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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那夜,话题戛然而止,电话那头传来窸窣的轻微噪音,女人的呼吸均匀而平和,尾音和她的唇角一样悄然上扬,声音柔软,“卿卿。”
宋卿指腹摩挲着手机的金属外壳,是炙热滚烫的温度,她低眸敛去多余的情绪,平淡地应了声“嗯”,那是一副听之任之的姿态。
这一瞬间,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心里是否有所期待。
恍惚的思绪没游离太久,透过手机细细的电流声,隔着遥远的山岚水秀,闻奈的语调郑而重之,“宋卿。”
窗外的高架桥驶过一辆霓虹灯,玻璃窗开了半扇,不齐整甚至走调的歌声见缝插针地钻进房间,还有路人的高谈论阔,自行车的清脆铃响这一切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地面的阴影明暗变化,也许是时机不太对劲,宋卿罕见地失了神。
她闭了闭眼,突然想起神话传说里,人在濒临死亡之际,眼前会有一副走马灯的画卷铺陈开来,说是冥府的恩赐,用来叙述生平。
宋卿想起了“久远”的故事。
苍南古城,玉兰树,石桌,藤椅,闻奈第一次叫了她全名,画面里的细节突然就明晰了,一片浅淡色的花瓣飘落在女人的发尾,被纤长的手指拈起来,细嫩的白花沁出了浆液,中间横亘了几条褐色的皱褶。
两人的指尖都是湿润的,而宋卿,是因为紧张。
她鼻尖似乎笼着若有似无的淡淡香气,不由地换了只手攥紧手机,指尖在袖口蹭去了薄汗,声音嘶哑,“你说。”
她想,这段初遇的剧情就算遇见文笔尚佳的小说家,也很难脱离青春文学里那种精致的俗气。
这次相遇不足为外人道也。
闻奈沉默了几秒钟,忽然笑了笑,“你下周有空吗?”
宋卿抿了抿唇,稍稍失落,“下周不行。”
“出差?”
“是。”
“去哪儿?”
“理塘。”
闻奈随意地扫了眼腿上的泛黄的相册,最后一页是成摞的风景照,因为相册的塑料夹层不够用了,被主人一股脑儿地塞到了最后面,书脊被挤得变形,相册的铜锁扣微微爆开了一半。
她找到了几张模样相似的花,沾惹了尘埃的露水气好似扑面而来,问:“出差的时候忙吗?”
两人俱是一笑,都想起了在苍南古城的时候,宋卿也有出差这样的正当理由。
原本的出差计划是一周,但因为检测院送了张闻教授的讲座入场券,所以宋卿必须在周四之前赶回来,只能压缩行程,订了明天最早班的飞机。
宋卿几乎没有犹豫,“不忙。”
闻奈应了声,伸手抽了张照片,抿了口酒,眸光湿润晶亮,“那记得帮我摘朵格桑花。”
宋卿怔愣了下,在无人瞧见的地方,眼睛不由自主地弯出了弧度,温声道:“好。”
闻奈心情也很好,“等你回来,晚安。”
“晚安。”宋卿回应道。
记得帮我摘朵格桑花,记得约定,记得想念。
“喂!”远处有人在喊。
宋卿立刻回过神,不再去想那句扰乱她思绪的“格桑花”。
“哞~”小牛弯下脖子舔水,尾巴上的鬃毛晃晃悠悠地扫开了小飞虫,沾上了几种颜色的花瓣,身后是碧水蓝天,咖啡雪顶样子的白色山峦。
大风吹拂过去,漫山遍野的野草像翻滚的波浪,一群羊毛毛躁躁地跑过去,后面有只黄狗追着,主人提着长马鞭落在最后,一脚踏出一个泥泞。
“大姐姐!”扎着两个小辫儿的小女孩儿怯生生地从汉子的背后走出来,怀里抱着只刚出生的小羊犊,卷曲的皮毛上还沾着未干涸的羊水。
她摊开手掌介绍,“这是我阿爸啦。”女孩儿脸颊红彤彤的,身上穿着白袄子,袖口沾了嫩色的草浆,说话的调子带着当地的乡音,婉转得像在唱歌一样。
汉子体格健壮,额前缠了条红绸带,挥了下长鞭子,撅起嘴唇呼出一声清脆的哨声,黄狗跑得不很远,有条不紊地维持起羊群秩序来。
他走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洁的牙齿,伸出手,说:“我叫多吉。”
“你好。”宋卿伸手握了下他的指尖,礼尚往来道:“我叫宋卿。”
“宋卿,宋卿。”小女孩儿嘿嘿地笑了几声,不厌其烦地重复了几遍这个名字,黝黑的眸子里盛满了好奇。
为了方便调研,宋卿请了个康巴汉子做向导,向导叫巴桑,皮肤很黑,脾气很好,总是爽朗地笑,说:“你好,多吉,这是州上派下来视察的领导,想了解些当地的情况,我们刚才遇见了你女儿,叫她去喊了家里大人,哈哈。”
宋卿此行并非一人,带了个整理材料的实习生,还有地质勘测院的工程师,两人手里提了个方正的塑料箱子,肩上扛着测量的仪器。
几人听了这番言论后,互相看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
她们并非是什么州上的领导,而是受了州政府的委托,持了盖公章的函件,只是无论和巴桑解释几遍,这个康巴汉子依旧固执己见。
说不通,而且这样的身份意外地很好使,宋卿解释得累了,后面便不再强调,就是每次听都还不适应。
小女孩儿被摸了摸头,咯咯地笑出声来。
“啊,领导。”多吉惊叹了一声,手指蹭了蹭衣服的下摆,略显得有些局促,“你们想问什么?”
巴桑拍了下他的肩膀,指着远处淡成白点的羊群,笑说:“多吉,你的羊要跑啦。”
多吉松了口气,“跑不了的,我家的阿黄是村里最好的牧羊犬。”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聊了几句家常,这个粗犷的汉子看起来没那么拘谨了。
宋卿主动问:“多吉,你知道这条河流的名字吗?”
多吉立马回答说:“这条河叫勒曲。”
宋卿示意身后的实习生开始记笔记,手机的录音功能也一直开着,不仅把人声录了进去,还有鹰隼低鸣,草虫清音。
“最近几年村子发过洪水吗?”
“有的,去年的洪水很大,水都漫过了膝盖嘞!”
“多吉,那你印象中最大的洪水是哪一年?”
“这,我想想那应该是八五年的时候,不过我也是听我阿爸说的。”
“”
宋卿问了些问题,关了录音键,抬手指了指不远处裸露的山体,问:“去年有过泥石流?”
多吉挠了挠头,“有的。”
宋卿点了点头,拿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和工程师商量了下河道断面测量的控制点,才问:“多吉,村里有地方志吗?”
小女孩儿仰起脸,偏了偏头,问:“大姐姐,什么是地方志?”
多吉也听不明白,也眼神真诚地看着宋卿,这一大一小的两张脸模样几乎能迭在一起。
巴桑说:“就是村志啦,记录村里很重要的事情,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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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我说得对吧?”
金灿灿的阳光洒下来,冲锋衣面上被晒得滚烫,于是鼻尖儿便嗅到一股野草的清香,宋卿心情放松,笑着说:“对。”
“哦,那要阿金才知道。”多吉把长马鞭卷起来,别在腰后,指着不远处错落有致的房子,说:“白色屋顶是阿金家,我带你们去。”
小女孩儿蹦跳了几步,走在最前面,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宋卿冲她笑笑,她又立刻转过头,牵紧了阿爸的手。
临近晌午,村子里的人家都在做饭,寥寥青烟窜进树枝里就消失不见了。
多吉和巴桑去找阿金商量借阅村志的事情,测绘工程师下河道开始测量控制断面,宋卿安排实习生去河道上游拍摄建筑物影像,自己则在村子里溜达了几圈,找了些房屋墙壁上的历史水痕,初步估量了历史洪水高程。
——“那记得帮我摘朵格桑花。”闲暇时候,耳畔自然而然地又响起了这句话。
“大姐姐!”小女孩儿从巷道里钻出来,手里捧着个刚洗干净的苹果,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她跑过来牵宋卿的手,“阿妈说一起吃午饭。”
宋卿刚想拒绝,工程师扛着器材,手脚并用地从河道里爬出来,裤脚沾湿了大片,脖子和脸都晒成了高原红,拧开了瓶冰水,仰起头一饮而尽,空瘪的瓶子十分无助地被塞进屁股兜里,“宋总,我瞧了,村子里没餐馆的,不过我们给钱他们肯定不肯要的。”
宋卿思考了下,说:“把钱交给巴桑,让巴桑去商量。”
“也行,他们好交流。”工程师耸耸肩。
多吉的妻子是个五官深邃的女人,摘了身上的围裙,露出里面颜色交错绚丽的藏裙,她准备的是当地特色的主食糌粑,桌上还有盆风干牦牛肉。
多吉和巴桑踩着点儿回来,胳肢窝里夹了本白皮书,“阿金家的牛生了小牛犊子,就不过来了。”
一顿饭宾主尽欢,多吉开始听说宋卿要付午饭钱,脸唰地黑了,怎么都不肯收,后来也不知道巴桑悄咪咪说了句什么,这才不情不愿地收了钱,还端了盆饭后水果上来。
午后,宋卿坐在多吉家门口的台阶上,膝上放着本村志,她一目十行地读,找到重点的信息会停下来记录。
小女孩端着小马扎哒哒哒地跑过来,挨着她坐下,咯咯笑了几声,“大姐姐,你们要做什么呀?”
宋卿揉了揉她毛乎乎的头发,小孩儿惬意地眯了眯眼,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河流,“这里,要修一座桥。”
小女孩儿不太懂这座桥的意义,凭着自己的想象,拍手说:“那以后阿爸就不用去那边绕路啦。”
“嗯。”宋卿轻轻地应了声,她旋转了下指尖的中性笔,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儿圆嘟嘟的脸突然红扑扑的,是红里透着绯红,“梅朵。”
“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宋卿抽出调研表,上面记录着她和多吉的对话,右下角签名栏空着。
“会写的。”梅朵皱着小脸,接过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名字,“大姐姐,需要写藏文吗?”
宋卿想了下,指尖点了下纸,“也可以。”
然后宋卿看她歪歪扭扭地又写了个名字,像画了幅简笔画一样。
“宋卿怎么写?”
“你想学?”
“嗯,想知道。”
“手给我,我教你写。”
“”
这天,阳光给山峦镀了层金光,宋卿的整个世界被暖意烘着,她抬起手臂张开五指,风从指缝中溜走,裹挟着雪山尖丝丝入扣的凉意。
世界茫无边际。
她听见自己说——“梅朵,你知道哪里可以采格桑花吗?”
宋卿知道,格桑花的花语是怜取眼前人。
她完了,她想。
第42章
理塘这场雨又凶又急,飞机晚点了两小时,这就使得原本充裕的时间变得十分紧凑。
刚下飞机,测绘工程师带着实习生走在最前面取行李,宋卿落后几步关闭了手机飞行模式,她快速地瞥了一眼,顾十鸢的消息浮在最顶上。
顾十鸢:【T2航站楼接机口,这儿出租车多,停不了多久。】
宋卿身长如玉,站在闸机口也十分显眼,她抬眸去寻测绘工程师影子的时候,正好撞见实习生隔了三五群人与她挥手。
宋卿:【好,两分钟。】
回复完消息,退出去,她下意识往下面拨了几行,指尖微微顿住,没看其他的,只把系统通知的红点给点没了。
“宋总监!”实习生快步跑过来,高马尾在人头攒动的机场里划出轻巧的弧线,“东西都拿好了。”
“好。”宋卿颔首,手机滑进冲锋衣兜里,眼神略过她看向身后的工程师,看见对方也点了头,这才说:“走吧。”
测绘工程师是个健壮的青年人,习惯了野外作业,步子迈得很宽,领子上沾了灰,看起来风尘仆仆,“宋总,接下来还有行程吗?”
宋卿淡声说:“暂时没有。”
听见这句话,工程师和实习生都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毕竟将近两周的任务时长压缩了一半,几乎是整宿整宿熬夜,就算身体还能抗,精神上的折磨也足够痛苦了。
测绘工程师笑起来,脸庞比牙齿黑了几个度,肖似皮肤黝黑的多吉和巴桑,他说:“行,几个控制断面要得急吗?”
“不着急,下周合同返回来,就可以测绘河道地形了,到时候把控制断面嵌进去。”宋卿说。
“哦。”工程师应了声,知道任务不紧急后笑得很开心,“还是老规矩?”
“嗯,两公里河道。”宋卿想了想,又强调道:“汛期要到了,注意安全。”
“明白。”工程师点了下额头,后知后觉琢磨出一丝旁的意思,问:“那宋总下周你还去理塘吗?”
宋卿不禁回忆起梅朵,那个雪山脚下纯洁的孩子,直截了当道:“不,我安排人协助你。”
工程师愣了下,缓缓点了下头。
他还记得宋卿刚进公司的时候,自己也还是个愣头青,他对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冷,很冷,像他出差时见过的盖了积雪的松树。
工程师的友谊和行政那帮人不太一样,一起穿梭在山林之间,好似总有点虚无缥缈的革命情谊。况且初入职场的人喜欢报团取暖,觉得心怀抱负前程似锦,心底儿被烈火烘烤着,感情便逐渐复杂了。
那天,高原下了雨,盘山公路湿滑,车脸撞进了软哒哒的泥土里,那雨水像泼下来似的,前挡风玻璃裂了蜘蛛纹看不清路,一行人徒步往后退了两公里,钻进路边的小卖部躲雨。
他记得那天所有的细节,那是个很简陋的小卖部,门口挂了自制的木牌子,用火灼烧出“卓玛的超市”这样歪歪扭扭的痕迹。
几个人身上湿了水,冷意是由内而外地从骨头缝里渗透出来的,连牙齿都在打冷颤。
最可惜的是那天店里只剩下一瓶五十八度的二锅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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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说:“十二块。”
“我靠!手机泡水了!”有人喊了句,于是他们纷纷低头查看设备,愣头青们野外经验不足,突发状况下慌了神,难免出些差错。
“我来给。”宋卿站在人群之外,手里捧了个皱巴巴的纸杯子,热气呼呼地往她脸上扑,扬起的手机屏幕亮着光,这道光成了他们所有的希冀。
大家纷纷放松,开始七嘴八舌起来,连腼腆的女生也加入了男生的讨论,他们商量着等会儿雨停了车该如何处置,晚上到了镇里一定要吃当地的名菜。
“手机没信号。”宋卿眉头都没皱一下,平静地叙述事实。
有人呆头呆脑地问了句:“那该怎么办啊?”
临近傍晚,大家都还饿着肚子,物资装备都扔在车里,但前方的山洪泥石流很严重,他们不敢贸然前行。
所有人的视线搅和在一起,杂乱无章。
“我带了现金。”宋卿语气还是那样淡,好似被困住的人里没有她,车祸,暴雨,山洪,饥饿,泥石流,这几个词杂糅在一起,从书上的名词解释具象成场景,又在此刻变成了几个微不足道的墨点。
她从冲锋衣里侧衣兜掏出一沓钞票,所有人的眼睛倏地亮了,看她的眼神突然敬佩起来,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他。
这世上自然没有免费的午餐,当地居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连热水都是按照人头算的,一人五块,可以无限续水。
宋卿要了五桶泡面,一瓶二锅头,几袋没商标的小面包和一箱矿泉水。
就这样而已,却也快把小卖部搬空了,所以一瓶二锅头在此刻显得弥足珍贵,大家没敢浪费,每人斟满了自己的矿泉水瓶盖,在一阵熙攘的欢笑声中一饮而尽,男生们爽快地呼喝了一声,女生们则是咂了咂舌,囫囵地吞下酒液,表情十分痛苦。
而宋卿则是一脸平静,她眼神落向旁侧,漫不经心地问:“姐,这雨还要下多久才能停?”
“不晓得嘞,这雨啊从来说不准,有可能一两小时就停了,也有可能下连下好几天,真的是看运气吧。”老板娘指挥着自家男人,把货架剩余的东西清理到一侧,显得紧凑很多,又说:“就剩这点儿东西了,下着大雨嘞,东西背都背不上来。”
宋卿当然知道东西不止这些,但雨不知道多久能停,老板娘自己也需要吃食,轻易不可能拿出来的。
她拿着钱,俨然成了团队的主心骨。
宋卿以离谱但又能勉强接受的价格包了小卖部的空地,又买了两条棉被,男女各一条,就席地而坐,准备熬过这漫漫长夜。
白炽灯缠着蜘蛛网摇摇欲坠,有人提议起玩游戏消磨时光,二锅头剩下半瓶也都均分了。
宋卿充当背景板,但在这样的气氛下,耐不住有人的心蠢蠢欲动。
大概,男生都这样,自信,自信,自信。
真心话大冒险,输了的人选人表白,宋卿漂亮,强大,冷漠,很容易激起那些莫名其妙的征服欲。
寸头男生喝了点酒,脸颊红彤彤的,转过脸来说:“宋我喜欢你。”这人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但这不妨碍队友起哄。
也许是这趟差事太苦了,大家逮着机会闹得很凶,况且以后都是朝夕相处的同事,女生们都不愿直接拂男生的面子,含糊着解释过去,比如有男友不是单身之类的。
他们想,宋卿大概也应该是这样回答。
没想到,宋卿毫不犹豫地说:“抱歉,我不喜欢你。”
礼貌,但不多,教人无从反驳。
逼仄的小卖部安静了一瞬,男生脸皮臊得慌,撇了下嘴角,嘟囔着骂了句脏话,把剩下的二锅头喝了个干净,又立刻投入到下一轮游戏中了。
宋卿对这些不感兴趣,手撑了下地面站起来,去脏兮兮的玻璃柜里拿了包最便宜的雄狮,推开斑驳的木门,站在屋檐下面吹了会儿风。
她衣服还有点濡湿,风拂过来的时候很凉。
他就跟在宋卿身后出了门,看她指尖灵活地拆了塑料包装纸,清晰的骨节夹了支烟,细密的雨雾下,有种摄人心魄的孤寂感。
他上前拢了一簇火,老式打火机的小齿轮“刺啦刺啦”地冒了几点火星子,那支烟逐渐猩红。
宋卿递给他一根,他含在唇边,点燃吸了口,劣质烟呛人的味道猛地钻进肺里,又辣又凉,他没忍住咳嗽出声音。
“薄荷味的。”宋卿解释道。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说:“小王就是心直口快,你别放在心上。”
宋卿没抽,只是捏着那根烟,看它燃烬的灰尘落进雨水里,打湿,消散,蛮有意思,“我不在意。”
他直觉宋卿的这句话是真心的,而且她似乎连这群人都不在意。
“刚才,没必要。”他委婉地说。
宋卿很轻地笑了下,“是挺没必要。”
她在看他,她说的也是他。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和不在意的人何须虚与委蛇?这名测绘工程师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后来,他们成了搭档,做了很多项目,所有的进程无需刻意安排,除了这次。
今时不同往日,他是测绘院的中流砥柱,宋卿是技术部的新任总监,后续的跟进也该换换人了。
他那些旖旎的心思早就烟消云散了,笑着说:“宋总监,还没恭喜你升职呢。”
宋卿说了句“谢谢”,顾十鸢暗戳戳地鸣了下笛,表情很是着急,于是宋卿开门上车的动作一气呵成。
顾十鸢降下车窗,客套道:“李工,要不我送送你?”
“不用了顾主任,我叫了车,要回公司一趟。”工程师摆摆手拒绝了,身后的实习生自然与他一道。
后面车都打挤了,也不是寒暄的地方,顾十鸢道了声“再见”就离开了。
测绘工程师望着车逐渐消失的黑点,忍不住想知道,当雨过天晴之后,暖阳初升之时,覆盖的积雪融化了,那棵挺拔的青松又该是怎样的惹人注目。
究竟谁能承得住宋总监的“犹豫”呢?
车上,顾十鸢忍不住抱怨了句“破航班”,又用余光瞥了眼神色恹恹的宋卿,有些心疼,“你看看你那个黑眼圈哦,这几天拢共睡了几个小时啊?”
其实四个晚上不到十个小时,但宋卿却说:“没刻意算过,累了就睡。”
哦,那还行,至少知道累。
趁着等红灯,顾十鸢把她副驾驶放平了些,说:“赶快睡会儿,到江北大学还要一个小时。”
闻青云的讲座是下午两点开始,现在快一点了,宋卿几乎是连轴转。
车窗紧闭着,冷气呼呼往车里灌,顾十鸢放了首舒缓的轻音乐,给宋卿身上盖了张小毯子,这种凉爽中又带着暖意的感觉,倦意立马就涌上来了。
宋卿好像回到了那天下午,坐在多吉家门口台阶上看地方志,高原的风从雪山顶上倾泄下来,裹挟着青草,溪流和牛羊粪的味道。
——“梅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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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哪里可以采格桑花吗?”
——“知道呀,让阿黄和白云带我们去好啦!”
阿黄是多吉家的牧羊犬,白云是羊群里毛最白的那只。
宋卿心脏倏地一紧,猛地就惊醒了。
她声音嘶哑,问:“我睡了多久?”
顾十鸢看了眼手机,“十分钟。”
那还很早,宋卿又闭上了眼,脑子昏沉得很滞重,眼皮倦怠得睁不开,但无论如何也入不了眠。
她索性打开了手机,从相册里挑挑拣拣了好几张风景照,编辑了朋友圈的文案——“理塘”。
在发出去的时候她犹豫了下,又把那些看起来长得很相似的图片删除了,只留了张梅朵的照片。
照片里,梅朵坐在草地上,手里捧了束格桑花,脚边卧着阿黄,尾巴摇出了残影,近处是放肆奔跑的牛羊,远处是镶了金边的山峦。
“叮——”手机响了一声。
她翻开手机,动作急促。
闻奈只是点了赞,但她却忍不住回了句:“回来了。”
第43章
下午一点五十分,宋卿准时抵达江北大学。
学校管理严格,外来车进不去,顾十鸢下车陪她走了段路,停在网球场附近,远远能望见礼堂门口的大幅海报,“你行李还是放我车里,晚上给你送家去。”
“晚上?”宋卿瞥了她一眼,迟疑道:“明天调休,晚上我回老城。”
“我知道啊。”顾十鸢冲着她笑,低头抠了会儿指甲,背后传来三两声学生“好球”的低喝声,方抬起头,“景女士让我通知你今晚八点去盛景吃饭。”
顾宋两家是对门,吃完饭顺理成章一起回去,所以顾十鸢说的这个“家”,本来意思就不是青山公馆,而是南城老城区的筒子楼。
景观路尽头跑来道毛毛躁躁的影子,那人急剎在宋卿面前,踩蔫儿了绿化带里的虞美人。
宋卿刚把“景女士”和“盛景”联系在一起,跑过来的人气喘吁吁地叫了声“宋、宋总监!”,动静算不得小,飘过来的视线多了几道。
顾十鸢和宋卿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移过去,看清楚是个矮半头的女生,眸光清澈,稚气未退,脸上还有婴儿肥,看起来有点可爱。
小姑娘一时有点紧张,磕磕绊绊地介绍自己,“总监,我叫程晨,是公司给您配的新助理。”
这样一说,宋卿立刻就有印象了。
前段时间,人事给她配置总监办的新设备,顺势拿了迭员工简历过来,问她有没有中意的人选,她甚至不用翻简历,心里很清楚秘书处都是总裁的心腹,新任总工程师在分公司的势力还只是张白纸。
当时她刚好开完会,恰好路过面试现场,透明玻璃窗上映衬着几张青涩的脸庞,她脚步微顿,往里面多瞧了几眼。
人事经理是个老油条,赶忙说:“那几个都暂时录取了。”她戳了戳玻璃,点了几个人名出来。
宋卿随手一指,“就她吧。”接着她忙着去理塘出差,把人小姑娘遗忘在公司近一周的时间。
顾十鸢勾了下唇角,哂笑道:“怎么?你眼里就只看得见宋总监?”
“啊?”程晨短促地叫了声,惶惶不安的视线落在了宋卿身上。
宋卿拽了下顾十鸢胳膊,淡淡说:“这是检测院的顾主任。”
程晨还没做入职培训,对环宇旗下的业务还不熟悉,也不明白“主任”两个字的含金量,匆忙地弯了下腰,说:“顾主任。”
顾十鸢忍不住笑出了声,说:“宋大总监,你这新助理像走后门进来的。”
说罢,她俯身戳了下小姑娘的额头,调笑道:“说你呢,你是谁家的亲戚?总裁还是总工?”
程晨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本正经道:“我是宋总监的助理。”
“有觉悟。”顾十鸢挑了下眉梢,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微眯着凤眼,说:“你怕我?”
小助理惶恐地摇了摇头。
顾十鸢眼波流转,抬手指了下宋卿,嗤笑道:“那你怕她咯。”
小助理想到了公司的流言蜚语,犹豫了片刻,然后猛地摇了摇头。
“哎,她是纸老虎。”顾十鸢脱口道。
宋卿蹙了蹙眉,察觉到今天的顾十鸢攻击力非比寻常,她伸手拦了下,转头问程晨:“有事?”
“哦哦哦。”小助理赶忙去翻帆布包,掏出一个硬壳的活页夹,“经营说虞总的合同返回来了,要总监签字,赶在周五前寄送回苍南。”
宋卿差点忘记虞水生这号人物了,而且,今天周四,她反应过来,问:“又翘班了?”
“我请假了。”顾十鸢撒谎都不带脸红的,用鞋尖踢了踢花坛的水泥板。
宋卿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阿姨怎么了?”
顾十鸢侧过脸,眼眶微红,“前段时间做了个手术,这两天好些了,所以我爸才主张一起吃顿饭。”
宋卿火气一下就上来了,“这事儿你也瞒我。”
她很少生气,顾十鸢招架不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喃喃道:“你凶我?”而且眼神看起来还有点不可言说的兴奋。
宋卿语气重了点,“顾十鸢,你妈妈生病了。”
“对啊,静脉曲张,手术完两小时就能下地跑了。”顾十鸢一本正经。
“那——”宋卿卡了下壳,顾十鸢的确没说病因,是她自己听见“手术”两个字就自动脑补了很严重的病情。
她正色道:“那你慌什么?”
“我慌了!”顾十鸢不急反笑,逮了个人问:“我慌了吗?!”
程晨弱弱地点了下头。
几分钟后,礼堂外面排队的人陆续进去了,门外空旷得突兀,顾十鸢不合时宜地长叹了口气。
她说:“晚上是鸿门宴。”
宋卿不解。
“景女士最近迷恋跳广场舞,认识了不少婚介所的大姨,今晚目标是给斯年哥相亲。”
宋卿想到了宋斯年那段失败的婚姻,皱眉道:“只是相亲而已。”
“对,只是相亲而已,但我爸昨晚给我看了数据,你知道那人谁吗?”顾十鸢沉默半晌,笑容隐约有点扭曲。
宋卿下意识紧张,“谁?”
顾十鸢冷冷道:“祝遥,也是你前女友。”
程晨一脸“我拿的是祭天剧本”的便秘表情。
——
因为闻青云教授的讲座是公益宣传性质的,入场券只是为了更好地控制场内人数,一般都会空置最后一排以防不时之需,宋卿落在最末入场,检票的学生听闻她们是一起的,就把程晨也放了进去。
大门和礼堂由一条廊道连接,地面铺了柔软的地毯,墙面上隔一米挂了幅摄影作品,全是沙漠科考队的所见所闻,照片下面有很小的黑字注解。
最后一张照片,广袤无垠的戈壁滩上有一只踽踽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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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骆驼,脖子上挂着只色泽斑驳的铃铛,快门定格的瞬间有轻微扬起的弧度。
那瞬间,大漠是有风的,并且风从南方来。
但这幅作品名字叫《最后的胡杨林》。
程晨看见了风滚草,梭梭树和沙棘树,但唯独没看见名称中的胡杨,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敢出声询问。
宋总监一路沉默寡言,气压特别低,程晨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恍惚间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在靠近走廊尽头的时候,飞快地走到前面推开了厚重的金属门。
在这样的低气压下,她必须给自己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否则就快要窒息而亡了。
门甫一打开,冰凉的空气里混杂了旧皮革的味道,宋卿拧了下眉心,抬眸扫了一遍,左边都坐满了,只剩下右边两排空位,她毫不犹豫地抬步走过去,没注意到助理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刚坐下,讲座开始了。
“大家下午好啊。”闻教授扶了扶镜框,摆手拒绝了学生抬来的凳子,在千人的会场上背脊挺得笔直。
观众席传来几声稀稀拉拉的回应。
程晨嘴里嘟囔着下午好,低头从帆布包里翻出几条巧克力,压低声音说:“总监,顾主任说你有低血糖。”
宋卿戴了顶鸭舌帽,阴影遮了半张脸,唇色是舟车劳顿后的惨白,脸色是熬了几宿夜的颓靡。
“嗯。”她声音暗哑,剥开了颗黑巧,“谢谢。”
程晨眼睛一亮,跟打了鸡血似的,拍了下胸脯,“咳咳,我应该做的!”
啊,像总监这样平易近人的领导,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才会编造出“铁面无私大魔王”这种莫名其妙的称呼啊!
是嫉妒吧?!是吧?是吧!
大屏幕上放了几张可可西里的照片,藏羚羊趴着头喝水,大眼睛黝黑清澈,尾巴毛短而蓬松,它身后风化岩石的阴影里躲了只孤狼,头顶盘旋着虎视眈眈的秃鹫。
宋卿似乎能嗅到落日余晖的味道,燥热的空气里潜藏着风雨欲来的冷,尘土味,青草味,血腥味,咸腥驳杂。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车刚好抛锚了。”女人勾了勾唇角,肩膀靠着身侧的柱子,微阖着眸子,“快晚上才遇见人。”
她打了个呵欠,迟迟没听到回应,唰地下睁开眼,看见旁边的人心不在焉,于是皱紧了眉毛,顺着视线望过去,“奈奈,你走神了。”
“那是谁?你认识?”她问。
闻奈顿了几秒,收回视线,淡淡道:“不熟。”
哦,那就是认识了。
“你撒谎。”女人笑出声,伸手揽着闻奈的肩膀,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她的眼神吓到我了。”
闻奈撑着她的肩膀推了一把,温声说:“你还不走。”
女人收回手的时候顺势勾了她的一绺发丝,眯了眯眼,“心真狠,姐姐舍不得你,怎么办?”
半梦半醒的程晨突然惊醒,她颤巍巍地往旁边瞄了一眼,扶手上的矿泉水瓶子像是被踩扁了好几回,于是猛地缩了下脖子,抬头认真听讲座去了。
视线一瞬间交错,宋卿盯着闻奈瓷白的耳垂看,直到旁边的陌生女人凑上来,她隐隐约约听见“姐姐”两个字,她们隔了两排空座,轻佻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钻进耳朵里。
她目光晦涩,攥紧了扶手,这时,冲锋衣内测衣兜里的手机突然震了震,轻颤贴着心口的位置传递。
她打开了手机,却是测绘院发来的工程量确认清单。
宋卿忽略,咬了咬唇,【你也来听讲座。】
闻奈离她咫尺之遥,她看见女人低了下头,发丝随着动作从肩上滑落,垂落在亮着的手机屏幕上。
几秒后,手机再次轻颤。
闻奈:【很巧。】
宋卿琢磨着怎么回复才能让话题长久点,抬眸看了眼屏幕,乍然看见“闻青云”三个字。
闻奈,闻青云,都姓闻,的确很巧。但如果真有关系,这就会让她此行的目的变得难以启齿。
眼前垂下来一片阴影,宋卿轻轻碾了碾舌尖,掌心微微濡起了汗。
闻奈伸手替她压了下耳发,指尖肆无忌惮地顺着下颚滑动,最后轻蹭了下她的侧脸,波澜不惊地说:“晒黑了。”
“嗯。”宋卿点了点头。
“想我吗?”
宋卿迟迟没回答,但掩藏在阴影里的耳廓染上了绯色。
程晨直接原地表演螺旋升天这门艺术。
第44章
几秒钟的时间,宋卿掩饰得很快,她压了下鸭舌帽,把眸子里微不可查的水光都藏住了。
真像一只高冷的兔子啊,明明情感充沛,但是行动胆怯,可爱极了。
闻奈浅浅的勾了下唇,敛去了一闪而过的笑意。
后面的人跟上来,眼睛里是显而易见的惊讶,小声说:“奈奈,你干嘛呢?”
闻奈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是刚才不经意间的一瞥,她模糊中瞧见了宋卿眼底的颓然与委屈,为着这不确定的委屈,她终究还是忍不住过来了。
幸好,她们的位置很偏,没有吸引太多的目光。
闻奈连唇角的弧度都没变过,淡淡道:“你不是看见了。”
女人神情微顿,促狭地笑起来,虚虚地遮了下眼睛,说:“我瞎了,看不见。”她习惯性地伸手去勾闻奈的肩膀,把下巴搭在肩窝里,像狐狸似的眯着眼。
闻奈没有拒绝,两个人的姿态无比亲密。
闻奈与她或许也是这种“偶遇”的关系,谁又比谁多些真情呢?看她们这种自然而然的行为举止,说不定关系比她维持得更久。
宋卿抿了抿唇,心脏倏地被攥紧,绷紧的神经被拨了下,然后被一声“喂”给惊醒,于是滞重的空气开始流淌,从鼻尖儿钻进肺腑,无力感浸入四肢百骸,心脏猛地泵了次血,热意充斥了指尖。
女人指了下里面的空座,说:“喂,里面有人坐吗?”
宋卿蹙了下眉,缓和了下僵硬的指尖,声音嘶哑,“程晨。”
程晨抖了下肩膀,说:“没人,没人。”她忙站起身往里面挪了两个位置,宋卿也跟着换了座位。
程晨超级小声地问了句:“总监,她们是不是江北大学的老师啊?”
“嗯?”宋卿疑惑道,看向她:“为什么这么说?”
宋卿长相偏冷,眉眼英气,下颚骨线清晰流畅,疑惑的时候眼尾微微下垂,那几分温和恰到好处。
程晨微怔,圆杏眼亮晶晶的,低声说:“我刚才在这边看见我导师了,学生都离得远呢。”
宋卿看见座位中间分割明显的楚河汉界,静默了几秒钟,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近在咫尺,她缓缓地抬头看了眼,又转过脸盯着大屏幕。
她突然想到,自己好像根本就不了解闻奈,从未在她那里得到其他的只言词组。
宋卿把两人的关系定义在浅薄这个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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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下的可可西里茫无边际,崖壁岩石上歇着一只眼神锐利的鹰隼,野生动物大都护食得很。
“你不喜欢就换一个嘛。”女人娇笑着,上半身倾倒在闻奈肩膀上。
闻奈扶额,无奈道:“又不是说换就能换的。”
“哎呀。”女人懒懒的勾了下唇角,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要奈奈点头。”
换什么?换了她是吗?
宋卿做了次深呼吸,双手迭放在膝盖上,十指交扣挤压得泛疼,慢慢地找到一丝畅然的感觉。
“程晨。”她平静地说。
“嗯?”程晨立刻看向她,鼓鼓的腮帮子像仓鼠一样,含混道:“到!”
本来想找些话说的宋卿突然忘记了要说什么,问:“你在吃什么?”
程晨尴尬地笑了笑,“陈皮糖。”她搓了搓手,从衣兜里抓了一大包塞到宋卿手里,“味道很甜的,您尝尝。”
宋卿微微怔愣,有颗陈皮糖掉在地毯上,她弯下腰去捡东西,指尖猝不及防地碰到令人心悸的温热。
她倏地收回手,塑料纸被蹂躏出清脆的响声,像小鞭炮噼里啪啦在耳膜上炸开,实在是太清楚了。
闻奈笑容清浅,“怎么了?”
宋卿喉咙哽了哽,“你吃吧。”
气氛很诡异,两道视线焦灼着,程晨忙低下头玩手机。
旁边的女人突然噗嗤笑出声,伸手去够闻奈手里的糖,“你不知道吗?我们家奈奈不喜欢吃甜的。”话里话外都有点看热闹的意思。
宋卿慢慢抿紧了唇,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怅然若失,她侧过身,“程晨,你把苍——虞总的合同给我。”
她想说苍南河,又临时改了口。
闻奈立刻转头瞪了女人一眼,手里的糖自然也没给她,而是揣进了包里。
女人撇了撇嘴角,凑过去咬耳朵,“略略略,小气鬼,喝凉水。”
闻奈推了她肩膀一下,眼神十分平静,却教人不由心生胆寒。
女人双手举高,笑嘻嘻地讨饶,“哎,姐姐招惹不起你的小情人。”
什么?小情人!吾命休矣!
程晨迅速收敛起眸中的诧异,猛揪了下自己的大腿,换了个不同角度去欣赏闻奈,脑子里立马迸出几个牵线的词儿,漂亮,温柔,腿长,手呸,腿长。
简单方正的宋体汉字在宋卿眼里歪斜成晦涩难懂的象形文字,专业上晦涩难懂的词汇平时一看就懂,此刻竟然需要反复琢磨几次才明白。
她读合同条款的时候很慢,周围渐渐安静下来,于是宋卿的心神也逐渐从滑动的笔尖落到了纸上。
她签了字,把合同递给程晨,吩咐道:“申请在线用章流程,安排水文组明天的会议时间。”
程晨头点得像拨浪鼓,“好的,总监!”
“宋总监?”闻奈咬字很清楚,礼堂前面音响的声音混合着驳杂的忙音,滋啦的电流声像上世老旧纪的收音机。
宋卿眼前的画面突然就收束了,变成颜色瑰丽的复古画片。
她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闻奈咬了咬唇,说:“升职了怎么不告诉我?”
宋卿把手搭在金属扶手上,本来想说当时没必要,但自从发觉自己复杂的情感之后,有些冷情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只能苍白辩解道:“还没来得及。”
“那现在有时间吗?”闻奈温柔地笑了笑。
宋卿认真地说:“现在你知道了。”
程晨石化了。
啊,我的天吶,有些人单身是有原因的,主动分享和被迫知晓是一个概念吗?!
熄了灯的礼堂很暗,只有两侧几盏小顶灯,微弱的光芒遮掩了些情绪,两只搭在扶手上的手猝不及防地碰了下指尖,又不知不觉地交握在一起。
就算在如此暗的环境下,宋卿的肌肤仍旧瓷白的惹眼,也正是因为如此,细微的变化就显得格外明显。
她的耳朵不出意料又红了。
闻奈满意地收回目光,抬了下眼,看向礼堂上的闻青云,旁敲侧击地问:“我记得今天周四,放假了?”
程晨在一旁吃瓜吃得很兴奋,只能说不愧是她刚磕起来的cp,连旁敲侧击的话术都一模一样。
宋卿摇摇头,窝在座位里懒得动弹,“没有。”
闻奈收回视线,对着程晨温柔地笑了笑。
程晨脑瓜子一激灵,主动交代底细,“你好,我叫程晨,是总监的新助理。”
“程晨。”闻奈念了遍她的名字,眉眼弯弯,“我是闻奈。”
宋卿一脸漠然,实际上她是不知道说什么,谁知道人事部会招进来个这么嗯嘴上没个把门的小姑娘。
礼尚往来,闻奈身侧的女人也来了兴致。
她挑了下眉梢,妩媚中带着矛盾的爽朗,说:“我是摄影师蓝图。”
“宋卿。”宋卿与蓝图擦了下视线,很快垂下眸,双方虚握了下指尖。
这时,礼堂的灯光倏地全部亮起来了,闻教授的讲座不知不觉地已经进入尾声,“楚河汉界”另一边的学生都散得差不多了,而宋卿这边还保持着几乎座无虚席的状态。
闻青云揉了揉腰,坐下来抿了口茶叶水,有个西装革履的高个男人从后排绕过去走到讲台上,远远看不清楚细节,但男人脸上谄媚的笑意却是清晰可见。
陆续有人上去了,攀谈几分钟后快步离开,程晨低声问了句什么,宋卿直接摇头拒绝了。
蓝图起身伸了个懒腰,慢悠悠走到这列的最前面,坐下之后便只能觑见个黑乎乎的后脑勺。
闻奈按了下宋卿的肩膀,“等我一下。”
这是闻青云接到的第五张名片,有咨询公司的,有地理志的编辑,甚至还有纪录片的导演,他现在不怎么露面,这些人能找到他的方式不多,来听讲座也算是另辟蹊径了。
他下意识去用余光去寻自家孙女,结果却发现那块的座位是空的,目光从前往后扫,他看见了坐在老胡身边的蓝图,接着又看见正好在和别人咬耳朵的闻奈。
由于距离太远,再加上宋卿戴了帽子,所以闻青云暂时分辨不出来性别,第一印象是个黑不溜秋的娃子。
“闻老,下月刊的地理志您帮忙写两句导言?”男人笑着说。
闻青云敷衍地咳嗽了两声,眼神倏地危险起来,他转过脸问:“哪本杂志?”
“叫《中华遗产》。”
“你们主编是不是叫傅云?”
“是是是,您记性真好。”
“有空把样本发给我看看。”
“好的好的。”
“”
等那人走了,闻奈才靠过来给他捏肩膀,“外公,累不累?”
闻青云轻轻哼了一声,“我哪有你累啊,那小子谁啊?”他直接抬手指了指。
“朋友。”闻奈轻声回答,她微仰起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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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不期然与宋卿撞上。
闻青云这才完完整整看清楚她的脸。
哦,原来是个黑不溜秋的女娃子,他眼神一下就温和了,边喝茶润嗓边说,“那晚上叫着一起。”
远远瞧见这一幕的蓝图渐渐走神。
第45章
半小时前,闻青云的讲座还没结束,他从研究沙漠耐旱植物偏题到保护野生动物,ppt上放映着几张藏羚羊被盗猎剥皮的照片。
前一张还是眼神灵动的可爱动物,后一张就是眼眸灰白的模糊血肉,苍凉和血腥的冲击感直剌剌地扑上来。
教职工倒是没多大反应,学生那边发出一片压抑着的惊呼。
蓝图勾了下唇角,指着某张血呼啦差的照片,“这张是保护站的队员刚和盗猎的皮毛贩子发生枪战,我打算拿它去参赛,你觉得怎么样?嗯?”她侧了侧眸子,发现闻奈很明显的心不在焉。
蓝图轻轻“啧”了声,顺着她的视线瞧过去,正好和那人不怎么清白的眼神错上,她笑意不达眼底,“哦,怎么还是那个你‘不熟’的人。”
闻奈收回视线,一双桃花眼水波不兴,漾着蓝图略有些扭曲的表情,温声道:“我觉得可以。”
蓝图眯了下眼睛,笑意凉薄,“我现在觉得这张照片还差点意思。”她故意像抽了筋的软骨头似的倚在闻奈肩膀上吗,后脖颈有凉风拂过,不出意料地收获一道凉飕飕的视线。
她有些得意地觑了闻奈一眼,仿佛在说:你再忽略我试试看?
闻奈哭笑不得,伸出手指戳了下她的额头,轻声警告,“别闹。”
于是宋卿的目光更是不可忽视,蓝图下意识后脊背一僵,她对这种隐藏在阴暗处的注视特别敏感,摩挲着指腹的老茧,又看了眼闻奈那张美得人神共愤的脸,忍不住说:“不行,我倒要看看是何方圣神。”她向后扔过去一个挑衅的目光,说着就要起身。
宋卿自然也接收到这个不怀好意的眼神,眸子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盛装不下任何旁的情绪,更变态些的说法,那双眸子该是被装裱起来的艺术品。
战争似乎一触即发,闻奈顿时警铃大作。
蓝图这个人,连她自己的亲妈胡教授可能都不太了解,她对自己的作品有着偏执到疯狂的要求,可可西里无人区,鄯善库姆达格沙漠,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只要是闻青云科考队待过的地方,都有蓝图的影子。
胡教授起初是不愿意带她去的,蓝图为了莫须有的灵感与摄影师的灵魂,一直悄咪咪地跟在后面,出了两三次意外之后,她就从“胡老师的女儿”成功晋升为“科考队编外摄影师”。
简而言之,蓝图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蓝图目前对宋卿好奇更多,但她脾气火爆,难免会说出些不合时宜的话,闻奈拽了下她的袖子,问:“不去行不行?”
蓝图撩了下头发,微挑的眉眼风情万种,“不行。”
闻奈抿了抿唇,眼神微沉。
如果说闻青云和胡兰笙的革命友情,那么闻奈与蓝图就是不打不相识的关系,从互相看不上一直到蓝图自顾自地觉得——“这是我的好姐妹”,虽然闻奈不这么认为,但因为几年才见次面,总得允许疯子发发疯。
蓝图对闻奈的情感就像是养小猫似的,小猫儿不喜欢漂亮的布偶,喜欢上一只眼神锐利的狼。
“你们关系进展到哪一步了?”蓝图问。
这怎么说,总不能直接说“一夜情”。
蓝图眉眼怔松,妥协道:“那我说,你回答。”
闻奈迟疑地点了点头。
“谈恋爱?”蓝图眼神倏地紧张起来,拳头也攥得死死的。
应该算不上,除非是契约的那天,所以闻奈回答说:“没有。”
蓝图松了口气,唇角又扬起来,“那就是互相有好感?”
闻奈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安静了一会儿,没有得到答案的蓝图皱紧了眉,梳理了下已知条件,首先奈奈的眼神很不对劲,往后看了几次,再者一提及那人的时候,条件反射回答“不熟”,明显有避嫌的嫌疑,此地无银三百两。
至于那只狼的眼神,毕竟礼堂太黑,说不定是自己的错觉,有可能是空调冷气太足了,如果两情相悦的话,怎么解释奈奈刚才欲言又止的表情?
难不成暗恋?!
蓝图心碎了,眼神复杂地瞥了闻奈一眼,低声说:“我跟着你过去。”
闻奈在心里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就同意了。
等到走近些,蓝图贴着她的耳朵,猜测道:“你们很久没见面了?”
闻奈稍加思索,说:“没有很久。”
“哦。”蓝图点点头,摸了下下巴,抬眼时很兴奋,“你问她想不想你?”
闻奈一副“你果然是个疯子”的表情,低声说:“你有毛病。”
等蓝图下个月去冰岛的时候,她真应该买几圈鞭炮来庆祝。
“你不问我问。”蓝图轻哼一声。
闻奈扔下一句“随便你”,因为心里情绪起伏,所以这段路显得又短又长,短是怕蓝图胡乱说话,长是因为想见她。
闻奈顿时愣在原地,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清楚自己所思所想,她咬了咬唇,垂下逐渐被郁色侵蚀的眼睛。
她想见宋卿,这一刻,很想。
“想我吗?”就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站在一旁的蓝图:“哈。”
而她眼睛里锐利的狼红了脸颊,原不是只凶狠的狼,而是只色厉内荏的狼狗。
——
会场里的人逐渐散得干净,除了胡兰笙和蓝图,坐着的就只剩下宋卿与程晨了。
打扫卫生的保洁员去礼堂前面扫了地,下一步就是准备关灯了,程晨看了眼时间,有些着急地问:“总监,我们要去找闻教授聊两句吗?”
宋卿恍惚地抬起眸子,缓和了几秒钟,说:“你先去寄合同吧。”
“啊?”程晨挠了挠后脑勺。
刚才,闻青云和闻奈站在一起,两张脸有几分相似,宋卿心底顿时生出无措和胆怯。
其实,就她目前管理的项目而言,不一定非要闻青云这样的业内大佬,她前段时间研究了新晋专家名录,有几位年轻学者的资历也是很不错的,当环宇的专家顾问也是绰绰有余。
程晨虽然不理解,但总监的话她需要无条件执行。
她在手机上叫了个顺丰快递,电话很快就打过来了,程晨给宋卿递了个眼神,背起帆布包匆匆走出去了。
没过多久,宋卿站起身走向讲台上的闻青云。
胡兰笙拽着蓝图的手,抱怨道:“你这孩子,去什么冰岛,葫芦岛都还没呆几天呢,你爷爷说想你,妈的耳朵都听起茧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