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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妻难撩 红笺小笔 63248 字 9个月前

秦陌只闷了一声,咬紧了牙根,受下这场冒犯应有的报应。

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自那夜过?后,两人的关?系掉入了另一个微妙的冰点?。

秦陌没有同任何人说他?的伤来自何处,便是长公主严声质问,他?也只道是意外。

兰殊每天都会来给他?敷药,两人只字不提那夜发生的事,也没有任何额外的交谈。

直到有一天,秦陌在巡防营收到了御书房的急召,传旨的刘公公愁容满面,只道边关?突然来了急报。

秦陌奉旨入宫,傍晚从皇城出来,拉着?马缰犹豫了片刻,调转马头,朝着?公孙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个点?,正好逢兰殊放学。

院外传来了一阵勒马长嘶之声,公孙霖捧着?几本珍本,正盈盈站在思邈堂门口,同下人交代事情,扭头看见秦陌的身影,皱了会眉,恍然大悟道:“来接你家小姑娘的?”

秦陌低低嗯了声。

公孙霖扬手将下人遣去?,缓缓靠近他?身旁,轻声笑道:“打?算和好了?”

秦陌略有惊诧,还以为是兰殊同她说了什么,公孙霖盯着?他?看了会,却连连摇头叹息,只道:“别看那丫头平常话一句不少?,只要她不想说的,那是一句都套不出来。”

可?这世间?令人烦恼的,来来回?回?,也逃不脱一个情字。

秦陌的嘴也是个撬不开的蚌,公孙霖打?一开始就?没指望他?会说,只在领着?他?朝后院去?时,又路过?了那棵树,意味深长地?回?过?头,同他?道了句:“还记得我当初给你讲的自由鸟吗?”

秦陌的身影略有一顿。

公孙霖亦噙着?笑,顺着?他?停了下来。

半晌过?后。

秦陌循着?公孙霖的指示,独自迈上前头的竹廊。

走过?一片生意盎然的绿影,远远看见那蹲在花圃中细细浇水的纤细身影,脑海里,只剩下师姐一路絮絮叨叨过?来,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自由鸟之美?,便在于爱其所是,而非爱汝所愿。”

第067章第67章

公孙府后院的竹廊地处偏僻,人迹罕至,尽头?有一片荒芜的贫瘠土地,数十年来,丛草不生。

公孙老先生和师姐都不是注重园林景致的人,无心费神打理,秦陌幼时在公孙府读书的时候,这一处,一直就是个光秃秃的瘦黄模样。

如今故地重游,秦陌却发现它早已脱胎换骨,成了一片烂如云锦的绚丽颜色。

兰殊时常在业余向公孙霖请教学问,一日她与先生在后?院散步谈学,偶然间?发现了这一片土地。

公孙霖道它经年无人管理,土质已经僵硬,什么都种不活了。

兰殊上前探寻了许久,薄露笑?意道:“可我觉得它还有救。”

而这两年下来,经过她不懈松土翻壤,它在今年的春天?,开出了遍地的三色堇。

秦陌一步步迈进?,望着那?片花圃,犹如看到了她夜以继日的耐心。

她一直都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就?好像心里存着一份坚信,一切都将如约而至。

连同循着脚步声回头?,看到他出现的身?影,她的目光中,似如闪过了一瞬宿命的归属感。

兰殊垂下眼?眸,唇角浮出了一抹略有释然的笑?意,就?彷佛早有所料他会在今日开口同她说?话般,缓缓在花圃中起身?,提着花洒一靠近,便?听秦陌诚诚恳恳道了句“对不起”。

只听兰殊顿了顿,轻轻微笑?道:“我那?天?也不是故意伤你的。让世子爷吃苦头?了。”

秦陌凝着她唇角大度的笑?容,心口蓦然发沉,“是我欺负了你,怎能说?你让我吃苦头??”

兰殊笑?道:“这些天?我也想了许久,那?晚的事?,说?来还得怪我那?一句‘你又不会怎么样?’激了你。现在回想,如果世子爷真想怎么着,便?是十个我,也打不过你的。”

秦陌盯着她释怀的模样?,喉咙一时间?发紧,“你就?一点不生气?”

兰殊平声静气道:“其实你并没有真要怎么着的意思吧,一开始的初衷,大抵是想教我注意男女大防?切莫因为和?哪个男孩太熟稔,就?这般不设防。而我的确没注意好,说?来我也有错。”

她这一番话说?的如此圆润,还专门给他找好了台阶,给他的一切冒犯和?错误,赋予了合情合理的缘由。

她一直都是这般善解人意,秦陌知道自己只要同往常一样?,就?坡下驴,他们?俩之间?的龃龉,便?会如同往昔一般,就?此烟消云散。

少年沉吟了片刻,轻启唇缝,却没法再说?出一句认同她的话来。

秦陌凝着她的笑?容看。

他以前总觉得她很贴心,现在,却觉得她唇角那?一抹宽容的笑?意,异常刺眼?。

她对他,向来是什么都不计较的。

他以前觉得甚好,如今才后?知后?觉,不计较和?不在乎,其实没有一丝的区别。

兰殊不急不躁,静静等待着他的回声。

秦陌却又道了一句对不起,并没有就?着她给的台阶下去。

兰殊默了默,见他执拗,只好道:“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秦陌看着她摇晃着小脑袋,只觉得心口前所未有的难受,心痛到有些窒息,如尖刀搅过般,呼吸间?弥漫着一股沉痛的血气,面色一片苍白起来。

才发现,原来善解人意,有时也能剜心。

短促的沉吟,少年再开口,嗓子突然哑了起来,低声问道:“你心里,可是有了其他心仪的人?”

兰殊一愣,并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转念一想,凭她这些天?说?出的话,他会这么猜测,也并非毫无道理。

兰殊轻轻微笑?,摇了摇头?,“没有。但也不可能一直夹在你和?他之间?。”

两人须臾的沉默。

秦陌心口划过了一丝彻彻底底的苦笑?,望着她的脸颊,没有做任何?的辩驳。

这一刻,秦陌彻彻底底理解到了刘维那?夜说?的话。

她心里既没有他,他的任何?心意,说?出来,都只是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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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增烦恼罢了。

只有他什么都不说?,在她心里,他才是原来的他。

他们?才能,一直是朋友。

夕阳垂落,暮色渐合,一些被篱笆剪碎的风声,断断续续拂过了少年的衣袖口。

秦陌垂着眸,见她精心打理的花圃,土壤只湿了一半,伸手拿过她手上的花洒,俯下身?,帮她把另一半浇完。

少年人之间?的和?解,有时一个动作便?已足够。

兰殊见他出手帮她,随在了他身?旁,跟了两步。

秦陌很少干过这样?的活,兰殊见他难得的笨手笨脚,和?颜笑?了起来,提醒他注意可不要踩着了她的花。

话音甫落,他俩一前一后?,刚好路过了埂间?一条润土的洼渠。

田埂上高下低,秦陌大步流星迈了下去,兰殊提起裙角,身?影微一摇晃,眼?下便?出现了一只结实的手掌。

秦陌回过首来,朝她伸出了掺扶的手。

兰殊抬起双眸,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将手放到了他掌心上。

只见少年没有立即牵她下去,仰头?落在她面上的眸光专注,沉吟了片刻,嗓音略有干涩:“我记得你之前说?自己喜欢过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自认识她以来,好像都是她在听他诉衷肠,他却从来没有关心过她的过往。

他一直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真的想要什么。

就?像他以为她会一直在他身?边,可她心里想的却是离开。

就?像她当初骗他说?她会是最贤惠的妻子,他却信以为真。

暮色四合,一轮红日已经顺着天?地的交界处缓缓下沉。

落日余晖从秦陌相对的方?向,洒在了兰殊迎风的衣袂上。

她背靠着光,周身?散发的光晕,眩着秦陌的双眸,令他看不清她此时的眉眼?,只见到了她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苍凉笑?意。

“很傻的。不提了。”兰殊道。

秦陌沉吟了会,笑?容惨淡,“你也有说?自己傻的时候?”

“你好像一直都很精明?”秦陌道。

她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同龄小姑娘,在他面前,几乎是算无遗策,面对什么,都是风轻云淡的样?子。

这样?一个姑娘,竟也有在别人面前傻过的时候吗。

秦陌的心里忽然涌来一股猛烈的妒意,酸胀满怀的同时,亦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什么精明不精明的,人活着,总是要把日子过下去的呀。”兰殊微微笑?着,见他迟迟不动,主动握住他借力,自己迈过了那?道洼渠。

秦陌望着她淡然的芙蕖小脸,不由再度回想起了成婚初始,她对于他的那?些主动坦白。

“我知世子爷娶我非您所愿,我也,不曾想过要嫁你。”

“这场婚姻你我皆迫不得已,既如此,世子爷不如同兰殊合作?”

如今想来,她从始至终,都未改初衷,一心一意都在同他合作。

而他却因为她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理解和?安心,在这些看似美好太平的日子里,滋长贪念。

他倒是想的好,愿庇护她一生周全,甚至,想与她延嗣繁茂,白头?到老。

她的温柔和?迁就?,令他蒙蔽在她解语花般美丽的外表下,从未窥见过她的心。

他一开始以为她贤惠机敏,又有容人之心。不曾想,她原比他想象中更加大度,可以直接将他发妻的位置,拱手相让。

少年的眼?底浮出了一阵又一阵的烦闷与惘然,头?痛欲裂地回想起当年大婚之夜,她最开始望向他的那?双眼?眸。

屋内红幔高挂,喜烛摇曳,盖头?一掀开,不过及笄的少女,看过来的眼?睛,黑白分明,莹莹发光着,定定注视着自己以后?的夫君。

她最开始是有想和?他好好过的。

不然也不会起身?主动替他宽衣,期望同他剪下墨发结缔,藏于床头?。

可他那?会做了什么,他畏惧她那?样?倾慕的眼?神,为了叫她不打他的主意,毫不留情给了她一记下马威,将她拒之门外。

他没想过伤她的,只是想她知难而退,否则也不会在看见窗外落雪渐大时,复而开了屋门。

可既是他先要她死了心,扪心自问,他当初对她的所作所为,哪点儿值得她再动心?

“如果这个世道女子可以选择,谁不愿嫁一个如意郎君?”

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她的如意郎君——

御书房内,连着几日,金身?仙鹤上的烛火,没日没夜地燃着。

李乾因为几天?前的边关急报,已有数日不得安寝,今夜与中枢商榷一晚,才同户部确认了暂时可以供给前方?军饷粮草的最大数额。

重臣散去,李乾捏了捏眉心,见秦陌坐在了另一边的案牍前,低头?握着笔一直没有吱声,不由朝他走了过去。

这几天?秦陌一直都留在宫里陪他一同商议出征的对策,李乾还以为他又是在思忖即将前往前线的战略,悄然走近一看,却发现那?刚硬不失清隽的熟悉字迹,首行运笔了三个大字。

放妻书。

李乾微瞠了双眸,“你这是做什么?”

秦陌恍若未闻,一手支额,仔细斟酌着措辞,一手提笔落字。

解怨释结,更莫相赠;一别两宽,各生欢喜。[1]

兰殊想要和?离书,可秦陌还要差些时日,方?才及冠成年。

大周律户婚一册规定,子女未成年者,婚姻关系需从尊长,未征得尊长同意,不得擅自成婚,擅自和?离,否则律法不予认可,视为无效。

前阵子,兰殊与他冷战那?会,秦陌曾试着探了探章肃长公主的口风。

完全不会同意。

秦陌本想待他及冠之后?,再来细想此事?,期间?自然也有一部分期盼在这段时间?,让兰殊回心转意的想法。

可如今前方?来了战事?,他怕自己,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直到写到最后?的落款,秦陌默然许久,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将锦卷捆好,转头?递给了李乾。

“待我出征之后?,陛下能否帮我个忙,把这个给她。”秦陌道。

李乾心口一滞,蹙起眉宇不接,眼?里充斥着苛责之意,恨他说?话不吉利。

可一想到那?以五万比二十万的战局,李乾又很清楚,他这是以防万一,在给崔兰殊留后?路。

这场战事?虽是突如其来,但也叫秦陌有了由头?,放兰殊离去。

放妻书是夫方?单方?面书写的协议,只需他一个人的落款。

如今的情形,他会写出这样?一份协议,合情合理。

只要李乾答应为他作证,天?子一诺,这份协议便?能作效。

秦陌往他手里递近两分,轻轻开口,喊了他一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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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乾眼?底闪过了一丝无可奈何?的沉痛,叹息一声,将锦书接过,“你同她说?好了?”

秦陌沉吟了会,声音低了两分,“先放你这。不然显得我有去无回的,让人担心。”

李乾眉宇紧皱更甚,他这话的意思,是还没同他家?小媳妇提过这回出征的细况吗。

秦陌只想起自己近日的所作所为,颇有点啼笑?皆非。

这是他走之前,唯一能做的,让她展颜的事?了吧。

李乾看了他一眼?,状似不经意般的,试探问道:“你倒是给她考虑的周全,在这抓耳挠腮地想放妻书怎么写,怎么没想过卢四郎日后?的照拂?”

秦陌下意识道:“四哥在长安好好的,只要我守住边疆,会有什么事??”

李乾沉吟了会,望着少年眉眼?中的清明自省,了然他已经彻底恍悟了自己的心意,唇角不由露出了一抹怅然的笑?纹,叹息道:“崔氏,当真有本事?。”

他一直都确信秦陌没有龙阳之癖,只是少年一时间?的懵懂迷糊。

崔兰殊,恰恰帮他验证了他的想法。

只是此时的李乾并未料到,他不过一心让秦陌分辨清楚自己的取向,却把他推向了一道无边无际的情网之中。

从此,心里再也容不下他人。

秦陌怔了片刻,眼?底闪过了一丝黯然,张了张嘴,还待同他交代些什么。

刘公公突然迈着小碎步急切而来,躬着身?子,脸色一片苍白,“陛下,长公主回宫了,要世子爷立刻去见她!”

秦陌神色微变,李乾却有些意料之中。

虽自他登基之后?,姑母逐渐不再理事?,时常上山礼佛数月不归。

可凭她多年积攒下来的威望,以及藏在朝中众多的眼?线,秦陌自荐领兵出征一事?,终不是他俩一同致力隐瞒,就?能瞒得过她的。

这些年大周日益兴盛繁荣,令突厥不由忌惮加深。

李乾心知这一战不可避免,却也未料到颉利禄谋权篡位,好不容易将大可汗之位将将坐稳,竟就?派出了二十万大军压境。

一上来,便?先攻略了边疆三座城池。

突厥这次明显是先发制人,决意将大周富强之前,彻底把他们?打趴下来。

边疆硝烟四起,大周的大军却散在四面八方?,若要待朝廷集齐足够的军队再行前往抗衡,以突厥大军现在的势头?,到时候的狼烟,怕是已经吹到了长安脚下。

当务之急,必须先召集最近的军队,赶往前线,在援军到来之前,守住边疆的最后?一道防线,避免战火烧进?中原。

可目前最快可以调动前往的,只有一直被冷落在北疆边角的,玄策军五万残营。

而自秦葑逝世之后?,中枢为了与手握兵权的长公主分庭抗礼,打压武臣的势力数载,给他们?受了不少窝囊气。李乾登基后?的这三年,局面虽然得到改善,却也还没捂热他们?冰凉沉寂的心。

虽说?是守城,可以五万对二十万,凶多吉少,说?直白点,分明就?是要他们?先去送死,来博得后?面的生机。

早朝之上,那?一帮前排老将,无人领命吱声。

局面一时间?焦头?烂额,便?在文?臣这派开口提议不如先驱使臣前去求和?之时,站在后?排的秦陌,站了出来。

“既是玄策军,自当臣来领命。”

玄策军是秦葑当年一手带出来的,普天?之下,还有谁比秦陌同他们?的关系更近?

李乾坐在御座上,身?躯猛地一震,凛凛将少年瞪了起来,示意他立刻站回去。

秦陌却掀起衣摆,执笏跪了下来,身?姿笔挺倨傲,“我大周朝不是没有过以少胜多的战局,那?突厥先锋的狼风营,区区玄策军的手下败将,秦家?能打赢他一回,便?能有第二回!”

少年年纪虽轻,一身?不惧不畏的肃杀之气却已环绕周身?,威仪不容小视,不过三言两语,掷地有声。

赵桓晋见李乾神情已然发白,站出身?婉言推拒秦世子年纪尚轻,沙场经验尚浅,不宜领兵挂帅。

可秦陌却不承他的好意,环顾四方?,直言道:“可若连我秦家?的人都不敢去,谁还敢去?”

大周朝大部分以少胜多的战局,都是秦氏列祖列宗领兵浴血打出来的。

金銮殿下,四下阒寂。

那?些久经百战的老将,转头?觑向地上少年那?副十分年轻却神似非常的面容,不由想起当年他们?马革裹尸的上司,愧然低下了头?。

开始纷纷出列,愿追随世子爷,一同前往——

秦陌在殿上不顾李乾反对,硬生生逼他在大殿之上,答应了他领兵出征。

下朝之后?,又恳求陛下封锁消息,千万不要让前往禅山礼佛的章肃长公主知晓。

秦陌那?日去公孙府接兰殊,为的也是闭住她的耳目。

晚膳过后?,他便?以忧心母亲一人在山上寂寞的由头?,希望兰殊前去陪同。

当夜,他就?套了车,让人把她送往了追随长公主仪仗的路上。

可惜,他到底还是没瞒过他那?手眼?通天?的母亲。

秦陌站在坤仪宫门前,长吸了一口气。一迈进?屋门,只见章肃长公主站在正厅的座前,投向他的视线,是怒,亦是忧。

兰殊静静立于她的旁侧,站姿与角度,近乎与他昨夜梦中的重合。

秦陌不由滞足,回想起昨夜在御书房闭目养神,不过片刻的时分,他做过一个简短的梦。

他梦见长公主竟得到了他出征的消息,半路折回皇宫,一上前,就?骂他不知天?高地厚,误以为他是争强好胜,强行出头?。

他俩母子,从来都是不好好说?话的。

秦陌一听她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骂,一下犹如触发了反骨,她说?是什么,他便?应承什么,致使两人争吵激烈,甚至最后?,秦陌口不择言,说?出自己本该在她送他出塞的时候,就?已经死在外头?了,现在不过是完成她的旧愿而已。

长公主气急攻心,眼?眶通红,伸手朝他脸上扇去。

便?在这时,一旁被他俩吓得脸色苍白的兰殊,突然扑上前挡,替他挨下了这一记耳光。

少女一声隐忍的哽咽,叫他俩都冷静了下来。

他将她带到了内屋去敷药,望着她脸上的掌印,心口泛出了不尽的心疼。

女儿家?抓住他的手,泪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你一定要去吗?”

“秦子彦,我害怕。”

“你能不能,别走?”

眼?下,章肃长公主已经两步上前,指着秦陌的鼻尖,朝着少年发难起来。

兰殊回想起上一世的今日,心里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正纠结着她待会该从哪个角度拉开秦陌,才得以叫他俩都不至于遭到那?一耳光。

只见少年听到章肃长公主同前世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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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辙的斥骂,眼?里并没有生出倔强,反而,闪过了一丝茫然与惊异。

转而,秦陌还抽空看了她一眼?。

兰殊的视线与他在半空中交汇。

秦陌迟疑了片刻,思来想去,近乎是有些不敢赌现实与梦境的差异般,再看向长公主的怒颜那?刻,他面色沉静,主动屈膝跪了下来。

“孩儿并非是为了逞强。”

大抵从未见他示弱,章肃长公主的身?形一滞。

兰殊的眼?底亦划过了一丝吃惊,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犟种,同他的母亲低头?。

“大周对不起玄策军,将士心中有恨,可国难当头?,总要有人出头?表率。”

“大周朝以少胜多的战绩,大部分是秦家?打出来的。我再不济,至少占了个秦家?姓,能给军士一种赢的信仰。”

“秦家?的世世代代,都凝在了大周朝的军魂中。孩儿若做贪生怕死之徒,如何?对得起秦家?的列祖列宗?”——

秦陌开拔出征的日子转瞬即至。

这些天?他一直留在前省,直到出发的前一夜,才得空回了趟家?。

秦陌进?门之前,是很想见兰殊的。

可当他走到主屋的窗前,窗口的罅隙中,她的面容如玉,坐在桌前,绣着承诺给他的出征披风,安静地就?像一副美人图,浑身?上下不真实起来。

少年默然良久,伸手朝那?窗上的影子轻抚了一下,最终,没有进?门打扰她。

温柔乡,自古是英雄冢。

秦陌的性情沾不上虚怀若谷,但淌着秦家?的血,看多了家?祠中的丹书铁券,心中根深蒂固的概念,便?是如果能同父辈一样?战死沙场,换一场太平盛世,他也不妄这一世担了个“秦”字的姓。

他从不畏惧出征,只是这回坚韧不拔的信念中,一丝惆怅流淌其中。

这种惆怅在这些天?一直在内心隐隐作崇,到了出征这一日,秦陌垂眸,望见兰殊探出纤细的玉手,帮他整理了下衣领,骤然间?,有些肝肠寸断起来。

将士是有心的,不过是镀了层铠甲,才显得又硬又冷起来。

城门前,兰殊抚平他衣上的褶皱,抬起双眸,看了他一眼?。

秦陌避过了她的视线,看了眼?身?上的披风,难得露出了一点笑?意,“你绣的这件披风,纹路我还挺喜欢的。不如以这种纹路,绣件普通的圆袍给我吧。”

“好。”兰殊道。

等我回来穿。

他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把这个“等”字,咽回了肚子里。

秦陌头?也不回地出了朱漆大门,翻身?上马。

他并没有回眸,却听到了一阵轻浅追随的脚步声。

兰殊并未料到他会回头?,杵住脚步,才发现自己情不自禁追着他走了两步。

与少年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兰殊的脑海里,一时间?闪过了这一世他们?之间?的种种往事?。

作为朋友,她终究是,不盼着他出事?的。

秦陌自是不知未来的,可在兰殊心中,这一面过后?,再见面,便?不知是何?时了。

是别离,也是断舍。

“回去吧!”秦陌扯了一点笑?容,尽可能让她看起来游刃有余。

兰殊沉默了会,轻轻微笑?:“祝君早日凯旋。”

秦陌微一颔首,一拍马鞭,如利刃出鞘,青光劈过般毫不留情碾过城门,直奔北上。

兰殊仰着头?,望着那?骑兵护卫黑压压簇拥远去的笔挺背影。

秦子彦,一路平安。

再见。

第068章第68章

突厥大?军势如破竹,一连攻占了边境数座城池,一路烧杀抢掠,直逼红寺堡。

堡内镇守的千夫长曾是秦葑的护卫兵,誓死不愿投降,率领护城兵守在城墙之上,战至最?后一人,终于等到了秦陌领着玄策军从?后夹击,剿灭了突厥前线的先锋营。

突厥哨兵看到红寺堡高高举起的赤焰旗,逃回大?本营禀报。

颉利禄一听闻玄策军来临,心口下意识震颤了下,本来?大?军面向中原呈包围之势的进攻,一下转了攻势,汇聚回三分之一战力,强攻红寺堡。

红寺堡地有天堑,易守难攻。

秦陌智计频出,回回都把他们?击了回去。

突厥大?军攻城不成,想?方设法勾引玄策军出城对阵,本以?为秦陌一个年轻气盛的少年郎受不得多少激,甚至还曾故意撤退,展现出一副寡不敌众之势,妄图引他追击。

秦陌看起来?桀骜不驯,心里却十分沉得住气,好几次那些老将都担心他会贪功冒进,可?他只在外头溜了敌方一圈,能屈能伸,一见对方来?了势,佯攻了两下,又领兵缩回堡里来?。

敌方跑也跑不过他,打也打不着他,气得团团转。

而他成功吸引了火力?,拖了数个月,终于等到了朝廷的四方援军。

然秦陌作为一战主帅,并没有调遣后方援军增援红寺堡,而是下令要他们?趁现在不动声色绕后,收复其它突厥军队占领的城池,再从?后方包围敌军。

援军听令往上,却并不知此时红寺堡前的敌军耐心已耗到了极点,正不惜聚集大?半火力?,强攻城池。

诱敌深入的计划落实,秦陌端着一张面不改色的脸,心里,却知晓自己这一战,只怕九死一生。

突厥军队骁勇善战,正面交锋,大?周朝的军队不占优势,唯有从?后方打他个措手不及,他们?方能在这场战事中,破出一线生机。

而要想?蒙蔽敌军,发觉不了后方的危险,秦陌必须出城作战,以?身作饵。

红寺堡里的百姓都被他尽数送离。

以?突厥现在的猛攻,不出明日,红寺堡的城门?就会被破开。

昏暗的烛火中,秦陌坐在营帐里,对着沙盘思忖了许久,忽而,若有所感的,缓缓转首,望向了挂在支架上的,那件兰殊一针一线亲手绣就的披风。

已在沙场上及冠的男子,眼睫微微颤动了下,浮光掠过,在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描下了一笔微不可?察的温柔。

屋外,凛冬已至,大?雪纷飞。

不知那个手脚冰凉的人儿,有没有识相穿足了冬衣,炭笼中,是否放够了炭火?

前线,战报传来?。

秦陌思绪飘了会,又被眼前吃紧的战局勾了回来?。

唯有战火不燎,国泰民安,他所念之人,才能拥有最?好的避寒处——

第?二日,黎明破晓时分,红寺堡城破。

那铺天盖地的箭雨朝着城内落下,人间犹如受了天惩。

骑着高?头大?马的突厥先?锋兵,手握弯刀冲进了城门?,望着眼前空荡荡的街道,不由愣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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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一柄红缨枪破空而出,急如闪电,直接穿过了他的肺腑,将他从?马上挑了下来?。

秦陌握着长?枪在门?前一站,城内四处的玄策军鱼贯而出。

数十万敌军看见那幅赤焰旗,一下朝着城内涌了进来?——

这一年的大?寒。

秦陌战死的消息,如同上一世般,裹着边疆的白毛风,传入长?安。

明明已是第?二回听到,当兰殊看到刘公公脸色苍白地出现在洛川王府门?前,还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李乾把放妻书递给她时,说的是和前世一样的话。

那年轻俊美的帝王,一夜间似是老了十岁,哑着嗓音,“这是子彦生前所写,上面有落款日期。你还这么年轻,别?叫你做了寡妇。”

李乾终究没有听秦陌的话,及时在他出征之后,就把放妻书给了兰殊。

他知晓秦陌心里有她,不愿放她离去。可?如今,强行再将她留下,没有任何意义。

上一世,亦是如此。

兰殊默然半晌,接下了那份如期而至的放妻书。

洛川王府,白幔高?高?挂起。

兰殊收拾东西离开,走出朱漆大?门?,抬眼,望向了北边的星空。

代表战神的杀破狼星,仍遥遥高?挂在天空之上,莹莹闪耀。

她知道这场仗,他会打多久。

上一世,那一个个殚精竭虑的夜晚,都是她难以?阖眸熬过来?的,她岂会忘怀。

那时,她日日坐在佛堂里,日日点着长?明灯,每一天的祈祷,都是“平安归来?”。

他自会,平安归来?。

而她,该离开了——

秦陌浑浑噩噩中,睁开眼,眼前,弥漫着一片黑暗。

万籁俱寂,什么都看不清。

秦陌轻喘了口气,只觉得脑袋下的身躯成了个破败的陋舍,四处都是窟窿,连口气都留不住。

碎成这样,他本该感觉十分疼痛,这一刻却毫无痛觉,大?抵是大?限将至了。

这样的念头甫一冒出,秦陌心口并不觉得苍凉,反而,意外的平静。

少年回想?起秦家祠堂里供着的那些牌位,自认也不负秦家满门?忠烈的名声。

他迷迷糊糊朝前走了两步,像是来?到了阴阳两界的交汇处。

前方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色彩,犹如长?安的繁华闹市。可?仔细去看,却是成团成团的模糊不清。

忽而有人从?后方冲撞了他一下,回过头致歉的脸部,却是空白。

周边有很多摩肩接踵的人影,有的清楚,有的含糊,街边的摊位店肆,也是忽明忽暗。

直到他看见了一位面容熟悉的小儿郎,拿着一把桃木小剑,朝前欢喜地狂奔而去。

秦陌才发现,这场景,是他幼时的回忆。

因为是他的记忆,才有的深刻,有的不清晰。

“爹爹!”

那小儿郎,笑?着扑向了前面站着的一位男子背影。

秦陌望着他回过头来?的温润英俊面容,向来?冷冰冰的双眼,一时间有些发热。

他有多久,多久没见过秦葑了。

小时候,秦陌最?爱拉秦葑的手。他从?小脾气就倔,唯独在秦陌面前,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秦葑总是很忙,但逢年过节,都会守诺回家陪他。

他最?喜欢的,就是秦葑牵着他的手,带他去逛灯会。

那时他少时为数不多的温暖回忆。

秦陌本来?以?为过了这么多年,自己已经记不清秦葑的脸了,这回再度看见,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心口不由融化了一片,忍不住,朝着秦葑走了两步。

眼前的秦葑,似是看到了他的存在,温柔笑?着,冲他伸出了手。

“小彦,过来?。”

熟悉的嗓音,令秦陌的眼眶瞬间发红,他逐渐变成了眼前那个七岁的小孩童,上前,牵住了父亲的手。

秦葑的手还是那般大?,那般温暖。

秦陌默然跟着他往前,走向了那雕刻着“酆都”的黑漆大?门?。

都说人在临死时,会回忆起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事,如果他前往黄泉的最?后留恋是秦葑,秦陌觉得自己大?抵可?以?安宁上路了。

正这么想?着,身后忽而传来?了一声脆生生的呼唤。

“秦子彦!”

秦陌猛然回过头,不见身后有人,可?他的身形忽而长?大?了好几分,变回了一名十五岁的少年,蓦然想?起,他曾成过婚。

秦葑仍牵着他,衔笑?问他是谁。

父亲未曾见过他成家,秦陌难得赧然,温声道:“是孩儿的妻子。”

酆都大?门?咚地一声打开。

秦葑叫秦陌跟上。

秦陌有了一点犹疑,再度朝着身后看去,秦葑温言问道:“怕你的小妻子,舍不得你?”

秦陌顿了顿,眼底闪过了一丝恻然,笑?容惨淡,“她应该不会。”

“那走吧。”

秦陌迟疑片刻,继续牵上了秦葑的手,不经意再回眸,却看到了一道隐隐约约的俏影。

秦陌不由顿住脚步。

那俏影越来?越熟悉,穿着一身如枫般的襦裙。

秦陌忍不住去辨别?她的面容,那身影的面前,忽而破空来?了一只利箭。

“秦子彦,小心!”

秦陌微瞠大?了双眸,浑身激灵了下,下意识冲了上去,跃然去握那羽箭的柄。

这股子劲带出了他身体的求生欲,秦陌紧紧咬住的牙关一松,倏而睁开了眼。

大?雪掩埋,一片死寂的悬崖下,探出了一只奋力?往上爬的手——

前线大?捷,秦陌死而复生的消息传回长?安,满城彩帐高?挂,充斥着喜悦的爆竹之声。

少年将军出征前,初出牛犊不怕虎,却也多多少少,带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稚嫩。

血战沙场大?半年,凯旋已过及冠,俊美的眉宇彻底舒展开来?,曾经的青涩全然不见了踪迹,犹如一柄真正的神兵利器,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凛然冷厉的气息。

李乾亲自下轿出城迎接,刘公公念了一长?串犒赏的旨意。

秦陌半个字都没听进去,一被李乾扶起身,反握住了他的胳膊,再度看向他身后跟随而来?的人潮,找不到他所期盼的那道身影,哑声问道:“崔兰殊呢?”

他在鬼门?关前,做了那样一个恶梦,几乎夜不能寐,就怕预示着些什么。

眼下看不到她的身影,心里更慌乱了。

李乾的面色一僵,轻叹道:“年前传来?你的死讯,我信以?为真,把放妻书给她了。”

所以?,她没事。她只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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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陌提起来?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洛川王府门?前,所有仆人热泪盈眶地排列在门?口等他。

秦陌抬眸往内扫过,只见院里的偌大?的府邸,满庭的芬芳,在他眼中,却似空无一物。

春月暖阳如幕洒下,满园芳菲,灼灼烈烈。

秦陌迈进屋门?,目光有些涣散地盯着空荡荡的主屋。

沙场上,那位所向披靡的男人终于停下了脚步,愣愣地,静站在了主屋前。

屋里仍然打扫地十分干净,点着最?常用的安神香,浅淡温和。

其间不掺杂一丝魅人的气息,她的味道,早已散干净。

床幔上,流苏静静垂落,再不会受到少女轻盈的脚步,带起的短风搅扰。

窗台前,那两盆她悉心照顾的异色山茶,终于,开出了第?一春的花。

第069章第69章

她曾一直盼着它们开花。

每回从榻上苏醒,都会趿鞋先跑到窗台前看一眼,满怀期待之?后,眼底叠着重重失望而归。

秦陌走上前,轻抚了?抚其中一朵白底泛粉的六角花冠,几?乎可以想象,若她在此,看到此番美景,该会有多么开?心。

他完全理解她的离开?。

他的死讯传回长安已有半年?,若是她还在这儿,他反而还会觉得奇怪。

只是这偌大?的主屋,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实在是显得冷清起来。

一缕清风穿过窗扉的罅隙掠了?进来,内屋前头的珠帘轻轻摇晃。

他回过头,恍惚间,彷佛看到了?她纤细的身影打帘出来,澄澈的目光忽而发亮,语笑嫣嫣,冲着那?盛开?的山茶花飞奔而来。

而后在他眼前,化成了?一缕轻烟。

秦陌一时间心口大?恸,面上的镇定,几?乎要?维持不住。

邹伯命人将清洗风尘的热水提入耳房,只见秦陌坐在了?拔步床边,盯着床褥出神。

她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走,不论是妆奁内他送的珠钗,还是柜子里他给她新做的衣裙,只拿了?夹在他们中间的那?个长枕。

元吉上前低声唤了?他一句:“爷?”

秦陌低低嗯了?一声。

“水已经?打好了?。”元吉躬着身子,等待着秦陌起身,为他更衣。

秦陌摆了?摆手,只道他自己来。

元吉与邹伯对视了?一眼,默然带着打水的家仆齐齐退下。

秦陌走进了?耳房,缓缓卸下外衫,身上层层叠叠的纱布绑带,露了?出来。

他浑身都是伤,能活下来,皆是命硬。

军医严词要?求他需再将养一段时日,才能返程归京。可秦陌每每想起自己那?虚虚实实的梦境,心脏便一阵紧抽,怕极了?那?一道破空而来的利箭。

他的梦真真假假,有些场景与现实几?乎重合,有些又?截然相反。秦陌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古怪,却?也不敢拿她的安危当作?儿戏。

他着急忙慌地?赶回了?长安,第一眼没?看见她时,当真是心急如焚。

结果,她安然无恙,只是离开?了?。

独自一人处理伤口,总是更磕磕绊绊一些,秦陌从耳房返回,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漫漫长夜的卧室,越发显得人去楼空。

秦陌坐到了?她平常最喜欢犯懒的那?张摇椅上,长久无声,整个屋子,只有他一个人的气息。

他闭上眼,却?入了?一个梦。

当秦陌在梦境中缓缓将眼睁开?,他站在了?御书房的门口,屋内八百里加急的士兵满身风尘,以头抢地?,哽咽道:“陛下,秦元帅,殉国?了?”

李乾坐在御座前,猛然起身,整个身形晃了?晃,一下从座上摔了?下来。

秦陌刚想抬脚进门,眼前的画面忽而一转。

洛川王府的白?幔高挂,整个长安都在下着鹅毛大?雪,雪花与丧布重合,将整个宅院,包裹在了?一片凄然苍凉之?中。

秦陌听到了?人声,向右看去,只见李乾将放妻书交给了?兰殊。

她一见那?熟悉的字迹,眼眶便通红起来,却?不肯离去,连尊卑礼仪一时也无暇看顾,直接将那?锦书塞回到了?他手上,背对他起身,抽噎道:“我不用他为我想这么多!”

“他走前答应过我,他会回来的。一天不见到他,我一天都不会离开?!便是尸首,我也要?等他回来”

“子彦已经?尸骨无存,你怎么等,如何等,你还要?等一辈子吗?”李乾痛声道。

兰殊短促的沉默,吸了?吸鼻子,仰起了?头,“便是留下来一辈子当寡妇,也是我自己愿意。”

后来的每一天,她一滴泪都没?有再落,悉心照顾骤闻噩耗病倒的长公主,尽心尽责,打理一蹶不振的府邸上下。

直到来年?的春天,燕子归巢。

她在城门前,见到他活生生地?回到了?她身边。

那?双外柔内刚的莹莹双眸,终于难以克制地?,洒落了?一地?的泪。

他劫后余生,再看见她飞奔向自己,抱着他喜极而泣,目不转睛地?将他凝视着,红扑扑的眼眶里,只有一个他。

再是铁石心肠的男人,也难以在这样的痴情下无动于衷。

何况,他早就沦陷了?

将士归家,洗却?风尘,当她在耳房为他宽下冰凉的铠甲,却?见他身上遍布着绑带,眼里的金豆子,再度不由自主地?坠了?下来。

“怎么又?哭了??”

男人皱起了?眉头,越发见不得她落泪,感觉每一滴都跟一把刀子似的,尽往他肋下戳。

他伸出指腹,去擦拭她的下眼皮,她却?似经?不起人哄,哭得愈发凶了?起来。

他只好将她的腰身一揽,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下她的唇。

男人此前从未主动亲过她,女儿家一下止了?哭声,愣愣看了?他一会,小脸通红起来。

他搓了?搓她的脸颊,看得入迷,不由再次倾脸。

她却?一转面容,义正言辞道:“先洗漱,还要?给你换药。”

他目光闪过了?一丝被拒的不悦,她不管不顾,拽着他往浴桶去。

他并不盼着她为他负伤难过,却?又?贪恋她帮他缠纱布打蝴蝶结的感觉。

她为他穿好外袍,迟疑了?会,脸颊犹如胭脂扫过,问道:“我写的信,你收到了?吗?”

他看着她,低低嗯了?一声。

这大?半年?,她只得了?一次机会,得以在皇宫往前线传达的密函中,夹杂了?一封送给他的家书。

只一封,却?整整一沓纸的厚度。

女儿家迎上他直勾勾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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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脸红更甚,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绚烂。

她知道自己啰嗦,他远在前线,本不适宜牵挂过多,也没?心思?儿女情长。

可她一落笔,总是有说?不完的废话,写来写去,又?都是家长里短。

她红着脸问:“是不是很多人笑话?”

男人摇了?摇头。

她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神情,“真没?有?”

“没?有。”

女儿家两撇蛾眉微微蹙起,反而不乐意起来,“那?你怎么一封都没?回过?”

他看了?眼她撅起的小嘴,沉吟了?片刻,望向她澄澈如两汪清泉的眼眸,“我没?有时间看。”

她巴掌大?的芙蕖小脸一下垮了?下来。

他牵过了?她的手,“生气了??”

女儿家看他一眼,略有哀怨,可心里想起他身上的伤,几?不可闻地?咬了?一下唇,目光的焦点着落向了?别处,勉力摇了?摇头。

他也不是出去吃喝玩乐才没?空,她需要?通情达理。

可要?她昧着良心说?出一点儿也不遗憾的话,她也实在做不出。

毕竟她为了?给他写信,每天都坐在书案前好几?个时辰,只为了?模仿他的字迹。

她想象过无数遍他拆开?信封后目露惊色的样子。

却?不料他根本不知情。

男人见她神色勉强,搂住了?她的腰,“不然我现在看?”

她没?有耍脾气地?推开?他,也还是没?有看他,微不可察地?努了?下嘴,垂眸道:“也没?写什么大?事,不看也罢。”

这话怎么听,怎么都是口是心非的嗔声。

偏偏他一副听令的模样,点了?点头,“不必看的话,那?要?不要?还给你,都还没?有拆?”

话音甫落,男人彷佛听到了?她磨牙的声音。他低头一看,女儿家着落在腿上的双手,已经?紧紧攥起。

芙蓉面上却?笑意牵强:“也好。”

她不着痕迹地?推开?了?他,离开?他的怀抱,询问他把信收在了?哪里。

“就在书案上。”

她走过去,整个书桌都翻了?一遍,却?不见有信件的踪迹,“哪有?”

“我记得顺手放那?儿了?的。”

这漫不经?心的话一出来,她忍无可忍,终于忍不住轻拍了?一下案几?。

只听男人的鼻尖,逸出了?一丝几?不可闻的笑意,略有无辜地?走了?过来,掠了?桌前一眼,指了?指那?空荡荡的白?纸上方。

她低头朝着桌面再次找去。

男人走到了?她身后,从后面罩住了?她,忽而拿起了?她平常最爱拿来书写的鼠须栗尾笔,“这不是吗?”

他运笔在信纸上一写,开?头便是,子彦,展信悦。

女儿家的美眸蓦然睁大?,脸颊随着他手尖的一笔一划,再次腾起了?两片厚厚的红云。

“要?不要?念给你听一下,看看是不是这封?”

“你闭嘴。”

她将他手上默写的书信一缴,红着脸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唇角衔起了?一丝欢愉的笑意。

一模一样的字迹,一模一样的内容,他定然是看了?许多遍的。

男人缓缓从身后搂住了?她。

她一抬头,他将她转了?过来,抱在了?怀中。

她望着他高高凸起的喉结,渐渐下沉,一股危险靠近,下意识推了?一下他,却?见他眉宇微蹙。

“压到你伤口了??”

他敷衍地?嗯了?声,俯首吻了?下来。

她怕再次压到他的伤口,两只柔荑蜷在了?身后,再也不敢动弹。

从蜻蜓点水般地?触碰,到捧住她的后脑勺,逼迫她闭上眼,他一点一点,索取更甚。

当那?握了?大?半年?刀剑的手掌温柔地?解开?了?她前襟的系带,她握住了?他的手,又?娇又?蛮地?将葱白?的五枚手指一一溜进他的指缝。

那?动人的触感,明?明?是同他十指交缠,落在掌心后,却?如风般从指尖缝隙烟消云散。

男人面容一惊,只见眼前的女儿家不知何时远离了?他的怀抱,在黑夜中,渐行渐远。

“崔兰殊!”

秦陌蓦地?醒了?过来,声音沙哑,干涩地?像一根生锈的弦。

四顾环望,同样的屋子,同样的烛火,孤寂无人。

秦陌张了?张嘴,有些喘不过气,眼皮颤动了?一下,胸口好像被巨石狠狠碾过,浑身的肌肉紧绷,看似威武,内心却?不由自主地?土崩瓦解。

邹伯专门叫厨房做了?一些宵夜,正想着给主屋端去。

还没?转过长廊,只见秦陌突然离开?屋门,直接奔着前大?门跑了?出去,全?然没?在意灌袖的冷风。

邹伯端着描漆盘追在后头:“世子爷,春夜冷,加件外袍!”

秦陌恍若未闻,风似的卷过,冲出府门,骋马朝着城南方向的那?间三进三出小院奔去。

他还是,还是想见她。

当他翻身下马,敲响崔启崔弘的小院,透过门缝看见里头走来了?一位女子的身影。

秦陌的心脏疯狂跳了?起来,转而,却?是一阵又?一阵的失望在眼底涌过。

兰姈见他的目光不由朝着门内探寻而去,如实相告道:“殊儿并不在家。”

秦陌的目光晦暗不明?,默然片刻,“能告诉我她去哪了?吗?”

兰姈摇了?摇头,“她只说?她想出去看看,具体去了?哪儿,我也不清楚。”

兰姈也很想掌握妹妹的行踪,她一个姑娘出门,叫她如何放心的下。

可这孩子主意大?得很,同她说?了?一长串关于自由与放养的言论,在她还没?缓过神时,便说?走就走了?。

只留下会给她寄书信报平安的承诺。

秦陌迟迟站在了?门前未走,兰姈不由问道:“世子爷寻她有什么事?”

秦陌下意识垂下眼眸,千言万语哽在了?喉咙中,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了?句:“她拿错了?我一样东西。”

“我能进去找找吗?”秦陌道。

兰姈静默地?看了?他一会,将门彻底打开?,抬手引他进了?门。

秦陌走进屋,才发现卢梓暮也在。

她带着孩子刚从境外回来,听闻兰殊与秦陌和离的消息,惊骇之?下,也是想着来找兰殊,却?发现她不在家。

她和兰姈都是新晋的母亲,见兰姈生了?个女儿,心里不知有多羡慕,与她顺势坐在了?大?厅内,分享了?一些育儿的体几?话。

这会儿看到秦陌走进了?院子,卢梓暮将孩子放入奶娘手中,便提裙主动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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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要?和阿殊和离?”

卢梓暮并不知晓其中关节,只听闻秦陌出征之?前,主动同兰殊一别两宽了?。

要?说?他是怕自己出意外,不想拖累阿殊,可如今秦元帅活着的消息已经?遍走了?大?江南北,阿殊却?还是没?有回来。

那?定是她真的伤了?心,真的同他离了?。

卢梓暮明?明?记得他说?过会对阿殊好的,这会一下让阿殊成了?高门弃妇,她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生气。

秦陌却?没?有回答她,只跟在兰姈身后,走向了?兰殊的屋子。

他并没?有走失任何东西,秦府里的东西,她根本就没?带几?件,屋内几?乎没?有变什么样子。

可她不在,什么都变得空落落的。

他只是想再看到一些她的影子,推开?门,却?发现这间小屋也没?有多少他熟悉的东西。

兰姈点燃了?烛火,问道:“这里大?部分都是从崔府搬过来的旧物。殊儿从王府带回来的东西不多,您的东西,我也不知她会放在哪。”

自崔启去年?秋闱考上了?举人,足以自立门户,他们便从崔府彻底搬出,连带着所有兰殊少时的旧物,一同搬了?过来。

“我找一下。”

秦陌朝前走了?两步,卢梓暮尾随他们而来,见状拦在了?他前面,鼓着腮帮子道:“要?不世子爷还是说?一下你丢了?什么,你们现在已经?不是夫妻关系了?,你不好乱翻她的东西。”

秦陌的眼神瞬间晦暗了?两分,随口道:“一枚发簪。”

卢梓暮扭头朝着梳妆台去,一壁拉开?了?柜子,一壁嘟嘟囔囔道:“就一枚发簪,买过不就好了?,还特意过来找?和离也不至于分那?么清吧?”

秦陌没?有分辨,默然上前望着她从柜子里寻出来的一件件首饰,发现兰殊以前的首饰都十分繁丽,与她现在素雅的风格一点儿都不相同。

首饰盒翻了?一遍没?寻着,卢梓暮想了?想,又?打开?了?兰殊惯来喜欢收纳各种不知放何处的杂物的皮箱。

先是一副弹弓,冒出了?一股调皮劲,令秦陌眼里浮出了?一缕惊色。

接下来还有更多男孩子幼时喜欢过的玩具,蛐蛐罐,捶丸,蹴鞠球,乃至当年?在男孩里头盛行的十八铜人泥偶,她竟还全?都集齐了?。

秦陌的心角犹如被人捏了?一下,越看,越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了?解她。

卢梓暮找来找去找不着,从皮箱深处捞去,缓缓拿出了?一副狗面具。

秦陌掀起眼皮,朝前看去,瞳仁猛地?一缩。

“咦,这副面具竟然还在?”

卢梓暮自言自语了?声,刚将它握在了?手里,转眼,一只修长的大?手伸来,径直把它抢了?过去。

“你干什么?”

卢梓暮斥道,抬起头,只见男人的目光紧紧盯向了?眼前的面具,眼神颤抖,双唇一下变得苍白?无色。

卢梓暮望着他的眼神,再看了?眼那?张面具,一时间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骤然微变。

她一改刚刚直冲的模样,干咳了?声,缓缓站了?起来,张了?张嘴,犹疑地?探问道:“世子爷,见过这副面具?”

秦陌的眼睫颤了?一下,动了?动唇,“见过。”

卢梓暮的心一下提了?上来,“何时见过?”

秦陌看向了?她,“隆庆二十六年?,上元灯节。”

卢梓暮一瞬间花容失色,“所以那?天晚上,和阿殊在一起的人是你?”

秦陌的手一抖,那?自描自绘的面具哐地?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第070章第70章

七年?前。

隆庆二十六年,正月初三。

天空纷飞的大雪连着?飘了整个年?关,老天爷大发慈悲,终于在今日露出了一些施舍暖阳的端倪。

金色的光辉洒在了白雪积压的黑瓦上,长安城各大世族门庭若市,正是一年?开头,相互窜门的好时光。

五姓世家?的崔府,远从清河老家过来的几房庶出叔伯,领着?家?中各自拔尖的儿郎,拱手在大前厅作揖,见过崔老太太。

崔老太太笑得?眼睛没缝,连声道好,忙叫身旁站着?的几位亭亭玉立少女,出来给亲戚尊长福礼。

口中喊着?叔叔伯伯表兄弟,实则这?些个,才是她们真正的直系亲人?。

崔家?庶房的女儿,有出息的,都挤破头的归纳在了长安待嫁。

崔老太太就近拉起了其中一位女娃的手,指着?这?一排豆蔻少女,没口子的在她们亲生父母面前夸赞起来。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个个还生得?钟灵毓秀,以后铁定会有大出息。

届时嫁个好夫婿,封个诰命,整个家?族都是无上荣光。

整个暖阁大厅里,一时间欢声笑语。

直到?几位伯母婶婶堆着?笑询问起这?帮女娃之间的才华较量,好奇她们之间孰高孰低,哪个是如今崔氏女儿第一。

几名少女面面相觑,纷纷红着?脸低下了头。

崔老太太膝下的嫡系小?孙女,七八岁孩童,天真烂漫,抢着?话道:“这?几个姐姐都很好,但第一的姐姐不?在这?。她已经好些天没出院子了。”

话音甫落,满庭尊长面露惊疑。

五姓女名满天下,素来相互争高。

每逢春日,世家?贵族一茬茬宴席开的最盛的时节,哪家?不?想着?法子让自家?贵女冒头,博一个首屈一指的好名声?

怎得?崔家?这?会儿,还把最好的藏起来了?

崔老太太轻咳了咳,叹笑道:“那孩子的功课是极好,远在这?些孩子之上,可就是性子还不?够稳当。总归还得?再养养,才好出来见人?。”

膝下的小?女童立时补充道:“那姐姐前阵子同人?打了一架,祖母正罚她禁足呢。”

几位长辈神色微变,忍住了口中的哗然,不?由面面相觑。

崔老太太:“”——

崔家?的后花园内,一方露天的水榭之间,有一道纤细的身影,正倚在了红漆栏上,眯缝着?莹莹的星眸,晒着?暖阳。

那身影着?一袭儿郎的青色圆袍,远远听到?右方回?廊传来了阵阵大大咧咧的脚步声,扭过头来,却是一张十分清丽动人?的芙蓉面。

卢梓暮的母亲与端华贵妃一胞同生,端华贵妃如今是今上最宠爱的妃子,崔老太太明令不?许任何人?探看兰殊,崔氏家?仆却没人?敢去拦她的脚步。

这?厢,卢梓暮提着?裙摆一上石阶,便泼刺刺道:“阿殊,把你的常胜将军借我一下!”

兰殊看她一眼,咚地一声躺了回?去,“我还以为?你是来救我的呢。结果,居然来替薛大公子传话的。”

卢梓暮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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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你怎么知?道是他要的?”

兰殊闭着?双眸,懒洋洋道:“你又不?会斗蛐蛐,难不?成要来炸了吃吗?”

“胡说八道,那玩意能吃吗?”

“哎,别说,我还真听说南疆那边专门有这?么一道菜,在当地还很出名呢。”

“咦——打死我都不?吃!”卢梓暮眉头鼻尖皱成了一团。

兰殊睁出一条眼缝看向她,盈盈笑了下,“我倒是蛮好奇的。”

卢梓暮努着?唇角,完全?不?能接受,但也没忘了此行的目的,拖她起身:“快去拿来借我。不?然他要输了,就没人?请我去吃月华楼的全?羊宴了。”

兰殊没骨头似的赖在栏上,“不?借。”

“为?何?”

“你说为?何?当初要不?是他偷偷带我出门,又不?翻黄历,遇着?了他的死对?头,我能为?了救他,一时情?急,朝人?家?身上泼泔水吗?”

男孩子之间一时间没看对?眼,打架斗殴实在是太正常了,只要没出大问题,家?长们相互赔礼道个歉,压根不?会放在心上。

亏就亏在,她其实是个女孩子啊!

这?一泼下去,恶心的人?家?哇哇大哭,直接告到?了崔府来。

真是被坑惨了。

卢梓暮弯下腰,讨好地晃了晃她的手,“我的好殊殊。”

兰殊笑着?将她一甩,“谁是你叔叔,占谁便宜呢。”

卢梓暮一愣,望着?她促狭的笑意,不?由磨了下牙根,一屁股往旁边坐去,狠狠哼了一声。

“你朝我哼也没用,都是朝朝自己造的孽。你去跟他说,他要是不?想办法救我出去,休想我再帮他。谁大过年?的在家?禁足,他把我害成这?样,他睡得?着?吗?”

“我看他最近睡得?挺好的。”卢梓暮瘪起了小?嘴,“主?要是他不?成了”

“啥?”兰殊撑腰跳起,“他几时死的?”

“不?是,不?是。是自上回?的事一出,薛家?族长觉得?你俩过从甚密,特意找他问话是不?是属意你,要不?要替他出面先同崔府预定一下。他说他还想自由几年?呢,为?了他的清誉,最近要对?你避嫌。”

兰殊咬了咬牙,“他很可以。”

她为?了他两肋插刀,他这?会一面对?她避嫌,一面搁这?请暮暮吃全?羊宴。

真是重色轻友的典范。

卢梓暮又抱过来央了她几下。

兰殊冷笑一声,苦口婆心道:“我不?借,是为?了他好,他都十六了,还这?么不?务正业,整天到?晚斗鸡走?狗,外邦话就不?好好学,以后还怎么继承家?业,娶你为?妻?”

卢梓暮脸色一红,轻呸了她一声。

“你就可劲儿打趣我俩吧,他还知?道害怕败你和他的清誉,就不?想想我的清誉,都被你这?张嘴里的‘朝朝暮暮’喊光了!”

那是因为?他不?介意和你有流言蜚语。

兰殊心里施施然想着?,也不?说破,只捏起暮暮的脸笑道:“你忘了当初我挨过的打了?”

要不?是因为?和薛长昭的不?打不?相识,完全?就是为?了卢梓暮,兰殊能记恨到?现在,一直揶揄他俩吗?

回?想那一日,卢府乔迁盛宴。

兰殊一身小?小?少年?的装扮,混迹在一众崔氏儿郎中间,溜出来凑热闹。

吃饱喝足,她听闻卢府后院的构造风景别致,便跑到?了人?家?后花园散心。

正好看到?了卢梓暮在石榴树下,踮着?脚,晃着?杆子打石榴。

卢梓暮比同龄人?矮小?许多,兰殊却从小?高挑,见她够不?着?,好心上前笑道:“姐姐需要帮忙吗?”

卢梓暮回?过首,双眸宛若被灼。

她后来曾直言回?忆,这?一天,第一次看见兰殊时,几乎是惊为?天人?的。

卢梓暮当时觉得?兰殊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孩子。

她一开始也没认出兰殊是女儿身,甚至没看出她比自己小?。

是以,当兰殊爬上树为?她摘石榴,卢梓暮站在树下接过她丢下来的红果子,迎上她蹲在树杈间,望着?她莹莹发笑,一瞬间脸色通红。

后来,兰殊从树上跳下来,却一时没踩稳地面。

卢梓暮见她身形猛晃,本想上前扶她,奈何她那小?身板,哪里撑得?住兰殊高挑的身形,天旋地转间,兰殊就把她扑在了草垛里。

恰在这?时,薛长昭提了一篮卢梓暮最爱的点心寻了过来。

卢梓暮这?丫头自小?性子单纯,说白了,也是有点愚笨。

薛长昭与她比邻而居,见她总是因为?听不?懂其他姑娘的冷嘲热讽,不?太合群,并不?嫌弃她笨拙,反而一直都很护着?她,钟意她无暇的心地。

这?会一见其他男孩子趴在了她身上,薛长昭第一反应就是对?方见她不?懂人?情?世故,见机欺负了她。

薛长昭神色一变,眼里登时酝酿起滔天的怒火,当即就拽起了兰殊的衣领。

兰殊哪是束手就擒的性子,向来都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薛长昭在后花园追着?她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卢梓暮好容易拽住了他的胳膊,忙不?迭同他说清楚了前因后果,兰殊才停下喘了口气。

三个人?蹲在水池边一起分食了一颗石榴,缘分便从此开始。

说来兰殊后来坦白了女儿身份时,卢梓暮还失望了好一阵子,薛长昭,倒是大大松了口气。

“话说,你这?男装到?底还要穿多久?”卢梓暮拎了拎她的袖口。

兰殊枕着?双臂,“不?知?道,今年?崔家?族长到?庙里烧香,那高僧还是说我红颜命薄,气运消瘦,恐岁数难长。”

“那和尚哪年?不?是这?么说?”

“就是。也不?知?他们为?何就这?么信,整天到?晚关着?我。”

不?过今年?的警示中,那高僧还多了句,十二?命中有劫,需谨行避过。

然兰殊早已对?他们重复诅咒她的话语生出了免疫,一点儿都没往心里去。

卢梓暮借不?着?蛐蛐,眼看到?手的全?羊宴就要飞了,心慌意乱中,不?由心里生了一计。

她推了推兰殊的胳膊,“朝朝没法救你,但我可以啊!你把常胜将军借我,我带你出去!”

“你?”

“过些日子,我们卢家?这?一代的小?辈要去长福山的灵寺闭关,给长辈祈福三个月,以表新年?孝心。我可以让母亲去同崔老太太说,带你一起去,正好让你沾沾佛祖的恩泽。老太太那么信佛,没理由不?答应。”

兰殊叹息一声,“你这?是给我换个地坐牢?”

卢梓暮看她一眼,凑近她的耳朵,“我家?每年?都会派家?中小?辈去祈福,可一去三个月,青灯古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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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受得?了啊。我今年?第一次去,但我已经同哥哥姐姐打听好了。那长福山的后山,有通往外界的小?道。山后,正好是瞿灵江交界岸口,那儿可好玩了。”

兰殊托起腮,“怎么个好玩法?”

卢梓暮娓娓道来:“瞿灵江岸口对?面,就是突厥。但也不?是真正的突厥,是大周当年?战败之后,被迫划给突厥的汉人?城池。”

“两岸原本是一家?,隔江都是亲朋故友,可惜‘骨肉分离’。是以,后来每年?的上元灯节,两岸百姓都会一起出门,汇聚江边互放天灯,以表思念,天水一处,那盛景,比长安的银树火花还好看得?多。”

“岸边还有好多突厥贩卖过来的异族小?玩意,你不?是一直很好奇那画上突厥人?的兽皮帽是什?么皮吗?届时就能看到?了。”

兰殊听来十分有兴致,唇角微微勾起,卢梓暮乘胜追击,终于把她的常胜将军借了出来。

兰殊将她送出门,刚一挥手暂别,转而,又变成拉住了她的手肘,犹疑了会,询问道:“我能带上‘胆小?鬼’吗?”

卢梓暮回?头看了她一眼,摇头笑道:“我看别人?家?的狗,都是用来看家?护院的,怎么你家?的跟你儿子似的,到?哪儿都带着?他。”

兰殊不?以为?然道:“本人?芳龄十二?,哪来一只八岁的儿子?”——

兰殊在后院蹲的浑身长毛,一开始想着?只要能出门,自然什?么都好。

可待真到?了长福山,兰殊的脸上写满了悔恨。

她就不?该轻信暮暮,她这?单纯的脑子,向来是把事情?往简单了想的。

连吃了小?半月的斋饭,到?底把兰殊那张白嫩嫩的小?脸吃绿了。

天灯呢,兽皮呢,满眼望去,除了秃瓢,还是秃瓢。

今日坐在大佛像下抄经书,卢梓暮正一笔一划,心中虔诚,手上的笔尖忽而朝外滑了一下。

兰殊在旁边拱了拱她,见她一脸茫然,抿直唇角道:“你可还记得?明日是什?么日子?”

卢梓暮反问道:“你是上山太久忘了时辰了?明天十五了。”

兰殊长吸了口气,“你不?是说后山有通外的小?道吗,什?么时候带我出去?”

卢梓暮如实相告道:“我母亲特意交代了带队的家?中兄长,崔老太太嘱咐,你禁足未除,绝不?允许你下山。”

兰殊伸出了一只拳头,在她眼前晃了晃。

卢梓暮干咳了咳,“但我已经疏通好了,这?会带队的是四哥哥,他脾气最温和了,只要我一哭,他什?么都答应我的。”

兰殊哽了一下,微扬起脖子,望了眼端坐在最前排的卢尧辰。

“你确定?你忘了上回?”

上回?她带着?卢梓暮出去玩耍,两人?在船上吃醉酒彻夜未回?,为?了暮暮的清誉,她临时起意,同别人?说自己是她的兄长。

卢梓暮还补上一刀,灵光一闪,说她是卢尧辰。

不?料她们那天夜宿的船其实是条花船,卢四郎年?纪轻轻在外寻花问柳的流言蜚语,就这?么不?胫而走?

“卢四哥哥要是真和你计较了,你以为?那件事会这?么容易就过去?”

卢梓暮拍着?胸脯道:“没问题的。”——

隆庆二?十六年?,上元灯节。

卢梓暮拍着?胸脯的没问题,确实是没有问题,因为?她甚至带来了一件他们卢家?的儿郎家?服,专门给她扮作自家?的少年?出去。

“我向四哥哥借的。”

兰殊这?回?确信卢四郎是真的心胸宽广,海纳百川了。

卢梓暮帮忙给她更衣,坐在铜镜前,将她的长发束起,朝着?他们家?儿郎平日髻发的模样开始打扮。

卢家?的儿郎端方君子,很少像其他俏皮灵动的少年?头扎马尾,不?论几岁,都会束簪。

卢梓暮摸了把润发的头油,帮她捯饬好后,低头一看,发现她在自描一个面具。

“别说,寺庙里的功德笔还真不?错,写上去就擦不?掉了。”

卢梓暮道:“这?是切莫欺骗神明的寓意。”

这?丫头,经书从来不?好好抄,倒是会废笔。

“拿来画脸谱,也是一绝。”兰殊绘完了最后一笔,朝着?面上一扣,笑道,“像不?像‘胆小?鬼’?”

她画了一只低眉顺眼的小?狗。

卢梓暮一壁对?她有些无语,一壁见那面具的模样憨态可掬,忍不?住笑了笑,“像。”——

傍晚,两人?趁着?寺庙的看守入斋堂吃饭,悄咪咪就从后山的小?道溜了出去。

只是兰殊并未料到?,薛长昭居然会千里迢迢赶过来,同他俩汇合。

估计是怕兰殊还在气头上,他带了一盒子的好饭食,一上前,就含笑同她作揖。

兰殊轻踹了他一脚,就此揭过。

三人?坐在了江岸边的斜坡上,正掰扯着?鸡腿怎么分,黑黢黢的江水对?面,他们看不?见黑夜中的人?影,只见第一盏思乡的天灯,燃燃升起。

不?过须臾,随之而来的,是一片莹莹的灯火,照耀着?江河。

兰殊看着?远方水天一线处,天空与江水里,都冒起了斑斑点点的莹光,小?小?的,却密密麻麻,犹如一茬茬微弱的萤火,汇聚成了漫天的星辰,头一回?见到?这?样连绵的盛况,不?由睁大了眼眸。

与此同时,他们所处的这?一边江岸,水面上也渐渐冒出了星星之火,朝着?天空升起,越来越多。

当那水面上的倒影一点点蔓延,犹如铺上了一道回?家?的银桥,在水中央处连接。

兰殊心口不?由抽了下,忍不?住叹息:“我们何时才能收复沦丧的故土?”

让他们真正的回?家?。

薛长昭与卢梓暮闻言相视了一眼,一时间都失了声。

自战神离逝之后,大周朝的战力一落千丈,迄今为?止,都还没有出现一个新的转机。

没有人?敢站出来保证,他们迟早会收复山河。

兰殊见他们接连沉默,自问自答道:“会有那么一天的。”

卢梓暮见她脸上浮着?乐观的笑容,不?由也笑了笑。

接着?闲聊了几句,话题岔向别处。

说到?上元灯节的节俗除了吃元宵,夜游观灯,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寓意,便是相识有情?人?。

薛长昭双眸一旋,望向了卢梓暮:“假如给你一个机会在上元灯节遇到?一位心上人?,你想要什?么样的?”

卢梓暮抵拳想了想,认真道:“可我没有心上人?啊。”

薛长昭:“”

兰殊轻轻笑了声,卢梓暮拉了拉她的手,“阿殊想要什?么样的?”

“我?”兰殊遥遥望向了对?岸那漫天的灯火,心血来潮,摊开双手,振聋发聩道:“我要一个可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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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山河的大英雄!”

话音甫落,薛长昭噙笑看向了她。

不?曾想她成天到?晚一副男儿模样,竟也像小?姑娘一样崇拜大英雄。

更不?曾想,她还没说完。

兰殊正儿八经掰着?手指续道:“最好样貌英俊,家?财万贯,家?里公婆也好伺候,上进心强,目标位及人?臣,给我加封诰命,不?寻花问柳,拈花惹草,主?动拒绝纳妾”

薛长昭抬手叠声将她打断,“好好好,再讲上元灯节都过去了。”

天灯缓缓升上了空。

地上逐渐有人?放起了烟火,兰殊戴着?面具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乱窜。

薛长昭尾随在她后头,微蹙眉心,“她哪来这?么一副丑面具?”

卢梓暮道:“你可别这?么说,她自己画的,画的是‘胆小?鬼’。”

“她把它带来了?”

卢梓暮嗯了一声,薛长昭脚步一顿,左顾右盼了下,果然,找不?见那只传闻是狼狗混种的大犬踪迹。

说来兰殊养的这?条狗,自出生就在她身边,毛发纯黑,外形十分威武,跟雪地狼一样。

可胆子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一到?人?多的地方就躲得?没影,院子里连只鸡都敢啄它,他和兰殊在外头遇着?什?么事,除了看见它溜得?比兔子还快,其他都别指望。

传闻当初崔父买它回?来,真心是用来保护兰殊的,这?么多年?下来,兰殊为?它练就了打狗棒法。

专门打欺负它的狗。

面对?卢梓暮拽住她窜向新一波人?潮的身影,询问要不?要找一下,别它人?生地不?熟走?丢了。

兰殊信誓旦旦道:“它有难会来找我的。”

卢梓暮:“”

薛长昭虽然看不?见它,基本能确认它就在附近。因为?它从不?敢离兰殊太远,就怕出现意外,不?能及时逃到?她后面。

也就兰殊没有嫌弃过它。

他们仨在江边的小?摊上买了一些烟花。

兰殊蓦然想起以前薛长昭还以为?她是个男孩子的时候,在卢梓暮面前,多多少少有些与她别苗头,什?么都想显得?比她强,连烟花都要放的比她高。

兰殊一时兴起,又同他打赌起谁放的烟花更高。

薛长昭回?想那些幼稚过往,望了眼卢梓暮,摸了摸鼻尖,噙笑应战。

他们来到?了江边退潮后的沙土空地中,兰殊抱着?烟花开始寻觅高处。

江边湿气重,四周笼着?浓雾,夜色朦胧。

卢梓暮见她越走?越远,身影一下被夜雾遮蔽了去,忍不?住冲她喊了两声。

“我放完就回?来!你就等着?看吧!”

卢梓暮转眼见薛长昭也朝着?另一头越走?越远,叹了声息,同以往一样,静静站在了中间做裁判。

不?过半晌,薛长昭那边的天空,嗖地一下,一朵大大的烟花腾空炸开,如约而至。

卢梓暮双眸莹莹,唇角不?由浮出了一抹喜意。

可转而兰殊那厢,却迟迟不?见动静。

兰殊行至百米开外,找到?了一个高高的石墩。

她将烟花稳稳当当放了上去,正打算引燃,忽而听到?了一阵刀剑的交响。

兰殊心下一惊,不?由循声而去。

江边停滞的一艘通商货船上,出现了好几个突厥士兵,正在攻击一个戴着?兜帽的少年?。

兰殊头一回?看见北夷兵,听闻他们个个凶残狠辣,茹毛饮血,她吓得?一下躲到?了江边的大柳树下,只探出一双眼。

只见那少年?腹背受敌,交手吃力,不?甚被其中一人?从后背划了一刀,来不?及回?身,另一位士兵又朝着?他的面门劈了过来。

他侧身躲闪,身穿草原的衣饰,露出的轮廓,却似是个中原少年?。

少年?身受重伤,心有余力不?足,躲闪之际,一个趔趄,遭到?其中一个突厥士兵胸前的猛踹,不?小?心从甲板上摔了下来。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兰殊望着?他跌入江河的身影,脑海中霎时闪过了当初弟弟落水的无助画面。

她心口猛然一抽,眼看那些突厥士兵不?依不?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有意下水擒拿。

兰殊斟酌再三,不?知?身体哪儿冒出来的瞬间勇气,她纵身一跃,从岸上跳下了水。

就在少年?即将沉入水底之时,隐隐约约,看到?了远处游来一道白色的影子,身形灵活,犹如一条发着?光的美人?鱼。

好不?容易把他拉住,不?待他看清她是人?是鬼,水底忽而涌来的一道暗浪,将他俩齐齐卷了去——

运气好。

没把他们卷拍到?礁石上,反而让她借了把力,逃过了下水士兵的追击,但也因此,他们很快就被冲到?了下游处。

江水下游,一艘本土的渔船刚好抛锚靠岸,渔夫远远看到?了水面飘来的两道人?影,扔下竹梯,将他们捞了上来。

昏暗窄小?的船舱内。

兰殊将将帮他把伤口包扎好,那少年?的眼睫动了动,疑是有苏醒的迹象。

兰殊暗自松了口气,幸好她把活干完了,不?然当着?他的面扯开了他一半胸襟,多多少少,要被人?误以为?耍流氓。

他的伤口泡了水,急需处理,船夫心善,帮她干完了大半的活。

只是胸前绑带打的结不?太细致,松了,她不?得?不?帮他重新打了回?去。

不?过说来奇怪,刚看清这?少年?的脸时,兰殊几乎吓得?瞳孔缩了下。

他的样貌有些丑陋,黑黄的皮肤上,有好几道烧伤般的疤痕。

交错在脸上,叫人?有些不?忍直视,怪不?得?要戴兜帽。

可他脸上的肌肤很黑,兰殊仰着?头,心无旁骛地打完结,下意识扫过一眼,确认盘扣是否稳固,却发现他肋骨上的皮肤,冷硬的白,就像她平日用来泡茶的白瓷杯。

当秦陌浑浑噩噩,眼睛睁出一条缝,眼前出现了一盏豆大的油灯。

模模糊糊间,他旁边好像坐了个人?。

他好像仍在船舱里,却并不?是他逃渡过来的那艘船。

秦陌身上发着?高热,头痛欲裂,彷佛有烈火在烧着?他的五脏六腑,浑身紧绷着?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一感觉到?身旁有什?么异动,便撂出凶狠的爪牙。

兰殊刚拧好冷帕子,想帮他擦一擦额头散热,甫一靠近,少年?明明没有清醒的意识,却一把截住了她的手。

他捏着?她腕子的手劲极大,几乎是把她揉碎的警惕,兰殊挣脱不?开,吃痛地皱了皱眉间,“你你你,松手!”

秦陌的耳边一直都是嗡嗡作响,根本没听清她的声音,她的话语。

只在她气得?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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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拍在了他脸上,那冰冰凉凉的触感,让他有了一点舒适,忽而,意识到?她没有恶意。

他松开了她。

兰殊朝着?自己的腕子呼呼了两下,到?底还是没和一个身受重伤病入膏肓的人?计较,见他额上的汗珠滋滋地冒,继续用冷帕子,帮他散了散热。

那清凉的触感令人?愉悦,秦陌皱了皱眉头,眼睛终于睁出了一条更大的缝。

迎上了油灯刺目的光。

他下意识抬手避了一下,眼前人?却好像误以为?他是在遮蔽自己的脸,抬在他额前的手顿了顿。

反手,拿出身后的一张狗脸谱,戴在了自己头上。

“我长得?也不?好看”

这?人?似是说了不?少句话,落在他耳畔,都裹着?一阵耳鸣的缠绕。

秦陌模模糊糊只听到?了这?么一句,不?由在心里轻笑了声。

他这?副乔装改扮,是乌罗岚弄的。毕竟他原有的样貌,比较容易叫人?记住,不?利于逃跑。

不?如让人?不?忍直视的好。

他逃亡的衣服也很简陋,整个人?就像是一个活在泥坑里的小?乞丐。

这?样粗鄙的他,这?人?竟还会照顾他的心情?,怕他自卑。

秦陌的心一时间彻底安稳下来,终于在这?一段步步惊心的逃亡中,得?到?了短暂的休息。

而身负重伤的他,本身最需要的就是休息,恢复元气。

兰殊见他昏睡了回?去,把帕子敷在了他额间,没再打扰他。

走?到?另一边点火的炉子旁,烘了烘他俩浸湿的衣服。

这?小?乞丐一贫如洗,唯一值钱点的,就是他头上这?顶兜帽了。

兰殊一直都很好奇草原人?的帽子皮,忍不?住摸了摸上面细碎的皮草,总觉得?质感有些熟悉。

她捧着?帽子凝神想了半天,直到?脚边忽而拱来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兰殊才想起来,这?触感和她家?这?只狼狗混血的毛发像极了。

胆小?鬼一直在岸边,见她一跳水就奔到?了水边,团团转了半晌,顺着?水影追到?了下游。

嗅到?她熟悉的气息,偷偷摸摸溜进船舱内。

“你说拿你的毛做帽子会舒服吗?”

它低低嗷呜了声。

兰殊轻轻笑了笑,拍了下它的头,回?头朝榻上的可怜人?儿看了一眼,眉间微蹙。

她低头看向威武大犬道:“要不?你回?去找朝朝和暮暮,告诉他们我在这??”

胆小?鬼缩在她身后不?吱声。

“果然指望不?上你。”

想来朝朝暮暮发现她不?见了之后,肯定也会派人?搜寻过来的。

兰殊定了定心神,也不?是个遇事慌的人?,当务之急,还是把衣服烤干。

烘好了衣服,兰殊再次端来了水盆,帮少年?又擦了一次汗。

其间秦陌迷迷瞪瞪醒过一次,兰殊询问了他的住址,心想着?找机会送他回?家?。

他一开始没有出声,兰殊见他落魄,讶然了下,差点以为?他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是她的问话冒犯了。

“长安。”

秦陌缓缓呢喃了声,声音微不?可察,说完,他自己都没有了印象。

好在兰殊当时靠的近,听清楚了。

她也是长安来的。

这?下倒是顺路了。

兰殊心底松懈了下,一心想着?待朝朝暮暮找到?了她,他们就顺道把他一起捎回?长安去。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那一群追杀少年?而来的突厥士兵,比她的好友,更先来到?了下游。

兰殊真不?知?这?身无分文的小?乞丐到?底是得?罪了他们多甚,竟如此锲而不?舍要他命。

那停泊在江岸边的条条渔船一个个被突厥士兵的忽然搜寻惊醒。

眼看就要搜到?他们这?条船上,兰殊见他昏迷不?醒,毫无还手之力,一攥拳,把自己的衣服盖到?了他身上,套上了他破烂的外衣和兜帽。

目前突厥和大周未起战火。

突厥士兵不?能随意杀害大周境内的百姓。

她把身上的钱全?都给了船夫,他们常年?在水路行走?,定有门路把少年?送回?长安去。

而后将帽子一扣,转身疾步跳下了渔船,成功吸引了那帮突厥士兵的注意。

那群士兵将腰上的刀尽数拨出,追着?朝岸上奔去——

而在这?时,薛长昭和卢梓暮已经急到?彻底慌了神。

一夜未归,两人?一路从江边发疯般地寻了过去。

长福山上,卢尧辰见暮妹妹迄今未归,心里不?由泛出了一丝忧虑,带着?一群家?仆侍卫下了山。

当他终于在江岸下游一处不?大的密林里找到?了薛长昭和卢梓暮,却不?知?他们经历了什?么,搞得?灰头土脸,一见他来,眼中还充满了惊慌。

卢梓暮忍不?住踩了踩地上的土,薛长昭把她挡在身后,勉力牵起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尧辰,你怎么来了?”

卢尧辰观望着?他们的神色,并没有立即质问,只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随后,问及他俩,“崔二?妹妹呢?”

薛长昭与卢梓暮唇角趋渐抿直,相觑了一眼,薛长昭走?向了卢尧辰,握了下他的肩膀,低声请求他先让后面追随过来的家?丁侍卫回?去。

将其他人?尽数遣散之后,薛长昭和卢梓暮带着?他穿过了丛林,来到?了江边的小?镇集市上。

薛长昭推开了其中一间客栈的三楼客房,卢尧辰一进门,只见崔家?二?妹妹鬓发散乱,头上缠了一道厚厚的纱布,昏迷不?醒在床上。

他借给她的外衣,也不?见了。

卢尧辰不?可避免地往最坏一处想去,卢梓暮却连忙摆了摆手,“阿殊她就是磕到?了脑袋,身上没有别的伤。”

可昨晚的场面,她和薛长昭再一回?想,仍是心有余悸。

他们张望着?,彷徨着?,一路寻到?了下游的密林前,忽而听到?了一声大犬的呜咽声。

薛长昭和卢梓暮连忙冲进了密林,却只看见遍地的突厥士兵尸首。

胆小?鬼龇着?牙,双目如电,看清是他们后,彷佛彻底松了口气,跌跌撞撞地往后,看了眼昏倒在一旁的兰殊,便倒在了她怀中。

它的腹部被一把钢刀刺穿,躺下来,只看了少女一眼,便彻底咽了气。

薛长昭发现那些士兵的脖子皆是被一道道犬齿咬断,身形不?由猛地晃了一下。

大抵明白了,这?一场面的由来。

兰殊引开士兵,逃向了密林对?面的小?镇。本想着?穿过丛林,进入小?镇,镇上人?多,还有巡逻守卫,他们便不?敢如此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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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兰殊逃跑的过程中,不?慎被一道横在地上的枯树桩拌了一下。

她猛地朝前摔去,再爬起身,头发已经被一位突厥士兵死死拽住。

月光照出了兰殊的脸。

突厥士兵发现自己被愚弄,一下发了怒,倒起青光闪现的刀锋,就将朝着?兰殊的脖子穿去。

霎那之间,丛林里扑出来了一道威武的黑影。

一口朝那士兵的脖颈咬了下去

突厥士兵断气之前,只看到?了一双泛着?蓝光的眼睛,犹如他曾见过的,雪山上最凶狠的狼王——

薛长昭很清楚如果被别人?在中原的土地上发现这?些突厥士兵的尸首,将引来多大的波动。

卢梓暮生平来只鸡都没杀过,却战战兢兢地,强行要自己冷静下来,忙活了一晚上,同薛长昭一起,把那些尸首悄无声息地埋了。

他们给胆小?鬼寻了一处开着?杜鹃花的地,将它藏到?了那下面。

“对?不?起,不?能带你回?去了”

要是兰殊看到?了它的样子,肯定会撕心裂肺的。

他们一壁困惑兰殊是怎么招惹到?了突厥的士兵,一壁又一直都没想好等兰殊醒来的时候,该怎么宽慰她发生的这?一切。

兰殊不?小?心撞到?了头,连发了好几天的高烧,再苏醒时,双眸懵懂,完全?不?记得?那天发生的事了。

大夫说可能是头部磕伤,导致了短暂的失忆。也可能是一时接受不?了眼前所见,自我意识选择了沉睡,一时不?愿意回?想起来。

接受不?了,不?愿回?想

卢梓暮目光沉痛,忽而记起兰姈姐姐曾同她说过的一句话。

“胆小?鬼确实不?是一条如父亲最初所愿的狗,但它是父亲生前留给殊儿最后的东西。”

薛长昭沉吟了许久:“不?记得?也好。”

就当她放完烟花后,就兴靠在了柳树下睡了一觉。

“那是我放的高,还是你放的高?”兰殊睁着?澄澈的双眸问道。

薛长昭顿了顿,叹笑道:“你赢了。”

兰殊嘿嘿笑了起来,双眸无意间看到?了床前她自描的面具,脑海中却闪过了一道狼般的黑影。

她晃了晃脑袋,双手撑在了床上,“胆小?鬼呢?”

卢梓暮的眼眶倏尔就红了,她不?是个太能藏事的,只能死死咬住了牙根。

薛长昭沉默片刻,牵起了一丝笑痕,“我们哪知?道它在哪,你平常不?是也经常见不?着?它的影子吗?”

“没事。等它有难了,自会来找你的。”

兰殊想来也是,轻轻唔了一声。

可是,她的胆小?鬼,打那以后,再也没来找过她。

兰殊一直以为?凭它那毫无义气的性子,肯定是有了新欢,悄无声息抛弃了她,心里还伤心了好一阵,骂了它好几遍没有良心。

但一想到?它不?来找她,代表着?就是它目前没有什?么困难,长叹了口气,也觉得?还好。

卢梓暮偷偷擦着?眼泪,从厢房出来之后,见卢尧辰站在了门外,上前,恳求他保守兰殊在上元灯节失踪的秘密。

一个女孩子,失踪了一晚上,衣服也丢了,爱犬也死了,昏迷前旁边都是男子,总归是清誉大损的。

卢尧辰默然了半晌,温和笑道:“上元灯节,和你们出去的,不?是我吗?”

“丢的,难道不?是我的衣服?”

卢梓暮愣了愣,朝他深深做了一个大礼。

“我就知?道,四哥哥最好了。”——

三个月后。

兰殊跟随着?卢家?的大部队从长福山远道归来,坐船驶入了久违的长安城。

连吃了三个月的素,兰殊一看见岸口旁边栖息的鸭子,都忍不?住双眸发亮。

“好了,回?家?就请你吃我家?的醉酒鸭。”卢梓暮推着?她往前走?去。

兰殊回?头朝着?她笑了一声,刚走?下船板,就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兰殊连忙先拱手,“抱歉。”

“无碍。”对?方戴着?斗笠,微一摇头,开口却是一副极好听的少年?嗓音。

兰殊抬起头,只看见他默然下船离去的背影。

那背影穿着?一身算不?上合身的渔夫打扮,衣袖短出一截,露出的手腕,皮肤冷白,劲力暗含其中。

兰殊不?由多看了两眼,转眼,卢梓暮挽起她的手,拽着?她朝马车走?去。

一阵泠泠的女儿家?笑声从身后趋渐远离。

秦陌不?经意回?了下头,只看见接着?走?下来的卢家?儿郎,有几位身上,穿着?他的救命恩人?,留给他的,一模一样的外袍。

后来,秦陌从渔船上苏醒,屋里已经没有了那个戴着?面具的身影。

他的身上,披了一件绣着?家?徽的白色外袍。

渔夫待他可以下床后,托寻了一个接着?一个的友人?,一点点通过水路,把他送往了长安。

历时三个月,秦陌终于回?到?了家?乡。

少年?紧紧盯着?那几个儿郎怔怔出神,不?由朝着?船边久居的摊贩,轻声询问:“请问你知?道,那些都是哪家?的子弟吗?”

“哦,那是五姓世家?卢家?的儿郎。”

卢家?。

突厥内部生乱的喜讯,伴随着?秦陌回?京的消息一并在京城中传了开来。

这?一日,卢尧辰拎着?书箱去上学,一位行脚却在门前拦住了他。

卢尧辰从未想过,他的外袍还会有失而复得?的一天。

那行脚只道是一位受过卢家?恩情?的人?,在水里捡到?了这?件衣物,并不?知?晓是谁的,也担心是卢家?的某个孩子出了事,派着?他们一路送上了京。

卢尧辰回?想起那日的意外,并不?盼着?被人?看出端倪,招致一些流言蜚语,使崔二?妹妹的清誉受损,只顿了顿,便接过了那件外袍,唇角浮出了笑意,“确实是我的。”

“我当时在江边游玩,不?小?心丢失的。真是麻烦你了。”

他温言同那名行脚解释,全?然没有察觉,墙角的另一头,此时此刻,停住了一辆东宫的马车。

一名矜贵的少年?坐在了车内,微微掀开了车帘,将他的话,尽数听入了耳中——

兰殊从长福山上回?来之后,有一日,她又穿着?男装溜出去玩,回?来后,一进门,只见一群婢女,正在重新整理她的衣柜。

崔老太太眼看她的性子越养越野,觉得?一直让她穿着?男装也不?是办法,索性给她换了回?来。

红颜再薄命,她迟早都是要嫁人?的。

兰殊的心口微一浮动,心知?自己随性的日子,即将变得?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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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犹如少年?般高高绑起的头发落下,银裳的双手搓上了女孩儿才会用的桂花头油,一遍一遍梳理着?她鸦羽的墨发。

俏皮灵动的朝天髻,流光溢彩的珠钗,兰殊在铜镜前摊开了双手,换上了一身胭脂红的襦裙。

盈盈一转身,唇角泛出了一抹清丽动人?的笑意,逐渐在马不?停蹄的岁月中,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崔氏第一美人?。

而后,在及笄前的那个春天。

她与那江边渔船中的少年?,再度相遇。

却成了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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