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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初夏的话与穆千玄猜想的一致,穆千玄眸色阴暗,似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初夏听他没音了,自己孤零零的一个,还成了他的阶下囚,跑也跑不了,又不想真的从此失去双眼,只好继续可怜兮兮地说:“少宫主,你手下的那位鬼医前辈医术了得,定可以治好的眼睛。”

“我可以命他为你医治。”穆千玄慢悠悠地开口,顿了顿,“但我有一个条件。”

就知道没有白吃的午餐,初夏有心里准备:“你说。”

“用穆千玄的命,换你的眼睛。”

“不行!”初夏想也不想地拒绝,“我是绝对不会做出欺师灭祖的事来。”

楼厌这么薄情的人,没有好处的事,向来是不屑做的。初夏不敢暴露自己与穆千玄相爱一事,只能以尊师重道的借口严词拒绝。

穆千玄再没说话

初夏也不说话了。

马车缓慢地行进着,路上,初夏想了很多,能视物的时候,她尚且逃不出楼厌的手心,不能视物,且双手被捆的情况下,基本是没指望逃出去了。

她不想就这么放弃。

不能用穆千玄的命来换眼睛,至少可以做点别的。楼厌这人待其他人是真正的狠心绝情,对她,未必就将事情都做绝。

初夏想到自己脖子上挂着的朱雀神火令,小声开口,讨价还价:“我能用朱雀神火令换我的眼睛吗?你说过,给我的,就是我的,现在,我想拿它来换我的眼睛。”

怕楼厌拒绝,她又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腔调说:“少宫主送我的东西价值连城,想必应该值一双眼。”要是楼厌拒绝,就是自己打自己脸,送她的东西,根本没有他说的那般贵重。

朱雀神火令?

穆千玄听说过朱雀神火令,他满腹狐疑,不敢相信楼厌会把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初夏。许是初夏被他欺骗,是不是真的,拿到手里,一探就知。

“成交。”穆千玄道。

初夏高兴极了,这下不单将烫手山芋甩出去,还换了自己的眼睛。

“东西就在我脖子上挂着,你松开我,我给你拿。”

穆千玄将手探入她的颈窝,摸到了那块被她的体温捂得发烫的血玉。朱雀的图案藏在玉中,展翅欲飞。

是真的。

穆千玄无声地摩挲着血玉上的纹路。

初夏的眼睛能不能治全凭他一句话,顾不上斥责他的无礼行为,继续说:“这朱雀神火令我没告诉师父,少宫主的东西,如今完璧归赵。”

穆千玄冷冷地盯着手里的血玉,那一簇流动的殷红,仿佛燃在了他的眼底。

初夏只觉周遭气压骤然降低,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伴随着阴冷的气息,织成巨大的罗网,将她紧紧捆缚其中。

“为何不告诉穆千玄?”穆千玄的声音里,压制着翻涌的暴戾,听起来一切如常,“这东西若是交给穆千玄,奉剑山庄能在一夕之间剿灭离火宫,还江湖太平。”

初夏扭动着身体,搓着鸡皮疙瘩,怪怪的,又说不上来,怕是她自己疑神疑鬼。她本意是为了治眼睛,自然挑他喜欢的说:“或许很多人都对少宫主除之而后快,但我不同,我跟少宫主无冤无仇,相反的,我希望少宫主活得好好的。就算这世上没了离火宫,往后还有千千万万个离火宫,少宫主活着,才能牵制住离火宫,平衡黑白两道的势力。”

楼厌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初夏,不仅因初夏是他喜欢的女子,更因他相信,初夏与他所见的卑鄙小人不同,哪怕初夏想杀他,不会用这种践踏他真心的手段借刀杀人。

初夏确实没辜负他的信任。

他们立场不同,若有朝一日,真的兵戎相见,初夏会选择用光明正大的方式杀了他。

这是初夏做人的底线。

“若要杀我的人是你的师父呢?你不怕他死在我的手里?”

“我师父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天下第一,何需用偷学对方武功这种不入流的手段,该担心的是少宫主自己。”

她说起穆千玄时,完全是小姑娘倾慕心上人的神态,满满的信任,满满的骄傲,话语间藏着不为人知的甜蜜。

穆千玄愣了下,继而是抑制不住的欢喜,对待初夏的爱怜更是深了几层。

这世上,大概只有初夏,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维护他。

马车在一家客栈前停下,车夫掀开帘子,穆千玄取出令牌,命车夫拿去给掌柜的。过了一会儿,掌柜的捧着令牌,恭恭敬敬把人迎进了楼里,开了间上房。

这家客栈就是楼厌暗楼的产业。

掌柜跪在垂帘外,战战兢兢问道:“少宫主突然大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

“传信给朔风,请鬼医先生过来。”

“小的这就去。”

初夏被穆千玄搁在床上,解了腕间的缚带。她还要等着鬼医给她治眼睛,自然是乖乖坐着不吵闹。她揉着僵硬的手腕,张大双目,左右转着脑袋,遗憾的是眼前依旧不透一丝光芒。

穆千玄走到门外,吩咐几句,没过多久,店小二端着白瓷盘进屋。盘中盛着新到的荔枝,用碎冰镇着,最是清凉解暑。

“姑娘请用。”店小二把荔枝递到初夏跟前,“姑娘是自己来,还是小的代劳?”

“我自己来。”初夏探出手去,摸到了冰凉的荔枝,用指甲掐着,剥了开来,塞入口中。

凉丝丝,甜滋滋,果子的香气沁人心脾,初夏忍不住多吃了几颗。

太阳落山之际,飞驰的两匹骏马沐浴着夕辉,停在客栈的门前。有穆千玄的发话,客栈已暂停营业,大堂内冷冷清清的,鬼医和朔风擦着额头的汗,在掌柜的接引下,一路直奔着初夏所在的那间屋子。

看到初夏,鬼医毫不意外,能让楼厌八百里加急的,唯有她了。

有时他真怀疑,这姑娘莫不是来讨债的,专门折腾他们家少宫主。

鬼医嘀咕归嘀咕,还是老老实实给初夏切脉,检查眼底,得出的结论和阮星恬一致。但鬼医用药比阮星恬更为精妙,阮星恬那药需要连用三日,才能拔除毒素,鬼医只需扎针配合用药,一日就能复明。

听说又要扎针,初夏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扎针时,初夏没有将要复明的欢喜,反而因看不见,紧张得身体都哆嗦了。穆千玄拎起蹲在窗户上看热闹的白猫,挠了挠它的下巴,确认它温顺听话,塞入初夏的怀里。

初夏摸到毛茸茸的触感,呆住,猫被挠得舒服了,昂起下巴,细细长长“喵”了声。

抱着猫,就没那么紧张了。初夏端端正正坐着,任由鬼医在眼周扎了几针,众人一阵忙碌,把药捣碎,用白绫封好,帮她敷在眼睛上。

苦涩的药味充斥着鼻端,甫一覆上眼睛,凉悠悠的触感,令初夏忍不住抬手摸了下。

“用药期间,不可解开。”鬼医叮嘱一句。

穆千玄立时抓住初夏的手腕,考虑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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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把她的双手绑起来。

初夏说:“我不碰了。”

*

夕阳西下,晚风拂帘,天气不再像正午时那般燥热。客栈的后院有架秋千,初夏被牵着,坐在秋千上,怀里搂着那只白猫。

白猫很是亲人,喜欢初夏,初夏摸了两下,就赖在她怀里不走了。

穆千玄拿出阮星恬给他的药罐,交给鬼医检查。鬼医闻了闻,仔细检查一遍后,低声说:“是治眼睛的药,只是另加了一味药,若用上会导致身体虚弱,极易生病。”

“我知道了。”穆千玄阴沉沉地说道。

穆千玄拿到了药,自是不肯在这里多逗留。他把鬼医和朔风打发走,自己换回穆三公子的身份,深夜打进客栈,将守在客栈里的侍卫揍得人仰马翻。

初夏眼睛不方便,跑不了,早早就躺下了,好在“楼厌”陪她吃了顿晚膳,没有强行留下来。听见楼下的动静,她坐起身来,胡乱抓着衣服往身上套,走到门口。

有人推门进来,一阵清凉的风裹着夜雾里的花香扑面而来。

“是谁?”初夏手里抱着木凳,侧过脑袋,细听来人走路的脚步声。

“夏夏。”

“师父。”穆千玄开口的瞬间,初夏紧绷如弦的身体放松下来,放下板凳,跌跌撞撞向着穆千玄跑过去。

穆千玄搂住她。

初夏急切地伸出手,摸着穆千玄的周身:“我听说你受伤了。”

穆千玄说:“我没事。”

“没事就好。”她就知道楼厌吹牛皮,穆千玄这么厉害,他凭什么能把人打得三天下不来床。

时已深夜,明月悬空。穆千玄背着初夏,在风里飞檐走壁。

初夏伏在他肩头,眼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上下颠簸着,她一点儿也不怕,莫名的安全感如这和煦的微风包裹着她。

她张开五指,虚空描摹着,感受着风的形状,趴在穆千玄耳边,悄声问:“今夜是不是有很多星星?”

穆千玄看了眼漫天的星辉:“嗯。”

“等我眼睛好了,我要你陪我去山顶上看星星,捉萤火虫。”

“好。”

初夏凑上前,吧唧一口,亲了下他的脸颊。亲完,她把脑袋埋进他的肩窝,脸颊燥热不已。恋爱中的女孩子矜持些更招人疼爱,她却总是抑制不住对穆千玄的喜爱,主动亲近他。她在心里骂自己不知羞,同时又享受着这种偷来的甜蜜。

穆千玄险些一跟头从屋顶上栽下去。

被初夏亲过的地方,似着了火般发烫着。

要是初夏能看见,会发现他手脚都变得不协调起来。

*

山间的早晨罩着层轻纱似的薄雾,鸡鸣声穿透雾霭,一声又一声,唤醒沉睡的奉剑山庄。

初夏趴在穆千玄的背上小小打了个盹,这时候也不困了,坐在床畔,等着穆千玄给她打水梳洗。

萧毓婉昨夜来看初夏时,发现初夏不见,担忧得去寻穆千玄,结果穆千玄也不在,只好求助苏回。苏回怀疑穆千玄带初夏出去了,说是这样说,到底没有把握,就传信给外头的暗卫,帮忙查探二人的消息。

这一来二去的忙活,两人大半宿没怎么睡,初夏的屋里一有动静,两人就过来了。

初夏听说萧毓婉和苏回为自己忙活大半宿,过意不去,怕他们更担心,把楼厌劫掠她一事瞒了过去,只说是穆千玄带她出去看别的大夫,且找到更好的法子医治双目。

二人都放下心来。

“你们饿了吧,我先去备些早膳。”萧毓婉转身去了小厨房,初夏喊都没喊住。

一名小厮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名大夫模样的老者,他先是向穆千玄和苏回分别行礼,然后恭敬开口:“二公子听说初姑娘眼睛受了伤,特为初姑娘请了名专治眼疾的大夫。”——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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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初夏眼睛中毒这件事,竹苑没有声张,只请了阮星恬来医治,祝文暄也是今早用膳时才得到的消息。听说是阮星恬亲自开的药,他不小心打翻了熬得浓稠的白粥,烫得手背起了层水泡,连早膳都顾不上吃了,忙叫人去山下请了镇子上最出名的大夫过来。

“不必。”穆千玄警惕地挡在初夏的身前。知道阮星恬给初夏用的药有问题后,他决定在初夏眼睛康复前,不许奉剑山庄的任何人接近初夏。

“夏夏的眼睛已经用过药,不必劳烦他人,阮姑娘的医术我们还是信得过的,你回去告诉二公子,就说二公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苏回的态度还算和善,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算是为穆千玄毫不客气的回绝圆了个场。

“二公子说了,阮姑娘医术自然是没问题的,只是阮姑娘学得杂,或许会有错漏之处,不像这位老先生专攻眼疾,多一个人看,要是有什么问题,能早些发现,以免酿成什么不必要的后果。”小厮回话条理清晰,显然是祝文暄早就料到会被拒绝,教他这样说的。

“都说了,不用。”穆千玄满脸都是不耐烦的神情,背过身去,“苏回,送客。”

逐客令都下了,小厮只好和大夫一起走了。

苏回不解:“让他看看总是没坏处的,二师兄也是关心夏夏,你干嘛发那么大的脾气。”

穆千玄不想解释,只说:“以后竹苑不许闲杂人等踏入。”

他不喜阮星恬,现如今连带着祝文暄都有些迁怒了。要不是祝文暄总留着阮星恬,怎么会为初夏招来这么一场无妄之灾?

初夏听出他话里的火|药味,扯扯他的衣角:“我眼睛快好了,师父,你别冲人发火,现在祝庄主不大管事,二公子极有可能是下一任庄主,得罪了他,不好。”

苏回也说:“你这做师父的,还没有做徒弟想得长远,你闹得二师兄不开心了,二师兄或许不会记挂在心上,但二师兄的追随者会把这笔账算在你们师徒的头上。夏夏现在已经是树大招风,你非要把人都得罪遍,夏夏以后还要在奉剑山庄待下去,能有几双眼睛经得起折腾。”

穆千玄想想,苏回说的有理,没有反驳。

初夏的药暂时不能拆除,吃过早膳,简单洗漱一番,躺下继续睡觉。

这药用一日就能康复,一觉醒来,没准她的眼睛就能看见了。

苏回和萧毓婉也都各自回去补眠。

穆千玄一夜没睡,并不打算回去补眠,他熬得眼底通红,回到屋中,换了件衣裳,打开床底的箱子。

学剑者爱剑,他虽有斩春,私底下收集了不少剑,这些剑曾被他握在手里,没日没夜的练习剑招,有些已经卷刃,有些锈迹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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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挑来挑去,选了两把勉强能拿得出手的,解下斩春,搁在床头,带着这两把剑出门了。

他要去找阮星恬,为初夏讨个说法。

在此之前,他先去了趟祝文暄的院子。苏回说得对,他可以得罪祝文暄,初夏不能得罪。他现在不光是初夏的师父,还是初夏未来的夫君,万事要想得长远,不能依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初夏看起来很喜欢奉剑山庄,要是她喜欢,这奉剑山庄是要长住下去的。

祝文暄在书房里处理着庄里的事务,以前都是由祝笑笑协理庄中事务,他很少沾手,现在父亲不管事,重担压下来,处处不顺手,加上派去竹苑的大夫被穆千玄赶了出来,他心里沉甸甸的,魂不守舍地翻着书信,连穆千玄进来都未能第一时间察觉。

穆千玄行至桌前,轻叩桌面。

祝文暄抬起头来,眉间难掩失魂落魄,发觉他腰间悬着双剑,不由道:“师弟,这是?”

穆千玄未答,只说:“夏夏的眼睛已寻到良药,不必再劳烦二师兄牵挂,我前来是替夏夏感谢二师兄的好意。今日是我关心则乱,没能掌握好分寸,言行莽撞,恐开罪了那位老医者,还请二师兄莫要迁怒夏夏。”

他在道歉?

他居然在道歉?

他这个举止乖僻的三师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礼貌了?

祝文暄满脑子都是不真实感。

他派去医者,不是关心初夏,是出于自己的私心,没能替初夏看病,当然不会迁怒初夏。反倒是这件事,没有得到解决,会埋下巨大的隐患,要是没处理好,说不准会为阮星恬招来杀身之祸。

“师弟言重了,今早派去的大夫师弟不满意,我再派别的大夫去。阮姑娘医术好是没错,可我听说眼疾是阮姑娘的弱项,要是误诊,会耽误夏夏的眼睛。”

“不必多此一举,夏夏的眼睛没事了,二师兄,告辞。”穆千玄不想耽误时间,果断地拒绝了,抚了抚腰间的双剑,转身就走。

祝文暄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心底生出不祥的预感,多嘴问了句:“师弟行色匆匆,是要去往何处?”

“悠然居。”

穆千玄临行前打听过了,阮星恬去了悠然居。悠然居是阮星恬盖在山下的小院,平时用来接诊,为镇子上的百姓看病。奉剑山庄这边无事时,她就会在悠然居鼓捣她的草药。

祝文暄眼皮猛地跳了两下,双手无意识地握紧,声音里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紧张,霍地起身:“你去找阮姑娘?”

“嗯,我先走了。”穆千玄的背影决绝而充满杀气。

祝文暄第一反应是事情败露了,刹那间,他的脑海里转过许多念头,手脚已提前替他做了决定。

他急忙走到门口,挡住穆千玄的去路。

穆千玄掀了下眼皮。

“阮姑娘每日这个时候会去采药,恐还未回去,你再等半个时辰寻她也不迟。”

“我去悠然居等。”

“不急,关于夏夏眼睛中毒这件事,尚未有处置结果,我如今身为代庄主,庄内却出了戕害同门之事,实属失职。为了防止再发生这样的事,我觉得有必要商讨一下,为她安排个安全的住处。”

竹苑有他在,会很安全,真正的危险因素是阮星恬,只要解决阮星恬就没事了。穆千玄不想搬离竹苑,因为初夏很喜欢那片竹林,竹苑很好,方便他们两个发展地下恋情。

鉴于祝文暄是未来庄主,将来他们两个还得在奉剑山庄过日子,穆千玄没有急着走,打算与祝文暄认真商讨这件事。

“我还没用早膳,你也没吃吧,坐下边吃边说。”祝文暄让小厮重新上了早膳。

穆千玄吃过了,祝文暄盛情难却,只好坐下。

院子里响起几声狗吠,穆千玄抬头,向着门口望去。一只圆滚滚的白色大狗,糯米团子似的,追着园子里的鸟雀玩。

祝文暄端起一碗白粥,以袖遮挡,手腕轻抖。

“那是阮姑娘养的狗,名叫糯糯,很皮实的家伙。”祝文暄面不改色,用汤匙搅拌着白粥,放在穆千玄跟前。

穆千玄记得糯糯,以前他们几个住在一起时,那只小胖狗总是追着初夏的衣角咬。这狗都长这么大了,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祝文暄为穆千玄的碗里添了点酱菜,提醒道:“师弟,粥凉了。”

祝文暄亲手为他端碗夹菜,穆千玄极给面子的吃了一口。

祝文暄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他。

穆千玄情况特殊,同为奉剑山庄的弟子,却是一人孤零零的长大。祝文暄很小就听过他剑术了得,没见过真人,后来,父亲将他放出将军陵,关照过他和祝笑笑要善待穆千玄,因此他和祝笑笑待穆千玄还算亲近。

祝长生说,奉剑山庄将来要立足江湖,维持曾经的辉煌,少不了穆千玄这把剑。为着自己的儿女情长,亲手毁掉穆千玄,祝文暄不知道自己这一步,算不算走错了。

穆千玄吃了小半碗粥,与祝文暄说清楚,以后继续和初夏住在竹苑,就带着他的那两把剑走了。

悠然居建在山脚下,用竹子和木头简简单单的搭出来的,周遭还用篱笆围成了个小院。篱笆上爬满紫色的野花,看起来生机盎然的。

阮星恬确实一早出门采药了。

这几日她深陷自责,夜不成眠,眼底已有青黑的印记。她背着药篓,把刚采回来的药放在门口,推开屋门,惊得倒退一步。

屋中残破的桌子上堆着几瓣碎片,那是她给初夏敷眼用的药罐,罐子里盛着的草药,鲜绿的汁液中掺着触目惊心的暗红血迹。

阮星恬惊魂未定,向着帘后望去。那里立着道人影,尽管有纱帘阻隔,凝重冰冷的杀意如陡然出鞘的剑锋,直刺向自己。

一股寒意自脚底生出,瞬间爬满阮星恬的四肢百骸,阮星恬认出帘后的人影:“穆千玄。”

穆千玄掀帘走了出来,眼底似凝结着初冬的寒霜,面无表情地开口:“为什么要毁初夏的双眼?”

桌上的碎瓷,和这句开门见山的问话,都昭示着一件事——穆千玄已发现真相。

没错,阮星恬给初夏用的药里,多添了一味药物。她没打算毁初夏的双眼,只是想借初夏的病接近穆千玄。穆千玄向来不近人情,阮星恬没有办法,只能出此下策。

给初夏用的药,会让初夏虚弱,吹吹风,淋淋雨,或是不小心吃了生冷食物,都有可能大病一场。这样她身为医者,就能自由出入竹苑,与穆千玄来往密切。有她在,她不会真正伤及初夏性命,等她达成自己的目的,就能为初夏调养好身体,恢复如初。

阮星恬百般算计,没算到穆千玄会察觉她的不怀好意,私自带着初夏去看了别的大夫。阮星恬用药高明,以普通大夫的资质,根本发现不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那个为初夏诊治的大夫是谁?

“看来,你无话可说。”穆千玄向着阮星恬掷出手里的剑,“你曾替我祛毒,我不杀你,我只取你一双眼睛,作为给初夏的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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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了两把剑,一把给阮星恬,一把留给自己。阮星恬做了错事,他却不屑于偷袭,初夏的心里他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他就堂堂正正给阮星恬机会,一较高下。

第72章

阮星恬心情复杂地握着手里的剑。

面前这个人是仇人之子,他和楚绣绣一样,都是天生的怪才。楚绣绣年轻时就独霸一方,穆千玄继承了她的资质,苦练十几年剑术,阮星恬的胜算几乎为零。

不等阮星恬思考,穆千玄手中的剑锋划出银光,阮星恬出于本能的反应,掏出腰间的药包,撒出一片白色的粉末。

阮星恬是用毒高手,穆千玄向后掠退,扬袖挥出掌风,挡住飞扬而来的药粉。

阮星恬趁机退出屋子。

穆千玄提剑追了上来。

阮星恬只好挥出手中的剑。她的时间都花在医道上,不擅剑术,两把剑相击,撞出刺耳的金属声。阮星恬被震得手腕发麻,连退十步,胸中气血翻涌,喉中已尝到铁锈味。

该庆幸穆千玄没带斩春剑,如果是斩春剑,她的剑早已断成两截,手也被削断了。

阮星恬自知不是穆千玄的对手,向着后院跑去。后院支着十几根竹竿,晾晒着阮星恬买回来的青纱,这些青纱阮星恬原打算用来装饰屋子,此时成了她隐遁身形的屏障。

穆千玄不疾不徐地跟了过来。

他不急着取阮星恬的双眼,反而像是追逐猎物一般,慢吞吞地跟着阮星恬。大多数凶手濒临绝境时都会自述动机,他在等着阮星恬的辩解,他必须知道阮星恬害人的理由。

迫人的压迫感,如泰山压顶般笼罩下来,阮星恬绕着青纱疾步奔走着,忽的,利剑凌空斩下,破开竹竿,直剜向她的双眼。

阮星恬迟迟不为自己辩解,穆千玄失了耐心,不想再等了。

阮星恬眼皮狂跳,求生欲使得她浑身爆发出一股力气,将剑举在眼前,用力撞开穆千玄的剑锋。

反弹的力道下,阮星恬身体腾空而起,倒栽出去,跌坐在墙角下。

穆千玄面如修罗,从青纱后走了出来,剑尖拖在地上,留下一道尖锐的划痕。他停在阮星恬的面前,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对有罪者进行最终的审判。

他抬起手腕,正欲刺出,眼前忽然一阵晕眩,整个人像是一脚踏空,坠进了无尽深渊。

就是这瞬间的犹疑,一股冰凉的金属感穿透胸腔。

穆千玄阖了阖眼眸,晕眩褪去,眼前重新凝出阮星恬的轮廓,半截森冷的剑刃没入他的胸口,滴滴答答淌着血。

阮星恬握着剑柄,汗涔涔地倚着墙。

穆千玄想要抬手反击,奈何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似的,一丝力道也使不出来。

阮星恬抽出插进他胸膛的剑。

穆千玄轰然倒在地上,澄澈的碧蓝色天幕投射在眼底,炫耀着它的广阔无边,似伸手就能摸到,又似遥不可及。

狂风拂动流云,眼前的一切高速旋转起来,巨大的漩涡扭曲着,要将他拽入荒诞的深渊。

阮星恬的身影出现在那片湛蓝的天幕下。她抖着手,剑刃上血痕蜿蜒,如同赤色小蛇狰狞地缠绕着。

“怎么会这样……”穆千玄撑开眼眶,极力保持着清醒。他的手肘撑在地上,刚支起半个身子,满身狼狈地跌了回去。

脑海中极速掠过无数画面,最后定格在祝文暄笑着送他出门的一幕。

他生来不知父母,奉剑山庄是他的家,他没有玩伴,从将军陵出来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祝文暄。

他们年岁相差无几,祝文暄却对他说,以后他可以当他是他的兄长。他生性孤僻,祝氏姐弟对他一向包容,他们甚至爱屋及乌,对初夏也很好。

他自知是奉剑山庄最利的一把剑,也做好效忠祝文暄的准备,从未想过祝文暄会如此不知轻重,为一个外人,亲手毁掉这把剑。

情之一字,是这天底下最厉害的武器,伤人于无形,不单他会毫无条件的护犊子,祝文暄这种以仁厚闻名的人,也会被蒙蔽双眼。

他们都做出自己的选择,是出于各自的私心,所以,此时他的心里只有震惊,没有恨意。

他颤抖着手,握住掉在地上的剑。平日里随意由他掌控的剑,仿佛重如千斤,无论他怎么收拢五指,都提不起来。

阮星恬将他的挣扎尽收眼底,又惊又疑,警惕地往后退了三步。

能一剑刺中穆千玄是她始料未及的,看到穆千玄连剑都握不住,劫后余生庆幸之余,她明白了什么,秀美的面颊上露出扭曲畅快的笑容:“穆千玄,这都是你的报应。”

“报应?”自来只知成王败寇的穆千玄,无法理解报应二字。

“这是你身为楚绣绣之子的报应。”阮星恬眼底泛起猩红的颜色,就好似那剑刃上的血珠,滴在了她的瞳孔上。

那些被深埋于时光里的血海深仇,盘踞在心底十几年的不甘和痛苦,此刻张牙舞爪,亟待一个宣泄口。

“什么楚绣绣之子?”师父师娘告诉过他,他父母早亡,他是没有人要的孤儿。

“你呀,楚绣绣的儿子!你的身体里流着楚绣绣这个妖女的血!”阮星恬拍着手癫狂大笑着,哪里还有身为小医仙举手投足的半分风采。

她半蹲下来,目中含着悲悯与嘲讽:“到现在还没人告诉你吧,你就是楚绣绣找了十八年的儿子!真是可怜,你的师父师娘明明知道,你的母亲还好端端的活在这个世上,却骗你她死了。”

“说清楚,谁是楚绣绣的儿子!”穆千玄声线嘶哑,奋力挣动着四肢,然而浑身没有力气,只能像条缺水的鱼,徒劳地摆动着身体。

胸前的伤口淙淙流着血,眨眼间染红他的衣襟,像是忘川河畔森森白骨上开出的曼珠沙华。

“楚绣绣杀了祝笑笑,害她们母女天人永隔,你的师娘偷走了楚绣绣的孩子,迫你们骨肉分离十几年,都是因果循环,谁也怪不了谁。你以为他们是真的对你好?傻子,他们抚养你,是为了有朝一日亲眼看到,他们亲手打磨出来的这把剑送楚绣绣上西天。”阮星恬抬剑划向穆千玄的右腕,干脆利落地挑断了他的手筋,“不妨告诉你,你的师娘对你恨之入骨,临死前还在教我这个外人怎么算计你。”

剧痛使得穆千玄弹跳了一下,颓然跌回地面,腕间血色蜿蜒流淌。他咬紧牙关,牙齿刺破舌尖,一口腥甜的血被咽回喉中:“你骗我。”

“我?我是想骗你,可惜你是个油盐不进的怪物。”阮星恬话音刚落,又一剑划向穆千玄的左腕。

“你害初夏,是为了接近我?”他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欠了别人的,迟早会还回去,要怪,就怪她做了你的徒弟,她是受你所累。”

“初夏她没有害过谁。”

“我的父母一生行医,救人无数,楚绣绣放过他们了吗?”阮星恬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满腔悲愤,手中的刺向穆千玄的左脚脚踝,挑断了他的脚筋。

穆千玄口中发出一声极痛苦的闷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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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奉剑山庄举世无双的三公子,不过是个笑话,你在他们眼里,是杀人的剑和报复的棋子罢了。你,穆千玄,名字是假的,身世是假的,他们对你的情意是假的,你所拥有的,都是一场精心编织出来的骗局,等他们利用你杀了楚绣绣,就会收回属于你的一切荣光,到那时,亲手弑母的你将会一无所有,遭万人唾弃,遗臭万年。”

“不,用不了等那么久。你看,你仁慈宽厚的二师兄,未来的奉剑山庄家主,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轻易就放弃了你。”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穆千玄仰躺在地上,十指无力地蜷曲着。

“你痛苦,就是对楚绣绣最好的报复,只有你死了,楚绣绣才会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你放心,我会将今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都告诉楚绣绣,我听说,疯了十几年的她,快要醒过来了,哈,真是期待她的表情。”

穆千玄四肢的经脉皆已被挑断,鲜血湿透重衣,染红身下的泥土。

一朵在石缝中艰难生长的白色小花,费力地伸展着枝丫,经淋漓漓血色的灌溉,透出灼目的殷红。

忽然起了大风。

厚云低垂,山雨欲来。

剧痛如同毒蛇啃噬着穆千玄的身体,他的神志越来越模糊,天空和乌云以及飞掠而过的群鸟,都化作了虚无缥缈的影子。

他抬起手臂,想抓住什么,什么都没抓住,风从他的指尖绕过,向着天涯海角奔走。

呵,假的,都是假的。

姓是假的,名字是假的,身世是假的,奉剑山庄三公子的名头也是假的,看似繁华似锦,都只是镜花水月,就连那不见天日的十八年圈禁,也是一场恶意的报复。

“都在骗我……”

“为什么都骗我……”

他的灵魂像是脱离了躯体,被风托着,向着天空升起,漫无飘荡地飘着。

他来自哪里,又要去往哪里?

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

*

午后还是艳阳高照,日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斑驳的竹影,夏蝉抱着树,拼命地嘶喊着,没多久,大片乌云汇聚天边,微凉的风卷起稀稀落落的叶子,吹散夏日的燥热。

初夏刚醒过来,抱着双膝坐在床上。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风拍打着窗门,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像是台上的戏子捏着嗓子,呜呜咽咽地唱着。

初夏卷着袖子,擦着额间的汗液,不小心蹭到覆眼的白绫,露出空隙,霎时天光争先恐后地涌进眼底,刺激得她眼泪横流。

初夏忙闭上眼睛,摘下白绫,隔着眼皮感受着久违的光明,待慢慢适应,小心翼翼地张开双眼。

风吹着帐顶垂下来的流苏,晃悠悠地飘进她的眼底。

初夏抓住流苏,柔软丝滑的触感留在掌心。

这是萧毓婉给她编的流苏,青色的,编出朵小花的模样,开在她的帐顶。

初夏握紧了流苏,心头窜起欢喜。

她能看见了。

她高兴地披衣下床,想把这个喜悦分享给穆千玄他们。

穆千玄的屋子是空的,一向不离身的斩春剑被他搁在床头,初夏抱起斩春剑,又去找萧毓婉和苏回。

萧毓婉和苏回彻夜未眠,此刻屋门紧闭,屋内毫无动静,她便没有打扰他们。

苍穹上汇聚着大片黑云,低垂的天幕像是随时要压下来。初夏搁下斩春剑,关起半开的窗户。窗门不小心夹了下手指,钻心的疼痛惊得她缩回手。

她捏着手指,心不在焉地坐在桌前,目光停留在斩春剑上。

她的眼睛还伤着,换作平时,穆千玄会形影不离地陪着她,而这把斩春剑,他日日与它同眠,已经变作了生命里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现在,他丢下了初夏,也丢下了斩春。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如同无形的大手,紧紧攥着初夏的心脏。

初夏决定去寻穆千玄。

空气里凝结着厚重的水汽,大雨即将来临,出门前,她顺手带了把伞。路上,她逢人就问穆千玄的去向。

问到红红时,已经嫁给路明做妻子的红红,梳着妇人端庄的发髻,红光满面,与余毒未散满面青紫的她形成鲜明的对比。

红红没认出她来,点点头:“我知道,三公子今早还问我来着,他应是去悠然居找阮姑娘了。”

“多谢。”初夏急急向着山下奔去。

初夏知道悠然居,先前下山时,她还曾路过悠然居。阮星恬在院外种了大片的栀子花,花一开,香气比酒还浓。她也想过带着萧毓婉与穆千玄隐居世外,院子里种满自己喜欢的花,再养一猫一狗,每日闲适度日。

她的眼睛还未完全痊愈,剧烈的奔跑诱发体内余毒发作,使得眼前忽明忽暗,山路难行,她心神不宁,没留意脚下,被一根藤蔓绊倒,摔得头晕眼花,手里的伞“啪嗒”滚下斜坡。

风呼啸而过,卷起满地的落叶,在外掠食的鸟儿扑着翅膀,飞快地赶往自己的窝。初夏揉着摔疼的手臂,咬着牙站起,也不去捡伞了。

她要见到穆千玄。

心底强烈的不安感,催促着她必须马上见到穆千玄。

平日里半炷香时间就能抵达的路程,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初夏拼命地奔跑着,恨不得像鸟儿一般生出双翼。

篱笆上爬满绿藤的悠然居,终于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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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门没有上锁,初夏推开院门。

院子里晾晒的药材被狂风掀了一地,无人捡拾,屋门大开着,桌子被劈成两半,垂下的草席缺了一角,木门上留下极深的一道剑痕。

初夏摸着这道剑痕。

那是穆千玄留下的剑痕。

初夏认得他的剑招。

她转身朝着后院奔去,风将腥气送到她的鼻端,那股紧紧攥着她心脏的不安感,此时愈发强烈起来。满地凌乱的青纱,一端缠绕在竹竿上,一端迎风飘展,妖娆起舞。

初夏脚底踩到了未干的血迹,血浸透泥土,踩上去黏糊糊的,玷污了她的鞋尖。

她大声唤着“师父”,撩开这些挡住视线的青纱,映入眼底的是阮星恬举着剑刺向穆千玄心脏的一幕。

“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阮星恬双目流动着赤色,魔怔般,喃喃念叨着。

穆千玄躺在血泊里,任人宰割。

初夏心脏漏跳一拍,短促惊恐的一声“师父”戛然而止,几乎是用尽平生所学,脚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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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一踢,竹竿腾空而起,不偏不倚,击中阮星恬的手腕。

阮星恬向着旁边趔趄一步,长剑脱手飞出,钉入旁边的地上。阮星恬转头看到她,犹豫了一瞬,转身就跑。

初夏无暇去追她,她提起垂至脚腕的裙摆,奔向倒在地上的穆千玄。

穆千玄双手双脚的腕间,各盘踞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淙淙淌着血,不用细看,也知道那里的经脉已经被人挑断。

初夏眼眶发红,跌跌撞撞,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到他身边的。她跪倒在他身侧,浑身冷得像是浸在冰水里,颤颤巍巍伸出手,碰到他伤口的瞬间,指尖狠狠蜷了一下。

她竟一时不知如何下手,才能免除他的痛楚将他扶起。她甚至不敢伸出手,去探他鼻端是否还有气息。

“师父,师父!”初夏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着。

她的哭声盖过呼啸的风声,像濒临绝境的小兽痛苦绝望的悲鸣,刺破不见天日的黑暗。穆千玄眼皮下的眼珠子奋力滚动着,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模糊的视野里,初夏的影子逐渐清晰,她泪眼模糊,乌青的小脸皱巴巴的,不知所措地握着他遍布伤痕的手。

初夏哭声一顿,松了口气:“师父,你还活着。”

穆千玄唇瓣翕动着,零碎的话语断断续续的,初夏听不清楚,俯着身子,耳朵凑到他唇边。

“都是假的,原来,我一无所有。”穆千玄眼珠子停止转动,荒芜寂灭的眼底,似大火吞噬万物,一片焦黑,寸草不生。

“你怎么会一无所有,你还有我。”初夏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她心疼地抚着他的脸,擦去他面庞上的污迹,眼泪肆无忌惮地流淌着。

一滴滴晶莹的泪珠子坠落进他的眼底,洗去他眼底的浑浊。

“穆千玄,你不是什么都没有,你还有我,你听着,我爱你,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爱你。”

“我不是什么都没有,我还有夏夏。”穆千玄嵌在眼眶里的眼珠子,终于转动了一下,灰白的面颊上重新燃起希望,干哑的声音固执地重复着,“我还有夏夏。”

“我还有夏夏。”他无声地笑了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我只有夏夏了……”

豆大的雨珠从天空坠落,如倾盆而下。初夏抹掉脸上的泪痕,往院外冲去。怕阮星恬去而复返,她不敢擅自离开悠然居,举目张望,行人抱着头,顶着大雨,四处找着避雨的地方。

她掏出兜里所有的银子,随手抓住一人,哽咽着祈求道:“这些都给你,麻烦你帮我去请个大夫,要医术最好的那种,快,一定要快,人命关天!”

她裙摆上沾了穆千玄的血,乌青的脸上都是泪痕,惨不忍睹的模样,实在可怜。那行人拿了她的银子,点点头,朝着大雨中奔去。

初夏回到穆千玄的身边,抹干净眼泪,说:“师父,我背你去屋里,会有点疼,你忍一下。”

穆千玄阖上眼睛,雨水冲刷掉他脸上脏污的血痕,露出惨白虚弱的五官,他衣服上凝固的血,被雨水融开,泼泼洒洒,像一幅残酷而冷艳的画。

初夏避开他的伤口,抓着他的手臂,背着他,步上台阶。

她把穆千玄搁在榻上,在木架子上手忙脚乱地翻找着,太过紧张,不小心打翻了几支药瓶。

这里是医者的住处,到处都是药,她很快找到疗伤的药物,解开穆千玄胸前的衣襟,将药粉倒在伤口上,又握起他的手,替他的手腕止血。

穆千玄陷入了半昏迷中,苍白的面孔上留下痛苦的余韵。

看到他心口的窟窿,初夏忍住没有哭,看到他腕间横亘的剑痕,她再也忍不住,抿着唇角,眼角泪水如江流奔涌,淌了满脸。

她的心上人,人人赞扬的三公子,斩春剑的主人,自幼天纵奇才,一生与剑为伍,被人挑断了手脉,再也握不了剑了。

怕吵醒穆千玄,初夏不敢哭出声。她垂下脑袋,身子微微弓着,肩膀小幅度地耸动着,将所有喑哑细碎的呜咽都堵在喉咙里。

大雨如注,哗啦啦的雨声吞没所有嘈杂的声音,窗外垂下来的一截树枝,欣欣向荣地生长着,却被狂风凌空折断,掉落在窗台上。

灰暗的天光透过窗棂,将初夏一耸一耸的影子印在墙上。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初夏忍住悲恸,抬起泪眼,握着穆千玄的手,与他十指紧扣,将自己微薄的内力渡入他的体内,护住他的心脉。

大夫听说出了人命,冒着大雨前来,踏进屋内时,衣袍的下摆湿哒哒地淋着水。初夏让出自己的位置,让大夫给穆千玄疗伤,央求道:“你要治好他,大夫,你一定要治好他,他是个剑客,他不能用不了剑。”

“姑娘莫慌,老夫先看他的伤。”大夫打开药箱。他匆匆赶来,带的药物不是很齐全,好在阮星恬这里该有的药都有。

甫一看到穆千玄身上的伤,即便见惯各种病痛的大夫,也不由感叹:“这、这伤得实在不轻,怎会下如此狠手?”

大夫医术高明,不消片刻,就诊断出穆千玄中了软骨散,这就解释了为何身为顶尖剑客的他,在阮星恬的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初夏走到一旁,扭过脑袋,迫使自己不去看床上伤痕累累的穆千玄。

那为她跑腿的行人还没走,他拿了许多钱,想着能搭把手就搭把手。初夏拔下头上的兰花簪,嗓音里还带着刚哭过的鼻音,说:“这样,你再帮我一个忙,拿着这支簪子去奉剑山庄找苏回,务必亲手把簪子交给他,让他来这里见我。记住,必须是苏回,其他人若问起,什么也不要说。”

“行,你放心,我一定只找苏回。”那人拿着她的簪子走了。

奉剑山庄上下所有人,现在初夏能相信的只有萧毓婉和苏回了。萧毓婉不会武功,初夏不能把她牵扯进来,苏回是六皇子,住在竹苑这么久,要是想杀穆千玄早就动手了。

阮星恬是神医,穆千玄主动来寻她,肯定有所防备,以阮星恬的本事,想要对他用药难如登天,那软骨散多半不是阮星恬所下。

能让穆千玄毫无防备的,必定是他身边的亲近之人,所以,不确认是谁下的毒手之前,初夏只敢找苏回。

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苏回到了时雨已经停了,他穿了身蓑衣,从急雨中赶来,沾了一身的水痕。

听到那人口信的内容,他心知出了大事,快步踏入屋内,唤道:“夏夏。”

初夏忙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看穆千玄。

确认不是初夏出事,苏回悬着的心落回肚子里,把那支兰花簪插回初夏的发间,问道:“三师兄怎么了?”

“阮星恬废了他。”

苏回难以置信。

那大夫已经帮穆千玄处理好伤口,走到二人面前:“好在这位公子伤的都不是要害,老夫只能保住他的命,其他的,就无能为力了。”

苏回出门急,没带钱,初夏身上的银子都给了跑腿的,便脱下腕间的玉镯子,当做诊金递给大夫,送他出门。

苏回坐在床畔,神色凝重地盯着穆千玄的睡颜。都是爱剑之人,苏回只消一眼,就看得出穆千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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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经脉,这辈子恐怕再也提不起剑了。

同样身为剑客,难免惺惺相惜,苏回怒气冲冲道:“想不到那小医仙平日里看着温柔敦厚,下手如此毒辣,三师兄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她!”

初夏不清楚穆千玄来寻阮星恬的前因后果,她把自己的猜想告诉苏回:“小师叔,我如今能信的只有你,我不确定给师父下软骨散的是谁,师父这种情况不能让山庄内其他人知道。”

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所谓名门正派,只是不在明面上干些伤天害理的勾当,奉剑山庄里的明争暗斗和互相倾轧,苏回心知肚明。他同意初夏的观点,并说:“我有个别庄,我带你去过的,清幽静谧,适合三师兄养伤。另外你也别急,这个大夫看不好,还有别的大夫,大不了我把宫里的御医都叫过来。”

“谢谢你了,小师叔。”初夏勉强展颜。

穆千玄伤势严重,前几日病情凶险,不宜移动,因此暂时在悠然居养着,苏回召集自己的人,守在悠然居外,严令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来。

大夫开的药方里有安神镇痛的药物,穆千玄一直昏睡着,待伤势稳定了些,苏回叫人抬了顶软轿,把穆千玄悄悄送进自己的别庄。

初夏余毒散尽,脸色恢复正常,眼疾也不再发作,为方便照顾穆千玄,她留在别庄内。她担心旁人下手没轻没重,会弄疼穆千玄,更担心那真正害穆千玄的人混进别庄内,在药物里动手脚,换药都是亲力亲为。

小心驶得万年船总是没错的。

*

祝文暄给穆千玄所下的软骨散,是阮星恬所赠。这药会使人暂时失去力气,没有反抗能力。

阮星恬赠药时曾说:“二公子素来宽厚,不肯伤人性命,此药无毒,可用来防身。”

单给穆千玄下药,自是没问题的,有问题的是阮星恬。虞思归与阮星恬的密谈,他都听到了。阮星恬为接近穆千玄的小动作,也被他看在眼里,他极力为阮星恬遮掩罪行,将阮星恬对初夏的伤害降到最低,但他也明白,以穆千玄对初夏的爱护,发现真相后,不会轻易饶过阮星恬。

他此举,是为阮星恬递上一把刀子,把穆千玄的命交到阮星恬的手上。

侍卫向祝文暄汇报着悠然居发生的事情,祝文暄毫不意外,搁下了手中的笔,抬眸问:“三公子情况如何?”

侍卫抱拳说:“苏公子的人将悠然居围得水泄不通,我们没法接近,不清楚现在情况如何。”

祝文暄问:“阮姑娘的下落可有消息?”

“暂时没有。”

“再探。”

“是。”侍卫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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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夏日的午后下了场急雨,驱走连日来的燥热,空气里泛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初夏推开窗户,拿布巾擦干净窗台上的雨水,趴在窗畔,仰脸望着青翠欲滴的枝叶。

穆千玄犹昏睡不醒。徐徐凉风撩开软帐,露出他半张清瘦的面颊,才几日功夫,他已迅速消瘦下去。

初夏能做的,就是每日给他灌些续命的汤水。

她一面祈求着他能早日醒来,一面又害怕他醒来面对这残酷的事实。

苏回穿着件蚕丝织出的薄衫,雪白衣袂飘展,穿过枝叶掩映的小径。他左手托着半个瓤红皮薄的西瓜,右手拎着冰镇过后的酸梅汁,兴冲冲地出现在窗外:“我听他们说你没胃口,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初夏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请他进来,说:“只是有些苦夏,不打紧。”

苏回直接单手撑在窗台上,翻进了屋,看了眼榻上的穆千玄:“三师兄还没醒么?”

初夏摇摇头。

苏回说:“萧夫人那边我已经安顿好,我说,你和三师兄外出历练,不劳她记挂。”

“我娘她没起疑心吧?”

“你放心,我打小在我母妃面前哄惯了人,保证万无一失。”

“对了,小师叔,你是宫里的六皇子,对朝堂上的事应当很清楚,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这个人叫夏明瑜,是我娘的青梅竹马,十几年前进京赶考后就失去了联系,他要是高中,兴许已经当了大官,你可听说过?”

“不论是京中大官,还是地方官员,都未曾听过这个名字。”

初夏失望。

“夏明瑜,这个名字我记住了,回头我帮你打探打探。我不怎么过问这些事,许是没注意。”

初夏颔首,又问:“阮星恬那边可有消息?”

苏回提起这个就来气:“本来我派出去的人已经找到她,正要拿下时,冒出几个千机楼的人,把她给抢走了。”

“有千机楼庇佑,往后我们想捉住她,恐怕很困难。”

“除非她一辈子躲在千机楼不出门。”苏回哼了声,“阮星恬和三师兄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先前他们两个相安无事,还一起上山采药。”

“此事或许只有等师父醒来才能真相大白了。”初夏怀疑自己的眼睛是阮星恬所伤,穆千玄心思敏锐,恐也察觉了什么,因此去找阮星恬对质。这些事未有定论,初夏暂时没告诉苏回,以免徒生出些不该有的风波。

“你在想什么?”苏回发现初夏陷入了沉思中。

“我找到师父时,他只剩下一口气,说,原来他一无所有。”初夏望向穆千玄,心头一片惘然,“我在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

千机楼总坛。

戚迹:“都处理干净了吗?”

侍卫:“统共两拨人,分别来自奉剑山庄和宫里,都已妥当处置,请楼主放心。”

戚迹:“多加派些人手,保护好阮姑娘,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接近水榭。”

侍卫:“是。”

刚下过雨的午后,风里夹杂着浓厚的水汽,凉悠悠的。树上的蝉鸣暂作停歇,湖面一对鸳鸯交颈缠绵,红掌拨出圈圈涟漪。两名婢女守在水榭外,双手交握着,脸上尽是不安的神情。

“阮姑娘这个样子都有两个时辰了,真不知道回头楼主问起来该怎么回答。”

“她醒来就在洗手,皮都快搓掉一层了,不会是中邪了吧?”

两人窃窃私语,浑然不觉一道人影停驻在她们身后。

“阮姑娘醒了吗?”戚迹突然开口询问,吓了二人一跳。

“楼主。”两婢女回神,福了福身,老实回道,“两个时辰前就醒了,只是……阮姑娘看起来有些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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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

戚迹听闻阮星恬有事,急忙推门而入。

阮星恬站在雕花的木制面架前,双手浸入盛着清水的银盆里,十指交错,不停地搓洗着。长时间的浸泡,手上的肌肤已经发白起皱。

“恬儿。”戚迹面色微变,冲过去握住她的双手,“快停下,恬儿,你看,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阮星恬看向自己被握住的十指,眼前又似覆下大片的鲜红,指尖控制不住颤抖起来,脸上是戚迹从未见过的脆弱:“我险些杀了一人。我虽没有杀了他,却毁了他一辈子。”

不止如此,她还利用祝文暄对她的爱慕与纵容,给了他软骨散,提前为自己全身而退布局。谷青容曾骂她虚伪,她骂得没有错,她喜欢林愿,蛊惑他去退婚,为了成全自己的名声,到头来又放弃了林愿。她像是分裂成两个人,一个光辉照耀,一个阴暗疯狂。

“可以告诉我缘由吗?”戚迹手眼通天,自然知晓她说的那个人是穆千玄。

阮星恬沉默。

“好了,恬儿不愿意说,那就不说。恬儿毁了他,那一定是他哪里做错了,是他活该。”戚迹低声哄着,“答应我,别再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我会心疼的。”

阮星恬猛地推开了他,警惕地瞪着他:“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戚迹,离我远点。”

“到底我怎么做,你才肯信我,我对你没有恶意。”

“在男人身上我只会栽倒一次。戚迹,你永远都不会是第二个林愿。”

“你还惦记着林愿?”戚迹怒极反笑,“可他早已放下了你,不妨告诉你,你的那位好表妹很快就会为他诞下他的第一个孩子。”

“什么?”阮星恬僵住。

*

傍晚时,云隙露出一丝枣红色的霞晕,暮色逐渐吞食夕辉,入夜后,圆月独挂苍穹,千里清辉照出亭台楼阁。

经水洗过的草木泛出青绿的颜色,不知名的夏虫藏在茂密的植被间,连绵起伏的虫鸣与水田里的蛙声遥相呼应着。

斜月透过天青色的纱窗,泻下满地流霜。

穆千玄睁开双目,率先透入眼底的,是隐藏在黑夜里的轻纱软帐。那软帐垂下,随风拂动着,碧色如潮起伏,搭在初夏的颈侧。

初夏趴在床畔,下半截身体露在帐外,上半截身体被轻纱掩埋,仰着着粉白的小脸,枕着交叠的双臂,睫羽敛起,睡得正香甜。

穆千玄下意识抬起右手,想要如平常那般,撩开纱帐,摸一摸她的脸颊,腕间骤然传来的剧痛,如同电击一般,使得他垂下了手。

伤口崩裂的瞬间,鲜红的血珠染透腕间的白绫。

穆千玄的手搭在床侧,浑身沁出一层冷汗,张开唇,吐出几口浊息。

待疼痛稍缓,他再次抬起手腕,向着初夏伸去,尽管疼痛难忍,血流如注,却固执地举着,直到那只手颤颤巍巍地抚上初夏的脸。

初夏睁开了眼睛。

初夏记挂着穆千玄的伤势,夜里仍旧守在他的床边,她睡眠不深,极为敏觉,穆千玄一碰她,她就醒了。她嗅到腥气,抬眸发现影影绰绰的光影间凝出穆千玄的轮廓,他半撑着身体,靠坐在床头,胸口起伏着,喘着粗气。

“师父,你有伤,别乱动。”灯烛不知何时燃尽的,初夏急忙起身,找出新的蜡烛。

一簇光亮自她掌中燃起,暖黄的光晕映出她倦怠的眉眼。

她捧着蜡烛走过来,卷起帐子,束在金钩上。

穆千玄双腕缠着的白绫已被鲜血染红,面颊惨白得像是冬日里落在草尖的寒霜。初夏花容失色,搁下蜡烛,手脚麻利地打开抽屉,拿出药和布:“你的伤口崩了,我帮你止血换药。”

这几日都是初夏在给穆千玄换药,做起这些事来有条不紊,她偶尔替他吹吹伤口,举手投足之间小心翼翼,生怕给他的伤口造成负担。

穆千玄静静垂着眼眸,看着她灵活的手指,抚平伤口的痛楚,浑浊的呼吸变得平缓起来。

初夏抽空观察他的脸色,这一看,手中的动作僵了下,眼底堆着几许茫然。

“怎么了?”穆千玄开口说了自清醒以来的第一句话。太久没说话,他的嗓音干哑得不成样子。

“没什么。”初夏低头,怕被他窥见了心事。

先前光顾着给他处理伤口,没有注意,方才那一眼,她突然发现,她险些分不清黑白二人了。

他们的眼神已经趋近于相同。

初夏总是能警觉地凭着二人眼神微妙的不同区分出二人,而现在,她快要分不出他们了。

她的心里头像是被塞了大团的棉花,堵得慌。

初夏忍住眼角的酸涩,神色如常,处理好穆千玄的伤口,端着盆清水,替他擦拭掉手上沾染的血珠。

穆千玄仰坐着,没有动弹,死气沉沉的眼神里,只有她的影子投射的瞬间,才会掀起一丝波动。

初夏把水和换下来的布都扔了,去厨房热了碗粥。穆千玄是病人,不能吃太重口的,粥里切了细碎的肉丝,无时无刻都在备着,就是怕他醒来饿了。

刚好是能入口的温度,初夏坐在床畔,一口一口喂着他吃。

他并不拒绝,除了最开始说的那句,他再未开口说一句话,初夏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仿佛变成初夏曾操纵过的木偶,不悲不喜,无情无欲,反应平静得像是数九寒冬结着厚厚冰层的深湖,无人能窥探那寒冰下方涌动的激流。

越是这样,初夏的心底越是沉甸甸的。她憋着一口气,把伤心和难受都堵在喉咙,有诸多疑问等着他解答,偏又担心触碰到他鲜血淋漓的伤口,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当穆千玄把目光移向自己的手腕时,她终于找到话题,安慰着说:“师父的伤我找大夫看过了,只是看着严重些,等伤好了,就可以重新握剑了。”

这不是一句谎言,这世上有许多能人异士,终有一天,她会找到办法医治好穆千玄的。

一生修剑的剑客,他不可以失去他的手。

穆千玄干裂的唇在粥的滋润下渐渐有了血色,对于初夏的“豪言壮语”,他没有反驳。初夏并不知道,在她说出那句话时,他微冷的胸腔里滚过暖流,寸草不生的心底,万物重新生长。

粥都进了穆千玄的肚子。

初夏替他擦擦唇角:“天还没亮,再睡一觉。”

她用的是商量的语气。

穆千玄阖了阖眼眸,用依旧干哑的嗓音说道:“你,不要走。”

“我不走。”

穆千玄这张床大得可以并肩躺下三个人,初夏重新放下垂帐,钻进帐中,在穆千玄身边躺下,眨了眨眼睛:“我知道师父只有我了,我陪着师父。”

“一生一世。”像是在立下某种海枯石烂的誓言,她神色郑重地补上了这四个字。

“你先睡,我看着你睡。”初夏又说。

穆千玄颔首。

初夏忙活大半夜,几乎是沾床就困了,她努力撑大眼眶,盯着穆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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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奈何困意汹涌,她的眼皮越来越重,她阖上双目,打算缓解下双眼的疲劳,这一闭眼,直接坠入了沉沉的梦乡里。

她太累了。

穆千玄出事后,她没睡过一次完整的觉。

睡在她身侧的穆千玄却毫无睡意。他慢吞吞动着身体,侧躺过来,瞳孔里映着透过软帐的光影,也映着初夏的恬静温柔的睡颜。

初夏不知在睡梦里看见了什么,小扇子似的睫羽不安地扇动着,呼吸急促,红唇微张,喉中偶尔泻出一两声几不可闻的呜咽。

穆千玄想将她搂入自己的怀里,拍一拍她的后背,可现在,他连动一动手脚都做不到。

他闭上双目,惨白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阮星恬挥出的剑影,伴随着埋藏了十几年的残酷真相,如刀子般将他凌迟着,每当他快要踏入布满荆棘的深渊,沦陷于无止境的黑暗里,初夏总能出现在他的面前,一把将他拽回春和景明的人间。

穆千玄重新睁开双目。

刀光剑影,凄风冷雨,霎时褪去全部的颜色,只留下一片灰暗,唯独初夏站在那灰暗的罅隙里,脚下繁花似锦,肩头坠落黎明的微光。

穆千玄忍不住捕捉着那本不属于他的光。

夏夏,我只有你了。

幸好,这人间还有你——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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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数声鸡鸣刺破长空,将睡梦里的初夏唤醒。

黎明的第一缕曙光透过天青色的窗纱,刚好照射在穆千玄的眼底,初夏睁开眼就看见了穆千玄眼中和煦的光。

他的眼神又回来了。属于小白的,纤尘不染、明净剔透的目光。

初夏精神一震:“师父,你醒了。”

“昨晚我、我睡着了。”她这个看护者,睡得比病患早,醒得比病患晚,还好没切回小黑师父。

“嗯。”穆千玄看着她眼底的黑青颜色,“你应该休息了。”

“我没事。”初夏跳下床,套上鞋子,撩开床帐,探头望着,“今日天气好,不会下雨了,就是有点热,待会儿我下冰窖取点冰过来,给你做冰镇西瓜。”

穆千玄的目光一直缠在她身上。

初夏捋了捋头发,回身说:“我先给你换药。对了,还要擦洗身体,你昏睡那几日,怕加重伤势,我都不敢贸然给你擦身体。”

无论初夏说什么,穆千玄都说“好”。

初夏去屋外打了井水,先自己梳洗一番。井水寒凉,不能直接拿来给穆千玄擦身子,初夏去厨房拎了一桶热水,顺手叫人送来二人的早膳。

院子外头有暗卫守着,苏回下过命令,他们师徒的这间院子,除非有初夏的吩咐,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

填饱肚子后,初夏开始给穆千玄换药。用的药都是宫里御用的顶级疗伤圣品,她恂恂解开缠着伤口的布条,惊喜地发现不过一夜的功夫,伤口结痂了。

“你看,伤口在长肉。”她的神情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穆千玄扬眉笑了笑。

换过药,就是擦洗身子,夏日的天气,即便不出汗,身上也总是黏腻的。穆千玄不喜欢黏腻的感觉,更不喜欢别人碰他,除了初夏。

所以这事不能假手于人。

况且穆千玄绝口不提,初夏隐约能猜出来,穆千玄受此大难,是由她的双眼而起,要不是为了她,他不会栽在阮星恬的手上。初夏心怀愧疚,对亲自照顾穆千玄这件事,是出于对他的爱与怜惜,更多的是补偿和赎罪。

初夏扶着穆千玄坐好,替他脱下衣裳,用干布巾浸透温水,拧干后,绕开伤口的部位,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擦到腹部时,她的目光游移不定,小声说了句:“平时看不出来,你有腹肌诶。”

穆千玄说:“一直都有。”

初夏:“唔。”

穆千玄看出她很想试一下手感,便说:“给你摸。”

初夏面颊一热,“刷”地透出绯红:“摸什么摸,我又不是流氓。”

穆千玄疑惑:“我是你的,摸一下,有什么打紧,为何是流氓?”

初夏:“……”好有道理。

初夏真的上手,轻轻摸了下他的腹肌。

穆千玄笑:“喜不喜欢?”

初夏险些点头。她理了理表情,严肃地说:“你是伤者,不许调戏我。”

穆千玄一扫心头的阴霾,笑得极是开心。

初夏做着心理建设,他们两情相悦,倾心相许,将来是要做夫妻的,她提前看他的身子,不算出格的行为。除却隐私的部位,能擦的,都替他擦了。

“这里有个月牙印记。”初夏戳戳他的腰。

“是烫疤。”穆千玄苍白的面颊,隐隐爬上一丝红晕。

做完这些,初夏累得满头大汗。穆千玄不忍她受累,说:“下次让别人来。”

“你能接受别人碰你了?”

穆千玄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他最讨厌与旁人肢体接触,哪怕碰一下,都觉得浑身难受。可他也不愿意初夏累着,他会心疼,这么一想,他可以勉为其难被别人碰一下。

初夏一看穆千玄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问:“要是我不能动弹,你会嫌累而不肯贴身照顾我吗?”

穆千玄摇头:“我可以照顾你。”

初夏俯身,亲了下他的眉心:“那就是了。”

*

穆千玄没有如初夏想象得那般,醒来后大受打击心如死灰,她终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肚子里。确认穆千玄并无死志,初夏不再时时看顾着他,他一夜未睡,午间,等他睡了后,初夏悄然起身离开。

一日比一日热,午后艳阳高照,枝头蝉鸣不绝于耳。初夏回到自己的屋中洗了个澡,换了件薄衫,抱着小厮帮她买回来的凉席,推开穆千玄的屋门。

穆千玄已经醒了过来,他趴在床畔,半个身子悬空,身下的蚕丝被单揉得皱巴巴的,枕头掉在地上,塌下的床帐将他埋在其中,而他还在挣扎着,将要从榻上滚落下来。

“千玄!”无人的时候,初夏都是直呼他的名字的。

初夏丢开凉席,将他扶起,骤然对上他满目的阴翳。

初夏僵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在他身后垫了个软枕:“发生什么事了?”

“你去了哪里?”挣动间拉扯到伤口,穆千玄满头大汗,疼得气喘吁吁,受伤的手,无力地揪着她的手臂。

“我去给你买凉席了。”初夏指着被她丢在地上的凉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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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千玄看向凉席,浑浊的双目恢复些许清明。

“你以为我丢下了你?”

卧病之人难免性子多疑些,穆千玄受了这样重的伤,比身上伤口更严重的是心理上的创伤,没有自保能力的情况下,生出疑神疑鬼的心病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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