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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炎夏的时候,还有一季。”四爷揽住宝月的肩头,苏培盛他们不知何时早已经退下了。

“我那时候也只是说说而已,我自己都快忘了。”宝月注视着在风中颤动的花朵,喃喃道。

沉静而内敛的香气不动声色地把宝月笼罩住,四爷做了皇帝,却并未换上御用的龙涎香,他喜欢沉香,不单是精研佛法的缘故,他曾说沉香“其木枯折、皮朽烂,内心乃香。”说的不单单是香,也是他的抱负。

这说的何尝又不是他这个人呢。

时光如流水而逝,昼夜不舍,在宫里觉得太难熬的日子,在圆明园中却如同白驹过隙一般。

再论孝期,如今也过了三年了,且不说古来天子以日易月,即便当今愿做孝子,满满三年已是足够,27个月一过,宗人府立刻递上了选秀之事的折子。

四爷也琢磨着该把这事早些办了,阿午正是娶妻的年纪,连带着他那些与阿午年纪相仿的侄子们也一并可以在这次办了。宝月原本还颇有微词,可四爷只一句话便叫她刹住了嘴。

“弘晖弘昀都是这个年纪成婚,若阿午反倒晚些,岂不叫人以为我刻意拖着他?”

于是她也不再说什么,办选秀这事自然是以太后为主,四爷令她从旁辅助,承诺阿午的福晋让她来选,宝月思量一番后便满口答应下来,届时她自然会拿去问阿午的意见,叫阿午选一个自己中意,相互喜欢的,如此岂不好过盲婚哑嫁。

很快到了暑月,木兰又开过一季,于太后而言,选秀这事不过是驾轻就熟,先帝那时的大选小选都是佟佳贵妃领着四妃一手操办。

秀女们在神武门前被嬷嬷们安排成一列一列,如今还未到时辰,殿中只有宝月和太后在座。

“哀家还记得你第一次来的时候,”太后忽然笑了一笑,她额间白发丛生,似乎想起了很久远的故事,“那时候宜妃也说你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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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想为老九要了你去,那时还是先帝见老四心性不定,叫哀家再为他选一个妥帖的。如今看来可真是选对了,再没有比你更好的了。”

宝月很心虚的笑了一下,她的所作所为在这个年代来看实在不算什么美德,这样的夸赞她可当不起。可太后却说的情真意切,一时她竟分不出来太后究竟是不是在说反话。

“那些德容言功重要,但有时候也没有那么重要,”见宝月这副神情,太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眨了眨眼睛,“皇帝是天下人的主子,能叫君父满意,就比别的什么都要强。”

这是太后的肺腑之言,是她在先帝的后宫中多年以来的经验之谈,宝月未必多么赞同,却也不得不说这是她们在狭小的空间里挣扎出来的生存智慧,不过只是想要过得好一点的不得已罢了。

掌礼司的太监在左侧唱名,千姿百态的女孩们依次上殿,四爷忙于万几,是没有空来瞧这些他觉得无益的事的,皇帝不在,流程便自然而然地简便许多。不过半个时辰,便已将满军旗的选阅过半,太后显然很清楚地知道这次的选秀是什么性质,周嬷嬷在她的示意下圈圈划划好些名字,一旁的是适龄宗室子弟的名单,却绝口不提是否要挑选女子入宫来。

正如同宝月当年选秀之时的规矩,秀女们大多是报了名字出身了事,不过草草几分钟就是下一批,这一列看过,一个一个报上名来,在众多只敢直视前方的女孩中,却有一个很大胆地抬起头来。她脸上是盈盈笑意,有一双小鹿一样灵动的眼睛,“奴才也是瓜尔佳氏,见过二位主子。”

一时倒叫看了几百人的太后和宝月眼前一亮。

瓜尔佳是大姓,人多,发源地也各有不同,譬如理亲王妃也是这个姓氏,宝月拿起册子瞧了一眼,是京中那支,她们家中最大名鼎鼎的,大约是康熙朝的摄政大臣鳌拜。

虽然有几分大胆,但随后很快又低下头去规规矩矩地行礼,随着这一列人退下。活泼又不失规矩,太后果然很是满意。

“我平日里瞧着阿午这孩子面冷,同皇上小时候很像,正该配个活泼的,你瞧瞧这姑娘好不好?”她们退下后,太后便转头同宝月说道,“又姓瓜尔佳,和你也算有一段同族的缘分。”

“妾家里世代住在南方,地实寒微,哪里敢同京中攀关系,”宝月先是谦让一番,她也喜欢这孩子,却不想将话说的太满了,这到底是阿午自己的妻子,“阿午的婚事妾也不好做主,到底还是要问过万岁的意思。”

太后微微一笑,慢悠悠端起茶盏来轻啜一口,“万岁若真要做主,就不会今日来也不来了。也罢,你们是做阿玛额娘的,孩子的婚事该从父母之命,哀家不多插手。”

见宝月要开口解释,太后又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她笑道,“你若是不要,哀家可就配给弘春了。”

弘春是十四爷的长子,比阿午还要早生一年,太后这句玩笑话,便是示意自己并没有生气。

回了圆明园后宝月便同四爷说了这事,她总觉得要阿午喜欢才好,若话也没说过,何谈喜欢呢?有心想叫他们两个说上几句话,可又不知道那姑娘是否愿意同阿午相看,若派人去问,未免就有以权势压人的嫌疑。

“她若不愿意,抬什么头?”四爷笔下不停,头也不抬道,“特地说自己同你一个姓,难道不是在向你表意?”

“女孩子上进一些,又有什么错?”宝月不悦。

“我何曾说她有错了?”四爷好气又好笑,“我只是说人家必定是有意的,你只管找人去传话便是。”

果然那姑娘很快答应下来,宝月第二日便叫人收拾了承乾宫,在那儿召见她,阿午来向额娘请安时,才发觉殿中还有一个外人。宝月给他们相互介绍,见二人氛围恰好,便悄悄走了出去,一边又将消息锁住,即便二人没对上眼,也绝不传出消息去影响那姑娘婚嫁自主。

第96章

大约过了两刻钟,宫女便领着那小姑娘便出来辞别,她双颊带一点并不明显的红晕,她走后不久,阿午也从厅中走出来,面上是一如往常的冷静。

“那孩子喜欢你吗?你觉得如何?”他额娘坐在一旁绣样子,眼中满是看戏一样的笑意。

“额娘若是问她喜不喜欢我,那似乎不该问我。”他抬着下巴,显然还有几分矜持。

宝月见他这副拿腔拿调的样子就觉得好笑,他不答后头那话,也就是他觉得喜欢的意思了,并且自信人家也一样喜欢他。

“我自然会问,倘若你们两个都乐意,我可就去回你汗阿玛和玛嬷了。”

“但凭额娘做主便是,”阿午平静地在她身侧坐下,“上回我在御前奏对的时候,宗人府来问汗阿玛是否要给我在外头选宅子住,汗阿玛说不必。”

宝月绣针线的手停住了,按例皇子们成婚后就要搬出宫中别居他处,如今弘晖和弘昀都住在宫外,四爷却仍然将阿午带在身边,这道旨意一往外发,即便秘密立储,其中象征的意义也与明文无异了。

“这是你阿玛自己赢来的,他若不给,你不能抢。”

想起那个夜里四爷和十三爷在烛火下隐隐约约的谈话,宝月沉默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手上的动作。

“这个我自然知道,大哥和二哥论资质才能都比不上我,汗阿玛是从血路里杀出来的,他岂会看不明白?”阿午得意地挑了挑眉,他也只是提前告知宝月一声而已,说这是并非是要他额娘给他拿什么主意。

“少耍你那点小聪明,你阿玛还不知道你?”宝月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快走,我叫人把长春仙馆收拾出来了,你将来就带着你福晋就住那儿去,不,现在就搬走,省的碍我的眼。”

雍正八年的时候,十三爷生了一场大病。

他这几年来忙于在各地兴修水利,处理京畿周围的营田事宜,时不时还要外出查访新政在民间实施的情况,四爷是他的后盾,他便是四爷的前锋,四爷在京中理政操盘,十三爷便是四爷的耳目手足。

近年来他的鹤膝风发作的越来越厉害,四爷不叫他再这样频繁的外出,却遭到了十三爷这些年头一回拒绝圣旨。

“皇上是万民的君父,新政也是皇上一手栽培的孩子,臣弟便也斗胆将万民与新政视若子侄,岂有因病沉废,置之不顾之理?”

四爷无法,只得命擅治骨症的太医出任外官,拜户部侍郎,以便常年跟在十三爷身边。

那段时间四爷日日要看太医快马加鞭发回来的密折,好知悉十三爷的近况,好在没过多久,十三爷很快就好了起来。

四爷这才作罢了原先的想法,要知道他担心十三爷的病情,竟打算在圆明园打醮祈福。可见人一慌乱起来,别管是西天佛祖还是无量天尊,就是皇帝也是一块儿拜的。

只是不知是不是他这口气松的太快了,那边十三爷见好,又精神奕奕地巡视河道去了,这边四爷却又很快病倒了,神坛和法器都没来得及收起来,再添上一点规制又用在了四爷身上。

宝月一开始是不担心的,且不说四爷提前了几年登基,她微薄的知识储备也告诉她雍正这个年号好歹用了十三年,还远远不到该紧张的时候。

直到他病的越来越重,她心里不禁也打起鼓来,茶饭不思地过了不知道多少天,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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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她想去四爷那儿瞧瞧。还未到殿门口,却忽然见到几位眼熟的军机大臣匆匆从外头快步赶来。

他们一个个眉头紧锁,愁云惨淡,就是阿午娶妻的第二年,青海罗卜藏丹津叛乱之时,亦不见他们带着这样低沉的气氛。

她惊的一时忘了后退避开,自四爷病的愈发重了,他便常常昏睡,很少再见她,这些大人们赶来,便是说明他已经醒了,为何不先传召她呢?

领头带路的苏培盛不意宝月竟在这儿,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扑通跪下来磕了两个响头。

“主子娘娘恕罪,奴才竟未瞧见娘娘驾临。”

“罪?”宝月的眼神缓缓扫过后头跟着跪下,头也不敢抬的大臣们,心中愈发地沉,她能感觉自己的声音是从喉咙里一点点挤出来的,“万岁醒了?怎么不曾听你来报?大人们又急匆匆的来做什么?”

自四年前先皇后崩逝,百日一过,四爷便立刻将宝月立为皇后,皇帝与这位新皇后的鹣鲽情深,多年以来无有他人,众人是心里有数的。军机处都是四爷的心腹重臣,在宝月还是皇贵妃的时候,他们就常常见她在御前出入,知道她在四爷心中的分量,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一时也讷讷不言。

还是张廷玉心一狠,他看着眼前那一片紫色的裙角,低声道,“万岁有命,臣等不敢耽搁,请娘娘恕罪。”

宝月见他们不肯说,红着眼便转身闯入殿里,她匆匆撇过奴才们脸上的神色,只有惊慌,没有阻止,那应当至少生命无虞。她快步转过屏风,走到四爷床前,便见他面若金纸地靠在床上,遥遥地朝她这儿望来。

花盆底和朝靴的声音是很不一样的,四爷居然没有听出来,两行泪水在她的面颊上缓缓流下。

“你怎么来了?”他很虚弱地牵动两下嘴角,似乎是想朝她笑笑。

“……你醒了怎么不叫我?”她有点怪他,可看着他这副样子,什么重话也说不出来,语气轻的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的帷幔边缭绕着香灰、符水的气息,那是一种沉暮的,叫人害怕的死气。

他的目光停在宝月那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上,手指轻轻动了一下,最终从肺腑里叹出一口气来,“你先叫军机处的人进来,我把事情交代完了,再与你说话,好不好?”

他终于勾起一个很吃力的笑,“只与你说话。”

宝月一下连眼前的东西都看不清楚了,她死死咬着嘴唇,才能不叫自己放声哭出来,他这话如同一双尖锐的爪子,从她的胸腔里抓出一颗心来,把它捏的粉碎。

她抓住他的手,目光不错眼地盯着他,只觉得脸都在抖,不愿错过哪怕一瞬,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叫大人们进来,在屏风外回话。”

等众人在外头跪好了,张廷玉便拿出一张明黄色绢帛,四爷气若游丝地、一字一句地启口。

难怪他们不敢说,她难受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泪水从被洞穿的胸口汹涌而来,她趴在床边,连支撑身体的力气也没有,四爷分明是在叫人来写遗诏的。

“……今、朕躬不豫,奄弃臣民,在朕身本无生,去来一如。”

在宝月的抽泣声里,他每说一个字,苏培盛便大声复述给外间的朝臣们听,到这一句的时候,她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她掩面背过身去,她不想给四爷看她的悲伤,不想惹得他伤心,惹得他不放心。如果真是今日,为什么不能叫他看一个笑脸?

可重若千钧的嘴角,想要牵起来是这样的难。

可忽然,四爷轻轻牵住了她一根手指,遗诏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念完了。

“玉娘,朕、我——”他说了那样长一段话,如今实在没有一点力气了。

那松松的一点力道,叫宝月哭的昏沉的脑袋里闪过一丝清明,她终于和着泪水朝他露出一个笑。

“天日昭昭,万岁俯仰无愧也,”泪水一点一点地砸在他的手背上,宝月同他多年以来,早已是心有灵犀,“若是于我而言,只待与哥哥,重结来生愿。”

他阖着眼睛,苍白的脸颊上忽然浮现出殷红的色泽,用为数不多的力气紧紧回握住她的手。

那日以后,宝月寸步不敢离开,她彻夜不眠地守了几日,四爷也担心什么时候一觉睡去了就再也看不见她,难道他就舍得?便也放任她在身边。

也许是医治得当,也许是上天降福,总之那一道将周围人安排了个遍的遗诏并没有用上。

他平日里并不怎么生病,值得称道的也就只有那年的时疫和这一回,却都是大病。那时候年轻,身体养了些日子也就恢复了,可这次却不一样,他批折子的时候总是很快就觉得疲惫,精神也远远不如年轻时。纵然病好了,底子却狠狠伤到了,一时半会也无法调养回来。

可政务却不会等他,依旧是那句话,真正到了情急的时候,无论西天佛祖还是无量天尊,哪个有用就拜哪个。偏偏四爷实在是一个很有钻研精神的人,他不是止步于拜一拜,精研佛法的时候,他要与高僧论佛,注解经书,如今为了自己的身体开始崇道,也不是日夜吐纳打坐就完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圆明园开始养一大批的道人,道路旁开始运送一些颇有分量的东西,日子久了,封闭的马车在青砖上也留下深深的辙痕。宝月有些莫名的害怕,她去找他,竟在他书架的角落里发现一个陌生的锦盒。

她将那个锦盒打开,里头静静放着的,是一颗鲜红的丹药。

“怎么了?”

四爷从后头拍了怕她的肩膀,打断了她的沉思。

她的手一抖,那丹药便跌在地上碎成几块,那几片红色的东西,和圆明园青砖石上的辙痕,在她眼里慢慢变成了铅、汞和朱砂。四爷还以为她是吓住了,他安抚地摸了摸宝月的脑袋,“无妨的,不过一颗丹药罢了,叫他们再炼来就是。”

宝月没有说话,她垂着眼睛沉默半响,回过头来轻轻地朝四爷笑,不知怎么竟看起来有些悲伤。

“哥哥是天子,有仙缘仙骨,我不过是浊骨凡胎,”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哥哥是要丢下我成仙去了。”

四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亲亲她的额头,满目温柔,“我贪念红尘,怎能得道?不过是吃了能打起些精神罢了。”

“我真怕哪一日你就不见了。”宝月埋在四爷的怀里,安静地开始抽泣,话语里还带着惶恐后怕。

四爷只以为她是真怕他白日飞升,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黄帝乘龙飞升,亦不曾听说带上了嫘祖嫫母。

“我不再吃就是了,好玉娘,别哭了。”

“十三爷带回来一位久负盛名的神医,不会比仙丹的效应差的,”听了他的保证,她乖巧地把眼泪收起,“哥哥以后要永远陪在我身边,再不许再叫仙师们给你炼丹。”

“好。”他无奈地笑笑。

“既然不必炼丹了,便叫他们都回乡间去罢,仙师们都是隐士高人,久留宫禁之中,岂不冒犯他们清修?”她牵住他的衣袖,露出一个芙蓉泣露一般的笑,眼眶微微泛红,愈发显得可怜。

“好。”

见他应允,宝月的笑意很快化作胭脂漫上双颊,照得满室生辉,她抬头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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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的下巴,眼中波光潋滟,“我雕了一支簪子给你,算是回你上次那对玉镯。是子午簪,拿来给你瞧瞧,好不好?”

不等他回答,她很快像蝴蝶一样从他的怀里溜走,丝绸制成的裙裾在门槛上滑过。

宝月回头朝他笑了笑,然后轻轻掩上了门。

“苏公公,你主子爷方才的话,你也听见了,”宝月向前走了两步,便示意苏培盛跟上来,她微微一笑,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把那群道士关起来,一个一个叫他们吃自己炼的丹药。每日多吃几丸,吃够一年的量,还活着,就放回去,不肯吃的,就都杀了。”

她的话轻飘飘地,分明是炎炎夏日,苏培盛却满身寒凉,再看这位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怎么看怎么像女罗刹,他可是见过这段时间四爷如何对那些人礼遇有加的。

九洲清晏的正殿中——

“你以为她为什么吩咐你去办?”她是皇后,身边又不是无人可用了,何必吩咐一个御前太监?

四爷扫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的苏培盛一眼,满眼都是笑意。再乖巧的猫也有亮爪子的时候,可他想象着她那样娇小的一个,也要在自己身前遮风挡雨,保护自己,就觉得心中柔软地像春水一样。

“就按你们主子娘娘的意思办吧。”

或许有些不合时宜,但苏培盛居然很想感叹一句。

可真是此唱彼和,天造地设的一对。

南风拂过堤边的垂柳,木兰花开又谢,百年以后,人终将湮于尘土,而青史永久传唱,昭阳明月万载高悬。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第97章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康熙驾崩的那一夜,是千载难逢的大雪。

所有的污垢和黑暗被埋藏在厚厚的积雪之下,胤禛在群狼环伺的局面下,无可争议地成为了新君。隆科多以雷霆之疾领兵封锁九门,他坐在空荡的金殿里也仿佛能听见京城内重重大门阖上的声音,枝头琼脂一样的雪细细簌簌地落下,唱和成一片诗意的宁静。

这座高而广的金殿里充满着他们兄弟从前的影子,脚底熟悉的金玉砖石,能清晰地照见他眼中的平静。辗转反侧地惦记了十几年的东西,真正得到的时候,仿佛也并没有想象的那样欣喜若狂。

外面等候着的是他的兄弟们,是和他一同在虎口夺食的恶狼,是他殚精竭虑要对付的对手,如今尘埃落地,他们之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几颗绊脚的,俯首可拾的顽石,即便里面还有一个是他的亲弟弟。

三日后的大殓也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里,怒号的北风仿佛也在为这位英明帝王悲泣。近支的宗室与公主后妃们齐聚在丹陛之上,熙熙攘攘占据了整个大殿,其中不乏有年轻的公主和小皇子们,他们也许还不知道死亡的意义,就先直面了死亡冰冷的面貌。

“万岁,太后娘娘——无法来领着内外命妇举行主持仪式了。”

苏培盛悄悄快步上来奏报,他眼中不禁闪过一丝忧愁。太后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却也不站到皇帝这一边,在爱新觉罗自家的宗室面前都不肯给皇帝一点面子,岂不是叫八爷等一干本就不服的人看笑话?

皇帝的眉毛都不动弹一下,他在祭坛里倒过第一道酒,平静自如地吩咐,“太后追思先帝,伤心不已,以至于无法起身,今日丧仪便且权请先帝太妃中位分最高者代行主持。”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些面有异色、暗自忖度的兄弟们,主动屈尊朝先帝的佟佳贵妃行了一个小辈的礼。

佟佳贵太妃眼中飞快地闪过喜悦,她虽然地位最高,却没有孩子,佟佳一门从前又站错了位置,若新君不计前嫌,主动向她示好,又何愁不能弃暗投明,保住满门富贵?她避开这一礼,说过几句谦辞,便向前两步,驾轻就熟地开始带着命妇们行礼。

皇帝目光还没来得及挪开,就猝然不防地瞧见了原本被佟佳贵太妃挡在身后的那一个身影。

一张洗净铅华,蹙眉啼泪的脸。她眼睫边挂着露水,带着雾气的怔忡眼神对上了皇帝深渊一般的目光。她很快惊慌地垂下眉目,狂啸的北风吹动素白的衣裙,稍显瘦弱的身躯在风中轻轻地颤。她是在害怕吗?还是觉得冷?

他蹙起眉,身上雪色的狐裘忽然在他的脖颈间带起一阵阵的痒意,晚妆初了明肌雪,素衣拥雪裘,正如冰雪落白梅,当是恰如其分。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里,月落又起,冬去春回,喧嚣又重归于寂静。

不过几个呼吸后,耳边繁杂的哭声又起,他挪开了目光。后宫中有一套森严的祖宗制度,大行皇帝丧仪这样的隆重场合,自然是佟佳贵太妃和和除却太后以外的其余三妃站在前列,跟在她身后的,是其余的妃位娘娘,再后头的,便是嫔位。先帝内宠众多,可能做到妃位的,一双手也数的过来。

他面无表情地低头,又倒过两盏酒,只垂眼一心注视着先帝的棺椁。

殿中渐渐响起抽泣,悲伤的氛围弥漫开来,于是又变成了众人的哀嚎。接近晌午,带着寒意的冬阳悬在高天之上,今日的仪式才迟迟举行完毕,宝月从蒲团上艰难地抬起双腿,为大行皇帝举哀是不能带贴身的侍女进来的,她从冰凉刺骨的玉阶上借力,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再看平日里那些光鲜亮丽的妃嫔们,无一不是带着几分狼狈,眼圈旁也是相似的胭红。也许平日里分到各自身上的恩情寡薄,可先帝到底也是众人终身的倚靠,天子一朝驾崩,紫禁城也换了新的主人,她们这些点缀宫廷的光润珍珠也在一夕之间化作了鱼目。有子嗣的还好,若连子嗣也没有,要去哪里寻得一个依靠?

“额娘!”

一个小玉团子挣开原本牵着她的那一双手,跌跌撞撞地从一旁的队列中向她奔来,宝月麻木的双腿被这孩子一撞,险些一下仰倒在地上。她弯腰揽住这个冒冒失失的孩子,亲了亲她额间那一点绯红,“乖昭昭,是不是累了?额娘这就带你回去歇息。”

原本牵着昭昭的半大少年也跟在她身后跑来,见宝月牵着昭昭,他才松了口气,低头尴尬地朝宝月一礼,“和母妃,我方才没看住十一妹妹,真是对不住。”

“无妨的,多谢十六阿哥照看,”宝月轻轻摇头,朝一旁往这看来的密妃点头致意,“我改日再去长春宫谢过密嫔姐姐。”

密妃王氏与她同日受封,年纪稍大她一些,她们出自同乡,故而平日里常有往来。昭昭年幼,公主皇子们却得与后妃分列,密妃膝下有十五和十六两个孩子,故而宝月便托了密妃照看昭昭几分。

说过两句话后,十六很快折返回去,同十五一同扶着他们的额娘离开,宝月叹了口气,牵起昭昭的手,一步步慢慢朝殿外挪去,不知怎么,总觉得有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身上。她一时只觉得如芒刺背,忍着腿上的痛意快走两步,却忽然被人拦住。

一个慈眉善目的太监到她面前一礼,仿佛是新皇的身边人,“娘娘,皇上担心妃母们体弱,雪天又路滑,特赐了步辇下来,娘娘且随奴才走罢。”

皇上?宝月有些恍然,那个长眠在棺椁里的已是先帝了。她想起方才那道如渊的目光,实在很难想象那样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孔下竟是一个这样细心周全的人,顾及自己的妻妾也就罢了,还有心照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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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这些先帝太妃的死活。

“额娘,昭昭要坐步辇!”昭昭扯了扯她的衣袖,不明白额娘为什么忽然呆住了。

“万岁仁孝,妾等叩谢天恩。”昭昭的话叫她从恍惚里缓过神来,她忍着双腿的刺痛,朝丹陛上那一个身影遥遥一礼。她口称万岁,却分不清心中这种熟稔而又陌生的感觉,到底是哪一个万岁?

那金阶上的人仿佛并未看到殿门前的这一个动作,想来也是,她这才放下心中那若隐若现的一丝忧虑,大家穿着相似的素衣麻布,皇帝便如同那高悬的日月,圣光惠遍,如何能一一看清底下的芸芸众生。

宝月乘着御赐的步辇回到承乾宫里,大行皇帝宫中妃位娘娘不在少数,东西六宫装的很勉强,她虽然是承乾宫的主位,但偏殿后殿里少说也还有五六个贵人答应。里面甚至有比自己还要年轻的,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看着她们惊惶不安地行礼,她心中也不免闪过一丝茫然。

新帝的妃妾们迟早要搬进来的,自己或许还好,无非是迁往太妃们居住的宫中而已,可她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孩子又要怎么办呢?

“玛瑙,把那个红酸枝的箱子打开,里头是万、先帝赏赐的东西,给她们分一分罢。”她摸摸昭昭不知忧愁的脸蛋,轻轻叹了口气。

月上中天,养心殿依旧灯火通明,苏培盛端着一盏浓茶往殿内而去,恰巧撞上出来的张起麟。张起麟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纠结惊异和不可置信的神色,恍恍惚惚地差点撞上苏培盛手中那盏热茶。

“张公公,烦请您看着些路。”苏培盛咬牙切齿。

张起麟眼神都没递来一个,拱拱手就神游天外地一溜烟跑了。

“先帝山陵事毕后,叫宗人府上折拟旨,朕幼蒙孝懿皇后抚育,贵妃为孝懿皇后亲妹,应封为皇贵妃,”皇帝接过茶轻啜一口,他的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奏疏上,仿佛心无旁骛,“另,奉太后旨意,和妃奉事先帝,最为谨慎,应晋为贵妃。”

皇太后甚至至今不曾见过皇帝一面,何来的旨意?之前还叫自己送人家上步辇,自己可是御前第一等的太监啊,苏培盛险些一错手摔了茶盏,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呜呼哀哉!他的圣明天子!

于是他遵旨,带着同样不可置信地神色退出去了。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宝月坐在床边,轻声为趴在枕头上的昭昭念诗,“这句诗呢,是说一位夫君不循古道,心性不定,令无辜的妻子伤心,他却全然不顾。”

《诗经》也是经书,原本公主们是不必读的,可有一回昭昭去找十六阿哥玩,见他在读书,回来便缠着她,说什么也要一块去上学。读书可以明智,可公主怎么能去御书房?先帝有那么多孩子,他是不会为了昭昭而破例的。宝月无法,只能自己来教昭昭读书。

“什么是古道?”昭昭撑着下巴。

“也许是礼法、宗制和道德?”她有些犹豫。

这三个词对孩子来说显然还是太深奥了,昭昭带着困意点头,“那什么是礼法、宗制、道德?”

“就是好的东西,君王可以用他们帮助人们各得其所地生活。”宝月吹灭蜡烛,拿下昭昭那一双撑着下巴的手,把它放进厚厚的被褥里。“好啦,明天再说,额娘的乖昭昭该睡觉了。”

“那四哥给我们步辇坐,他也是君王,是不是就是有这些好东西?”昭昭只在暗夜里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问道。

室内一片悄然无声,宝月没有回答。

过了很久,直到被褥里传来了昭昭浅浅的鼾声,宝月的声音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轻轻响起。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他是个好人。”

第98章

大雪还在落,皇帝换了黑色的大麾,跪在灵前的背影显得愈发深沉渊默。宝月的目光很快垂下,并没有发现前方的天子不知何时,明目张胆地回头遥遥望来意味不明的一眼。殿中四周点上了火盆,她的身边也有一个,虽然身后大开的门将呼啸的寒风不遗余力地带了进来,但好歹也能汲取到一些微弱的热意。

这日回去后,那个带她去乘坐轿辇的公公带着一卷皇帝的旨意驾临了承乾宫。她怔怔接旨,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苏培盛便打开了他带来的两箱珍宝。

绸缎、金银,无非都是内务府准备的惯常赏赐,特别的是那一个小小的织锦盒子里,放着一对熠熠生辉的明珠,照得满室亮堂。她的神情凝滞一瞬,便豁然抬头,直直地往苏培盛平静的面孔上看去,只见他神色一派安然,目光却不自觉地移开了。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明珠、也叫宝珠,这难道是一种偶然吗?

“……拜谢万岁隆恩。”

她谢恩,声音轻轻的,平静而又柔和,仿佛不过是收到了寻常的东西。

苏培盛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便离开了,宝月置若罔闻,她盯着那两箱东西,慢慢伸手打开了那个锦盒。

那是一对完美无瑕,光滑可鉴的珠子,宝月依次拿起,两颗都细细看过,却并没有出现她想要看到的,这一对价值连城的小东西上头并没有内务府造办处的烙印。它们忽然变得无比烫手,仿佛一道深渊一般的目光,沉重地落在她的腿上,却仍然穿过素面的厚重冬装,在她的皮肤上留下难以忽视的温度。

她的心高高悬起,那是一种渺小生物面对巨兽本能的慌张,是凡人看到巨大的太阳接近眼前的惶恐。她抖着手拾起那对明珠,用力地将锦盒盖上。

旨意上说,仰承皇太后慈谕,那么无论如何她都得去慈宁宫谢恩问安。但非常之尴尬的是,太后并不愿意搬到先朝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去,仍然在永和宫里不挪窝,显然是在和新帝别苗头。她被新帝晋封,却说是太后旨意,真能被太后传召接见吗。

无论如何,宝月第二日仍然出现在了永和宫之外。

“娘娘这几日身子不爽,只怕不能见您了。”周嬷嬷欠身,抱歉地朝她笑笑。

宝月抿了抿唇,她并不想搅入这对高高在上的母子间的纷争里,哪一个她都开罪不起。她在雪中跪下,正欲在殿外磕头行礼,也算周全了礼数,这时身后忽然由远及近地传来了清亮的击鞭声,是皇帝御驾到了。

皇帝从御辇中下来,他与她擦身而过,带起一阵馥郁的沉水香气,目光只点水一般地在她头顶的空气中停留一瞬。一个皇帝要做什么的时候,即便面对他的是太后,也不能拒绝,永和宫的大门很快为他们而敞开,宝月就这样轻易地被带了进去。

“还以为皇帝口中的太后是孝懿皇后呢,怎么还要来拜会我?”

太后身着一身素衣,冷冷地打量着皇帝,宝月也曾与从前的德妃娘娘有过不多不少的交集,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只是她虽然是质问的口气,却避开了皇帝的目光,无端显出几分色厉内荏来,宝月默不作声地行礼,只愿太后就当没她这个人。

“皇额娘何出此言。”皇帝托着茶盏,仿佛他才是殿中的主人。

“我可不记得我下过什么册封的旨意,若我的谕旨这样有用,怎会连永和宫都出不去。”太后连在座的宝月也不顾,便与皇帝撕破了脸皮,“先帝尸骨未寒,你就这样对待父母兄弟,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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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羞愧吗!”

“儿臣愚笨,不是皇额娘不愿见朕吗?若非赖此事,儿臣如何进得来永和宫的门?”皇帝带着淡淡的疑惑反问。

说的倒像是真的似的,宝月低着头。

太后一时被这黑白颠倒的话堵的哑口无言,她恨声道,“你不必再说什么虚情假意的话,要我在天下人面前给你做面子,你就叫十四来见我!”

宝月大惊失色,事关这对天家母子的机密,这些话可不是她该听的了,太后难道还真忘了这儿有个外人么!她往周嬷嬷那儿看去一眼,果然也见她神色犹豫地瞧着自己。

“这恐怕不行,”皇帝轻瞥了周嬷嬷一眼,正欲上前提醒太后的周嬷嬷便被慑在原地,“十四弟如今留在景山为汗阿玛尽孝守灵。”

“你!他是你的亲弟弟啊!你是一点脸面体统也不顾了,”太后目眦欲裂,“和太妃还在这儿看着呢!”

她并非真忽视了这么大一个宝月坐在这儿,不过是以为有个人在,皇帝还会做做仁孝忠义的假样子。

“朕险些忘了,”皇帝这才望来轻飘飘地一眼,“请和娘娘先行。”

和娘娘又是什么称呼,这三个字莫名在他口中显出几分含混不清的暧昧来。宝月却如蒙大赦,等不及周嬷嬷来扶她,便立刻从凳子上起来冲了出去,一路疾行到殿外,才觉得自己终于喘过来一口气。

看着那一团白影飞快地窜了出去,皇帝兴味地一挑眉,真像只兔子。

“儿臣听闻皇额娘近来茶饭不思,体弱难行,才不愿迁宫,须知十四还在景山呢。”他放下茶盏,撂下这话便起身走了。

这是拿十四的性命来威胁她的意思了,太后颓然坐下,趴在桌上默默垂泪。

“娘娘,这伞还未撑开呢!”玛瑙不明所以,怎么这样急切,活像永和宫里有什么恶鬼在后头追似的。

宝月不语,拉着正拿着伞在殿外等她的玛瑙闷头就走,皇帝难道不知道宫里向主子谢恩的成例?有什么话他们私下里说不得,要在自己面前说,知道太多的皇家秘辛能是什么好事。

那后头没有恶鬼,却有在宝月眼中比恶鬼还要可怕的养心殿苏公公追了上来。

“娘娘,万岁爷说娘娘体弱,请娘娘乘步辇回去。”

他笑眯眯地,宝月顺着他的目光向后看去,宫道上空空荡荡,也无宫人来往,只有金色的御驾孤零零地停在后头。玛瑙霎时惊慌不已,这还有别的步辇么,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多谢万岁好意,妾不过先帝宫中一微末妇人,实难消受万岁大恩。”宝月垂下眼睛,握住身边玛瑙的手。

“这……”

苏培盛见宝月不配合,脸上也露出一丝为难。可他总不能上手栏她,宝月无视他的神情和无处安放的双手,转身便走。

那日过后,养心殿再没有什么异动,外面的世界在这位新帝的操控下日新月异地变换着,渐渐地,宝月也放下心来。皇帝富有四海,什么样的美人是他得不到的,宫中遍传这位新帝在潜邸就有如何手段,如今依旧是勤于政事,日夜不殆,过去这么久了,想必也不再记得她这个人了。

只是出于谨慎,宝月依旧不敢出门,即便是阳春三月,她也只透过窗口瞧了瞧新发芽的嫩柳,她应当习惯这样的生活,这也许是她今后几十年的常态。

先帝的嫔妃们还盘踞在东西六宫到底不像样子,没过多久,皇帝便宣了旨意,许有太妃中育有成年子女的跟随子女迁居。宜太妃荣太妃等都出了宫,连密太嫔也在一日与她告别——皇帝特许十四岁的十五阿哥开府赡养额娘。

宝月既觉得孤独,又忽然觉得有了指望,夜里她抱着昭昭讲故事,不禁开始想,将来若昭昭嫁人,她便可以住到公主府去了。

她宫中的贵人答应们三三两两地被迁去了太妃宫里,她等了几日,却只等来皇帝奉养太后与太妃们在畅春园颐养天年的旨意,连带着先帝膝下未成年的子女,也会一块在畅春园教养。

太后的凤辇毫不迟滞地从宫中起驾,全无当初不愿搬出永和宫的执拗,宝月不禁有些疑惑,她那日走的早,太后与皇帝后来又和好了?

无论如何,她松了口气,住到宫外去是她求之不得的事情,畅春园与宫内遥遥相距,一个在郊外,一个在京城正中,何况畅春园地广,即便皇帝偶尔来同太后请安,也绝不会轻易同她碰到。

接二连三地喜事叫她的心也终于尘埃落地,这几个月以来,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日便要启程,宝月和玛瑙收拾好东西,昭昭依旧托付给了十六,玛瑙也同其他的宫人乘坐另一驾马车,宝月独自一人跟随引路的太监走近一架朱轮马车,正要掀起车帘,却忽然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沉水香气。!宝月回头,那太监却早已了无踪迹,见她迟迟没有动作,面前那道锦绣织就的车帘从里缓缓打开了。

“这儿人来人往,娘娘还不进来?”

那双清冽的凤眼就在她的眼前,他们的吐息交织,她在他的眼中看见了仰头的自己,近得甚至能听见皇帝清晰的呼吸声。

尚来不及后退,宝月就被捏住手腕一把拉进车里,她跌坐在他身前,厚重的沉水香终于不留一丝缝隙地将她包裹在其中,皇帝的黑色衣袍与她浅水色的裙摆交叠在一起,她低头盯着那两块交缠的黑白,上头用金线绣出的龙纹仿佛在水色的湖中翻腾,周身轻轻地开始颤抖。

皇帝眼中泛起一点浅浅的笑意,正要伸出另一只手去安抚她,宝月却骤然抬起头来。她奋力试图将手腕从他的手掌中挣开,脸颊涨成一片霞色,眼中也带着金波粼粼的水光。

“万岁此举,是人君所为吗!”

他们视线交错,空气也忽然变得粘滞起来,地上厚厚地一层羊毛地毯都变得扎人,宝月连忙侧脸避开,却仍能感觉到那道令人心慌不已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皇帝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眼中带着睥睨,“礼制、宗法,那些东西可不是用来禁锢君王的。”

这、这是能堂而皇之说出来的话吗。见他如此无所顾忌,宝月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对以何言,面上也渐渐褪去了颜色。

在她愣神之际,他的指尖已经落在了她的耳侧,也许是马车内气温高些,他手上薄薄的笔茧带着一点温热的暖意,可落在她的脸颊上,却如同焰火灼烧一般,烫的她耳根又重新染上旖旎的红晕。

“即便娘娘往后能跟十一妹妹到公主府去,”他捧起她的脸轻轻一叹,仿佛真是在为她发愁,一双浓墨重彩的剑眉也蹙起,“塞外的沙子,可是会吃人的,娘娘如此体弱,叫朕怎能放心呢?”

他不但知道自己一心想着跟昭昭出宫去,甚至还拿昭昭来威胁自己,又或者说这些容情的旨意,正是他有意为之,好叫她放心下来,轻信地坐上这驾马车。宝月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些日子她心中所想竟被他全然洞悉,天日昭昭,光却是冷的,照得人无所遁形。他对人心玩弄于股掌的轻易,是比帝王威势更叫人害怕的东西。

“……万岁就是直发明旨,妾又能说什么呢。”沉默良久,她眼中的水光终于化作透光的珍珠一颗一颗地落下。

“众星拱卫北宸,万民依赖天子,先帝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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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娘娘而去,娘娘还有谁可以依靠呢?”他语气中带着淡淡的逼迫,轻柔地拂去她眼角的泪水,眼中却带着堪称残忍的笑意。

她颓然阖眼,湿润的眼睫颤动起来,瓷玉般的皮肤紧紧贴上了他的掌心,如他所愿地说出了那句话。

“妾唯有仰赖万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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