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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莲衣没敢再去想那只布偶,没准在她搬进去之前就有呢?
谁知道是不是掉在床缝里了,那没准还是失主?钟爱的娃娃,丢了也难过。毕竟现在回想,那娃娃除了丑得厉害,也不像有别的本领。
房里张妈妈正带着潇哥儿,云棋那丫头也被调过来,是她自己?要求的,为了和莲衣在一块儿?。
“莲衣姐姐,我好想你呀。”
“滑头,想我不见你来找我,都?是我跑去康平宫里找你们?。”
云棋挨着莲衣,坐在一起说亲道热,张妈则带着潇哥儿?在塌上午睡。
“莲衣姐姐,我小声告诉你。”云棋挽着莲衣的胳膊,歪过去和她咬耳朵,“我瞧见梁嬷嬷与长史商量放良的事了,就在昨天。”
莲衣好不惊喜,反握起云棋的手,“真的?我等这消息等得掉头发!你要不告诉我,我还不敢去问。”
她这下哪还记得那“巫蛊娃娃”,所有烦心事都?就此抛诸脑后?,任何事不能侵扰,如此日子?一晃来到年关?。
年三?十这一天,因?为有潇哥儿?穿着红裳到处乱窜,整个蜀王府都?热闹非凡。红灯笼都?挂起来,又设荤牲酒醴,杀鸡炖肉祭敬天地?祖先。
莲衣已经有一阵没见到慕容澄了,今天府里摆酒祭祖,他一袭华服站在几个兄弟姐妹之间,冷着脸目不斜视,玉绦带,千金裘,一眼看去便是当中最夺目的那个。
边上琼光郡王捂着手炉,身披氅衣眉目低垂,莲衣看向?他,刚好遇上他抬眼对她微微一笑。莲衣便也回之一礼,刚站起身,就见慕容澄冷飕飕的目光射过来,比结了冰的树枝子?还扎人。
奇了,就这么行?个礼,怎么什么都?躲不过他的眼睛?
听闻他这阵子?为着皇帝还未下达的旨意,被蜀王妃一顿数落,脾气也陡然?间变差了,眼睛里整天没有光彩,瞧着杀气腾腾的。
待依次拜过先祖,花厅开席,蜀王府的除夕夜宴这便开始了。
仆役们?也有自己?的席面,轮番吃几口,到花厅待命。
莲衣是一等婢女,除夕夜自始至终都?在桌边陪着主?人们?其乐融融,本来的确是热闹的美差,可莲衣想回家的心思一日比一日强烈,也因?此心中越看越落寞。
她找借口让云棋顶替自己?,出了花厅,院里梅花飘香,身后?欢声笑语,她抬头望,月亮亮堂堂的,催出她两枚红红的眼圈。
莲衣找了个僻静处,坐到台阶上,又从怀里摸出张厨房顺的肉饼,一口一口填进?肚子?。
“莲衣。”
廊下还是有些嘈杂,莲衣不知道身后?人是何时?来的,转身无?比错愕,连忙就要起身,“琼光郡王。”
慕容汛今日也做盛装打扮,因?此衣着厚重,瞧着像极北之地?昆仑之巅的出世仙者,“不必拘礼。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吃东西?小厅里不是摆了席,我见那几个平日和你关?系亲近的小丫头都?在吃席,只有你在这里。”
他话音轻柔,伴着梅香浑然?一体,风过吹散了树影,慕容汛看清莲衣眼下泪水,微微一愣,“你哭了?”
莲衣赶忙抹了抹眼睛,摇摇头,“是风吹的。”
今夜的风的确很冷,吹在脸上不多时?便会在鼻尖、耳廓留下淡粉印记。
可是莲衣在撒谎,她是真的不快乐。
慕容汛在她身边坐下,并肩坐在了石阶上,温声问:“你的委屈不可以告诉我吗?”
其实?莲衣早就尴尬得蜷起了脚指头,打从慕容汛出现,她就想到他曾向?世子?开口讨要自己?,实?在难以大大方方与他独处。
“我没什么好委屈的,我…我就是有点想家了。”莲衣故作?洒脱,笑道,“以前不这样,其实?也是因?为一件高兴的事,等开年放良名录下来,我就能回家了,只是触景生情有些鼻酸罢了。”
慕容汛问:“放良?”
莲衣颔首,想到什么似的,用余光小心打量他,旁敲侧击道:“我等过了年就回乡了,家里还有婚事等着。”
慕容汛稍显讶然?,“…你定过亲?”
“对呀,他还是个读书人呢。”其实?莲衣还没正式定亲,只是突如其来成了香饽饽,担心慕容汛留她,所以才这么说。
说罢,莲衣看向?他,眼珠亮晶晶在黑夜里闪烁光泽。
瞧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慕容汛笑了笑,看来世子?还没有那么小气,到底替他把话带到了。
只可惜,她谁也没看上,务实?地?只想着老家的读书人。既然?心有所属,他也不会强人所难。
“别动。”慕容汛叫住莲衣,将?她吓得够呛,真就一动不动,慕容汛忍俊不禁,“你头发上有花瓣。”
莲衣正要伸手去掸,却见他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她心跳突突,眼看那只手就要落到脑袋顶上,不远处响起个比刀尖还锋利的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慕容汛的手悬停半空,莲衣更是做贼心虚,整个跳起来。
只见慕容澄站在回廊深处,头顶悬着只红灯笼,照得他上半个人明晃晃的,眉眼拢在轻薄的阴影下,宛如一条冬日结冰的小河,平静地?流淌。
“你们?在干什么?”他又问了一遍,语调缓和了很多,缓步朝他们?走过去。
慕容汛道:“厅里地?龙烧得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偶遇莲衣在这里。世子?也出来透气?”
莲衣怪尴尬的,想到世子?所那来历不明的布偶,手都?攥紧了,横竖这场合轮不到她说话,便欠欠身,“厅里还等着,婢子?先行?告退。”
“嗯,你去吧。”
得慕容汛应允,她脚底拌蒜走出老远,没来由地?心慌,总觉得世子?看自己?的眼神不大对劲。
他莫名其妙又在生什么气?总是喜怒无?常,难怪府里仆役最吃不消他!那布偶就是他派人放的吧?
莲衣骂骂咧咧刚绕过回廊,身后?一只手搭在她肩膀,她心下大惊,猛扭转身,果真是慕容澄跟上来了。他今日装束隆重,颇具世子?威仪,面颊两侧簇拥玄狐皮子?做的毛领,气势逼人。
“世,世子?爷…什么事啊?”
慕容澄瞧着她,只是冷笑,随后?说起了她听不懂的话,“是因?为听到我大难临头就要被幽禁京中,所以你才调转枪头,想看看琼光收不收你?”
莲衣懵了,心想即便他真被皇帝弄去京城,也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吧,“…没有啊,这从何说起?”
“没有?”慕容澄忽地?上前两步,目光咄咄,“刚才我都?亲眼看到了!”
莲衣吓得直缩脖,退无?可退,背靠廊柱动弹不得。
慕容澄忽地?嗤笑,是他太过轻信她了,难怪母妃当初阻挠,这些仆役出身的女子?,为了上位不择手段,哪里有半分真心。
莲衣弱弱发问:“您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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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澄瞪她,“你管我笑什么。”
“噢…”莲衣往边上蹭蹭,可爱讨喜的面庞换上逗趣的微笑,试图将?人安抚,“除夕快乐世子?爷,新年新气象,不要生闷气呀。”
她随口一句话一个笑脸,杀得慕容澄片甲不留,泄气地?哼笑,“闷气?我生的哪门子?闷气?”
莲衣答:“您现在就是一脸生闷气的样子?。”
“好。”慕容澄摆出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拳头攮到她脸边的柱子?上,“那你让我出气。”
“啊?”莲衣不禁举起两条胳膊把脸护住,把头低下去,“不好吧,您是上过战场的人,我就是个小侍婢,您要是打我,还不把我给打散了?”
这滑稽的反应果真将?他逗笑,莲衣松一口气。
慕容澄觉得自己?见了她真像个被踢憋的蹴鞠,憋屈死了,浑身的骨头和皮肉都?发紧,非但想自己?松松筋骨,还想将?她揉散了再拼起来,拼成个喜欢他的样子?。
他想捧起她的脑袋,透过她的双眼看透她的所思所想,看看这颗气人的脑袋里究竟装得什么。
随后?他就真的这样做了。
莲衣被捏着下颌抬起脑袋,眼神由担惊受怕变为难以置信。慕容澄望着她闪烁的双眼,喉头艰涩一滚,清隽桀骜的面容随即浮现可疑红晕。
离得太近了,不亲下去很难收场,慕容澄耳边有个声音正如此催促。
他实?在不堪其扰,情急之下俯身用额头重重磕向?莲衣脑门,磕得她“嗷嗷”直叫。
慕容澄别扭又恶劣地?问:“看什么?谁许你用这种眼神盯着我?”
什么眼神啊?她哪有什么眼神?
莲衣稀里糊涂疼得直搓脑袋,“呜呜呜,世子?爷我错了。”
不远处平安赶来,目睹一切的他猛地?倒吸口气,直呼:“磕到了磕到了。”
*
如果说年前莲衣还偶尔见到过慕容澄,年后?他便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碰过面。
就连偶遇也是没有的。
不过莲衣也没空去想背后?的原因?,她忙死了,开年府里都?是事务,升任一等的坏处就是那些大事小情都?要经手,琐碎得叫人身心俱疲。
今天叫来宫里的丫头小子?量体,请裁缝制春装,明天就要准备起到万露寺里听祈福法会的事宜。
蜀王崇尚佛法,每年大年初十都?要借万露寺的大雄宝殿,为蜀地?百姓分发米面粮食。僧人是忙不过来的,王府的仆役们?便要顶上。
此事由蜀王妃和慕容明惠操办,因?此莲衣也跟着闲不下来,潇哥儿?全靠她和张妈看顾着,这小皮猴,没有一刻是闲得住的,这会儿?又闹着要去书房找爹。
书房不是随便能去的地?方,这会儿?蜀王正和几个儿?子?还有姑爷谈事,莲衣领着潇哥儿?远远在亭子?里候着,张妈给他喂些剥好的橘子?。
那厢书房里正闲谈,长史从屋外叩门,推门而入。
长史来在蜀王身侧,说这是拟定好的仆役放良名录,“请您过目。”
本就是走个过场,这些小事从来不用蜀王操心,他随手翻阅,颔首遣退了长史,“说得也差不多了,澄儿?,你今日分外寡言,可是有什么心事?”
慕容澄早就走神,在慕容潜的提醒下抬起头,“无?碍,怕是要下雨了,腿有些疼。”
蜀王问:“澄儿?的腿还在疼?可瞧你走路已看不出了。”
慕容澄道:“回父王,还未大好,若要痊愈还需要些时?日。”
慕容潜哈哈大笑,“世子?这腿倒比气象图还灵。”
慕容汛想到雨后?山路难行?,道:“那要是三?日后?万露寺布施那天下雨,山路泥泞,可就麻烦了。”
到底说蜀王仁德,他想了想,“无?妨,若当日下雨,便将?布施延长一天,免得山路拥堵出什么岔子?,好事成坏事。”
几人从书房出来,站在廊檐下相互道别,老远望见高处的亭子?坐着三?人,是张妈和莲衣带着潇哥儿?,潇哥儿?见魏延年走出来,急忙跑下来,一头撞进?爹爹袍子?里,叽叽喳喳说着适才来的路上看到了什么。
“那么直的一根树枝,张妈不许我玩。”
魏延年抱起潇哥儿?,“张妈怕你戳到眼睛。”
“不会呢!我可小心了。”
一行?人便这么说着话走远了,人都?没了影,慕容澄还往那方向?看着。
慕容汛缓步朝他走去,淡淡道:“名录下来了,她就要走了,想不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说什么?”慕容澄猛然?回身看向?他,“什么名录?”
“世子?不知道?”这下轮到慕容汛惊讶了,“就是适才长史拿给父王过目的名录,仆役的放良名录。”
慕容澄大惊,“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在上面?”
“除夕那晚她亲口说的。”慕容汛诧异世子?不知道此事,“她本就是活契,做满年限就要放良。”
慕容澄强作?镇定,冷笑,“她舍得么?等我入了京,她不就可以顺理成章到安宁宫去了?届时?上位郡王媵妾,哪个还舍得归乡?”
慕容汛闻到好大一股醋味,不得不说有些受用,笑道:“可惜她在老家已有婚约,拒我时?小心翼翼又义正言辞。我以为世子?后?来追上去就已经问清楚了,原来没有吗?”
这每个字慕容澄都?听得懂,可变成一句话,却叫他反应了许久。
他眼看长史揣着册子?走远,一掀衣袍随即追赶上去,慕容汛不知道他去干什么,拢着手炉唤了他一声,没叫住。
那厢慕容澄追赶上去,命长史将?莲衣的名字从名录划去,长史本来是该弄清缘由,但见慕容澄气喘吁吁,眼神坚定,便迟疑着照做了。
当天夜里慕容澄辗转反侧,前半夜睡了半个时?辰,被噩梦惊醒,随后?就点着灯再也睡不着了。他快被自己?烦死,思绪纷杂,一颗脑袋都?要炸开,完全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她放良就算了,哪来的婚约?
难不成这是计中计,套中套?
翌日他小睡起来改变主?意,又叫平安去请长史,让他把莲衣的名字写回去。
既然?她要走,他也不留她。
两个时?辰前,莲衣得知放良名录下来了,颠颠去寻梁嬷嬷,翻遍簿子?总算找到自己?的名字,却见自己?名字被划掉过,是重新写上去的。
莲衣不禁后?怕,“这是何意?我怎么还被除名过一回?”
梁嬷嬷指着上头的一抹墨迹道:“你的名字我交给长史了,他也写上去了,昨日世子?爷忽然?开口将?你除名,今早怎么写回去了我也不知道,应当是世子?改口了。”
莲衣小脸板着,倏地?冷下来,“难说,没准是王妃过目了,这才将?我名字写回去。”
有道理,梁嬷嬷叫她宽心,“左右结果是好的,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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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话又说回来,你到世子?所去的那段日子?里都?做什么了?莫不是开罪世子?爷了?怎偏将?你给划了?”
莲衣也想知道,她比谁都?想知道是为什么!
本来梁嬷嬷还想劝慰她,是不是世子?爷器重她喜欢她才要将?她留下,转念一想哪有这么喜欢人的。他是世子?,喜欢就收用了,谁有二话?干什么作?难人家,又不是三?岁小孩,喜欢谁就欺负谁。
罢了,结果是好的,这就值得烧柱高香了。
今岁仆役放良赶上了万露寺法会布施,既是两件善事,长史提议就合在一起办了。
将?那些放良的丫头小子?一车拉去万露寺,待听完法会用过斋饭,挨个领了户籍,再一车拉下山,若家在本地?就回家,不在本地?的就多给些盘缠,送到渡口去。
莲衣得知后?一扫胸中阴霾,高兴得很,夜里和云棋两个钻在被窝说了许多话,担心吵醒里间的张妈和潇哥儿?,几乎是用气声在讲。云棋是家生子?,这辈子?出不了蜀王府,但她也不想着出府,王府管吃管住还有月钱可以拿,一辈子?待在这儿?也是好的。
云棋捏着莲衣的手,“你出去后?要过得好好的,我在这儿?时?刻想你,念你的好。”
莲衣陪着她畅想,“你也要好好的,我回去要赚大钱,等有了钱我就回来找你,到时?你也成家了,若是搬去庄子?上,我们?便想什么时?候见面就什么时?候见面了。”
其实?她们?谁也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见,但不妨碍她们?说好相互念着。
“莲衣姐姐,我当你是亲姐姐。”
“你也是我的亲妹妹。”
翌日清早,天不亮莲衣随车去了万露寺。
到山上时?天也才只有蒙蒙亮,草叶都?沾着晨露,山里石块湿滑,枯叶下暗藏春的嫩芽。
慕容澄也起了早,其实?昨夜他就想到慕容明惠的宫里见莲衣一面,问清楚她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先前那些投怀送抱都?是假的?都?是他自作?多情?
可去得晚了,魏潇那小子?白日里玩得太累,早早睡下,张妈和莲衣也就都?陪着他早早进?了屋。
于是慕容澄便打算今早去见她,谁知到万露寺布施的粮食车去这么早,天不亮便走了,慕容澄又走了空。
“平安,备马。”慕容澄半句废话没有,提袍便追出去,咬牙道:“明明是我宫里的人,怎么见一面比登天还难。”
平安想说写到放良名录上就不是世子?所的人了,但看慕容澄这副神情,终是没敢开口。
慕容澄翻身上马,平安也跟着叫人备车,没等马车来呢,慕容澄的那匹大白马已经一溜烟窜没了影,平安急得跳脚,“世子?爷!世子?爷你等等我啊!”
坏了,这叫他一个人去追,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岔子?。
那厢莲衣已经到了万露寺,王府的仆役们?正将?粮食一麻袋一麻袋卸车,她提着不大的包袱皮站在放良的队伍里,等待法师开坛讲经。
同时?慕容澄快马加鞭出城,除了上山时?被僧人拦下,没有耽误任何功夫,他没工夫掰扯,下马便跟着陆陆续续的人潮往山上赶,赶到时?天色大亮,百姓们?正排队挨个在大雄宝殿外领粮食。
慕容澄微微有些气喘,叫住清扫落叶的僧人,“今天上山的蜀王府的人现在何处?”
那僧人听他话音急迫以为是来领粮食的,抬眼却见他衣着靡丽,通身华贵,不免多看了他几眼,担心他别有目的。
“施主?是?”
“蜀王世子?!”慕容澄干脆利落,“还不带路?”
“…世子?请随我来。”
此时?听完高僧传道的莲衣已经快速扒完了斋饭,眼巴巴排到队伍第一个,到长史跟前领自己?的户籍。
“莲衣。”长史点到她的名字颇有些意味深长,“你原是在康平宫,后?来又到世子?所提拔为一等,倒没见过一等婢女还想着出府的。”
莲衣笑一笑,眼睛跟长在户籍上了似的,“这也不是我想不想的,到日子?了便要放良,这是规矩嘛。”
“昨日世子?可是为你改了两次规矩。”
一次划掉她的名字,一次又添上去。
莲衣一愣,却不打算细问,因?为长史话中暗含深意,她担心问得多了旁生枝节,只想快点拿到户籍,拿到户籍便能回家。
她双手接过那薄薄一纸文书,对折揣进?怀里,“有劳长史了。”
“这是蜀王王妃赏的盘缠,你收好了。”长史将?一只小钱袋交给莲衣,又叮嘱了她几句,莲衣拿着白来的钱财都?没心思打开看看,连声应下,已然?归心似箭。
腰上的钱袋子?坠得腰带都?往下沉,里头是她四年积蓄,叫她无?比心安。
她前脚刚走,后?脚慕容澄就来到吃斋的禅房,门里排着队伍,他横冲直撞进?去挨个查看,长史将?他认出来,惊愕道:“世子?爷?…您这是?您怎么会来?”
“莲衣呢?”慕容澄没有在队伍里看到她,随即气喘吁吁地?问,“莲衣在哪?”
长史迟疑道:“她领了户籍已经下山去了。”
下山了?来时?山路上那么多人,她要是出了山门,可就如同泥牛入海,难寻踪迹了。
屋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大约都?叫世子?的怪异举止吓到,全体默不作?声。慕容澄作?为蜀王世子?的面子?拖累了他片刻,片刻后?他提膝迈过门槛,往山下追。
“哼哼哼~”而此时?此刻,莲衣正轻快哼着小曲,揣着沉甸甸的银子?往山下走,她要去渡口坐船,走长江水道,越早越好,早点去就能早点到扬州雇车去江都?了。
说的容易,可路途遥远,还有艰难的水路要走,许多人怕水都?会避开水路,而选择走山路出蜀,但莲衣从小长在水边,姐妹三?个时?常下河泅水,因?此并不畏水,当然?选择走更快的长江水道。
眼看山门近在眼前,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莲衣回头一看,惊掉下巴,“世子?爷?”
不过她并没有停下太久,慕容澄凝重的神情吓得莲衣拔腿就跑,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追来,但莲衣有一种预感,那就是她要不跑,或许就走不成了!
可她那细胳膊细腿的,如何跑得过慕容澄?才跑出去几步远就被掣住了胳膊。
“啊——”莲衣危难之际挥舞王八拳,“松手!松手!我已经不是蜀王府的下人了!强抢民女?光天化日强抢民女?”
慕容澄措手不及被她的王八拳打中下巴,脑袋一昂,差点咬到舌头,“你干什么!又要袭击世子??”
“我就是个寻常百姓,怎可能袭击世子??是世子?爷您先上来抓我!”莲衣四下一指,“这周围的人都?……”这周围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人目击。
“嘿嘿。”她倏地?放软态度,“别这样世子?爷,影响怪不好的,要是被人看见还以为您在做什么不好的事呢。”
“什么不好的事?”慕容澄揪住她腕子?,也算是心安了,还有心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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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闲扯。
“还能有什么不好的…额!”莲衣猛一抽手,没挣扎开,“还不就是…额!”又试一次,仍旧没挣扎开,莲衣眼神立马就变了,满满的气愤和不耐,“世子?爷不要闹了!还要欺负我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我都?不是蜀王府的下人了!”
慕容澄皱起眉毛,“我欺负你?”
莲衣会错了意,点点头,“是,都?是我为奴为婢该受的,绝不是您欺负我。”她顿了顿,想起个萦绕心中多日的疑问,“我屋里的娃娃也是您派人放的吧?”
慕容澄见她知道娃娃的事,困惑的同时?,眼底也燃起一丝光亮,“你知道?”
莲衣整张脸都?皱起来,眼圈紧跟着便红了,可怜又委屈。
这么多天她都?没敢问,这下真相大白,果真是慕容澄做的,“为什么呀?我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为什么还要欺负我……?”
“你在说什么?”慕容澄听她滑稽哽咽,本来还觉得挺有趣,听到后?来这才发觉十分不对劲。
莲衣趁他这狐疑的功夫,抬腿照他那条还未痊愈的伤腿狠狠一踹,慕容澄闷哼一声,躬下身去捂腿。莲衣挣脱后?撒丫子?逃跑,跑远了才敢扭头看一眼,山路湿滑,慕容澄拖着伤腿又追了两步,还是站住了。
她有些胆怯地?吞了口唾沫,对远处已然?辨不清面目的慕容澄行?了一礼,背上包袱皮飞快跑出山门,汇入了汹涌人潮。
慕容澄在山风里站了会儿?,回了蜀王府。
出门时?两条腿好好的,回来就一瘸一拐的,还板着脸孔,下巴多出一块可疑的淤青,靴底也满是泥泞。
平安总算在门房将?他给蹲守到,见他一个人回来,心知莲衣的名字是不论如何都?不能提的,随即笑着凑上前,“世子?爷您回来了。”
慕容澄没出声。
平安怒斥旁侧哥儿?,“都?愣着干什么?世子?爷回来了,怎么连一个牵马的也没有?”
说罢他连忙捂住了嘴,惊骇地?看向?慕容澄,坏了坏了,“连一”这样的谐音也是说不得的!
慕容澄果真飞来冷酷眼刀,平安一路追,一路轻飘飘给自己?掌嘴,“我该死,我真该死啊世子?爷。”
另一边莲衣跑着来在渡口,心跳如鼓,好在来得凑巧,清晨第一班船正要离港,莲衣挥手招来船夫,询价之后?大大方方给了二十文,一头钻进?船舱。
船舱里还有其他六人,间错开坐着,仍旧有些拥挤,夜里睡觉也只能维持抱膝的姿势。
如此坚持几天就好了,莲衣对自己?说道。
大姐、小妹、娘亲……我终于要回家了……
莲衣坐的是走货的货船,因?此船身大,航行?还算平稳,她小时?候坐渔船,不怎么晕,船舱里有几人晕得七荤八素,将?船舱吐得脏兮兮的,莲衣不得不到甲板上去,刚好撞见船老大正给大家煮饭。
船老大烧热了锅子?,往里抖进?一麻袋香料,随后?倒油翻炒,加入大量清水。莲衣瞧得直皱眉,心说这可不叫个汤。
船老大见状笑起来,“不是蜀地?人吧?船上潮湿,锅里多下些香料可以祛湿散寒!你们?要是病死在我的船上,我可不会替你们?收殓,随手就丢下去喂鱼了!”
“我知道这种温炉,在锅里涮煮便能吃了,我还在主?人家做工的时?候,见过厨房有人这么吃。”莲衣想了想道,“边煮边吃,还挺热闹的。”
船老大挺喜欢这个丫头,前面说过,莲衣是个十足讨喜的小姑娘。有的人就是这样,只要笑一笑,或是做几个表情,就足够博得旁人青睐。
“我有个女儿?和你一般大。”船老大打开话匣,莲衣也抱着膝头坐下来,陪着说两句。
之后?的几天里渐渐熟稔,船老大便偏心照顾起莲衣,让她睡小隔层,吃新鲜水果。
如此半月过去,莲衣虽然?不习惯船上生活,但对比那几个整日吐得天昏地?暗的人,她也已经知足了。
船尾水波指向?渐行?渐远的蜀地?,蜀王府这几日也如同泛舟江河,并不太平。
过完年没多久,也就是初十后?的第二天,郭藩台携子?登门道贺,同时?给蜀王府带去了一个预料之中的消息。
“其实?我年前得到了京中来信,圣上心中入京供职的宗室子?人选,就是蜀王世子?。思前想后?,还是等这个年安安稳稳地?过完了,再将?此事与蜀王蜀王妃言明。”
郭藩台坐在书桌对过,两手交握,他小儿?子?郭耀今日也是头一次听说,反应比慕容澄都?大,“爹,这消息真作?准么?世子?要进?京?”
郭藩台睨他一眼,都?懒得出声,不做准的消息他怎可能带来蜀王府。
郭耀皱眉,“但圣旨还没下不是么?”
“也就只差一道圣旨了。”蜀王的嗓音有些哑然?,这位子?侄他是十分了解的,在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便十分睿智果断,可以说他的每一个决策,都?是深思熟虑且不留后?路的。
书房里除了郭藩台、郭耀和蜀王,就只有有慕容澄。
这是场关?于他的秘密谈话,他却沉默得像尊石头,几天了,都?是这副半死不活的德行?,被蜀王妃戏谑称为腌菜缸里的那块臭石头。
但这是有失偏颇的,慕容澄即便臭着脸,也是一尊肃穆的白玉石相。
“先别告诉母妃。”慕容澄放下二郎腿,整个人靠在圈椅里,显得圈椅异常狭小,“之后?就等圣旨吧。”
“澄儿?…”蜀王话音低沉,像是在驳斥他的消极,可是除此之外,的确没有别的办法。
又过几日,荣德郡主?该回京城婆家,一家人再度聚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
饭桌上除却蜀王父子?两个,没人知道皇帝已经内定了世本闻由鹅君羊八吧三凌七其武三留整理上传子?进?京,只当消息空穴来风,全家人都?难免懈怠起来。
只是在饭后?轻描淡写提起,也都?默契地?一笑置之。
慕容□□道:“难道真是我想多了?”
蜀王妃道:“想多了才是对的,事情没发生的时?候就该警醒着。”她斜睨一眼蜀王,“否则日子?久了,真当自己?生在什么兄友弟恭的寻常人家。”
蒋侧妃笑道:“好了好了,就别夹枪带棒的了,依我看咱们?府上有人担忧有人宽心,不至于终日紧张乱了阵脚,也不至于安心落意掉以轻心。”
蜀王妃被逗笑,“还有人专门负责调停,我就知道你要出来说话了。”
众人都?笑起来,只有慕容汛觉察今夜谈及此事,蜀王与慕容澄格外沉默。
他带着些微担心地?问:“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这宗室子?真出在蜀王府,可有什么法子?躲过这一劫?”
“这有何难?”慕容潜正往嘴里丢葡萄,漫不经心道,“咱们?家和郭藩台关?系近,京中一有消息他就知道了,只怕进?京事宜都?要由他操办,届时?通个气,找个别的由头先躲出去避着。”
他母亲许夫人听后?道他聪明,“是个办法,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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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连累了郭家。”
王妃刚高兴一会儿?,音调一转,“躲?能躲哪去?”
慕容潜摆手坦然?道:“那再说呗,又不是真选定世子?了。退一万步说,母妃,躲起来总比关?起来强啊。父王,你说呢?”
慕容澄坐在旁侧转拇指扳指,听到此处,缓缓抬眼,眼神不约而同与蜀王交汇。
蜀王面色异常,没回过神来,“…啊,是,是。潜儿?说得不假。”
眼下除了慕容澄和蜀王这父子?俩,家中没有第三?人知道京中已经定下人选,择日就要降旨请蜀王世子?进?京。
慕容澄早就在劫难逃了。
虽然?慕容潜出了个馊主?意,但比这更可怕的却是,当下没有比这馊主?意更能解燃眉之急的办法。
第23章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莲衣灰头土脸,身背藏蓝色小包袱皮,拿出来之?不易的户籍,迎着柔曼的春风进了扬州城。
近乡情怯,她在街上越走越慢,眼看大姐开的饭馆就在眼前,那气派的门面?!那加盖的小楼!莲衣热血沸腾,紧紧攥着包袱,她就知?道,大姐一直是很有能力的,即便没?有她外出务工,家中产业也可以在大姐和姐夫的共同努力下发扬光大。
莲衣快步来在酒楼门外,这时辰正是午间吃饭最繁忙的时候,莲衣仰头看着面?前的两层小楼,只感到热泪盈眶。
正要?抬腿往上走,边上伸出只手将她拦住,“哎哎哎,干什么的?”
独身的小丫头片子,衣服皱皱巴巴,鞋底也踩得薄薄一片,别是来要?饭的。
莲衣本想说“找人”,见这伙计狗眼看人低,亮出腰间满满登登的钱袋,“到饭馆当然是来吃饭的。”
伙计将信将疑把她领进去,找了个角落坐下,饭馆翻新过,现在称之?为酒楼都不为过,来来往往都是些衣冠靓丽的小富之?家,莲衣在心?中暗喜,自?己这次回来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锦上添花。
不一会儿菜牌送上来,莲衣点了两个菜,吃着味道却有些不对,说不上难吃,却不是记忆中的味道。
难道她认错了?这不是家里的饭馆?
忽然瞧见楼梯上下来一人,端的是衣冠楚楚仪表堂堂,身穿锦衣头戴巾帻,不正是她姐夫王谦。
王谦是个面?相?风流的老实男人,踏实孝顺,细瞧还有几分书卷气,当年大姐就是看中了他?这点才将他?招赘,否则以他?家里积蓄,三十之?前没?指望讨上媳妇。
莲衣正要?站起?来朝他?挥手,却见楼梯又下来一人,挽住了王谦胳膊,那是个盛装浓饰的女人,瞧着比莲衣大不了多少。
此前从未听说王谦有个妹妹,他?是家里独子,那这个女人是谁?
“姐夫。”
就在王谦携那女子离开时,莲衣小声将他?叫住,王谦转过身来瞧见她,怔愣了好一会儿,“良花?你回来了…你从蜀地回来的?”
他?身侧女子将莲衣简单打量,蹙眉问道:“相?公,这是谁啊?”
莲衣的神情在那一刻起?便十分严峻了,王谦是招赘进他?们家的,哪里来的平妻?
王谦无?法维持局面?,急着带那女子离开,局促道:“良花,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叫人送你回家去。”
“噢,也行。”莲衣离家四年,深知?何为物是人非,但未知?全貌她只好暂时将心?中疑问压下。
等?了没?一会儿,来了个赶车的伙计招呼莲衣上车,她坐上去,马车便将她拉去了一条熟悉的巷口。这便是城南拐子巷,莲衣长大的地方。
她捧着包袱皮往巷里走,有些惴惴不安,又有些隐隐期待。
走到家门前,她看见家里的老房子翻新了,盖起?了带院子的小宅,院墙粉刷得并不精致,却看起?来坚不可摧,牢牢圈起?了生她养她的小家,让她永远有家可回。
“吱呀”一声,门扉从内推开,一个清丽的女孩从门里快步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字画。
“小妹。”莲衣轻声唤她。
沈末大抵是有急事赶着出门,以为是街坊家的亲戚,与她点了点头,没?看清脸就要?走,莲衣又叫了一声,“小妹!”
沈末这才被人施展了定?身咒似的站住,猛然转过身来,“二姐?!”
手上的字画都跌到地上,沈末瞧着面?前这张在水上漂泊半月的蜡黄小脸,激动得声音打颤,“二姐…是二姐,是二姐回来了,娘!大姐!你们快来!你们快来!”
沈末的变化很大,她比莲衣小一岁,莲衣走时她才十二,长身体?的几年姐妹两个互不相?见,这要?不是一对爹妈生的,谁还认得出来?
二人一面?相?认,一面?进了内院。
老房子只留了几根柱子,其余全都翻新了,瞧着就是这两年新建的,前院的桃子树李子树还是一样葱郁,莲衣瞧着那满目的生机,眼泪倏地充满眼眶。
门里沈母伴着沈良霜小跑出来,莲衣瞧见她们,眼泪再也屯不住了,“娘!大姐…”
“小花…我不是在做梦吧?”沈母老泪纵横,本以为去往蜀地再回不来的女儿凭空出现,怎不叫人怀疑这是一场梦境?
母女四人在院中相?拥而泣,哭着哭着又都笑起?来,沈母用粗糙的指肚抹去莲衣眼下泪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小花,你到外头受苦了,娘对不起?你。”
莲衣抹去眼泪,笑露八颗牙,她卸下包袱皮用手拍了拍,里头发出碎银相?撞的脆响,“不苦!我是到蜀王府享福去了,你们听,这都是我随手攒的,每个月大吃大喝都还有这么多富余!”
“小骗子。”沈良霜轻搡妹妹,难过极了,“大吃大喝你会瘦成这样?快进来,我做你喜欢吃的狮子头。哎呀没?肉,家里没?肉,快,小妹,去肉铺割三两肉回来,要?前腿,你盯着那屠户,别叫他?拿后腿糊弄你。”
“我知?道!我这就去!”沈末连忙进家拿了几枚钱,一阵风似的跑了。
沈良霜说她瘦了,可在莲衣看来,家里的变化更大,娘亲长出了白?头发,大姐形容憔悴,只有小妹看上去好好长大了。
莲衣抿抿唇,被大姐和娘亲迎进家门。
吃了一杯粗茶,莲衣开始侃侃而谈,说一路回来的经历,说蜀地的见闻,就是不说回来路上一次在水上遇到急流险些翻船,还有一次在山路被人盯上差点被抢了盘缠。
沈母一个劲擦泪,“傻姑娘,为什么不留在蜀王府算了?你留在那儿一辈子不愁吃穿,回来反倒带累你。”
“娘,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回来。”莲衣帮着擦泪,面?上笑笑的,“要?是一辈子留在蜀王府,那我才是真的再也不会快乐了。”
沈母颔首欣慰道:“好姑娘,你瞧,家里也盖了大房子,这几根柱子都是你爹当年搭起?来的,我没?有拆,就是想着有朝一日你回来了,咱们一家五口人还能在这房檐下团聚。”
“我看见了,这房子真好,我本来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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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这些钱拿去加建饭馆就没?有多的盖房子了,这下好了,省出来的还能给小妹做嫁妆。”
说起?家里饭馆,场面?冷下来。
莲衣大抵也猜到了一些,姐姐姐夫应当是分开了,但饭馆还在一起?经管。毕竟那虽是用沈父生前积蓄盖起?来的,生意却是姐夫在做,若全权交给大姐,未必开得下去。
谁知?沈良霜泫然道:“那饭馆已不是沈家的了。”
莲衣大惊,“这叫什么话?地契上写的可是爹的名字!”
沈良霜道:“就因为地契写的是爹的名字,他?才那么有恃无?恐。”
沈父过世多年,家中唯一的顶梁柱便是外姓的女婿,若拿到官府分家,只是块地还好说,偏偏上头还盖着一间盈利的饭馆,这是瓜分不清楚的,要?想明?明?白?白?的分钱,就得将馆子变卖。
紧接着莲衣得知?了另一件叫她倍感震撼的事,生母道出内情:
“你姐姐告到官府要?与他?合离,可他?为保饭馆死?活不肯,只给你姐姐留下这翻新老房子的钱便分家了。起?初饭馆还有你姐姐一份,只是两年下来,就渐渐插不上手了,他?每月也只给你大姐送来十两银子。”
莲衣气不打一处来,“可他?是入赘进咱们家的啊。”
沈母摇头,“这种事怎么说得清呢,人家要?做白?眼狼,你还想和他?讲道理不成?”
沈良霜脸色惨淡,可见早已在这件事上吃够了苦头,“这么好的日子,别提他?。”
两年过去,她最初的气愤和不甘也都淡了。只是莲衣想不明?白?,这算什么,一个入赘的穷男人,发达了倒养起?外室来了。正要?替大姐鸣不平,房门里探出个小脑袋,目不转睛盯着莲衣瞧。
那小脑袋扎着一根冲天辫,两颗眼珠圆不愣登,十分可爱。
莲衣大惊,“这是…?”
沈良霜扭身擦干泪,朝那小家伙招手,“宝姐儿,来,快来见过你花小姨。”
这真是个小家伙,瞧着不过三岁,连话都说不利索,穿着开裆裤,两条小腿像两截胖莲藕,外八字“啪啪”几步跑到沈良霜腿边,要?娘亲抱着。
“大姐…”莲衣看到这小娃娃只觉得心?痛,“王谦真不是个东西!我这就去官府告他?!”
“别,别去了,白?忙活一场。”沈母站起?身,满目憔悴,俨然能做的都做了,“那女人是扬州通判的外甥女,咱们家斗不过的。”
沈母忽然想起?了什么,“听说扬州通判的儿子就要?到咱们江都来走任县令,这下子还不叫他?们只手遮天了…”
听着听着,莲衣发觉蜀王府这个地方,虽然处处都是规矩,但相?比民间还是有秩序多了。在蜀王府待久了,当真有些不习惯外头这些蝇营狗苟的腌臜事。
大姐孤儿寡母,被丈夫背叛,家里除了年迈的母亲就只有一个小妹,一家四口被抢走了赖以生存的生计,哪有精力和渣男贱女斗法。
还好,还好自?己回来了。
“宝姐儿。”莲衣硬扯个笑去逗逗小娃娃,看向桌上沈末留下的字画,“这是小妹写的?”
“她替人家写的。”沈母颔首,“家里宝姐儿离不开人,我和你大姐轮番照料,闲下来就做点针线,其他?时候全靠你小妹帮人写字赚钱。”
“小妹真有本事…”
说到这外出买肉的沈末也回来了,提着肉跑在日头下,迈过门槛迭声道:“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快,宝姐儿我抱着,大姐你快去做狮子头吧,这个花时间呢,晚了吃不上。”
小妹一回来,搅活了一屋子死?水,莲衣也笑起?来,心?想那些气家里人都已经受过了,自?己回来就不要?让她们陪着再动一次肝火。她们的好日子在后头,还是先给家里人来上一颗定?心?丸。
“大姐先别忙。”莲衣将人叫住,“我外出四年,难道你们就不好奇我究竟攒下多少银子?”
沈良霜笑问:“多少?”
说不好奇是假的,莲衣将包袱皮展开在桌上,扒拉开几件旧衣裳,她将一只沉甸甸的布口袋倾倒在桌,里头“哗啦啦”滚出一座小银山来,里头有足足九十两,当中不光有她每月月钱,还有一些将赏赐的小玩意变卖的得来的钱。
回程路上她省之?又省,但为了确保安全,还是在官道雇了马车,满打满算一共花出去五两。
不过路费该是要?另当别论的,穷苦百姓家里一年开销不过二十两,莲衣带回来的这些钱,足够一家子省吃俭用过五年呢!
她却是不希望家里节俭,计划赶不上变化,带回来银子有了更紧要?的用处。
莲衣想了想道:“娘大姐小妹,家里的钱你们不必省,就用我带回来的银子租个门面?,重新把饭馆开起?来,等?凡事有保障了,我们就是把爹留下的地给卖了,也绝不能让王谦继续吸咱们家的血。”
“对!”沈末也跟着斗志昂扬,她也不想沈良霜在这件事上总为家人着想处处忍让,“我这几日正物色到女学找份工来做,要?是能当上教?习,一年也有五两呢。”
两姐妹壮志酬筹,很快被现实抽了个响亮的耳刮。要?是真有这么顺利,沈良霜早就将王谦打入十八层地狱了。
事实上,三个月过去,沈末没?当上女学教?习,莲衣也没?找到价位合适的商铺。
姐妹两个只好在市集支起?小摊,将前一晚做好的馄饨现煮现卖。
但谁也没?有气馁,有钱就有底气,莲衣才不稀得和旁人解释什么。也没?那个精力。
街坊四邻也都晓得了沈家二女儿回来的消息,私下里都说她傻,放着王府不待,回来吃苦头。
这天出摊,莲衣在前边拉馄饨车,沈末在后边帮着推,姐妹两个听街巷里有人在说:“没?准她在蜀王府就是个杂工,否则谁舍得回来?”
“可我听她家老幺说她在蜀王府伺候过王妃和世子,一个月就有二两,这粗略算算,她拿回来得有近百两银子啊。”
“百两?听她瞎说,她家老幺最不老实,姑娘家读书,谁敢娶她?”
听她们说沈末坏话,莲衣正想出声,又听她们嗑着瓜子道:“嗳,沈家小二回来这么些日子,陈秀才一次没?来过。”
另一人道:“人家现如今是秀才,见了知?县都不必跪拜,还来见她做什么?”
莲衣闷声不吭拉着板车从那两人身前走过,沈末回头瞪了一眼,“嚼嚼嚼!当心?把舌头根子嚼下来!”
这陈秀才说的是陈恭,他?现今已是江都红人,这事莲衣知?道,她回来也三个月了,进进出出遇到陈家老父也会聊聊,得知?陈恭人在私塾读书,正筹备来年乡试,应当很忙。
沈末见莲衣沉默地拉车,追上前宽解,“二姐,你别听她们瞎说,陈秀才会来的。这几个婆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咱爹一走,恨不能将娘编排成那种女人,后来见娘守着咱们姐仨,又开始给她说亲,她们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总想折腾点什么!”
“没?事,本来那会儿我和陈恭都小,说的都不作数。”连衣笑了笑,赶她到后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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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车。
她的确不是在为陈恭感到低落,只是觉得自?己才走了四年,却什么都变了,明?明?她是怀着一家团聚其乐融融的心?情回来的呀。
那些本该给家里锦上添花的积蓄也未能大放异彩,反而成了扶持全家共渡难关的独木桥……
三月来她偶尔也会想起?在蜀王府的日子,令她惊讶的是欢声笑语的回忆还真不少,只是当时一心?想着走,没?有停下来开怀大笑。
莲衣拖着馄饨车,和小妹走在清晨静待苏醒的街道,其实她心?中安宁,已经很满足了。
唯有一个遗憾。
她直起?身敲敲腰杆,哎,要?是有个壮劳力就好了!
第24章
这天早晨起来推开门,天蓝得像是染了色,一抹云彩都找不见。
莲衣伸懒腰深吸气,望着?这天,平白得个好心情,清早起床就让她赚了。
大姐和沈母为方便照顾孩子,带着?宝姐儿?睡主屋,于是莲衣和?小妹得以各占一间厢房。莲衣醒得最早,也?不用担心吵醒她?们,天不亮就?悄悄到院里打水洗漱。
然后到厨房生火煮粥,在锅上架起笼屉,热了昨夜吃剩的残羹,就?当是下粥菜。
莲衣听见东屋传来宝姐儿?的哼唧声,随后便看到沈良霜衣衫单薄抱着?即将哭闹的小娃娃从屋里走出来。
二?人相视一笑?,沈良霜问:“小妹还没?有起?”
“她?昨晚上肯定又看书来着?,我今天就?一个人去了,不带她?。”莲衣朝宝姐儿?抬抬下巴,“是不是?带着?她?还要偷吃小姨煮的馄饨。”
宝姐儿?被逗笑?,露出两排小米牙,沈良霜动动孩子小臂,“瞧,宝姐儿?笑?了。叫花小姨,跟娘学,花—小—姨。”
宝姐儿?开口晚,三岁了还只会叫娘,沈良霜着?急,每天教她?说话,不过效果甚微。
逗了会儿?奶娃娃,莲衣拉上馄饨车就?走了。
她?边走边盘算,想着?计划赶不上变化,自己带回来的钱成了租店的资金,她?一家有手艺倒是不怕赔本,只是担心要不回爹的那块地。
那是沈父生前所有积蓄,他是扬州酒楼大厨,四十几岁攒够了钱出来闯荡,要开自己的饭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饭馆刚建起来,人便病故了。
之后饭馆便由长?女沈良霜和?女婿王谦接手,经营两年声名大噪,紧接着?王谦就?借外出酬酢为由,渐渐疏远了沈良霜。
莲衣想想都牙根发痒,可是官府不作为,沈家只能自认倒霉,这阵子倒是上任了新县令,却是扬州通判的儿?子,王谦那姘头的表兄弟。
她?今日仍旧到河边摆摊,卖馄饨给上学路上的读书人,也?卖给清早从秦楼楚馆、赌坊窑子里出来的男人,这些人喝得七荤八素,回家路上便会点一碗小馄饨醒醒酒垫垫肚子。
莲衣为了方便,出来做生意都做妇人打扮。
但出来做生意总是难免摩擦,今天她?给个醉汉端馄饨,梳着?妇人头仍被言语轻薄了两句,她?没?搭理,结果那人蹬鼻子上脸想吃霸王餐,虽说就?是两文钱的事,可有一有二?就?有三,她?若是态度不够强硬,将来只会受人欺负。
二?人在摊位拉扯,莲衣被推了一把,差点撞到滚烫的汤锅,她?抄起漏勺站起来,正?要理论,身后响起个男声。
“大清早就?在这里闹事,孔三,上个月你?才和?家里保证不出来赌,怎么?又叫我在这儿?遇见你?了。”
被叫做孔三的男人倏地泄了气,“陈秀才,我这不是早上起来散散心,到街上吃碗馄饨。”
莲衣一听陈秀才,兀的转身,瞧见了一张与记忆中那个稚气少年重叠的脸,就?是更有棱有角些,多了几分成熟气质。
“陈恭!”
陈恭朝她?粲然?一笑?,“沈小花。你?不用管了,我帮你?把钱要回来。”
莲衣感动得就?差掉眼泪了,高兴地点点头。那孔三见陈秀才替她?出头,赶紧将钱给了,灰溜溜地沿河跑走。
莲衣连忙下了一碗馄饨,笑?盈盈道:“陈秀才快坐,我请你?吃早饭做谢礼。”
“你?就?别臊我了。”陈恭提着?衣摆落座,姿态端正?。
他是真正?的读书人,不像王谦,分明是个生意人,却做书生打扮,显得矫揉做作。陈恭甚至未曾头戴巾帻,只是简单束发,灰蓝的道袍洗得褪了色,一看就?是个节俭度日的人。
莲衣多给他煮了一两馄饨,临时盖上锅盖,不招待客人了。她?将陶碗端过去,“快趁热吃,不要客气。”
“我正?好没?吃早饭呢,这是几两馄饨?瞧着?有三两了,多少钱?我现在给你?。”
“不收你?钱!”
“你?不收那我可不吃了。”
莲衣会心一笑?,收了他两文,又给他汤里多加半勺猪油。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半点不喜欢亏欠别人。”陈恭喝了一口馄饨汤,赞了声鲜美,“手艺却是精进了,看来在蜀王府学到了不少。”
莲衣坐在一旁,用汗巾子擦擦脸,整个面庞红润有光泽,像颗鲜嫩的桃,“哪里是在蜀王府学到的。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你?而今是秀才了,真有出息。”
陈恭缓慢咀嚼,看向她?道:“我没?想到你?还愿意回来。”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大约是儿?时约定好回来要成婚的缘故,莲衣有些不好意思直视他的目光。
陈恭笑?着?说:“小花,你?变漂亮了。”
莲衣红了脸,“没?有吧。”
“真的变漂亮了,你?而今一定是咱们江都最有见识,最漂亮的姑娘。”陈恭放下汤勺,转而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你?一回来我就?忙着?私塾里的事,没?空回家更没?空登门,这阵子我就?忙完了,你?等我,我会去的。”
…去哪呀……莲衣眼睛里放烟花一样?熠熠生辉,她?没?敢问出来,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要登门,就?是要提亲的意思吧。她?的青梅竹马果然?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陈恭又坐了会儿?,二?人有的没?的说了几句,莲衣就?目送他到学里去了。四年不见,当初黑黑瘦瘦的陈恭长?成了戏台上的唐三藏,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瞧着?也?是个可靠的男人了。
至于旁的她?倒是没?想过,只是觉得陈恭考上秀才还能将当年的话记在心里,已经十分难得。二?人又是一条巷子里长?大,知根知底,要真能成就?一场婚姻,当然?是件好事。
等回了家,她?只和?沈良霜说起此事,沈良霜听后替她?高兴。
“我就?说叫你?再等等吧,陈恭这些年在外头也?有些成就?,秀才是乡绅,在江都有头有脸,我听闻还有人找他一起合伙办学堂,还听闻新来的县令正?招纳贤才,许多人推举他去。”
莲衣一听,美滋滋的,“真的么??那要是咱们家在官府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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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了,是不是将来在江都也?好办事,能把饭馆那块地收回来。”
说到那块地,沈良霜轻叹一声,拉过莲衣的手,“你?当真要去找他?”
莲衣颔首,“那还有假?”
她?早就?计划到饭馆去找王谦要钱,虽说每月他给的钱够一家人用度,可一千文钱也?不过十两,那酒楼每日进账就?不止十两。
占了人家的地还只给这一点,叫花子都不该被这么?打发。
于是在过去的三个月里,莲衣按兵不动做了一番调查,就?是为了今日专程去找王谦要钱。她?目的明确,为此甚至带上了宝姐儿?。
莲衣来到饭馆,抱着?宝姐儿?进去点一桌菜,菜上来后她?指名点姓要找王谦,大约因为她?拍了银子在桌上,伙计不敢怠慢,立刻跑到后边替她?传话。
王谦得知后,在暗处看了看,见她?是抱着?宝姐儿?来的,稍加迟疑便走了出来。这就?是莲衣为见他设置的圈套,因为素日里大姐根本不许他见宝姐儿?,他那姘头就?更不许了。
莲衣见他在对过落座,没?什?么?好叙旧的,当日那几声姐夫都叫得她?后悔。
她?吃一粒酥炸花生,与他开门见山,“我回来这么?久没?来找你?,不是不打算追究,是因为我跑遍了江都大小菜市和?田庄,要和?你?算清一笔账。”
王谦清楚这二?妹的脾气,韧得像后厨的牛板筋,否则当初小小年纪也?不敢出去赚钱养家,“要说什?么?你?就?说吧,我挺忙的。”
莲衣道:“好,那我就?直说了。这饭馆在江都也?不算大,就?是个吃饭的地方,寻常一个客人能来消费一两银子就?不错了。楼下七桌楼上五桌,除却饭点能坐满,其他时候都有空位,粗略算算,假设一天招待三十桌,店里日营额度也?有五六十,扣除成本,下雨客少,姑且算你?每日净赚十两。”
说到这莲衣心里有气,不禁摇头,让伙计拿来个算盘,当场拨给他看,“一个月三十天,你?每月赚三百两,就?给姐姐十两?就?算这地是租给你?的,按市价你?也?该给我们每月房租八千文,合八十两银子!”
王谦听完笑?了,“我知道你?今天是来管我要钱的。”
莲衣哼了声,“这是你?该给的,你?四年前靠我家,四年后靠扬州通判的外甥女。你?为了留着?这间店不与我姐姐和?离,她?竟也?愿意给你?做外室和?你?狼狈为奸。”
这番话说得就?戳人肺管子了,实际上王谦就?是个小白脸,哪是他养外室,分明是他被养在外室里。
莲衣见他脸色不好了,说:“八十两,只当是给宝姐儿?。”
“不是我不给。”王谦撇了下嘴角,不愿意再商量,“这样?,每月七十两,你?也?别再来找我了。”
“八十两,少一文都不行。”莲衣抱起宝姐儿?要走,“我不会来找你?,日后自有官府来找。”
说到这,她?不忘将饭桌上的饭钱一把揣回兜里,抱着?宝姐儿?走了。
宝姐儿?全程嘬指头,压根不认人,对这个爹早就?没?有印象,莲衣带她?回到家将战果汇报,被姐妹围在院里,像个凯旋归来的将军。
沈良霜说:“想不到你?前阵子每天早出晚归地算账,也?是为了这件事。”
沈末拍掌,“二?姐你?可真有办法!我就?知道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一定可以逢凶化吉。”
莲衣被夸得怪不好意思,“你?说得对。馄饨都包好了吗?因为这事耽误一上午,我这就?出摊去了。”
她?到厨房收拾了馄饨车,沈末不大好意思地说自己下晌有事去不了,莲衣便摆摆手大度地叫她?忙自己的去。
早晨河边的生意是做不成了,莲衣索性?将车拉到城门口人流密集处。
她?把摊子支起来,摆上小桌和?小凳,蹲下身生火煮水,“小馄饨——鲜肉小馄饨——一”
来了个客人,“你?这小馄饨怎么?卖?”
莲衣说:“一两馄饨一文钱,来一碗吗?”
客人看了看,又走了。
莲衣不着?急,蹲在地上扇着?火又叫卖两声,这一叫,被她?叫来一双脏兮兮的男靴,稳扎稳打行至她?跟前。
照理说莲衣应当招呼他落座,可是这靴子实在眼熟,叫她?一时语塞,只顾盯着?看。
这是双鞋面绣着?银丝云纹的男靴,按理说主人非富即贵,可是鞋面却脏得不堪入眼,满是泥泞不说,走得还变了形。
谁啊?莲衣木然?抬首,从下往上打量身前的男子,就?像在用视线丈量一株参天乔木。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张足以令她?沿街尖叫的脸,那张俊美的脸孔生着?一双骄傲的眼睛,而那双骄傲的眼睛里,此刻盛放着?满满的幽怨。
莲衣揉了揉眼睛,确保自己没?有眼花。
不错,这真是慕容澄,衣衫脏乱、发梢沾着?草叶的慕容澄。
他怎么?会在这里?时间在这一刻都像是静止了,连锅里的水都和?灶上的火都静止不动。
莲衣搜肠刮肚,满脑子都是放良当日她?踹他的那一脚,难不成他始终咽不下这口气,专程杀到扬州来找她?泄愤?
堂堂蜀王世子,未免太记仇了吧!
莲衣弹起来见礼,“婢…”婢什?么?婢,早都不是蜀王府的仆役了!她?随即噤声,稍显警惕地注视着?慕容澄,直到被他弹了个脑瓜崩。
“你?成婚了?”他这样?问。
慕容澄看着?眼前这颗盘头的脑袋,胸中十分郁结。可不就?是郁结?自己累死累活越过艰难险阻来到扬州,结果她?回来不到半年就?嫁为人妇了。
莲衣还在发愣,慕容澄在意地又问一遍,“问你?话呢,你?成婚了?”
莲衣回过神来,搓搓脑门,“…没?有。”
“那你?盘什?么?发?”
“…出来做生意,总是要乔装一下。”她?四下寻找熟悉的王府护卫,但却一无所获,于是皱着?脸问:“您为何会到扬州来?平安呢?”
慕容澄鼻腔出气,一副说来话长?的模样?,径直在莲衣搭起来的小凉棚里坐下,板凳太矮小,令他看起来像是屈膝坐在了地上。
他看向煮沸的汤锅,“你?卖的是什?么??”
莲衣瞧着?与这江都街道格格不入慕容澄,还有些恍惚,像在梦里,“…鲜肉小馄饨。”
“煮一碗。”
“…是。”
这刻在骨子里的服从啊,莲衣真想勇敢说不,起码先?问问他带没?带钱。毕竟他眼下看起来…挺穷的。
慕容澄是真的饿了,到扬州之后他全靠走着?来到江都,鞋底子都矮了一截,本想靠着?线索多跑几间饭馆,将她?从茫茫人海之中给揪出来,想不到她?就?在城门口等着?自己。
要不说他这样?的人是天之骄子,是上天眷顾的宠儿?,并不是谁都能心想事成,要找谁就?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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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他三碗馄饨下肚,莲衣弱弱发问:“世子爷是顺路到扬州来的?可是要往京城去?”
慕容澄将陶碗往桌板上一搁,理所当然?道:“你?住在哪?我累了,有什?么?容我睡上一觉,等我醒了再说。”
此时莲衣的脸色已经十分难言,她?看着?慕容澄,如同看着?一张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您是走丢了吗?怎么?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替您报官吧。”
“咚”的一声闷响,慕容澄摸出一锭白惨惨的元宝砸在桌上,亮得扎眼。
莲衣眼疾手快将那锭银子用胳膊盖住,就?差一个侧卧躺到桌上。虽然?动静大了点,但好歹是没?有第三个人看见。否则真说不清了,这巴掌大的馄饨摊,哪来五十两银子的流水。
慕容澄一见她?这财迷样?就?想笑?,辛苦跋涉多月,刚进城就?听见她?的吆喝声,他管这个叫缘分。
他问:“能走了吗?”
“走!马上就?走!”
小姑娘被金钱蒙蔽了双眼,天降五十两银子,还出什?么?摊?伺候好这天降的财神爷才是要紧事!
第25章
莲衣拉着馄饨车,小心翼翼回头看,后头这闲庭信步跟着自己的,真是慕容澄啊?
又回了两次头,确认这不?是做梦,她总算开始后怕。蜀王世子为何会孤身一人跑到江都来,别是摊上事了吧……
先头还在?蜀王府的时候,莲衣就听说过皇帝忌惮蜀王府,要?将慕容澄弄到京城去,想?来是圣旨下来了,他假意进京,却在去往京城的路上弃车逃跑了?
莲衣在?心里演了一出朝堂大戏,怕得直吸气?,担心窝藏他会惹祸上身。再度小心回看,却发觉慕容澄悄无声息绕到了自己身侧,自己一抬头正好撞进他眼底。
慕容澄扶着车,款步向前,“知道你想?问什么,放心,不?会害了你。”他忽地俯下身来,在?她耳边道,“只要?你乖乖听话,别去衙门报官。”
莲衣起了满背鸡皮疙瘩,只觉得自己像捡了个通缉犯,她小声道:“前头就是我家了,我家虽然也有一进院子,但比起世子所,那就太小了,不?知道您要?来做客也没收拾,您不?要?见?怪。”
“无妨。”
“世子爷给?这五十两,我一定尽地主之谊,只是等到了家里我就不?能叫您世子了,我怕吓坏我家里人。”
“这也无妨,到了你家,我就不?是蜀王世子了。”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您要?去哪呀?明早我送您出城?”
慕容澄陡然停下脚步,难以置信,“你是什么奸商吗?五十两只够你尽一天地主之谊?”
一个世子何时如此节俭了,莲衣还以为他五十两当?五十文来花呢,“那…那您要?在?这儿待多久?”
慕容澄想?了想?,道:“先住一阵子再说。”
二人一前一后来在?拐子巷,这时辰那帮平日里无所事事,最爱说三道四的姑婆都在?巷口嗑瓜子晒太阳,老远见?莲衣拉着馄饨车回来,身边还跟着个陌生的男子。
这人她们当?然是不?曾见?过的,如此出挑的相貌,要?是见?过一次,整条街都该传遍了。
慕容澄做了些乔装,仅凭衣着看不?出身份,可那通身的贵气?骗不?了人,他养尊处优,光是牙口都比寻常百姓更?整洁,更?别提自小读进去的一肚子墨水,就算只是在?肚皮里晃荡一圈就倒出去,也足够将他滋养得风骨峻峭。
一众姑婆簇拥上来,七嘴八舌问莲衣这是何人。
莲衣鲜少这个时候回家,不?晓得这个点姑婆扎堆,没来得及想?好说辞。
“沈家小二,这是谁呀?”
“你领什么人到咱们这拐子巷来?”
“脏兮兮的,人长得倒白净。”她问莲衣,“这是你捡来的?”
莲衣随即否认,“不?是不?是!”
“瞧着个儿倒是真高哎。”说到这儿话风忽然就变了,带头的张婆子看到慕容澄扶着板车的手,“哎唷,这手倒是修得干干净净,平日不?干活吧?胳膊真结实真有劲啊小伙子。”
春嫂子走上前来,二话不?说先在?他小臂捏了两下。
慕容澄跟炸毛的猫似的一激灵,差点没跳起来,“放肆!”
倒把春嫂子给?吓坏了,捂着心口直拍,“干什么干什么!想?吓死我啊!你还就说对了,我在?拐子巷出了名的放肆!就捏你怎么了?就捏你怎么了?”
说着就撸起胳膊,看架势是要?对慕容澄上下其手了,莲衣连忙上前调和,“哎哎哎,摸不?得摸不?得,人家初来乍到,不?是本地人,来咱们这一趟不?容易,别吓着他。”
王寡妇走出来,笑呵呵的,手绢掩面十分矜持的模样?,“小哥儿是打?哪来的?和沈家小二是什么关?系啊?噢,外地来的,也是蜀地来的?噢,你们…?”
莲衣赶忙摆手,故作坦然,“别误会,这是我…我……”她根本没想?好怎么编,打?了个哈哈,“我说这是我从蜀地带回来的土产,你们信么?哈哈。”说罢为了避免尴尬,自己先干笑两声。
没人捧场,干看着她,大约都不?觉得好笑。
慕容澄就更?不?觉得好笑了,觑了莲衣一眼。莲衣赶忙递给?他一个“这都是为了大计”的眼神,叫他不?论如何忍一忍。
这帮姑婆都是人精,察觉这两人之间要?么不?熟,要?么是有点矛盾,总之不?会是莲衣带回来的相好。既然不?是相好,那就来劲了。
“怎么会是土产呢?”王寡妇笑起来,决意将调戏进行到底,“我瞧他可一点也不?土。”
慕容澄有些忍无可忍了,后悔起赌上身家性?命来到蜀地的决定。再看向身侧这对自己无情无义的小萝卜干,怎不?叫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慕容澄一把揽过莲衣肩头,像是卷饼裹起京葱,牙根痒痒道:“荒谬。又在?这儿跟人胡说八道,我分明是你在?蜀地欠下的风流债,被你抛下找你讨债来了,难不?成你想?赖账?”
莲衣瘦瘦小小被他裹着,活像是被绑架,要?不?是知道这人是蜀王世子,她可真想?大喊一声救命将人送官。
他有病吧?来这一套?是怕她不?愿意收留他?别是真被皇榜通缉了!怎么如此不?择手段?
“我这朋友有病!”莲衣急忙将他推开,编起瞎话来,“他是蜀王府嬷嬷的儿子,生了病,我吹牛说咱们江淮有位名医,想?不?到她还真将人送来了,这下可好,我也受了人家照顾,不?能知恩不?报。”
他有病?慕容澄来不?及发作,张婆子先眯起眼,显见?是对这番话感到不?信任,“有病?瞧着可不?像。”
莲衣摇摇头,“这要?是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娘也就早早放弃了,还治什么呀?”
她走到几个姑婆之间,叫她们凑过来,小声说,“他呀,可惜了,是这儿有毛病。”说着用手点点太阳穴,“一阵一阵的,大约是从小跟着世子和郡王们长大,以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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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贵人,有时候说疯话,就会说自己是蜀王世子!”
“哎唷——”春嫂子一惊,“这可是大罪!”
莲衣急忙颔首,“可不?是?要?不?是看在?他娘劳苦功高的份上,蜀王妃早就将他给?送出府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起来,“那蜀王妃人还怪好。”
“不?过我看他是挺像贵人的,难怪要?生病呢,换做是我长成这样?,每日对镜照着,又在?王府里住着,也要?痴愚了。”
“瞧给?你美的!”
这帮姑婆到底是被糊弄过去了,毕竟没人能想?到眼前人会是如假包换的蜀王世子,相比起来,还是他是个傻子比较可信。
“哎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原本围拢一圈窃窃私语的几人忽然齐刷刷抬头,全体向慕容澄行注目礼,看得他后脊发毛。
莲衣爽朗笑道:“姐姐们好奇你叫什么,你自己说。”她可不?替他编这个瞎话。
慕容澄不?知道她们刚才说了什么,因此脸还没有黑完,只是道:“我叫…容成。”
莲衣神色难辨,“对,容成。”
“还不?走?”慕容澄被看得如芒刺背,将莲衣从人堆里揪出来,反客为主抓她进了小巷,边走边质问,“你刚才和她们说什么了?”
莲衣惨兮兮陪个笑,“…我说了您别生气?啊,我也是为了帮您掩藏身份。”
她拽拽慕容澄的袖口,要?他俯身来听。
这样?细节的举动?总是叫人浮想?联翩的,何况慕容澄风尘仆仆地赶来,就是为了见?她。
他们并肩走在?这条江淮的小巷,想?到她在?这里牙牙学语,一点点长大成人,想?到这里的水土教会了她弹词和斤斤计较,异乡的柔情便使慕容澄微弯下腰。
莲衣踮起脚,两手拢成小喇叭,对他道:“我对她们说…你是傻子。”
慕容澄兀的直起身,脸色紫一阵青一阵,跟要?吃人似的定定看向她,“沈莲衣!”
莲衣是被慕容澄提着走回家的,她挥舞双手拼命解释,但是没什么成效,不?可一世的蜀王世子岂能忍受此等折辱。
恰逢沈母牵着宝姐儿出来玩,看见?这样?一幕还以为莲衣在?外头惹到麻烦,被地痞流氓给?缠上了。
沈母护女心切,松开宝姐儿就到门边取笤帚,奋力拍打?慕容澄,“松开她!你这贼人!还不?松开她!”
那笤帚那么老大,少说要?误伤莲衣,有两下树枝都快戳到她脸上。兵荒马乱之中,慕容澄侧身护她,每一下都挨得结结实实。
“娘快住手!别打?了!误会!是误会!”
莲衣连声解释,三人气?喘吁吁面面相觑,她叹一声,小心翼翼又将适才编造的痴愚求医的故事说了一遍,“事情就是这样?,他叫容成,是蜀王府一位嬷嬷的儿子,来扬州看病的。”
慕容澄的脸此时已经黑如锅底。
沈母将信将疑,“是这样?吗?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起?”
莲衣咂舌,“我以为她说笑呢!娘,谁想?得到她真把人给?送来了。”
沈母虽然觉得有些说不?通,可女儿未归的四年里母女俩毫无交集,根本分不?清莲衣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何况她这辈子没出过江都,女儿又已经大了,便也没有理由去怀疑她。
纵使身份需要?隐瞒,慕容澄也忍不?了这么被人编排,“我没病,我不?是——”
“嗳!”担心慕容澄出言搅局,莲衣一把将他关?到自己房里,“你先到里边待着,等我处理好了叫你出来。娘,你跟我来。”
莲衣一手牵上嘬手指的宝姐儿,一手拉过沈母,来在?堂屋里,她将怀里的五十两掏出来,放在?桌上,说这是那位嬷嬷送来给?儿子看病求医的钱。
果然,没了慕容澄在?边上打?岔,她说起瞎话都顺畅许多。
“这么多?”沈母问:“那位嬷嬷呢?她没有一并跟过来?”
莲衣道:“人家在?蜀王府有头有脸,蜀王妃哪能轻易放人?说来也巧,偏我今日到城门口摆摊,看到送他进城的马车,是他在?蜀地的亲戚送他来的,那人本身也在?长江一带跑跑货船,行船多日也嫌他累赘,丢给?我就走了。”
“那你将来还要?将他送回去?”
“不?用,他不?是脑子坏了,就是有些癔症,总觉得自己是贵人,等治好了,那么大个人了,叫他自己回去。”
这就是莲衣瞎说的了,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请走这尊大佛,事实上她眼下甚至不?知道慕容澄是为什么来的。
沈母皱起眉,“人家都拿出五十两叫你照看了,咱们家不?能亏待。看病可用不?了五十两,这钱既然都收了,就得帮人把事办好,何况那也是位有身份的嬷嬷。”
“我知道我知道,但娘你不?用操心,交给?我就是了。”
见?沈母彻底相信,莲衣心里好大的内疚,蹲下去逗逗宝姐儿,站起身叹了口气?,“我上屋里看看,起码天黑前要?把人送去客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