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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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第一百四十八章

帘子被掀开了。

先露出来的却不是崔灵的脸,而是一个陌生的少女。

素白的衣裳,裹在她身上,勾勒出清泠又仿佛镀着一层柔辉的轮廓。少女抬眼的刹那,眼底犹如星河微澜,波光粼粼。

如此风姿,实在不似凡尘之人。

钟平之的脚步微微一顿。

这镇上的人口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如果出了此等人物,没道理他没有任何印象。

“平之,你来啦!”

崔灵微笑着从那少女身后走出来。

她身上穿着杏黄色的上衣,配碧青罗裙,十分清雅。

她往前走几步,接下钟平之手里给她带的点心,侧身引荐道:“这位姑娘之前意外受伤,是新来医馆的病人。”

“原来如此。”钟平之应了句,目光却在荀妙菱身上凝滞片刻,才像是回过神般缓缓错开视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从这个少女身上嗅到一种隐隐的危险感。

但他不愿在自己的未婚妻面前对陌生少女表现出过多的关注。

而是微笑着执起她的手,道:“阿灵,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已经亲手准备好一桌饭菜,家里还放着给你准备的生辰礼。就等着你回来了。”

崔灵的脸顿时又红了起来:“好……”

周围人再次纷纷起哄。

“崔姑娘这是害羞了!”

“哈哈,像钟少爷这样体贴的郎君,怕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两位到底何时办婚宴?一定要请我们痛痛快快地喝一场喜酒才好啊!”

医馆本是问诊抓药之地,若非生病,不会有人光顾。但钟平之与崔灵这对璧人到来后,瞬间打破了原本沉闷的氛围,连躺在床上的病人们也露出笑容,医馆满是轻松欢快的气息。

荀妙菱脸上也带着微笑,暗地里和昆仑镜交流:“这些人,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如果说溯光城里的人都把梦域连接在一起、然后生活在里面,就像在玩一场角色扮演,那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算是真实的生命个体。

但仅仅一个小镇就这么热闹,难道溯光城的所有人口都集中在这儿了吗?

“咱们掉进来的时候,我记录了下梦域的范围。发现梦与梦之间还是有分离地带的。我们身处的是其中的一片梦域。”

自昆仑镜入了梦域,那感觉简直是如同蛟龙入海、鲲鹏上天。它从未感觉到自己这么自信过,语气里也带了一丝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悠闲之意——

“不过你面前的这一圈人,只能说是有真有假。而且是假的多,真的少。毕竟梦域要维持运转,总得有足够的角色来撑场,这倒也合乎情理……”

荀妙菱几不可闻地扯了扯嘴角。

她把床边叠好的外衣随手捞起,片刻间穿戴妥当,抬头,目光灼灼看向对方:“钟少爷,我有些好奇,这医馆名字中的‘饮真’二字,是怎么来的?”

钟平之的脸上掠过一丝迟疑。但还算是神态自若地答道:“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饮真是家姐之名。她精通医道,可惜年少早夭。我给医馆取名叫饮真堂,就是为了纪念她。”

荀妙菱幽幽道:“年少早夭啊……”

钟平之:“姑娘对我家的往事很好奇?”

荀妙菱:“只是有些感慨罢了……也亏你有脸说这种话。”

钟平之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唰——

下一秒,雪亮的剑光已经被荀妙菱握在手中。

“厚颜无耻!”荀妙菱冷笑一声,随手轻挥。钟平之如断线风筝般飘向前方,很快,脖颈便不自主地抵上寒光凛冽的剑锋。

崔灵见状,大惊失色,刚要冲上前阻拦,脚下突然亮起一阵光芒,随后一道闪烁着灵光的透明屏障升起,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急得拍打着结界,声音颤抖:“平之,平之——姑娘,你究竟想干什么?!”

医馆内鸦雀无声,众人目瞪口呆。

荀妙菱一个不似出身凡尘之人,凭空呼唤出一把灵剑,甚至还有法术……周围人哪里见过这样的神通?甚至有几个胆子小的已经跪了下来:

“难怪这姑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您是上天派来的神使吗?神使饶命啊!”

“神使,求您不要动怒啊!”

他们跪下来的姿势倒是很熟练。五体投地的样子让荀妙菱想起了溯光城里的那些玉俑。

她道:“你们信的是哪个神?”

他们忐忑又迷茫地回答:“自然是掌御天地的神皇大人……”

做梦归做梦,这群人的信仰倒是没落下。

他们说她是神使,荀妙菱一笑而过,既没有否认,也没有应承。她只是微微抬剑,剑光冷若凝霜。钟平之的眉头皱得更紧,呼吸声也停滞了一瞬。

“我尚不知,是哪里冒犯了阁下。”他一字一顿道,随后就沉默了下来。那双泛着清浅色泽的眸子直直凝视着荀妙菱,透着一股无声的执拗。

荀妙菱抬了抬剑锋。

“你这双眼睛,倒是生的像她。”

像画像上的钟饮真。

钟平之一愣,随即脸上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但很快,那抹神色就消失不见,化为浓重的迷茫:“你到底在说什么?”

荀妙菱见他没有露出任何愧疚或是心虚的模样,心中也有一些疑惑。这钟平之不是个胆小又窝囊的人么,面对她如此明显的质问,能淡定到这个程度?还是说,为了“入戏”,他也把自己的“前生记忆”全都抹除掉了?

荀妙菱在意识里问昆仑镜:“这小子是这片梦域的域主么?”

昆仑镜:“不是。”

那也就是说域主另有其人。杀了他也无法脱离这片梦域。

荀妙菱思索片刻后,突然收起剑,也扬手把崔灵身边的阵法给撤了。

“平之!”

“阿灵……”

一对苦命鸳鸯顿时抱在一起。

荀妙菱的脸色平和下来,脸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她漫不经心道:“抱歉,是我认错人了。”

惊魂未定,崔灵下意识挡在了钟平之身前,有些嗔怒地道:“姑娘,你……”大约是想斥责她怎么能搞不清状况就随意动手。但荀妙菱虽然嘴上道了歉,表情却无一丝抱歉之意,便知她根本没把刚才的莽撞放在心上,再加上双方巨大的实力差距,再不忿也是无用——

这到底是从哪里掉下来的煞星!

钟平之谨慎地把崔灵拉至身后,周身气息紧绷:“阁下究竟是……”

荀妙菱一口咬定:“没错。我就是神使。”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被她打断的、表情不可置信的钟平之:“……?!”

医馆内彻底沸腾了。

“神使大人!!”

“神明显灵了,拜见神使大人——”

这下所有人都下跪了。

他们都过着平平凡凡的生活,没有见过什么“神迹”。乍然出现这么个有神仙手段的神秘人物自称神使,他们不仅不怀疑,甚至狂热地认为这就是真相。

神使神通广大=这个世界上真有神明=他们的信仰是管用的!

“神明派我下来找个人。”荀妙菱三言两语就给他们发布了任务,“刚刚是我认错人了。现在,我要你们集齐这个镇子所有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要来,我要亲自过目。”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声:“我们这就去办!这就去办!神使大人万金之躯,还请移步,让我们为您接风洗尘——”

荀妙菱被他们簇拥着走了。

无人在意的钟平之和崔灵:“……”

崔灵抓着钟平之的手抱怨:“就算是神使……怎么能这样霸道?”

她从未后悔救下荀妙菱,唯独懊恼自己看走了眼。原以为救的是个良善之人,却不想对方竟将人命视如草芥,仗着一身本领肆意妄为。

“没事,别怕。这不是已经没事了吗?”钟平之将自己的未婚妻拢入怀中,温声安慰,“我们都还好好的呢。快随我回家吧,家里的菜都该凉了。”

“好……”

两人相携离开。

另一头,荀妙菱在镇长那里受了一番招待。借着神使的由头行事,整个镇子的效率都无比之快。不到傍晚时分,整个小镇里下至刚刚出生的幼儿、上至年岁已高行动不便的老人,全都集中在了一处空地上。

镇长还搭了个遮阳的棚子,放置了一把舒适的躺椅,让荀妙菱坐着慢慢看。

荀妙菱一个个看过去,却发现他们没有一个是域主。

昆仑镜道:“这就怪了。即使溯光城的大祭司在外头操纵梦域,但这梦域既然已经被分隔开,本身却还能维持,必然是有一个域主主持的。就像蜘蛛结网也需要从一个中心开始织丝,一棵大树再枝繁叶茂也需要主干——没有域主,这不合常理。”

荀妙菱放下手中的杯盏,扭头问一旁的镇长:“全镇的人都在这儿了吗?”

镇长点头哈腰:“禀报神使大人,都在这儿了,一个不落。”

“就没有外出的,或者是搬到山里生活的山民?”

“神使大人有所不知。这附近有山精出没,时常伤人,闹出人命的也有。我们一般都不敢离山太近,更别说是搬进山里了。不过神使大人既然来了,小小山精,想必也是手到擒来……”

就在这时,地平线吞没了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

夏日的晚风吹拂,竟带来一丝寒凉。

镇子的边缘处传来了阵阵钟声:

“山精来了,山精来了!大家警戒!速速归家,紧闭门窗!”

镇长的脊背一颤,脸色难看道:“怎么偏偏这时候来了!”

全镇的人都在这儿,岂不是要被山精给一锅端了?

“你们先回家。”荀妙菱站起身,不紧不慢的语气给足了安全感,“山精就交给我解决。”

镇长喜出望外:“……是、是!”

原本还以为神使肯定会拿乔一番、享受完供奉再帮他们处理山精的事。没想到她居然如此心怀慈悲,真是太好了!

人们明显对山精充满恐惧,在得到荀妙菱的首肯之后快速散开,不过顷刻间,原本还热热闹闹的地方马上空了。

荀妙菱就站在原地等待。

只见一阵阴风袭来,她身边的两簇火把顿时熄灭。

铺天盖地的黑气如沙尘般遮蔽下来,黑气的中央是个看不清形貌的怪物,口中发出阵阵“嗬嗬”的低响。

荀妙菱:“昆仑镜,干活。”

昆仑镜闻言一查,惊喜道:“嘿,原来它才是域主!不对,它怎么长这样啊?”

荀妙菱:“先把它身上这层冒着黑气的东西拨开再说。”

言毕,拔剑出鞘。

银光似水,照破长夜!

……

另一头。

自从荀妙菱等人被拉进梦域后,就只剩簇幽和阿丑,一魔一傀儡,在城中继续游荡。

簇幽抬头,循着那棵巨大金色神树的根系,找到了一个封闭的地下宫殿。

“又是地下,这群溯光城的人怎么总喜欢在地下打洞?”簇幽抱怨了几句,然后开始解宫殿大门的机关。

承蒙钟饮真曾经的教导……这机关对她来说,虽然有些复杂,但也不是解不开。

她在埋头做苦功的时候,阿丑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地蹲着她。像条小狗。

簇幽:“……你能不能自己找点事做,别老盯着我?不,回来。与其等着你误触什么机关,不如就在这里待着。”说完,她转换了一下思想,扭头冷漠道,“你就给我蹲在这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动。”

阿丑很听话。

只要簇幽愿意搭理他,他就会显得很安分。

但,就算他不说话,也会分走簇幽的一些注意力。她往阿丑的方向瞥了两眼,在心里嘀咕:她一定是昏了头,才抽空给这傀儡修了个看得过眼的躯壳。就算她不费这个功夫,难道这傀儡就动不了了吗?真是吃饱了撑的。

许久,手下的机关传来“喀拉”一声,随后是无数齿轮咬合、链条滑动的声音。

门扉渐渐打开。

簇幽对阿丑道:“你就在这儿等我,哪里也不许去。”

她往里头走了几步。

然后突然一个转身——

“你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话?”她冷声道,“我叫你别跟着我!”

“不、行。”阿丑直愣愣地看着她,“钟城主命令,必须永远、跟着小幽。时刻、保护小幽。”

簇幽:“…………”

她微愣,脸上浮现错愕的神色,嘴唇颤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紧接着,怒焰轰然在心底腾起,烧得她浑身发颤,连牙齿都止不住轻轻磕碰起来。

但很快,这一切情绪都沉寂了下来,化为冰凉的灰烬。

她转身,声线喑哑。

“随便你。”

对于往事,无动于衷才是最好的反击。

她反应越大,倒显得她越放不下似的。

一人一傀儡在幽深的地下甬路中慢行。

还没走到宫殿的最深处,他们又接连看到了数个玉俑。

不过,这些玉俑的姿势和地上的有些不一样。他们不再是千篇一律的虔诚跪拜,相反,他们姿势各异,呈现出一种惊恐的状态。或崩溃跪地、或挣扎奔逃——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面朝着出口的方向。

簇幽:“……”

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看来这钟平之心心念念的溯光城,也不是什么享福的地方啊。

直至穿过一片漆黑而空旷的空间,她看见了远处闪烁的金色光芒。

是神树的根系,蔓延到了地下。

等她拐过一片石壁,彻底被眼前的景象震惊:无数个金色的茧子挂在金色的树根上,每只茧都透着朦胧光晕,隐约可见蜷缩其中的人影。

溯光城的大祭司就站在树前。

无数丝线般的流光从那些线上延伸出来,然后又聚拢成一道光河,飘至他面前。他垂眸,手指在光河里轻轻拨动,用那些流光织出无数列文字……那些文字成了形,又迅速在空中消散。

簇幽忽然有些想笑。

没想到,所谓高贵的大祭司,干的活居然就是站在这儿,给这些沉睡的人编织梦中的命谱。

这样折腾真的有意思吗?来来回回都是一场梦。

也那怪钟饮真厌憎这样的溯光城。

也难怪,那个在尘世中活不下去的钟平之会想回到溯光城来。

簇幽悄悄后退了两步——她没有直接惊动大祭司的打算。得先把荀妙菱他们救出来,她才能有胜算。至于怎么救,不如就伺机彻底破坏溯光城的梦域……

然而,她的思绪还未理清,脚下是地面突然传来细微的震颤。

只见大祭司的手指在空中一动。

无数泛着金光的枝丫破土而出,朝着簇幽绞杀而来。

簇幽周身腾起黑气,身形如鬼魅般消散在原地。

金色枝丫擦着她方才站立的位置刺入石壁,坚硬的岩石瞬间被洞穿,碎石飞溅。

黑雾在半空翻滚,簇幽望着那些仍在疯狂舞动的枝蔓,见大祭司转过了身——

银冠雕琢成振翅欲飞的双翼形态,将一头霜雪般的长发尽数拢起。他眼眸微垂,神色冷淡,既透着不染尘埃的神性,又凝着俯视众生的傲慢。

华丽的冠冕下,金丝银线织就的躯壳里,只有冰冷和沉寂,不见一丝活气。

“……我记得你。”他忽而开口道,“你是跟着饮真的那个魔族。”

“果然,当时就该除了你,也不至于有今日之患。”

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队友都还没到位,她就一个人和大祭司杠上了。

簇幽深吸一口气,决定先拖延时间再说。

可大祭司的攻击,她能躲,阿丑却躲不过。

少年模样的傀儡在翻涌着金色枝桠的地面上跳动着,像只灵活的跳蚤。却终究敌不过如蛇群般蔓延的枝丫,眨眼间便被死死缠住。

簇幽咬牙,分出一道力量打出去。可魔气却在瞬间被那些卷在一起的枝丫给吞噬掉。

阿丑的存在,似乎引起了大祭司的好奇心。

他控制着那些枝条,把阿丑捆绑起来,然后吊到面前,细细端详。

“你在机关术一道上,确实有些造诣。”大祭司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那双素白得毫无瑕疵、近乎非人般完美的手,轻轻抵在了阿丑的额头中央,“可惜,终究是有瑕疵。这具傀儡,太笨,太死板了。”

话音未落,他五指收拢,轻轻扣住了阿丑的头颅。

“咔吱——!”

阿丑的头颅发出金属扭曲的声响。

大祭司的手稳如磐石,以一种令人绝望的、不容抗拒的缓慢速度,向阿丑的头颅施加压力。

“住手……”

压抑的声音传来。

大祭司充耳不闻。

阿丑的头颅已经肉眼可见地开始向内凹陷、变形。

“你给我住手!!”

伴随着一声咆哮,一道身影如同被激怒的凶兽,猛然现身。簇幽身后顿时浮现出无数冒着魔气的傀儡,不顾一切地扑向大祭司!

刷啦——

空中金芒一闪。

无数金色的丝线,将她的那群傀儡击碎。

簇幽聚起魔气,伺机狠狠击向一旁挂满了金色茧蛹的神树。

大祭司眉心一跳,身形一闪,瞬间就出现在簇幽身边。

两人交手数招。

不过几息,簇幽被一股巨力狠狠掼在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

在她有些模糊的视线中,大祭司挥手召来捆着阿丑的金色枝条,一手下一用力——

“咔嚓。”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碎裂声。

阿丑的四肢瞬间软了下去。

在那一片狼藉的头颅深处,一颗散发着微弱蓝光、布满法咒的核心,终于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光芒急促地闪烁,如同风中残烛。

簇幽怨恨的吼声卡在喉咙里,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

大祭司取出那枚核心。

毫不犹豫地碾碎。

他这么做,只是看不惯簇幽用溯光城的机关术粗制滥造成的“伪劣品”在他面前活动。

也是为了给簇幽一个小小的教训。

核心碎裂,空中突然浮现出一点点水波般的灵光。

傀儡生前的所有记忆,如浮光掠影,显露在他们面前。

那些画面里,出现次数最多的,便是年少时的簇幽,还有钟饮真。

簇幽的背影出现的次数,多的让她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

花开的时候,傀儡歪坐在横斜的枝丫间,簌簌飘落的花瓣滑过它平静的眼睛,但它只盯着树下的簇幽和钟饮真,悄悄把花枝间爬行的毛毛虫全都捉走;暴雨倾盆而下时,傀儡浑身湿透地出现在院落门前,它将伞轻轻放在门口,身影一闪便没了踪迹。不久后,簇幽出现在门边,撑起那把新伞,蹦蹦跳跳地踏入雨中,去医馆接钟饮真回家,伞面滴落的水珠溅在青石板上,傀儡就无声地跟在她在后面,一程又一程。

傀儡的藏身之术已经登峰造极,毕竟它本不是活物,不想被发现的时候很难被发现。

但钟饮真总是能精准地捕捉到它,给它一点反应。或许是一个点头,或许是微微一笑。

一日,钟饮真登上屋顶,给阿丑带来了一盏灯。然后她就坐了下来,他们一人一傀儡,并着排,望着无忧集的茫茫夜色。

晚风中,钟饮真的目光仿佛落在了很远的地方。

“阿丑,我没有出手把你身上的每一处都改造好,是因为我想培养小幽独立的能力。”她道,“她不能什么都指望我——我可以替她遮风挡雨,但机关术的精髓,唯有她亲手钻研才能领悟。若哪天,我不在了,她总得靠自己的本事走下去……”

说着,钟饮真又沉默下来,笑着摇了摇头。

“也罢。”

“阿丑,对于我来说,小幽和无忧集,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我至死也不会抛弃他们。既然如此,我们一起保护他们吧!”

阿丑眼中幽光闪烁。

随后郑重的,点点头。

“……”

傀儡核心的灵光彻底熄灭。

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

大祭司的指尖微微发颤,最终垂落下来,掩在袖中。

“滚吧。”他转身,那些金色的枝蔓放开了对簇幽的控制,“总归,没有我的首肯,你离不开这溯光城,也逃不出时空缝隙……”

空中传来一声尖厉的怒吼。

簇幽霎那间失去了人形,魔气撑爆她的躯体,让她在痛苦的吼声中疯狂变化。

“——我杀了你!”

……

梦域中。

荀妙菱很顺利地把那个“山精”给打的虚弱起来,然后把它困在阵法里。

原本域主在自己的梦域中可谓占尽天时地利,可奈何荀妙菱手里有昆仑镜这个作弊神器。

“山精”还在阵法里颓然挣扎。

荀妙菱搓了几张符咒做锁链,一手牵着它的脖子,一手举起镜子,强行把它的脸往镜面上怼。

清澈的灵光一闪。

镜面中浮现出一张脸。

是一个赤红着双目的、近乎发狂的青年面孔——

看着这张熟悉的脸,荀妙菱轻笑一声。

“怎么是你啊。钟平之。”

那个与崔灵鹣鲽情深的“钟平之”,不是真正的他。只能算是一个表象。

真正的他,已经堕落成了这副鬼样子。

昆仑镜映出细碎流光,它声音带着几分唏嘘:“有些域主的梦中意识,也分表里。当梦到的东西与他心中的现实过于割裂的时候,心灵也会出现裂隙。”昆仑镜啧啧称奇,“久而久之,人也就会分裂成两个——一个还在演戏,但一个沉溺于痛苦之中,彻底无法自拔。”

荀妙菱问:“这里的其他人,会有像他一样的问题吗?”

昆仑镜:“会有。但他们的痛苦不足以酝酿成一股能颠覆梦境的能量。大部分都会被梦境强行压下去。钟平之的痛苦反而凝聚成了形体,一是因为他是这片梦域的域主,二是他的意识渗透到了这个梦域的每一处角落……这片梦域原来好像不是这个样子啊,被人大范围修改过。”

“当然是修改过的。”荀妙菱冷哼道,“其他人都没有成功逃离过溯光城,只有钟平之离开过这里,去过凡间。他的记忆,对这片梦域来说是与众不同的宝贵财富。”

大概就是因为这点,大祭司才会给钟平之域主的权限,让他大范围修改梦域。

之前说过,频繁地做同样的梦,人会醒来。

梦域几千年都没有变化,一切都是停滞的,而钟平之能给梦域带来许多新鲜的东西,反倒能维护其稳定。

可是,即使他做了梦,却还是无法逃离痛苦。

溯光城千百年未变的故事,全靠钟平之的痛苦撕开了一处裂缝——这条裂缝,就足以颠覆整个梦域。

荀妙菱:“该怎么让他清醒过来?”

昆仑镜很有反派风格地欢呼道:“让他更痛!”

荀妙菱思考了片刻,传音给刚才见过的镇长,让他把崔灵带来。

很难说接到消息的镇长有多么兴奋——总之,现在镇长不会拒绝来自荀妙菱的任何要求。哪怕她要他们原地架个火堆,把崔灵和钟平之烤了,献给神灵,恐怕他们也会照办不误。

崔灵不情不愿地赶到现场。

“钟平之”自然也跟来了。

荀妙菱直接无视他,对崔灵招招手:“崔姑娘,快过来。”

崔灵看着还在挣扎呜咽、浑身漆黑的山精,有些手足无措。

“钟平之”忍不住了,他脸上终于流露出愤怒的神情,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他把崔灵护在身后,站在崔灵与那只山精之间,不畏强权,径直望向荀妙菱:

“神使大人,阿灵只是一介弱女子,山精如此危险,怎能让她轻易靠近?”

“这不是还有我呢嘛,有什么可担心的?”

荀妙菱扯了扯捆在山精脖子上的锁链。

在众人眼中,她牵制着山精,像是在牵一条狗。

镇子的居民们不觉得危险。甚至有些兴奋。他们将荀妙菱的话奉为圭臬。此时看到“钟平之”推三阻四,对他自然有了微词。

“钟少爷,神使大人不会害我们的,你担心未婚妻也要有个度啊。”

“就是。您可不能罔顾大局啊。万一触怒神使,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大势已去。

“钟平之”狠狠攥紧拳头,却还是死犟在原地。

“我不可能让你伤害我的妻子——”

“一边凉快去吧你。”荀妙菱一道法咒把他定在原地,“敬酒不吃吃罚酒。”

“平之!”崔灵惊讶地喊了一声,随即焦急地走过来,“神使请勿动怒。平之他只是太担心我……”

她话音未落,就看清了荀妙菱手中的那面镜子,以及镜子里的那张脸。

“平、平之?!”

她姣好的脸瞬间血色尽褪。

“阿灵……”

镜中的钟平之开始泣血。

“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让你那么早就离开了我身边。”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

“够了!”另一个“钟平之”突然冲破了荀妙菱的法咒,也跑了过来,近乎嘶吼道,“你发什么神经?阿灵还活着,她就活生生地在我面前!什么对不起——你给我住嘴。就因为你不幸福,你就要破坏我的幸福吗?”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已经十分阴沉。

镜子里,他在悲泣:“假的。都是假的。”

镜子外,他在愤怒:“谁说梦中的一切就不是真的?”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之间,最先崩溃的,却是崔灵。

她看着两个完全不同、但都神色癫狂的钟平之,电光火石间,居然领悟到了真相。

崔灵只觉得脑中一阵嗡鸣,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身体顿时失去所有力气。

“我竟从未真实存在过……”沙哑的呢喃中,她的身体开始绽放出光芒,轮廓逐渐透明。

“阿灵……!”

转瞬间,两道属于钟平之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山精化作流光融入一旁的钟平之身躯中。两者合二为一。

钟平之踉跄着扑过去,抱住她逐渐消散的躯体。

钟平之抚摸着妻子的脸,泪如雨下:“阿灵,我……”

崔灵有些艰难地仰头呼吸。

在钟平之眼中,这无异于是一场噩梦的重演。曾经,更加苍老一些的崔灵,就是在他眼中,这么一点点地断绝了呼吸。

“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不知足,害得你又要经受一次死亡。都怪我——”

“平之。”

崔灵深吸了一口气,那张娴雅温和的脸上,试图流露出一个肃然、责备的表情。

她似乎是想要责备什么,却在钟平之攥紧她手的瞬间,泄了气。

她甚至轻轻笑了出来。

“你这个,傻瓜……!”

“人生来就有生老病死。我才不害怕……”

“我看,害怕着的人,一直是你啊。”

话音刚落。

她化作点点萤火,消散在空中。

钟平之跌坐在地,双臂颤抖着抬起来,徒劳地想拢住那些逸散的光点。

最后,一无所获。

荀妙菱:“……”

她一直沉默着站在边上,看着两人告别。

她对这个好心肠的崔灵姑娘一直没有意见。

哪怕她只是梦中一个虚假的幻影,也已经强过这梦中的许多人了。

但该做的事情还得做。何况即使没有她这一遭,这梦域最终也会被钟平之潜意识中的痛苦所污染,化为地狱。

“这不是美梦,这是根本就是囚笼。”荀妙菱冷声道,“醒醒吧,钟平之。”

这是她给的最后一次机会。

如果钟平之还是坚持继续做梦……那她只要多杀他几遍,这梦域最后还是会坍塌。

不是说人总是做一个梦就会醒吗?荀妙菱可以杀到他醒为止。但那样会很麻烦。所以她还是希望钟平之能配合一下。

钟平之瘫坐在原地许久。

直到荀妙菱的耐心快消耗完了,他才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他问道:“你和我姐姐是什么关系?”

钟平之想起了荀妙菱最初的质问。就是有关钟饮真的。

“你姐转世了,她现在是我师妹。”荀妙菱言简意赅道。

“转世?”钟平之的语气微微一顿,终于直视荀妙菱的眼睛,“外面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几千年,连簇幽都已经混成魔君了。就是她带着我和师妹来的溯光城。”

“小幽……”钟平之的眼中闪过异色,又很快黯淡下来,“她是来报仇的。”

荀妙菱心道,你倒是了解她。

“我马上就解除这片梦域。”钟平之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道,“大祭司还在外面,小幽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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