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神灵禁区,人前端庄尊贵的神后霎时褪下架子,换身宽敞的衣裳就上了窗下的美人榻,卷着一卷书捧在手里等日理万机的神主大人。
有时等着等着睡着了,迷迷糊糊间被人抱起来,她就很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见到熟悉的面容,自然而然伸手勾住他脖颈,蔫声抱怨:“又这么晚——一群小老头记账似的吵闹,你怎么就有那样的耐心,真从头听到尾啊。”
每回只有这种时候,神主大人抱着怀里将被子卷成一团,垂下满头青丝的富贵花,挺直紧绷的肩头才会慢慢卸下劲,总是清冷覆雪的眼眸中也会跟着漾出别样的神色。
“嗯。”他将人放到床榻上,尾调带着微不可查的气音,解释道:“并非耐心好。神主职责如此,不好推脱。”
说罢,他起身,先去梳妆台上的妆奁盒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碗,往里面倒点楚明姣特制的香油,再放入各种干花碎末,捣碎了研磨成细碎的粉末状,放置在风口晾了一会。
这段时间,江承函换下象征神主身份的冕服,羽冠一取,玉簪落地,带着潮湿微香的长发流水般泄落,透过宽松的丝质中衣,能清楚窥见腰腹的曲线,极其流畅,有种锋芒的劲感。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楚明姣就趴在床边看,眼神跟着男人的动作骨碌碌转,他走到哪,她就看到哪,像个触发自动装置的美人木偶。
“在看什么?”江承函端着窗台下的小玉碗走过来,在床沿上落座,才一坐下呢,衣摆一角就被只葱白玉手懒洋洋地捏住。
对楚明姣各种各样的小动作习以为常,他也不阻止。
当即只是俯身,从灵戒中取出一瓶灵露,掬了半捧在手心里,又拨出一缕她的长发,让灵露沁润进发丝中,从上而下地拈过。
女子满头青丝,江承函耐心而细致地分出数十绺,数十次重复这样的动作。
等满头发丝都变得潮湿,他才取过放于床头的玉碗,用温热指腹摩挲着蘸取凝成膏状的香油,抹到她的发尾。
满室馥郁幽香。
这是楚明姣指定要的养发流程,每一步都尤为严谨,汀白一度看春分调弄得头皮发麻。
“那我每次这样提前走,是不是不好?”楚明姣享受这样温柔的侍弄,眯着眼睛,从头皮舒展到脚指头,同时难得自我反思,开始投桃报李:“不然下回仙盟会,我陪你听他们念经吧。”
“也不能白当这个神后。”
香油抹至发尾,江承函垂下眼睫,视线在她被热气捂得红扑扑的脸颊上顿了顿,道:“没有不好。”
“那些东西,我听过,已然足够。”
顾忌着神后殿下严重到难以形容的洁癖,江承函用帕子将满手香油擦干净,而后才用指腹轻触她的脸颊,“这是神主的职责,并非神后的。”
“神后呢。”他温声道:“负责叫让自己开心就好。”
月明珠皎洁的光芒下,楚明姣与去冠散发的神灵对视,脑袋迷迷糊糊地开始发晕。
这人怎么就这么好呢。
怎么就能每一点,都踩在令她心动不已的点上呢。
给人的感觉就是。
神灵果真有着这世间独一份的清冷。
她又极为幸运,完整拥有了这份清冷凉薄下,独一份的宽纵温情。
“我还是觉得,我的眼光,半分没得说。”
楚明姣一得意,便开始忘形,若是有尾巴,现在都该自傲地翘到天上去,明明想着夸他,结果先夸到自己身上来:“五世家中的同龄人中,他们信姻缘线,挑来挑去都没结果。就我,还没开始挑呢,就遇上了最好的。”
江承函蹙眉。
她尤在感慨满足,头发上的香不遗余力地往鼻腔中钻,他手指带着夜风的凉,于下一瞬挑起她尖尖的下颚,对比平日如出一辙的温和,此时神情已经算颇为明显的微愠:“挑什么?”
“姣姣,你想要挑谁?”
楚明姣“诶”了声,瞳仁圆而黑,有种令人想要揉碎的波光。
反应过来后,她在他掌心颤动,笑得弯起眉梢:“抱歉。”
“我忘了,就在眼前,还有个最信姻缘线的神主殿下。”
说起最令神灵耿耿于怀的事,莫过于大祭司占出的那副卦象。
江承函很少就这个事件发表感想,可每次得知楚明姣要去见苏韫玉,在那之前,他总要陪她一段时间。
导致她去见人时,总顶着满身的霜雪气,浓郁到短时间内根本散不开。
几次之后,苏韫玉面无表情擦去眉毛上凝出的霜花,直言她绝对是有病,怒而拂袖而去。
想起这个,楚明姣又笑,笑完了,故作严肃,伸出胳膊环住他肌理劲瘦的腰身,将脸埋进温热的怀里,胡乱蹭一通。
半晌,她又伸手戳了戳他,道:“我再重申一次啊,我和苏韫玉,绝对比亲姐弟都亲,你要还介意,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江承函调整了坐姿,环着怀里那个乐得不行,天天欢快无比的富贵花,沉默半晌,倏然轻声问:“如何不介意?”
楚明姣翻身坐起来,去寻他的眼睛,发现他并未回避,几乎将眼中的情绪剖白在她跟前。
那是一片纯粹的柔软清澈,深究下去,又有深重复杂的迷茫。
好似一行字摆在了她眼前。
——姣姣,我如何才能不介意呢。
身为神灵,不惹情爱,他并不懂如何消除这些由爱而起的其他情绪。
纵然自我重复千百遍,可提起那卦象,提起和楚明姣尤为亲近的那个“命定姻缘”,介意便是介意,如何遮掩,如何摒除,他并不知道。
没看两眼,楚明姣心软了。
她环住他脖颈,将脸颊埋进去,又不安分地乱蹭,满头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交缠在他身上,柔顺得像是满藤馥郁绽放的花。
“介意就介意吧。”她眯起眼,没怎么犹豫地舍弃了苏韫玉:“没事,让他骂吧。我再忍几次,大不了下次练剑时用全力,将他打得骂不出来话。”
“哎。”楚明姣像是也为自己无底线“见色忘义”的行为震撼到了,她悠悠地叹息,有点抱怨地道:“这么一想,他们说得也没错啊。”
“你说,我怎么这么稀罕你呢。”
她怎么那么喜欢他呢。
听语气,是真心实意在发愁。
柔软娇嫩的唇瓣贴着江承函颈侧最敏感的一块肉,呼出温热的气息,有那么一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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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在用尖尖的犬牙在磨,叼着血管,又凶又柔地啃咬。
神灵于转瞬间动情。
她不知死活撩拨,下一刻,江承函手掌扼住她屈在榻上,伶仃细腻的一截脚腕,没用什么力道,好像还在给她临阵脱逃的机会。
“不是还疼着吗?”他温声问。
楚明姣理直气壮理了理散开的裙摆,又凑上前蹭了蹭他眼尾,闻言,撇了下湿漉漉的饱满的唇,还没如何动作,神色便已绯艳无比,话语颇为不满:“那你不能轻点,慢点吗?”
江承函默然。
他不知道还能怎么慢,怎么轻了。
可能他娶回来的,真是一朵需要用琼浆玉液温养着,碰一碰都能掉叶子的美人花吧。
“姣姣。”他顺着她的气息亲过去,声色清又浅,却依旧能听得出难以自抑制的意味,喟叹似的:“……怎么如此娇贵。”
好难养。
……
后半夜,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楚明姣趴在床边,海藻般的发丝散开,她眼尾还红着,像是才哭过,那种娇艳的色泽还未完全散下去,鼻音有些重:“我要睡了,你说说,今日那群小老头又念的什么经。”
一听这个,她总很快来睡意。
江承函将她抱过来了些,温声告知:“是一些比较闹腾的事。四十八仙门素来按化月境强者的多少排名次位置,这次仙盟会,排名第二转轮宗宗主禀告,说门中已有四位化月境中层大圆满强者,与无情剑宗相当,这第一第二的位置,是否可以公平较量。”
楚明姣睁了只眼睛:“最后怎么说?无情剑宗变为第二了?”
同为剑修,她在这方面有种奇特的与有荣焉的共情。
江承函好笑地捂住她的眼睛,感受掌心中不安颤动的动静,安抚道:“没。无情剑宗宗主略胜一筹,为你保住了剑道第一的排名。”
楚明姣心满意足,很快睡着了。
————
楚明姣从回忆中抽身,无声怔然一会,而后摒开杂念,仔细回想。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四十八仙门中排名首位的无情剑宗,以杀伐道出名,族中也只四位化月境中层圆满而已。
姜家,一个隐世世家而已,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底蕴。
“也不是没可能是别的宗门暗中相助。”凌苏皱眉开口:“毕竟四十八仙门的弟子这次倾巢而出,其中不乏一些真正的天骄,上头必然有师长时刻关注。”
“可作为东道主,招待方面的事,若还要别家相助,无疑是在说,姜家已经烂到根里了。”楚明姣察觉不对,反驳:“我们这一圈观察下来,他们家,还挺要面子的。”
真实情况如何,不入祖脉,他们不得而知。
夜半,子时。
一声悠悠的空响以某种特殊的秘法,准时穿透每个房间,房中几人彼此对视,在下一刻推门而出。
走廊中已经出来许多人,人潮涌动,熙来熙往。
随着钟声敲响,这座高楼的中空部分,在众人眼中形成一个巨大的空间旋涡,隐隐呈现“门”的形状。
姜家祖脉,一分不差地掐在子时开了。
第27章
子时,夜阑更深,万籁俱寂。
这座完全由灵力构建的灯火楼成了方圆百里唯一的光源,山里许多小飞虫循着火光聚集而来,它们不敢过多靠近,嗡嗡地扇着翅膀组成黑压压的旋涡,看起来极为眷恋这片地方,又像是在躁动不安。
“怎么直接开了空间通道。”不远处,一个半大少年出来得急,像是才睡着没多久,被同伴猛然吵醒,这会勾着外裳往身上套,看着这一幕,惺忪睡意少了半截:“祖脉不是就在旁边不远处吗,我们自己过去,也就一盏茶的时间……开个这样大的空间通道,需要耗费的灵力可不少。”
他同伴急慌慌将灵戒往自己手指上套,闻言头也不抬地回:“你还没看出来啊,姜家出了这样的事,但仍看重面子啊,这楼,这空间通道,哪样不是大手笔?这次进祖脉的全是四十八仙门中的天骄翘楚,姜家没出事时还好,谁也没必要在谁面前刻意显摆,这不是姜家出了事吗,不想被人看瘪呗。”
听罢,那少年深想,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很快嘿嘿笑了下,开始系外裳带子:“也难怪,姜家现在虽还没倒,可年轻一辈都快死绝了,除了天生天灵根还擅长傀儡术的姜似,其余都是歪瓜裂枣,可不就要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不过姜似才五岁大点,不是传闻命劫将至了吗,上任帝师亲口说的。”
“对啊。”同伴收拾妥当,将手里扇子一展,腰板挺直,“不然你当我们这次为什么来了。就是因为姜似命数将至,姜家彻底坐不住了呗。流光箭矢,锁魂翎羽多珍贵的东西都拿出来了。”
“……”
诸多此类的窃窃私语充斥着整座灯火楼,上三层下三层的没有停歇,比山海界仙盟会上诸多掌门长老拉扯争吵的场面都热闹。
就在这时,空间通道旁蓦的现出两道人影,为首的那个一身深灰长袍,长相端正严肃,两条眉浓而直,有种不苟言笑,大刀阔斧的压迫感,他一出现,楚明姣周围便前后发出了几道小而低的声音:“是姜家家主和大长老。”
相比于长得和三界其他家主大差不差,千篇一律的姜家家主,旁边那位大长老无疑叫人眼前一亮。他穿得很是时髦,青松色褂子配半裾,腰带上挂着荷叶流苏穗荷包,荷包边缀着块水头通透的玉,在灯光下闪着莹润的光,一双眼含着笑意似的,不挑剔,也不显得刻薄。
总而言之,没什么大长老的架子,乍一看,像是族里某个教习先生。
姜家家主手掌往下平平一压,楼里的声浪便像是被按下了某种开关,全都自发自动地消音了,他朝前走一步,做了个令人惊讶的举动。
“诸位小友。”他压得笔直的背往下微弓,那是一个实打实的恳切的请求姿态,于他这样的人物来说,对晚辈们持以这样的礼节算是人生头一遭,声音直率:“我姜家今日之困局,能不能解,就全看诸位了。”
说罢,他接过大长老手中的两样宝盒,袖袍无风自动,拂过宝盒上的禁制。下一刻,宝盒在一千多名少年的眼前倏然打开,里面的东西被一团灵力托着平放在半空中。
甫一脱困,左边那团灵力包裹中的灵物就开始迫不及待地绽放光华,都无需人催动,一段长弓古箭的虚像在众人眼前放大无数倍。
箭矢呈深枣色,通身油亮润泽,不似凡物,箭尖一点深重寒光,下一刻便破空而出,在这一千多人的眼中急速放大。
“咻!”破开风声的尖啸眨眼就到身边,像是炸开了血与骨,正中眉心。
楼中泰半的人捂着眼睛,齐刷刷往后退了几步。
紧接着便是各种激动的,兴奋的,跃跃欲试的议论声,炸开了锅似的,短时间内还有愈演愈烈,朝上攀升的劲。
“今日四十八仙门为证,我姜家承诺,地煞之事,只要能解决,不论用何种方式,即便将祖脉完全毁去,也可在流光箭矢与锁魂翎羽中选一样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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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为同门协心齐力解决,出主力者获得灵物,其余协助者,我们亦会酌情给予重金酬谢。届时,姜家私库里的宝物,可打开任选两样,灵脉与金银,我们必不吝啬。”
姜家家主放出话来。
“原来这便是流光箭矢,果真名不虚传,气势锐不可当,方才那一下,像是要直接洞穿灵魂啊。”有人狂热地揉眼睛,盯着左侧那个宝盒半晌挪不开眼,垂涎三尺也不过如此:“……千里观那群用箭的岂不是要疯了。”
“诺。”他身侧有人朝对面努了努嘴,道:“你自己看。”
“我不看,不看都知道他们现在是什么德行,肯定觉得流光箭矢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那人目不转睛,视线没在宝盒上挪开半分:“谁不是奔着流光箭矢来的?他们还算好,你是没看见天极门的人,那才叫一个胜券在握的嘚瑟样,想同时将地煞与灵物拿下呢。”
“……”
诸如此类的话语多不胜数。
在所有人都朝着流光箭矢表达喜爱与向往时,楚明姣站着不动,她没在意大放异彩的箭矢,而是盯着右边那个盛放着锁魂翎羽的宝盒细细地看。
锁魂翎羽从出现开始就十分安静,它更像是一片鎏金羽毛,华美异常,可属于顶级灵物的威压不强,能起到的最大在作用还是稳固神魂,对这些神魂完好的少年们实在没什么用处。
但它恰恰是现在楚明姣最需要的东西。
她和天极门一样,也是个想同时将锁魂翎羽与地煞善恶魂尽收囊中的贪心家伙。
楚明姣慢慢抿了下唇,听姜家家主将剩下的事全部交代完:“地煞只喜年轻血脉,对我等气息无动于衷,甚至会因此将自己藏匿进极深的地底,因此我姜家长老们起先并不打算出手。”
“可为了保证诸位安全,防患于未然,经过我等族内协商,决意令大长老领你们进去。”
“等会进去时,每位手中都会飘下一片落叶,遇到危及生命的危险时,你们将叶片碾碎,大长老会尽可能快地赶过去救你们。”他顿了顿,开始无情地击碎一些人的侥幸心理:“姜家的情况,诸位也都知道,地煞作恶多年,绝非善茬,不好对付,请诸位切莫轻敌,不论何时,都请做好应战准备。”
“祖脉内一千八百余人,每个人面临的危险与处境各不相同,大长老难免会有分身乏术,来不及救人的时候,因此请诸位务必保全自身。”
说得简单点,就是这叶子起个聊胜有无的心理作用,最好别将生存的希望寄托在大长老身上。
话说到这,家主开始适当的缓和气氛:“大长老是化月境中层大成的修为,解决一些突发状况绰绰有余,除了修为合适,他也是我们姜家唯一一个勉强还够得上年轻这个词的长老。”
很快有笑声配合着传出。
“好了,诸位。时间不早了,请进祖脉吧。”家主让开一步,露出身后那个如风暴般卷起紊乱灵力的空间通道。
楚明姣开始饶有兴致地观察现场状况。
“等等看吧,马上就能看出四十八仙门中哪边的实力最强了。”苏韫玉凑到她身侧,慢吞吞地分析:“深夜的祖脉,未知的地煞,谁都不敢先进,除非对自己实力十分有自信,并且宗门排名十分靠前。”
“绝情剑宗。”楚明姣看也没带看,伸手拨了拨自己鬓边发丝:“剑者激流勇进,永争先锋。能把剑法修到一定程度的,都很明白自己当下想要什么,有明确的目的,不会顾虑和惧怕任何东西。”
所以许多人都说,修剑法的都是群武力值高超的疯子。
他们理智,又做不到完全理智。
很容易剑走偏锋。
因此才需要琴师辅助,压制性情。
“绝情剑宗的领头人修为应该已经达到了化月境中层小成上下的实力,剑修爆发起来,实力会攀升一截,真正的战斗力能与姜家这位大长老拼个不相上下。”
而事实证明,剑修确实更了解剑修。
几乎在楚明姣话音落地的一刹,就有人先踏了出来。那是个长相极为锐利,每一根棱角都彰显着锋芒与不羁的男子,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相貌显得粗犷,有种不拘一格的洒脱气。
他的剑并不挂在腰间,而是提在手上,引人注目的是,那剑也没个剑鞘,就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地用素圈白布裹着,还没包整齐,间隙里露出雪白的刃光,偶尔一晃,闪得人眼睛疼。
他言简意赅:“我来。”
无情剑宗以他为首的那几个二话没说,在众目睽睽下一步踏进空间通道,身影很快消失。
楚明姣终于将视线从那柄简陋异常的剑上收回来,十分不能理解,她看向苏韫玉,眼仁乌黑灵透:“凡界剑修穷成这样了吗?”
“哪儿的剑修是不穷的?”说起这个,凌苏开始接话,他望着紧随其后蜂拥着挤进空间通道里的小队伍,嗤的笑一声,话音听着带着点熟稔的嘲笑:“你们剑修不都将剑看成心头好,恨不得整个灵髓石剑鞘给配套带着才好,一个还不行,至少要十个八个才能聊表心意。”
“别的修士,丹药,傀儡,哪怕是灵农,都是源源不断进财,剑修呢,只出不进还倒赔,不穷也说不过去啊。”
苏韫玉开始明显憋笑。
这若是从前,楚明姣一定要嚷起来将手中灵戒气势汹汹地倒扣在桌面上,弄出一声极清脆的响,而后昂着下巴,用一种不屑的语调道:“哪里穷?说谁穷呢你,你有钱,你来和我比一比啊。”
必然会是种嚣张跋扈到极致的美感。
然而现在,她不想和凡界的风流浪子逞口舌之能,特别这人还是帝师的故友——这多少让人投鼠忌器,不敢深交,也不能过分得罪。
除此之外,她陷入一种迟来的微怔酸胀情愫中。
来凡界的这些时间,楚明姣总会在别人说起某句话,或突然看见哪样东西时,想起一个与之全然不相关的人。
——江承函。
除了对苏韫玉的嫉妒一直不曾消减,神灵其他方面的情绪依然很淡,也只有与她相处时常被逗笑,其他时候多是千篇一律的神情,温和持重,包容耐心。
楚明姣甚至觉得,他生来是个天地为这世间万物留下,赋予了极重责任,不该有任何私人情绪的完美胚子,只是阴差阳错,在她手里转了一圈,被描了厚重的,不被所有人看好的一笔。
而即便如此,很多时候,她也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当时强开界壁,她正在气头上,又救人心切,满腔质问,满腔愤怒,心思全然不在两人的爱恨纠葛上。
可这段时间,自从到了凡界,没看到满世界的缉拿令,没感受到半点阻力,四十八仙门与祭司殿全无反应,她就知道。
——江承函又替她压了下来。
她像是一盏膨胀到极致,即将要完全炸开,不管不顾和自己,和他较劲到死的松脂灯,燃烧到最热烈的时候,找到了帝师这,得到确切的消息,楚南浔能活过来。那股劲就慢慢歇了,逐渐平和下来。
被枕边人否定,利用,神灵会多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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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感到难过吗?
楚明姣也不知道自己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做什么,她明明在夜深人静中惊醒无数次,抱着膝盖无声掉眼泪,告诫自己:如今的神主根本不再是昔日那个说“希望有朝一日,深潭破碎,界壁重开”的江承函,他满口天下苍生,实则一意孤行,背信弃义。
她也很清楚地警告过自己:江承函需要楚明姣,可神主不需要枕边人。
他不仁不义在先,她难道还要顾忌他的感受,畏手畏脚的为了男女私情而不去救自己的亲兄长吗?
可是现在,楚明姣眼睛一阖,就能想起从前。
苏韫玉说得没错,她从小是个骄纵无度,不知柴米贵的小孩,用灵髓石做剑鞘的奢侈举动并不算什么,她曾用灵泉洗剑,以紫玉石为鞍。
本命剑为主不错,可猎奇心一上来,这世间可用金钱寻到的名剑,她通通眼馋,为此,私库里挂了整整两排。心血来潮了就耍一耍,想不起来时就挂着吃灰。
连楚南浔都几次三番忍不住说教,可到江承函这,他只是纵容地,在她手上套上一个个属于自己的灵戒。
她不爱拿神主殿的钱,但很乐意收他自己的私库,每次这种时候,眼睛总是细细弯起来,笑得趴在他肩头,末了,还一本正经地挖苦人:“神主殿下,您说实话,我是不是很难养?”
她摆明了只想听好话,江承函只好伸手捏捏她的脸颊,道:“姣姣,人贵有自知之明。”
正主亲自现身说法,给“楚明姣就是很难养”这件事敲了个章。
楚明姣也不生气,她只是很好奇,说话时摆出一种洗耳恭听的探究感:“那你为什么不约束着我一些,小时候,我哥再疼我,也不会这样毫无节制给我花钱的。”
“这不一样。”男人指骨修长匀称,顺着她精心编织的满头彩色辫子抚下去,骨节中似乎带着林间凛雪的温度:“你当时年幼,生在钟鸣鼎食之家,锦衣玉食,不识人间苦楚,他作为兄长,理应适当管束你。”
若是全然不管,该被养得五谷不分,善恶不辨了。
“道侣呢?”楚明姣仰着头看他,眼里星星点点,好看得过分,“不该管吗?我哥说老本都给我了,往后我就自谋生路去,叫我心里有个数,撒娇卖乖这一套,现在对着谁使最好用。”
“噢,他还叫我转告句话给你。”她清清嗓子,绘声绘色地描述:“现在不管,日后吃亏的就是自己,叫你好好掂量掂量,琢磨琢磨这句话。”
江承函动作微顿。
回想这段时间在外刚强不阿,宁折不弯的本命剑剑主近来缠着他的次数,神主大人霎时知道她这是受了哪位高人的点拨。
“道侣不管。”
面对她时,神灵也全然沉溺在甜蜜的爱恋中:“楚二姑娘姝色无双,剑道无双,该拥有世间最好的东西。”
神灵不大能懂小姑娘的心思,不懂感情中有时就需要刻意的波折,使点欲情故纵的小把戏,更不懂凡人那种道侣吵过闹过再床头和过,感情才会在日复一日中沉淀的理念。
在他的观念里。
喜欢一个人,是一心一意,毫无保留。
他不是个对生活讲究,奢靡无度的人,在遇见楚明姣之前,钱财,灵石,堆积如山的宝物,只是灵戒中的无用一角。
直到与她在一起。
他真情实意觉得。
楚明姣哪能因为钱财而皱一下眉头?
这边,苏韫玉连着和她说了几句话,没有得到答复,定睛一看,发现她柳叶一样的眉拧着,眼神很空,一副神游太虚的样子,不由得开口:“诶?你发什么愣呢?”
楚明姣蓦的回神,看了看四周:“我们也走吧。”
第28章
他们缀在末尾那一截慢慢悠悠地进了空间通道。
灯火楼与祖脉隔得十分近,就是自己走过来也不用多久,因此他们踏进这旋涡通道,脚步才站稳,眼前一花,就到了地方。
“就这点路,为什么要开空间通道?”因为时间太短,他们几乎是被抛着丢到了山道里,凌苏勾着棵不知道是什么树的半大树苗连着转了好几圈才勉强停下,抱怨脱口而出:“我看不像想挽回颜面,这是要给我们个下马威才是吧?”
清风猝不及防撞到一块石头上,吓得原地乱爬,嗷嗷乱叫:“姑娘?公子?”
无人应声,倒是自己的回音被山风吹得拉出了悠悠的尾调,他头皮发麻,连着咽了咽口水,颤声试探:“……汀白?”
“都别出声。”这是柏舟的声音。
楚明姣原本还拽着自己被树枝划破的衣摆狠狠皱眉,这是陈年陋习,她特别忍受不了这种出现在自己身上的瑕疵,先前凌苏与清风的鬼叫她都置之不理,可柏舟的声线太特殊,在夜色中如汩汩而下的甘洌泉水。
她顿时醒悟过来,几个翻身越过乱石丛,循着声精准地摸到柏舟身侧,低声问:“帝师,你没事吧?”
与世间唯一一位能施展招魂术的帝师相比,其他什么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楚明姣自己出事也不能让他出事。
“我没事。”柏舟摇头。
他们不知道被传到了个什么偏僻的地方,方圆数百米,连个活物的动静都没有,鸟雀的踪迹也浑然不见,安静得像一座座坟茔。
无月无光的黑暗中,柏舟嗅到一点楚明姣身上的香,淡淡的,经久不散。时间好像一下倒流,回到了从前,深潭还没异动,他们还没大吵到决裂,似乎那么一伸手,就可以触到她的发顶……
他手指习惯使然地微动,下一刻又极有分寸地自我克制住,抬睫观察四周,温声提醒:“来之前,我查阅过姜家五条祖脉,这片地方有颇多奇异之处。”
“噬声虫的老巢就在五条山脉之中,被噬声虫霸占的地方,声音都被‘吃掉’。它们群居,最不喜大声喧哗吵闹,若真被惹怒,它们会拱动起地面,撬开岩石,形成地动山崩之势。”
这地方确实安静得有些过头了。
柏舟站起身,避开脚下一块山石,含蓄地表达:“若精怪中有等级,地煞当属最强的一列。”
楚明姣很快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是,若他们运气真那么背,一传就传到了噬声虫的窝里,那他们所谈论的一切,都将在无形中以一种他们难以想象的方式传到地煞耳中。
这是帝师一脉特殊,通晓天地事,寻常四十八仙门的修士,天天闭门苦修,眼里除了修炼,只有各种比试,名次,上哪儿知道什么噬声虫?若是不知道,这一进来,先前在姜家心有忌惮而没法说的一些话,现在就是最佳讨论时机。
姜家的各种现状。
此行自己的有利对手,或是最值得注意,攻击方式不比寻常的哪几个宗门。
再比如。
准备如何对付地煞。
在他们进来的第一天,还未开始任何动作的时候,这一切都已经被地煞掌握,那接下来……
楚明姣仿佛能看见地煞居高临下地坐在高山上,懒怠地看着他们热火朝天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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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团转,得空了,就腾出手弄出点动静,逗猫似的捉弄他们。
这个时候,其他几个也循声聚集到了一起,苏韫玉和凌苏都听到了柏舟那句意有所指的话,他们知道分寸,当即都闭嘴沉思起来。其余几个脑子转得不快,但很听楚明姣的话,看到她噤声的手势,恨不得将自己的嘴缝起来。
“不印证是不是噬声虫了,这暂时和我们没关系,走。”楚明姣当机立断做出决定。
其他人都没有意见。
一行人不再说话,径直朝前赶路,走着走着,才真意识到,这片区域果真安静得过分了。虫吟鸟鸣,溪水流淌,甚至连树枝被风吹得簇动的声音都没有,唯独他们的呼吸,说话声是不受阻碍的。
像是某种蛰伏于此的妖物蓄意为之。
它就是想从外界之人的嘴里听到毫无保留的讯息。
若是一个噬声虫都有这样的思维,那背后的真主地煞,会到何种境地。它完全可以为他们量身定制一张巨网,时不时扯一下手中的线,让事情完全朝着自己预想的方式发展,直至无可挽回。
楚明姣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从小到大,山海界出过的秘境大大小小数不胜数,大秘境多是由远古时遗留下来的,里面已经陨落的前辈们挑人看性情,看毅力,看天赋,当然,看眼缘的也有,怎么说都让不让讨厌。
可还有的秘境,是人为打造。
为了培养当代年轻人,三界大能们齐齐出手,用庞大的灵力将一个个小秘境遗迹连接,组合成大秘境,再添置许多稀奇珍宝,吸引山海界和四十八仙门的年轻天骄们参加。进这种秘境,就是捏着鼻子忍气吞声,而且最后总是会出现一种局面,就是所有的年轻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聚集在一起,围绕着“家国大义”“天下苍生”的主题,被一群老头耍得团团转。
为此,没少被山海界和四十八仙门的那几位领头者明里暗里骂,其中最不耐烦的,就是楚明姣。
她甚至和江承函实名抗拒过这种将年轻人当傻子的行为。
现在这种地方,给人的不适感比大秘境还要强烈。
走出很长一段距离,身边慢慢有树叶婆娑,溪流汩汩,不知名的鸟叫声一段高一段低,接不上气一样,连月色都渗透进林间,慢慢能用肉眼看清周围环境。楚明姣看向身侧的帝师,像是在要某种求证。
帝师微不可见地颔首。
“居然没动手。”楚明姣这才开后说话,她隐晦地朝后看了眼,肩头微松:“我以为会要打上一场的。”
他们现在在一处林子里,十月底的天气,山脉的颜色逐渐转变为苍黄,夜间最为寒冷时,已经会起霜,罕见的是,不远处仍有不知名的花缠着死去的藤蔓巍然朝上,徐徐吐露芬芳,有种劲然的蓬勃感。
总的来看,没什么异样。
“这才难缠呢。”作为团队里为数不多的靠谱人,苏韫玉思考了一路,这时候说:“我倒情愿它跟没脑子似的冲上来就打,你从前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能用武力解决的,都不叫真正的事。可这不按常理出牌,算怎么回事?有了脑子还是得了吩咐?”
楚明姣挥手谨慎地丢出一个隔音结界。
“这样,我们简单说说。”先前在姜家,人家的地盘上,他们彼此心里都有数,没说得太清楚,这下进了祖脉,接下来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有些东西得说开:“首先,姜家那八个化月境中层大圆满来历不明,我身上有特殊的宝物,能勘透灵力所属,帝师是有一脉相承的观察法。但可以想见,若换成普通修士,他们发现不了。”
所以他们有恃无恐,不怕被看破。
“一座灯火楼,两名化月境中层大圆满出手足矣。”楚明姣想不通的点就在这:“那为什么要大费周折用上八位?就算姜家真卧虎藏龙,有两个绝情剑宗的底蕴,也不用多此一举吧?还是用在外观待客这方面。”
“问题是。”凌苏不纠结这些,他单抓重点:“为什么姜家能有八名化月境中层圆满?”
这是什么概念?
比得过两个四十八仙门之首的绝情剑宗,甚至比山海界五大家都厉害,这都不属于藏拙了,说是蓄势待发,待有朝一日将神主殿取而代之都不让人意外。
要知道,那些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头们组建起来的祭司殿,化月境中层圆满也才这个数而已。正因为这种底蕴,神主现世,教养之责才会第一时间落到大祭司与二祭司头上。
凌苏感觉有点不对劲了,他隐约觉得,或许现在根本不是来找这几个算账的合适时机。
他有种直觉。
要倒大霉的直觉。
说实话,如果不是听说可以救活楚南浔,如果不是已经进来了。
他想跑,他一定会跑。
就知道跟着楚明姣冲锋陷阵没有好事!
没人看懂他的懊悔内心,楚明姣就事论事地分析:“两种可能。要么,姜家韬光养晦,意在干些颠覆乾坤的事,只是中途后辈们出了事,他们急于解决现在的困境,又下意识觉得没可能被人看穿,所以图省事,一起建了灯火楼。”
这种情况,只要他们不是要打到山海界,打到神主殿和五大家去,楚明姣眼皮都不眨一下的。
她才没那么宽的心,自己这边都自顾不暇,还整天想别人乱七八糟的事。
“要么……呢?”春分嗅到一丝事态不对的意味,她看向楚明姣,发现一侧的帝师也在看她。
从之前楚明姣与苏韫玉的交谈中,这位帝师字里行间表现出来的唯有神秘,后来见到了真人,他表现得再温和有礼,徐然若春风杏花雨,给春分的感觉,其实也是蒙着一层纱在赏雨。
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就像这人明明站在眼前了,说话了,也还是神秘,浑身上下都透着神秘,但对楚明姣,就像温醇清冽的酒,偶尔微醺时,面纱会不由自主地掀开半角,露出最为真实的一面。
多少带着点,男人看女人的意味。
楚明姣对这方面说不上迟钝,但也绝对不算敏锐,倒是有人想找她比试,再微弱的战意都能被她第一时间察觉。此时她只是沉吟了会,面对这齐刷刷六双眼睛,缓慢地道:“要么,这次事情根本就是请君入瓮。从一开始,姜家隐藏实力,被四十八仙门在内的所有宗门世家小瞧,并且编造出了个凄惨的故事让所有人关注。”
“几年下来,在众人对此深信不疑的时候,他们再抛出叫人无法拒绝的条件,引所有年轻人进来。”
引进来。
引进来干嘛?
总不能是没事遛着人玩吧?
这一段假设简直把人的心里话都讲出来了。
凌苏深深吸了一口气。
楚明姣也不想面对这种猜想,这意味着绝对是一盘难解的局,对万事不关心,只想顺利可靠拿到锁魂翎羽的他们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进都进来了。”在脑子里确认了两遍今日未曾描妆,她胡乱地抹了把脸,又想起刮破的裙摆,声音蓦的低了些:“我说,你们觉得,我们偷摸着回去,强抢锁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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翎羽的可能性……”
“你打住。”苏韫玉知道她什么臭德行,就等着这一茬来打断她:“抢什么啊,你现在折回去,当藏在暗边那八个是吃素的?还有,我们这一行并不只是为了锁魂翎羽,地煞的善恶魂也是招魂术不可缺失的一环。”
楚明姣冷静了。
“接着往前走吧。见招拆招,地煞也不能一直没动静。”
凌苏恹恹地耷拉着眼,时不时朝走在楚明姣身侧的柏舟看一看,脑海中不由得回忆起了半个月之前的情景。
“你的意思是,我想去凡界,不能用自己的身份。”宋玢有点拍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那我隐姓埋名去干什么?”
“被天青画选中的三祭司,极偶尔的情况,可用化身前往凡界。”江承函脸色是真不好看,呈现出一种耗尽心力,难以为继的苍白,他低着眼,堪堪垂下一片阴郁的睫毛,清声告知:“不能用自己的身份,也不能用自己的身体。”
得,这都到什么时候了,还死守着规矩呢。
该吧。
从前的江承函还有点趣味,会偷偷为他们走走小后门,多少有点人情味,相比较下来,现在的他,真是难说话极了。
怎么看,都确实不再是楚明姣会喜欢的样子。
“我同样如此。”江承函紧接着说出了更让宋玢难以相信的话。
宋玢睁大了眼,无声“哈?”了下,带着夸张的口型,确定他没在开玩笑,而是动真格的,一时之间,话到嘴边,竟不知该从哪说起。
“神主,神主殿下,你这是去追道侣,你用别人的身份?”宋玢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说这段话才能准确无误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你这是要用别人的身份去阻扰他们相处,还是想让楚明姣爱上……别人的身躯?”
这得多大的心脏才能承受啊。
宋玢瞠目结舌,自愧弗如。
江承函掩藏在宽大袖边的指节绷得青白,才受过天罚的经络每一根都随即充血,主宰身躯般跳动,他阖了下眼,一字未发,只是伸出指节敲了敲桌边,好似在说,这事就这样定下了。
做完这个动作,他起身准备离开。
汀墨早在一边侯着,提心吊胆的,如果不是宋玢一直在,他恨不得直接出声劝江承函回禁区养伤——即便是神灵之体,也经不住这种要命的消耗。
此时,宋玢后脚跟着站起来,朝那道如雪松般孤拔的背影喊了声:“江承函。”
他在朋友圈子里散漫惯了,整日没骨头一样没个正形,很少有这样收敛眉眼,正儿八经出声的时候。
江承函停下脚步,回望着他。
“你也知道,我这人,酒肉朋友多,交心的少,算来算去,也就你们几个。”
可能还是因为那句话,没什么求的,没什么怕的,所以宋玢面对什么人都能说自己想说的话:“世人大多只记眼前不记从前。问问外面守着神主殿的那群人,他们可能都不大记得你和楚明姣从前是什么样子了。”
“但我记得。”
宋玢凝望着几步之外那位情绪比之当年明显冷淡许多的神灵,道:“也正因为记得,所以我今日多说这一句。你这样的言行举止,行事作风,只会与她越走越远。”
肉眼可见的。
那双原本平和若深秋湖面的纯澈眼眸,刹那间如飘雪般冷寂,又像燎起一场熊熊大火,烧到最后只余点星灰烬。
就在宋谓以为这朵高山雪莲又打定主意不说话到底时。
江承函却微微掀了下眼,一字一句道:“但凡我有两全其美的方法,我绝不朝这个方向踏出半步。”
这是第一次,肯定是第一次。
宋谓那样近距离的,能理解又不是很能理解的察觉到,原来神灵也会面临彷徨,犹豫,甚至无能为力的局面。
行吧。
他当时想,隐藏身份就隐藏身份,就当陪那三个不仗义的家伙玩玩捉迷藏了。
可没成想,一觉醒来,自己暂时接管了宣平侯府人尽皆知,无所作为到人神共愤的小世子的身体。不学无术便不学无术吧,不用处理人间事务,日日装作勤奋好学就行,可叫人颇为气闷的是,修为也跟着没了。
说句毫不夸张的,他现在这种不入流的身手,现在就是放只野山鸡在他面前,能不能逮住还是一回事。
就这种情况,陪楚明姣他们上刀山下火海的。
这不是说笑呢么。
想到这,凌苏又不由看了眼柏舟帝师,想,人与神的胆子还是不一样,江承函现在可也是正宗的凡人身躯。
和他暂时接管别人身躯不一样的是,这世间任何人都无法接受神灵的神魂之力,这具帝师身躯,只有可能是他自己的化身。一旦受损,各种后果都是自己一力承受。
他怎么一点不带怕的。
此时,山中起了很厚的雾,眨眼间就覆盖了整片林子,水汽在空气中流动,帝师伸手拨开拦到眼前的一截树枝,停了停,对楚明姣道:“除了这个,还有个麻烦,需要提前提防。”
楚明姣认真看向他。
她的眼睛很圆,不笑也不冷时显得专注,细看之下,又有种不经然流淌的妩媚。特别是这种时候,雾气很快在她浓密的睫毛上凝出水珠,两汪明亮清澈的眼仁,不带任何攻击性。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确认关系,结契,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甜蜜生活,而后又经历了日渐疏远,冷战,决裂,时至今日,她站在他面前,回眸顾盼,仍旧像初见时那样。
堆满雪的山巅,娇艳的姑娘提着半人高的剑炸坑,雪花飞溅,那样日复一日的,不免有几蓬雪炸到少年神灵的眼前。
初初引起他注意的,便是她远远看过来的那双眼睛。
单纯到只要你想,就可以挖掘出她心中每一点心思。
第29章
柏舟唇角微敛,少顷,道:“姜家这次放出的条件吸引了许多人——不止符合要求的少年们。”
其他几个骤然一凛。
楚明姣一下就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们这一小群人受伤的受伤,不然就是清风,凌苏,帝师这种在战斗方面起不了作用的人,好在有个楚明姣表面修为仍在化月境中层,不然他们连姜家测试那一关都过不了。
进都进不来。
这次姜家为了抹杀地煞,开出的条件可谓吸引了无数人。虽然他们说得明白,只要年轻的,但架不住人的贪念一起,仍有许多老牌强者起了钻空子的念头,用各种歪门邪道费尽心思改变骨骼,相貌,想混进来夺取流光箭矢。
光是今晚,这听姜家人讲故事的一路,楚明姣就见到了几波被识破身份,好言好语送出山门的人。
但万事无绝对。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总有那么一两个在易容方面怀有绝技的老江湖能悄无声息混进来。这种人修为往往不差,更有毒辣的眼力和手腕,必要时候,根本不会管任何人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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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苏韫玉率先开口:“多往这方面注意点吧,我的建议是,我们就不和别的队伍结伙了。”
凌苏头疼地抚了抚鼻脊,有气无力地附和,话带刺一样:“自己队伍都摸不清底细,还和别人结什么伙,嫌命长吗。”
苏韫玉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一眼,没将这出了名的浪荡子当回事。
“不结伙是最妥当的。”柏舟看了看飘到眼前的雾色,蹙眉提醒:“空间通道将人传到了不同的位置,我们在山顶,精怪大多喜欢在这种地段盘踞。往山腰走吧,那里安全些。”
其他人没有异议。
毕竟他们现在对地煞毫无头绪,就算要打架也得摸清楚情况再说。
谁知这一晃荡,就是整整半个月。
期间风平浪静,血腥场面是半点没看见,倒是这山上的野兽,遇见了好几只。时间一长,胆子最小的清风也不怕了,警惕心将到最低,敢独自拎着药篓采药去了。
因为是姜家祖脉,灵气比外面浓郁许多,灵草灵药长得比别处茂密旺盛,一连十几天下来,还真别说,收获颇丰。
这将汀白与清风的兴致提到了极致,每天天不亮就从扎营的地方溜出去,天黑才回,没意外情况每天都见不着人影。
第十六日晚,夜幕降临,月明星稀。
一行人驾轻就熟地清点东西,从这一座山山脚往另一座山的山腰赶。这十几日,他们也没在原地停滞,而是想将五座山脉都走一遍,尽量详细地描成一张地图。
每到一个不对劲的地方,柏舟帝师就会凝望着泛黄的山丘深思,不出半个时辰,便能给出答案,比如噬声虫,假象草,还有能让人不断在原地打转的迷幻蝶——也就是姜家弟子描绘的鬼打墙。
楚明姣觉得这个人,好似什么都知道,就像一本会说话的资料书。
十几日的朝夕相处,足够让本就拴在一条线上的人渐渐褪去伪装,露出点原本的性情,期间,苏韫玉和凌苏关系的改善与亲近肉眼可见。
临出发前,借口找清风和汀白,楚明姣拉着苏韫玉拐进一丛竹林里。
“你什么情况啊。”她戳了戳苏韫玉的肩,压低声音道:“之前不是还百般看不起那位小世子?这么快就和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苏韫玉出于本能地往身后躲了躲,捂着胳膊嘶嘶抽气,回答道:“他之前表现得太过荒唐,满脑子除了女人就没别的东西,我还纳闷呢,这样的人,怎么和帝师成为旧友的。但这些时日一路同行,你也看见了,这人身上还是有点伎俩在的,至少算卦这块是准的。”
这是实话。
才进来的那几天,凌苏尤为焦躁,姿态高傲得不行,跟谁都欠他多少钱似的,后面可能想通了如今的局面,作为拴在一个绳上的蚂蚱,他开始积极发挥自己的作用。
具体表现就是捣鼓起了两块深色卜骨,起初就是测测山间天气,此时人间本来就处于秋末冬初时,气候多变,一会骤雨一会放晴,一会还起浓雾,根本令人琢磨不透,可凌苏却一算一个准。
这才引起了苏韫玉的注意。
现在两个大男人天天凑在一起,捣鼓着要算除天气以外的别的事,比如地煞这事,什么时候能出现个转机。这兆头,是吉还是凶。
“多的我也不说,你心里还是有个数。”楚明姣抬了抬下颚,露出个尖尖的下巴:“别和凡界之人露底。”
说罢,她转身要离开。
“诶。”苏韫玉颇为无奈地伸手将她扯了回来,谨慎地扫了扫四周,开口:“你别光顾着盘问我啊,你自己呢,怎么回事?这半个月,我可看着呢,你都快和那帝师拜把子了。”
“即便他能为楚南浔招魂,也不至于这样吧?”
他们这是付了高昂的报酬,又不是平白求人办事,哪至于让眼高于顶,半辈子没照顾过人的楚明姣处处迁就,处处体贴。
“你还好意思提。”楚明姣立刻呛他,声音清脆得和某种质感很好的瓷玉碰撞落地似的:“我们对凡界不熟悉,这一圈人,就他一个靠谱的。又宽和,又细心,还什么都知道,这山中再罕见的植物动物,他都能说个三五句出来。问你,你脑袋上的问号顶得比我还大。”
“好了。”
苏韫玉立马举双手投降:“大小姐,我不问了,你回罢。”
另一边,凌苏掀起眼皮看向盯着这两人离开方向的柏舟,啧了下,又摇头,不知不觉往人心上扎刀子:“何必呢,你说这是何必呢。”
其实宋玢挺想问问江承函此时此刻内心感受的。
会心里不舒服,和正常男子般感到嫉妒吗。
他知道吃醋的滋味吗。
但不敢。
说到底,在江承函面前,即便无所畏惧如宋玢,也不敢全然敞开了说话,心底仍旧是怂的。
江承函绝不是那种一味温柔,丝毫没有震慑世人威仪的神灵,说是脾气好,实际是情绪淡,很多事因为不在乎,所以不会动辄拍案而起的动怒,但绝不会有人因此觉得他能被挑衅,不知死活去撞他的枪口。
“还有。”凌苏甩了个隔音结界出来,“等这边楚南浔的事结束,楚明姣和苏韫玉总还是要回到山海界的,那边照样不太平——他们绝对接受不了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一次又一次发生在山海界年轻人的身上。”
这也是他的心声。
但凡有点血性的,谁愿意看到自己的赖以生存的故土永远处于这种根本不合理的阴霾之下。以命填深潭保安宁的做法,根本不值得歌颂,这就是种有恃无恐的邪恶。
“如果照这趋势发展下去,你和楚二之间,必然还会爆发一场大争吵。”凌苏倚着一杆竹子,意有所指地说。
说完,他不免去观察柏舟的反应。
柏舟的眼睛生得好看,似乎天生清隽,此时往下压,压出两道褶皱,竟显得分外冰冷,有种收敛到极致的克制。
危险感刹那间迸发。
凌苏拍了拍牙关,合上了自己的嘴巴。
上次天青画的事,他算是隐隐约约明白了一点东西,虽然还说不太准,但江承函身上确实有点不对——好似被一种力量牵制住了,并不能随心所欲地做决定。
但不应该啊。
神灵能被什么牵制呢?
他实在想不出能对江承函构成威胁的东西。
天青画里的混沌之力也没那本事啊。
当然,最让人摸不准的是。
——江承函他对深潭,到底是种什么态度啊。
===
各自进行过一波谈话的几人又聚到一起,有说有笑地往另一座山脉上赶,期间,楚明姣和春分走得近,悄悄在说那款春分新改进的发髻,照大小姐的话来说,就是既有仙气又显得端重,她喜欢得很。
柏舟的视线短滞停留在楚明姣身上。
确实很好看。
楚家二姑娘妍姿艳质,华贵精美的饰品,都只能沦为陪衬,抢不了半点属于她本身的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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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山的路上,他们又遇见一波队伍,两边远远打个照面,接着各走各的道,几乎都有些麻木。你说要是有什么争的,比如地煞已经出现,这么多队伍里可能还会斗一斗,问题是这么十几天,除了下过几场雨,天上连雷都没打一声。
斗个鬼啊。
又过了一段崎岖不平的路,柏舟手腕上贴着的四张加速符如雪花般纷落,掉到叶片腐烂的小路上,还是汀白踩到了一张,定睛看了看,出声诧异地问:“柏舟大人,疾行符都失效了吗?”
闻言,楚明姣停下脚步。
姜家祖脉虽然只有五条,可条条连绵陡峭,壁立万仞,要将每一个角落都摸遍,不是件轻松的事。
这一行人修为不低,这对他们不算为难,可队伍中的柏舟帝师是凡人身躯,走得再快,也只有两条腿,于是这几天,楚明姣从灵戒中翻出了厚厚一沓加速符,贴在他的手腕上,如此一来,勉强可以跟上他们的进程。
疾行符需要提前画好,沁在灵泉中浸泡一个月方见成效,这种东西对修士来说没什么用,制作又费时间又讲究,而今已经少有人携带。这幸亏还是楚明姣灵戒空间够大,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能翻得出来,换了别人,只能面面相觑着束手无策了。
即便如此,这么半个月用下来,疾行符还是越来越少,而今贴在柏舟手中的,已经是最后几张了。
苏韫玉驻足,跟着转身,看向柏舟。
春分反应迅速,掰着几枚灵戒仔细找,半晌,朝几人摇头,面露难色:“姑娘,都找过了,没有遗漏的疾行符。”
“这疾行符找谁画的?”楚明姣已经走到柏舟身边,捏着那几张失效的符纸皱眉,扫了扫符上的字,似乎极其不理解:“符咒上的力量怎么这么不凝实,没走两步路就散了,这制咒的人是个花架子吧?”
汀白一愣,反应过来后道:“姑娘,我们的灵戒里没疾行符,这符纸是宋谓公子拿出来的。”
他们来得匆忙,闯界壁的事楚明姣谁也没说过,根本没来得及准备。
迎着她疑惑的目光,苏韫玉禁不住笑了声,看好戏似的耸耸肩:“大小姐,你别看我,我没本事把符画成这样——这一叠都是几年前宋玢给我的,说是自己亲手制作,充当输牌的赌注。”
凌苏:“?”
他顶着满脑子疑问凑过来,一扫符上的字迹,确实是自己的,再回想方才楚明姣那句“花架子”,那种嫌弃的语气,顿时跟被无缘无故刺了一刀似的憋气。
有得用还挑三拣四的,这两人什么德行?
再说了,深山老林里,那么多陡直的山坡,动不动就走到悬崖峭壁边上,符上的灵力流失快点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这要是别人,制作的灵符还不如他一半管用。
这会若是他本尊在这,肯定冲上去和楚明姣理论,可要命的是,宋玢现在顶着个凌苏的壳子,有心没处使,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当下捏捏拳,愣是忍下来。
楚明姣抱怨这符咒的时候,手指很轻地在柏舟手腕上拂了拂,如柳枝扫面,白雪覆落,很不经意的一个动作,山风一过,她身上那种甜蜜的香味止不住地往他鼻尖凑。
柏舟全当不知道她的试探。
他不动声色收回手,袖边随机掩盖下来,抬眸转而看了看一路蜿蜒的山路,无视凌苏眼里冒起来的熊熊控诉火焰,低声说:“无事,接着往前走吧,我跟得上。”
说是这样说。
可楚明姣不是让这位帝师来受罪的。
这一趟,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人用处大着呢。传闻中的博古通今,阅览群书,放在他身上,半点不带夸张,在没有战斗的情况下,他就是整片山脉中的核心力量。
没有符纸的力量随身护着,万一有个滑坡,跌倒骨折,或是失足撞着哪儿,人昏迷过去怎么办。凡人的身躯,他们带的那些劲大的补药都不敢用,到时候才叫真的如无头苍蝇般团团乱转。
找到地煞后还得靠他呢。
“我倒是听说。”凌苏屈指敲了敲身后空心的竹竿,忍不住为自己打抱不平,向这几人好好述说这备受嫌弃的符纸制作流程:“疾行符制作是出了名的难,极为考验制符者的修为与耐性,其中三十二道程序,每一道都不能出差错。主要是,这东西没用,现在都没人会正儿八经地描符,上次无情剑宗的教习制作这符,符描出来后没一刻钟就歇了。”
“相比之下。”
顿了顿,他重重咬字,极为刻意又努力装得不甚在意地补充:“我看这符,起作用的时间不是挺长的嘛。”
这样子有点蠢,没眼看。
苏韫玉挪开了视线。
他这么一打岔,楚明姣像是蓦的想起什么,她眼神闪烁了下,半晌,转了转手指上的灵戒:“等等。”
她私库里的东西大部分是春分与汀白管理着,自己戴着的灵戒反而很少拿出来,可以想象,里面都是些什么令人垂涎的宝物,至少不会比流光箭矢这类灵物输到哪里去。
而实际上,也不尽然如此。
就比如此时,她翻了片刻,捏出十几张整理好的符纸,那符纸和先前从柏舟袖口掉下来的符纸材质相似,只是上头勾勒的符文不一样,那是种极为流畅清正的字迹,一笔一画间尽是嶙峋风骨。
符纸上充盈着一种远超灵力的磅礴力量,令人转瞬侧目。
只看一眼,苏韫玉就知道,这必然是江承函的手笔。
除了他,不作第二人想。
“贴上这个吧。”楚明姣抽出两张递给柏舟:“会比之前好很多。”
呵。
凌苏没想到还会来这么一出,当即撇了下嘴,彻底歇了在疾行符上扳回颜面的心思。
和其他人比比就罢了,哪怕和苏韫玉比,他都不带半点心虚的,但对象如果是潮澜河神主,那算了,他举手投降就是。
他现在好奇的是,到底还有什么事,是江承函不能为楚二小姐做的。
正常情况下,谁会耗费神力,为化月境中层大圆满的本命剑剑修绘制这种华而不实的符纸啊。
她根本都用不上啊。
柏舟接过那两张符纸,面上并无差错地礼貌道了谢,眼底深处的一层浮冰好似在无形间悄然化开了。
三个时辰后,他们在山腰安营扎寨。
汀白和清风捡了很多枯烂的树枝生起了火,火光驱逐了山间未通灵的野兽,也照亮了围着火堆环坐的人的脸颊。
直至这个时候,那两张符纸依旧坚强地贴在柏舟的袖臂上,随着夜风的吹拂发出与衣料摩挲的细碎声音,伴有某种规律节奏。他将这两张符纸取下,细细观看,眼睛敛下时,形状如杏仁般秀美内敛,显得别一般的安谧沉静。
“看出什么了?”楚明姣搬了块干净石头坐在他身侧,歪头凑近看,托腮笑吟吟地问:“是不是与先前符纸都不一样,很不同凡响?”
即便换了个壳子,他内里的性格仍无法坦然自夸,只是略嗯了一声,避重就轻道:“应当是制符者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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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韫玉和凌苏一个用树枝拨弄着火堆,一个百无聊赖地又摸出了自己的卜骨,晃得响。
“我起先都不知道灵戒里有符咒。”她边用手捞起过长的裙摆,漫不经心地吐字:“这些是我道侣制成的。”
苏韫玉抬眼,拨弄火堆的动作停了停。
柏舟无声地望向她。
第30章
“啧。”苏韫玉干脆将手里的木棍丢至一边,一副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神情,没眼看似的嘲笑她:“楚二你瞧瞧自己,半个月前怎么愤愤和我骂人的,信誓旦旦丢的什么狠话。”
“我都不想说你。”
火生得旺,时不时炸开一蓬火花,发出“啪嗒”的细微响动,这样一个初冬山里的深夜,近在咫尺的温暖顺着柴火的燃烧绵延到骨骸深处,叫人不由自主生出懒怠的姿态。
“我怎么了啊。”楚明姣将衣袖微卷,露出半段凝脂似的肌肤,手腕上挂着的镯子水头很好,沁凉的一截色,但不知赶路的时候磕着碰着哪儿了,此刻在火光下俨然衬出一道细细的裂纹。
她将镯子取下来,眼也不眨地反驳:“都闹成那样了,你是圣人,你能憋住不生气,不放狠话?”
苏韫玉稀罕地看她,须臾,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
倒是凌苏,也不盘弄那两块卜骨了,来了兴趣般一连串问:“这一路小二十天,我正好奇着呢,楚姑娘出手阔绰,修为不俗,不像小家小族出身,又说已有道侣,方才那两张符纸到现在都不曾失效,想来楚姑娘道侣也非寻常人……怎么来寻锁魂翎羽,是姑娘和苏公子一起?”
可话可真是一针见血。
恍然间,苏韫玉甚至觉得这种欠欠的腔调,好似故意为之,听着很是耳熟。
怎么越琢磨,越像宋玢呢。
“大小姐脾气呗。”苏韫玉这些时日和凌苏表面走得亲近,此时眉梢往下压,无奈地摊手,话语似真似假:“这一路你还没看明白?这人啊,身边根本离不开为她鞍前马后做事的,这不是,和家里那个闹别扭了,拉着个倒霉的就出来了。”
说完,他指了指自己,好像在说:呐,就是我这个倒霉鬼。
这换成任何人,都只会觉得他在开玩笑,唯有宋玢,真情实感的理解他。
继而笑容一滞。
苏韫玉是被抓出来和大小姐同甘苦共患难的,也是身不由己,他倒好,嫌最近事不够多一样,自己不知死活地非要撞进来。
不过转念一想——
现在这局面,乱归乱,好在苏韫玉和楚明姣这两人之间还是老样子,清清白白,怎么看都对彼此没意思。
所以卜骨上的命定姻缘线是什么意思?总不至于他和大长老测出来的都是假象吧?
巧合到这种程度?
他自顾自皱眉,表示不解。
楚明姣并没有深入探究宋玢风起云涌,瞬息万变的内心,站在她的角度想,旁人能有这样的疑问太正常不过了。
是人都有好奇心。
女子细长的眉微往上提,随意一瞥,余光里,坐在身侧的柏舟沉静似水。提到这种人人都有些兴趣的事,他才好似被勾起了好奇心,抬眼淡然看过来,像是同样在等个回答。
“他吧。”她眼里倒衬着跃动的火焰,不知道从哪里开头似的,思忖半晌,才找到一句适合的:“——在我们族中,属于,天生耀眼,从小出名的那种。”
宋玢撇嘴。
真计较起来,江承函的身份,可不止一个“耀眼”“出名”能诠释得了的。
“结契时我们都还年少,以为空有一腔爱意,就能顺理成章战胜所有。”说到这,她像是倏而间意兴阑珊,不太想提了,顿了顿,草草含糊地补充:“但时间长了,两人的立场,观点,行事原则都会产生碰撞,碰撞多了,争执与吵闹自然接踵而来。”
“现在想想。”
“我自幼离经叛道,天生反骨,他却温润而泽,秉节持重到死。”楚明姣摊摊手,学着苏韫玉先前的动作,捡了手边一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火堆里捣鼓:“当矛盾不可调和,谁也无法说服谁的时候,关系也就随之冷淡了。”
人的一生短暂又漫长,事实上,再炽热的爱都会消磨,再满溢的浓情蜜意都会冷却。
火堆被她没章法的动作捣得连着炸开几蓬火花,烟气也跟着升上来,苏韫玉赶紧给她比了个“停”的手势,认命地捡起了边上被自己丢开的木棍。
看到这一幕,她侧头抿了下唇,抿出个不大明显的笑,给人种毛绒绒的温暖之意:“关系不关系的,等这件事结束,招魂术成功,再看吧。”
“注意点。”苏韫玉没好气地道:“收一收你的笑,看清楚现在是谁,是哪个男人在为你赴汤蹈火,二十天不到,连生火的技巧都学会了。”
他太了解楚明姣了。
她自诩不是善茬,不是好人,她没法心怀天下,事事公正,可实际上,这颗在爱意的包围中成长起来的明珠,能自私,心眼能坏到哪里去呢?
听到她这句多少带点希冀意味的“再看吧”,苏韫玉就知道。
——这十三年来,楚明姣痛苦内耗到剑心濒临破裂,无以为继,却仍旧站在江承函的角度上为他考虑过。
为他考虑过神主的责任与不易。
楚家二姑娘实际是个再单纯不过的性子,有点犟,认死理,内心却分外柔软,当事实摆在眼前,江承函违誓在先,纵容着深潭这种东西越来越过分时,她无法接受。
所以她尖锐的长出刺来,不为保护自己,只是为了刺他。
这好像已经是她能想出来的,最极端的惩罚方式。
当闹过,刺过,利用过之后,楚南浔招魂有了转机,她就小女孩似的,宽慰自己,算了,和一坨不知变通的冰块计较什么。
他们两个又不可能真分开的。
想想,纯稚得有些可爱。
“我哪里笑了?”
楚明姣正襟危坐,唇角那两点极淡的梨涡旋即消散,她若有其事地理了理衣袖,似乎终于觉得在苏韫玉面前这样反复无常的很没脸一样,施施然引开话题:“反正就这么一回事,对了,凌苏的卦算出来了吗?今夜是凶是吉?”
听了她这么一番话,凌苏心里不由嗤的一声,想,都说楚明姣变化大,与往日判若两人,这哪儿变了,不还和从前一模一样呢么。
“还没呢。”他抛开两块卜骨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柏舟:“我算算。”
果真,换了个身份的帝师大人也没比神主殿下难哄多少。他自己应该不曾发现,视线落在楚明姣身上时,那双常年笼着厚重积雾,不显露真实情绪的桃花眼里,近乎将自己全然剖白。
一种深重涩然的情愫,随着她每一个字流遍全身,淌过四肢百骸,到最后,连唇齿间都开始发麻。
分不清是针扎般细密的痛楚,还是后知后觉尝出的微末甜蜜。
由始至终,在感情方面,江承函并不是占据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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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位的那个。
那是他最笨拙,也最为迟钝的一面。
说得残忍一点,就是楚明姣在用鲜活灵透的年华,引导不通肉体的神灵通晓情爱滋味。这个过程漫长而折腾,她从来不是个耐心的人,在与他相爱这件事上,大抵是将生平所有的耐性都搭了上去。
一开始,他并不知道如何心疼人,该怎么惹得女子欢心,不懂制造浪漫与惊喜。那些复杂的发髻,长长的辫子,繁杂的衣料香薰,他全不了解,是在后来的岁月中,一日日观察着摸索着学会的。
唯一一些冒头的情绪,大概就是大祭司那副“天定姻缘”的卦象,总会让他出于本能的生出些不受控的焦躁来。
自打察觉到这点。
不那样细心的楚明姣从不避讳谈到他,谈到“道侣”这个身份的存在。
从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此时夜风一过,火焰蹿起很高,那十几年的隔阂好似被双手安然抚平了,好像——他们就是这样,从来不曾变过。
“帝师呢?”楚明姣去看柏舟,原本是随口一问,哪知四目相对,刹那间便被帝师眼中那片坦然温柔的雪色吸引住,只剩舌尖还下意识抵着齿根,接着将后面的话问出来:“您与上任帝师……彼此了解吗?”
她原本是想从自己这里开个口子,抛砖引玉,接下来好找个由头顺理成章探一探上任帝师的事。帝师在凡人心中凛然神圣,许多事都是绝密,寻常人打听不到,素来深居简出的当任帝师也不会口无遮拦往外说。
贸然发问,显得没分寸不说,还怕招来当事人的反感。
但让年轻人入祖脉的建议是上任帝师给的,他们在这地方被困太久,被动又无措,想理清头绪,柏舟是最好的突破口。
可一片虫喃声中,楚明姣的话音尾调弱下去。
这位帝师,远比神主江承函更有人情味,会说会笑,偶尔还会和他们开玩笑的帝师——此时给她的感觉,太像他了。
如果不是两个时辰前,她借着给他符纸的时机,探过他的脉息,确认过他确实是凡人之躯,此刻她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蓦的站起来,给他表演个面对面的变脸。
而就在这时候,凌苏看着随手排出来的卦象,神色慢慢变了,他下意识地去拍旁边苏韫玉的手臂,发出重而响亮的几声,连声道:“不对!”
不知是被这一声提醒到了,还是柏舟的情绪掌控力太强,总之,在这句话音落下后,足以叫人溺毙的深沉情愫收放自如地过渡自然,好似前一瞬只是楚明姣在火光中产生的错觉。
她视线游疑地在他脸上转了两圈,想撷取丝毫不对劲的情绪,但最终也没发现什么别的异样。
才心中暗犯嘀咕,循声朝凌苏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两片卜骨上,清晰地显露出两个扭曲的字样来。
楚明姣凑近了些,看出其中一副卦象是“凶”。
自打凌苏展现出自己还有卜卦这一技能后,这之后的十来天,这样的卜骨,他们也看了十多次,全是一头凶一头吉,中和一下便是一切照旧,无事发生。
她转而看向另外一片卜骨,这次字更扭曲复杂,像是被血蘸着描画出来的一样,颜色深郁到极点,带着浓重的不详气息。
“一个凶,另一个是什么?”她察觉到可能会有事发生,掀了掀眼皮,问:“应该不是吉吧?和之前看的都不一样。”
“不是。”凌苏正色,压直了唇:“大凶。”
凶上加凶。
若真应卦,今夜境况,险之又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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