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青黛和拓跋陵修怅然若失的杵在原地,盯着那雪地上的痕迹恋恋不舍的看了又看,直看得豆蔻都不耐烦了,“小姐……”
阮青黛从阳春面没有了的阴影中清醒过来,偏头看向身边的拓跋陵修,“凌公子,不如今日我便请你去风烟醉吃阳春面吧?”
豆蔻差点没惊掉下巴,去风烟醉吃……吃阳春面?!
阮青黛很诚恳的想,虽然不知道风烟醉卖不卖阳春面,不过她可以让厨子现做两碗出来。
风烟醉?
拓跋陵修的面色突然变得有些复杂起来,但下一刻却还是笑道,“不必了,风烟醉那个地方……还是少去为妙。”
子显曾说过,风烟醉背后的势力很有可能便是危楼……
想到今日还要赴更重要的约,拓跋陵修转向阮青黛,眸色微黯,“言姑娘,今日在下还要去探望一位挚友,便先告辞了。”
在拓跋陵修的目送下离开,阮青黛有些狐疑的自言自语,“挚友?往年怎么没听他提起过……”
豆蔻虽然从小就待在荣国侯府,但身为生门中人,偶尔也会回去交些任务,知道不少宫里的事态发展,见阮青黛不明所以,便主动凑上去为她解惑,“听说这北燕来的陵公子和太子关系很亲近,大概是太子吧。”
“……”阮青黛微微一怔,“晏闻昭?”
除夕之夜,晏闻昭虽被废了太子之位,但毕竟还是太子。照理说,宫中的年宴他定是要去和皇室宗亲一起守岁,拓跋陵修一个质子……去哪里探望他?
似乎明白了阮青黛在想些什么,豆蔻叹了口气,小脸上多了些怜悯,“今年可不比从前,太子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高高在上的储君,况且这废太子才过没几天,皇帝压根就不想看见他,所以太子并没有进宫,应该还待在那临时的府邸里吧。”
阮青黛脚步顿了顿,下意识的抿唇,心里也不知为何,便突然掠过一丝异样。
连宫中年宴也不准他去,晋帝对晏闻昭竟然已经……厌弃至此了吗?
这念头一冒出来,阮青黛自己也愣了愣,下一刻便觉得有些讽刺。
晋帝对晏闻昭的态度演变到现在,其中种种关节,她难道不是最清楚的那一个吗?
蟠木根柢,轮囷离奇,却能为万乘器。
弯曲的树木盘根错节,古怪离奇,却能变成天子的名贵器物。所以自古以来,朝堂权术便是天子把玩之物。
只有深谙权术斗争,方能有一线存活。
——出自《小人得“智”》
平宣二十一年四月,晋帝寿诞时东宫呈送的寿礼被动了手脚,当众出丑。
平宣二十一年六月,黄河水患,钦天监夜观天象,向皇上暗中禀告了“彗星袭月”之症结出在东宫。
平宣二十二年三月,晋帝执意要微服私巡下江南,体察民情。太子携众言官进谏无果。
平宣二十二年四月,晋帝于杭州“偶遇”与故皇后容貌极为相似的名伎冯萋萋,龙心甚悦,要封之为妃。太子带领诸随行朝臣于门外连跪三天三夜,恳请晋帝收回旨意。晋帝无可奈何,封妃之事就此作罢。
平宣二十三年十月,东宫掌事宫女一纸御状告发太子,称其于东宫随意杖杀宫人,晋帝震怒,幽禁太子于东宫。
平宣二十三年十二月,太子于幽禁期间擅闯御前,重伤禁卫军。晋帝废其太子之位,降为太子。
恰逢走至街口,一阵冷风自巷中呼啸而来,直让阮青黛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大氅。
无暇始终默不作声的跟在她身后,而豆蔻则是贴心的为她拢了拢衣领,一边自顾自的朝前走一边小声感慨,“说起来,奴婢倒是挺心疼太子……”
“……”
“比起渊王那表里不一的小人,太子虽然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就贵为储君,但内里可是没有一点皇族的骄矜。性情既耿直又坦荡,文韬武略也都是皇子中最拔尖的……”说着说着,豆蔻微微红了脸,但接着却又是悻悻的垂下了头,“只可惜过刚易折……竟然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
阮青黛垂着头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身后却蓦地响起一匕首出鞘的响声。
她一惊,连忙回身去看,却见无暇竟是瞬间将那泛着冷光的匕首横在了豆蔻的脖颈边,一双眸子晦暗不明,嗓音如这寒夜一般冰凉,“你在质疑楼主。”
豆蔻被颈边那明晃晃的一抹锋芒吓得大气不敢出,直到听见了无暇的那句话,才恍然惊觉自己说错了什么……
太子的下场,可不正是楼主和渊王联手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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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
自己同情太子,岂不就是……
生了背叛之心?!
豆蔻额上登时沁出些冷汗,“门主……”
待在阮青黛身边这么些年,自己都差点忘了,无暇不仅仅是无暇,她还有死门的代号十一,是危楼死门门主。
无暇面上没有丝毫温度,“说话这般没有顾忌,如何能做生门之人?”
阮青黛只惊讶了那么一瞬,便反应过来,摇了摇头示意无暇收手,“都别提了……好好的过个除夕。”
无暇又冷冷的扫了豆蔻一眼,利落的将匕首收回衣袖内。
豆蔻腿有些软,却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安安静静的跟在阮青黛身后闭上了自己那张臭嘴。
不多时,三人已经走到了风烟醉的后门口。阮青黛和无暇照例戴上了半边面具,而为了防止节外生枝,豆蔻也系了条面纱。
莫云祁早就知道阮青黛会过来,因此已经在风烟醉里备好一切候着了。
然而往日最喜欢热闹的阮青黛今夜却有些不一样……
莫云祁不断的瞥向上座,先是扫了眼无暇,见她并未看向自己,便又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
通明的灯火中,楼主身着碧色暗花褶缎裙,素面清绝,往日里那双桃花眼恹恹的垂下,直盯着手里的酒杯发愣,随云髻上簪着的那支步摇,在灯下熠熠生辉。
……楼主定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否则怎么会对着一桌她最爱吃的甜食不动声色!
莫云祁有些忧心。
阮青黛的确是在走神,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豆蔻说得那些话,此刻她竟是突然想起了三年前第一次见晏闻昭时的场景。
彼时,她在风烟醉二楼雅间的窗口,而晏闻昭一身戎装,在百姓的欢呼声中,领兵自楼下策马而过。
她没有看清这位东宫太子的样貌,但却始终忘不了那个在马上颀长挺拔的身姿。
那是阮青黛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皇室天生的气度和威仪……
豆蔻方才说得那些话,其实句句都是实情。
但很多时候……
不工于心计、不屑耍手段之人,却很难稳处于高位。
她曾在书里写道,善恶有名,智者不拘。
她便是那不受善恶限制的小人,但晏闻昭却是君子。君子坦荡荡,小人暗器藏……
胜败早已有定数。
“楼主……”豆蔻也察觉到了阮青黛的走神,轻轻的唤了一声,“你没事吧?”
她有种莫名的预感,楼主似乎还在想她刚刚在街上随口说的那些话……
阮青黛怔怔的回过神,这才发现台上助兴的歌舞曲乐已经换下了一拨,想了想,她放下酒杯,“我……想出去转转……”
“那奴婢陪楼主出去?”豆蔻伸手便要拂阮青黛。
“不必……”阮青黛看向身边的无暇,“无暇跟着我就可以了。”
豆蔻一愣。
楼主这是……真的开始疏远她了吗?
===
事实上,豆蔻真的想多了。
阮青黛之所以只带上无暇,那是因为她临时起意,突然想去一个地方。无暇可以用轻功带她飞,但若是再多一个豆蔻,怕是不太方便。
无暇一身黑衣,而阮青黛又裹着一件暗色大氅,两人跃至京城上空,像是翅膀张开的蝙蝠,速度快得只能在夜色中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魅影。
寒风从耳畔哗哗的刮,细碎的雪花也自颊边擦过,阮青黛被提着腰腾空而起,连忙伸手死死抱紧了无暇,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撒了手。
然而,无暇毕竟是专业的。
提着自家楼主就和提着大白菜一样轻松。不过她也没提过大白菜,只提过人头。
那么……提着楼主就和提着颗人头一样轻松。
……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阮青黛的后颈莫名又多了丝凉意。
“楼主,到了。”不一会儿,头顶便传来无暇硬邦邦、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
阮青黛睁开一只眼,见她们竟落在一处宅院的房顶上,连忙又抓紧了身边的无暇。
她没有武功傍身,若是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
无暇率先选好了一处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伏下了身,阮青黛有样学样也凑过去俯下身,低声问道,“这里……就是太子的临时府邸?”
晏闻昭被废太子之位后,东宫自然是住不得了,原本圣旨是即日让其迁往并州,而现在因为正月里的大婚,并州也去不得,便只好住在了这京中最偏僻的府邸里,待完婚后再离开。
阮青黛尽量忽视自己正趴在屋顶上的事实,垂眼向下看去……
夜色越发浓重,月光暗淡。
借着那院中悬挂着的几盏并不明亮的宫灯,阮青黛只能看清这一处院落里的景致。
院中是一地的雪白,在夜里显得有些刺眼,而雪地上散落着些被压垮的枯枝,竟也无人打扫。
主屋的房门仅仅是瞧上一眼,便能分辨出那是有多久不曾住过人,并且阮青黛敢肯定,那屋子里绝对绝对绝对没有炭火没有燎炉……
啊……
一想到娇滴滴的颜妩再过几日便要嫁到这里,或许还要在那屋子里洞房花烛夜,阮青黛都忍不住有些心疼了。
视线一转,落在了不远处被阴影覆盖的一角,这才发现那里竟有一石桌,桌上是最普通的酒壶和两只酒杯,而桌边……
却只剩下一个人。
晏闻昭一身玄色窄袖蟒袍,长发未冠未簪,背对着阮青黛的方向朝南而坐,依旧只给了她一个颀长而挺拔的背影,却不似初见那般意气风发。
他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许久才有了动作,却是拎起右手边的酒壶,又开始自斟自饮起来,看上去似是形单影只借酒消愁,可怜得紧。
但阮青黛却觉得,晏闻昭的一举一动和从前贵为太子时并无二致,依旧是君临天下的凛然气势,隐隐还透着些京城中不多见的疏朗。
阮青黛看得有些愣神。
突然就想起了以前曾看过的那几句诗。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尽倾江海里,赠饮……
天下人。
“殿下。”院门外,突然走进一年轻的将士。
晏闻昭放下手中的酒杯,抬了抬眼,嗓音沉沉,因饮酒的缘故却微微有些低哑,“送走了?”
“是,陵公子似乎醉了,属下已经派人送他回府了。”
豆蔻说得没错,拓跋陵所说的挚友果然是晏闻昭。
阮青黛枕着的手臂有些酸,稍稍动了动。
而这一动,却是让她眼下骤然划过一丝亮色……
左手中指上的玉戒。
也不知这玉戒除了玉石还掺了些什么,此刻在夜色中竟然还微微亮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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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荧光棒似的。
阮青黛眼皮跳了跳,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生怕院中人会察觉到这一星半点儿的光亮,连忙摘下了那湖蓝玉戒,塞进衣袖里。
“殿下,再过些天……新王妃便要入府了,这府里的布置……”将士转头向四周看了看,面上浮起一丝不平,咬牙道,“内务府的人果真是有眼力见。”
虽被废了太子之位,但殿下如今毕竟还是个王爷,王爷大婚,一切礼仪筹备竟是如此草率无章。
不过最让他不平的却不是这些,而是新王妃的身份。直到今日看了合婚庚帖,他们才知道新王妃根本不是荣国侯府的嫡女颜妩,而是一个从不受重视的庶女阮青黛!
王爷竟然要娶一位庶女为正妃……这简直就是羞辱。
荣国侯府竟不顾惹怒皇上的可能,也要以庶换嫡。
偏偏太后和皇上的旨意里又的确没有提及嫡庶,这才让荣国侯如此轻易钻了空子。
皇上对殿下的事已然不愿过问,就算觉得此事伤及皇家颜面,却也找不出荣国侯府的错处。而宫中的端妃娘娘又说不上话,殿下竟是不得不吃这个哑巴亏。实在是……欺人太甚……
也不知殿下心里要如何难受……
“呵——”
一声低低的笑。
阮青黛正在调整姿势的动作一顿,敏锐的从那笑声里听出了几分醉意。
“父皇有令,一切从简。他们又能如何筹备?”
晏闻昭垂眼,眸色终于掠过一抹晦暗,唇畔勾出些苦涩的弧度,让那原本冷硬的轮廓柔和了不少,但也显得寥寥。
那将士反驳道,“哪里是单单因为陛下的圣旨,分明是那些奴才想要借着打压殿下您去巴结渊王!”
闻言,晏闻昭不由蹙了蹙眉。
“渊王有什么能耐……还不是靠着那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危楼?!也不知危楼楼主是如何想的,竟然助纣为虐……可见她与那渊王定是一丘之貉,铁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了。”
晏闻昭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你先退下。”
“殿下……”
“退下。”
那将士有些不放心了退了出去,将情绪似乎有些不对的自家殿下一个人留在了院中。
晏闻昭缓缓起身,眸中的醉意更甚。
渊王,棠珩,危楼,阮青黛……
阮青黛是他从曾经拔除的眼线口中费了好大劲才撬出来的名字。危楼等级森严,被派到各府的眼线都是最底层的小喽啰,除了“阮青黛”这个名字,他们便再不知道有关楼主身份的更多消息了。
破天荒的,晏闻昭俊朗的眉眼间不再是一片乾坤朗朗,而掠过一丝难掩的憎恶。
并非恨意,而是单纯的憎恶……
憎恶那些阴险歹毒的手段,憎恶那些玩弄权术的把戏,更憎恶这兄弟阋墙的夺嫡纷争。
纱帐被掀开束起,明亮的月色透过半开的窗照进来。晏闻昭和衣在床边坐下,长发披散,眉宇间残存着一丝惺忪倦意。
“她照料了你大半夜,刚刚才去休息。”
晏闻昭倾身凑近,无比自然地伸手,揽过阮青黛的后颈,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她的前额。
二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呼吸交缠间,阮青黛倏然僵住。
片刻后,晏闻昭退开些许,低声喃喃,“还好,烧热退了??”
“??”
察觉到阮青黛的僵硬,晏闻昭顿了顿,突然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
他方才竟一时恍惚,忘了二人此时此刻的关系。还以为是在前世,是在九宸殿里,以为面前的阮青黛是那个与他早已有过肌肤之亲的阮青黛??
晏闻昭缓缓松手,眉梢一低,便做出歉疚自责的表情,口吻也真诚地挑不出毛病。
“一时忘形,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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