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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颐至堂。
众人回去后,太夫人又拉着杜盈盈聊了好些体己话,拨了两个自己的丫鬟去她屋里伺候,细细叮嘱了两个丫鬟好些话,想着舟车劳顿的,这才放杜盈盈回屋歇息去了。
丫鬟琥珀替杜盈盈摘了钗环卸了妆,又吩咐人打了热水服侍姑娘沐浴。
沐浴出来,杜盈盈靠在大迎枕上,一旁,琥珀拿着一块干帕子,仔细地替杜盈盈绞着湿发。
窗外树影摇曳,杜盈盈出神地望着窗外,忽而想起院子里的那两道身影——
男人身姿高大挺拔,动作却温柔细致,替他面前的女人整理着衣襟。
男才女貌,分明是顶赏心悦目的一幕,可落在她眼里,却觉得那画面莫名的刺眼。
她咬了下唇,眼神晦涩:“琥珀,你可瞧见源行哥哥的那位夫人了?”
外祖母已经私底下跟她提过了,在外祖母的眼里她仍是杜家的二姑娘杜盈盈,是外祖母放在心尖尖上的外孙女,可若是去了别处,在旁人眼里,她便是外祖母因觉着投缘刚认下的义孙女裴盈儿。
既然如此,她见了裴源行自然能唤他一声‘源行哥哥’。
琥珀绞发的动作一顿,愣愣道:“姑娘说的,可是那位跟着裴世子一道进屋的女子?”
“我说的便是她。”
琥珀以为杜盈盈只是随口问问,便笑了笑,感叹道:“奴婢瞧着,那位少夫人长得倒是颇有几分姿色。”
听太夫人说,少夫人不过是一个寻常商户的女儿罢了,就凭她的出身,哪就配得上侯府的世子爷了?
若不是她那过人的容貌,便是有着天大的恩情,世子爷怕是也不肯娶她进门的吧。
杜盈盈有点不屑地冷哼一声,面上却带着笑:“哦,琥珀你也觉得她长得貌美?那你瞧着,是少夫人长得更好看些,还是你家小姐更好看些?”
琥珀这才察觉到自己说话不防头,一时惹得主子心里不痛快了,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忙陪着笑,道:“那自然是姑娘漂亮了。容奴婢说一句实心话,那少夫人至多也只能算是长得比寻常丫头好看些,跟姑娘的花容月貌比起来,那可是差得远了。”
杜盈盈的心里头分明是愉悦的,却故意板着张脸,撩起眼皮白了琥珀一眼:“是吗?你这小蹄子嘴里没几句实话,惯爱拿话哄我!”
琥珀忙反驳道:“姑娘您可错怪奴婢了。奴婢嘴笨,但奴婢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哪敢骗姑娘您哪?奴婢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姑娘长得更容貌端丽的女子!”
“你紧张什么,我也不过随口问你一句罢了。”杜盈盈捏着帕子掩唇轻咳了两声,“不过我瞧她那模样,倒也算得上是容貌不凡。”
“姑娘,女子的容貌固然重要,可奴婢觉着,那少夫人虽长得有几分姿色,但奴婢听闻她只是商户之女,今日一见,少夫人的打扮和气质果然很是一般,一瞧便知是普通人家里出来的。”
她偷偷瞄了眼杜盈盈的脸色,笑吟吟道,“比不得姑娘您半分呢。”
杜盈盈扯了扯帕子,看着琥珀似笑非笑。
她幽幽长叹了一声,道:“她虽家世一般,倒是个有福气的,竟能嫁给源行哥哥,还成了他的正妻。”
琥珀满脸不屑道:“话虽如此,但那又如何?恕奴婢直言,光瞧太子殿下便知道了。”
“太子哥哥?!”杜盈盈面上带了点疑惑,“这跟太子哥哥又有何干系?”
“姑娘您忘了?咱家大姑奶奶跟太子殿下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嘛。太子殿下虽娶了太子妃,但他平日里最最放在心上的却是大姑奶奶,奴婢倒觉着,若非有祖制约束着,太子妃想要见太子殿下一面呀,只怕也难!”
杜盈盈眉眼含笑地看了她一眼,继而又丢下一句:“你这小蹄子胆子倒是大,竟连太子哥哥的事也敢随便拿来编排!”
琥珀吓得脖子一缩,赶忙伸手捂住了嘴。
杜盈盈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横竖眼下屋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用太拘着,你想说什么便说吧。只是一件,这可不是咱杜家,你出了这屋门可莫要多嘴,若是惹下什么大祸,连我也护不了你!”
琥珀忙不迭地点头道:“姑娘放心,奴婢省得。”
两人一时无话。
须臾,杜盈盈忽而问道:“你方才说……”
琥珀忙回道:“奴婢想着,太子妃虽不得太子殿下欢心,却又不是少夫人能相比的。太子妃终究是高门名媛,纵使在太子殿下面前不得宠,因她身份的缘故,太子殿下也定会敬重她几分。倒是今日这位少夫人,她又算是什么出身,世子爷又怎会把她放在眼里?”
杜盈盈歪着头,看着琥珀:“是吗?”
姚嬷嬷跟着风清进了居仁斋。
待风清退出了书房,裴源行抬眸看着姚嬷嬷,目光沉沉:“知道我为何叫你过来吗?”
姚嬷嬷来之前虽已猜到了几分,但心里还是不免一惊,已是脸色惨白,忙跪了下去:“老奴有罪。”
裴源行缓缓颔首,冷哼了声:“你倒是识时务,我尚未问你什么,你便承认了。”
“老奴不敢欺瞒世子爷。”
“不敢欺瞒我?!不敢欺瞒我,那你给初儿灌的又是什么好东西!”
姚嬷嬷两颊微颤,攥紧的手指用力到几近泛白:“老奴自知有罪,不敢奢求世子爷的宽恕。”
裴源行眼中多了几份冷意:“姚嬷嬷,你是我娘亲留给我的人,你明知在这个侯府里,你是我为数不多还愿信上几分的人。我把听雨居交到你手里,由你来全权打理。我以为有你在,我便能放心地在外面博一番天下。可你却做了什么?你跟太夫人联手,给初儿灌避子汤,你到底是何居心?”
明面上他虽会唤太夫人一声‘祖母’,可他心里头从来是不认她的。
多年来他一直提防着府里的所有人,却没料到他最信任的姚嬷嬷也会背叛他,也会有胆子联手太夫人对付他。
“我若是不问你,你是不是还想继续瞒着我?你是想看着初儿再无生养的可能,你便高兴了,觉得自己立下大功,能去太夫人那边领赏了?”
姚嬷嬷眉眼低垂,轻声道:“那日太夫人遣了春兰将汤药送来听雨居,春兰虽说那是太夫人赏给少夫人调养身子的补药,可老奴一闻便知那是避子汤。”
她抬眼望着裴源行,“世子爷,您可知老奴为何看穿而不说穿吗?当年阮姨娘临死前将您托付给老奴,老奴便答应过她,此生便是拼上这条老命,也要将您照顾得妥妥帖帖。”
裴源行的眼眶难得地红了红:“你既是答应过我娘亲,为何还要背着我害我妻子?”
“世子爷,容老奴直言,难得太夫人跟老奴利益相同,老奴又怎肯错失这个机会不帮太夫人一把?
“当初云家使计攀上了您,侯爷也不知道心疼您,害您白白成了两家人的牺牲品,不得不娶了少夫人进门。云家做事卑鄙无耻,且出身低微,少夫人不配为您生下孩子,成为您嫡子的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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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仰起头,大义凛然道,“世子爷,您前途无量,往后是要做大事的人,您真正需要的,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高门贵女,能在背后默默扶持您,有着势力强大的娘家给您当靠山,而不是少夫人这样的商户之女!
“当年阮姨娘病逝,您才不过五岁,便被侯爷带去了侯夫人的屋里抚养。侯爷见侯夫人没了自己的亲骨肉,怕侯夫人伤心才将您送去侯夫人的身边,却从未去想过,侯夫人是否真心待您,您在兰雪堂是否过得好。”
世子爷长得像阮姨娘,侯爷的几房妾室皆跟侯夫人长得有几分相似,阮姨娘的眼睛更是和侯夫人的像极了。
世子爷长得肖似夭折的大少爷,侯爷便将世子爷送去兰雪堂寄养在侯夫人的名下,这不是将世子爷当作大少爷的替身又是什么?
府里人人都道世子爷是个有福气的,旁的庶子哪有像他这般养在嫡母房里来得尊贵,可又有谁能体会世子爷做替身的苦楚。
“老奴何尝不知您这些年来的隐忍和蛰伏,您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为自己争口气,不用再受他人的摆布,阮姨娘若泉下有知,能为您感到骄傲吗?老奴不知太夫人为何要给少夫人送来避子汤,老奴只知道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夫人诞下孩子,毁了您的前程!”
若非跟太夫人抱有相同的意图,她便是冒着得罪太夫人、被太夫人发卖赶出侯府的风险,也断不会听凭太夫人把手伸到听雨居。
裴源行看着姚嬷嬷,冷峻的面容一片阴翳:“我娘亲并非出身名门,我也只是个妾室生的庶子,可你该明白,我若是有能耐,即便在任何人眼里我只是个身份低贱的庶子,我也能替我自己挣个好前程!
“你说我该娶个高门贵女,靠着妻子娘家的势力一步登天,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若是个中庸无能的,莫说有没有妻子娘家这座靠山了,即便我贵为嫡子,我也只能守着份家产坐吃山空!”
姚嬷嬷一时无言。
她是亲眼看着裴源行长大成人的——
他跟阮姨娘相依为命时受的苦;
阮姨娘逝世后他在侯夫人房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人眼色过日子;
府里另外几个姨娘因嫉恨他,在背后对他使的绊子;
他在沙场上浴血奋战打了场胜仗归来,才开始在圣上露脸,侯爷才待他另眼相看些。
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些年来他过得有多不易。
他应娶个品行高洁、温柔敦厚的妻子相伴相随,帮他管理后院,扶持他登上高位,而不是娶一个攀高结贵的商户女。
“我当初的确是不情不愿地娶了初儿,可她既然已是我的妻子,我便尽力护她周全。我若是连自己的妻子也护不了,尽想着依靠岳丈家的势力一步登天,那我又算什么男人,又有何颜面谈什么前程!”
裴源行眉宇间透着沉稳和坚定。
姚嬷嬷突然觉得眼前变得明亮起来。
是她老了,脑子糊涂了,她该相信行哥儿的,不该帮着太夫人对少夫人下手。
姚嬷嬷的神情变化尽数落入裴源行的眼中。
她觉着懊悔,可那又如何,听雨居已经容不下她这样的人了。
今日是看着太夫人给云初端来避子汤却佯装不知,那么明日呢,她是否又会为了旁的缘故加害云初?
她是下人,她违抗不了太夫人,这些他并非不明白,可她却不该瞒着他此事!
前世,姚嬷嬷是否也任由那一碗碗避子汤被人送进了听雨居,而他自己,竟也是个眼瞎的。
姚嬷嬷低眉顺眼地垂手跪在案桌前,忽而瞧见一双云纹皂角靴缓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姚嬷嬷,你服侍我这么多年,你该清楚我的脾气,我最恨的便是算计我、在我背后捅我刀的人!”
“求世子爷责罚。”
裴源行向她投去凌厉的一瞥,果决道,“念在你曾经救过我娘亲,又尽心服侍我多年的情分上,我不会发卖你,你知道该怎么做。另,我给你三日时间,你将你的东西收拾干净,三日后,我不想再在侯府看到你!”
姚嬷嬷瞳孔紧缩,手指微微颤抖着,静默片刻才低声回道:“谢世子爷责罚。”
行哥儿是她亲手带大的,他的性子她比谁都清楚。他睚眦必报,害过他的人,从来都没什么好下场。
依照他的脾气,他已然对她手下留情了。
前脚杜盈盈进了侯府,后脚太夫人就遣人喊侯爷过来说话。
落座之后,太夫人便开门见山道:“你平日公事繁忙,我也不白费时间跟你绕圈子了。昨日盈儿来了府里,谅必你也已经知道了此事。”
侯爷神情一僵。
母亲真是人老昏愦了,竟将杜家那丫头带来了侯府。
他不动声色地压下杂乱的思绪,道:“母亲想念外孙女,儿子明白。”
太夫人却瞧不得他跟她打马虎眼,冷着声音道:“盈儿是我外孙女,我自是想念的。”
她睨了他一眼,等他发话,但侯爷只是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看似恭敬,却分明是一句话不多说,一步路不多走的路子。
太夫人暗暗冷笑。
行哥儿倒是跟他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一个赛一个地心机深重!
“云家那丫头嫁进我们侯府也有些日子了”太夫人突然换了话题,“我看着她真是哪哪哪都当不得我们侯府的少夫人,家世,门第一样都没有,依着我的意思,倒是叫行哥儿休了云家那丫头,也免得我们整个侯府被人耻笑只能娶个腿脚不好的!”
侯爷拧着眉头:“母亲说笑了。云初虽说没有家世门第,但品行端正,自嫁入府里,一直尽心侍奉公婆、晨昏定省,待行哥儿也很是细心,没一丝过错,母亲怎好叫行哥儿休了她,说出去别人也只会觉得我们侯府待人刻薄!”
太夫人闻言,只觉得胸口发闷,想要反驳几句,却又找不到反驳的话来。
半晌,才咬牙点头道:“好,不休便不休,但我们侯府的世子夫人总得是家世显赫、温柔敦厚之人。”
“母亲这话是何意思?”
“什么意思?!”太夫人直问到他脸上,“意思就是让行哥儿娶了盈儿当平妻。盈儿是什么身份、云家那丫头又是何出身?让她跟盈儿平起平坐,已然是委屈盈儿了。”
侯爷忍着心里的烦躁抿了口茶。
还委屈盈儿了呢,只要他在一日,就绝不会让杜盈盈嫁进这个侯府。
也不想想杜家现如今处于何种境地,跟杜家扯上关系,后患无穷。
至于云家那丫头,当初那姓云的逼婚,他堂堂北定侯,却被逼得遂了对方的愿,折了自己一个儿子,娶个商户之女进门,让外头人表面夸北定侯府知恩图报,背后笑话北定侯府的世子娶了个出身门第都不相配的商户之女。
可纵使外面人再笑话侯府,他也绝不会叫行哥儿休了云初。
第三十二章
在云初救下行哥儿之前,杜家又旧话重提,话里话外都透着想要两家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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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的意思,只是那时他已隐隐察觉出圣上有了动东宫的念头。
圣上会不会就此废了太子暂时还不好说,但太子想要坐稳他的太子之位,怕是难。
杜家的大女儿是太子身边的良娣,跟杜家的二姑娘结亲就意味着站队太子。
旁人尚且会如此猜测,何况是疑心颇重的圣上。
虽不愿跟杜家联姻,可妹妹柔儿主动提议让两家结亲时,他没敢把话说得太绝,只含糊了几句便应付过去了。
他倒不是怕得罪了杜家,而是怕惹恼了杜家背后的太子,怕太子看出他的小心思。
圣上除了太子,膝下还三个已及冠的皇子,若当真废了太子,另立别的皇子为太子便也罢了,可倘若圣上不废太子,而太子坚信北定侯府不愿跟杜家结亲,只是因为认定他坐不稳太子之位,或甚而疑心北定侯府想要站队支持其他皇子,那可就不妙了。
可太子怎么想,再重要,都不如坐在龙椅上那位的意思重要。
圣上态度隐晦,暂时没有做出更多的举动,至今为止只是差了人去调查修坝贪污一事,由此举可推断出圣上是想要借此折了太子的左右臂,抑或是圣上是在为之后的废太子一事早早做准备。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杜家最后都只会成为一颗弃子,向来哪边都不站的北定侯府绝不能再跟杜家扯上半点关系。
云家逼婚,侯府明面上虽看着像是吃了大亏,实则不然,让他反倒有了由头名正言顺地回绝了杜家的亲事。
云家出身低微,实属高攀了侯府,不过人活在世上,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只是牺牲了行哥儿的婚事,却能一劳永逸地消除圣上对侯府的疑心,京城谁不夸他们北定侯府是知恩图报的。
侯爷的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堂堂北定侯府,难不成还真对付不了一个商贾之家,任凭那姓云的说什么便是什么吗?
说到底,不过是那姓云的的逼婚时间刚刚好,娶云家姑娘可谓是一举多得。
母亲要行哥儿休了云初是她脑子糊涂,但他可不糊涂。
若真遂了母亲的愿,遭罪的可不仅仅是云初,到时候侯府定会被人戳脊梁骨。
母亲到底只是个内宅妇人,不知朝堂上的那趟浑水有多深,光想着给自己的外孙女寻个好归宿,很多事却考虑得不够周全。
不过母亲素来是个不听劝的,光凭他嘴上劝她几句,母亲定然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等了许久都没等来侯爷的回应,太夫人眉眼间多了点不耐:“盈儿跟行哥儿的事,你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侯爷俯首做恭敬状:“母亲说得是,只是兹事体大,还望母亲能体谅儿子,容儿子考虑考虑再作定夺。”
太夫人本就没指望马上了结了此事,见这会儿侯爷已有些松口的意思,心里舒坦了些,面上便露出了几分笑:“罢了,知道你做事向来不爽快,我也不为难你,容你考虑几天便是。”
“多谢母亲体恤。”
太夫人摆了摆手:“你跟行哥儿想怎么处置云家那丫头我不管,只是一点我可得提醒你,盈儿可是柔儿的心肝宝贝,是我的外孙女,你断不能委屈了盈儿,让盈儿给行哥儿当妾室!”
领了十仗的姚嬷嬷只休息了一天,便勉强起床收拾好了箱笼。
隔日一大早,姚嬷嬷便告知众人,她年纪一大把了,便斗胆求了世子爷允她辞了府里的活,跟着儿子一家一道去外地过日子。
她一心护主,素来总防备着各房里的主子和丫鬟婆子们,是以虽在府里当差多年,却几乎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人,何况侯府多的是当差的下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故而姚嬷嬷编出这番说辞,也没人太过在意,不过随口向她道了声‘有福气’,便丢开手不管了。
这日午后,云初正埋首研读着香谱,便听见紫荆进屋说道:“少夫人,姚嬷嬷这会儿正在屋外候着,说是她明日便要离府,今日过来是想跟少夫人您辞行呢。”
白皙的指尖划过书页,云初沉吟了一瞬,合上手中的香谱,抬首道:“让她进屋说吧。”
紫荆应声退下了。
玉竹见屋里只有云初和青竹,便弯腰附耳提醒云初:“少夫人,那姚嬷嬷此番过来,会不会……?”
姚嬷嬷和太夫人屋里的春兰里应外合,偷偷给少夫人灌下一碗碗避子汤,这笔账她还记着呢。
说什么想要跟少夫人辞行,那姚嬷嬷不会是想趁着最后的机会,再害少夫人吧?
云初连连摇头道:“我既是已对她生了疑,便不怕她再动什么歪心思,何况她就要离开侯府了,且听听她要说什么再作打算。”
玉竹见云初心里已有了计较,便放心了些,待姚嬷嬷跟在紫荆的后头进屋时,玉竹面上已恢复了镇静。
姚嬷嬷上前行了个礼,脚步却有些蹒跚:“老奴见过少夫人。”
云初淡声道:“姚嬷嬷坐吧。”
姚嬷嬷正襟危坐地看着云初,眼中比之平日多了几分敬重:“今日老奴过来叨扰少夫人,是有一桩要紧事想要跟少夫人说。”
云初脸上仍淡淡的:“姚嬷嬷但说无妨。”
姚嬷嬷打量了眼立在云初身后的玉竹和青竹,欲言又止。
云初会意,薄唇勾出一个弧度,对两个丫鬟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
玉竹和青竹交换了个眼神,便默默退下了,疑心姚嬷嬷要谈的定是什么隐秘之事,忙守在屋门外,免得被旁人偷听了去。
见两个丫鬟离开了屋子,姚嬷嬷起身,俯身对着云初跪下了。
云初纹丝不动,缓声问道:“姚嬷嬷这是做什么?”
姚嬷嬷低垂着头望着地面:“老奴愧对少夫人,一时糊涂伙同旁人害了少夫人。”
云初心下明白,姚嬷嬷说的理当就是避子汤一事了。
“老奴鬼迷心窍,明知旁人在少夫人喝的汤药里放了凉物,意欲绝了少夫人的子嗣,却未曾出言提醒过少夫人半句,甚而老奴还总劝着少夫人喝下那避子汤,老奴实在愧对少夫人。”
云初微微敛眸:“姚嬷嬷今日为何又愿跟我坦言相告?”
“当日少夫人您嫁入侯府,老奴心里只替世子爷觉着抱屈。老奴以为,您只是商户之女,在仕途上帮不了世子爷半分。世子爷东南竹箭,锦绣前程,哪个名门闺秀娶不得?”
世子爷是个有志气的,原是她昏聩了,竟想着世子爷能依靠他妻子娘家的势力步步高升。
“此是一层缘故,此外便是您和您的娘家人。当日云老爷来侯府,真是让人见识了什么叫蛮横无理,胡搅蛮缠。老奴想着,若是哪日您诞下子嗣,世子爷的孩儿便得叫您父亲一声外祖父,这样挟恩图报,居心不纯的人却成了孩子的外祖父,叫世子爷情何以堪?
“是以老奴虽瞧出那一碗碗汤药皆是放了避子之物,却未曾点醒过您。老奴罪无可辩,老奴没脸求得少夫人的原谅,今日过来,只是想在离府之前跟少夫人说些真心话,不愿再由着旁人害了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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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嬷嬷起来说话吧。”
姚嬷嬷仍跪地不起:“世子爷心存善念,得知老奴犯下的罪过后,并未将老奴发卖,而是命老奴近日便离开侯府,老奴无颜在听雨居继续伺候世子爷和少夫人,明日便会回老家。
“老奴知道少夫人身边的青竹姑娘和玉竹姑娘待少夫人一片忠心,且做事很是稳妥细心,听雨居有她们在,老奴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少夫人是个聪慧的,应该能领会她话里的意思。整个侯府,除了世子爷,以及少夫人身边的青竹姑娘和玉竹姑娘,少夫人谁都不该轻信半句。
云初默默打量着跪在她面前的姚嬷嬷。
她不满姚嬷嬷不曾阻拦过太夫人差人送来的避子汤,即便姚嬷嬷不敢为了她得罪了太夫人,既是瞧出来那汤药透着蹊跷,好歹也该提醒她一二或是将那汤药偷偷倒了,又怎能任凭太夫人一次次地暗中对她下毒手。
可她心中再怨姚嬷嬷,却也清楚避子汤一事,太夫人和姚嬷嬷谁更罪恶深重。
“姚嬷嬷还是起来说话吧。”
姚嬷嬷应了声“是”,扶着绣墩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
云初睃了她一眼,只见姚嬷嬷的右手上赫然少了一根小指。
姚嬷嬷依旧低垂着头,将右手藏匿于身后,轻声说道:“老奴犯了大错,原是该罚的。”
云初有些了然地收回目光。
姚嬷嬷是府里的老人了,倘若她会犯下什么大过错,想必就是避子汤一事了。
想要让她喝下避子汤的是老夫人,若说责罚姚嬷嬷的是老夫人,自然是说不通的。责令姚嬷嬷断根手指的人,定是裴源行无疑了。
只是,裴源行怎会因避子汤的事去罚姚嬷嬷?
她自然不会以为裴源行是为了她而罚姚嬷嬷。
他应该是容不下擅自做主的下人吧。
沉默间,姚嬷嬷又恭恭敬敬道:“老奴今日来,是觍着老脸想求少夫人答应老奴一件事。”
云初压下心绪,温声道:“姚嬷嬷但说无妨。”
“少夫人刚嫁进府里没多久,有些事少夫人可能并不晓得,侯夫人并非世子爷的生母,世子爷是阮姨娘所出。如今世子爷虽在圣上面前很是得脸,外人瞧着总觉着世子爷风光无限,前途无量,但世子爷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老奴比谁都清楚,世子爷在侯府过得甚是艰难。
“老奴说句大不敬的话,世子爷虽是侯爷的儿子,可若非世子爷自己争气,在战场上立过大功,又养在侯夫人名下多年,侯爷也未必会向圣上递上折子请封他为世子。”
府里姨娘众多,且各有各的本事,阮姨娘又素来是个老实胆小的,在侯爷面前从不如旁的姨娘得宠,连带着侯爷也从未将世子爷放在心上。若非侯夫人刚好没了自己的儿子,且之后阮姨娘也跟着去世,侯爷怕是这辈子都记不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老奴冷眼瞧着这些年,侯夫人虽不曾刻薄过世子爷,但面上一直淡淡的,侯夫人的心里头一刻不曾把世子爷当过自己的儿子。老奴不敢怨侯夫人,老奴知道,早在律哥儿走后,侯夫人的心便也跟着他去了。”
姚嬷嬷的眼眶逐渐转红,“道理虽是这个道理,可世子爷那会儿才几岁哪,他哪懂侯夫人是怎么想的,侯爷又是何种心思,可年纪再小他也瞧出来了,兰雪堂只是他住的地方,在侯夫人跟前,他跟律哥儿终究是不同的。
“府里的那些姨娘既羡慕世子爷能被侯爷挑中养在侯夫人的房里,却又觉得世子爷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再怎么寄养在侯夫人的名下,骨子里不还是个身份低贱的最不受宠的妾室生下的庶子。”
姚嬷嬷捻着帕子擦了擦眼泪,“姨娘们仗着侯爷宠爱,明着暗着几番对付世子爷,世子爷明知她们不怀好意却又能如何,知道便是闹到了侯爷跟前也讨不到半点便宜。
“老奴是亲眼瞧着世子爷如何隐忍着一路走过来的,是以老奴总盼着世子爷能娶个有能力扶持他的妻子,让世子爷能在府里过得轻松些,这才一时犯了糊涂伙同旁人害了少夫人。”
她抬起头,一脸恳切地看着云初,“少夫人,世子爷是老奴奶大的,老奴虽愚笨却也看得出来,世子爷嘴上虽不说,可心里却是在乎少夫人的。”
她复而又在云初面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老奴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无颜开口求少夫人什么,但老奴还是斗胆恳请少夫人能念在世子爷他一生孤苦伶仃,莫要让世子爷再如先前那般过得如此悲苦。
“老奴余生都会吃斋念佛,乞求佛祖保佑世子爷跟少夫人能过得和和美美,老奴今生别无他求!”
云初起身扶起姚嬷嬷,淡淡道:“姚嬷嬷的话我已明白,姚嬷嬷回了老家后,便好好过日子吧,府里的一切就莫要再去理会了。”
只怕姚嬷嬷是没法如愿了。
她终归是要离开裴源行、离开侯府的。
姚嬷嬷不疑有他,又细心叮嘱了几句,便打算退下了。
还未走到门前,姚嬷嬷忽又折回到云初面前,低声道:“除了太夫人,还请少夫人多多提防侯夫人。”
云初听得云里雾里,晃神间,姚嬷嬷的身影已消失在屋门外。
一早,刚在饭桌前坐下,紫荆便进屋来禀:“少夫人,适才侯夫人屋里的香堇过来传了话,说是今日侯夫人身子不适要卧床静养,已免了众人的请安。”
云初拿筷子的手一顿,心里不免觉着有些意外。
昨日去兰雪堂请安的时候,侯夫人看着还是身体安康的样子,怎地一日不见便病倒了?
既是婆母病了,她合该去侍疾的。
况且前世福佑寺的沙弥为何临时调换厢房,此事又当真是否跟侯夫人有关,她也想趁便打探打探。
云初简单用过了早膳,换了件衣裳,便带着青竹一道去了兰雪堂。
丫鬟撩了帘子,云初进了屋,便看见侯夫人屋里的一等丫鬟香堇面色凝重地从她身旁经过,见是少夫人来了,向来待她恭而有礼的香堇只朝她胡乱行了个礼便匆匆忙忙地走开了。
许是侯夫人教导有方,这侯府上上下下一大群人里,也就兰雪堂的丫鬟婆子们待她还算恭敬。
看来侯夫人当真病得不轻。
云初一壁沉吟着,一壁掀帘进了内室。
侯夫人身边的何嬷嬷看到云初来了,忙招呼道:“少夫人,您怎么过来了?”
“听下人说母亲今日身子不适,我过来看看,兴许能帮着做些什么。”
何嬷嬷眸中带了点真诚的笑:“少夫人有心了。”
何嬷嬷在床榻前摆了张绣墩让云初坐下,自己垂手侍立在一旁。
云初看着阖眼躺在床榻上的侯夫人,低声问道:“可有找大夫瞧过了?”
何嬷嬷目光躲闪了一下,语气莫名透着点虚:“夫人这是……这是老毛病了,倒也无甚大碍,喝过药睡一觉便好了。”
云初只作瞧不见她的异常,又轻声问了句:“可喝过药了?”
这回何嬷嬷回话明显爽快了些:“回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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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方才香堇已差人抓药去了。”
云初颔首道:“那便好。”
何嬷嬷见屋里有云初看着,又想着侯夫人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心里惦记着还有好些事情没做,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屋子。
云初坐在床榻前,静静地打量着侯夫人。
屋里一时安静得可怕,只听得见侯夫人清浅的呼吸声。
侯夫人睡得并不安稳,挺秀的细眉始终皱着,面色苍白如纸,无一丝血色。
心中终是有些感激侯夫人平日里待她多番照顾,云初心下不忍,拿起帕子轻轻拭去侯夫人额上冒出的冷汗。
侯夫人两眼紧闭,嘴唇微微翕动了两下,低声哽咽着。
云初心念微动,朝侯夫人面前凑近了些。
声音极轻,但她还是隐约听见侯夫人嘴里低声呢喃着:“律哥儿,律哥儿……”
云初知道,律哥儿就是侯爷的嫡长子,侯夫人的亲生儿子裴源律。
裴源律是侯府的禁忌,裴源行还只有五岁的时候,六岁的嫡长子裴源律就已因病夭折了。
侯夫人神色悲戚,一滴滴泪水从眼角处滚落下来,将枕在下面的锦枕也打湿一大半。
云初心里也不免觉得有些悲痛。
她的亲娘孟氏在三妹沁儿两岁的时候便逝世了,时隔多年,她仍想念着她,时不时会梦见她,梦见自己孩提时黏在亲娘身边的种种,每每醒来时,总觉得心里抽痛得厉害。
侯夫人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大抵也是如此。
她不忍再看下去,起身走出了内室,寻思着该去看看汤药熬得如何了。
到了外间,却见何嬷嬷迎面走了过来。
见云初面色凝重,何嬷嬷心头一紧,不由问道:“少夫人,可是发生了何事?”
“无事,我只是想去外头看看药熬得怎么样了。”
何嬷嬷吁了一口气,道:“少夫人,夫人可是醒了?”
“母亲眼下还睡着。”云初踌躇了一下,才道,“母亲许是梦见了什么,嘴里一直喊着‘律哥儿’。”
闻言,何嬷嬷的眼中划过一丝了然,悲悯地喟叹一声,喃喃自语道:“命啊。”
何嬷嬷回过神来,抿了抿唇刚要说什么,便听见内室传来了侯夫人咳嗽声,何嬷嬷顿时没了旁的心思,步履匆忙地走了进去。
云初想着主仆二人定是不喜有旁人在,索性去了屋外,看着丫鬟蹲在廊下煎药。
丫鬟转头朝她望来,笑着道:“少夫人,这里烟大味儿重,仔细熏着您了,莫如您去外间坐坐吧,这里有奴婢看着就成。”
云初笑着摆了摆手:“你放心煎药便是,无须在意我。”
丫鬟这才不同她客气了,扭头继续煎药。
云初站在原地半晌未动。
方才何嬷嬷感叹说——
命啊。
何嬷嬷指的是什么?
夭折的律哥儿?抑或是痛失亲生儿子的侯夫人?
“少夫人,汤药煎好了。”
丫鬟的声音打断了云初的思绪。
云初端着汤碗朝内室走。
刚要撩帘子,隔着帘子便听见侯夫人和何嬷嬷压低了嗓门在谈话。
声音极轻,应当是在说着私密话。
此番情形下,她不便去打断她们,何况她本就带着些私心来的,想从侯夫人身上发现些有关前世的真相,故而便静静地站在外间等着。
见侯夫人听不进劝,何嬷嬷隐忍地叹了口气,音量也跟着提高了些:“夫人,律哥儿都走了那么多年了,您合该想开些。若律哥儿泉下有知,也定不会愿意见您如此悲痛。”
侯夫人带着一丝哭腔道:“今日是律哥儿的忌日,侯爷却早已不记得了。”
“夫人,您莫要这样说,律哥儿是您的儿子,可他也是侯爷的亲骨肉。您觉着伤心,侯爷心里自然也是痛的,侯爷又怎会忘记律哥儿了呢?”
侯夫人不听劝,自顾自道:“他哪还记得律哥儿?他以为他将行哥儿送到我屋里养着,我看在行哥儿跟律哥儿长得有几分像的份上,便能忘了律哥儿,不再伤痛了。”
侯夫人抽抽噎噎了两下,语气带着几分幽怨,“他哪里懂得,我每每瞧见行哥儿那张脸,便总能想起我的律哥儿已经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夫人,律哥儿虽不在了,可您还有行哥儿和少夫人膝下承欢,我瞧着少夫人倒是个顶好的孩子,今日过来的时候,得知您病了,便留在屋里尽心侍奉着您,方才还去了屋外留心着您喝的汤药呢。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您合该想开着些,不然长期以往,于您的身子也不利啊夫人!”
屋里沉寂了下来,唯有侯夫人仍在低声地啜泣着,痛不欲生。
“夫人,且不说少夫人,就说世子爷吧。他也算是老奴亲眼瞧着长大的,他虽性子清冷,沉默寡言的,但老奴想着,他终归是在咱兰雪堂的孩子,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心里头何尝不孝顺您,不把您当作他的亲生母亲呢?”
侯夫人却恹恹地道:“行哥儿他不是我儿子!”
第三十三章
侯夫人抬眸看着何嬷嬷,眼神绝望而空洞:“我只有一个儿子!”
“侯爷自然是不稀罕我的律哥儿。”她红着眼眶,语气已然透着些歇斯底里,“反正律哥儿也好、行哥儿也罢,都是他的儿子。”
侯夫人揪着被角,“他以为什么?!他将行哥儿视为律哥儿,我便也该学他那般淡然处之,将行哥儿认作是我的律哥儿吗?律哥儿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
“我还记得那年,律哥儿才走,侯爷竟连问也不问我一声,便将行哥儿朝我屋里一塞,嘴上还说着,行哥儿是个懂事的,又刚没了亲娘,也是个可怜的,从今往后便由我来抚养,将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
“他凭什么?!”她嚎啕大哭,直问到何嬷嬷的脸上,“何嬷嬷,你说他凭什么?!假的便是假的,无论再怎么长得像,便是跟我的律哥儿长得一模一样又如何,行哥儿他永远都当不了我的律哥儿!”
何嬷嬷叹息一声,上前轻抚着侯夫人瘦弱的脊背。
她是侯夫人的奶娘,她怎会不知这些年来侯夫人心里有多煎熬。
行哥儿不讨侯夫人的欢心,侯爷又是个让人心寒的,每年律哥儿的忌日前后,总是留宿姨娘的屋里,哪还有心思记起他的发妻和已夭折多年的嫡长子。
有着三妻四妾、只图自己心里痛不痛快的男人,终究是靠不住的。
只是苦了侯夫人和行哥儿了。
云初垂眸遮住眼底的情绪,转身便要离开。
才转过身,便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幽深的凤目中。
谁能料到裴源行就站在她的身后。
云初的指尖轻蜷了一下。
也不知他在外间多久了,又听到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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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初握紧了手中的托盘,压下心底的那丝窘迫,进了内室。
听见有人进来,何嬷嬷收回搭在侯夫人脊背上的手,讪讪地看着云初:“有劳少夫人了。”
“何嬷嬷客气了,这原是我份内之事。”
何嬷嬷上前几步,殷勤地伸手接过托盘:“由老奴来喂侯夫人喝药吧。”她勉强挤出个笑,“少夫人辛苦了,此处有老奴看着便够了,少夫人还是先回屋歇息去吧。”
云初了然于胸。
何嬷嬷不愿劳烦她固然是真,恐怕也有几分不想让她窥探到侯府私密事的心思在的。
云初来到床榻前,向靠在迎枕上的侯夫人屈膝行了个礼:“母亲,您好好静养,初儿就先退下了。”
侯夫人极轻地点了点头,面容仍带着几分憔悴:“快回去吧,这里有何嬷嬷伺候就行了。”
云初掀帘走出内室,裴源行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仅怔忪了一瞬,便与他擦身而过。
再过不久她便要离开这个侯府,府里的恩恩怨怨她管不了,也与她无关。
她径直回了听雨居。
踏进院门,留在听雨居的玉竹便向她迎面走来。
她扶着云初进了屋,不解道:“少夫人,世子爷没跟您一道回来吗?”
云初脸上的疑惑一闪而过:“他为何要跟我一道回来?”
“少夫人,您有所不知,今早您去了兰雪堂没多久,世子爷便回了听雨居,见您不在屋里,便问奴婢您去了何处,奴婢说紫荆方才已传了话,侯夫人身子不适,少夫人去了兰雪堂侍疾。世子爷听奴婢如此说,转身便离开了听雨居,奴婢还以为世子爷是去兰雪堂找您去了。”
云初顺势朝身后的方向望去,想起了僵立在外间的那道身影,静默片刻才开口道:“他……留在了兰雪堂。”
玉竹点了点头道:“少夫人说得有道理,侯夫人是世子爷的母亲,侯夫人病了,世子爷服侍病中的侯夫人也是应当的。”
云初不欲多谈此事,淡声道:“这会儿觉着有些干渴,替我倒杯热茶过来吧。”
玉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憨憨一笑:“奴婢这便去给您倒茶去!”
云初在临床的大炕上坐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不知裴源行找她是有何事。
今日她去侍疾,其实是带着几分私心去的,没想到侯夫人一时悲伤过度,竟说了好些她不知道的事。
前世福佑寺烧的那场大火,还有被人从外面锁死的门窗,皆证明了她死于那场大火绝非意外,而是蓄意被人害死的。
跟她调换厢房的不外乎是太夫人或是侯夫人。
今日她看到素日里端庄温柔的侯夫人,因着律哥儿的缘故,生生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她算是看出来了,侯夫人多年来一直甚是思念她的亲生儿子,半点不喜养在她屋里的庶子裴源行。
饶是这样,她还是琢磨不透这一切跟她死于福佑寺那场大火又有何关系。
可倘若就此认定想要害她性命的不是侯夫人而是太夫人,却又有个说不通的地方。
先前青竹已查明了偷偷给她送来避子汤的是颐至堂的一等丫鬟春兰,春兰敢这么做,自然是因为背后有太夫人在指使她,就连裴源行的乳娘姚嬷嬷也亲口承认了避子汤乃是太夫人所为。
太夫人给她下避子汤已有一段时日了,无非就是太夫人想要阻止她为裴源行诞下子嗣。
太夫人有多厌恶她、太夫人的手段有多心狠手辣,她自然是领教过的,可即便如此,若说太夫人想要害她性命,她还是有些没法相信。
倒不是她认为太夫人做不出这阴毒之事,只是谅必太夫人也不是个傻的,又怎会做出多此一举的事来。
既是已经在打着绝她子嗣的念头了,待再过些时日,太夫人大可拿她无子一事治她个七出之罪,顺理成章地叫裴源行休了她,一旦腾出了正妻之位,不就能让盈儿姑娘堂堂正正地嫁进来了吗?
拿子嗣一事作为休妻的理由,甚至还不用脏了太夫人自己的手。
这笔账,精明如太夫人,又怎会算不清楚呢……
天色黑得极快,酉时屋里便已掌了灯。
裴源行仍未归来,云初也不再等他一道用饭,吩咐下人摆了饭,独自用了晚膳。
沐浴过后,她看了一会儿香谱便睡下了。
心里还在琢磨着前世的那场大火,翻来覆去了几次却依旧难以入眠。
睁眼间,瞧见床幔前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
她微一怔神便反应过来,应该是裴源行回来了。
她阖上眼,翻了个身背对着床外佯装已经睡了。
很快净房里便响起了水声。
片刻后,水声止住了,由远及近响起轻弱的脚步声,裴源行抬手掀开了床幔,轻手轻脚地躺了下来。
清冽的沉水香从她身后袭来,清浅的呼吸拂过她的耳畔,下一刻他便伸开手臂拦腰抱住了她,轻轻地将她揽入怀里。
云初顿时浑身一僵。
他倒没有半点做那档子事的兴致,只是将头埋在了她的颈窝处。
慌乱了一天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他缓缓闭上了双眸。
姨娘死了,将他一个人丢在了侯府;
连多年来将他视为己出、如眼珠子般护着他的姚嬷嬷也背叛了他;
而侯夫人,更是一刻都不曾将他当作过她的儿子。
他自嘲地勾了勾唇。
幼年时的他还是真是蠢啊,好久后才意识到他不过是父亲强塞给嫡母、替大哥孝顺她,却多年来都没能讨得嫡母半点欢心的替身罢了。
他眼眶逐渐转红,忍不住将怀里的人儿愈发抱紧了些。
初儿,别离开我。
即便为了前世的事怨着我、恨着我,也千万千万不要离开我。
身后的男人牢牢地将云初圈在怀里,抱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奇怪的很,裴源行分明一句话都没说,云初竟还是能感觉到自己被一股浓浓的哀伤萦绕着。
她一时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定是今日侯夫人说的那些刺心话伤到了他。
裴源行的大哥夭折,最悲痛的必然是侯夫人。
她失去了自己的亲骨肉,自己的夫君竟将他跟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塞她屋里,妄想着凭那孩子一张神似的脸就能取代侯夫人心中的律哥儿。
侯爷这般行事,既伤了侯夫人的心,又将裴源行置于何地?
侯夫人每每看到裴源行那张脸,只会逼迫她回想起,裴源行还好端端地活着,她自己十月怀胎的律哥儿却早已去了,府里的人,乃至于律哥儿的父亲,都早已将律哥儿忘得一干二净。
这叫侯夫人如何能不怨、不恨?
侯夫人是无辜的,更遑论当时才年仅五岁的裴源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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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个年纪,又只是侯府里的庶出儿子,他又能作什么主?
刚失去了自己的亲娘不久,又被侯爷利用生生成了律哥儿的替身,被侯夫人无视和不喜。
云初的眼里莫名覆上一层水雾。
她自己也说不清她是同情裴源行的处境多一点,还是因着同病相怜的缘故替他觉着难受。
跟他一样,她也是个爹不疼、后娘不爱的人。
三妹妹沁儿两岁的时候,她的亲娘孟氏就逝世了,没过多久,父亲便娶了邢氏当继室。
父亲本就是个有野心的,自从有了四弟弟后,他更是一心想着朝权势靠拢。在他眼里,他和原配养育的三个女儿都只是他用来替自己谋利的工具,至于他的女儿是否在夫家过得艰难,他是半点都不在乎的。
大姐姐是这样,她自己亦是如此。
如今看来,只怕裴源行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云初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睡意渐浓,眼皮慢慢耷拉了下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好生奇怪,此次她竟梦见了向来不待见她的太夫人。
太夫人阖眼躺在床榻上,没了平日里的威风,面上无半分血色,苍白如纸,若非丫鬟春兰跪在床榻前拿着热帕子细细地擦拭着太夫人的脸颊,只怕任何人瞧来,都会觉得太夫人已去。
太夫人屋里伺候的冯嬷嬷扭头问道:“季太医,您觉得太夫人的病还有得治吗?”
季太医撩了一下他的白胡子:“太夫人年事已高,此番又受了惊吓,况且中风之症本就急不得,老夫这便在药方子里再添几味药,你们熬了药后细心喂太夫人喝下,平日里好生伺候着,余下的……”季太医瞥了眼躺在床上的太夫人,叹息道,“便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闻言,站在屋里的一个丫鬟低呼了一声,随即又拿起帕子掩住了唇。
冯嬷嬷脸色微变了一瞬便又恢复了镇定,态度恭敬地将季太医送至院门外。
她回到屋里,赫然已变了一副面孔,走到仍旧拿着帕子掩着唇的丫鬟面前,目光在她身上来回逡巡,厉声呵斥道:“你个贱蹄子,刚才在嘀嘀咕咕些什么呢,可是打量我年岁大了,耳朵不好使听不见了吗?”
丫鬟吓得面如土色,诚惶诚恐道:“冯嬷嬷真真冤枉奴婢了,奴婢并不曾嘀咕过什么。”
冯嬷嬷一口啐在了她的脸上,横眉冷竖道:“还敢狡辩?是不是见太夫人病了,没人管着你们了,你们便没了顾忌,一个个地都敢在背后议论主子,莫非是想要翻天了不成?”
丫鬟自小便在颐至堂当差,自然是知道冯嬷嬷的手段有多厉害的,见冯嬷嬷发了怒,忙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不敢,奴婢真的不敢哪。”
冯嬷嬷丝毫不为所动:“我看你这个贱蹄子敢得很。我告诉你,太夫人若是一切安好那便罢了,倘若太夫人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去侯爷面前告你一状,说你在背后道太夫人的是非,定要将你发卖了赶出侯府!”
丫鬟吓得直哭,自认辩不过冯嬷嬷,忙不迭地磕头道:“冯嬷嬷息怒,奴婢下回再也不敢了,求您宽宏大量,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冯嬷嬷怒目看着跪在地上的丫鬟,扬声唤来了守在屋外的婆子,指着丫鬟命令道:“把这贱蹄子拉出去杖打二十大板!”
丫鬟被几个结实粗壮的婆子一路拖着出了屋子。
春兰替太夫人擦拭过身子,被冯嬷嬷挥手命她退下了。
屋里一时只剩下了太夫人和冯嬷嬷主仆二人。
冯嬷嬷膝盖一软,直愣愣地在床榻前跪下,一面哭,一面对着仍昏迷不醒的太夫人诉苦道:“老夫人哪,您赶紧醒来瞧瞧老奴吧,您一天天地躺着不吃不喝的,老奴怕您身子撑不住啊。”
她抹了抹泪,叹息道,“谁承想好端端地只是去福佑寺烧个香,怎就突然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了?听雨居那个瘸子没了便没了吧,不过是贱命一条,堂堂北定侯府的世子爷,还怕娶不到更金贵的妻子了吗?”
她抬起一双泪眼看着太夫人,“老奴是替太夫人您觉着憋屈啊,老奴这几日想破了脑袋都想不明白,怎就会在太夫人您的床底下发现了那块手绢。”
她用力捶打了几下自己的腿脚,“若那日老奴警觉点,早些发现端倪,兴许福佑寺走水的时候,您床底下的那块手绢就不会被人瞧见了,更不会招来那么多人过来看热闹。
“那日寺庙里一片混乱,此事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现如今整个京城都在传闻,说太夫人您守寡多年耐不住寂寞,嘴上说是烧香祈福,实则是为了偷汉子,巴巴地赶来福佑寺见情郎。太夫人,您听听,这是人说出来的话吗?”
她用手背抹去了脸上的泪痕,泣不成声道,“那些人的心肠怎就如此坏哪,莫说老奴在您身边伺候多年,老奴最清楚太夫人您不是这样的人,便是想到您的身份和年纪,那些人也不该在背后如此诋毁您的名声啊。只在床底下找到一块不知从哪弄来的手绢,连查都不查问清楚,张嘴便胡乱编造一番,也不怕哪日去了十八层地狱被拔了舌头!
“老奴没用,没能护住太夫人您的清誉,也没能查出您是被何奸人所害,害得您气得病倒在床上。太夫人哪,您赶紧醒过来吧,您放心,一旦抓住那奸人,老奴一定替您将他/她活活打死替您出气!”
她越说越气,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脸上已带了几分狰狞,瞧着甚是可怕骇人。
云初心头一跳,猛地自噩梦中醒来。
第三十四章
卷翘的眼睫不停地轻颤着,云初缓了几息才回过神来。
梦里的太夫人受了惊吓,大病一场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若当真有过此事,那定然发生在众位女眷去福佑寺烧香祈福之后。
寺庙里的那场大火将她烧死在火海中,她不知原来那日太夫人的厢房里还发生了旁的事,为着一块掉在床底下的手绢坏了太夫人的名声。
冯嬷嬷顾及着太夫人的颜面,把话说得很是隐晦,不过能让旁人认定太夫人耐不住寂寞,猜疑她去福佑寺是为了私会她的情郎,那么在太夫人房里被发现的手绢上定是绣了不堪入目的东西。
因着家世和盈儿姑娘的缘故,太夫人素来嫌她碍眼,人前人后总百般羞辱她、责罚她,还伙同姚嬷嬷骗她喝下了那一碗碗的避子汤。
她心里虽恨透了太夫人,可一码归一码,说太夫人去福佑寺其实是为了偷汉子,这种无稽之谈她是没法信的。
既然如此,那么在她床下拾到的那块手绢便只能是别人扔在那里的,太夫人规矩颇多,性子又倨傲,旁人想要随意进入她的房里,是万万做不到的。
假使把人往坏处想,那块手绢倒更有可能是某人趁着太夫人不在屋里的时候,悄悄潜入厢房将手绢藏在了床底下。
那块手绢若是在别处找到的,兴许她还不会由此认定那人是故意而为之,可偏巧是在床底下发现的手绢,若是手绢上还绣着不堪入目的东西,第一便会让人联想到此处有过香艳之事。
可如此一来,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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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虽是最终得逞了,可他/她费尽心机想要陷害一位老夫人以坏她名声,图的又是什么?
一个守寡了多年的老夫人,纵使再耐不住闺中寂寞想要跟人偷情,但凡有些脑子的,便绝不会选择在观音生辰之日做出这等龌龊事。
此事无论如何思量,都令人觉得难以置信。
先撇开此事牵扯到的是北定侯府的太夫人还是旁的什么人不提,单说这种闺房里的隐秘之事,的的确确最是招人非议。
若是想要污了谁的清誉,从此处下手最是方便。从梦里的情形看来,那人做下此等勾当后,太夫人果真被气得病倒在床上,她在外头的名声也算是毁了,只怕整个京城的人都已得知了那日在福佑寺闹出的传闻。
若说将手绢偷偷藏匿在太夫人床底下的那个人,打从一开始便抱着陷害太夫人的目的,那么他/她还真的算是得手了。
云初柳眉微微蹙起,心中的疑惑更甚。
且不论那人毁了太夫人的名声能捞到什么好处,光说太夫人那么一大把年纪了,真有人会信了她是来寺庙偷情这套说辞吗?
她睁开双目,怔愣地看着帐顶。
或许众人并不十分在意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前世她自己,就因盈儿姑娘设的局被人诬陷了两回,她虽声辩过,可是无人愿意信她半分,是以那块手绢是否真是太夫人的,太夫人是否真是来福佑寺与人私会的,也未见得有多少人会去在意。
眼下她更想要弄明白的,是前世在福佑寺,跟她调换厢房的究竟是太夫人还是侯夫人。
假如跟她调换厢房的的确就是太夫人,那么太夫人用来歇息的那间厢房原本就是给她准备的,这也解释了为何后来她住的那间厢房,比今生住的那间要敞亮奢华得多。
若将手绢偷偷藏匿在厢房里的那人,真正想要陷害的是她而非太夫人,众人在她床底下发现那块手绢又会是怎么一个情景?
接下来全京城便要传闻她是如何的狐媚子,趁着侯府众位女眷去福佑寺烧香祈福的档口,与个外男偷偷幽会。
她年纪尚轻,虽只是商户之女,却长得还算有几分姿色,在侯府又不被自己的夫君所喜,且几番被太夫人指着鼻子骂她心肠歹毒。
担着这样的坏名声,被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吧……
因心里藏着事的缘故,云初几乎彻夜未眠,次日一早去兰雪堂给侯夫人请安时,顶着眼底的一圈青黑步入屋内。
刚进屋,便看见杜盈盈已赶在她前头来了兰雪堂。
侯夫人见她神情萎顿,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禁不住问道:“初儿,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昨晚没睡好?”
云初敛了敛眸,含糊其词道:“谢母亲关心,昨晚许是睡前喝了一杯浓茶,所以这才没睡好,倒劳母亲忧心了。”
侯夫人颔首道:“没事便好。熬夜伤身,下回可莫要再喝浓茶了。”
“母亲说的是,初儿记下了。”
云初在侯夫人面前算是勉强掩饰过去了,可落在杜盈盈的耳中,便是另一番意思了。
侯夫人昨日还病着,今日勉强打起精神料理着府里的中馈之事,身子终究还是有点虚的,跟两个晚辈略微闲聊了片刻便觉得乏了,叮嘱了几句便放她们回去了。
莫说云初还记着前世的那些事,自然没半点想要结识杜盈盈的念头,光凭她跟杜盈盈的性子,本就处不到一块儿去,加之今日鲍掌柜要来回话,是以刚走出兰雪堂的院门,云初连寒暄也懒得跟杜盈盈寒暄一下,便带着丫鬟转身离开了。
杜盈盈神色复杂地盯着她离开的背影,紧紧抿了下唇。
她不过是想跟云初搭讪几句,借此试探一下云初究竟是何等人物罢了,谁承想云初如此不识抬举,竟对她视而不见。
不过是个商贾之女罢了,也敢对她摆架子!
丫鬟琥珀见杜盈盈愣愣地望着前方不挪步,低声问道:“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杜盈盈看向琥珀,扯了扯嘴角:“无事。我只是在想,少夫人昨日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抑或是……”她故意拖长了尾音,才道,“跟侯夫人有什么龃龉。”
琥珀面露不解:“姑娘,您定是多虑了,奴婢瞧着侯夫人跟少夫人的关系倒是极亲厚的。要奴婢说呀,光瞧今日屋里头的光景,她们俩不像是婆媳,反倒有点像是母女俩呢。”
“是吗?那兴许是我多心了。”
杜盈盈细眉一跳,指尖缠着锦帕绕了一圈又一圈,若有所思道,“我冷眼瞧着,侯夫人待少夫人倒是极好的,适才见少夫人面带倦容,想着少夫人许是昨晚没睡好,侯夫人便多问了少夫人几句。倒是少夫人,回话的时候怎地态度如此含糊,不是平白害得侯夫人更要替她担忧了吗?”
琥珀拍了拍手,夸赞道:“还是姑娘心细,方才奴婢也在屋里,奴婢可是半点没瞧出来什么不对劲呢。”
杜盈盈嗔怪地横了她一眼:“哪是我心细了,不过是瞧见了,便跟你多嘴闲聊几句罢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想着,侯夫人是少夫人的婆母,少夫人待婆母这般敷衍,终归有些不大好。假使侯夫人是个心宽的倒还好,若是个多心的,少夫人在夫家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琥珀也不是个聪明的主,却特别自作聪明,听主子如此说,忙笑吟吟道:“姑娘就是心善,惯爱操心旁人的事。其实要奴婢说呀,姑娘大可不必忧心少夫人的事。”
她扭头打量着四周,见四下无人,才继续道,“依奴婢看,定是因为昨晚世子爷兴致太高了些,少夫人今日才会一脸困倦,侯夫人定然也是知道些的,又怎会怪罪少夫人呢?”
杜盈盈神色微凛,喃喃重复了一遍:“兴致太高了些?”
她怔忪了一下,待瞧见琥珀的脸色,才反应过来琥珀是在暗指什么。
杜盈盈将手中的锦帕揉捏成一团,一股夹杂着酸涩和妒恨的情绪在心里泛起。
声音瞬间梗在了喉间,她沉默了几息,才矢口否认道:“怎么会?”
“姑娘您有所不知,在听雨居当差的玉兰说,世子爷瞧着冷心冷面的,心里倒是极宠少夫人的。”琥珀骤然压低了嗓门,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听玉兰说呀,每回……听雨居值夜的下人总得送三回热水进屋才行,天色将将要亮了,屋里头的两位主子才歇下呢。”
杜盈盈虽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却因着姐姐是太子身边最得宠的良娣,在自家娘家的时候也没少从母亲口中听到些闺中密事,是以下人为何会在夜间一趟趟送热水进屋,她自然是知道个中的原因的。
她紫涨着一张脸,满肚子的怒气找不到发泄口,只能尽数撒在琥珀的头上。
“你个蠢货,旁人屋里的私密事,你大声嚷嚷什么,也不怕被人听见了笑话!”
琥珀哪猜得到杜盈盈心里的憋闷和怨愤,以为是自己一时嘴快失了分寸惹得主子动怒了,面上讪讪的,半垂着脑袋不敢再吱声了。
杜盈盈咬牙瞪了她一眼,恹恹地回了颐至堂。
她推说自己头疼,进了屋便有气无力地倚在床头迎枕上,眉宇之间满是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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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之色。
她将琥珀说的话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几遍,继而又想起了她姐姐先前叮嘱过她的那些话。
杜家大姑娘杜媛媛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又仗着自己在东宫得了太子的专宠,认为自己是有些能耐在身上的。姐妹俩虽鲜少有机会见面,可每逢见面,杜媛媛总不忘叮嘱自家妹妹一番,生怕她嫁了人后在夫家吃亏。
杜盈盈兀自记得上回她们见面时,姐妹俩之间的私密话——
“盈儿,听姐姐一句劝,一个女人若是家世不够高,想要在夫家立稳脚跟,帮娘家谋利,夫君的宠爱是顶顶要紧的。
“咱家虽说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家,可是和太子妃的娘家比起来自然是差远了。不是我说话张狂,家世再高又如何,到了东宫,还不是太子殿下说了算。太子殿下纵使表面上再敬重太子妃又如何,不过是为了太子妃娘家的势力敷衍她!
“现如今我有幸怀上了,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跟太子妃诞下的嫡子自然是不能比的,可无论我日后生下来的是男是女,总归要比那些没有子嗣的强多了。说句不好听的,万一哪日我人老珠黄、失了太子的宠信,我也总算是有个孩子傍身了,日子即便过得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
思绪逐渐回笼,杜盈盈转而又想到了听雨居的云初。
兴许云初跟姐姐一样,也打着同样的念头,深知自己娘家身份低微,趁着自己刚嫁进门还没多久,想着眼下源行哥哥的热乎劲还没过,便做出千娇百媚之态,夜夜勾着源行哥哥行那云**雨之事,让自己能尽早有个子嗣傍身,他日即便被夫家所不喜,也不至于被源行哥哥休了成了下堂妇。
杜盈盈鄙夷地嗤了一声。
她忽而又想起那日立在颐至堂院子里的那道挺拔的身姿。
那时她初来乍到,坐在屋里跟外祖母聊着家里的近况,无意间透过支起的窗子窥见裴源行温柔细致地帮云初整理着衣襟。
男人俊朗挺拔,通身有种咄咄逼人的美。
早些年她便从母亲的口中听说过,北定侯府的二少爷裴源行,虽是庶子出身却被认作嫡子,自己又争气,还未及冠,便已在战场上立了大功,还继承了侯府的世子之位。
那时她听了还觉着有些不以为然,被认作是嫡子又怎样,当上了侯府的世子爷又如何,若是个丑的、气质欠佳的,即便将他夸得天花乱坠,她也断不会动心的。
多年不曾相见,他长得竟比她记忆中的他愈发风神俊朗。
那日在垂花门匆匆一瞥,她便对他动了芳心。
如此出色的男子,合该有个与他更为般配的女子陪伴在侧才对。
娶云初,委实是委屈他了。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自己站在源行哥哥面前。
而他,正温柔细致地帮自己整理着衣襟……
第三十五章
杜盈盈有些忿忿不平地收回思绪。
都怨母亲态度不够明朗,做事又一味的拖拖拉拉。既是心里已经存了跟北定侯府结亲的心思,那便该早早做打算才是,结果反倒让云家抢了先得了便宜。
但凡当初母亲手段强硬些,源行哥哥早就娶她进门了。如今源行哥哥也可以帮杜家在圣上面前多说说话,杜家也不会如此艰难了。
直到用午膳的时候,杜盈盈心里还有几分不舒坦,连带着用饭时也没了胃口,只匆匆吃了半碗饭便放下了碗筷。
太夫人见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疑心她在府里受了谁的闲气,开口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地半日不见,便一脸的郁气?”
杜盈盈微微摇了摇头:“外祖母多虑了,盈儿没有什么不开心的。”
太夫人脸色一沉:“谁惹得你不痛快了,你尽管跟我说便是,不用怕得罪了谁。有我给你撑腰,我看这府里哪个有贼胆敢给你气受!”
杜盈盈是家里的么女,在家中本就是被人宠坏了的,如今虽是住在侯府,却因太夫人偏疼她,且刚入府那天太夫人便已当众发了话了,是以府里的主子和奴仆们人人都巴结她、讨好她,不敢得罪她半分。
现如今侯夫人和云初却皆是一副疏离有余、亲热不足的样子对待她,叫她心里如何痛快得起来?
杜盈盈抬眼望着太夫人,一双湿亮的眸子里泛着水雾,颇有几分可怜兮兮的模样。
“外祖母,侯夫人是不是讨厌盈儿、不喜盈儿?”
“胡说!盈儿是我的心肝宝贝儿,哪里不招人喜欢了?”
杜盈盈吸了吸鼻子:“真的吗,外祖母?可盈儿今早去侯夫人屋里,侯夫人待盈儿甚是冷淡。”
她将帕子搅成一团,小心翼翼道,“可是盈儿哪里做错了什么,惹得侯夫人不高兴了?”
太夫人冷哼一声:“雨娴啊,你大可不必在意她,有我在,雨娴也没那个胆子苛待你!”
杜盈盈心头一凛,有些懊悔她方才的话说得不够明智,免不了会开罪侯夫人。
倘若日后她当真能嫁给裴源行,侯夫人就成了她的婆母,纵使再有外祖母替她撑腰,她也断不该跟自己未来的婆母闹僵关系。侯夫人忌惮着外祖母,自然不敢明着对她不好,可侯夫人若是个有心机的,暗中随便给她使个绊子,就够她头痛了。
如此一思量,话到了嘴边就转了个弯:“其实今日之事说起来也不能怨侯夫人,盈儿想着,侯夫人待云初姐姐更热络些,许是因为云初姐姐更得侯夫人的欢心,所以侯夫人没留意到盈儿也在屋里。”
太夫人当即沉下脸:“云家那丫头她也配!”
杜盈盈暗自窃喜。
外祖母跟她一样,也不喜云初。
既然不喜,那便好办了。
太夫人虽不知杜盈盈为何有此一问,却想起一件事来。
盈儿该改了称呼才是,免得一天天地叫顺了嘴,以后便是在外头当着外人的面儿也改不过来了。
太夫人肃着一张脸,叮嘱道:“盈儿,有件事我可得嘱咐你,从今往后莫说是出了侯府这道大门,便是在府里,见了我也总得叫我一声祖母,莫要再叫我外祖母了。”
杜盈盈也不是个如表面所显示的那般天真无邪的,太夫人这般叮嘱她,她自是清楚内中的利害的。
“祖母放心,盈儿省得。”
她眼珠一转,弯唇笑道,“盈儿称呼您为祖母,跟源行哥哥一样呢。”
她不提裴源行,太夫人倒还记不起来自己有这么个孙子,听她如此一说,反倒让她留心起一桩心事来了。
“盈儿,跟祖母说实话,你跟行哥儿处得可还好?”
杜盈盈的眼眸中渐渐染上了一点憋屈:“源行哥哥是已成了亲的人了,盈儿每回见着他,都不敢跟他多言什么,怕云初姐姐知道了会多心,到时候若是因此惹得他们之间有了嫌隙反倒不好了。”
太夫人气得把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搁在小几上:“她算是你哪门子的姐姐?你的姐姐可是太子殿下身边最得宠的杜良娣!”
她喘了口气,语气里带了些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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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晚要被我们北定侯府休掉的人,你管她多不多心!”
杜盈盈眸光微动,佯装不解道:“休掉?祖母说的可是……?”
太夫人沉默了片刻没作答。
盈儿刚入府那会儿,她便逼着儿子让行哥儿休了云家那丫头,儿子没应下,拿着一大堆的理由百般推诿,她只得退让了一步,要儿子答应她,让行哥儿娶盈儿为平妻。
儿子虽是没点头应允她什么,不过他那人的脾性她还能不清楚吗,当年见他是侯府的长子,便将他养在了她屋里,多年来他们母子相称,哪回她拿捏不了他?
他也好、行哥儿也好,都是有幸得以在嫡母房里长大的庶子,不过比旁的庶出儿子多了那么点福气罢了。说句难听点的,终究还不是姨娘肚子里生下的贱种,如今她舍得将盈儿许配给行哥儿,已然是行哥儿高攀了。
思及此,太夫人眼神发狠道:“我说的自然是听雨居的那个丫头。”
区区一个商户之女,能跟盈儿平起平坐,已经是她天大的福分了!
她拉着杜盈盈的手,放柔了声音道:“盈儿,横竖这会儿屋里没人,你老实跟祖母说,你觉着行哥儿如何?”
冯嬷嬷虽还在屋里,不过冯嬷嬷是自己人,听不听见都无甚要紧。
杜盈盈低垂下眉眼:“祖母!盈儿不知您在说什么?”
“你这傻丫头!我自然是在问你,你可心悦行哥儿?”
杜盈盈被说中了心事,双颊悄然爬上一朵红云,双手扯着帕子忸怩道:“祖母,您又作弄盈儿,盈儿不答应!”
冯嬷嬷跟太夫人对视了一眼,笑着在一旁凑趣道:“老奴可算是瞧出来了,盈儿姑娘这分明是害羞了呢,可见得盈儿心里头很中意咱行哥儿呢!”
太夫人点头含笑道:“好好好,你心悦行哥儿,那便最好了。”
情势所迫,她不得不早早替盈儿做打算,放眼整个侯府,也就行哥儿勉强配得上盈儿,有她在盈儿身后护着,也不怕府里有谁敢有那个贼胆欺负盈儿。
话虽如此,可她心里总盼着盈儿也能心甘情愿地嫁给行哥儿,不然岂不是太委屈盈儿了。
杜盈盈羞涩地低下了头,耳尖通红地投入太夫人的怀里:“祖母惯会取笑盈儿,盈儿不依呢!”
太夫人拍了拍杜盈盈的脊背,朝站在一旁的冯嬷嬷笑吟吟地瞥了一眼:“你看看她,我才说了一句,她便恼我了。”
冯嬷嬷笑道:“容老奴说一句,盈儿姑娘哪是恼了太夫人哪,老奴倒觉着盈儿姑娘这是被说中了心思害羞了呢。”
杜盈盈扭了扭身子:“冯嬷嬷也跟着取笑我。”
“罢了罢了,总之盈儿对行哥儿有那心思便好,也免得我乱点鸳鸯谱反倒不美了。”
杜盈盈撅着嘴,语气带着丝丝的委屈:“可是妾有情,郎无意,盈儿总觉着源行哥哥似乎很是在意云初姐姐呢,只怕盈儿真要嫁,也嫁不得源行哥哥呢。”
太夫人冷哼一声,道:“这事你莫要操心了!”
裴源行进屋的时候,已过了戌时。
云初合上香谱,起身朝他福了一礼。
裴源行掩着唇角轻咳了一声:“前几日我见过倪大夫,叫她为你配一些养生之药,今日她派人送了药过来,我已叮嘱了你身边的那两个丫鬟,熬药之事叫她们莫要假手于他人。”
在侯府、在听雨居,皆被安插了太夫人的人,就连昔日他最信任的姚嬷嬷,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偷偷给云初送来了避子汤,他不能,也不敢掉以轻心。
“你自己也记着每日按时服药。”
闻言,云初呼吸停滞了一瞬,脸上露出了踌躇之色。
裴源行虽说着是养生之药,可她岂会不明白那药有何用处。
云初垂下眸子,以掩去眼底的抗拒。
她早晚都是要跟他和离、离开侯府的。若不是为了离开时能走得毫无牵挂,前些日子她又何必明知姚嬷嬷端来的是避子汤,却依然面不改色地将汤药喝下。
裴源行眉头轻轻蹙起,狭长的眸子微眯了一下,将她的迟疑尽数收入眼底。
她这是怕药太苦?
他有些着恼她的孩子气,可心里却又涌上一丝酸楚。
她原是不必受这些苦的。
他喉咙发紧,双臂从她身后穿过拥她入怀,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小心翼翼:“你每日好好吃药,再苦也得吃。”
云初依旧沉默地垂着头。
裴源行双手握住她的柔荑,柔声嘱咐道:“我带了些蜜饯回来,也不知你爱吃哪种,我每样都挑了些,每日喝下药后,你就吃些蜜饯去去嘴里的苦味,嗯?”
他一贯淡漠的声音里竟生生透露出几分诱哄的意味。
云初微阖上双眼,叹了口气。
他这架势,分明是铁了心地要她服下倪大夫的养生之药。
也罢,她自是没法说服他改变主意,可她难道还不会另外想个法子出来?
只要能确保她不怀上,便足够了。
云初心意已决,淡然地点了点头,道:“妾身明白,一切听凭世子爷吩咐。”
还是那般温婉恭顺,却让他心里觉着很不是滋味。
自打嫁入侯府,她从不曾招惹过任何人,安分守己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却还是招来了某些人的嫉恨。
被人骗着喝下了一碗又一碗避子汤,她心里定然是委屈的。
依倪大夫之见,云初该是知道避子汤一事的,可她却不曾跟他提过一句有关避子汤的事。
她并不傻,她只是不信他,亦不敢信他。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未曾将他视为她的依靠。
也不知她的心里头究竟憋了多少委屈不曾跟他吐露过。
原是他的错,是他没能护她周全,怨不得她不敢信他。
前世,她几番被人诬陷,而他又做了什么?
他明知她是无辜的,却因为身不由已,不得不当众责罚了她。虽说若是任由太夫人来定夺,太夫人只会罚得更重,可那又如何,落在云初的眼里,他跟府里的旁人并没什么两样。
他手指微颤地将她圈在怀里,目光落在她小巧白皙的耳垂上,哑声道:“从今往后,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抑或是察觉到哪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赶紧说与我听。”
裴源行抿紧了唇,周身平添了几分冷凛和阴鸷,“还有,其他院子那边送来的东西统统不要用,便是咱听雨居小厨房做出来的吃食,我虽已叫人盯着了,但以防万一,你最好叫玉竹和青竹也注意着些!”
“妾身明白。世子爷若是没有其他事情要嘱咐,妾身就不打扰世子爷了。”
她伸手想要推开扣在她腰间的那双手,岂料他却将她搂得愈发的紧。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每回见她想要避开他,他心底就没来由地生起几分慌乱。
只有将她抱在怀里,他才觉着心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