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他这句两人一同回去歇息,已经让些好事的药修浮想联翩。
“好,我们不打扰二位了。”
终于遂了他的意,这群平均年龄八百的修士在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结界都被铸月收走。
问泽遗麻木看着眼前沙都没扬起的空地,全然忘记兰山远还架着他。
跑得这么快,分明显得更加可疑了。
眼下还有两件事他没弄清。
“师兄,你怎么亲自来南疆了?”
他原本还以为搀扶他的是兰山远的元神,没想到看到的是本尊。
说不高兴是假的,只是突然在南疆见到兰山远,实在过于离奇。
兰山远面色不改:“我清早问卦,算到你今日凶兆才会赶来南疆。”
问泽遗沉默半晌。
兰山远平素太正直,他差点都忘了术修个个都是会算卦的神棍,大师兄更是一卦一个准。
不过师兄仗义,遇到危险是真来帮忙。
实在是感天动地的师兄弟情。
“多谢师兄。”
他诚挚道。
那么还剩下最后一件事。
从刚刚兰山远第一次扶着他,他就感觉到不对劲。
他脑袋里乱哄哄,可耳根安静过头了。
“系统。”
【】
系统沉默。
“系统?我知道你在。”
问泽遗听到了很轻的噪音,试探:“今日你怎么不说话。”
【宿主好,请问您我该说什么?】
系统终于搭理他,但非常没好气。
“就是那个。”
【您说什么?】
系统瓮声瓮气。
“宿主你太过分了。”
问泽遗模仿系统的语速,波澜不惊地棒读。
“宿主您是炮灰,不许靠主角受太近,否则肯定会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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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麻烦。”
【】
系统的沉默震耳欲聋。
须臾后。
【口口的,我说了有什么用————我真是口口了!】
系统有气无力,发出破防的呜咽,甚至愤怒到说出被消音的屏蔽词。
【就算我说了,您不是下次还敢吗?!!】
问泽遗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呀,被发现了。
第026章共寝
“我不会听。”
他非常赞同系统的话。
【哼!】
系统气恼。
【既然不会听,请您没事别来找我。】
为了问泽遗浪费能量,说出去会被其他系统笑话死。
“气什么?”
问泽遗笑眯眯:“当我的系统多自在,什么事都不用做。”
他都没生气系统把他拉到书里当炮灰,他交个朋友,系统倒是管得比整个九州还宽。
系统关机才关到一半,听到他的话忍无可忍匆忙重启。
【宿主,您真是我带过最不省心的一届————】
系统的破防声戛然而止,问泽遗摸了下耳垂,适可而止地不继续逗它玩。
“师弟。”
兰山远看他愣愣的,慢声细语地关心:“是否需要再歇会?”
问泽遗的视线盯着两人身体相接触的部位,惊觉两人维持这动作很久了,忍住后退避嫌的念头。
反正他又不喜欢男的,没必要躲开。
都怪系统天天在他耳边念叨。
“大师兄,我想我们该先料理好魔尊的遗愿。”
问泽遗看向坐在角落,满脸灰败的宁康。
见到问泽遗走过来,宁康扑通跪倒在地,伶牙俐齿的人嘴唇哆嗦着,一言不发沉默着。
“你恨我吗?”问泽遗低下头。
他到底是杀了魔尊的人。
“我不恨您。”
“父亲走得不痛苦也不冤屈,他早已料到今日。”
宁康摇头:“只恨当时识人不清,错把沈六捡回家中。”
也恨他自己根骨极差,不能保护穹窿。
若不是问泽遗打招呼,那群修士不可能会轻而易举放过他这个在魔尊身边长大的孩子。
孰是孰非他分得清,就是眼下举目无亲,又不知前路在哪,原本就未知的未来蒙上更浓重的黑雾。
“我答应你父亲要庇佑你余生顺遂,定然会做到。”
“你方才应该也能听出,我与师兄都是持明宗的修士。”
问泽遗咙间的血腥味散去,语速快了些:“你若是愿意修仙,可以去持明宗内苦修,哪怕没有根骨,你也会比寻常人寿数更长。”
把宁康放在持明宗,无疑是保护他最好的办法。
“或是你不愿清修,寻离持明宗近的城镇扎根安家,持明宗亦会保护你直到你寿终正寝。”问泽遗将他扶起。
“宁康,你想选哪条路?”
青年重重呼吸,终于平复下心情。
“承蒙道长关切,可我不愿修仙,也不愿在某处扎根。”
他声音越来越大,却越来越哽咽:“我想同之前那般,走和父亲走过的路,去见更多的九州风光。”
他是魔养大的人,早就过不上普通人的日子了。
一人一魔曾走过锦绣山河,可凡人的寿命太短,魔的命数也早就到了尽头,他们的脚步还是太过于匆忙。
宁康想慢下来走,用短短百年丈量九州。
他明白父亲给予他的期望,可他更想追随着父亲的脚步随心而动。
“可九州之中并非全是乐土,南疆有苗蛊,西寰有凶兽,北境魔族动乱,就连中土仙门看似和乐,也常有摩擦。”
“你当真想好了?”
“我想好了。”
宁康坚定:“父亲曾说,自己的命数要自己负起责任,而非寄希望于天道或他人。”
“您不必受父亲所托为我的命数负责,就算下到阿鼻地狱,我也毫无怨言。”
父亲恶事做得太多,要是他在最深的地狱中孑然一身,宁康愿意随他而去。
“行,你心意已决,我就不劝了。”
问泽遗淡笑:“穹窿已逝,你便带着他的愿景努力活下去。”
“我依旧会履行承诺护佑你,只是我或许保护不了你太久。”
宁康的寿命有百年,可十年之后,他要么死在规则的重压下,要么已经离开书中的世界,回到曾经的生活里。
若是他成功了,真的要回去吗?
问泽遗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他在书外的世界举目无亲,是有三两好友,但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生活。
他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师,却与他人缘分浅薄,未在谁的生活中不可或缺,而他自己的生活也乏善可陈。
真的非回去不可吗?
眼下还没到想这些的时候,毕竟他还有相当大的概率,会死在这个偏爱沈摧玉的世界里。
因为他是不被偏爱的炮灰
但不幸中的万幸,他的宗门、他的师兄仍然偏爱于他。
问泽遗摸出个灵石坠子递给宁康。
石坠莹白镌刻着振翅银雀,也是问泽遗长老腰牌上的图案。
“若是哪日遇到危险,石坠碎裂,我便会来护佑你。”
“多谢道长。”
宁康弄不清问泽遗在仙门的地位具体有多高,但能猜出来他是个极厉害的修士。
兰山远远远看着两人,看着问泽遗手中的石坠。
他眸光幽深。
将宁康送到巷口,问泽遗取了几件防身的低阶灵宝给他,随后同他道别:“路上顺遂。”
魔尊的法器被莳叶谷收走,但正道药修干不来强取豪夺之事,所以他们也折了笔堪称天价的灵石给宁康。
眼下宁康只需要低调行事,魔族和仙门都不会把他当成眼中钉看,他这辈子都手头宽裕。
宁康红着眼眶,朝问泽遗一拜:“多谢道长。”
父亲希望他好好活,往后的路,他会拼了命地往下走。
青年的背影被夕阳拖长,又随着渐渐远去,见不到踪迹。
等到宁康消失,问泽遗回到兰山远身边。
“真是情深义重。”
他感慨:“这世道对没修为的人素来苛刻,他这般勇气难能可贵。”
“你为何觉得,自己往后会庇佑不了他?”
兰山远攥紧袖中的手,面上却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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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天道对有修为的人,其实也未必宽容。”
问泽遗微愣,随后笑道:“一百年说长不长,可其中发生的事,谁又能说得准?”
在兰山远和其他修士眼里,他或许是天赋异禀的剑修。
可他和这个世界的多数人,在狗血小说中都成了几行不被需要的字。
“兴许我百年内飞升了,又或许有一日,我受重伤牵扯到之前的旧疾,真就醒不过来了。”
他说得轻飘飘,仿佛是在说个全然陌生的人。
放眼整个九州,很少有寿命到尽头陨落而死的剑修,多数剑修不是幸运地飞升,就是在和对手缠斗时受伤身亡。
以武犯禁、执剑胜天,终归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穹窿的遗愿也是八成剑修的遗愿,比起魔族,他更希望其他剑修能理解他————他们宁愿死在剑下,也不愿憋屈地躺在榻上闭眼。
“不会有那日。”
问泽遗微微睁大眼,侧目看向兰山远。
一枚墨色的玉坠躺在兰山远手心,玉龙蜿蜒于吊坠之中。
“这”
显而易见,这是兰山远给他的护符。
但是玉符比石符贵重得多,灵石坠子问泽遗一天可以弄出几十条,但玉坠怕是兰山远自己都没几条。
甚至可能只有这一条。
“师兄突然给我护身符作甚?”
他不敢往下细想,脸没来由地发热。
他给宁康护身符是履行同穹窿的承诺,兰山远给他护身符,却没头没尾。
他不是没有根骨的宁康,也不需要其他人庇护。
“四师弟,持明宗与我永远在你身后。”兰山远语调温和,又不容置疑,“切勿说丧气话。”
原来是觉得他说自己会死于受重伤不妥,想给他底气鼓励他。
问泽遗释然。
的确,方才那席话对于把天地都不放在眼中的剑修来说,未免有些过于丧气。
“我是持明宗的副宗主,有医术高明的三师姐在,大师兄也不会放弃我。”
“方才是我不好。”
他认真检讨,小心接过吊坠。
玉坠上还有兰山远的余温,挂绳在风中摇晃,像是连接他和这个算不上熟悉的世界间的红线。
问泽遗没有把玉坠放在纳戒,而是鬼使神差地将其藏在袖中。
师兄给的玉坠,总归和其他灵宝不一样。
“时候也不早了,师兄,我们走吧。”
即将倾颓的红日斜阳落在他眼中,像落入深不见底又澄澈的镜泊内。
“好。”
兰山远面色缓和了许多,跟上问泽遗的脚步。
一到人群聚集的场所,两人便易容成寻常百姓模样。问泽遗本想像前些天一样带着兰山远回客栈,可走着走着,他的步子稍慢了下来,表情也变得古怪。
之前和兰山远的元神住一块,他只要了一间屋。
元神只是一团有些可爱的光球,和兰山远一样安静不好动,总是会落在床头柜或者书桌上的砚台边。
现在的兰山远是个没比他矮多少的大活人,总不能和他挤只能容下一人的床榻。
想到身后的兰山远对即将面临的情况浑然不知,问泽遗再次加快脚步。
左右也不是大事,那间客栈处在闹市住客向来不少,但总归不会全部厢房住满。
到时候给师兄要间最贵的厢房。
客栈内。
“客官,今日没有空着的厢房了。”
掌柜歉疚地查看着账册,抬起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问泽遗:
兰山远还在后头,他脸上笑容未变:“我记得前些天还空了好些厢房。”
“今日怎会不剩了?”
掌柜赔笑:“客官有所不知,马上要过云水节了,所以住客会变得多些。”
云水节是个很小的节日,比不上西寰的燃月节,但南垣当地人也会庆祝一日。
“这不今个突然来了好些客人,怕就是来过节的。”
问泽遗顺着掌柜瞄的方向看去,险些没控制好面部表情。
这群正热络地谈天说地的住客,瞧着非常地眼熟。
哪怕这群年轻姑娘们女扮男装过,内在骨相却没更改,仔细看便能辨认出是莳叶谷的药修们。
离问泽遗最近的女修感觉到有人投来目光,看到是问泽遗,惊讶地微微张嘴。
在看到他身边的兰山远,女修的嘴张得更大了,旋即露出了然模样。
随即,她连忙顾及礼数,和问泽遗不好意思地打了个招呼。
“问副问公子。”
“原来几位是熟人。”
掌柜了然:“那各位商量下,兴许可以搭伙住?”
掌柜嗓门大,引得其他药修们也看了过来。
对上他们好奇探究的目光,问泽遗一言难尽。
这都是什么运气,这才分开没几个时辰,居然又能再碰到他们。
“我们这怕是不方便。”
洛芷参扮成的半大小子乐得看热闹,躲在铸月身后忍笑:“是吧,问公子?”
“的确。”问泽遗扬声客气回应。
他们没有和女修们抢一间屋的道理,莳叶谷男修少,与其和不熟的男修士拼着住,倒还不如他们二人睡一间屋。
掌柜不明所以:“那,那您二位还是住原先那间单人厢房?”
说厢房就是,还非得把两人住单人间说出来。
有莳叶谷的药修看着,他现在是走也走不得了。
嘴碎掌柜把水搅和得更浑,问泽遗硬着头皮看向兰山远,压低声:“兰兄,今晚恐怕得我们二人住一间厢房,你可愿意?”
客栈熙熙攘攘,多数药修没听清他说的话,但修为最高的铸月听得一清二楚。
洛芷参凑到铸月跟前,眨巴着大眼睛:“他们在说什么?”
铸月失笑,轻抚师妹的肩:“莫要妄议他人。”
“好。”洛芷参转了转眼珠,笑出小梨涡来,萌生出坏心思。
师姐不说,她可就要瞎猜问副宗主和兰宗主咬耳朵,是在说什么亲热话喽。
面对问泽遗的提议,兰山远自然不会拒绝。
他颔首表示同意,并且贴心地给他传音入密。
“我愿意的,只要有地方打坐即可。”
高阶修士一年不睡觉都行,所以屋里是一张床还是两张床,不会影响他们过夜。
还好师兄深明大义。
问泽遗想着,却没看到兰山远眼中一闪而过,颇为耐人寻味的情绪。
解决掉住店的麻烦,他们还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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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了持明宗的礼数。既然又偶遇莳叶谷的修士,自然得上去打招呼。
铸月轻声劝着身后的小辈们举止规矩些,拱手无奈道:“他们在山里待得太久,难得出趟山门,所以闹着要在南垣过节。”
“我便寻了处客栈,打算暂住几日,没承想缘分竟如此巧妙。”
若是因为私事逗留南垣,莳叶谷的确难以借宿在其他宗门,而南垣城的大客栈就几家,恰好挑到同一家倒也不算离奇。
“兰宗主,问副宗主。”
她身后的小辈们眼中闪着好奇,但举止皆讨喜礼貌,轮流和二人问好。
“副宗主,您和宗主的关系可真好。”洛芷参笑嘻嘻的,“比我见过许多师兄弟都好。”
她语调天真可爱,可内里却是个一千多岁的人精。这话说得俏皮不显僭越,却是好多药修们想说但不敢说的话。
问泽遗本来和掌柜要了杯祛寒的姜茶在喝,被她的话呛得一咳嗽,恰好阵穿堂风吹过来。
“咳咳咳这是自然。”
他轻咳了几声,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事。
可原本他身体就不好,一咳嗽就止不住,只能接着闷声喝水把咳意往下压。
铸月扫了眼话多的洛芷参,眼含警告,吓得后者缩回人群。
“她谷里待久了,有些没规矩。”
她摇了摇头,歉疚地看向问泽遗:“是否需要我为副宗主诊脉?”
“不用,我多喝些水就好了。”问泽遗连忙拒接。
他现在经脉还不稳,要是让铸月摸出魔性,麻烦就大了。
他说完,捂着嘴又咳了几声,眼尾都被咳得发红。
一只手搭在他背后顺着气,问泽遗浑身一激灵。
兰山远无奈地轻叹:“早些去歇下,咳喘还站着受风,很容易染肺病。”
他说话时语调稀松平常,一看便是关心问泽遗关心习惯了。
药修们叽叽咕咕地低语,到底是铸月在前头站着,年轻些的修士们才没敢太放肆。
被他一拍,问泽遗受到刺激反倒咳得更厉害了,几乎要咳出生理性的眼泪来。
师兄真是不知道他这行为有多容易引起误会。
不过想着兰山远素来和其他人若即若离的,愿意同他肢体接触,也算是把他当成关系亲近的师弟。
问泽遗心中宽慰。
最后,还是铸月给他解了围。
“兰公子说得对,二位还是先去休息为好。”
她吩咐了身后的修士几句,随后朝着问泽遗拱手:“我教徒儿去熬治咳喘的药,过一个时辰给问公子送过去。”
趁着寻常凡人还没注意到他们的对话,问泽遗现在只想赶紧回屋躺着。
“有劳您了。”
他朝着铸月抱拳,随后又咳得说不出话来。
兰山远帮他尽了礼数,拱手同药修们道别,扶着他缓步上了楼去。
“怎么咳得如此厉害?”他问问泽遗。
千言万语在心头,最后只汇成一句话。
“姜茶太辣了。”
问泽遗收敛了笑容,任由他扶着,闷声道。
师兄对他好,他总不能扫师兄的兴。
药修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清者自清。
看他这副委屈模样,兰山远失笑:“没事就好。”
没了冷风吹,问泽遗的咳嗽渐消,呼吸也变得匀称。
他侧目看着兰山远。
这本狗血文作者为了让主角受好欺负,给兰山远配的就是副亲善又纯良的清隽面容,长相几乎没有锋芒,显得他举手投足都十分正派。
与兰山远相比,他生得凤眼薄唇,本就是不亲人的模样,银发银眸又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不笑的时候,他真像个冷漠倨傲的反派。
哪怕修士们背地里称他长得再好看,真瞧见他,多数也是心中畏惧。
所以兰山远搀扶着他的画面,其实略微显得有些诡异。
还好这段路并不长,厢房的木门落下,两人的身影随之消失。
瞧见两人离开视线,莳叶谷的修士们才敢喘大气,兴奋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知道了不得了的秘密。
“师姐。”
洛芷参给铸月传音,连传音都透露出兴奋来:“您说问副宗主只是咳喘,又不是伤着腿脚,兰宗主扶着他做甚?”
铸月笑而不语。
第027章口口
进屋后,兰山远如他所说,寻了处地方阖目打坐,将床榻让给了问泽遗。
自知是半个病号,问泽遗便没和兰山远多推脱。
走动间膝盖处隐约发出针扎般地疼,他看了眼外头的天。
潮气变重,今晚终于要下雨了。
南疆一年有半年都在下雨,前些日子接连晴朗反倒不正常。
可下雨就得苦了他的四肢关节。
现在还没到睡下的时候,问泽遗不自在地坐在床沿边,靠着墙闭眼休息。
他看似是在假寐,实则正用灵识快速梳理脑海中的魔功。从海量的心法之中寻找到合适的心法,将其反推,借此寻找化解自身魔功的办法。
魔功多数阴损,哪怕只是稍加浏览,都能动摇修士的意志,更别提问泽遗这般高强度地反复查看。
靠在身侧的墙似是越来越冷,问泽遗银色睫毛微颤,手脚冰凉又不住地发抖。
原本潦草扎起的银发因为他的小动作散落,显得他愈发颓靡。
手背青筋脉络冒出黯淡青紫,旋即又迅速被他收回。
窗外传来闷雷的声音,问泽遗却因五感涣散充耳不闻。
他仅凭意志力强撑着继续。
柔软触感出现在问泽遗的肩上,将他和发冷发潮的墙面隔开。
五感回笼了三分,问泽遗茫然睁眼。
“师兄?”他喃喃低语。
一双修长的手正将丢在旁边的薄棉拾起,轻巧披在他身上。
兰山远的举止小心翼翼,用指节熨平被褥的褶皱,不像是对待几百岁的剑修,反倒像在对藏宝阁内易碎的珍贵灵宝。
见他睁眼,兰山远也没停下手头的动作,反而抬手愈发轻柔。
问泽遗正短暂处在头脑混沌的时期,只是愣愣看着他,任由兰山远把他包裹严实。
兰山远身上极淡的冷香钻进他的鼻腔,久久未曾散去。
“方才喊师弟,师弟一直没反应。”
兰山远收回手,这才淡然解释:“你怕是这些天操劳多度,今日才魇着了。”
剑修经常接触血腥场面,闭上眼就做噩梦再正常不过。在外人看来,他确实像是陷入了深沉的梦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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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中混乱的心法梳理清晰,听到兰山远的话,问泽遗摇摇欲坠的神志瞬间清醒。
帕子递到他跟前,问泽遗擦着额角往后靠去,感觉到后背竟然全是冷汗。
好险。
他毫不怀疑刚才有一刻松懈,自己就会被困在魔族心法之中再也回不来。
“让大师兄担心了。”
明知道兰山远的态度只会是是公事公办,问泽遗还是没敢看兰山远的表情。
兰山远不置可否,将冒着热气的汤药端到他跟前:“铸月长老差人送的汤药,我已经试过毒。”
“喝下后早些歇息,切勿劳累。”
问泽遗觉得才过去须臾,实际上已经整整过去了一个时辰。
试毒?
他察觉到了丝违和感。
原书里写兰山远许多次不小心喝了主角攻下的春药,那依照师兄的性格,理当不会怀疑莳叶谷会下药害他才对。
不过一宗之主有试毒的习惯也很正常,兴许是书中没提到罢了。
兰山远以为他还在犯迷糊,拿起汤勺来。
眼见着自己再装晕就要被当成三岁小孩来喂,问泽遗赶紧顺势接过勺子。
“我自己喝便好!”
碗里汤药还滚烫,他心不在焉搅和了几下,表明自己没虚弱到需要人服侍的地步。
汤药下肚,身体渐渐暖起来,身上祛寒的薄棉被反倒闷得他浑身发热。
可看兰山远担忧的表情,问泽遗明白自己取下棉被会惹师兄不高兴。
他这才发现自己被裹得很紧,被子上顺顺溜溜,连褶皱和叠角都被兰山远摁了下去。
想不到师兄还有些强迫症。
雷声又开始响,阴云聚拢,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落下,很快便席卷整个南垣。
暖意过去,问泽遗从纳戒拿出引水珠摆在一边,又裹紧身上的被单,浑身麻痛这才好了些。
可潮湿引得旧伤发作,他压根就睡不着觉。
还好刚才眯了会,问泽遗瞧见兰山远还在打坐,索性蹑手蹑脚走到桌边。
桌上还随意摆着用来雕刻的工具,问泽遗重新摸出鬼面,开始进一步地修缮改造。
比起人脸,面具更有视觉冲击力,也更有记忆点。
他相信沈摧玉虽然不知他清晰长相,却会在深夜被这张鬼面吓得噩梦连连。
借着长明灯的亮光,他将面具内侧改得更贴他的脸,外侧改得更加诡谲可怕。
子时已过。
灯火下,问泽遗的神情不复先前懒散随性,而是变得严肃专注,动作隐约透着兴奋。
薄茧抚摸过面具似笑似哭的面庞,他的唇角这才露出丝满意的笑,将面具对着光细细端详。
他瞥见厢房另一头的兰山远,兰山远也恰好睁开眼。
问泽遗心头那点黏糊糊又道不明的思绪已经散了,兴冲冲地把面具戴在脸上问兰山远:“师兄,你瞧这回改得够吓人吗?”
晦暗不明之处,兰山远的眼神温和:“嗯,吓人。”
问泽遗听到他的语调,就知道兰山远只是顺着他的意思,在说好话哄他。
“师兄,你说实话。”
兰山远起身,走到桌边:“单看面具,的确足够可怖。”
问泽遗在雕刻上颇有天赋,经过他的调整,原本凶神恶煞到离谱的鬼面收拢了锋芒,变得有几分像人。
可分明是不夸张的五官,拼凑在一起,却显得阴恻恻让人一眼难忘。
“只是面具是否骇人,得看面具下的人是谁。”
他语调平缓:“我不认为四师弟可怖,所以也很难畏惧四师弟佩戴的鬼面。”
“师兄说得是。”
问泽遗莞尔一笑。
他本来也不是想让兰山远怕他,反正沈摧玉怕就行。
他有一下没一下磨着面具上的木刺:“也不知外头的雨要下多久,后日就是云水节,我还想去瞧热闹。”
本来只是句闲话,兰山远却听进去了。
他站在窗边观天相,随后掐指一算。
“会下七日,后日仍有细雨。”
“那就去不得了。”问泽遗惋惜。
之前在西寰吹风沙吹得差点咳血,他现在压根淋不得雨。
兰山远宽慰他:“云水节一年一次,来年还可以来西寰。”
问泽遗欣然:“师兄说得对。”
只要运气好,他甚至可以来九年。
不过下回师兄应该是来不了,只能他独自来。
随着身上的疼痛感逐渐麻木,问泽遗又开始犯起困来。
“师兄,我先睡下了。”
问泽遗打磨好面具后,也没了继续熬下去的理由,便放宽心躺回床上。
兰山远的存在没让他坐立难安,反倒是让一直眠浅的问泽遗睡得格外沉。
周身时不时出现得疼痛变得浅薄,他的呼吸很快变得平稳均匀。
问泽遗的睡相尚可,银发披散开来,白日锋芒和傲气收敛了些许,表情安详又温和。
只是他的银发太长,会有几缕散开,垂在床沿边摇摇欲坠。
雨声淅淅沥沥,打在窗外的芭蕉树上,打得芭蕉叶一颤一颤。
晶莹的水珠滚落,碎裂在湿软的泥地之中。
天边出现一抹亮色时,白衣修士走到他面前。
他走得很慢,也非常谨慎,唯恐惊扰到沉睡的问泽遗。
微微弯下腰,兰山远将一缕悬落的银发收拢。
柔顺的银发同他叛逆的主人不同,乖巧地在兰山远的指尖穿过。
银发落得从容,却引兰山远的指尖微微颤栗,仿佛手中的发丝有千斤重。
他弯曲手指,将银丝捧回床上。
兰山远用克制的目光描摹着问泽遗的五官,一直往下看到喉结处,收回视线的速度却比雨滴落下时的速度还快。
手悬在离问泽遗脸颊两寸处,兰山远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僵硬地收回手。
不是他不想。
而是剑修足够敏锐,若是他的心思过于明显,明显到台面上,很容易让问泽遗惊醒。
而现在还没到那时候。
屋里只有窗外传入的雨声,交织两人的呼吸声。
两道呼吸快慢不一,又随着兰山远心绪平复,趋于同步。
清晨。
“师兄,你离我远些。”
问泽遗把自己胡乱裹在被子里,重重咳嗽两声,声音发闷:“我得风寒了。”
他早上起来就发现嗓子堵得慌,原本已经快好的咳嗽又有加重的迹象,而且头还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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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雨仍然没有停的意思,无疑是给他原本就不康健的身体雪上加霜。
见到问泽遗往墙角缩,兰山远停住步子。
“我染不上风寒。”他宽慰问泽遗,“你莫要往墙边靠。”
客栈的墙面湿冷,久靠只会让病情加重。
问泽遗病恹恹支起身。
也是,寻常修士一到金丹,就不会得凡人常得的病了。
就他吹点风、受点潮,加上正处在接受魔尊功法的虚弱时候,居然感冒了。
还好这感冒很轻,不会给别人惹麻烦,和原主之前砍杀十只魔兽淋雨后昏倒还呕血,吓得谷雁锦三天没合眼相比,倒真算不上什么。
猝不及防,兰山远的手隔着被褥,贴在问泽遗的颊边。
凉意隔着薄薄的被单传来,他因为低烧而泛红的脸变得更红。
偏偏兰山远还是副正直模样。
“像是烧了。”他满脸担忧,把问泽遗迅速裹成粽子,“我去寻药修来。”
“大师兄,这点风寒扛几日就好,我不想麻烦莳叶谷的修士们。”
问泽遗捂嘴打了个喷嚏,顾不得东想西想,赶忙拉住兰山远的袖子。
倒不是怕药修们爱脑补,只是哪怕同为正道宗门,彼此也会暗中较劲。
持明宗的副宗主,虚弱成这副模样让别的宗门修士瞧见,太丢持明宗的脸面了。
“好,不找他们。”
兴许是他的错觉,兰山远的语调柔和了些:“我去给你倒杯茶。”
趁着他离开,问泽遗揉着鼻子,在识海中呼唤系统。
他一开始就觉得大师兄人设和书里不太一样,最近这既视感愈发明显了。
与原书作者同为创作者,问泽遗很清楚哪怕褪去小说人物和活人本就有的差距,对所有人都温和疏离的兰山远对他,也不该是这般态度。
他只是个炮灰而已。
虽然大师兄其实比他想得还要好,但事关二人性命,就不能掉以轻心。
莫非是系统口口的内容太多,让他漏掉了哪处细节。
“系统,你”
【不必多说!】
系统石破天惊一声吼,声音在问泽遗耳边绕出回声。
【我知道宿主您要说什么。】
系统语调得意,讲起话和倒豆子似得。
【我现在已经完全不会管您和主角受的任何事,您已经完全刺激不到我。】
笑死,黑心宿主又想和上次那样让它表演“您离主角受远点”,来愚弄它、嘲笑它是吧。
它和隔壁大男主系统取经恶补三千本男频爽文,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现在根本不上套!
问泽遗:
他只是想问系统要剧情,重新确认兰山远人设而已。这才多久没见,系统又在犯什么病?
“哦,你明白了什么?
他顺着系统的意思,玩味道:“愿闻其详。”
他倒要看看这脑子不太聪明的系统,能感悟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道理。
系统清了清嗓子,声情并茂。
【首先,兰山远抱您只是社会/主义兄弟情,不是他要和您口口。】
【其次,他摸您的脸也只是社会/主义兄弟情,不是他想和您口口。】
【最后,他和您是拜把子的师兄弟,既然是师兄弟,干什么都很正常!】
问泽遗沉默。
坏了,他觉得系统病得比他严重得多。
见他不说话,系统以为自己掌握真理,愈发得意。
【所以就算宿主您明天在兰山远里面,我都】
“444号,你要是没要紧事,还是关机吧。”
问泽遗微笑:“顺便去查查自己有没有中病毒。”
第028章撑伞
【我没中病毒!】
系统辩解。
【我还专门拿积分和大男主系统换了爽文资料,它分析得肯定没错。】
隔壁系统这么聪明,业绩也很好,还能骗它不成!
听完“学习资料”的来龙去脉,问泽遗眼角抽搐:“知道为什么你是炮灰系统吗?”
【唔不知道。】
系统思考了一秒。
“因为你没下载反诈app。”
问泽遗气极反笑。
被骗了都给别的系统数钱,没人比它更适合炮灰系统这份工作。
反诈?
系统懵懵懂懂,听着耳熟,可主系统没叫它们下载过这个配件。
【宿主说的反诈app,我也可以去学。】
它诚恳道。
“不用你学。”
“乖,一边玩去。”
问泽遗摁着额角,被系统说得头越来越痛。
系统想争辩,却发现它不过说了几句实话,原本还好好的问泽遗变成副要晕过去的模样。
与此同时,它检测到问泽遗的心率不稳,身体各项指标也开始变差。
系统惊恐。
【那,那我走就是,宿主您先别死啊————】
要是把宿主气死,可就什么都没了。
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
系统大惑不解地关了机。
难道宿主想直接跳过和兰山远拜把子,然后在兰山远里面?
复杂,太复杂了。
送走系统这尊大佛,问泽遗深呼吸,瘫倒在床上。
身体太差,导致他险些被系统说得噎着一口气就没上来。
“师弟?”
兰山远端着茶走进来,瞧见问泽遗半死不活模样颇为担心。
问泽遗有气无力,像脱水的鱼般僵硬转头。
想到刚才系统的话,原本就白的脸色更白了。得亏他长得冷,才没让兰山远看出他面上隐约的纠结和失措。
师兄还很纯洁,可他听过系统的话,思想怕是已经变得不干净了。
他缓慢起身,行尸走肉般接过兰山远放在案上的热茶:“多谢师兄。”
一杯茶下肚,问泽遗也已经找回神志,血色终于回到他的脸上。
兰山远站在床边,静静等他喝完水。
问泽遗平日总和兰山远并肩而行,或者亦步亦趋跟随在他身后半步。
他很少能用这个角度看问泽遗。
“云水节每年都有,错过今年也无妨。”
兰山远误以为他在因去不了云水节感到烦闷,轻声宽慰他。
问泽遗干脆顺了他的话。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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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风寒,他的声音带了轻微的鼻音,显得有几分可怜。
兰山远收回落在他头顶的目光,接过茶杯:“安生休息。”
方才转小的冬雨又悄然加大,雨打树叶的声音盖过不知何处传来的叫卖声。
兰山远正翻看随身带的经卷,翻页的响动被压得很低,隔一会才能偶尔听见。
门窗关得严实,问泽遗嗅着不知从哪灌进屋里,似有似无的草叶香,昏昏沉沉地闭上眼。
他们是关系很好的师兄弟,这毋庸置疑。
至于其他,问泽遗暂且不去深究。
之前是觉得没必要想。
现在是没法细想。
三日后,凤来酒楼。
“这都多久了。”
洛芷参喝得醉醺醺,两眼迷蒙看着戏台:“怎么还没轮到他说书?”
在她旁边的两个药修对视了眼,满脸无奈。
九长老又喝大了。
每次到南垣城来,只要铸月长老不管,就数她喝酒喝得厉害。
小药修劝不动她,只能偷偷给她手中的空酒杯倒满茶水,再塞回洛芷参手中。
“洛公子。”
洛芷参闻声看去,一袭黑衣的青年坐在她的对桌。
青年扶正斗笠,露出双银色的眼睛。
“问兄?可真是巧了。”
洛芷参腾地直起身,讶异:“来听个书,居然还能遇着熟人。”
“台上也是我的熟人,我来来送送他。”
问泽遗要了壶茶:“洛公子来此,不也是为他送行?”
说完今日的书,宁康就要启程离开南疆。
而他的目的地在哪,无论是仍然对他抱有警惕的莳叶谷,还是单纯来送行的问泽遗都不知道。
甚至宁康自己也不知。
毕竟无根的浮萍飘到何方,谁又能说得请?
“倒也是。”
洛芷参醉意减了三分,纤纤玉手抱着脸颊:“南疆是他的伤心地,也不知他此次离开,往后是否还会回来。”
问泽遗勾唇,不置可否。
洛芷参睨了他眼:“不过问兄放心,既然问兄认为他非极恶之徒,谁也不会贸然伤他。”
她们只是来喝个酒,顺道奉命最后监视一次宁康。出了南垣,这个毫无灵力的凡人青年将彻底自由。
“如此便是最好。”
问泽遗遥遥和对面三个乔庄打扮过的药修姑娘敬茶。洛芷参爽朗一笑,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敬问公子一杯。”
她搁下茶盏,好奇道:“兰公子与问公子素来形影不离,他今日怎么不在?”
她的咬字落在“形影不离”上,又重了几分。
“他还有要事,只我一人前来。”
问泽遗看洛芷参面露失望,明白她又在联想两人之间的关系,便没再深入话题。
他们说话间,宁康终于上了台。
“诸位。”
折扇打开,他一如之前每次上台那般,从容地展开话题。
这回的故事改变,转而从魔尊救了个根骨奇差的修士开始。
台下对这处改动明显不满。比起看魔救人,他们更宁愿接受是人救了魔。
但宁康见过大风大浪,只是面不改色往下讲。
“魔与人并肩走,共进退。”宁康抖了抖折扇,这回却没顺利打开。
他又试了下,可扇子偏偏可他作对,反倒引得台下人哄堂大笑。
他自己也笑了,却笑得苦涩。
“再后来他们分道扬镳,两人约定了走自己的道。”
问泽遗静静地听着,三个药修也收敛了嬉笑。
凡人听个乐呵,但他们清楚里面藏了多少不可言说的情绪。
他们约定了走自己的道,并且在往后再不相见。
魔尊在一场大战中欣然赴死,灰飞烟灭,最后连缕魂魄也没剩下。
而人族修士食言了。
“他答应魔尊会找个安生地方好好活下去,却在魔尊死后访遍名山大川,走过他未曾驻足停留的风景。”
“没有人保护,路上坎坷得难以置信,可他却步履不停,直到几十年的寿命彻底燃烧殆尽。”
“百年后,魔尊的传说依旧在三族间传扬。”
“而与他同行的人已经化为一剖黄土,被九州所遗忘。”
这个结尾比起魔尊现世稍显乏味,喝得醉醺醺的酒客品不出里头的情绪。
一些捧场的还愿意敷衍说声好,不捧场的干脆接着低头买醉。
宁康对此并不在意。
以往说书是为了挣盘缠,这回不过是了却他的心愿。
这是他给自己选的结局,但真的会是个足够好的结局吗?
宁康收声,目光投向酒楼一隅。
黑衣修士浑身遮得严严实实,问泽遗有意让他察觉,所以从一开始宁康就猜到那是谁。
问泽遗短暂卸了易容,容貌昳丽的青年勾唇微笑,冲着宁康抚掌。
只要是自己选的结局,就称不上坏。
店小二走过,只是眨眼功夫,角落里空空如也,再没了问泽遗的身影。
酒馆生意红火,很快便有其他食客顶替上来。
宁康怔愣片刻,随后朝着众人郑重行礼,转头离去,消失在戏台上。
“问公子怎么走了?”
一个药修不解:“他不打算送送宁康吗?”
洛芷参摇了摇头。
剑修素来随性,谁知道他们关心什么。
反正她们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只需要趁着还没回到莳叶谷,尽兴地多喝几杯。
至于问泽遗,兴许去找他的好师兄了,对他来说,兰宗主可比宁康重要得多。
思及此处,洛芷参的心情又好了不少。
师姐们常说她不务正业,可谁也不能否认,她对感情之事素来敏锐。
兰宗主怕是好事将近啊。
“客官,下次还来————”
风将斗篷吹得猎猎作响,鼎沸的人声渐小,问泽遗走入南垣的细雨之中。
今日是宁康南垣的最后一日,也是他在南垣的最后一日。
他出门在外倒是不要紧,只是兰山远离开持明宗的时间不能过长。
再去一趟莳叶谷,就该到回持明宗的时候了。
兰山远今早被铸月喊去商量正事,所以没与他同来。
路上只是斜风细雨,他打算走快些回客栈和兰山远汇合。
没想到只多看了眼,就瞧见不远处兰山远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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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山远一身青衣,手中撑着把纸伞。他在雨雾中站着不动,几乎和背景的青砖绿瓦融成副泼墨山水画。
“师兄。”
问泽遗轻巧走了几步:“您和铸月长老谈完了?”
“是。”
兰山远垂眸,看向他落了水珠的衣袖:“没带伞吗?”
“南疆的伞个头太大,拿着不方便。”
问泽遗失笑:“这斗篷还是师兄给的灵宝,本身就能遮雨。”
兰山远将伞给问泽遗匀了一半:“你风寒初愈,还需多加小心。”
一把单人撑的伞,两人撑地方紧张。为了让兰山远半边身子不沾湿,问泽遗还是努力往他身边靠了靠。
“多谢师兄。”
这般并肩走,让问泽遗觉得不自在。
按理来说同打一把伞不算什么,可他还是挪开话题,来转移心头说不清的情绪。
“我在酒楼遇到了莳叶谷的仙子。”
兰山远并不意外:“莳叶谷对宁康态度防备,是情理之中。”
问泽遗嗯声:“我知道,她们只是防备他,不打算伤害他。”
“看宁康如今想得很清楚,又没遇到什么危险,我就不打算送他了。”
他自嘲一笑:“不管过程如何,结果是我杀了他父亲,屡次三番跑去和他道别,显得惺惺作态。”
他们不是挚交好友,被魔养大的宁康未必想和修士渊源太深,而他作为正道修士,也该懂得分寸。
既然宁康只邀请他听完最后一场书,他便只听完这场故事,做个听故事的人。
之前那次道别就足够了,不管往后的路是悲是喜,步履不应冗长又拖沓。
纸伞被低垂的树叶阻拦,伞衣左右摇晃。
水滴落在问泽遗的发尾,随后摔落入坑洼。
“真是恼人的天气。”
问泽遗说着,语调却很轻快。
“到莳叶谷就好了。”
“南疆气候多变,虽然南垣阴雨绵绵,但莳叶谷却是晴日。”
“那我们早些去莳叶谷?”
虽然风寒好了,可他身上的老病灶却因连绵阴雨反复被触发,恼人得很。
兰山远颔首,“并非不可,但铸月长老原本邀我们同行。”
问泽遗想到药修们看他和师兄的眼神,顿时头皮发麻。
很难想象和药修待在一起,药修们会脑补些什么。
“师兄答应铸月长老了?”
“你不在,我并未当场答应。”
“药修们启程还得三五个时辰,我想先行离开。”他揉着酸疼的腕部,装出副难以忍受的模样。
“不想让他们瞧见我旧伤复发,太丢人了。”
兰山远停住脚步,盯着他发红的手腕无可奈何:“明知会旧伤复发,也该多注意些。”
“方才还在雨里跑得还这般快。”
他平时不会显露出激烈的情绪,这模样约莫就等于生气。
“是我的错。”
问泽遗从善如流:“师兄别气。”
可他手腕红肿是潮气所害,其实和淋雨的关系并不大。
“罢了。”兰山远轻叹。
“回到客栈后,我去同铸月长老辞行。”
再次变大的雨拯救了问泽遗,不敢耽搁,两人的步子又快了些。
哪怕再小心注意,两人衣袖不可避免地偶有摩擦,问泽遗只能低下头装作迟钝不知。
回到客栈,兰山远去找药修辞行,而问泽遗要了杯热茶,边喝边在暖炉边烤火,发红发酸的关节逐渐消肿。
身体虚弱是后天造成的,而作为剑修,他又有惊人的恢复能力。
过了一刻钟,兰山远去而复返。
“已经同铸月长老打过招呼,我们即刻动身。”
“是!”
传送算是较为高级的阵法,一般不会轻易使用。
但问泽遗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御剑飞行,且兰山远也不是寻常术修,开个传送阵算不得什么。
只是使用传送法阵需要找到片隐蔽空地,和客栈结了钱,问泽遗走到门口抢着给兰山远撑开伞。
“师兄,我看东边就有块人少的地。”
雨势没有减小的意思,依旧让兰山远给他撑伞,实在是说不过去。
两人说着话,问泽遗全然没去关注客栈的前堂。
角落里,两个探头探脑的药修面露兴奋。
“师姐。”
圆脸的药修附在她师姐耳边嘀嘀咕咕:“持明宗不是中土第一大宗门吗?”
“怎么节俭到宗主和副宗主还要撑一把伞。”
“可未必是节俭。”
另个药修笑得意味深长:“兴许只是他们乐意?”
第029章寿数
雨中的南垣车水马龙,热闹不减。
在凡人不曾注意的角落,问泽遗和兰山远离开得悄无声息。阵法亮起后熄灭,地上的痕迹被雨水瞬间冲刷。
只是一阵眩晕,入目场景骤然变换。
鳞次栉比的低矮房屋消失不见,无穷无尽的绿意绵延。
暖阳洒上银发,问泽遗舒服地眯了眯眼。
莳叶谷的气候比南垣城更加宜人。
头顶晴日高悬,只偶尔有几片云飘过。地面的潮湿昭示此地新雨方过,暂时迎来晴天。
柔和的花香扑鼻而来,问泽遗的长靴踩在松软的青草地上,不知名的野草正绽出星星点点的白。
还没到春天,可莳叶谷隐于世外四季如春,得天独厚的环境,造就了九州闻名的药修宗门。
空气依旧湿润,但恰到好处不会牵引出他的旧疾。
不远处的石拱状建筑便是莳叶谷的正门,能看到拱前围着好些人,全都穿着青衣。
是得了消息过来迎接他们的莳叶谷修士。
为首的女修身量不高,长着张娃娃脸,肉眼看去只有十六七岁模样。
这看似无害的女子正是莳叶谷的谷主,四千岁的化神期药修云薏。
“云谷主。”
云薏闻声缓步上前,微笑行礼:“兰宗主、问副宗主,真是许久未见。”
仙门间的礼仪繁琐,和不同身份、不同流派的修士行礼都是不同规矩。原主压根没学会过,问泽遗也只学了个半吊子。
他干脆偷瞄兰山远,学着他的模样行礼。
一路上,云薏说话慢声细语,她身边的六长老倒是性格外向,经常会帮云薏接话。
可问泽遗对情绪向来敏锐,他明显感觉到古怪。
云薏是个温吞性子,但能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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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宗主的位置,绝对不会如此迟钝。
而她现在情绪萎靡,从里到外透露出丝疲惫。
疲惫、萎靡,这种凡人衰老后容易出现的情绪,很少会出现在长生的高阶修士身上。
除非修士快要陨落,才会出现这种征兆。
但化神期修士的寿数高达万岁,云薏如果不飞升,理当还有几千年可活。
问泽遗收回目光,暂且歇了探究的心思。
药修最擅保养,云薏的情况也未必如他所见这般糟糕。
况且他这糟心的身体都没出现死态,大抵轮不到其他修士死在他前面。
几人来到宗门的茶室,话题终于转到了问泽遗的身上。
“前些日,南垣城中有魔修暴乱。”
云薏示意药修弟子关上茶室门,给两人沏上一壶茶:“听闻有一鬼面修士及时出手,制止发狂的魔修伤人。”
“那位鬼面修士身手不凡,修为极高,可是问副宗主?”
“是。”
问泽遗干脆承认:“当时担心他伤着百姓,所以出手莽撞,幸好没酿成错。”
他本以为制服魔修只是在南疆的一个小插曲,没想到还能在莳叶谷听到后续。
“若是副宗主都算莽撞,怕是无人称得上心细。”云薏淡笑。
“您张弛有度,在制服他后及时收手,不光救了满街百姓,还让魔修得以被门规处置。”
“那入魔的剑修现在怎样了?”
“打碎内丹,封了记忆逐出门派。”
“他是可惜。”
云薏轻叹:“原本是拜火门下的亲传弟子,前途无量,可惜误入歧途,谁也难保住他。”
拜火门是个南疆的小门派,问泽遗略微有点印象。
“拜火门虽然不算有名望,但他的天赋在里头算得上奇高,不出意外,或许是下一任掌门。”
六长老也很惋惜:“分明好好修炼也会有番成就,果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问泽遗盯着眼前升起热气的茶水,难得没了接话的心思。
修士失去记忆和修为被逐出门派,其实就和判死刑没区别。
兔死尚且狐悲,这剑修和他的境遇太像,他做不到同其他修士般置身事外。
莳叶谷修士都当他还是阴晴不定的原主,并没把他的反应放在心上。
“那魔修对宗门给出的惩治毫无怨言,但临到被逐出去,嘴里都说着自己被人陷害了。”
云薏面上愈发严肃:“他说自己只想精进修为,机缘巧合下遇到修士给予他丹药。”
“修士说丹药能让他修炼飞速,他后来才反应过来那丹药吃着上瘾,已经沾染魔气堕了魔。”
“他是这么说,但我们听着这话像是托辞。”六长老补充道。
“毕竟修士修了魔,总有一百种理由来证明自己非自愿。”
“只因他说那给他丹药的修士是中土人,他又是问副宗主出手制服的,所以宗主认为要知会持明宗一声,也算有个交代。”
正如南疆的大小麻烦事莳叶谷都要了解,中土之中牵涉仙门的麻烦事,若是小宗门解决不了闹大了,都得归持明宗来管。
“他这般说,那可有证据?”
兰山远问。
“没有证据。”
六长老苦笑。
既没在他的寝居搜出私通的信件、他所说的丹药,也没找到给他丹药的神秘修士。
而且剑修被魔气影响疯疯癫癫,到后面脑子彻底糊涂,完全说不出和他联系的修士具体长什么样。
吃药入魔这法子本身就很麻烦,入魔八成都赖修魔功,光靠着魔气入魔得吃了很久丹药。
“所以我们觉得他在胡诌,只是编个理由,为了让自己心中宽慰。”
“我明白,多谢云谷主提醒。”
“不必客气,莳叶谷和持明宗素来交好,都是份内之事。”
云薏瞧着很累,看了眼紧闭的门:“师妹们已经回来,我还有些宗务需处理,暂时失陪。”
“云谷主请。”
六长老随同云薏离开,另个长老则跑去喊铸月与洛芷参过来。
问泽遗愈发觉得云薏情况不对,本想问兰山远,洛芷参已经蹦蹦跳跳推门而入。
女修性格跳脱,在一众药修里活跃得突出,没等铸月开口,抢着和他们打招呼。
“之前应允过问副宗主,若是他能解决魔尊残魂,无论何种灵药,莳叶谷都会双手奉上。”
她眨了眨眼:“所以待会劳烦二位,随我去库房取药材。”
她把铸月的话全抢了,铸月只能无奈地纵着师妹,
“二位打算在莳叶谷停留多久?”
她心思比洛芷参细,知道持明宗要有人坐镇,兰山远本尊不能在外逗留太久。
问泽遗看向兰山远。
兰山远答:“明日便启程离开。”
“不多留几日吗?”
洛芷参还想多嘴,被铸月拉到身后。
“好,我会提早布置宗门阵法。”铸月沉稳道,“寝居已经布置完毕,若有什么需要,二位尽管开口。”
她沉默片刻,又补了句。
“请放心,是两间卧房。”
瞧见她身后拼命憋笑的洛芷参,问泽遗别开眼。
这找补未免太欲盖弥彰了。
莳叶谷存放药材的库房比灵宝阁还大,而且建得极其气派。
外头都是些常见的灵药,要越过几层禁制,才能看见谷雁锦要他带的珍奇药材。
谷雁锦和莳叶谷关系很好,她没和莳叶谷狮子大开口,莳叶谷也很爽快地取了问泽遗所需的药材,甚至取的还更多。
洛芷参捧着谷雁锦炼丹需要的白玉蛾递给问泽遗,又取来了几盒他不认识的药材。
“劳烦副宗主把这些给雁锦。”她笑嘻嘻道,“之前惹雁锦生气了,算是我赔给她的。”
见她坚持,问泽遗只得收下药材:“洛长老怎么惹着我师姐了?”
谷雁锦脾气虽然一般,但也不会轻易动气到需要拿价值十几万灵石的药材来哄。
洛芷参含糊其辞,明显心虚起来。
问泽遗更好奇了,但又不好接着问,只能和洛芷参承诺帮她带到。
清苦的药香初闻觉得舒服,闻得太久还是让他难以习惯。
走出库房,问泽遗趴在朱红的栏杆边透气。
库房的地势高,从外头看,能看到整个莳叶谷的全貌。
药田里头是深深浅浅的绿,有三两药修从田间路过,步子轻快。
“师兄,我看持明宗里还有空余的地,应当也能挖几块药田出来。”问泽遗瞧着新奇,同兰山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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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就那些地,药修们也种不出太多灵药来。”
去别处弄药材很麻烦,他之前偶然听到宗里药修抱怨,说早就想自家宗门也有灵田。
而持明宗的灵气不会比莳叶谷少。
兰山远柔声道:“你若是想,回去后就同三师妹商议。”
铸月远远看着两人谈天说地,自觉地没往前去。
能瞧见一直叛逆的问泽遗改好,一直与人疏离的兰山远遇到能说话的人,她由衷地感到高兴。
“师妹。”
她脑海中突兀传出云薏的声音,虚弱又憔悴。
“谷主,您还好吗。”
铸月脸上的微笑淡下去,眼中蓄满担忧。
不知为何,谷主这些年都没突破最后的大境界,还因为屡次突破失败,元神变得虚弱起来,隐隐有陨落的迹象。
她们小心藏着掖着,也不知道能藏到几时。
而且不光是谷主,似乎几个最有望飞升的大能修为都止步不前,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桎梏挡住。
不知是什么要紧事,让谷主急得传音过来。
“尚可。”
云薏沉吟片刻,犹豫道:“你最近见过许多次问副宗主,你觉得他的寿数还有多长?”
铸月不明所以,但依旧规矩地答:“问副宗主身上病根多,但剑修的底子极好。”
“若是静心调养,至少还有数千岁可活。”
“且他数百岁化神,往后定然是能飞升成仙的。
她不明白谷主师姐的用意。
云薏是九州看修士寿命最准的药修,她甚至不用诊脉,光靠看言行举止和周身气运,就能判断出一个人的岁数长短。
“我也是这般想的。”云薏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透着罕见地不自信。
“可我刚才看他的某一瞬间,他只剩下三年寿命。”
铸月呼吸一滞,她向来稳重,却不知该如何回话是好。
她不自觉地看向意气风发的银发修士。
问泽遗只是模样病态,可举止灵动,笑容也意气风发,铸月看不出半点将死之意。
这样天之骄子般的化神剑修,怎能只剩下三年可活?
问泽遗浑然不知,正和兰山远说笑。
他狭长的凤眸微眯,望向远处连绵不绝的药田。如雪银发衬着过分好看的长相,让半靠着阑干的剑修宛如尊新塑的神像。
铸月很少用艳丽来形容男子的模样,但这个略显浮夸的词,放在问泽遗的身上无疑是合适的。
问泽遗没带手衣的右手随性抚过掉在阑干处的黄叶,二指弹开雨晴后未消的水珠,模样比刚才在茶室松弛得多。
问泽遗比之前爱笑得多,但除了在兰山远面前,他很少会露出这般轻松的笑。
而兰山远没看着山峦,对眼前这少有的美景不感兴趣。
只是静静听问泽遗讲话,专注地看着他。
第030章人生
“兴许是看错了。”见铸月久久不语,云薏声音疲累。
她身为医者未能自医,眼下连对他人的判断力也未必准确。
更何况她在问泽遗身上感受到死气,也只是很短的一瞬而已。
“我身体抱恙,劳烦师妹替我接待兰宗主和问副宗主。”她声音越来越轻,潦草揭过沉重的话题。
这般荒谬的判断定然出了差错,不能贸然告诉持明宗,引起非必要的恐慌。
铸月咽下心中苦涩,数千年的岁月里,她很少这般无力。
她极力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
“是,请谷主安心。”
虽然谷主没有明说,但她明白看了无数将死之人的云薏,也隐约看到了自己的死期。
昼夜交替,碎星悄然铺满天,铸成一条绚烂的银河。
莳叶谷中有些没被驯化的灵兽出没,晚上并不安全。药田边挂起长明灯,忙碌的药修遵循日落而息的准则,不约而同往回赶去。
“问副宗主,请。”
引路的莳叶谷男修拉开门,旋即往后退了半步,依照南疆的习俗,将照明的竹灯悬在门边。
“多谢。”
重获单间的问泽遗心头轻松了些,却又不自觉朝着兰山远的卧房瞟了眼。
兰山远正温和地同为他引路的药修道谢,药修没见过兰山远这等大人物,受宠若惊地连连应声。
送走药修,兰山远不经意抬起头,问泽遗已经收回视线。
屋门合拢,遮住山野间冬日少有的虫鸣声。
问泽遗前些天睡得久,今夜三更时醒来,便再也没睡着。
揭开窗透气,他偶然瞧见不远处的窗也透着光,正是兰山远的卧房。
看来没睡着的不止他。
多数修士还会偶尔睡觉,可兰山远好像完全不休息。
问泽遗对着夜色放空半晌。
冬日的南疆也有点寒凉,他终于感觉到风冷,慢吞吞伸手关窗。
两间亮着灯的屋成了一间。
翌日午后,来送行的是铸月和洛芷参。
“问副宗主,有缘再会。”
洛芷参依旧活泼,铸月也仍然老成持重。
云薏并未出来相送,联系到昨日见闻,问泽遗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明显。
仔细想想,近些日子,莳叶谷的谷主都鲜少抛头露面。
云薏数千年来都身体康健,眼下突然体质恶化,很难不让他将此同沈摧玉联系到一起。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仙门和问泽遗的监视下,但这并不能让问泽遗彻底放心。
有穹窿的前车之鉴,他几乎可以肯定,往后肯定还有修士会倒血霉,因为某种可笑原因成为沈摧玉的垫脚石。
“有缘再会。”
他敛下眼底探究,跟在兰山远身后走入莳叶谷的宗门大阵里。
虽然无法精确地预测,但也并非全无办法。
有个在南垣时就产生的猜想,正好等回到持明宗后付诸行动。
“身体可还不适?”
法阵的光芒环绕,身旁已无其他外人。
兰山远关切地看着他:“等回宗后,记得安心调养,遵循三师妹的嘱托。”
“是。”
问泽遗心情松快了许多。
至少大师兄还安好。
“大师兄,四师弟。”
谷雁锦早早屏退多余的修士,独自守在宗门大阵边。
瞧见两人全须全尾出来,她用瞧病人的眼神,将问泽遗从上到下扫视了圈,直到把问泽遗看得浑身不自在。
“没死便好。”
她小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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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咕,随后看向兰山远,态度恭敬了许多:“这些日子宗门一切如常,师兄和师弟此去南疆,路上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三师妹和二师弟呢?”
谷雁锦皱了皱眉:“我都好,他还活着。”
对于药修来说,“还活着”是极低的评价,说明尘堰的病没有进展,依旧是活死人一个。
宗门不可能绕着尘堰转,谷雁锦要忙的事本就不少,得知尘堰是中了咒药石无医,也将注意力从他身上转移开。
兰山远和谷雁锦简单聊了几句,便被缠身的宗务拖住,不得不先行离开。
“宗主放心,我会好生照看问师弟。”
谷雁锦的话阴气森森,问泽遗脊背一阵发凉。
完了,看到这架势,肯定又要被师姐念叨。
兰山远离开后,谷雁锦果真恨铁不成钢看着问泽遗:“你这回出去,是拿自己泡了南疆的药酒?”
瞧这脸色唇色,问泽遗身上怕是湿气又变重了。
问泽遗低眉顺眼,选择沉默。
谷雁锦原本就不赞同让问泽遗出远门,讲话直白:“你若是还想多活几年,最近三月都别离开宗门,闭关好好修养。”
“好。”
问泽遗毫不犹豫地答应。
若是没必要的理由,他短期内本来也不打算离开宗门。
见他这么配合,谷雁锦反倒觉得不自在。
“你真能做到?”她狐疑。
就问泽遗这性子,怕是过不了一个月,能偷摸着爬墙爬出去。
问泽遗满脸诚恳:“当然可以,要是做不到,我”
“打住!”
谷雁锦以为他要发些天打雷劈的誓,不耐地打断他的话:“你自己有分寸就好,先随我去药寮。”
问泽遗本想说要是做不到,他自己找大师兄领罚,见谷雁锦态度缓和,也就顺势没再说下去。
“正好,莳叶谷差我给师姐带的药材,也该给师姐送去药寮里。”
“其余事待会再说,我先替你诊脉。”
比起问泽遗有没有取来药材,谷雁锦更操心宗门上下的康健。
等到她诊过脉,眉头略微松开些:“还好,只是阴寒气略重。”
“多亏路上有大师兄看着。”
站在一旁的青藿同情地看向问泽遗。
好可怜,原来师叔和她一样,都有人管着。
师尊总会管着她吃糖,难道宗主也会管着师叔吃糖吗?
问泽遗无语凝噎。
感情在谷雁锦眼中,他这么大个人,出门在外还需要兰山远当监护人,才不会把自己玩死。
不过他在南疆心脉没进一步恶化,确实有师兄不少功劳。
根据问泽遗从莳叶谷搜罗的灵药,谷雁锦略微调整了下药方。
她让药寮里的药修去配药,又继续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写了两面注意事项。
甚至比问泽遗上回见到的更多。
“师姐,我还有些药要给你。”
眼见谷雁锦又要叮嘱重复的话,问泽遗赶紧把纳戒里的药材取出,其中不光有自己需要的药材,还有谷雁锦需要的白玉蝉,以及洛芷参送给谷雁锦的灵药。
“你怎知我需要白玉蝉?”谷雁锦欣喜又疑惑。
她分明没告诉过问泽遗才对。
为了不供出青藿,问泽遗面不改色胡扯:“我同大师兄学了些推演的术法,算出来的。”
“推演的法术?行了。”
谷雁锦忍不住笑出声。
“就你那用术法的能力,也不扯些好点的理由。”
她性格算孤僻,哪怕是面对同门,鲜少有这般平和的笑。
难得师弟关心回她,她也懒得管问泽遗哪打听得消息。
“不提白玉蝉,这些药是从何处来。”
她指着一堆长得稀奇古怪,却又很珍贵的药材。
“是洛芷参长老赠予的,她说之前惹了师姐不快,想给师姐赔礼谢罪。”
在听到问泽遗说出“洛芷参”三字时,谷雁锦的笑容瞬间消失,脸上面无表情中带着丝阴沉。
连青藿都瞪大了眼珠,小丫头一个劲冲着问泽遗挤眉弄眼。
问泽遗心中暗道不妙。
“洛、芷、参?”
谷雁锦又笑了,这回笑得阴恻恻:“她倒有自知之明会赔罪,也知道自己比剑修还莽撞。”
莫名中剑的问泽遗:
药修的矛盾,为什么会牵扯到他身上。
青藿做口型、打手势示意问泽遗看向她。
女孩点了点不远处的丹炉,顺她手指的方向,问泽遗清楚看见用玄铁铸成,三米开高的丹炉右下角处,有明显修补的痕迹。
从修补形状来看,丹炉像是遭遇了场不小的爆炸。
就和剑修的剑一样,药修的丹炉就是他们的命根。
问泽遗不忍卒视。
难怪谷雁锦这般记恨洛芷参,洛芷参又如此心虚,压根不敢明说自己犯了什么错。
估计是洛芷参借炉炼丹,结果她心大,失手把他师姐的丹炉给炸了。
“师姐,药已经带到,我先回去歇息了。”
问泽遗小心翼翼。
“去吧。”
谷雁锦心情不佳,恨恨磨着后槽牙。
“下回要是你去莳叶谷,记得替我给她带些王八盖去,用龟甲给洛长老补补心。”
一想到自己用了三百年的丹炉让洛芷参给炸得半废,洛芷参还吓得五年都没敢找她,谷雁锦就想雇剑修把洛芷参蒙麻袋揍一顿。
再多灵药,也不能弥补她的丹炉。
洛芷参让谷雁锦道心破碎,问泽遗反倒得以全身而退。
他离开药寮时天色已晚,青藿迈着小短腿追出来:“师叔!”
她把一盏灯举起:“师尊让我给您带着。”
“多谢。”
问泽遗身上没带糖,给青藿从纳戒里取了南疆带来的酥饼。
小姑娘咽了咽口水,糯糯道:“多谢师叔,可我最近在突破境界,不能多吃。”
她说的突破境界不过是突破练气期的某重,一本正经模样仿佛马上就要化神,惹得问泽遗忍不住一笑。
“青藿这么厉害?那等突破了来和师叔要。”
他压低声:“别告诉你师尊。”
“好!”
目送女童跑入灯火通明的药寮,问泽遗这才转身离去。
不光他是人,他萍水相逢的每个书中配角、炮灰甚至无名士,也都是有血有肉的存在。
青藿聪明伶俐,宁康重情重义,穹窿随心而动,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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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参肆意潇洒。
他们的结局和一生,本不该成为谁的铺垫。
路过万年古松,问泽遗原本想直接走过去,却还是抬头看了眼兰山远的小筑。
已经夜色深沉,但兰山远的小筑依旧亮着灯。
这在他的意料之内。
怕是又在彻夜处理宗务了,在外人眼中,兰山远总是劳碌命。
似乎无论他做多少事,付出多少努力,担起什么责任,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因为他是兰山远。
他慢吞吞晃悠回湖心小筑,鬼使神差地扶在案边,给兰山远飞了纸鹤过去。
————师兄,早些休息。
写完,他打开窗将纸鹤放飞在漆黑夜空,被外头突如其来的寒冷刺到,问泽遗迅速缩回手。
眼见它振翅高飞,他这才安心躺回床上歇息。
松树下的小筑里,兰山远坐在桌前,从背面看,一动不动宛如塑像。
直到窗外飞来只纸鹤,跌跌撞撞,狼狈掉在他右手边。
问泽遗的术法太过半吊子,纸鹤能安稳飞来都是运气好。
兰山远终于有了动作。
他捡起纸鹤,用指节摩挲着上头清秀带着笔锋的字迹。
手边亮起淡淡银色,原本皱巴巴的纸鹤瞬间被压平,变得簇新。
他捏着纸,藏在了砚台底下,又往里推了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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