想不到,这幅将要挂在自己店里的画,作者竟然是当世最著名的油画大家,随便一幅作品都能拍出上千万甚至近亿的天价,她墙上的这幅画由于寓意财源滚滚,更是受到了无数商人的追捧,开出高价希望能够收购;而她的小店,也因为受到诸多节目的报导客源猛增,赚了不少钱后翻修扩大。

但是即便如此,阿婆也没有选择将画卖出去。

她始终记得,在承诺送给她画的时候,那个年轻人眼里的光。

那是名为爱与希望的光,无关利益和地位,值得被有心的人永远珍藏。

云洲的确是当之无愧的天才,绘画注重采风、临摹,但他好像根本就不需要这些东西,所有的内容都已经深深地篆刻在了他的脑海深处,详略的安排,颜色的调和,光影的分布,没有任何的卡壳,需要做的只是安静地画画而已。

他的速度比旁人快上不少,下笔也全无一丝滞涩,好像这么多年的压抑在这两天骤然打通,总有画不完的情感想要表达。

云洲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太投入于作画之中,还是真的已经完全不在乎了,总之他这两天里,没有任何一次想起裴家和裴冽,每一件主动去想的事,也都是为了自己。

从前的他觉得这样的行为是自私,但现在云洲终于明了,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自私,而是对自己的爱与珍重罢了。

别人不能给他的东西,他自己也可以给自己。

仅仅立时两天,这幅作品便完成了。

云洲自觉这幅画作不属于印象派、写实派、巴洛克派等的任何一种传统意义上的画派,非要说的话,这只是他自己的画派,有着浓厚的个人风格。

没有任何画作售卖经验的云洲,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别具一格”的画作究竟能卖出多少钱,但总归管几个月的生活费和颜料总应该不成问题。

云洲这么想着,拿出手机开始搜索附近的画廊和画展的信息。

只是,还没等他在搜索框里输入自己想找的东西,他就看到了本地热搜榜上排名前几位的词条。

#半山别院大火,裴家小少爷疑丧生#

#生日联姻宴变丧礼,裴家该何去何从#

云洲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正想关掉热搜,手机页面上就自动播放了一段视频。

“裴云洲是我非常疼爱的弟弟,他出了这样的事,我真的很难过,他在裴氏的前几年,为裴氏做出了非常大的贡献,如今我接手了他的工作,不会让他失望的,尤其北城新区的项目,裴氏和我一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卷,也请大家继续相信我和裴氏。”

在采访中,裴冽这样对记者说道。

非常疼爱的弟弟?

接手他的工作?

不会让他失望?

这一串回答也不知裴冽在心里排练过了多少遍,字字都是谎言,可是面上却滴水不漏,云洲当即就有些恶心,忍不住扶着墙干呕了一会儿,打开窗子吹了吹风才勉强好受了些。

是,他的确已经不在乎那些人了。

但裴冽的发言也的确将他恶心得够呛。

在认识了面店阿婆那样善良的陌生人以后,云洲愈发觉得裴冽卑鄙又可笑。

自己当初究竟为什么被蒙蔽了双眼,被他追了两年就彻底动了心任他予取予求?

云洲看向了镜子里的自己,面色惨白,神情冰冷。

他漠然地想,自己再也不要对裴冽有任何温柔的神色了。

云上高高飘浮的小岛,从来只需要别人的仰望,怎么是这样的人可以追逐的呢?

云洲缓了过来以后,继续搜索画廊的信息,并且很高兴地发现,在这附近两三公里的地方,就有一个还算有知名度的画廊。

画廊的经营方式通常有两种,一是由画廊买断作者的画,之后卖出什么价格就与作者无关;二是作者出一定的寄售费用,将画作在画廊展出,卖出后再与画廊分成。

云洲第一场卖画,对自己作品的价值不慎了解,但他自信自己到底在商圈里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一定能从画廊负责人的表现里看出些什么。

向负责人展示自己的作品的时候,云洲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负责人的表情。

负责人一天要看无数幅画,虽然绘画是吃天分的一行,但也总有许多落魄的画家孜孜不倦地追求梦想,负责人见云洲穿着寒酸,自然也把他当作了那一类人,一开始的态度自然也很是随便。

可是,当云洲打开作品的外包装时,负责人的目光就再也没有动过了。

很少有人用黑色作为油画的底色,这样阴沉的颜色,从技法上来说难以掌控,从审美上来看也很难出彩。

但眼前这幅画,偏偏就是有让人一眼沉沦的魔力,好像自己也同作画的人一起,走进了这无边的黑夜里。

而这黑夜,也绝不只有消沉,还有漫山遍野的花,五光十色,绚丽夺目。

画这幅画的人无疑是个天才。

负责人一面这样想,一面忍不住高兴,这位年轻的画家一看就像是没有什么卖画的经验,而且看上去很急着用钱的样子,说不定这一回,画廊能低价收购这幅画,然后捡个大便宜。

“作品是还不错,但是不符合现在的主流审美,可能有点难卖,”负责人装模作样地沉思了一下,“但这幅画我自己挺喜欢的,要不这样,我六万买下来,算我个人购入,也不上画廊了,你觉得怎么样?”

他自觉六万这个数目对普通人来说已经很大,而对缺钱的人来说更是一笔巨款,这个买卖对双方来说都很划算。

然而,他对面的人可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而是擅长察言观色的云洲。

“抱歉,那样我就不想卖了,”云洲垂了垂眸,“这幅画名为《新生》,而我也只想等到能够欣赏它的主人。”

“所以先生,我只想把画留在这里,至于寄售费,我尚出得起。”

在画廊留下了自己新的手机号和一大笔寄售费后,云洲可以说是“两手空空”,剩下的钱大概只够吃几餐饭,住两三个晚上旅馆,这样的选择无疑孤注一掷,如果是从前,他绝不会做风险如此大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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