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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劫车
放假绝对是学生时代最令人期待的事情之一。
聂清舟步入社会成为卑微社畜后,每每看着自己寥寥无几的可怜假期,都会怀念在学校时漫长的寒暑假。那时候他常常想如果社畜一年里能有这样两段长假,工作应该会变得开心很多吧。
但事实上工作后不仅没有这样的长假,在为数不多的假期里,他的手机还常常催命符似的响起,被揪到公司加班。
“这么多人拼命地读书,最后毕业出来996,我们这么努力难道是为了过这种日子么?”聂清舟喃喃地说。
张宇坤骑着自行车靠近聂清舟,说:“舟哥你说什么?什么996?”
聂清舟看了张宇坤一眼,怜爱地说:“你们现在还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真是幸福啊。”
说罢他就快骑自行车赶到了前面,留张宇坤在后面嚷嚷着:“舟哥,你说啥啊舟哥!”
此刻赖宁正驾驶着他那辆电动三轮车,在虞平拥挤的非机动车道上前进。聂清舟、张宇坤和夏仪三个人骑着自行车,仿佛护法一般在他的前后同行。
赖宁穿了件黄色的长羽绒服,聂清舟穿着黑色的短棉袄围着灰色的围巾,张宇坤穿着夸张的宝蓝色短羽绒服,而夏仪穿得最少,只穿着一件驼色的呢子衣服,戴着灰色的毛绒护耳。
这支五颜六色的队伍颇壮观,张宇坤时不时还冲前面慢吞吞走路的奶奶,手拉手的小情侣,骑电动车的大妈的人喊两嗓子——麻烦让让啊!
聂清舟和夏仪一考完期末就跟夏奶奶提了他们的计划,并成功说服了奶奶,获得了一笔启动资金。于是放假第三天,他们就按计划踏上了进货之旅,奶奶因为今早头犯晕没能一起来,他们就像出笼的鸟儿,特别是张宇坤和赖宁,仿佛是担了填海重任的精卫似的,干活儿特别卖力。
他们一行四人一到批发市场,张宇坤就带头在各个铺面前穿行,很快找到了他家餐馆平常进货的那家店。张宇坤爸妈一早跟店老板打过招呼,店老板看到张宇坤也很热情,腆着个啤酒肚笑得弥勒佛似的,问他们要进什么货进多少。
张宇坤倒先卖起了关子,一指聂清舟:“这我堂哥,家里开超市的,之前都在马师傅那里进货,谁知道马师傅今年不做了。我堂哥家过年要上货走量的,我爸妈推荐的这里,王叔叔你看你能给到什么价格吧。”
“哎呦,你爸妈那批货是提前一个月订的,现在可没有这个价格了。”王老板指着货架上那红红绿绿包装的香烟和酒,对张宇坤说:“年关到了,大家都需要烟酒。”
“哎呦是需求量大,但说实在的,这场子里卖烟酒的也多得很啊!”
“你看别人价格低的,那是真假混卖,不然能那么便宜?”
“假的能逃得过我的眼睛?王叔叔你还不知道我……”
张宇坤睁着眼就说瞎话,拉着王老板你一言我一句砍价砍得你来我往,火星四溅,聂清舟简直插不上话,心里直呼佩服。
中间张宇坤和王老板不知道是真谈崩还是假谈崩,张宇坤拉着聂清舟就走,绕了一圈又去各个店里砍了一轮价,又杀回到王老板这里谈。
最后以张宇坤爸妈一个月前的采购价同样的价格成交,张宇坤喜滋滋地招呼赖宁来,三个男生不让夏仪沾手,把一箱箱烟酒给抱到了三轮车上码好,盖上布再用皮绳捆在车上。
张宇坤在吸了吸冻红的鼻子,拍拍装好的货,得意道:“怎么样,兄弟我厉害吧?”
他难得得到了在场所有人包括夏仪的赞同,聂清舟由衷地说:“将来生意做大可别忘了我啊,张老板!”
张宇坤明显很受用,接着表示骑了这么久的车好不容易来一趟虞平市区,不能就这么回去了。赖宁立刻响应,拿出自己期末得到的奖金,说要请吃炸串。
于是一行四人又直奔虞平的美食一条街,吃串串去了。
即便不是饭点美食一条街仍然人来人往,人流只比夜市逊色一点点。寒冷的冬日里,白花花的蒸汽从各个小摊子上升起来,伴随着令人垂涎三尺的香味。金黄的油翻滚着,铁板上传来滋啦滋啦的炸裂声,色泽鲜亮的串串就从中诞生。赖宁坐在电动三轮上不能离开,就大喊自己要吃什么,聂清舟、夏仪和张宇坤推着自行车,在旁边帮他买。张宇坤指着架子上的东西:“年糕、里脊、鱿鱼、培根卷、韭菜给我各来四串。”
“韭菜算了,她不喜欢,换成素□□。”聂清舟指指夏仪。
张宇坤嘿嘿一笑,贼贼地说:“好嘞好嘞。”
夏仪抬起头看向聂清舟,灰色的护耳好像毛茸茸的猫耳朵,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韭菜?”
聂清舟心说是你十年之后的一个粉丝告诉我的,这大实话我能说吗?
“啊……奶奶告诉我的。”他找了个理由。
夏仪淡淡地说:“奶奶也不知道。”
“……”
聂清舟惊讶地反问道:“啊?奶奶怎么会不知道?那她做菜放韭菜你怎么办?”
“就正常吃。”
聂清舟揉揉眉心,颇为无奈。
“你是怎么知道的?”夏仪的眼睛盯着他不放,上次去夜市,聂清舟也没有点韭菜。
聂清舟面带微笑,在脑子里迅速寻找托辞。正在此时旁边传来一声赖宁的呐喊,三个人转头看去,只见赖宁跌坐在地,一个戴着头盔的男人夺走他们满载货物的电动三轮车,疾驰而去,路过人的人吓得纷纷避让。
“那个犊子突然把我推下来,他抢我的车!抓小偷啊!”赖宁从地上爬起来追着大喊道。
夏仪和聂清舟立刻骑上自行车,一蹬踏板一溜烟地追去了,张宇坤着急忙慌地跟老板说不要了不要了。再一回头,夏仪和聂清舟都转过弯去不见了踪影。
赖宁跑了几步撑着膝盖喘气,欲哭无泪道:“完了完了,车要是丢了,我妈得打死我!”
赖宁之所以能骑电动三轮车和骑自行车的其他人同行,就是因为他家这个电动三轮车上了点岁数——开不快了。
偷车的人也没想到这一点,他拼命地往前转把手,但怎么加速都加不上去,急得差点撞墙,七拐八拐后,被骑车骑得风驰电掣的夏仪和聂清舟堵在了一个巷子里。
聂清舟从车上跳下来,心脏砰砰直跳,心想他这辈子第一次飙车居然是飚自行车,那些健身房里蹬动感单车的都不能比他刚刚骑得更快。
夏仪更干脆,一下车就几步跑过去。她一把攥住小偷的胳膊把他生生从车上拽下来,折过他的手臂背在他身后,再在他小腿肚上狠狠补了一脚。小偷嗷了一嗓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嘴里说着“哎呦哎呦”,头盔都掉了。
一套标准的格斗技,要是张宇坤在肯定要一蹦三尺高,大喊打得好。
聂清舟检查了一下车和货,然后拍拍夏仪的肩膀,替她按住了小偷的胳膊:“东西都没事,报警吧。”
夏仪起身拿出手机翻开盖子,正在摁按键的时候突然传来铁棍敲墙的声音。聂清舟和夏仪抬头看去,阳光里一群拿着木棍铁棍,神情乖戾的年轻人堵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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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口,影子长长地投到他们身上。
聂清舟皱起眉头。
他们这是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
在他们对峙的瞬间,被聂清舟压制的小偷突然暴起打掉了夏仪的手机,手机划出一条高高的抛物线落在那群年轻人面前。这小偷刚往前跑了两步,就被聂清舟从后面勒住脖子,再次放倒在地上。
聂清舟死死压着他,目光却放在对面那些人身上。
“不想挨打的话就松手,把车留下赶紧给我滚!”巷子口带头的男人弯腰把夏仪的手机捡起来揣进兜里。他看样子二十出头,穿着件灰色米其林似的羽绒服,头发乱蓬蓬的,下巴示意他们身后的电动三轮车。
这群人看起来是一伙儿的。
夏仪的目光冷下来,面前一共七个人,加上聂清舟压着的这个一共八个。如果是赤手空拳倒还好,但是他们现在手上有武器。她扫视了一遍这个巷子,在左前方的墙角边发现了一个空酒瓶子。
玻璃的。
她弯下腰去想要拿那个酒瓶,就在她行动的瞬间,聂清舟突然也向同一个方向伸手。他压着那个小偷,身体离地面更近,比她先一步拿到了酒瓶。似乎因为过于急迫,他拿起来的时候酒瓶正好扫到前面的铁架子——哗啦一声,酒瓶肚碎了。
巷口那些人立刻警觉起来,嚷道:“你要干什么!你个小兔崽子耍什么横啊?”
聂清舟似乎也愣了一下,他看着这个龇牙咧嘴的酒瓶子,脑子里闪过无数熟悉的干架画面,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他短暂地闭了一下眼睛,吸了一口气然后再睁开。下一秒聂清舟一把揪住那个小偷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挥着酒瓶将尖锐的玻璃指向小偷的头。
“想要留下我的车和货?你们来啊。我先废了他,后面谁上来我就废了谁,看你们先打死我,还是我先打死你们。”
聂清舟仿佛瞬间换了个人似的,他看起来暴躁笑得也邪气,话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蹦出来,一切做得自然又熟练,好像这就是他的日常生活。让人很难不相信,他真的会干出这种事情。
他压着的那个小偷首先慌起来,一边扑腾一边喊:“大哥!大哥!他们可能打了!他们干得出来,救我啊大哥!”
那群堵在巷子口的小青年也露出了犹豫的表情,他们拿棍子多半也是吓唬人的,真搞伤了成本就太高了,遇见这种愣头青,搞不好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们窃窃私语了一会儿,带头的啐了一口,说:“行,算你小子狠,你们走吧。”
聂清舟指着带头人的口袋:“把手机还给我。”
那人就急了:“哎你小子,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聂清舟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电话卡拔了再摁下恢复出厂设置,然后冲他们摇了摇黑屏的手机:“我的手机比她的更值钱,我把我的手机给你们,你们把她的手机留下。”
夏仪皱皱眉,她说:“聂清舟,你干什么?”
聂清舟没回答她,下一秒就把手机放在地上,用力一推滑到对面人脚下。
对面的小青年捡起来一看,确实比夏仪那个手机值钱,他看了一眼这凶神恶煞的男生,就从口袋里掏出夏仪的翻盖手机扔回去,被夏仪稳稳接住。
“行,还你们了。”
当张宇坤和赖宁终于赶到的时候。聂清舟和夏仪正在街边,他们俩的自行车靠墙停着,聂清舟靠在电动三轮车边缘,夏仪站在他面前,低头拿着一瓶矿泉水给他冲手。他的手背上有几道口子,正往外流着血。
张宇坤大喊一声:“舟哥!舟哥!你怎么了!”
聂清舟转头看到他们,笑着说:“没什么,溅到碎玻璃了,我这个人可能天生跟玻璃有仇。”
赖宁跑过来先仔细看了看车,再望向聂清舟的手,悲戚地扶着他的肩膀说:“舟哥!我们来晚了!”
聂清舟哭笑不得:“……咱能不能不要像奔丧似的?”
张宇坤围着聂清舟左看右看:“舟哥,这伤口这么深吗,你都疼得发抖了!”
聂清舟沉默了一下,点点头正经道:“确实。”
夏仪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她把矿泉水瓶盖子盖好,然后拿出刚刚买的创可贴,在他的手背上一个一个细致地贴好。他的手被水冲过,冰冷泛白,而且确实在颤抖。
其实从那些人退去之后,他就开始发抖了。
第32章、保护
这一趟旅途虽然波澜起伏好在有惊无险,他们还是顺利地把东西运回了常川,搬进了夏家杂货里,赖宁的宝贝电动三轮车也没有什么损伤。
这么看来,这次受伤的就只有聂清舟的手,以及他的手机。
聂清舟晚上煮泡面的时候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决定过年找个寺庙拜拜再烧柱香。
他刚刚吃完热乎的泡面,戴着橡胶手套洗好碗,就听见房门被敲响了。他脱了手套走到客厅打开门,楼梯间的灯亮得很勉强,要坏不坏的样子,夏仪站在昏暗的灯光里,她穿着灰色毛衣和棕色的毛线开衫,和很久之前给他姑姑药那天一样,像一只毛茸茸的小棕熊。
夏仪看着聂清舟身上违和的碎花围裙,莫名想到了狼外婆。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怎么没下来吃晚饭?”
聂清舟瞥一眼楼下,靠近她压低声音说:“奶奶看到我手上的伤肯定要问,我不想跟她说这件事。伤不碍事,我已经吃过了。”
夏奶奶是个喜欢操心的人,三分的事情能激起十分的担忧,为了她脆弱的心血管着想,进货路上发生的事情他和夏仪都默契地选择了隐瞒。
夏仪看了一眼他受伤的手,说:“家里有药吗?”
聂清舟点点头:“上次我买了……”
他的目光下移看到她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沉默了一刻,说:“你进来吧,正好我有话跟你说。”
夏仪似乎不怎么怕冷,寒冬腊月的天气里穿的衣服也很少,她刚在沙发上坐下聂清舟就翻出了空调遥控器,打开了客厅那个他从来不舍得用的空调。
空调咯吱作响地启动了,夏仪看了一眼笨拙工作的空调,转头对聂清舟说:“我不冷。”
“我冷行不?”聂清舟一边关各个房间的门一边说。
“那你刚刚为什么不开?”
“……唉你突然这么聪明干嘛?”
聂清舟关上最后一扇门,倒了一热杯水给夏仪,然后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夏仪从塑料袋里拿出碘酒纱布和药粉,自然地握住聂清舟的手,拉到自己面前。
“不用,一会儿我自己来就行。”聂清舟试图挣脱。
夏仪看了他一眼,她并没有理睬他的拒绝,低眸揭开下午贴的创可贴们,重新给伤口消毒上药。
聂清舟心里觉得这个情形好像不太严肃,他明明是打算郑重地跟夏仪谈一谈的。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把另一只胳膊放在膝盖上撑着身体,微微沉下后背思索了一阵,才开口道:“我问你,今天如果不是我拿走了那个酒瓶,你是不是就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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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捡那个酒瓶,做和我同样的事情?”
夏仪正准备蘸碘酒的棉签在空中顿了一下,她抬眼看向聂清舟。
“是,你怎么知道?”
“你还是,是什么是?你一个才十六岁的女孩,干嘛做这么危险的事情?那碎酒瓶那么锋利,要是你受伤怎么办?”
聂清舟越说越生气,眉头紧紧地皱起来,道:“他们那么多人,手里都还拿着武器,要是他们真的过来跟我们打呢?我们打得过吗?我这次也就是……嘶……疼……被架在那里了,只好赌一把。下次遇到这种敌强我弱的情况,他们要什么就给他们……嘶……只要人没事,钱可以再赚,车可以再买,小卖部的生意我们也可以再想办法,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全更要紧。”
他很少这么严肃地跟夏仪说话。
空调吱呀吱呀地响着,传来呼呼的风声,房间里逐渐温暖起来,夏仪的脸也跟着染上几分温暖的血色。
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安静片刻然后说:“可一直都是敌强我弱。一次被欺负,就会有下一次,一次屈服,就会永远屈服。”
她并非在抱怨,语气也并不委屈,如果面前的人不是聂清舟,她甚至不会说出这句话。
对夏仪来说,在很多年里绝大多数事情,绝大多数时刻都是敌强我弱。这个家没有父母撑腰,夏奶奶上了岁数身体不好,夏延年纪还小,腿脚又有问题。
她是这个家里最不能屈服,最不能退缩的人。
聂清舟怔了怔,眼里的严肃退下去被心疼所取代,甚至这次夏仪拿碘酒往伤口上涂的时候,他都没想起来躲。
“不会一直敌强我弱的,我在你这边,我是你的战友,不要总想着自己一个人冒险。”聂清舟说道。
夏仪眨了眨眼睛,她说:“但是你讨厌暴力,不是吗?”
聂清舟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被钱风扬打也没有还手,你也阻止张宇坤赖宁对吴思远动手。你不喜欢暴力,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意使用暴力解决问题。”
夏仪的眼眸深黑,映着客厅顶上的灯光,亮亮的,就像是深邃夜空里默默发出光芒的星星。
她不常说这样长的话。她似乎觉得需要解释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注视着聂清舟的眼睛,坦然地说:“没关系,我也可以保护你。”
聂清舟怔怔地看着夏仪,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说她可以保护他?
他已经远远过了需要保护的年龄了。
但这个尚且身陷困境的女孩,真诚地试图保护他——一个远远年长于她,从未来而来知晓所有故事的结局和剧本的人。
聂清舟觉得心头一酸,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夏仪毛茸茸的头,微微一笑。
“谢谢你,但是在保护我之前,你要先保护自己才对。其实今天我不知道如果他们不走,我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害怕这个我无法控制的自己。但是这比让你来体验这种恐惧要好得多。”
夏仪安静地看着他。
聂清舟耸耸肩,笑道:“我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勇敢,我是不是很逊?”
“不会。”夏仪坚定地摇头。
聂清舟偏过头,问夏仪:“你打架的时候,会觉得害怕吗?”
夏仪垂下眼睛,她似乎真的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才说:“害怕过吧,我记不清了。”
她很擅长隐藏和遗忘一些不利于她的情绪,她本来就是一个情绪起伏不大的人。
她开始继续给聂清舟包扎伤口,低着头表情非常认真,因为暖气的原因她的手也变得越来越暖和。
那双手白皙纤长,不应该用来打架,这双手应该要在钢琴上跳动,应该捧着话筒,捧着鲜花和奖章。
待夏仪将纱布在他的手背上扎好时,聂清舟温柔地,郑重地说道:“从今往后你不用屈服,也不会被欺负,我们不用暴力也能解决问题,不用讨好别人也能赢得尊重,总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去更好的地方,成为更强大的人。”
他举起那只被包扎妥帖的手,笑道:“Ipromise.”
夏仪看着那只被雪白纱布裹着的手,目光再移回聂清舟身上,有那么一段时间里,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所以她问:“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韭菜,还有我想要拿酒瓶做的事情?”
“……”聂清舟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缓缓地放下手,吸了口气:“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什么?”
“其实我精通周易,能掐会算。这些都是我算的。”聂清舟满脸诚恳。
“……”
夏仪并不相信这种说辞,但是她也没有追问。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天我欠你一个手机,我会还给你的。”
聂清舟知道他就算拒绝夏仪也不会同意,只跟她说这个手机是他挪用住宿费买的,家长并不会问起,让她不要着急。
把夏仪送走之后,聂清舟关上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回去客厅把空调关上。他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冻得他一个激灵,打了个喷嚏。
他一边揉着鼻子一边在书架上摸索,拿出一本灰色软壳笔记本,打开某一页,在这一页长长的时间线上,有一个名为“被社会青年围攻,碎酒瓶;时间:高一”的事件。
聂清舟拿出一支笔,在这个事件上打了个圈,划上勾,然后在下面写下今天的日期。
那群人堵在巷口的时候,千钧一发之际他灵光乍现,想起了这个他在十年后的综艺里知晓的事件。
他意识到这个事件此刻正在发生,才提前一步抢走了酒瓶。
谁知道赶巧打破了酒瓶做出一副要干架的样子,他只好赶鸭子上架,把这个身体交给“聂清舟”的本能。
这个孩子的本能真可怕,“聂清舟”真的敢和这个世界同归于尽,完全不吝于伤害自己,也不畏惧伤害别人。再晚到半年,甚至几个月,他可能会直接在监狱里醒过来。
聂清舟脊背发凉,长叹一声。
他托着下巴,在这个事件边上补充了几个字——“拿回手机”。
当巷子口的男人拿走夏仪的手机时,他想起来十年以后夏仪说过,在她所有的手机里,她最喜欢的是她高中的那个翻盖手机。那个手机并不智能也不是很好用,但是对她来说非常珍贵。
十年后的夏仪真好,她已经能够告诉别人她所珍视的东西是什么了。
所以今天的他,才能够帮她挽回。
帮现在这个总是沉默的夏仪拿回她所珍惜的东西。
第33章、父母
寒假对于聂清舟最严峻的考验就是,他的“父母”要从省城回来过年了。
虽然说自从他们去省城打工之后,这么多年里他们和“聂清舟”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不满一年,但是这毕竟是“聂清舟”的父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血缘最亲近的两个人。聂清舟这段时间只和他们电话交流了几次,也不知道要怎样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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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度过这个新年。
聂清舟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在车站第一眼看见那两个风尘仆仆的中年人时,喊出了“爸”、“妈”这两个字。
那两个中年人显然也愣住了,他们在热闹的人流里,拎着色彩俗气艳丽的条纹袋包装的,大包小包的东西,背上的行李重得把他们的腰都压弯了,此刻显得有点狼狈和不知所措。
“小舟?你……你怎么来了?”聂妈妈一米六几的个子,身材微微发福,穿着一件玫红色的扎眼棉袄,“聂清舟”的单眼皮应该是遗传自她。此刻她的眼睛睁得溜圆,眼里的惊喜溢于言表。
这么多年里他们回来过年,聂清舟从来没有到车站接过他们。
聂清舟今天穿着一身黑色的羽绒服,收拾得干净清爽,看起来甚至是斯文和优雅的。他笑起来,走到女人身边拿走女人手上的重物,说道:“姑姑说你们今天下午回来,我就来车站等着了,也刚到没多久。你们回来怎么拿这么多东西。”
聂妈妈更加惊讶了,她的目光追随着聂清舟,看他自然地走到聂爸爸身边,说:“爸,包给我背吧。”
聂爸爸连忙摆着手:“不用不用,东西沉压坏了你。”
聂爸爸长得高大结实,满身常年干体力活锻炼出来的肌肉,两鬓已经有点斑白,笑起来的时候满面皱纹,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衰老许多。
他揉着聂清舟的肩膀,不住地说:“长高了,又长高了,也长大懂事了。真好,真好。”
这句话话音刚落,他们二老的眼睛就有点湿。聂清舟环住聂妈妈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走吧,我们回家去。”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聂清舟找到位置让聂爸爸和聂妈妈坐了下来,自己站了一路。聂爸爸和聂妈妈时不时跟他说两句话,问他的学习,问他的生活,缺不缺钱花,这些问题他们在电话里都问过聂清舟很多次了。
但是聂清舟没有流露出半点不耐的神色,在嘈杂的公交车里,发动机的轰鸣声覆盖在所有声音之上,他俯下身去提高声音,确保自己的声音清晰。聂清舟有问必答,并不介意细致地重复自己的答案,然后适时地反问他们的生活,让话题可以继续下去。
他知道他们并不是忘记了他曾经说过的东西,他们只是想要跟他说说话,但又不善于交谈,不知道还能问什么别的问题罢了。
他们说着说着,聂妈妈就生疏又亲密地握住了聂清舟的手,聂清舟看向她时,她似乎还有点退缩,但是聂清舟立刻笑了起来,也把她的手握紧。
聂妈妈的脸上霎时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神采,好像这旅途中的所有疲劳一扫而空似的。聂爸爸也很开心,话匣子慢慢打开了,说着这一年里在省城见到的趣闻乐事。
公交车明明开了很长的时间,下车的时候聂爸爸聂妈妈却还有点意犹未尽,聂妈妈小声说了一句:“这么快就到了啊。”
“可能是修了路,比之前好开了。”聂清舟解释道。
他们往那个熟悉的灰白楼房走过去,远远的聂清舟就看到楼下围了许多人,他本来还有点纳闷,走近了才发现,那居然是夏家杂货排队结账的队伍。夏家杂货此刻生意好得惊人,一个小店满满的都是人,这么冷的天,站在柜台后的夏奶奶愣是热出一头大汗来。
聂清舟十分意外,他没想到他们的促销策略居然这么成功,这人流未免也……太惊人了。
聂妈妈也跟着看向那个小卖部,惊讶道:“哎呀,今年新搬来的邻居啊。这么多人排队,里面东西一定很好吧?”
“啊……是的,东西都不错,而且现在有折扣。”聂清舟回答道。
聂妈妈的眼睛亮了,她喊着:“老聂,老聂,我们快把东西放回家,赶紧去一楼小卖部买点东西,再不买要空了!”
于是他们在聂妈妈的催促下加快脚步,迅速把东西放回家,聂妈妈就杀向了楼下小卖部。聂清舟着实是没想到,这促销也销到了自己家头上。
聂爸爸看着窗明几净,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家,愣了半天才转头看向聂清舟。此时聂清舟已经端起了水壶,对他说:“爸,东西放下晚点再收拾,先喝口水吧。”
“哦……哦……”聂爸爸接过水杯,咕咚咕咚直接灌了一杯,然后说:“你歇着吧,我先去收拾床铺。”
“你们的房间我已经收拾过了,褥子床单我都铺好了,被子也拿出来晒过,都是干净的。你们可以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就喊我去收拾吧。”聂清舟也喝了一口水,说:“你们赶了一路车了,今天就好好休息,菜我中午就炒好了,晚上熬个粥再热热菜就行。”
聂爸爸站在原地,五大三粗的男人张大嘴巴,眼睛瞪圆了,像是不能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聂清舟当然知道自己的表现和从前的“聂清舟”差别很大。
或许不能说“大”,应该说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是当他从脑子里搜索完“聂清舟”和他父母的相处方式后,就明白那种方式他完全模仿不来,也不想模仿。
他不可能对长辈大吼大叫、挑三拣四、摔东西、骂人,他对聂家父母没有怨恨,他不擅长吵架,更无法对聂家父母那充满了期盼、愧疚和爱的眼神视而不见。
最后他决定放弃挣扎,拿出自己本来的样子,尽可能地好好对待他的新“父母”。问题少年一跃成为资优生,这反差本来就很大了,也不差其他的一些反差。
不过是过年的十天左右的时间,聂家父母难道还能把他开除出“儿籍”?
于是聂爸爸聂妈妈刚回家的三天,只觉得天天有惊喜,处处有意外,一年不见的儿子突然变得温柔、体贴、有礼貌,不仅是学习,家务都有了飞一般的进步。这梦幻般的改变,让人简直不敢相信。
这已经是聂清舟刻意收敛的结果了,事实上为了避免太多相处,太多差异让聂家父母生疑,接他们回家之后除了第一天之外,后面几天都借口写作业,尽量多待在自己房间里。
然后他三天就把一个寒假的作业写得差不多了。
聂清舟看着堆成小山的写好的作业,有点后悔没在学校图书馆多借几本书,或许他还得再多整点题库,把写作业的时间撑长一点。他边想着边站起来,在他房间的窗户前伸懒腰,远望休息眼睛。
望着望着,他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怎么陆陆续续有好几个从夏家杂货拎着塑料袋出来的人,往同一个巷子里拐去了?那个巷子里没什么住户啊。
聂清舟想了想,就穿上羽绒服走出房间,跟聂妈妈说一声:“妈,我出去一趟啊!”
“哎,好!”聂妈妈从厨房探出头来,小声说:“这孩子,出门居然会跟我说了,也不摔门了。”
聂清舟裹着羽绒服顺着他看到的巷子走去,巷子都是灰色的砖墙,砌得很高,从墙缝里钻出各种各样的植物。他左拐右拐,果然看见了好几个拎着袋子的人,正围着一个穿浅紫色毛领羽绒服的娇小女生说着什么。
这女生看起来有点眼熟。
待聂清舟走上前两步才发现,这女生不是郑佩琪是谁?
“郑佩琪?”聂清舟惊讶道:“你怎么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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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啊?”
郑佩琪被这声呼喊吓得一激灵,她赶紧摆摆手对围着她的人说了些什么,那些人就散开走掉。聂清舟上前几步走到郑佩琪面前,他瞥了一眼那些离开的人,再看到郑佩琪手里的一沓小票,恍然大悟道:“那些顾客是你找来的?”
“嘘!你千万不要告诉夏仪!”郑佩琪急得直比划,她情绪一激动就容易上头,眼睛立刻红起来:“你们不是说了我负责多捧场吗?我就……我就喊人来排队买嘛。一般来说就算有促销,可能大家一开始不知道,或者就算知道了也不太会第一个尝试。去的人多了,大家口口相传,就都好奇,都来买了。”
聂清舟想,你可真是把排队营销玩明白了,超前喜茶等等一众品牌十年啊。
“你从哪里找人来的?”聂清舟纳闷。
“就……也就找了我爸一个离这里比较近的一个厂里面的工人……他们来买,我给报销一半。”郑佩琪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
她爸离这里比较近的一个厂。
要是张宇坤在一定直接反问她,那你爸到底有多少个厂?
聂清舟揉揉眉心,他说:“你还是个学生,你这样要花太多钱了,这不是我们的本意。”
“不多啊,也就两三千。”郑佩琪非常真诚地说。
“……”
郑佩琪用的是最新款iPhone,聂清舟之前猜到她家境应该不错,但是看起来郑佩琪的家境,好像比他想象的还要不错很多。
“你放心我有分寸的。”郑佩琪掰着手指头说:“我第一天喊了四十几个人来,人数每天依次递减,最后到过年前一天停止,这样慢慢的真实客流就会取代我找来的人,非常自然,没人会发现的。”
“……你还精心设计过?”
“是啊是啊!”郑佩琪眼睛亮亮的,她恳求道:“所以你别告诉夏仪,我就是想帮忙,要是她因为这个讨厌我就完了,求你了!”
聂清舟哭笑不得,他说:“好好好,我不告诉夏仪。但是这件事你也适可而止啊,说好了过年前停就停啊。”
郑佩琪郑重地点点头,然后她想起来什么,有点羡慕地问道:“对了,你和夏仪关系好像很好?”
“嗯,是挺好的。”
“你们是怎么变得这么亲近的呢?”
聂清舟挠挠脖子:“这个……说来话长了。”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郑佩琪满意,她瘪着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夏仪有没有在你面前提过我啊?”
“啊……”聂清舟努力回想:“哦,提过啊,她说之前她校服脏了,你借她校服穿来着。”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她说……你校服的味道蛮好闻的。”
郑佩琪开心地笑起来:“真的吗真的吗!夏仪也喜欢小雏菊的味道!真好真好!”
她雀跃着雀跃着,突然严肃了,她盯着聂清舟说:“你真的没有追夏仪吧?”
聂清舟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有没有。”
“那就好,早恋不好,不要影响夏仪!”说完郑佩琪就看了一眼手表,说道:“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再见再见!”
她挥着手蹦蹦跳跳上了拐角处的一辆私家车,聂清舟看着那车子奔驰的标志和尘土里逐渐远去的身影,心想郑佩琪这样子怎么这么熟悉呢?
他表妹说过,是叫什么来着的,唯粉?死忠?
第34章、前事
不得不说,郑佩琪的营销策略还是很成功的。按她所说,她找的人每天都在减少,但是夏家杂货的生意依旧红火,很快大家就忘记了店主曾经被人找上门来闹的事情。
甚至当聂妈妈从邻居那里知道夏家的情况时,还跟他们一起感叹这老人孩子的不容易。
聂清舟的寒假作业在第五天大功告成,他又开始像往常一样往夏家杂货跑,帮忙上货结账干点杂事。他告诉聂家父母他这半年的时间受了夏家很多照顾,还常常在夏奶奶那里吃饭。
聂妈妈聂爸爸闻言十分感动,甚至把聂清舟的改变归功于夏家,不仅不阻止聂清舟,还经常做点包子饺子糕点,给夏奶奶送去。聂爸爸还跟夏仪和聂清舟一起去进货,把所有体力活都包了。
聂清舟这次真切地感受到,在这样的地方,有一个魁梧的成年人在身边就像有了坚实的依靠。只要聂爸爸在旁边就没有人敢欺负他和夏仪,甚至连言语上的挑衅都消失不见。
从前的“聂清舟”并非自愿成为问题少年,夏仪也并不是自愿成为冷静强硬的她,如果有父母的保护,他们应该会柔软温和很多,就像郑佩琪一样。
这天下午聂清舟正把各种速冻食品放进小卖部门边的冰柜里,一抬头却看见了对面街道转角处的一个粉色身影。
他之所以注意到这个女孩,是因为外面正在下雪,街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积雪,而女孩已经撑着伞站在那里很久了。几乎每次他朝那个方向看去都能看见这个女孩,而且她也在盯着夏家杂货店看。
这次聂清舟合上冰柜,仔细地打量这个姑娘,觉得她似乎有点眼熟。
夏仪刚刚和夏延换完班,朝他走过来:“整理好了吗?”
“啊啊,好了好了。”聂清舟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夏仪有点疑惑,转头向聂清舟刚刚注视的地方看去。
街边的那个粉衣服的女孩也看见了夏仪,女孩好像有点激动,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停住了。
夏仪定定地看了女孩半天,然后对聂清舟说:“我出去一下。”
说完她就拿了外套穿上,落雪纷纷中朝那个女孩走过去。
聂清舟撑着冰柜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他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了——这个人是杨凤的女儿吴婧,那天杨凤拉着她来夏家杂货店门口闹的时候,这个女孩一直低着头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夏仪走过马路和吴婧面对面在街边站着。吴婧比夏仪矮了半个头,穿着粉色的棉袄,棕色雪地靴,撑着一把红黑格子的伞,而夏仪穿着银灰色的羽绒服。
吴婧扬起伞边抬头看着夏仪,两个人看起来不像是只差几岁,而像是孩子和大人的差距。
夏仪对女孩说:“你有事找我吗?”
女孩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们身边的墙上抹了整面浅黄色的漆,画着牡丹、菊花等艳丽的花朵,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又用朱红色的漆写了两行标语——“幸福生活,美在家庭”。
她们就站在这标语之下,花团锦簇之前。
吴婧低下眼睛冷冷地说:“我就来看看,怎么,你还要找人教训我吗?”
夏仪皱了皱眉头,聂清舟之前已经跟她解释过这件事,她简单地说:“不会。”
吴婧朝夏家杂货望了一眼,不无讽刺地说:“你们生意真好啊,明明杀了人毁了别人的家庭,还能过得这么开心。人要想活得好,就得没良心吧。”
女孩射出阴恻恻的箭到了夏仪面前,纷纷折尖而落,并没有让夏仪动容。夏仪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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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说道:“那你希望我们怎样呢?”
她的眼眸漆黑,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女孩,仿佛是真的想要知道答案。
“我希望你们怎样?”
夏仪的平静似乎是更锋利的箭,一瞬间击穿了女孩。
女孩无言片刻,年轻的脸上染上愤怒,咬牙切齿道:“夏仪你真的没有一点良心吗?你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愧疚?你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你爸爸是凶手啊!你爸爸杀了我爸爸!”
“我知道。”夏仪回答。
一直以来各种各样的人都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提醒她。
她说:“他在监狱里,他付出了代价。”
“可他还活着!你爸爸至少还活着!过几年他就会回到你们身边,你又有爸爸了!可我呢?我爸爸被你爸杀死了啊!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我再也没有爸爸了!你们要怎么赔给我!无论你们家做什么都没用了,你们欠我们的,你们这辈子都欠我们的!”
女孩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她指着人满为患的夏家杂货,说道:“你们有什么资格幸福?你们这样的人,你们害得我们失去了一切,你们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你们凭什么过得这么开心?你凭什么这样平静地抬头挺胸地跟我说话?你凭什么?我真的想不明白……凭什么啊……为什么啊!”
她说着说着就开始哭,眼泪顺着被冻红的脸上一串串往下掉,她不停地擦着脸上的眼泪,眼泪却越来越多。最终她放弃了似的丢了伞蹲在地上,把头埋进了臂弯里,雪花纷纷落在她身上。
夏仪安静地望着吴婧,在吴婧蹲下来哭泣时,夏仪也蹲下来。
她以冷静的口吻对女孩说:“那我爸爸死就好了吗?或者你希望我,我弟弟,还有我奶奶都不要活下去吗?”
吴婧肩膀的颤动停了停。
“我们并没有过得幸福,我们只是想要活下去,仅此而已。”夏仪抱着膝盖,望着地面。
夏仪记得吴叔叔的样子,他很高,喜欢开玩笑,喜欢给她带各种国外的巧克力吃,然后她爸爸就会给吴叔叔的女儿买小蛋糕,他们开着玩笑说要换女儿养。
那时候面前的女孩还很小,总是说要当夏仪的妹妹,跟她一起去学钢琴。
那是很好的时光,到现在提起吴叔叔,越过法庭上歇斯底里的杨阿姨,晕倒的妈妈,越过被告席上爸爸灰暗的神情,越过所有变故和苦难,夏仪第一个想起的还是那时候和父亲有说有笑,意气风发的高大男人。
吴婧红着眼睛抬起头来看向夏仪。夏仪与她对视片刻,然后从旁边捡起那把红黑格子的伞,撑在吴婧的头顶。
“我并没有理直气壮,我只是,不知道现在还能做些什么。我觉得我没有做错过什么事,你也没有,所以也不知道如何改正,如何改变。”
如果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就不说,她一直是这样,但好像总是会让身边的人痛苦,或者失望。
顿了顿,夏仪说:“对不起。”
聂清舟站在墙角,看着两个蹲在地上的女孩。他来了有一段时间,该听到的话他都听见了。
粉衣服的女孩又把脸埋在臂弯里,不肯抬起头来。夏仪把伞稳稳地撑在她的头顶,自己在雪里安静地看着她。
两个人家庭破碎的人,蹲在“幸福生活、美在家庭”的鲜艳标语之下,好像世界调错了频道,把毫无关联的苦难和幸福按在了一起。
“我也不想我妈总来问你们要钱。”粉衣服的小姑娘轻声说,说出这句话之后,她好像又要哭了,她说:“为什么啊,你爸爸为什么要害死我爸爸啊……”
夏仪静静地看着她,沉默不语。
聂清舟脚步轻轻地走了过去,打开手里的伞撑在夏仪头顶。
夏仪感觉到雪消失了,她抬起头来便看见了头顶的黑伞,还有伞下围着棕色围巾的男生。那条棕色围巾,还是夏奶奶新给他打的。
他伸出手把灰色的毛绒护耳戴在她头上,盖住她的耳朵。
在这一刻夏仪突然想,如果聂清舟是她的话,会怎么安慰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像他这样敏锐、温暖又光明的人,会说些什么?
她于是转过头去面对那个肩膀颤动的小姑娘,思索了一小会儿,生涩地尝试着说:“时间还很长……所有一切都会过去,以后我们都会长大……你还会有新的家庭,新的亲人。你会成为非常优秀的人,过得很幸福。”
聂清舟怔了怔,然后轻轻地笑了一下,又觉得有一点心疼。
最无辜的人失去了最多的东西,只好彼此怨恨。就像这个女孩怨恨夏仪,夏延也埋怨夏仪,好像这样就能在重负中喘口气。
然而夏仪怨谁呢?
他觉得夏仪好像并没有怨恨任何人,就像她也没有想过要依靠任何人一样。她不会告诉谁她的喜好和她的想法,她就像是个客气的,从不挑三拣四的客人。
那个女孩终于离去之时,聂清舟摸了摸夏仪的短发,夏仪转过头来看他。
聂清舟笑道:“夏仪,把头发留长吧。”
夏延说夏仪是从开始打架之后才剪短头发的。奶奶可惜了很久,但是夏仪说她喜欢短发,短发很方便。
他知道她更喜欢长发,十年后她有一头及腰的,蓬勃的美丽长发。
“我觉得你长头发一定很好看。”
夏仪低下眼眸,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护耳,说:“我会不习惯。”
“总会习惯的,就像你习惯短发一样。而且现在没有必要再留短发了,不是吗?”
我们说好不要再使用暴力,你可以稍微放纵一点自己的喜好,露出一点自己的弱点。
夏仪看了眉眼弯弯的聂清舟一眼,又转过头去。
沉默许久后,她含糊地嗯了一声。
第35章、新年
那天吴婧走了之后就没有再来过夏家杂货店,除了聂清舟和夏仪之外,没有人知道她曾经来过。
聂清舟有时候想,要不是他看见了吴婧,夏仪会跟他说这件事吗?八成也不会的吧。她的沉默里究竟埋藏着多少秘密呢?
他是一个作弊者,靠着十年后的信息,一次又一次接近她。
这场无人知晓的风波过去,新年就喜气洋洋地大踏步走过来了,除夕之夜聂家包饺子的时候,门外的烟花鞭炮声热热闹闹地响起来,像是滋啦溅油的大锅一般。第一声炮响的时候,聂清舟愣了愣,饺子馅儿险些掉到桌上去。
省城城区过年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常川这样的县城可不管那些,怎么热闹怎么红火怎么放,烟花烧得天都亮了几分。聂清舟在城区过了太多安静寂寞的年,早就忘记了鞭炮烟花响成一片的年该是什么样子了。
聂爸爸见聂清舟总往窗户外面看,以为他是想去放烟花,大手一挥免去了聂清舟包饺子的任务。他让聂清舟拿上家里的烟花爆竹,和楼下夏家姐弟一起去放烟花,到点儿回家吃饭就行。
聂清舟闻言立刻捏好最后一个饺子褶,奔去柜子那里拿烟花,匆匆地穿上外套换了鞋子,蹬蹬蹬地下楼了。聂爸爸看着聂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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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的身影,笑着感慨道:“小舟现在真是沉稳了,回来这么久,还是头一次他孩子模样。”
聂妈妈也望着聂清舟的背影,面露一丝忧虑神色。
夏仪家的门被敲得咚咚响,她走到门边去打开门,就看见聂清舟站在门口。他穿着黑色的长羽绒服,围着棕色围巾戴着黑色的手套,硬硬的短发支棱着,非常利落帅气。
他举高了手里的塑料袋,偏过头笑起来,露出小小的梨涡:“喊上小延一起,我们去放烟花吧!”
他笑得非常开心,像个小孩子一样,以至于夏仪愣了愣,才回答:“好啊。”
聂清舟、夏仪和夏延就穿得严严实实的,在除夕夜挂满红灯笼的街道上走着。聂清舟带头找到了楼与楼之间一片空旷的地方,前几天连着下了几天雪,地上的积雪还没有化,白茫茫的一片。
夏仪和夏延也从店里拿了一些烟花出来,他们可谓是弹药充足,三个人商量着在雪地里摆了个2012的造型。
聂清舟把打火机递给夏延:“你来点火吧!”
夏延拿着打火机,愣了愣:“我点?”
因为腿脚不方便的原因,烟花爆竹这种东西,以前都是大人或者夏仪去点的。
这次夏仪也想拿过夏延手里的打火机,聂清舟制止了她:“这种烟花烧起来很慢的,小延没问题。要是他摔了,我去就把他扛回来。”
于是这个重任就交给了夏延,他十分郑重地拿着打火机,颇为紧张地挨个点燃引线,仿佛在做化学实验一样认真。点到最后一支的时候,第一支正好开始往天上蹿烟花,吓得夏延往夏仪聂清舟这边蹦了两下,刹不住车被夏仪一把捞住。
他趴在夏仪的臂弯里,手扶着夏仪的肩膀,第一次和夏仪有这样类似于拥抱的接触。夏延愣住了,夏仪也有点不知所措。
聂清舟非常自然地拉起夏延让他站好,在震耳欲聋的烟花声音里指着天空对这姐弟俩说:“快看啊!”
于是夏仪和夏延都抬起头望向了天空,天空上此起彼伏的烟花完全看不出地面上摆的“2012”的影子,只是层层叠叠地绚烂着,一簇簇火焰冲到天空里,然后散作漫天的各式花样的光亮,五颜六色交相辉映。仿佛春夏秋冬的花都赶着要在这几秒间,在这深黑的夜幕上开个遍。
不只他们在放烟花,事实上整个夜空都被各路人马放烟花所占据了。聂清舟想,他多少年没有看到过这样布满天空的烟花了。
他总是觉得这个世界很大,很宽阔。但在这种时候,他却觉得这个世界也很小,小到一个小小县城的烟花、鞭炮和欢声笑语就可以填满。
他转过头去,夏仪和夏延也抬头看着烟花。夏仪的眼睛映着烟火,闪着缤纷的色彩,像是黑欧珀一般,她戴着她灰色的毛绒护耳,像是一只安静又美丽的猫。
她身上很不怕冷,但耳朵似乎很怕冷,艺术家的耳朵总是敏感的嘛。
聂清舟这么想着,他偷偷把手伸向身后的花坛,握了一个雪团出来。然后他默默地远离夏仪和夏延两步,然后大声喊道:“夏仪!”
夏仪回过头来,被迎面一个雪团砸中了肩膀,她愣愣地看着聂清舟,脸上还沾着雪球破裂溅到的残雪。
夏延先反应过来,他迅速从地上捞了一把雪,拍实了就往聂清舟身上丢:“你打我姐!”
聂清舟灵活地躲过,笑嘻嘻地说:“哈哈哈没打到……”
话音刚落,他的头上就炸开了一团雪。聂清舟望向仍然保持着抛掷动作的夏仪,束起拇指:“还是你狠。”
烟花落了,这片空雪地就成了战场。这三个人在一小片地方上绕圈跑,你来我往地砸着雪球,聂清舟对夏延也毫不客气,夏延自然也是。不过本来是夏延和夏仪一起对阵聂清舟的,也不知是哪个雪球飞错了地方,很快就变成了三人各自为营的混战。
他们一边扔一边躲,雪球嗖嗖地飞出去,再噗噗地炸开来。三个人身上脸上都是雪,脸冻得红扑扑的,看起来狼狈极了,但是谁都不说停,谁也不认输。
聂清舟笑得停不下来,露出洁白的齿列,夏延也笑了,他一瘸一拐地到处扔着雪球,眉毛都白了。最后夏仪也笑了,她微微弯起唇角,眼睛亮晶晶的,盛着显而易见的快乐。
烟花偶尔把这雪地照亮,然后又暗下去,他们在这明明灭灭中,在雪地上留下无数脚印和花纹。
待战事终了,夏延气喘吁吁地仰面躺倒在雪地上,聂清舟和夏仪走到他身边,一个人拉他一个胳膊。
“怎么啦,小少爷这就不行啦!”
聂清舟调笑道。
夏延任由这两个人拉着他,自己一点儿力气也不使,也不肯站起来。他看着天空上不知是谁家放的璀璨烟火,突然说道:“不是说,2012年是世界末日吗?”
聂清舟想,哦对,他都忘了还有这么个古老得掉渣的预言了。他高中时还兴奋地期待了一下会不会发生什么,结果除了考试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夏延笑了笑,他看着天空说:“突然觉得,世界末日也没关系了。”
在地上摆2012的图案时他想着,如果明年真有末日,那这该死的世界毁灭就毁灭吧,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是此时此刻,也不知怎么,他突然觉得这个预言和他失去了关系。他不期待,也不畏惧,这个结论好像没有变,但又完全不同。
聂清舟一使力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破坏气氛地说道:“担心什么世界末日啊,先担心你这件羽绒服还能不能穿了吧。”
他替夏延拍掉身上的雪,称赞道:“你战斗力还挺强啊,下次打雪仗一定找你。”
夏仪扶着夏延的胳膊,她看着他冻红的手,沉默一会儿然后把自己的护耳摘下来,放在夏延手里。
“帮我拿一下。”她这么说道。
夏延握着那温暖的护耳,怔了怔。
聂清舟笑起来,在夏仪转过身开始收拾东西时,他低头对夏延轻声说:“你姐姐怕你手冷呢。”
夏延有点口是心非地说:“不用她这么好心,她装什么酷啊。”
“看看看看,就是这句话。她不是装酷,只是怕听到你说这种话,怕你拒绝她吧。你姐姐是个坚强的人,但是对你可是很柔软的。”
聂清舟搂着他的肩膀,笑道:“回去喽!过年喽!”
这个除夕,应该是聂清舟这十年来度过的最热闹最快乐的除夕。
但是他很快发现,这个年有点过于热闹了。从大年初一开始,聂家就忽然冒出了一大堆平时根本不走动的亲戚。这些七大姑八大姨们在他们的日常生活里也没见谁搭把手,一过年却都亲热得仿佛天天照面似的。有时候是聂家父母带他去人家家,有时候是人家来聂家,有时候还有什么远方姑姑舅舅奶奶的酒席要去吃。
这场春节社交里,聂清舟唯一感到安慰的,是发现演戏的不只是他一个人了,这周围嘘寒问暖的亲戚们哪个不是在演戏。
某个堂姑拉着他的手说:“哎呀小舟长高了,学习怎么样啊?今年上初几啊?”
聂清舟想,您去年说的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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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模一样的。
但是他面带笑容,乖巧道:“高一了堂姑。”
“哎呦哎呦,小舟真是长大了,懂礼貌了!”堂姑惊叹道。
聂清舟不出意外地成为了这场一年一度的大社交里最大的惊喜。每个亲戚都要把他的巨大改变夸一遍,并且在走动中宣传出去,结果去酒席的时候,聂清舟就突然变成了焦点人物。
酒席谁都要来跟他说两句,有孩子的就拉着孩子说要向哥哥学习。更有甚者,因为他的出名,他被叫去了成年男人的那一桌,被迫听他们高谈阔论,还被灌酒。
他默默地一边夹菜,一边听着这些小城的中年男人预言世界未来的经济形势,政治走向,国家政策,军事布置。心想这可真是天马行空,一个都不对。
他们觉得欣欣向荣的某些国家,十年间会陷入泥沼,甚至成为废墟。他们仰望向往的强国,以后会更残暴,更嚣张,但也走向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