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母看了会儿电视,说熬不住先去睡了,宋父抿了口茶水,忽然想起宋卿吃饭时未来得及说完的话,摘下老花镜,闭眼轻揉眉心,“么么,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清醒下来的宋卿不可能说,她望向父亲,瞥见他两鬓白发丛生,脸颊上堆积了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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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隐瞒的心变得愧疚,不动声色地敛眸,遮掩住眸光里的不坦然,“我也忘记了。”
宋父点点头,并未多在意。
电视里放着回放的家庭伦理剧,有个新生的小女孩儿,小脸皱巴巴地团在一起,旁边的人都在笑,只有她在哭。
宋父有意无意地说:“你生下来的时候比她还小,我和你妈费了不少心思,才把你喂得白白胖胖的。”他语气很是怀念。
他又提及身强体壮的宋知意,说:“光看模样,宋知意倒是长得更像你,估计比你亲生的还像。”
宋卿目光微凉,夏日炎热的天气竟会觉得手脚泛冷,握紧手机,四角硌得掌心有点儿痛,她许久未曾松手。
她的父亲,含蓄之间也尽是催婚催生之意。
宋卿沉沉地吐了口气,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爸爸,我不想结婚。”
闻言,宋父瞬间紧拧着眉头,额头皱纹横生,神情威严,撂下两个字——“胡闹”。
宋卿想起了门后面放着的那把钢尺。
“这种想法以后万不可再有,婚嫁丧娶自古就是这样,你想要做些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宋父到底还是存了几分理智,并未像小时候那样动辄就让着跪下反思。
男人的声音盖过了电视演绎的琐碎,气氛顿时有些僵。
宋知意扯了扯宋斯年的耳朵,拢着小手,小声说:“爸爸,我们帮帮姑姑吧。”
宋斯年刮了下她的鼻子,“这还用你说。”
不结婚就是离经叛道了吗?宋卿知父母传统,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让她难受得无以复加。
她的父亲显然很生气,脸红到脖子根,这让宋卿联想到老家的庙会,江城的雪下起来能堆到膝盖,外祖父是个村庙的守庙人,她与宋斯年每逢年节都会被叫去扫雪,她喜欢把深埋在雪里的土地公公刨出来,其他的神仙都由宋斯年来管。
特别是凶神恶煞的罗汉,小时候她最害怕。
在这个家里,宋父老当益壮,威压仍在,宋卿却生了身反骨,冷声道:“以后要不要结婚是我自己的事。”
她身上泄出似有似无的威压,就是程晨与徐文渊私下讨论过的严谨疏离,这样不容置喙的语气让宋父怔愣片刻,积攒的怒气如火山爆发般瞬间喷溅出来,父女对峙起来理智全无,“你自己的事?你刚生下来被奶呛得快窒息的时候,怎么不说这也是你自己的事?”
非要用这种理由来压,宋卿无可奈何,只觉得头疼,紧抿着嘴唇,“爸爸,能不能单纯地只谈一件事?”
宋父瞥她一眼,胸脯起伏不定,“对你不利的因素你唯恐避之不及。”
他还在说些什么话,宋卿一概听不见了,脸上呈现两分怔然。
“爷爷!”宋知意从凳子上跳下来,光着脚丫跑过来,抱住宋父的腿撒娇,“快来看,我下赢爸爸啦!”
正在气头上的宋父做不到喜笑颜开,但对着万般呵护的孙女,脸上自然而然地涌现柔情,两种矛盾的情绪交错在一起,显出几分滑稽与狰狞。
宋卿埋头,笑得不合时宜。
偏偏宋斯年瞧见了,心疼得揪起来,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这场辩驳中,明面上赢了的宋父还像教育小孩儿那样,不忘做陈词总结,“宋卿,你必须结婚,没得商量。”
宋斯年忍不住了,嚯一下站起来,皱眉说:“爸,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兴旧社会逼婚那一套啊。”
宋父对待宋斯年的态度更是难得掩饰,“你管好你自己,你看看你失败的婚姻对你妹妹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宋卿冷着脸说:“我不结婚和宋斯年没关系。”
宋斯年拦了她一下,说:“我承认我没做好表率,但是不结婚并不代表以后会过得不幸福,你这都是老观念了,得与时俱进。”
“不结婚,她以后生了病谁照顾?没个孩子,死了连卷草席子都没有!”宋父怒道。
“生了病有钱找护工,死不死的事儿谁能料到,躺棺材里又不能死而复生。”宋斯年反驳道。
男人站起来比父亲都要高大,眸光清亮,轮廓坚毅,“而且还有宋知意,我也不指望她,等我老了和宋卿一起打包滚养老院去,她能来签个字就成。”
宋知意忙说:“爸爸,姑姑,爷爷,我和你们一起住养老院。”
宋母被吵闹声惊醒,忙出来打圆场,宋父青着脸回了卧房,这场夜谈无疾而终。
约莫十二点左右,宋斯年哄睡了宋知意,踩着月色,悄悄摸进了客厅,敲了敲宋卿的门,“卿卿,你睡了吗?”
“咯吱”一声,老旧的木门被打开一条缝,露出宋卿的一只眼睛。
她说:“你怎么还没睡?”
尽管她神色如常,但宋斯年没错过她眼角一闪而过的亮色,若无其事地说:“这两天睡多了,睡不着啊。”侧身挤了进去。
屋内的陈设还和宋卿读书时候一样,小床小凳子小书桌,只是青春的少年少女变得成熟坚韧。
宋斯年找了个借口问她要相册,说:“我快忘记你小时候多可爱了。”
多唐突的借口,用得着大半夜来找她吗?
宋卿不解,但还是从床底下拖出个箱子,吹散了浮在面上的灰,里面存放着奖状书籍和泛黄的照片,淡淡道:“都在这儿了,想看什么自己找。”
宋斯年干脆盘腿坐在地上,也没翻别的,直接找了本初中时期的,兄妹俩没互动,室内一时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宋卿见他神情专注,又瞥了眼他手中的相册,心里觉得很怪异。
良久之后,宋斯年心事重重地阖上相册,抬眸道:“你要出门?”
宋卿穿戴整齐,手腕上搭了块链表,神色平淡,气质孤冷,她点了下头,并不掩饰,“公司有点儿急事。”
宋斯年打量了她几眼,正当她愈发手足无措之际,忽地笑开,断眉轻耸,如春风般和煦,“别撒谎了,在我面前你装不了一点儿。”
宋卿想到晚上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轻而易举,心里真的好奇,“你胡乱猜的。”
宋斯年仿佛没听到,自顾自地说:“那天在盛景,其实我看见你了。”
宋卿一惊,很快抚平了慌张,转瞬涌上来尴尬,她侧过脸去,浅浅的热意覆上脸颊,“我没想瞒你,但那天确实是公事。”
宋斯年瘪瘪嘴,显然不相信,但在宋卿看过来的剎那,赶紧换了副表情,笑说:“知道了,亲爱的妹妹。”
他指着散落在地上的一张照片,“这时候多乖,还叫哥哥呢。”
宋卿拧开门,抬脚就要走了。
宋斯年忙说:“诶诶诶,前几年回江城看望祖父的时候,把我的相册落老家了,里面有你不少光屁股的照片,我准备找人帮我寄过来。”
宋卿脚步微顿,咬牙说:“随便你。”
宋斯年看她明显不自在的背影,开心得很,“哎呀,也不晓得我那个素未谋面的妹妹喜不喜欢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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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宋斯年果然瞧见闻奈了。
宋卿摆烂说:“宋斯年,你去告密吧。”
宋斯年板着脸说:“小人才告密,哥哥永远支持你。”
听起来蛮肉麻的,宋卿背对着他,抑制不住抿了下唇,眼眶微酸,假装没听到离开了。
而她走后,宋斯年迅速收敛起脸上的戏谑,转而是种深沉的凝重。
他真的希望是他看错了,或者记错了名字了,只等那本相册到了,那上面有张戏剧演出的合影。
想了想,他还是担心,发了条消息问宋卿要去哪儿。
宋卿:【南山,观山澜。】
第67章
宋斯年在宋卿房里待到夜半,地板冰凉,蔓延到心口,他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撑着床沿站起来,开门的时候被客厅的黑影吓得一激灵。
暖黄的落地灯亮了,宋斯年惊魂甫定,“爸,您怎么不睡觉?”
宋父目光从他脸上掠过,顿了顿,收回来,轻哼道:“已经睡了一觉了,出来上个厕所。”
宋斯年盘腿把腿盘麻了,走路一撅一拐,怕吵着熟睡中的宋知意,低低笑了两声,“我记得您卧室有洗手间的。”
“用不习惯马桶。”宋父正襟危坐。
宋斯年觉得他的背影有些狼狈的意思,心情甚佳,“那您继续,我先睡了。”他磨蹭着时间,故意一步一顿,像步伐蹒跚的老头儿。
几分钟后,父子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的父亲穿着件深灰色的圆领衫,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还是宋斯年主动说:“爸爸,我觉得你有点儿欺负么么了。
宋父条件反射性驳斥,“胡说,我哪有欺负她。”
宋斯年倚靠着墙壁,郑重地盯着他,“她被您说得哑口无言。”
“那说明我的观念是正确的,她挑不出错。”宋父依旧拿捏住高高在上的威严。
“可她哭了,她趴在我肩膀上哭。”宋斯年轻轻叹息,继续夸大其词,“么么总不喜欢在你面前示弱,你会瞧不起她。”
宋父立刻愣住了,泥塑起来的威严土崩瓦解,挺直的肩背萎靡下去,垂垂老矣的颓丧,“哪有当爹的会瞧不起自家的女儿。”
“那您干嘛说她。”宋斯年倏地望进他不甚清明的眼睛,直白地乘胜追击,“您习惯了否定。”
宋父脸色苍白,无力辩解,“她以前从不顶嘴。”
倒也不是,只是她以前不太在乎这些误解,更不屑于辩解。
以前宋母并不讲究“儿穷养女富养”这样的教育方式,他与宋卿的零花钱旗鼓相当,还因为他正值高三的关键阶段,偶尔会领到额外的生活补贴。
祝遥是无所畏惧的小霸王,经常拎着宋卿四处玩儿,嫉恶如仇的年纪,拥有非黑即白的是非观。
祝遥把几个喜欢掀同学裙子的小男生堵进厕所,宋卿被安排守着门,不许别人进来,她学过马伽格斗术,同龄人内所向披靡。
事后,爱欺负同学的男生顶着内裤从厕所出来,围着旧操场蛙跳,过几天就是秋季运动会,很多人在排练,几乎都看见了。
行侠仗义的祝遥回到了南城九中,无事一身轻,教导主任通过监控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宋卿,先不问清楚事情的缘由,厉声说要请家长来解决。
还好,宋卿从初中起预留的家长信息一直都是宋斯年。
高中和初中挨得很近,宋斯年借口肚子疼请假,因为他学习成绩优异,班主任并未多怀疑,利落地签字放行。
他换了件成熟点儿的衣服,由于忙碌而蓄起来的短茬,加上近一米九的身高,脸不红心不跳说自己是宋卿的小表叔,竟也没人真的怀疑。
他犹记得那时候,宋卿站在办公室的角落,身侧挤着旧样式的铁书柜,脏湿的拖把和垃圾桶堆砌在缝隙,她微微低垂着头,眸子里含了包泪水。
温驯得特立独行,问什么是什么。
宋卿揍了他们,男生的胳膊脱臼了,家长不依不饶,嚷嚷着要做检查,宋斯年的小金库捉襟见肘仍是不够。
后来,对,他突然想起来还是闻社长垫的钱。
他再三保证会还钱,正好戏剧社缺演员,他拽着宋卿来当免费苦力,一方面是想让宋卿开心些,一方面是想远离祝遥。
高三上期接近尾声,宋斯年用迟来的竞赛奖金填补了窟窿。
宋斯年看着宋父迷茫的表情也不忍心,只说:“她乖,您以后就别欺负她了。”
宋父沉默以对,几息后,问:“这是出去了?”
宋斯年点点头,“是,说公司有急事儿。”
“明天周末,还回来不?”
“不知道。”
“你发消息问问她。”
“行。”
——
关于观山澜,宋卿了解得不多,信息都是闻青云提供的。
老教授叮嘱她的语气意味深长,“你要去找她吗?也好,也好,我最近要出趟门,叫她别着急回来。”
宋卿总觉得闻教授意有所指,但也有可能是她想多了。
车开到南山脚,气温便降了几度,天气变得阴冷,山尖儿簇了几朵漆黑的云,挂在浓郁的藏蓝色天幕上,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只留了束朦胧的月辉。
南城仍是灯火通明,南山却是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车开到半道上碾到几颗碎铁钉,车胎突然被扎漏了气,由于事发紧急,浑浑噩噩之下,车身以迅雷之势往一侧滑移,宋卿不敢猛踩剎车,镇定地回转方向盘,只听得一阵急促的摩擦声,新保养的车子撞到路边的防护栏上,车脸大灯凹陷进去,散射出来破碎的灯光。
撞击的力道不算小,安全气囊弹出来,一瞬间压得宋卿喘不过气,脑袋磕在坚硬的金属上,钝钝地疼痛。
她怎么来了南山,一瞬间恍惚了。
雨夜信号不好,车载广播还在播放着什么,滋滋啦啦地续不起来了。
宋卿微仰着头喘息,劫后余生的情绪激荡,轻颤的手往旁边摩挲,终于找到了个打火机。
她揣着打火机下车,豆大的雨点砸向她,顺着脖颈往衣领里钻,寒气一瞬间无孔不入,还好没有电闪雷鸣,只是单纯的下雨,她躲在树下低头咬了支烟,打火机的火苗也似这阴晴不定的天气一样,打了好几次都打不燃。
“砰——”,终于,很微弱的火花。
于是暗沉的夜色里,只有一点猩红的光,忽闪忽闪,脆弱不堪,宋卿立在一侧抽烟,颀长的身材,常给人孑然一身的冷寂。
她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打不通,最后想着等着也无聊,抬眸望了眼山顶,南山不算高,但山路盘旋,树林阴翳,看不见山顶的人家,她开始怀疑起观山澜是否真实存在。
凌晨夜里,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宋卿把后备箱打开,提了鹿茸人参这样包装精美的山珍礼品盒,左手撑了把黑骨伞,一步一步地往山顶走去。
转弯的时候,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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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车,她肺里湿冷的气息更重了。
清晨,雨刚停,观山澜敞开大门。
余叔安排佣人对院内的积水进行洒扫,还有昨夜折了花茎的名贵花草,也应该挑拣出来,分门别类地摆放好。
一时间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闻奈从祠堂出来,被请进了二楼的书房,书房外的露天阳台摆了矮几,放置几碟精致的小食,林潮海早在那里等。
闻奈低眉颔首,态度不卑不亢,恰似一株清淡的幽兰,“林先生,早上好。”她浅笑着,虽笑意不达眼底,却着实挑不出错处。
林潮海怔愣了片刻,双手握着拐杖龙头,嗓音沉缓,“坐。”
闻奈坐下,余叔安排人送上来两盅炖煮了几小时的粥品,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一老一少默默吃着,没有虚与委蛇的客套话,时不时只有瓷盏碰撞的脆声。
这就意味着,闻奈与林潮海这场熬鹰似的争斗以势均力敌落幕。
饭毕,残羹撤下。
林潮海拭了拭唇角,淡淡道:“我的建议,你可考虑好了?”
这时,观山澜门外传来几道急促的交谈声,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来。”林潮海语气波澜不惊,并无不悦。
余叔走近,隔着阳台的竹屏风,说:“先生,有客来访?”
林潮海问:“哪家的客人?”
“客人姓宋。”余叔略有迟疑,低声道:“来寻闻奈小姐。”
林潮海不茍言笑,闻奈微微怔愣,两人的目光均一致地扫向屋外,书房外种了棵大榕树,树荫如伞盖,探究的目光从狭小的叶片缝隙里伸出来,被延展得极为漫长缱倦。
闻奈微眯着眼,她的卿卿就站在门口等她。
这是个在观山澜从未出现的客人,第一个不直接来寻找宅院的主人,而是指名道姓说旁人的名字。
这对于从未当过陪衬的林潮海来说,罕见地生了点好奇的情绪,他耐着性子不置一言。
宋卿似乎感受到了灼人的目光,侧身,仰头,对视。
她微微一愣,眼里迸发出喜悦,见不止闻奈一个人,于是紧抿着唇角,强压下去,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闻奈说:“我听林先生的安排。”
林潮海并未追究她称谓间的不妥,当是不得已妥协后的不满,“嗯,你回去等着,我瞧瞧哪儿还有缺。”
一番博弈之后,闻奈终于下了楼。
走近些,她闻到了淡淡的烟味,宋卿淋了雨,发丝微乱,有股潮气,看向她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却是精神奕奕。
哎,哪儿来的山雀?
宋卿眼巴巴地说:“我来找你。”
闻奈捏住她的脸,没舍得使太大力气,“怎么这么委屈?”
宋卿轻轻挣开,心头情绪翻滚,却说:“没有。”眼底含了刻意的期待。
闻奈碰了下她的手,微凉,不由分说地牵住,“真没有?”
宋卿的眼睫都濡湿了,垂下眼睑不让她发现,“你怎么知道的?”
闻奈说:“我就是知道。”
第68章
“余管事。”林家的主厨从小跑着穿过垂花门,擦了擦额头的汗,“闻奈小姐是觉得早餐不合胃口吗?为什么”似有些为难和焦急。
大清早儿,三爷林枫派了人来送东西,余叔忙着去接待,拍了下他的肩,“把心放肚子里,做好分内之事,别乱猜主家的心思。”
这无疑是种隐晦的提醒,主厨心思精巧,知晓不是手艺的问题,还保得住这份薪水,顿时把心揣回肚里。
“是是是,那我回去帮忙。”主厨点头,又匆忙地离开了。
来人是三爷林枫的秘书,手里捧了个丝绒面的礼盒,说是前几天在佳士得拍卖的天蓝釉花觚,清乾隆年间的孤品,让老爷子帮忙掌掌眼。
那的确是件好瓷器,釉面光润,雾蓝内敛,余叔目光微敛,领着人往书房去。
厨房外面围了几个佣人,侍弄花草,清扫积水,擦拭回廊,是平时少有的热闹,主厨说是来厨房帮忙,其实也只提供了碗汤。
这汤从凌晨就煨上了,用了数十种食材,汤汁鲜甜清润。
陶罐被放置在灶火上,被淡蓝色的火舌舔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闻奈拿了块湿毛巾垫手,掀开盖子推了推汤匙,接着转身挽起袖子淘洗蔬菜,如瀑的长发被简单地盘起来,沾染了尘世的烟火气。
观山澜一切都很讲究,雕花的木窗,撑着两支叉杆,微凉的风拂进来,带一点清新的气息,屋檐还在滴水,浇灌着台沿边儿的嫩花儿。
宋卿平静地站在室内,面对很多道打量的目光都岿然不动,只有闻奈看向她时,才会适当地表现出局促,可就这点儿刻意的示弱,偏偏正中某人下怀。
“帮我摘点葱。”闻奈忙碌中抽空看她一眼。
宋卿回过神,点点头,“好,葱放在哪儿?”
闻奈说:“你看看架子上有没有。”
新鲜的蔬菜都堆放在置物架上,刚好观山澜上下一天的用量,像葱这样根部带泥的佐料都放置在最底层,宋卿捋了一小把,“找到了。”随后蹲在垃圾桶旁边摘泛黄的叶儿。
在闻奈看来就是缩成一团的滚滚,当然,也只有她这样认为。
刚才,在茶室,闻奈想着厨房油烟重,便叫她别跟着,语气稍稍重点儿,这人抿紧嘴唇,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于是闻奈就吓她,视线掠过她的耳畔,喊了声“余叔”。
宋卿立刻收敛情绪,表情冷淡,遮掩似的抿了口茶水,但其实表情也未曾有多大改变,不像川剧变脸似的交换几张脸谱,只需轻轻牵动肌肉,便是另番滋味。
闻奈喜欢这样的小动作,煞是可爱。
她问:“好喝吗?”
宋卿后知后觉地砸了下味儿,点头,“甜的。”
是蜂蜜水,她记得有养胃的作用,想到这里,眉梢眼角又柔和起来。
等了会儿,并没有听见余叔的响应,宋卿反应过来这是个带有捉弄性质的欺骗,顿觉羞涩得很。
“好哇,你骗我。”宋卿霎时睁大眼睛,游刃有余地拿捏住这样的把柄。
这番表现又不同,不同于平时的冷峻,而是不假思索就展现出来的生动活泼,就好像制霸藏区的獒犬,以凶猛冷酷著称,对谁都一视同仁,只有见了主人,才会不设防地露出柔软的小腹。
宋卿那双湿润的眸子明晃晃地写着:喜欢你呀,闻奈。
尽管已经听过她的表白了,但闻奈还是忍不住悸动,不忍心去拒绝,这样也就导致了如今的场面。
老宅内的消息传播很快,几乎在闻奈开始煮面的同一时刻,林潮海就已经知道了。
天蓝釉花觚很精美,是绝对的珍品,不过这样质量的古玩,林潮海库房里存了很多,并不稀奇,他兴趣缺缺地把玩了几分钟,便叫余叔收捡妥帖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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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的秘书离开,传来阵引擎的轰鸣,余叔说:“听说三爷在国外出差,特意让人守着拍下来的,刚拿到手就送来了。”
林潮海微眯着眼睛,“他未必念着我。”三房这是在刷存在感呢。
后半句他没说出来,但余叔却读出了几分风雨欲来的意思,且避过不谈,话题一转,“没想到闻奈小姐还会做饭。”
林潮海说:“她在苍南开了家民宿,会做饭也不稀奇。”
余叔回应说:“也是。”
大门外,一团火红的影子“唰”一下窜进来,咚咚咚的跑步声不绝于耳。
“这臭小子。”林潮海笑了,拿起毛笔沾满了墨汁,“他找谁来了?”
余叔站在身侧研磨,“说是往祠堂去了。”
“嗯。”林潮海点头应了应,听不出情绪,“她不是在做面,她是在挑衅我。”
余叔温和地笑笑,替闻奈说了几句好话,“闻奈小姐性子温和,照顾朋友,应该没有这方面意思。”
“性子温和。”林潮海眉梢微挑,一笔“捺”拉得气势磅礴,“你忘了,她当年可是敢拿着枪和偷猎贼对狙。”
余叔彻底不敢说话了。
厨房里有抽真空的竹升面,压得薄厚均匀,闻奈取出适量,轻轻抖散,在沸水里滚了十秒,捞起浸入冰水,复烫五六秒的样子,装进宽口窄足的碗里,淋上煨了几个小时的高汤,烫几片鲜嫩的蔬菜,最后撒上葱花,香味儿瞬间就溢出来了。
闻奈洗了洗手,“够不够?”
宋卿食指大动,再加上熬了整夜,肚里早已空空如也,但想来此行唐突,接受得诚惶诚恐,“你给我做的?”
“不是。”闻奈恶趣味上来了,浅笑道:“我给小狗煮的。”
“哦。”宋卿若有所思,台案上的竹升面竭尽所能地散发着魅力,她转身望了眼门外,那些无关紧要的人都离开的差不多了,包括那个戴高白帽的主厨也不见踪影。
“汪汪汪~”
闻奈大惊,眼里的惊讶迟迟压不下去,她攥紧了衣角,克制了下情绪,欲言又止,“你”
宋卿也是为自己的无耻感到震惊,胡涂了,一世英名没了。
闻奈心底泛起柔软的情绪,想吻她,但时机和地点都不对,退而求其次地揉乱了宋卿的头发,“吃完,不准剩。”
“嗯。”宋卿低下头,脸几乎要埋进碗里。
厨房配有高长桌,宋卿身材高挑,坐在适配的椅子上,单脚蹬着横杆,也有几分委屈,闻奈多看了她两眼,习惯性地把用过的厨具洗干净。
窗外草虫清音,室内水声淅沥,宋卿并未对方才的行为感到有多难堪,心境奇异地平和,久违地感受到岁月静好的滋味。
这样的滋味并不猛烈,像跗骨毒药,慢慢蚀入骨髓,诱惑你,引诱你,逐渐把你感知都包裹起来,满心满眼地都是同一个人。
宋卿不知道,喜欢竟是如此美妙的一件事,以前不屑一顾的,如今已是甘之如饴。
她把脸埋得深深的,眼泪浸透了眸子,在父亲那里受到的委屈齐齐涌上来,化悲愤成食欲,三两下吃了整碗面,连汤都喝光了。
这样就导致撑得不行,悄悄打了个嗝,脸红得彻底。
闻奈背着她笑。
“小姑!”林星禾踏风而来,裹挟着朝阳的热气,“我去祠堂找你,她们告诉我你在厨房,可怜我还在担心你被关禁闭无聊。”
闻奈敛笑,眸光微凌,“林星禾。”
不过还是迟了,宋卿听得清清楚楚,她听着“关禁闭”这三个字,一时失去了语言解读能力。
林星禾打了个寒颤,但少年似火,转瞬间就化解掉了,“小姑,你会做饭?”他撒着娇,拽着闻奈的袖子,“我也好饿啊,小姑。”
闻奈生着气,淡淡道:“饿着吧。”
林星禾穿着件正红色的皮夹克,肩上挂着铁链装饰品,破洞的烟灰色牛仔裤,显得整个人张扬又有活力,说:“下周五是我巡回演唱会南城站的第一场,小姑你会来的吧?”
“下周五?”闻奈瞥他一眼,余光关注着脸色苍白的宋卿。
“对啊,周五,首站。”林星禾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愣了愣,又开心地朗笑,“宋姐姐,你也在啊,你还记得我吗?上次在酒吧,你救了我一命。”
一个小姑,一个姐姐,听起来还蛮差辈儿的。
“林星禾。”宋卿想了很久才回忆起他的名字。
默了一瞬,闻奈说:“可能不行。”
林星禾不大高兴,非要个解释。
闻奈不胜其烦,就说:“出趟远门。”
“是旅游吧,小姑,你每次出远门我都知道的。”林星禾狠狠地叹了口气,语气非常嫉妒。
“嗯。”声音从鼻腔里哼出来,很是慵懒。
“还是一个人吗?”
“和你宋姐姐一块儿去。”
听她说宋姐姐,这还真是宋卿捂了捂脸。
林星禾问:“有目的地吗?”
这也是宋卿好奇的,毕竟当事人也是才得到的消息。
闻奈顿了顿,微垂着眼睫,“江城。”
江城,宋卿的老家,她曾和闻奈提起过,不过当时遭到了拒绝。
不知怎的,她心下一阵不安。
“江城吗?听说冬天的冰雕很出名,不过现在是夏天,江城还在下雪?”林星禾好奇道。
闻奈没回答他,目光如蜻蜓点水般从宋卿脸上掠过,“你不是不开心么?”
这样的话教她眼眶酸涩,迟迟没有淌下来的泪珠终于断了线,砸落在洁净的白瓷上,快得肉眼难以捕捉。
宋卿几乎是立刻恢复了平静,声音微微颤着,“你呢,你不是被——”
关禁闭,整整一个半月,她不忍说出口。
闻奈抬头朝她看去,笑得温婉动人,“我啊,很开心。”
宋卿想:闻奈,我还不至于那么没有心。
第69章
最终目的地还是定在了江城。
宋卿起初是拒绝的,她说:“去江城最好的季节应该是冬天。”她有些私心,或者说执念,想在漫天风雪里与闻奈执手同行。
就像书里写的: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而且冬□□近年节,她存了些难以启齿的心思,是贪恋,妄想,占有欲,不够坦荡,不够磊落,可这样隐秘的欢喜足够勾起心底的战栗。
闻奈只用了一句话便让她丢盔弃甲,她说:“我想看看你在意的地方。”
宋卿愣愣地答:“那就江城。”
她失神地回忆起宋知意的母亲。
——
江城是座边陲小城,由于历史原因,各类宗教盛行,巴洛克式的建筑物,不似其他古典城市错落有致的浅灰色方盒子,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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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江城是恢弘的穹顶,高耸的尖塔,坚毅的雕塑,凝重的色彩。
宋卿觉得,每年雪铺起来的时候,最为浪漫。
宋母是南城本地人,宋父是读书出来的高材生,每年过年,宋家会在江城停留至大年初七,年年如此。
宋卿十八岁那年,宋斯年带回来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子。
她从未见过那样开心的哥哥,堆了几个丑不拉几的雪怪,笑得牙不见眼,“这个是妈妈,这个是爸爸,这个是卿卿,这个是我,这个是阿秀。”
他咧着白牙,说话冒着热气,“呼——,卿卿,等我毕业就可以结婚了。”
阿秀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月牙,就是长得太瘦弱,皮肤白皙到晶莹,透出青色的脉络。
听宋斯年讲述,他与阿秀是大学同学,在当事人极尽词汇的描述下,他们的相遇相知是个很富有文学气息的校园故事。
宋斯年谈论起细节,阿秀总是红着脸。
宋母心疼阿秀,大年初一斋戒,她从祖父精心喂养的鸡群里挑了只膘肥体壮的老母鸡,小火慢炖五六个小时的鸡汤,鸡肉鸡骨都变得酥烂,“阿秀又不信教,不用守斋戒的。”
阿秀推拒不得,清澈的鹿眸瞬间慌乱,她分了只鸡腿给宋卿,腼腆地笑笑,“妹妹也吃。”
宋卿知道,阿秀是在讨好她。
但其实不用,只要宋斯年喜欢的,她都无条件喜欢。
她那天也破了戒,满肚子荤腥,不太适合去寺庙烧香,宋父象征性地斥责了她几句,让宋母买了些香蜡纸钱,他们离开的时候嘱咐宋斯年照顾好妹妹和阿秀。
宋斯年连连称是,待父母走远了,他笑着哄宋卿:“卿卿,我和阿秀要去鹊桥,你要不要去?”
鹊桥,就是一座九孔的古石板桥,由于是古物遗迹,江城的城市规划将它纳入了保护区,古朴的石桥背后就是城市的霓虹,是种梦幻的视觉冲击。
“听说牵手走过鹊桥的情侣一定会天长地久。”宋斯年耐心地同阿秀解释。
阿秀体弱,手揣在宋斯年宽敞的衣兜里,眸子亮晶晶的。
城市道路雪扫得很干净,鹊桥栏杆上的雪却堆得冒尖儿,栏杆上挂满了红绸,被水汽凝结成梆硬的冰柱。
宋卿说:“你们去,我给你们拍照。”
宋斯年给她抓了把太妃糖,“等你走鹊桥的时候,哥哥也给你拍照。”
宋卿不置可否,只觉得这样的话让她心头空荡荡的。
阿秀与宋斯年背影相互依偎,一脚深一脚浅,他们提前准备了根红绸缎,摘手套的动作显得笨拙不堪。
宋斯年指尖冻得通红,阿秀心疼得给他呵气。
阿秀捂暖他的手,宋斯年趁其不备吻了吻她的侧脸
宋卿剥开了糖纸,浅褐色的硬糖碰到舌尖,绽开浓郁的奶香味儿,很甜很甜。
——
宋卿走在院里消食,闻奈就站在她的侧前方,打电话安排着事情,眉心微蹙,神情专注,她单手插兜,目光一错不错。
“好,孟老师,我们一小时后到。”闻奈挂断了电话,她招手让宋卿过来,说:“我约好了医生,你去做个检查。”
宋卿才知晓她打电话的目的,解释道:“我能跑能跳的,真的不用看医生。”
刚才林星禾说在半山腰遇见一辆前脸损毁严重的车,提及昨夜下了场连绵的雨,很容易出事故,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遭了殃。
闻奈立刻问他车牌号,林星禾只记得最后两位,但车的型号颜色都对的上,这无疑说明了倒霉蛋就是宋卿。
闻奈脸色很冷,语气稍重,“你为什么不说?”
而宋卿则在想,她怎么能把车牌记得那么清楚?这是不是说明,闻奈对她的关注比想象中要多得多?
宋卿抿了抿唇,“很小的车祸,我没有问题。”
闻奈两次的回答都一样,她伸手理了理宋卿的衣领,抚平褶皱,嗓音温和,“别让我担心,好吗?”
谁能懂这种语气的杀伤力?
明明安排好一切,已是不容置喙,却偏来征询你的意见,温柔又霸道,像直接宣告把你纳入自己的保护圈里。
宋卿深陷其中,讷讷道:“好。”
林星禾挠了挠头,察觉出气氛的异样,脸也变得红红的,但就是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抚掌一笑,说:“这样也好,我以前看新闻,有人也是出了车祸,外表一点儿没受伤,结果自己走到医院就不行了,诊断出来是器官大出血”
他越说,闻奈的眉头就紧一分。
宋卿的手被攥得十分用力,忙说:“你不是说想去江城旅游,我现在订两张机票。”
“呜呜呜,我也想去旅游。”林星禾假哭道,没人搭理他。
闻奈按住她的手机,“机票我已经买好了,下午六点的航班。”
宋卿刚想问你是怎么知道我身份证的,又想起曾经在苍南古城的客栈登记过住客信息。
“嗯。”她点了点头。
闻奈当机立断,“现在就去市医院。”
她又突然想起,这次回观山澜是余叔亲自来接,自己的车放外公家车库了,她因常年不回家,车一年到头启动不了两回,要提前送保养才行。
闻奈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林星禾身上,“星禾,忙吗?”
林星禾立马拍了拍胸脯,“小姑,交给我!”
离开观山澜的时候,余叔急匆匆地跑下来,喊道:“闻奈小姐。”
宋卿步伐稍顿,尽管已经对闻奈的家世有所耳闻,蓝图也提前打了预防针,她仍是在这瞬觉得彼此间的沟壑如天堑一般难以逾越。
不过顾十鸢曾说:“搞纯爱的人真矫情啊。”
宋卿认为这不是矫情,这是赤忱,是年下愈挫愈勇的决心。
闻奈问:“怎么了,余叔?”
余叔扫了眼宋卿,微凉没有情绪,“先生说,宋小姐今晚可以暂住客房,晚上安排了餐食”
“我很忙,没时间。”闻奈牵着宋卿的手,转身就走了,这次甚至连“林先生”都懒得叫。
余叔一时间愣住。
林潮海出现在他身后,拐杖笃笃笃地响,“老余你输了,我就说她是在挑衅我。”
车里,闻奈与宋卿都坐在后排,闻奈心不在焉,宋卿握着她的手,克制地压下唇角。
一时没人说话,林星禾自觉扮演好司机的角色。
车飚得很快,不到四十分钟便到了市医院,林星禾经纪人有急事找他,他又怕小姑下午去机场不太方便,便把车钥匙留下,让邵晴派了辆保姆车来接。
孟医生是医院的权威,是闻青云的旧友,他二话没说给宋卿安排了绿通,全程缴费检查都打了招呼。
闻奈十分感谢他,笑起来,“麻烦孟老师了。”
孟医生出完早上的门诊,胸前挂着听诊器,双手插进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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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医院人比周末少,你要是换个时间来,我都没时间给你开后门。”
他还想说什么,敲门进来个错过号的病患,孟医生招呼病人躺下,说:“改天我休假再细聊。”
闻奈点头,退了出去,轻轻掩上门。
医院人来人往,担架车呼呼从身旁略过,夹杂着“让一让”的低喝,阴暗的楼梯口,闻奈瞧见个老妇人双手合十,佝偻着脊背,额头抵着白墙,嘴里振振有词。
她从老妇身侧路过,听见她在念避灾祈福的佛经,闻奈动了动唇,生涩地跟念了一句。
她贴着冰凉的瓷砖,鼻尖儿萦绕着浓郁的消毒水味道,微微仰着头,盯着灯光散开的光晕,眼神逐渐没有焦距。
十八岁那年,也是在医院。
“闻奈。”忽地,有人在唤她名字,她猛地回神看去,是言笑晏晏的宋卿。
闻奈看着宋卿走近,温热的身躯逐渐贴近自己,撞了满怀的冷香,她颇为急切地揪住对方的衣服,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把脸埋进去,“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怀里的人在微微颤抖,宋卿一阵心软,蹭蹭她的肩膀,轻声说:“出来了,很健康。”
“那就好。”闻奈深吸了口气,重新变得冷静,“我们出去吧,好不好?”
宋卿当然说好。
出了医院,两人都喘了口气。
闻奈像回了魂似的,语气很淡:“我很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
宋卿愣了下,嗯了一声。
“所以你以后不要再沾上。”
“否则,我会不要你的,宋卿。”
第70章
车平稳地行驶在环城高速上,导航被林星禾换成了自个儿配的语音包,听起来确实有几分奶油小生的气质。
宋卿专心致志地开车,余光偶尔往旁边偏移。
她想到在医院门口,闻奈说的那句模棱两可的话,笑意不自觉第爬上了眉梢眼角,眼神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雀跃。
闻奈坐在副驾驶,低头拨弄手机,目不斜视,只是那道轻飘飘的目光过于炙热,她翘了翘唇角,很快便压下去,“我看了几家民宿,你看看喜欢哪个?”
这个时候,话题转移到旅行本身,宋卿后知后觉有了种十分安定的感觉,就好像她们的关系本该如此。
她默了片刻,说:“我不挑的,况且论民宿的选择你更专业。”
两个人都默契地想到了苍南古城,一时安静下来,侧面飞驰过去一辆小货车,细小的砂砾撞在车玻璃上,窸窸窣窣地扰人清静。
“好。”闻奈没有同她在这件事上坚持,只是在选择房间型号时略有些迟疑,“我订的套房,可以吗?”
车下了高速闸口,宋卿降下车窗,拂进来清新的绿草味道,她紧张的时候就喜欢点支烟,静静地看它燃烧干净,就好像把不安与忐忑也都烧掉了。
可惜眼下条件不允许,她攥紧了方向盘,皮薄的骨节处透着粉,指腹贴紧皮革无意识抖了下,“我,可以。”她巧妙地停顿了下,显得自己不那么局促,却让回答多了几分郑重的味道。
套房,顾名思义,一扇门两间屋子,共享的公共空间,光是想象就已经很暧昧。
闻奈往剩下的各种房型上看了一眼,熄了屏幕,“嗯,套房设施好些,那就这样。”也为自己在找些非要住一起的理由。
宋卿听见自己轻轻笑出声,说:“我也很久没回江城了,不知道能不能当好导游。”
窗外景色变幻,薄雾里的建筑物影影幢幢,低空飞行的飞机盘旋在头顶,闻奈的声音显得旷远,“安安心心当你的游客。”她看向窗外,语气心不在焉。
“即将到达目的地”导航冷不丁提醒了一句。
航站楼停车场入口堵了几辆车,发生几句琐碎的争吵,宋卿凝住心神,轻轻转了下小指上的尾戒,看向她,“那江城有你感兴趣的地方吗?”
闻奈摇摇头,认真回答:“没有。”
宋卿看见的是闻奈的侧颜,手肘搭在金属窗框上,眼眸半阖,神情有几分倦怠,她心里募地一紧。
好像从观山澜出来这么久,闻奈自始至终没说过这几日的近况,寥寥几言还是因为林星禾嘴上把不住门。
宋卿喉间微涩,不知从何问起。
她们彼此都知晓对方不开心的症结所在,却都有不得不按捺下好奇心的理由。
宋卿就说:“江城冰雕节最有名,但我也只有年节才会回去,推荐的地方恐怕也不尽如人意。”她的声音平静极了,琉璃般的眸子轻轻闪烁。
“没关系。”闻奈收回目光,靠着柔软的椅背,温柔地说:“四时之景不同,都很有趣。”
宋卿觉得闻奈总是这般妥帖得过分,心里一软,手已经伸了出去,当掌心触碰到柔软的发丝,两人俱是一愣。
“头发被吹乱了。”宋卿脸色如常,指尖微微蜷缩,勾起两缕缠绕在指节。
闻奈眸色微讶,只淡淡地“嗯”了声,身体稍往旁边倾。
宋卿帮她把那几缕头发勾到耳后,难免会碰到柔软的耳垂,她压着心里的紧张,恋恋不舍地收回手,“好了。”
闻奈看了她一眼,轻笑着说“谢谢”,有几分戏谑。
宋卿含糊地应了声,那只手被揣进衣兜里,攥得十分紧,有种被看穿的窘迫,“我去拿行李。”脸腾地一下红了。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闻奈忍俊不禁,顿觉疲乏一扫而空。
因为出行的仓促,她们的行李也很少,宋卿拉着行李箱,并不让闻奈动手。
闻奈也不愿在这种小事上与她争。
等走完细碎的流程,宋卿接到了助理上的电话,她走到人少的落地窗边,告诉程晨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程晨处理起公事来,已游刃有余,指尖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直到听见总监说——“我请了几天假,有事找总工就好。”
她微一怔愣,下意识说:“您怎么了?”
接下来只听得宋卿笑了一下,“我很好,不用担心。”
程晨震惊在工位上,工作文档里码出来一串奇形怪状的字符,呆了几秒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好的,总监。”
挂了电话,她才想,总监刚才是笑了吧。
宋卿返回候机楼的时候,往墙上的信息牌看了眼,她们要乘坐的航班赫然在列,于是那种飘飘然的感觉瞬间又涌上来了。
外面降下一辆客机,风云突变,黑云压境,空气中笼着一层浓郁的水雾,黏着在玻璃幕墙上,连摆渡车的影子都变得模糊。
宋卿心下不安,查了天气预报,几分钟后会有强降雨,但持续时间很短暂,不知道会不会波及飞机起飞时间。
“卿卿?”闻奈轻声唤她,对她的走神有些不满。
“嗯?”宋卿回过神来,扬了扬纸袋,“我看见有卖奶茶的,买了两杯。”她把两杯奶茶都插好了吸管,递过去,“我不知道你的口味,尝尝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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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
她的眼神很飘忽,耳尖染了淡淡的粉,表情却是不茍言笑。
闻奈心念微转,低下头浅笑,“我都可以,你先挑吧。”
“哦。”宋卿轻抿唇,挨着她坐下,吸了口珍珠奶茶,顿时皱起了眉。
店家出餐有点着急,品控不到位,珍珠没煮透,嚼起来蛮费力气,宋卿鼓了鼓腮帮子,瞥见闻奈没注意她,一口气咽了下去,脸颊霎时有点热。
闻奈喝了口自己的,凑过来,眨眨眼,“我想尝尝你的。”
红糖做的珍珠甜得发腻,宋卿咽了咽喉间的湿润,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我这个不好喝。”
“好小气呀,卿卿。”闻奈半玩笑半撒娇地说,眼神意味不明。
宋卿整个人慌得不行,抿了抿唇,轻轻点了下头,“珍珠很硬,你喝奶茶。”她把吸管往上提了一些,公事公办地像在递交署名文件。
闻奈看一眼,却没有接,就着她的手喝了口,红唇抿着纸吸管,留下醒目的脂色,颓靡又浪漫,她看着宋卿闪躲的眼神,心情甚好,说:“扯平了。”
啧,扯平什么了?难不成是因为刚才她走神了?
宋卿耷拉着眼皮,按着疯狂加速的心跳,委屈巴巴地转移话题,“你在写什么?”
她倾身过来偷看,闻奈侧了下肩膀,不躲不闪地给她看手机,“看看网上的攻略。”
于是宋卿就顺势趴在她肩膀上,却也不敢完全卸了力道,就显得动作微僵,演变成局促不安,又因为不敢放纵,像温顺的山雀。
专属于闻奈身上的淡香毫无防备地侵袭进神识,霸道地抢占地盘,宋卿深吸了口气,匀了几次吐出去,不稳的气息变成撩人的轻喘,莹润的双眼散发着一点湿气,勾人而不自知。
“宋卿。”闻奈的眸色渐深,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痕迹,“别闹。”
宋卿轻哼一声,只觉周遭的空气逐渐稀薄,气温也升起来,她不得已微微仰起脸,像雨后一汪浅塘里的鱼,肺腑里的气息短促沉闷,亟待轻跃起来咬一口娇嫩的莲瓣。
两人的唇角猝不及防地相触,又倏地分离开,动作快得就在呼吸间。
可以说是意外,也可以说是纵容,闻奈见她恨不得钻进衣领里的模样,又有些心软,整个人都柔和了,笑了声,“挺甜的”
宋卿脸火烧火燎地烫,拳头捂着唇重重咳嗽,“姐姐也很甜。”
这回轮到闻奈愣了愣,微眯着眼,小崽子,胆子挺大的。
这时候,广播提醒乘客登机,正是她们所乘坐的航班。
突如其来的暴雨已经停了,飞机也没有晚点,登机的过程比宋卿预想之中的还要顺利,她心里有种尘埃落地的轻松,整个人都松弛下来,神情倏地惫懒。
总归是她思虑过重了。
因有几名乘客迟到,舱门迟迟未关闭,广播里的女音标准柔和,一遍遍地重复着登机提醒,宋卿无聊翻了本旅行指南,一个字儿都没看进去。
“前往江城市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HU7797次航班很快就要起飞了”
总觉得,心跳得很快。
闻奈像是看穿了她的紧张,握了握她的手,温热从肌肤相贴的地方蔓延开来,十分熨帖的温度。
闻奈笑着问她:“飞机餐太难吃了,江城有什么特色菜吗?”
倏地,“铃铃——”手机忽然响了,说话声戛然而止。
宋卿接起电话,“喂。”
电话那头先是急促的电流声,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总监,总监!”程晨声音在颤抖,小姑娘压抑着哭腔,“苍溪县强降雨,突发泥石流和洪灾,徐文渊他们、他们”
宋卿心间一颤,“他们怎么了?”
“他们在苍溪实勘,我们收不到消息了!”
宋卿眼前一下黑了。
接着又进了个电话,是宋斯年的,“卿卿,队里出紧急任务,这周你帮我照顾下宋知意。”
宋卿心脏加速迸血,炸开噼啪的轻颤,“你要去哪儿?”
“速度!”宋斯年很忙,听起来在吼人,“苍溪县,要出发,来不及了。”
临挂断电话的时候,他叮嘱道:“对了,我手还没痊愈,先别告诉爸妈,免得他们担心。”
宋卿缓了一会儿,才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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