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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国不必在此时挑拨离间门,您在此地好生休整就是。”

李傕话说到此,立时拂袖离去。

这种面对董卓便时刻有如阴影笼罩的错觉,令他哪怕此刻处在胜者的位置上,也有一种隐约的不安。

但凡他现在能将董卓给铲除,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可惜……

可惜还不行!

好在当他从这座主殿内离开后,董卓已不必再出现在他的面前了,只需要对他严防死守便可。

这层隐云又被拨开了。

他朝着殿外的王允走去,说道:“多谢子师先生从陛下处要来这封血书,今日得手多有仰赖此物。”

李傕从未有什么时候,能比今日更清晰地意识到手握大义之名的好处,也同样明白了,手中有几个“靠谱”的文官到底是一种什么表现。

王允是如何说服刘协给出这道诏书的不重要,能让他依靠此物取胜才是要紧。

听闻昔日曾有擅品评人物的名士,对王允给出过王佐之才的评价。

李傕现在越看王允越觉得顺眼,更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好迹象。

王佐之才,好一个王佐!

当然,更要紧的功劳还是在贾诩的身上。

若不是贾诩提出的大方针,李傕觉得自己可能会选择直接召集部下和董卓相斗,可这样一来,损失就太大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当他在此时朝着贾诩看去的时候,见他回头又朝着未央宫主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像是有些后悔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

即便他在转回头来后,脸上的神情已经回复到了正常的从容姿态,李傕还是不由在心中生出了几分提防之意。

可不能让贾诩后悔!

夺权的事情做都已经做了,那就是没有回头余地的!

别看王允目前与他达成了合作状态,李傕觉得更值得倚重的还是凉州人。

他轻咳了一声,朝着王允问道:“我先去觐见陛下,请陛下移居未央主殿,让相国换个住处。”

虽然不是人人都会知道此事,但李傕还是得让人看到一点自己的态度的。

也意在提醒贾诩,他既是要以振兴家族为己任,就别在此时还惦记着董卓了。

董卓他现在连自己住在何处都是身不由己的状态,可没有这个助力于贾诩重建家族荣光的本事。

李傕说完了这句,并未去看贾诩的反应,也没想着这个觐见需要征得什么人的同意,径直迈步朝着偏殿走去,推门而入。

这举动里一如他先前想从小皇帝身上找优越感的样子。

不过比起上一次,刘协对他所表现出的态度里,可算是多了几分信赖了。

以李傕看来,显然刘协也知道,到底谁才能够让他脱离苦海。

这年少的天子一改对他的警惕,目含殷切地朝着他看来,问道:“李卿,敢问何时可以……”

“请陛下先移步吧。”李傕打断了他的话。

可不能让刘协说出什么何时诛杀董卓这样的话出来。

这对李傕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

好在刘协大概是被董卓给挟制久了,便并未再多出声,当即就要跟着李傕往外走去。

但他刚走几步就听到贾诩喊了一句“且慢”。

贾诩走上前去,将刘协衣摆上的布料撕下了一片,缠在了刘协的手臂上,直到看起来包裹得极其厚实,这才停手。

对上李傕的目光,贾诩回道:“给外面看个态度。”

李傕恍然大悟。

今日随同他前来的人里,并不只是他的亲信。

为了便于他快速掌握长安城,他以不同理由拉拢的两种人都带上了不少。

还心向董卓的那些,他得让他们看到,董卓只是处在被软禁的状态,并没有被他犯上杀死。

而为了天子而倒向他的,想看到的自然是陛下被救出董卓的魔掌。

那么此时的刘协当然是越惨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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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要知道,他写给李傕的那封血书,所用的当然不是他自己的血。董卓也知道对刘协这个天子不能竭泽而渔,平日里并未在饮食上苛待于他。

那就只能造一造假了。

贾诩的这番表现,让李傕先收回了对他可能还心向董卓的怀疑。

故而对贾诩接下来的几条建议,李傕依然保持了听从的状态。

第一条是,李傕想领大将军位,都统军事无妨,但只能先将诏书保留在手中。

当务之急是确保此时的长安城里没有董卓的部将会试图将其救出去,或者将其眼下的情况传递给段煨。

第二条是,令段煨派遣部将探查凉州情况。

“为何不是让其返回长安述职?”

段煨乃是董卓的死忠,治兵又极有一手,李傕怎么想都觉得,与其让他还活着给自己制造麻烦,还不如以需要调度兵将为由,让他回长安,将其拿下。

别管是直接寻个谋反的罪名将人给杀了,还是将他给软禁了,总之免除后患才是正道。

贾诩回了李傕一个欲言又止的神情。

李傕:“……”

他可能听明白贾诩的潜台词了。

别看他在对上董卓的时候,笃定自己能取胜的说辞一气呵成,可真要论起统兵的能力,光靠着他,肯定是没法打赢乔琰的。

在这种时候让董卓的权柄落在自己手里也就算了,要是真把段煨给拿下,再少一路相助的势力,他只怕并没有这个反击的机会。

他自己或许还能跟段煨去比一比,他那些兄弟侄子的,就远远不如了。

贾诩这句未说出口的话,留着让李傕自己品味就是了。

他只是继续说道:“距离秋收已不远,关中平原比起凉州收获更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时调度段煨反而令人生疑,探查敌情却是常理。”

“乔琰已回凉州,谁也无法确保,她不会选择抢先进攻三辅,即便是相国在这个位置上,也会下达让段将军前去探查的指令的。”

他若是不这么说还好,一说相国会做出这等选择,李傕连忙回道:“就依先生之言。”

他可不能承认自己还不如董卓明智!

顶多就是在临近要将这道指令送往郿坞的时候,他又朝着某位“王佐之才”征询了一下意见。

对王允来说,段煨还处在可以自由行动的状态,显然要更符合他希望董卓部将内斗的想法,也跟着忽悠了一嘴,越发坚定了李傕的决心。

于是这封令他小心窥探凉州汉阳布兵情况的敕令,很快抵达了段煨的手中。

段煨不疑有他,当即派出了斥候。

随着乔琰在凉州各郡的力量增强,董卓留在凉州的那些耳目,至多也只是将凉州境内发生的大事汇报过来。

比如并州牧何时在凉州,何时又在并州,再便是州中的那些势力更迭。

但对凉州和三辅交接之地的情况,他们却不敢擅自查探。

自今年年初乔琰宴请凉州各世家豪族后,这些耳目眼线更是人人自危。

也不能怪他们不敢贸然行动。

所以只能交给斥候来做。

但让段煨颇觉意外的是,按照斥候送回来的消息,此刻镇守于上邽这个陇上要冲的,居然不是乔琰的人手。1

从明面上来看,军队的着装并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可段煨麾下的斥候眼力何其毒辣,清楚地看到了这种军队素质上的差异。

他们太懈怠了……

以乔琰的战绩来看,这种低级错误不会是她会犯的。

这不是个寻常的征兆。

段煨一面加驻了兵马在渭水沿线,一面将这个消息送去了长安。

李傕也立刻召集了贾诩樊稠阎行等人一并商议。

贾诩忖度了一番乔琰此举的用意,在对上李傕求知的目光之际回道:“有几种可能,一种是她想要改换进攻长安的方向,抽调上邽驻兵,全力自安定郡北地郡进攻高陵。”

“一种是她为了提前进攻,先抽调守兵协助秋收,而后提前进攻。”

“一种是她与汉阳太守以及汉阳豪族之间门起了矛盾,在屯兵驻扎上存在分歧。”

“还有一种可能是,她此举乃是为了故布疑阵,挖了陷阱等着我们往里跳,不过这个可能性最小。”

李傕问道:“这是为何?”

贾诩依然以沉默的方式作为应对。

想想这若还是一句他不适合说出来的话,那也依然不难猜测。

因为这是一句对董卓的指责。

他的斗志丧失或许并不只是李傕能看得出来的情况。

樊稠能被他拉拢也未尝不是因为这个理由,段煨应当也心中有数。

那么,乔琰呢?

她从去年四月间门进攻凉州开始,到今年的七月,这期间门一年有余的时间门里,董卓有数次出兵凉州的机会,可这些机会都被董卓给放弃了,硬生生让乔琰在凉州坐大。

董卓的胆怯姿态未尝没有呈现在这个对手面前。

在那些更好的出兵机会都被董卓给放弃的当口,她怎么敢保证董卓就会选择在此时出兵?

与其浪费人力在一个大概率无用的陷阱上,还不如一面正常固守,一面快速整顿军备积极应战。

贾诩接着说了下去:“所以进攻凉州可行。不过同时还需守好高陵与华阴,以防备第一种可能。”

“这是自然。”李傕回道。

他自己就是北地泥阳人,清楚从泥水到泾水这一段上的地形优劣,此刻负责镇守此地的李暹和李利自然也清楚。

在有长安后备军作为支援的情况下,乔琰若是想要走这条路,并不太容易。

李傕对此总算还有些信心。

在贾诩为他做出的这一番分析过后,李傕的思绪已经彻底飘到了进攻上邽的可能性上。

除掉那最后一个可能性最小的情况,其他的几种情况,他都可以行动。

贾诩说过,计划是要随着局势而发生转变的,现如今最有利的情况,无疑就是——

出兵汉阳,在凉州打下一个根据地!

想到不日之内便可重返凉州的这种可能性,李傕有些忍耐不住心中的激动,在屋中来回走动。

但又忽然停了下来,朝着贾诩问道:“以先生觉得,由谁来做这个进攻上邽的主将为好?”

李傕自己是不能动的。

他需要提防董卓的举动,也需要确保自己手握着长安城中的小皇帝。

离开之后交给谁他都觉得不放心。

可若是让段煨行动,把这种听来都觉得成功率极大,且极有可能是打乱乔琰计划的首功,交到他的手里,李傕又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甘心!

这合该是他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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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的未央宫偏殿内,已经被监禁了数日的董卓朝着送饭之人看去,开口问道:“他就给我吃这个?”

他同时看向的也是对方手中的食盒。

因长安城即将迎来秋收,又从蜀中采购了些食粮,对长安的上层官员和将领来说,食物是不缺的。

对董卓也就更是如此。

前几日李傕还充场面地给他提供与往日无二的饮食,可在听闻这些食物的开销后,李傕就下令将饭食换成了宫人的规格。

在他将长安守军中对他篡权有异议的董卓部从给清理掉后,他也越发肆无忌惮了起来。

虽然依然没打算对董卓动手,但他对董卓的待遇也更差了。

汉代的皇室与公卿是可以食用牛肉的,董卓在擅专朝政独揽大权后自然也无有不可。

然而此刻摆在董卓面前的,竟然是一具腐烂的牛骨。2

这到底是李傕觉得董卓吃这个也便够了,还是在内涵董卓也不过是如同这腐骨败肉一般,只怕只有等到李傕出现在董卓面前的时候才能做出这个回答。

但这一举动中的羞辱意味,却当真是对着董卓的脸来的。

董卓面沉如水。

可送饭之人却并未看到,在董卓并未得到一个回复,一把掀翻了面前的食粮后,自垂下的眼帘间门闪过的,分明是一缕清明之色。

激怒?他才不会被李傕给激怒!

这叛贼此刻的得意,非但没让他因为急怒攻心而上火,反而有种回到当年险死还生处境中的紧迫感。

那且让李傕得意两日又如何?

董卓心中冷笑。

他当年驰骋凉州结交豪贵之时,李傕还在泥阳玩泥巴呢!

197.197(二合一)散关陈仓

当送饭的侍从将牛骨捡起步出此地后,董卓盘算起了行动的可能性。

他此时能用的人不多。

李傕是打着“要证明董卓决断失误”这样的理由将他扣押起来的,那就难保不会有联系上的人,在得到消息后又告知了李傕。

这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凉州的兵卒大多没有多少判断能力。

这样的部下好用,却也偶尔会是个麻烦。

所以他的有些部署不能用。

他得选个忠心又聪明些的部将来调动。

董卓丝毫没有意识到,若非要算的话,他自己在被贾诩忽悠这件事情上,可能也得算是这种类型,只琢磨着在这种情况下他的首选只剩下了一个人。

段煨。

至于如何联系……

他在长安浑浑噩噩多时,还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后手,而这条退路他没敢交到外人的手里。

现在正是将其启用的时候。

李傕都已经狂妄到敢给他吃这种牛骨了,可见此时是个何等稳操胜券的心态,也就更不会防着他的这一举动。

他忽然朝着门口走了过去,在并不意外地被人拦下后,坦然地朝着门口的李傕亲信说道:“拿纸笔来,李稚然既不敢杀我,总不敢苛待我的老母与孙女吧!替我给她们转交一封报平安的书信。”

在董卓被扣押起来的同时,除了手握禁军被李傕擒获的董璜之外,他被封为池阳君的母亲以及被封为渭阳君的孙女董白也被李傕给关在了住处。

或许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过于惊人,李傕没两天就得到了消息——

董白病倒了,想要自己的曾祖母陪在身边。

在此时还不适合传出他苛待董卓家人消息的情况下,李傕不得不同意了这个要求。

何况关押在一处也便于管理。

连带着服侍她们二人的侍女也给关押在了一起,对董卓的部下便也算是有了个交代。

做完了这一番安排,他就再没多留意这一老一少,一如他对自己的女儿也没多上心一般。

要他看来,有这种态度也不算奇怪。

毕竟她们二人是因董卓的缘故才得有等同于公主的待遇,又不是乔琰这等匪夷所思的情况。

没制造出多少闹腾的动静他也就懒得去管那头了。

现在听属下来报,董卓想给她们送个简讯,他也未曾横加阻拦。

比起董卓这两个拖油瓶,他更在意的是在问询贾诩后得到的那个建议。

贾诩说,建议他派遣堂弟李应以及樊稠一起出战上邽,同时在经过郿坞之时,从段煨处再征调一部分人手。

可若要李傕所想,这一趟既是要争个首功,不如只有自己人。

但贾诩说的也对。

进攻凉州之战不只是要站稳脚跟,还要快速打开局面,只有一路是绝不够的。

而倘若全是由李傕的人手组成,也难免引起段煨的怀疑。

在还需段煨作为后援,一旦得手,便立刻令其协同跟进的情况下,行事切记谨慎。

只不过李傕寻思了一番,还是觉得有些不甘心,便又加上了一个人,外甥胡封。

以二对一,这才显得首要功劳在他的手里。

在第二日他便下达了进军的指令——

以李应为主帅,樊稠、胡封为裨将,领兵两万,奇袭上邽。

其中的五千人马,从郿县的段煨麾下调度。

长安城中的上一次调兵,还是让张济前往荆州,协助刘表对峙孙坚。

但彼时也只是由骑兵援助,行小规模的军事调配而已。

如今这趟,才算是正儿八经的进军。

在这种情形下,无论是有早年间门跟随董卓作战经验的西凉军,还是在长安才招募的兵卒,都有种手忙脚乱之态。

可当大军开拔之际浩浩荡荡向西进发,依然是一派威风凛凛的声势。

作为被李傕从董卓手中救出的吉祥物,刘协不得不登上了长安城的城墙为士卒送行。

他望着这支队伍远行,脸上闪过了一丝忧虑之色。

刘协并未亲眼而见过多少交战,只经历过洛阳城被攻破之际的逃亡。

对于一个自小被养在深宫里的皇帝来说,这已是他所见过的数量最多的军队。

然而这一支军队并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存在的,而是为了进攻意图救驾的并州军。

这般看来,他虽比身在董卓的看管之下待遇好转了些,却依然在充当着一个傀儡工具的作用。

甚至可能还是负面的作用。

他自知自己不能将这种情绪表露在外,只在见到了王允之后,才将这种苦闷的情绪诉说了出来。

“陛下切勿忧心。”王允安慰道。

他看着面前早熟且聪慧的天子,不由心中感慨。

刘协也并不只是聪慧而已,他还对臣子有一份关怀备至之心。

在他身处长安期间门,哪怕被董卓限制了行动和权力,也还是多有问及长安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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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能让眼前的天子还都洛阳、重新掌握,未必不能重现汉室之荣光,可惜他实在是生不逢时,才处在了今日这样的境遇之中。

好在……好在西凉军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也让他们还有机可趁。

“董卓和李傕这对豺狼虎豹如今已非同心,若要让他们相互争斗,我等便可从中谋利了。”

刘协连忙插话道:“可这派往凉州的队伍怎么办?”

王允反问道:“陛下以为这支队伍的统帅比起董卓如何?”

“自是不如。”刘协回道。

李应、樊稠和胡封等人若能和董卓相提并论,又怎么可能在早前在他的麾下还排不上号。

王允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有信服力了几分:“那么就不必担心并州牧的情况了。她素来运筹帷幄,岂会在凉州之地,对门户看守有所缺漏呢?”

刘协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想到自己到底不如王允一样参与过战争,觉得还是相信他的判断为好。

若乔并州能从容应对此战,便再好不过了。

但其实王允也无法做出一个肯定的判断,这上邽之地的防守有变,到底是乔琰有意为之,还是恰好被西凉军留意到的破绽。

那凉州之地毕竟是一块连段颎、张温、皇甫嵩等人都无法划定规则的地方。

但他必须跟刘协这样说,以让陛下心中怀有一份希望。

王允更不能说的是,只出于长安城中局势的考量,这场上邽之战哪怕败了,对他们也是一个好机会。

届时李傕的势力必将遭到削弱,董卓就有了与之相争的机会。

而若是胜了,李傕的部从将有相当一部分先滞留在凉州,这也同样给了董卓反击的可能。

所以无论胜败,他们都要努力见缝插针地寻求兴复契机。

在说服陛下血书下诏取信于李傕后,王允也在不断争取在此地的话语权。

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帮上董卓一把。

至于凉州的情况,他也鞭长莫及。

他此刻所能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

王允唏嘘不已地踏出了未央宫,举目四望间门所见,都是一片颓败的宫室遗迹。

今日也实在是坏消息一个接一个。

年已高寿的荀爽竟又一次卧病在床,也不知道会不会病情加重。

卢植还与李傕在宗庙祭祀问题上起了争执,被关入了大牢。

他身上的担子也更重了。

然而他又不免想到,百多年前的王莽篡政,天下乱起,不也是如今这样的局面吗?

所幸大汉火德不衰,有汉光武帝这样的宏图伟志之人,掣起炎汉兴复的责任,仿佛天命归汉,实为不可逆转之事。

天子刘协又有明君之相,仁人志士尤在努力。

那么他还不能放弃!

现在机变风云在前,他王允绝不能走错半步!——

并无人在意到的是,今日除了刘协之外,在看向这出凉州方向进军的还有一个人。

她小心地藏匿在围观的人群中,将自己的脸掩藏在斗笠之下,以防被见过她的人认出。

董卓将她册封为渭阳君之时,令她乘坐青盖之车,列队为仪仗,自长安往郿县所起高坛册封,难保闻讯而来的好事者里,就还有记得她相貌的。

目送着这一支军队出行远去后,她又将斗笠压低了些,这才朝着远离长安的方向走去。

她不是别人,正是董卓的孙女董白。

她原本不应该身在此地,而应该被关押在长安宫城之中,作为一个人质。

但两年前修复未央宫和宫城中必要建筑的时候,董卓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便召集了工匠后,在董白所在的住处,又挖掘了一条通往城外的逃生之路。

这条逃生之路并未告知于他的任何一个手下。

也就意味着,这既是董卓在危急关头给自己留下的退路,也是他对家人的保护。

在李傕对董卓动手之际,董白并未直接动用这条逃生的出口,而是先将曾祖母借助装病的法子给调了过来,而后等待着祖父的反应。

当董卓的那封问候信抵达,她看到信中的“知尔畏寒惧火,体魄不健,勿断饮食,小心珍重”,便知道,这就是祖父对她的指令了。

去找段煨!

在旁人无法交托信任的时候,只能由她去通知段煨,将长安城中的情况告知于对方。

而李傕分兵进攻凉州,也正是段煨能前来驰援的最好时机。

从长安到郿坞,官道二百多里。

这个距离不算太远。

可惜方今这等困苦时节她若贸然去农户处购置驴马,租赁车驾,只怕要出事,只能靠着徒步走过去。

但想到曾祖母要隐瞒她已不在此地的情况,处境更加危险,若是发觉了床下地道的存在,祖父也有性命之危,董白不敢耽搁,径直朝着郿县的方向而去。

在她身后的包袱里,装着供给她走这段路的干粮,乃是在长安城郊购置的。

这些干粮顶多供给饱腹之用。

不过比起乔琰当年在兖州行路,董白所面临的条件已经要好太多了。

她到底也是在凉州地界上长大的,这种徒步远行之事,在她并未被册立为渭阳君之前,并不是没有做过。

自长安到郿坞的这一段关中平原之地,也因被董卓划归在“私产”中,而多对流民进行驱赶,那么她只需要远离官道靠近两侧山岭而行,便不会遇到太多危险。

更不用说,在她的前头还正好有军队在行进,因其中也有步兵,行军速度不会太快。

所以她只需要跟上这支队伍的脚程,就可以确保,绝不会有劫道匪徒敢在周遭活动。

而在她的怀中,还揣着一把先前藏匿在地道中的匕首,作为护身的利器。

这足以支撑她找到段煨!——

率领兵马朝着郿县方向而去的李应、樊稠等人并不知道,在他们行进的军队后方不远处,还有个年纪不大的姑娘缀着,只等他们途径郿县后就去寻段煨说及长安之事。

他们也并不知道,在他们的前方还有另外的一股势力在监控着他们的到来。

那是身在武都郡的徐庶所统领的队伍。

早在去年,董卓就按照贾诩建议的那样,为了应对乔琰对孙策的举荐,表奏了汉中张鲁为武都郡太守。

这对于董卓来说,好处绝不只是给益州牧一点结盟的好处而已。

武都郡下抵汉中,上通陇西,东向关中,堪称要害之地。

这个地方的局势越是混乱,对董卓来说也越有利。

到了今年,因乔琰明摆着对武都郡疏于在意,这一片区域已经完全变成了前后两任武都郡太守的争夺。

若要更详细地说,此地也是盖勋的德治与张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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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信仰教化之争。

今年的三月里,驻扎于郿县的段煨在董卓的授意之下分兵陈仓,由陈仓朝着武都郡出兵,协助张鲁夺取了散关,将势力扩张在武都郡的东南部。1

有这么一出,对董卓来说就更有利了。

散关在张鲁的手中,相当于用了一支并不属于自己麾下的势力,减少了一路乔琰进军关中的方向。

此外,一旦散关有失,张鲁怎么都该能将消息传到陈仓,进而被传递到他的耳中。

自今年送到董卓这里的消息里,乔琰也并未有进取武都郡的消息。

她只是在先前派出了人手,协助盖勋平定了武都郡的叛贼,就将人手给撤离回去了。

这是个不难理解的决定。

毕竟她手中的直系兵力不可能笼罩凉州全境,与其空耗在武都郡,还不如集中于金城郡和武威郡。

她也可以算是与武都郡本地的豪族达成了协定。

在对方付出了一部分田地作为礼物的时候,她便不再屯兵于此地,以防引起矛盾。

当然,这是对外给出的印象。

事实如何只有乔琰的自己人知道。

别看徐庶只是凭借着小范围屯田才滞留在武都郡内,他看起来也年轻且没有背景,只是乔琰的下属中极不起眼的一个。

可他留在武都郡的命令,却是乔琰亲自下达的。

也是出于长远计划的考虑才将他安排在这里。

他在此地耕作的人手,都来自度辽将军营。

论起作战能力,虽然比不过正儿八经的并州军,也怎么说都是从边地实战中真刀真枪磨炼出来的。

这样的一群人若真召集在一处作战,实力远胜过张鲁的五斗米教信徒。

然而张鲁已经全心沉浸在了与盖勋的斗法之中,并未留意于徐庶和其部从。

五斗米教的统治之法,和张角掀起黄巾起义之时的传教方式不同。

早年间门张鲁祖父张道陵创天师道之时,也是以丹药救人,令患者对天忏悔,培养其宗教信仰。

但传到张鲁手中的时候,已经更趋向于政教合一的方式。

张鲁自称“师君”,部将称为鬼卒,领头者即为祭酒——其实也是管理地方政务的官员。

教民以五斗米入教后,在张鲁的领导下信奉教派,有罪者以修路为赎,又有春夏两季禁止屠杀,设立义舍馈赠酒肉等等规则,逐渐形成了更加完善的秩序。2

“这教派也是怪有意思的。”被乔琰丢过来协助徐庶的杨丰,因其出自河西四郡,对盖勋没有太多的印象,此刻完全站在中正的立场上评判起了武都郡的情况。

“凉州之地的民众见到的自然之威不在少数,尊重万物之生长,以义舍赈民,修通道路,在汉中实行得通,在凉州也实行得通。”

在张鲁还手握有朝廷委任的武都郡太守之职的情况下,但凡换一个人处在跟他敌对的位置上,都已经被这种病毒式扩散教徒的方式给驱逐出境了。

也就是盖勋确实是个称职的太守,才能相持到如今。

“但是你觉不觉得这个教派有点怪?”徐庶忍不住吐槽道:“一面劝人无思欲,不贪荣富贵,不争强好胜,一面自己在武都郡内与盖元固对峙。”

“一面尊奉老子为道祖,一面又遵循的是世袭嗣教制度。”

“可也没听闻留侯与老子有什么血缘关系吧?”

留侯说的是张良,而张鲁乃是张良的十世孙。

所以徐庶的逻辑也很清楚了。

你们这道派传教的时候说这个掌教师君的继承方式是世袭的,那怎么不传到老子的后人手里去?

最后还不是传到你们这些姓张的人手中。

他们是有皇位要继承吗?

搞出这种规矩简直是荒唐可笑。

徐庶对张鲁的种种举动不无批判之意。

他曾经亲眼见过黄巾之乱中情形,便也清楚地看到,要想结束这个乱世,只靠着宗教的传承,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有些自欺欺人的手段注定会导致聚拢的信徒良莠不齐,其中也不乏打着宗教之名而为祸之人,那所谓的赎罪,很可能成为另外一种迫害黔首的方式。

倘若换了个人在此,还真难保会被张鲁这一派地上神仙的做派给诓骗住。

但在对其传教之法有着先入为主定论的情况下,徐庶只当周围多了一些犯错就修路的特殊人物,严格遵照乔琰所说,在这种多方势力交错之地,干起了浑水摸鱼、顺带种田的工作。

不过在这光熹三年的七月底,徐庶收到了一个特殊的指令。

【夺散关】

在乔琰的信中只言简意赅地写着这三个字。

可对徐庶这种天资聪颖,又已研究武都郡局势将近一年的人来说,这三个字背后的意义可不少。

他拍了拍杨丰的肩膀,“走了,来活了。”

再不活动活动筋骨,他们真要成农夫了。

杨丰接过了乔琰的手书敕令后问道:“然后呢?将张鲁赶出武都郡?”

“为何要将其赶出去?”徐庶摇了摇头,“夺一个散关而已,又不是真能要了他的命,去掉散关和故道,他也还有四五座县城的传道范围,算不得伤筋动骨。只要张鲁还掌握着从武都郡进入汉中的门户,他就绝不会退出武都,刘焉也不会允许他退出去的。”

“这样一来,益州汉中也就还得给他送来物资和人力的支持。在守着益州大门的时候一边传道,一边多修点路,没有坏处的。”

“……”杨丰总觉得徐庶话中另有深意。

张鲁的局面不好,就得花费更多的支出在发展信徒上,而信徒的赎罪方式是修路。

也就是说,这是在用益州的钱给凉州修路,还是在关隘口的附近。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乔琰需要这样的修路建设,但听上去,张鲁好像是在干一些净赔本的买卖。

可乔琰眼下针对的绝不是张鲁,而是散关对面的陈仓守军,或者说是陈仓以东的长安守军。

按照常理分析,她也没有进军益州的可能性。

那么张鲁该怎么传教还是得怎么传教,该怎么防守还是怎么防守。

杨丰拍了拍脑袋,决定暂时忽略掉这个令人迷糊的问题。

反正他需要做的也就是一件事——

协助徐庶拿下散关。

若是作为一个被献给乔琰的漂亮礼物,他可能还要思考,要如何平衡自由与家族的关系,甚至需要担心自己的有些举动是否会触及到乔琰的雷区。

但作为一个武将,他只要付出劳力就可以了。

杨丰立刻召集了部下,跟随徐庶行动。

一个值得庆幸的消息是,在乔琰进军凉州的路线是从汉阳或者安定进入三辅之地的情况下,散关这地方其实是很容易遭到忽视的。

而按照张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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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教最为活跃的区域来看,散关的重要性也只是能和董卓驻军呼应而已,实际上距离传教中心地是最远的。

这场趁其不备,先夺故道后取散关的兵变,甚至没能在守军易主之后,让消息快速地传递到张鲁的耳朵里。

反而是先等来了董卓军队进驻陈仓的消息。

李应、樊稠等人按照从段煨这里得到的消息,满心以为在散关这边驻扎着的还是他们友军,便在从段煨这里得到军员补给后,继续朝着陈仓方向推进,甚至还联络了散关方向的守军。

因陈仓此前没有被作为长期驻兵之地,整个关中平原的存粮又是朝着长安方向集中的,所以李应这封联络散关的信函中,通篇只有一个信息——

借粮。

要说这借粮的理由倒也充裕,散关和故道能落到张鲁的手中,还是董卓提供的助力。

董卓确实是暂时成了李傕的阶下囚,可张鲁又不知道这件事。

现在李应代表李傕出兵,在外人看来却是代表董卓在出兵。

这样说来,张鲁是否也应该拿出一点回馈来?

杨丰朝着徐庶问道:“我们是不是应当去送粮,以降低他们的戒备之心?”

徐庶回道:“当然得去,还得顺便看看这些进攻凉州兵马的兵力布局。”

“那好,我……”

杨丰刚开了个口,就被徐庶给打断了:“不,我去!你身上的凉州特质太明显了,容易让他们看出端倪来。”

若要将杨丰说成是张鲁在抵达凉州后发展的信徒,倒也不是不行,但前去送粮的另外一个目的是观摩对方的军队情况,在这一点上,徐庶要远比杨丰在行。

杨丰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我原本是担心,你毕竟是君侯安排在武都郡的负责人,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没法跟君侯交代。但你既然执意要去,我便替你守好散关。”

徐庶朝着堂上还被捆得严实的“治头大祭酒”,回道:“切莫让张鲁这么快发现此地的异常。”

在出发前往陈仓之前,他先将一封【董卓部将李应樊稠已至陈仓】的消息,让人飞马报与乔琰,而后换上了故道城中五斗米教的祭酒制服,这才带上了城中的存粮往陈仓方向赶去。

不过说是说着不能拒绝对方借粮的请求,以防让他们生出警觉之心,也没必要将大批粮食送到李应、樊稠的手中,让这些敌人太过畅快。

于是徐庶只带上了仅够应付的数量。

当李应朝着他身后的粮车看来,露出了并不太满意的神情之时,徐庶坦然回道:“我教以米肉置办于义舍之中供给行人取用,然多取者易告罪于鬼神,以至疾病降临,此为教义精要,不可违背。”

“使者自长安远来,又为师君之盟友,我等该当扫榻相迎才是,可惜……”

可惜他是按照规则来办事的。

徐庶回答此话的时候神情那叫一个气定神闲,愣是没让李应看出一点异常来。

他若知道七年之前,徐庶也曾经在乔琰的指派下,以太平道的经义忽悠下曲阳的守军,只怕就不会这么容易相信这种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了。

然而他非但没发觉他面前的人并非五斗米教中人,还将对方礼貌地送出了陈仓,浑然不觉己方在城中休整的军队人数都被徐庶给估计了个七七八八。

等到人都已经走没影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朝着樊稠问道:“不对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义舍这种词,应该是形容免费提供物资给流民贫户的赈济之所的吧?”

樊稠点了点头。

李应愤怒喝道:“那道士骂我是来讨要赈济的?”

他差点想让人牵马过来,好让他朝着散关方向追赶,非得给徐庶一个好看不可,却被胡封和樊稠给拦了下来。

“行了行了,不要节外生枝了,那毕竟还是盟友。”樊稠提醒道:“我们的大事是进攻上邽,前方山道难行还需要耗费不少功夫,再休整半日便出发,得罪了张鲁让他提前报信没有任何好处。”

得亏张鲁的太守位置是董卓给的,跟他们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

总不至于将消息给报与乔琰知道。

被他们挖苦两句也算不了什么。

“等拿下了凉州,回头再来找他们算账就是了。”

樊稠的这句话总算是将李应的怒气给安抚了下来。

他所说的前方山道难行也确实不是一句瞎话。

李应是走过从汉阳往三辅的这段路的。

从他们所在的陈仓往上邽走,起码还有二百多里的路程。

若不是前方已有斥候探路,确定汉阳依然处在防守懈怠的状态,按照他们离开长安之前贾诩给他们的指令,他们是该当考虑暂缓进军的。

好在,这位用兵未尝一败的并州牧,好像当真是被相国的畏缩态度给误导了判断,竟连两万大军抵达陈仓都不曾察觉到。

这也正是他们速战速决的机会!

198.198(35w营养液加更)问罪汉阳……

然而他们又哪里会想到,他们的对手,早在第一封汇报这些人抵达此地的消息送到榆中之时,就已行动起来了——

乔琰手握着这封信报,指尖微微收拢。

为求消息能尽快送达,不必翻越乌鞘岭而过,造成什么时间上的耽搁,将武威颜氏的家产收缴上交之后,她便从武威郡转为巡视金城郡的军屯,暂住于葵园峡以西的榆中。

从武都郡散关方向而来的消息,经由汉阳与陇西之间官道北上,可以直接送往此地。

所耗费的时间至多不过两日而已。

这是个足够她应变的距离。

榆中乃是金城所在的河谷盆地的延伸。

时正八月,这片军屯中风吹麦浪之态,虽然因两山所夹的地形限制而不如金城的宽广,却依然从窗外给人传达来一派丰收的景象。

空气中也透着一股麦田香气。

灾厄年节里,这种香气不免令人觉得希望在即。

不过在正式收获之前,这场预期而来的战争会发动在前面。

而也正如乔琰先前就策划好的那样,这是她问责于汉阳四姓的最好机会!

她一把将手中的信报捏成了一团纸球,拍案而起。

刚被人喊来此地的姜冏,自去年年末开始便已在金城郡协助程昱处理政务,完全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就被乔琰令人给锁拿了下来。

“君侯……”

“将他押入金城大牢好好看着!”

乔琰摆了摆手,示意没有要多跟他说的意思。

姜冏确实是个人才,但他毕竟出自汉阳四姓。

在乔琰需要借助凉州特殊的环境和这个西凉军入侵的最佳机会整顿凉州豪强之际,姜冏也只能先当着阶下囚。

姜冏惊愕不已,更是被带下去的时候心中有了几分隐约的猜测。

乔琰不会毫无缘由地将他扣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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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本人未曾犯错的情况下,这一举动只有一种可能——

姜氏做了什么让她不满之事!

对比她先前处置武威颜氏的情况,今日这情况好像还要更严肃得多。

可他暂时无法从乔琰这里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更无从知道,同时被乔琰列入目标的还有另外三家。

“传令媪围城与榆中金城各部,”乔琰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下达了指令,“黄昏之前,骑兵列队驻扎定西。”

当她将战甲往身上披挂的时候,整个榆中地带调兵的动静,已经形成了一片震动的声响。

在她用一年多的时间里所形成的秩序之下,没有人会对她的这道指令形成任何的质疑。

这是她的命令。

他们只需要执行就够了!

哪怕此刻在整合的军队并不只是她带来此地的并州军,还有收编的马腾韩遂部将,以及被她征调入伍的羌人队伍,也依然保持住了这种效率。

随着那些学会了汉话的羌人承担起了汉羌之间信息传递节点的作用,羌人中留下和出战的两批,快速归属到了其该当前往的位置。

也正是在这个列队的过程里,姜唐又一次看到了姚嫦。

上一次她看到对方的时候,她还是个刚准备前来湟中谷地的参狼羌流民,而姚嫦正在负责将西宫盐池的盐卤朝着湟中地带运送。

今日的情况大有不同。

她在此地协助羌人兵卒的聚合,口中说的着汉话。

虽不必协助参战,但好像已经彻底融入了乔琰的部从之中。

姚嫦则处在羌人队列的最前头,一派羌人统帅的英姿飒爽模样。

或许是留意到了姜唐投来的视线,她朝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目光之中不乏敦促鼓舞之意。

但这不是给一个人投去的目光。

多年间,羌人部族不乏在凉州地界上,因反抗争权而结队作战,也因种号之间的传承关联和所属地域的邻近而合作。

这种联合中过于薄弱的关系,让其中充斥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各自为战。

他们也随时可以因为利益的缘故发起强弱之间的吞并,保留着最野蛮的特质。

可此时,随着这一年之间的合力耕作、筑造家园,也随着通过语言和文化拉近的关系,眼前的统兵出征里更有了一种上下一体的完整。

纵然这种完整还只是一种迹象,也并不影响姜唐做出这种判断。

她看到的,还并不只是与她同族的羌人。

在这榆中地界上的聚众会合里,骑兵步兵快速而秩序井然的列队,伴随着作为统兵信号的鼓声而动,令眼见此景之人,只觉心肺血液都好像在随之震颤。

不只是人数。

还是精锐!

在队列的最前方,一行三百匹大宛名驹所形成的队伍,形成了一道再醒目不过的风景线。

经由吕布筛选出的三百精锐骑兵,既为此刻驰骋良驹而心中激动不已,又深知他们所需做到的,绝不是为了保护这些来之不易的骏马畏缩不前,而是让这些远道而来的烈马在战场上发挥出他们的意义。

以至于马匹迈步而前的合队中,骑兵本人所表现出的精气神也被调动到了战意高昂的状态,越发显出精兵悍将的气概。

徐晃所统帅的先登营,麴义所统帅的重甲营,典韦所统帅的近卫军,也都各有一支像是这些大宛宝马骑兵一般,乃是由军中精锐所组成,同时装备着代表并州境内最高水准的铠甲与刀兵。

他们的其余部从跟随于后,随之拧结成了一股破坚锋矢的气场。

不止如此。

先前往丝绸之路走了两趟的徐荣和马腾,连带着马超等人一道跟随在这场出征的队列之中。

乔琰显然并未因为徐荣曾是董卓的部将、马腾曾经在凉州掀起反叛这样的理由,而对他们做出任何的限制。

在眼前的这场整兵备战中,他们也依然是作为出战的一员而不是什么后备军。

姜唐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的腰间。

她随身的佩囊里还放着一样东西。

那是先前乔琰在将姜糖递给她的时候,她将糖吃完后留下的糖纸。

在将其上的糖渍给清洗干净后,好像还依然残存着几分姜糖的清香。

彼时的乔琰,在姜唐看来像是个温和的领袖,且对她们表现出了一派包容之态。

然而今日的她……

当这些声威赫赫的队伍列队完毕之际,所有人都能看到,乔琰登临葵园峡的高处,正在朝着列队的方向看来。

虽然无法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神情,可当甲胄在身长枪在手的时候,在她的身上已经看不出任何一种可以用温柔和缓等词语来形容的气质。

只剩下了匆匆调兵的举动背后,堪称决绝的征战意图!

在她举手投足间展露的战意和出鞘锋芒,都让人毫不怀疑,为何这一支聚集起来的队伍,会选择听从她的指挥。

因为她才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

但奇怪的是,姜唐一点都不觉得这两种迥然不同的特质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是什么很需要值得奇怪的事情。

这或许就是她近来学到的汉话新词里的“文可安邦,武可定国”。

也不管这到底能否定国,起码这个凉州境内——

没有任何一支队伍能抗衡得住这样一股力量!

任何一个看到眼前景象的人都不会怀疑这一点。

可惜留守在金城郡军屯负责随后秋收之事的人,就像是此刻目送这列队伍经由葵园峡开赴而出的姜唐一样,并不会看到随后的画面。

这还不是这支大军所聚拢的全部。

自武威郡而来提前屯扎在媪围城的兵卒,在赵云的带领下,与他们在定西会合。

而哪怕已经拿出了这样的阵容,乔琰依然留有镇守在凉州并州的兵卒将领,以防内部出现什么动乱。

甚至还有一支队伍,正在辽东协助刘虞从公孙瓒的手中夺回幽州。

这般情景,就连乔琰治下的民众都未必能够知道其中全貌,更何况是她的对手。

李应、樊稠、胡封等人在经由陈仓的休整后,朝着上邽方向推进,对这一点一无所知。

身在汉阳冀县的四姓宗族豪强,也同样不知道这一点。

而乔琰则站在这支整装待发的队伍之前,看着这些聚拢的兵卒人潮,眼神中像是被日落金辉投入了一团炽火。

落日很快沉没在了不知道哪一座山的背后,只剩下了定西城下举起的一支支火把,将此地映照得有若白昼,也照亮了这片属于她的军队。

她当即下达了指令。

骑兵先行,直扑冀县!

董卓的部将不敢以这样的方式兵进上邽。

因为他们并没有足够数量的骑兵,可以保证他们在深入凉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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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还能应战凉州势力对他们所形成的阻拦。

他们也无法保证自己后续的补给,能始终成功躲开凉州守军的截断。

届时急行军的好处没有享受到,所产生的弊病却要由他们自己来背负。

但乔琰可以。

在这条羌人势力都已经完成了整顿的路上,绝无任何一点对她可能造成阻拦的存在,与一片坦途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凉州的夏日行军,又远不像是中原地界一般气候难熬。

何况此刻,乔琰自己还在队伍之中!

先行于冀县的骑兵中,曾有跟随她一道兵出白道口袭击鲜卑王庭的。

那已是三年多之前的事情了,却让人时至今日还觉印象尤新。

不过说起来,她所骑乘的朱檀,到如今才算是到了战马服役最佳的年龄,在奔行之间有着一派远胜从前的风采。

马蹄震地的飒沓声响里,她身上的玄色斗篷也随着风行而翻动。

当有人朝着这位领头人看去的时候,不免恍惚意识到,她先前做下那些令人觉得匪夷所思之事的时候,还要更加年少。

时至今日,她才终于可算是十八少年,风华正茂!——

郭嘉望着她带兵先行远去的背影,在缓缓策马间脸上浮现出了一缕笑意。

从框定首功制度到如今也才不过是四年的时间,可秩序实在是有一种很惊人的推动力。

此时她已不再需要告知于这些麾下的士卒,他们砍杀敌人的每一个人头,都能给他们以及自己的家庭带回来多少进项,就如同她当年在奇袭塞外攻杀休屠各胡的时候所做的那样。

因为言必兑现,军功升迁的认知已经固化在了那里,随着军队的扩张,也被随之告诉给了原本不属于这支队伍的新兵,进而成为了军队向心力的一部分。

所以当她发起这个进攻指令的时候,这些人带着为她而战也为自己而战的信念,形成了一股不可遏制的浪潮。

当然,话是这么说没错——

“看到这么多的精兵强将,还是有种天下半数英雄聚集于此的感慨啊,是不是啊公达?”

郭嘉朝着荀攸看去,在这种向来情绪不太外露的人脸上,居然也看到了几分恍惚之色,可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

荀攸收回了看向前方的目光,问道:“先对冀县出手的结果,是你们商讨过的?”

凉州的豪强,对凉州本地来说可以叫做世家,可对中原世家来说他们是不够格的。

就像荆州本地都会出现世家和宗贼之分,颍川人看汉阳四姓也是如此。

汉阳豪强的行事作风里,也带着几分贼寇之气。

所以对于乔琰想要拿汉阳四姓来作为这个立威的目标,荀攸并没有什么意见。

顶多就是觉得,这个举动还是稍微有些危险。

着实是大胆了些。

郭嘉却并不那么觉得,他回道:“大汉百年间在凉州的乱局里投入的金钱,若是用于赈济救灾上,所能起到的效果必然显著,可这些钱砸到这片不可放弃的边陲之地,却连个响声都没有听到,为何不能改一改应对的策略呢?”

“段太尉的羌人灭绝策略与凉州三明另外二位的怀柔都没有起到根本性的改善,如今君侯教化种植,以货币和文字连接羌汉关系,已经看到了希望,那么方今所做,就该是断绝其他东西的干扰。”

“得到信托被委任官职的凉州豪强,好像并未实现以凉州治凉州的任何一项目的,那他们也是时候清醒清醒了。”

荀攸没法反驳郭嘉的这个说法。

郭嘉又笑道:“再说了,君侯包围姑臧城的时候不就说了吗——”

“如若有人将通敌于董卓的举动付诸于实践,她必定会将其斩首示众,以儆效尤的,公达也不希望,君侯做一个言而无信之人吧?”

荀攸很想吐槽,言而无信应该不是用在这个地方的。

但此时,这确实是一个让多数人受益的决定。

汉阳四姓到底是因为勾结董卓还是因为失职,才让董卓的部从悍然杀入了凉州境内,不日便会抵达上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

比起人力物力的消耗,比起凉州未来的勾画,他们之中的蠹虫最好成为一个合格的警戒信号!

在这第二日的黄昏前,冀县的城门还未到合拢时分,身在城中的汉阳豪强都听到了一阵大地震颤的马蹄声,直奔他们所在的方向而来。

与此同时,一枝羽箭横空掠来,钉在了冀县的城头上!

199.199(二合一)谷口相迎

墙头的箭羽尤在轻颤,后头的骑兵便紧追而来!

这些踏碎暮色而来的骑兵,几乎不给城头的守军以任何反应的时间,已至远处杀到了城下。

一年前也曾有这样一出席卷汉阳而过的情景,也同样是代表并州牧乔琰身份的“乔”字大旗。

可上一次,她过境而来是先取阿阳,后入冀县,昭示着大汉的平叛势力已经从安定郡朝着汉阳郡进发,一举打破凉州的平衡。

那么无论是对于汉阳四姓还是对汉阳太守来说,她都该算是友军势力。

但今日不同。

自远处奔袭破空扎进墙头的箭矢,足以表明来者不善。

这分明是他们的敌人!

要关城门吗?

城头的守军不由面面相觑。

可还不等他们做出一个决断,先行的骑兵已经替他们做出了决定。

紧随当先那一支长箭而来的百余支箭矢,在一瞬之间封锁了城头守军的生路。

飞箭夺命的压制中,仗着这些大宛名驹的爆发力,吕布所率领的精锐骑兵并未有任何的行动迟疑,快速跨越护城河而过,将意图关闭城门的守军也给击杀在了门洞之内。

雪亮的刀锋伴随着西域名马呼啸而来,近乎于雷鸣电掣的姿态。

这本应当是凉州治所的坚城,然而只是一瞬的犹豫,便将本该坚固的防守,变成了敞开的姿态。

吕布下杀手下得极其果断。

按照乔琰所说,汉阳太守一度无法上任,只能托庇于汉阳四姓,哪怕他出自河西四郡的豪强,在冀县被从叛军手中夺取回来后,把守于此地的依然是四姓私兵。

而不是他的人。也不是从冀县内征用的当地守军。

那么这些看守城门之人……也只能成为她震慑此地的牺牲品!

在第一名并州军登上城头的信号发出后,她将手边的弓放了下来,缓缓策马朝着城门的方向行去。

与此同时,这些已算得上是训练有素的士卒,凭借着先前的攻城经验,在她的指令下快速入城把控了另外的三面城墙。

虽只是三千多的骑兵先行抵达,可在骑兵入城之际,马蹄铁与城中地面上发生的撞击,在这座作为汉阳郡治的城市内不断回响,形成了一种远比他们未到城下之时的奔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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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惊人的节奏。

也一时之间响彻了整座城市。

“她疯了吗?”姜氏家主愕然不已。

如果说在听到军队来袭之声的时候,已经让他惊得仓促起身,现在得到了这句解惑,则让他更加心绪不宁。

这太让人意外了!也太荒诞了!

“她为何要进攻冀县?”

比起在防备董卓上有所疏忽,冀县的这些豪族更未曾设想到的是,在他们看来因年少而心软的乔琰,居然会在此时直接选择破城。

他连忙一面调动着宅邸内的私兵,一面让人试图出城,将消息送到附近的坞堡内。

惊疑归惊疑,她这来者不善的状态已再清楚不过了,他便实在不能再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

坞堡要应对羌人的袭扰还好,要面对这等数目的军队是不可能守得住的。

只能说它们还有一个优势可言——身处其中的人还有逃掉的机会。

然而在他派出去的人刚有所动作的时候,入城而来的军队毫无找城中民众麻烦的意思,已直奔他们几家而来。

他眼看着其中一人前脚得了他的指派走出院门,后脚就倒了下去。

举刀的士卒推开了面前的尸体,在门边站定,后头迈步而入的乔琰便映入了他的眼帘。

“我看你还是少费这种没用的工夫,冀县若能走出去一个人,便得算是我输。”

姜怀朝着乔琰看去,眉峰一皱。

他可以确定,在这句以不疾不徐语调说来的肃杀言论中,乔琰绝无跟他开玩笑的意思。

但也正是如此,才让他越发困惑不解。

“君侯这是何意?”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住一贯以来的平稳,以免露出任何一点露怯的意思。

奈何乔琰的先一步不按规则和逻辑行事,先一步表露出的肆无忌惮态度,让他很难不觉得大事不妙。

眼下的局面正在告诉他,他之前好像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

他以为乔琰对凉州的豪强哪怕不能算是尊敬有加,也远不到亲密依存、姻亲之故的关系,可起码是一出强龙与地头蛇之间的平衡相处。

这少年人玩不转这些人际关系,便借着郑玄抵达并州任教的情况,来给他们让出一些好处。

姑且也可以算是一种他们能接受的模式。

按照这种行事方式来推断,他们还能保持着原本的地位。

就算再怎么在背后谋划着等她撤离凉州就瓜分成果,让凉州回到之前的半独立状态,至多也不过是暴露在她面前后,被她索要走一些财物而已。

而这些缺漏都可以在其他凉州人身上搜刮回来。

但城头守军说杀就杀……

就显然是另外一种意思了!

姜怀的目光逡巡在乔琰身后的部从身上。

这些远道而来的恶客在此时表现出的秩序,让人不得不为之心惊,也让人深觉乔琰的领兵有方。

夕照的余光中,他们简直像是一尊尊立定在此地的雕像,唯独拱卫着居中的领袖。

远处的马蹄声好像都有一瞬的止息,只剩下最清明的便是乔琰给出回复的声音:“我来践行我的承诺。”

承诺?

什么承诺?

她接着说道:“我在武威郡说的话,想来应该已经传到你们耳朵里了才对。”

“我说我在凉州只有一条底线,谁也别想从我的背后给我捅刀,真有做成联络董卓之事的,只有夷灭一个结果。”

“我答应那些托庇在湟中的羌人的话,令他们在此地安居,也算是言出必行了,总不能在此事上不守承诺,是不是?”

听到这话,姜怀脱口而出:“我何时在你背后捅刀了?”

他可没干这种事!

他也至多不过就是——

并不像是在年节时候的言语之中,对她真有那么恭敬而已。

但要说这就是捅刀,也未免太冤枉他了!

总不能是他们在汉阳境内将一度落入羌人手中的土地给拿回来,又连带着多吞了些其他来路的,就得算是背叛。

他们也不是没付出对乔琰的投资!

面对他这句质疑,乔琰眼皮都没抬一下,“那么劳驾给我一个解释,为何我调走此地守军往北面督办秋收事宜,你等便在上邽的守卫如此松懈,还让这消息传到董卓的耳朵里。”

“董卓麾下李应樊稠所率部众两万人,自陈仓进军上邽方向,不日便可抵达上邽。”

姜怀闻言一惊。

可让他更为惊愕的显然是后半句话。

“老贼年事已高心气胆丧,若想进攻凉州并州早该为之,何苦等到我在此地的势力已根深蒂固的时候。这难道不是你们有意报信的结果?”

“……”姜怀目瞪口呆。

董卓是什么时候选择进军的不重要,但这着实跟他们没有一点关系!

可惜乔琰顶多是给他解了个惑,却根本没有给他辩驳的机会。

她已紧跟着吩咐道:“把人都给我带出去!”

这个“都”字,用得实在是很有一番斩钉截铁的意味。

而这个带出去的“出去”,也何止是将他带出在冀县中所居住的宅邸,而是直接带到冀县的城外。

汉阳四姓子弟在汉阳各地尤其是冀县周遭向来作威作福,享受着豪强当道的待遇,何曾被人以这等拖拽的方式拖出城过。

更从未有这种被捆个结实到了身不由己的待遇。

但姜怀好歹还得到了乔琰亲自给他做出的解答,大约知道了今日之变的由来,同样被蛮横拖拽出来的其他三家可要比他惨多了。

当然在这个时候的比惨没有什么意义。

姜怀朝着自己的“同僚”看去,又将目光落回到了乔琰的脸上。

在这城外临时搭建的桌案后,她席地而坐,一边翻阅着面前的竹简,一边等着人都被从城中抓出来。

这等悠闲到极致的做派,分明是未将眼前的各家怨怼之色放在眼里,更浑然未觉她此举之中的不逊。

她只是又从城中寻了几个本地人来,替她辨认眼前这些被抓出来的,分别对应着各家族谱之上的哪个名字。

若有对上的,便打上个标记的。

如有遗漏的,就让人去寻。

端的是有效率!

偏偏冀县落入她掌控之中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各家都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消息通传。

城池能下,坞堡自然也能下。

吕布虽然对于自己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批精锐坐骑武装的骑兵,却只能被用在进攻坞堡这等小事上,颇有几分杀鸡焉用牛刀的不满,对于将一群满脑肥肠的家伙亲自动手拎出来,也觉得有点掉价。

可想到乔琰说先解决了这里的事情才能去上邽城外打个痛快,也只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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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促动手了。

等到周遭已是火把照明的时候,在这城外被捆缚着的人数已经翻了个倍。

张太守不由抹了把脸上的冷汗。

早在她刚把人往外带的时候,他就已经被请了过来。

可说是说的请,他却并未觉得,乔琰在举动中对他有任何一点尊敬的意思。

他几次想要开口给这四家说情,也都被乔琰抬眸中流露出的锐利眼神给阻止在了当场。

生怕自己可能也会成为她被丢过去跟姜怀等人为伴,张太守没敢接着说下去。

但耳闻这一处处坞堡被她所攻破,现在夜半时分,行动稍慢的战车和缓行骑兵队伍也陆续抵达了此地,让乔琰这一方的势力看起来越发惊人,张太守越想越觉得,他若是再不开口说上几句,可能就要再没有劝阻机会了。

“乔并州……”他小心说道:“董贼进攻之事实属意外,该当是长安那头从先前的洛阳之败中彻底恢复元气了,这才赶在此时入侵,并不一定就是四姓子弟有泄密之人。”

他话刚说完就看到乔琰对着身边的赵云做出了个示意,数张绢帛纸书,随即被丢到了张太守的面前。

他随手翻了两张,就发觉这些都是被搜罗出来的与董卓往来书信。

今年元月的宴会邀请,以及在此之前乔琰于凉州的种种表现,确实是让一部分曾经和董卓有过联系的,选择将手中的董卓书信给烧毁了,防止被乔琰给逮住把柄。

可这些大多是距离乔琰近的。

汉阳郡并不在乔琰的直接掌控中,情况大不相同。

这四姓中又多有行事嚣张的,满以为因姜冏效力于乔琰麾下,他们也就有了个能获得消息和风向标的来源,甚至颇觉自己手中还有往来长安之信件,很有一番谁人入主凉州都不可能改变他们地位的傲然。

然而也正是这些书信,在此时成为了他们的催命符。

乔琰丢给张太守看的还并不只是如此。

在其中还夹杂着不少购置田地的文书,明显是与大汉律令不符合,州府的账册居然也有从四姓的库房中收缴出来,还有些是四家之间的往来信件,其中的打压贤才以捧自家子弟上位的情况,当真是数不胜数。

“……”

“张太守还想说什么?”乔琰挑了挑眉头。

的确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他们跟董卓之间有关于此次进军的交谈,但由过往言谈举止类推而得出一个结论,在主动权掌握在她手中的情况下,是非黑白只能由她来说了算的!

张太守这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压低了不少:“有些事情我当然也知道。”

豪强壮大也算是凉州特色了,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

只不过有些相对守规矩一些,有些不守规矩一些。

这汉阳四姓在太守势弱的情况下,显然要更倾向于后者。

“我就是想说,眼看董贼来袭,能多些协助的力量总还是更好的,没必要把大家的关系弄到这么难看的地步,万一让董卓看了笑话,岂不是也不太妙对不对?”

这四家所豢养的私兵确实不是乔琰部将的对手,可也多是些壮劳力。

总不至于要为了一个尚未有定论的消息,便将人都给解决了。

到时候凉州各郡也难保不会因此而发生动乱,更不利于她的平乱行动。

乔琰冷笑了一声:“张太守这话说的就让我有些听不懂了,敢问您是否听过一句话,叫做攘外必先安内?”

能做太守的总是有些学识的,怎么也不会没听过这个。

可这句攘外必先安内一出,张太守警觉这个“安”字意味深长。

以乔琰今日表现来看,这就不可能是一出正儿八经的安定。

当他朝着四周望去的时候,被火把映照分明的并不只是她的这些部从,还有锋利的刀兵。

其中自有一种潜台词:只要这些人都没了,岂不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安内”?

张太守忍不住在心中腹诽,这位乔并州当真不愧是以战事起家的,在这种时候也是一样的铁血手腕。

“你还说错了一句话,我并不需要这些人来替我应战董卓。”

乔琰话说到此,将手中的竹简砸在了桌案上。

场中虽被惊吓得不敢入眠,却还是被困意袭扰的人,都因这一声陡然清醒了过来。

距离她足够近的也都听到了乔琰所说的下一句话:“我有应战必胜之把握,既不会输,何须他们与我在这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来人!”

她这音调一抬,别管是暂时安全的张太守,还是此时为阶下囚的汉阳四姓都心头一紧。

“把与长安有书信往来的都带出来。”

汉阳冀县就这么大点地方,有了书信落款,要将人找出来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这些人里有的早忘记了这些东西,有的甚至前几日还将其拎出来欣赏过。

可无论这其中的区别几何,他们只有一个结果。

乔琰决绝开口,毫无转圜余地的意思:“杀了悬首于城头。”

“乔……”

他话未说完,便已被乔琰打断在了当场。“张太守,我劝你先三思再说话,否则我就要考虑一下让人往酒泉走一趟了。”

想到乔琰让羌人在徐荣和马腾的领导下,从大宛劫掠宝马而回这种操作,张太守连忙闭了嘴。

她将徐荣与马腾边缘化处置的说法既然是假,那么她无力掌控河西四郡之中另外三郡的说法,很有可能也只是一句不实之言。

到时候汉阳四姓的命没救下来,反而给自己的家族招来了灭顶之灾,那可真是哭都没有地方去哭的。

再想想董卓的这次进军,他这个汉阳太守没收到消息,反而是身在金城郡的乔琰先收到了信报,甚至快速整军前来,他更觉得自己没有发言的余地。

这种反应速度……

谁知道她有没有在董卓那边设置个卧底。

完全不知道自己还真相了的张太守,此时恨不得自己的存在感要多低有多低,目送着这些“证据确凿”的四姓子弟被从人群中拖了出来。

已知必死的局面,让这些人此刻失态哀求的声音,几乎在一瞬之间充斥了城外,但乔琰的眸光中并无一点为之所动的情绪。

张太守眼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有些人能成为天子重臣、少年州牧实在是有其道理的。

在低垂的夜幕里,那些哀嚎声转为了对她的痛骂,而后终结在刀斧夺命的声响里。

执行这斩首命令的士卒也真如乔琰所吩咐的那样,手捧人头朝着冀县城头的方向送去。

虽然夜色模糊了这些场景画面造成的冲击力,却也无疑因为人在黑暗中的想象更甚,而加重了恐惧。

人群之中的一个赵姓年轻人原本和妻子背对背而坐,以便在这种被捆缚的状态下可以让两人彼此双手交握,但在这种屠刀起落的恐吓面前,他下意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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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手收拢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失态,他连忙给妻子道了个歉,又道:“是我连累你了。”

他的妻子并不出自汉阳四姓,只是因为为防抓人出现漏网之鱼,才一并带来了。

乔琰深知在凉州地界上斩草除根的必要性。

光和二年酒泉郡的一个案例便足以证明这一点。

酒泉赵君安和当地的豪强李寿结怨,被其杀害。赵君安的三个儿子陆续在瘟疫中死去,只剩下了一个女儿,可也正是在李寿庆贺于赵家无人的情况下,赵君安的这个女儿赵娥将李寿给当街砍死,而后坦然前去州府领罪。

这倒不是说乔琰要把自己比作那胡作非为的李寿,只是凭借着凉州人的战斗力,难保不会出现个为夫报仇的情况。

那就不必留情了。

方才诛杀这些与董卓势力联系之人的时候,他们的亲眷也并未被漏下。

正是这种连坐的情况,让赵昂心中煎熬不已。

他死了无妨,可他才成婚不久的妻子还有身孕,只怕也无法活命。

“你慌什么!”从背后传来的声音虽在此刻见不到面容,却也听得出其中的稳重坚决之意,也无端让赵昂心中一定。又听他的妻子王异问道:“你是给董卓写过信?”1

“……那没有。”赵昂虽然在同辈之中有些才华,但到底还很年轻,至多也就是从家族中多获得了一些资源而已,实在不可能去跟董卓扯上关系。

王异又问:“你是干过什么侵占田地、仗势欺人的事情了?”

赵昂连忙摇头:“我有没有干过这种事你都知道的。”

他向来自律守礼,只想着尽快能被保举出个孝廉,哪里会做这样的恶事。

王异说道:“那不就得了。若是这并州牧在此时不管不顾地将你这样的都给连坐处死,她将再无在凉州招募到贤才的可能。杀通敌者乃是为国尽忠,杀欺辱黔首者那是为民取义,便是其中有你长辈亲眷,你想报仇也师出无名。但她不能杀你。”2

“你唯一需要担心的也只有一件事,今日之后,汉阳四姓必定分崩离析。以乔并州口吻,她丝毫不怵迎战董卓,甚至可能直接进取长安,偏偏汉阳四姓还与董卓之间有所牵连,死了也是白死。”

“今日……今日被杀之人所结仇怨也不会因其身死而烟消云散,可能还会被旧日仇家清算。你怕不怕此事?”

赵昂还未来得及回答,已听到自前方传来的敕令。

乔琰下令,将滥占田地之人也拖出去砍了。

这其实还不够格斩首,可当她有那句斩首示众的宣告后,此刻根本无人敢阻拦,也无人有这个阻拦的本事。

这与妻子所说的是一致的。

他心中一瞬间闪过了无数想法,在最后回道:“不怕。”

“赵氏垮台,我还有才学傍身,若当真无处可去,不如做第一个投靠乔并州的赵氏族人,以求家族还有复兴机会。”

“便是要散尽家财,过艰难困苦日子,料来有汉阳四姓教训在前,总能有几亩田地傍身,不至被人侵占。”

赵昂越说也越是平静,“我们还不至于落到走投无路的境地。”

王异并未回答他的这句话,只是回握住了丈夫的手。

在这等生死一线的危难中,她也未尝没有恐慌,好在她并未看错自己的夫婿。

他也是个明白人。

两人达成了一致的认知,又听得这第二轮的杀戮过后,乔琰着人进冀县,在街巷间敲锣打鼓过境,问询有无人要状告四姓的幸存者。

若天明之前还无人上告,便可从中活命。

一听到这个决断,赵昂和王异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他们的性命基本是保住了。

而在乔琰这边,郭嘉和荀攸刚随着后头慢行的骑兵队伍抵达,就被她给抓了壮丁来——

判案。

郭嘉简直罢工不干,“君侯啊,您可真是……”

挺会抓人当劳力的。

乔琰瞥了眼运送床弩以及重甲的马车,以及那几辆战车。

言外之意,别以为她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前来此地的路上已经睡了个好觉了,否则这会儿也不会是这个精力充沛的样子。

那可得让他们好好出出力。

“奉孝与公达都擅算人心,不如替我把关一番,这些此时前来状告的,到底是因为之前不敢检举,还是趁机落井下石。”

“若是落井下石又当如何?”郭嘉问道。

“那就查查举报人有没有案底,会干这种事的,很难手脚干净吧?”

乔琰起身又道:“此地交给你们了,我去睡个好觉,等明日休整完毕,我等开赴上邽,准备应战!”

她与张太守说的不会输,却并不代表她打算让疲累不堪的军队,对上李应樊稠等人稳健推进的队伍。

她要一场万无一失,且能携大胜之势进攻长安的交战!

汉阳四姓被她杀了个七零八落,现在是合该休息的时候——

当她醒来之时,这冀县的城外已没有了四姓的人影。

只有地上残存的血迹和城头悬挂的人头,证明了昨夜所发生的事情,并不是汉阳民众做梦所产生的错觉。

汉阳四姓之中良莠不齐,这一问通敌二问为祸三请民诉,最后留下的十不存二三。

这些幸存者被放走的时候,几乎有些恍惚地听到乔琰所下达的指令是,严禁有人抢夺他们的财物。

夜间由郭嘉和荀攸主持的民诉状告中,果然有趁机与四姓中人结仇的,趁机想将他们之中的无辜者给拉下水,反而自己的脑袋去城墙上与姜怀作了伴。

还顺带被郭嘉给牵连出了此地的一桩旧案。

不得不说,有武力值震慑在此,便没了那等有理说不清的情况。

乔琰对郭嘉调侃道:“我看有此一遭,该当让冀县子民给你送一个铁口神断的牌匾。”

“那还是免了,还是关心大事吧。”

郭嘉打了个哈欠,神情倒还清明,“今日凌晨从散关方向送来了元直的第二封信报,有君侯的榜样在,真是一个比一个的胆大——”

“他居然往那陈仓走了一趟,给君侯探明了李应樊稠等人的军队人数与骑步兵数量,也提及了对方的进军时间。我算了算,那伙人因军队休整之故,与君侯几乎同时出发的。”

乔琰思量一番后回道:“若我没记错的话,陈仓到上邽的距离,和我们从定西到上邽的距离相差无几,甚至我们更近。这意味着,我们可以比想象中条件更宽裕一些。”

换句话说,她可以不必只用骑兵和守城器械来完成对李应樊稠的阻拦,还可以等到步兵抵达。

毕竟在她于冀县内以杀汉阳四姓举动震慑之时,她的步兵还在赶路。

来得及全军抵达,再给李应等人一个“惊喜”!——

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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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惊变的李应和樊稠还在赶路。

当他们听到哨骑探报,距离上邽已是不远,而对面的防守情况依旧的时候,互相朝着对方看了一眼,都不由松了一口气。

若非相国在凉州的后路被乔琰切断,退守长安后没有引进战马良驹的来源,他们的这场袭城之战本不应该如此艰难。

以至于这两万人进攻凉州的兵卒在这渭水流域的山中夹道逶迤而行,将队伍拖得又慢又长。

好在他们的粮食供给尚算充足,也好在他们的对手大概还在盯着秋收的一亩三分地。

他们当即下达了指令,最后的一段路程加速前进,今晚便进上邽城中用晚膳!

吃别人的存粮去!

他们可真不想看到这枯燥重复的景致了。

李应本觉得这是个美差,都在心中问候了李傕无数遍。

现在也总算是到了苦难结束的时候。

眼见前方的山岭渐低,将至于出口之时,李应甚至加快了自己的奔马速度,只求速至城下。

然而也正是他情绪最为高昂之际,他拐过这一道山谷转弯,看到了一片本不该出现在眼前的景象。

在他的视线之中,密密麻麻的军队在他的视线中延展排列在谷口,最前方的重甲步兵手持盾牌摆出了迎敌的姿态,两山之上蓄势待发的弓弩手将箭遥遥指向他的方向。

但不止是如此。

最是醒目的,莫过于盾兵之后的骑兵队伍最前方的那道身影。

李应是见过乔琰的,便是在她进攻洛阳城的时候。

哪怕时隔两年有余,他也绝不敢忘记这道身影!

这道还模糊的身影朝着他扬鞭指来,像是对他的致意欢迎,却也同时是一个再清楚不过的进军信号。

下一刻,手持重盾的士卒朝前迈出了一步。

这整齐划一的一步里,大地与两侧的青山似乎都发出了一声闷雷一般的震颤。

骤闻此声,李应差点没从马上摔下去。

他此刻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见了鬼了!

乔琰为什么会守在这里!

200.200(一更)河谷大胜

李应不由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若只是小股队伍出现在此地也就算了。

他和樊稠率领的队伍,一路严格遵循着大军远征所该当保持的行军速度,虽经由陈仓至于上邽的这段山道而来,也并不能算是强弩之末的状态。

至多也就是在心态上有些煎熬罢了。

只要前方的拦路虎数量不多,他们要想冲破封锁也并非难事。

另一方面,在李傕完成了对董卓的夺权后,也接手了董卓身边不属于段煨张绣等将领的军队。

这些都是董卓为了确保自身的安全,从保留下来的凉州铁骑里选出的佼佼者。

他们也被委派到了这趟凉州进军中。

西凉悍卒的冲阵能力毋庸置疑,何况处在的还是一个对他们来说像是回家的环境里。

可他们此刻的对手……

李应能被李傕委任为这一趟的主将,并不只是因为他们两个是堂兄弟。

临战之间起码的判断力,李应还是有的。

虽然还间隔有一段距离,他也看得出来,对面这一道阻碍骑兵前行的重甲士卒到底是什么水准的武装。

那是钱堆出来的装备!

也绝不是单薄的一列人马而已!

便是在他这心中惶惶的思量里,乔琰所统领的重甲盾兵又往前走出了一步。

准确的说,他们其实不应该叫做盾兵,而应该叫做刀牌手。

前为刀牌并持,后方的长枪长矛已从盾后伸了出来。

这便是凉州地界上最典型的前后掩护阻挡骑兵的队伍。

这让李应毫不怀疑,其他的阵容也是标准的配置。

既然连夹道两山都已是弓箭手遍布的情况,对面坚实的盾牌之后便更是如此。

这可当真是一道铜墙铁壁!

换成任何一个人处在李应这样的位置上,大概都只有这等呼吸一滞的感觉。

山道的行路已经耗尽了他的耐心,结果等来的不是攻城的发泄机会,而是个整装以待的壁垒。

胡封忍不住小声问道:“咱们怎么办,退……”

退吗?

他一个退字还没说出口,就遭到了李应朝着他瞪来的一眼。

退什么退!

渭水在陈仓、上邽之间冲刷所形成的山谷狭窄,虽到了临近上邽的方向稍有好转,却也依然是一条长龙。

军令到从头传到尾,让士卒全部调转方向,不是说一句话就能完成的事情,更别说是有秩序地后撤。

只怕后撤不成,他们反被后面的追兵给一点点啃食殆尽。

“愣着做什么!还不列阵冲过去!”樊稠打断了这两人的对话,怒喝出声。

李应被这等谷口拦截的情况惊得六神无主,后方的樊稠好不到哪儿去。

可这种时候,若是还在浪费时间举棋不定,才真是要被对手一网打尽了!

眼下还未到绝境。

或许是为了防止被他们直接从谷口冲出,这道防线并未设在纯然宽敞之处。

他们这头展不开阵型,对面的阵型也不算宽敞。

他们这边是近乎于背水一战的局面,对方呢?

有退路的情况下,人就难免松懈。

以西凉军这虎狼之师的战斗力,未尝不能一搏!

樊稠在喊出这话的时候,已将队伍调度了起来。

有这位副将的领导,他们这头的冲阵队伍快速张罗了起来。

樊稠不得不庆幸,他们总算和对面还有一点距离,他们的对手也像是想要减少损失而没选择直接攻杀而来。

更庆幸的是,他没为了急行军进入凉州而只着眼于赶路,而是始终保持着队伍可以防备谷中袭击的状态。

这便为他的进军提供了可能。

他难道不知道这般冲阵,前头的骑兵必定损失惨重吗?

他当然知道!

但双方的军阵装备差异已让他清楚地看到,自己没有稳步推进厮杀的资本。

若不能搏一搏冲出这一段河谷,他们所有人都得死在此地!

或许从长安招募来的那些兵卒有机会幸免于难,可他们这些跟随董卓前往长安的,却失去了早早投降的机会。

更大的可能还是死。

这并不只是樊稠的认知,直属于他统帅的兵卒都在他指令的下达中持有这种想法。

人都是想要活命的,他们也不例外。

正因为如此,当其中一人的口中发出了第一声“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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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这种声音在顷刻间就成为了整支队伍拧结在一处的赫赫声响。

后方的士卒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何事。

樊稠的下令也恰到好处地赶在了恐慌蔓延开之前。

以至于这些已经习惯了赶路的后方士卒,只以为自己是在跟随队伍做抵达上邽城下的最后冲杀而已,立刻跟上了脚步。

这也正是他想要达到的目标。

在他这等快速的应变面前,李应与胡封也快速找回了几分应战的底气。

是了,他们确实还没有必要认输。

乔琰再怎么应对及时,也最多就是从冀县带来了一部分兵卒而已!

自今年的七月里她回返凉州,她的绝大多数人手还驻扎在金城和武威。

凉州多年来的战况便是如此,让最顶尖的将领,也必须将自己的相当一部分精力放在预防羌人反叛上。

想来乔琰也是如此。

可他们又哪里知道,她甚至拦截在此地之前,还专程去对汉阳四姓完成了一场血腥镇压。

而也正是他们对散关方向的疏忽,让她在能得到徐庶报信后,从容地将自己的部将尽数调动到此地。

她朝着进军姿态里还颇有些强悍姿态的对手看去,目光中虽有几分对他们调节状态之快的欣赏,却绝无任何一点对对手的敬畏。

若只是靠着这一点孤勇,便想要闯过她的这道防线,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也对不起她这必胜此战的决心。

在她的第一道号令之下,处在最前方的重甲士卒又迈出了一步,而后将手中的盾牌给支在了地上。

任谁看来,这都不是个常规的表现。

这种稳守的阵容往往伴随着后方的长矛从盾牌的缝隙中伸出,防备抵达近前的骑兵。

但当两方之间还未到弓箭手交锋的距离之时,这种盾牌的落地,反而给了敌方弓箭以发挥的余地。

然而这些持弓箭奔行而来的西凉骑兵,甚至没来得及因此窃喜,蓄势待发的神情就凝固在了脸上。

降低了高度的盾牌背后,出现的并不是后方的弓箭手,而赫然是一架架的床弩。

正对着骑兵胸膛所在高度的床弩!

在樊稠发起进攻信号的极短时间内,骑兵已将双方的距离拉近到了五六百步。

便是在这一刻,刚露出阵容的数十架床弩一齐发射!

弩箭破空,发出了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呼啸嘶鸣之声。

破空之声未停,已有弩箭扎入血肉伴随的人仰马翻之声,将原本气势盛极的攻杀之声给打断在了当场。

齐飞的长箭中,起码有二三十支直接击中了目标,另外的一半落地,让距离最近的马匹为之惊动止步。

有无命中,射击效果如何,好像都没有影响到乔琰这头的状态。

在李应所能遥遥看到的画面里,第二轮的弩箭又已经在有条不紊地装入床弩中,不过数息便已再度发出。

他的脸色一变。

五百步射程的床弩!

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东西会出现在这里。

非要说的话,这确实不是射程最远的那一种。

可就算是这一种,其高昂的造价对于边地士卒来说,也是一件难以承担的东西,至多也不过是在守城的时候派上用场。

他们跟随董卓征战于凉州的时候,便从未见过有人将其用在双方的冲阵中。

当然以凉州的山地地形,和本身的生产条件,也不适合用这样的东西。

所以他们当然不会想到,乔琰会上来就给了他们一记这样的招呼!

当然,若要乔琰说的话,她不可能投入这样的成本,将每一架床弩都制作成当日令人射杀庞德的那一架一样。

她所能做的也只是凭借着并州越发成熟的边防守御器具制作,以相对低廉的成本,打造出一批五百步小型床弩来。

这样的床弩最适合的安装地点依然是城头,本就是她给凉州各座城池所准备的防护,也并未装上瞄准镜来辅助射击。

可这并不妨碍此物,给了李应樊稠的部从以迎头痛击。

第二轮射击中依然过半的命中率,让这列意图冲阵的骑兵又倒下去了二三十人。

而当他们踏入三百步距离的时候,高居于两侧山上的弓箭手收到了指令,紧随其后发起了进攻。

那是一批远比弩车要显来势汹汹的箭雨。

到了此时他们方才发觉,在那些弓箭手的背后还藏有一批蹶张弩。

弓箭手的后撤,让这些坐地后以脚端发出弩箭的弩手放出了一轮射击。

哪怕它们不是以蹶张弩方阵的方式发动的这一轮进攻,这种居高临下的状态,依然形成了箭如飞蝗的密集打击。

比起远距离的床弩震慑,这轮蹶张弩的攻击才当真是火力覆盖!

箭雨笼罩之下——

被命中的坐骑将骑兵摔下马去。

被命中的骑兵本人,被这种贯穿力杀伤击下。

甚至有落于地上的,不慎被同伴给来上了一出踩踏。

更不用说,这两轮齐射,对这些满心以为可以先拉近到弓弩进攻距离交手的骑兵来说,简直是战意信念的极大摧残。

若只是如此,尚有挽回的余地。

偏偏李应这一方的士卒里处在后方的那些,先前还不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什么情况,现在弩箭从高处落下,却无疑是告知了他们这个消息。

一瞬之间,他们所发出的喊杀声,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骤然中断,也让前方人仰马翻的声音越发鲜明地传入了他们的耳中。

箭矢命中所形成的哀嚎,同样在山谷回音中清晰可闻。

那分明不是优势进攻,而是被敌方在谷口拦截了去路!

他们绝不能算是训练有素的士卒,便不能指望他们都有为主将效死之心。

李应也没有这样的统帅能力。

在这种重火力的压制面前,什么“只有往前冲才能有生路”的说辞都是没有用的。

他们很难不生出一个想法。

他们毕竟有这么多人呢……

这样说来,是不是跑得比后头的人更快,是不是就有逃生的可能了?

再不济还可以想办法躲入山林之中。

樊稠回头望去,便见这种退缩的情绪,已极快地成为了后军中骚动的根源。

他心中大觉不妙。

这种冲阵的信心只要一松,便很难重新快速聚拢了。

他们的对手也根本没有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

眼见对面队伍的攒动混乱,乔琰当机立断,下达了进军的指令。

不等对方幸存的骑兵将距离拉近到弓箭的标准射程内,她这一方的盾兵便已提盾而起,朝着对面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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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经由过挑选的盾兵身着重甲而行,却依然不显得有多举动迟缓,反而像是一条铺平在河谷中的坚墙,径直朝着对手的方向而去。

麴义好不容易在葵园峡之战后才得到了这个出战的机会,如何会错过在此地立功!

并不只是他。

在铁壁一般的盾兵连带着枪兵与敌方交战的一瞬间,后方的骑兵也自左右两侧攻杀而出。

郭嘉说这是半数英雄尽在我方,这话着实不错。

而当对面并没有另外一半英雄的时候,他要拿什么来阻挡吕布、赵云、徐荣、马超所领的四路军马!

即便为防追击紊乱,乔琰只派出了吕布和赵云沿渭水两岸分作两路追击,也并不妨碍在骑兵雷动中,一种压倒性的威势迎面而来。

如果说床弩和蹶张弩造成的只是武器上的威胁,那么在这正儿八经的交锋中,李应和樊稠所面对的,就是真正来自于乔琰所统军队的打击。

冷兵器的厮杀在刀枪交击的须臾间,便足以分清其中的差别。

更不用说,这是其中一方正是蓄积的气势达到了顶峰,另一方却已生溃败之心的时候。

李应从未有哪一刻痛恨自己为何不选择往后退上一些,不要如此心急于攻城。

但他到此时才有这等领悟可太迟了。

当吕布领兵扑向樊稠的时候,赵云的枪已直抵他的面前。

协助乔琰屯田治理武威的经过,非但没有让他出现任何的手生,反而因为乔琰麾下将领的增多,让他越发确定,自己要打磨统兵之才与武力。

所以李应拦不住这游龙一掷的枪劲,也拦不住己方的溃败中遭到的追击攻势。

当他咽气之际,他听到的已是麾下部将大喊逃命的声响。

可他们能逃到哪里去。

逃入山中吗?

随军出征的可还有另外一支势力呢。

姚嫦所率领的羌人队伍已等在那里了。

和羌人去比这种山地交手,对长安募招来的兵将来说,简直是另外一个致命的难题。

于是除却骑兵追击砍杀,刀兵交锋的声响,一时之间还有另外一种此起彼伏的声音从河谷与山岭中响起——

“投降!”

“我等投降!”

既然逃不走,只能投降,再无其他选择!——

八月的武威,暑热气息还正当头。

段奎让人给他摇着扇子,将面前从凌阴中取出的冰块凉气朝着他扇风过来,依然觉得心绪难以冷静下来。

这倒还真不是天气的缘故。

还是得怪先前乔琰包围姑臧城,问罪于颜氏,让他在事后出了一笔钱,弥补了一部分颜氏的亏空。

若只是如此也就算了,前几日又传来了消息。

她从榆中发兵,与武威这头的守军会师于定西,挥师南下。

别看这武威军屯处驻扎的并州军撤离,还带走了一部分入伍的卢水羌人,让段氏头顶的压力小了不少。

身为武威段氏的家主,段奎自恃还是有几分眼力的。

乔琰表现出的状态里,对他们这些西凉世家多有忌惮,却并不代表她会对自己所应当拥有的东西放手。

沿着卢水河岸的军屯即将到秋收之时,她不可能将其中的收成拱手让给他人。

只留下这些守兵多少是有些奇怪的。

除非……出兵是一件对她来说更加要紧的事情。

见下属在此时探讯而回,段奎连忙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问道:“打听到她为何要突然调兵了吗?”

那下属喘了口气,脸上尤有慌乱之色,顶着段奎催促他回话的犀利视线,回道:“她……她拿下了冀县,将汉阳四姓杀得十不存二三。”

段奎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什么叫做,将汉阳四姓杀得十不存二三?

他也不免发出了一句,跟当日姜怀骤闻乔琰攻城之时,几乎一样的质问:“她是疯了吗?”

西凉豪族,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难道还真以为自己成功打劫了一轮武威颜氏,又因西域劫马而回的缘故,手中多了一批世所罕见的宝马,可以组建一支凶悍的骑兵,便真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

那些宝马的配种期都没到呢,怎么现在连汉阳四姓都敢动了!

但更令他惊愕的显然还在后头。

那探报的下属回说:“汉阳其余各家对此毫无异议,不……不只是如此。”

他哭丧起了脸,“她在渭水河谷应战董卓进攻凉州的两万大军,杀敌四千,俘敌一万余,正在整军备战,以定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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