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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21章“我们这样……还不都是……
人来人往的医院花坛前,一个身材瘦高的寸头青年一动不动地蹲了许久。
他一脚踩在大理石的花坛边上,一脚蹬着平整的地面,沉沉的目光遥遥望着住院大楼,指尖一缕红色火光一明一灭,脚边烟灰几点。
那扇开阔的自动门不断开合,吞吐的却一个都不是他想见的身影。
解星散看了眼手机时间,八点半了。
他在这里蹲了快三个小时。无论她是值白班还是夜班,这个点依然不见人影,那大概率就是休假去了。他再怎么等下去,也是浪费时间。
“……真是傻逼。”
解星散低声说。
几个小时滴水未进的喉咙里传来火辣辣的干渴感觉,他在石头上按灭烟头,活动麻痹的双腿站了起来,走向几十米外的一家小卖铺。
打开冰柜,他拿出一瓶冰镇的矿泉水。
“多少钱?”他问。
“二块五。”小卖铺老板娘顿了顿,终究忍不住好奇道,“小伙子,我看你在那蹲了好久了,等人啊?”
“……不知道。”
老板娘愣了愣,解星散已经提着矿泉水离开了店门。
他走回黑色摩托车旁,却也没有骑车离开的意思。就如他对老板娘所说,他的确是在没有想清楚自己来这里干什么的情况下,就已经占到了医院的大门前。
严谨说来,是医院的住院部大门前。
他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来这里,是因为这里有那个前脚拒绝他,后脚又对他释放好意,让他捉摸不定的女人。
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来了这里,是要对她说什么,做什么。
他们交际并不多,他对她也并非是男女之情上的迷恋狂热,只是安丽大桥上的惊鸿一瞥,让他对那个摇摇欲坠的女人生起一丝好奇,接着在机缘巧合下,进一步靠近。
越来越近。
他像在参与一场游戏,游戏目标是剥开她标致工整的社会假面,见到她藏在最深处的真实内心。
冥冥之中,他被她身上的某种特质吸引。
他有充足的耐心剥开她,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剥开之后要做什么,一个男人靠近一个女人,目的无非就是身心和感情的其中之一,亦或两者都有。
但解星散,说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从没想过要从卫霓身上得到什么。
他只是遵循本能,在想要朝她走去的时候,朝她走去。
可是现在,他不能再向她走去了。尽管他的初衷并非男女之情,但他不能不顾及卫霓的想法。他一直希望她能坚决地说出自己的意愿,不要总是一昧顺从退让,现在她的确这么做了。
她希望以后能和他保持距离。
他不能不听,不然的话,跟她身旁的其他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不能再见卫霓,没有理由再见卫霓,但是他也不想就这么白来一趟。如果卫霓给了他一滴水,他至少也要还十滴过去。
不是什么可笑的胜负心,他依然只是在遵循本能。
想了又想,解星散终于下定决心,往医院内部走去。
卫霓给出了不少线索,再加上目标的事情在医院内也算得上众人皆知,解星散没花什么功夫,就找到了田雅逸房门紧闭的病房。
上次见面,他已经知道卫霓在为这名患者顽固的父母忧愁不已。
他在外边的排椅上坐着玩了一会手机,像个普通至极的患者家属——直到一位盘着头发的中年妇女提着吃过的不锈钢饭盒走出病房。
解星散放下手机,看着她走向走廊尽头的开水房,起身推开刚刚关上的房门,毫不犹豫走了进去。
一名长发披散,半躺在病床上的少女惊愕地看着他,接着飞快地低下头去,挡住瞳孔的异样。
解星散反手锁上房门,拉过一把椅子到床边,大大咧咧地坐了下去。
“你好,田雅逸。有兴趣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
“没什么事儿了,都散了吧散了吧!别堵在过道里了!”
一名身穿保安制服的男人在走廊里吆喝着好事群众。
卫霓跟在紧皱眉头的张楠金身后,紧随其后进了田雅逸的病房。
如果今天他们还是无法说服田雅逸父母签字手术,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看着田雅逸在晚间出院。
而那对于她来说,和死无异。
对于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的面诊,张楠金神色凝重,卫霓脸上也不见轻松,她们已准备好面对一场恶战,没想到,病房里只有田雅逸和她神色不安的母亲,那个头脑顽固不已,是手术最大障碍的父亲却不见踪影。
“怎么回事?”张楠金扫了眼房间里的两人。
气氛不太对劲,田母将双手握在腹前,眼神不断飘向门外,那个总是埋头哭泣的少女,则出神地望着窗外,第一次在人前没有垂下头颅。
“有个没见过的男青年……趁我去洗饭盒的时候把小雅反锁在房间里,还好她爸发现得及时,已经追去了……”田母惊魂未定道。
“发生了这样的事?”张楠金的眉头拧到一起,“那人有没有伤害小雅?”
田母看了眼田雅逸,神色迟疑:“小雅说……对方没做什么,只是认错了人。”
“什么认错了人——都是借口!”一个粗嗓子怒气冲冲地响了起来,卫霓转头看向门口,一脸火气的田父大步迈进病房。看他火冒三丈的模样,应该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捉到人没有?”田母关心道。
“给他跑了!”田父气喘吁吁,扯出床头柜上的几张纸巾,胡乱地抹着大汗淋漓的脑门,“这混账小子仗着年轻力强,走的应急通道,老子还没下到一楼他就已经没影儿了!监控在哪里?我要看监控,我要报警抓这个人!”
“病房里没有监控,只有走廊上有。小雅,你老实告诉院长——”张楠金看向田雅逸,“那个人真的没有做什么?如果他伤害了你,或者是对你做了让你感觉不好的事,我们所有人都会是你坚实的后盾。”
“你们误会了。”田雅逸轻声说,“我们只是在病房里说了会话,他没有伤害我。”
卫霓的视线在田雅逸湿润的眼睫上停了下来。
泪痕未干,应该是刚刚哭过,但是脸上却没有·受人胁迫的担惊害怕。如果只是单纯认错了人,应该不至于落泪。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指出田雅逸在说谎。
“这件事我会派人去查,走廊上的监控应该拍下了那人在小雅的病房里逗留了多久。我们现在先来说说小雅的病情吧,小雅——”
“行了,你们也别白费功夫了,赶紧给我女儿处理出院事宜。”田父不耐烦地打断张楠金的话,“我们机票都买好了,明天一早就飞大理。”
“飞去大理,找哪个医院收治?”张楠金眉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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皱,“小雅的病情迫在眉睫,癌细胞随时可能转移至大脑。只有尽早摘除病灶,才能遏制癌细胞的扩散,这是只有外科手术才能办到的事。大理的癌症病人都往我们这里飞,只有你们反过来往大理飞,靠吃药控制癌细胞——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你们做不到的事,怎么肯定别人做不到?”田父不满道,“哎,你们也别浪费时间了,我们是不会做手术的——除非你们能保留眼球,不然就赶紧让我女儿出院,别耽误她的病情!”
田父态度坚决,田母只知盲从,真正的当事人,已经谁都没有去期待她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带孩子去换衣服,我们一起去办出院手续。”田父说。
田母起身走向病床,扶着田雅逸想要带她下床。
就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田雅逸轻轻挣脱了母亲的搀扶,用微弱的声音说:
“……不去。”
“什么?”田母愣住。
“我不出院。”田雅逸垂着眼睛,轻声说。
“你不出院你要做什么?”田父的嗓门立即大了起来。
“现在癌细胞还没扩散,只要摘除癌变的眼球,我就能活下去。是这样吗?”田雅逸看着张楠金。
张楠金回过神来,说:“我已替你申请到国内最好的眼科专家前来会诊,她手下的病人都有很高的生存率。我也向你保证,会动用医院的所有力量支援你的手术,手术治疗费用也能通过国家专项补贴报销一部分。”
张楠金诚恳地看着少女,一字一顿道:“小雅……我们所有人都想帮助你。”
“……好。”田雅逸握紧床上的被单,“我愿意手术。”
“你说什么呢!”田父神情激动,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女儿,“你还这么年轻,想变成独眼龙吗?你以后的人生,以后的事业——这些你都不要了吗?!”
田雅逸在田父的怒吼下像一片漂浮在浪涛上的孤零零叶片,微微颤抖着。
卫霓面色不忍,刚要开口说话,少女却抬起了头,蓄满泪水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愤怒的父亲。
“可我至少能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我不想出院,我要做手术,做独眼龙又怎么样?至少我能活下去——”
田雅逸的眼泪接二连三落下,她激动而悲愤地目光直指父母,抑压多时的心语像决堤一般出口。
“你们只想让我进娱乐圈挣大钱,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意愿,从小我就在上各种才艺班,每个寒暑假我都只能看着别的小朋友去游乐场,去海边去雪山,而我……我什么都没有!只要我没有达到你们的要求,你们就只会责骂我!嘲讽我!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反省!”
眼泪不断落在床单上,晕染出一大片水色。少女满是针孔的苍白手背无力地捶在床上,一次一次。
她的眼泪和发白的拳头宣泄着她的痛苦,以及日日夜夜,面对着这些痛苦的无力。
田雅逸的爆发毫无征兆,不光是在场的卫霓等人,她的父母同样像是初次见到火山爆发的人,呆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眼前情绪失控的女儿。
“我们这样……还不都是为了你好!”田父脸色通红,火焰般的红色一直烧向他的脖子。他最先开口回应女儿的情绪,出口的却依然是令人失望的话语。
他的话,除了刺痛田雅逸,还刺痛了在场另一个人的心灵。
如果说在场有一个人能够理解田雅逸的心情,一定非卫霓莫属。
一个是望子成龙的父亲,一个是望子成龙的母亲。
只有卫霓,刻骨铭心地感受过那些蒙上她的眼,捂住她的嘴,让她有泪流不出,有苦说不了的“为你好”。
呐喊最终会变成寂静。
当身边充满“为你好”的人的时候。
“你还太小,根本不懂失去一只眼睛意味着什么!爸爸也是为你好,这手术同意书我和你妈是绝不会签的,咱们马上出院,我带你去云南见了那神医,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田父走上前去,强行拉扯田雅逸,后者哭喊着不愿下床,死死抱着床头不撒手。张楠金和卫霓连忙上前帮忙,想要让冲动的田父冷静下来。
少女凄厉的哭喊让门口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好事人群。
知晓内情的人们也开始指责田父田母,田母红着脸抬不起头来,田父脸和脖子红得像根火柴头,却依然强装镇定,用力扳着田雅逸抓着床头的手指头。
“我不出院!”
田雅逸绝望地哭着,恐惧的泪水蒙住了她的双眼。
田父田母或许还能自欺欺人,但她清楚地知道,出院后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父母的失望埋怨,让她成了无助的小孩,只能环抱双臂,在漆黑一人的人生路上哭泣。直到今日,仿佛有一束光照进了这条寂静的小路,让她生出一线希望,试图去抗争身边的一声声“为了你好”。
田父用力半天也没能把田雅逸从床上拉下来,恼羞成怒地举起手掌往少女脸上扇去。
那一巴掌,让田雅逸紧紧闭起了眼睛。
病房里乍然静了。
没有巴掌落脸的声音,也没有再传出哭喊。
所有人震惊地看着挡在田雅逸身前的卫霓,以及她在半空死死攥着的男人手腕。
“都住手!”
一声大喊从病房门口响起。
陌生的男声让张楠金等人心生疑惑,却让田父田母面色大变。
下一秒,沈淑兰冲进病房,将卫霓护在怀中,而一个身材健硕,表情严厉的中年男人走进病房,毫不犹豫地抬起手。
“啪!”
这一耳光,落在了无知而固执的田父脸上。
田父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不仅丝毫没有生气,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害怕。
“你给田家丢了大脸。”男人沉声道。
22.第22章她在成长路上的确留有很……
田父最终还是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了名字。
谁也想象不到,这场风波会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平息。
田父时常挂在口中,“娱乐圈里挣大钱的大哥”竟然会是沈淑兰的大学同学。
姓田,又在海狗视频任职制片人,沈淑兰试着在通讯录里联系了人,就这么轻松地对上了号。田昊这才知道自家侄女患的是眼底母细胞瘤,当天便推掉工作急匆匆来到医院。
见到的就是这令人头脑充血的一幕。
在医院工作人员面前雄赳赳气昂昂,固执己见不听劝的田父,见了田昊像见到猫的耗子,一直赔笑不说,田昊让签手术同意书,也只能讪讪地签了,丝毫没有先前面对卫霓她们的强势。
沈淑兰一直将卫霓死死护在身后,好像田父还会随时发神经一样,护崽母鸡一样含怒瞪着田父,直到后者再也不敢对上她的视线。
眼前的人影,让卫霓模模糊糊想起了从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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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她被同学污蔑贪污了班费,还是放学路上受到小男生的骚扰,沈淑兰都像现在这样,永远挡在她的前方,永远站在她的立场支持着她,相信着她。
沈淑兰的强势是全方位的,一方面剥夺了她的生长空间,一方面却又给了她一片不惧风雨的小天地。她在成长路上的确留有很深的遗憾,但她不恨严厉的母亲,从来都不。
卫霓伸出手,从后轻轻牵住沈淑兰的手。对方以为她还在不安,用力地握住她的手掌。
……就像小时候一样。
田父签下手术同意书后,田雅逸的手术立即提上了进程,在多方协调下,手术时间定在了第二天的下午四点。
多日的努力终于换来良好的结果,所有人心里都放下一块石头。
病房留给了田家人,卫霓和沈淑兰等人走出了房门。
“这次手术,由杨蕙若主任主刀,一助是她带来的人,二助……”张楠金越过几双期待的目光,视线落在卫霓身上,“卫霓,你可以吗?”
“我可以。”卫霓神色平静。
张楠金点了点头,看了一旁的沈淑兰一眼:“过会到我办公室来,关于手术的事,我还有事情交代你。”
说完,她朝沈淑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病房前。其他医生见状,也神色各异地离开了。
卫霓把沈淑兰送到电梯前,替她按下了向下的电梯按钮:“我就不送你下去了,你是去看望外婆,还是直接回家?”
“你舅舅在下边照顾,我就不去了。晚上你来吃饭吗?我给你炖猪骨汤补补。”沈淑兰热情道。
“等休假再说吧。”
“行,到时候炖你爱吃的猪骨汤。”
叮的一声,电梯门向两边打开。人群像沙丁鱼一样挤在锃亮的电梯里,热浪和人的体味扑出电梯,扩散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电梯间里。
沈淑兰走进开门的电梯,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她,脸上带着略显局促的微笑。
或许面板上的1楼正好亮着,那么她一动不动也是合理行径,但在那无数张各异的面孔里,沈淑兰脸上那从未有过的怯怯的,试探而讨好的微笑,还是像一根绷紧的皮筋,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松开后,狠狠地弹在了她的胸口上。
母亲仍然衣着年轻,但她鬓边的花白,已经被染发膏遮挡不住。
卫霓的鼻子在那一刻酸涩了。
“……妈。”她情不自禁地哑声道。
电梯门缓缓合拢,而沈淑兰脸上的笑意正在绽开。
她的呼喊似乎融化了沈淑兰身上的某种不安,她又恢复成那个强势而勇敢的母亲。
“有什么心事就给妈说,妈和你一起想办法。”沈淑兰说。
电梯门完全合拢了,红色的数字开始变化。
卫霓站在已经关闭的电梯门前,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将视线转向一旁阳光满盈的玻璃窗,过了好一会,她才转过身,往张楠金的办公室走去。
手术在即,卫霓作为二助,不仅能够亲自上场,还能能够近距离观看国家级眼科专家的操作过程,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卫霓知道其中有张楠金的偏袒,因此面对张楠金的工作任务更加不敢有丝毫松懈,以免授人闲话的把柄。
一番谈话之后,已经临近下班时间。
卫霓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又因为医院的事情耽搁了一会,直到办公室里所有白班医生都走光了,她才换上自己的私服,挎上肩包走出了办公室。
电梯下到一楼,卫霓跨出门扉,医院住院部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她却停下了脚步。
犹豫片刻,她顺从心中不知名的冲动,走向和大门相反方向的监控室。
……
时间转眼就来到手术的日子。
铺着无菌巾的田雅逸被推入病房,她那固执的父亲在最后时刻拦下了消毒完毕,即将进入手术室的卫霓一行人。
“……”
他盯着主刀的杨蕙若主任和她身后两名助手,干裂的嘴唇抖了抖,脸上呈现出一种古怪的复杂情绪。
“……拜托你们了。”
卫霓终于听清了他低若蚊吟的声音。
说完后,他黯然垂下头,自觉退开了路。
“你放心,我们会尽全力的。”杨主任见多不怪,笑着安抚。
卫霓的目光和田父相撞,她面无波澜向他点头示意,跟在杨主任身后进了手术室。
仿佛昨日的冲突已是过眼烟云。
田父站在手术室门外,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羞愧。
手术室大门缓缓合拢,红色的手术中三个大字随后亮起。
走廊里落针可闻。
现在开始,才是真正的战场。
这场手术无须全麻,田雅逸依然神志清醒,小姑娘的神色显得有些紧张,卫霓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部,对她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
小姑娘回以一个紧张胆怯的微笑。
候在一旁的麻醉师上前,以滴入和注射的方式,对田雅逸右眼进行了麻醉。
麻药生效后,杨主任看了眼手术台旁的二人:
“二助撑开眼皮,我来做眼球剥离,一助负责最后的眼台。”
“好。”
卫霓和一助异口同声。
她拿起工具,驾轻就熟地固定住患者的眼皮。头顶的无影灯投下明亮清晰的光照,杨惠若主任用手术刀熟练地离断周遭的肌肉和脂肪。
这时候最怕的就是大出血,杨主任却没有给敌人留下丝毫可趁之机,完成离断之后迅速对血管进行了结扎。
接下来就是整场手术耗时最多,技术含量最高的步骤——眼球剥离,切除可能浸润的组织。要求主刀者眼疾手快,尽可能在剥离过程中保护眼部神经不受伤害。听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起来却如冰解冻释,丝毫马虎不得。
就连杨主任带来的一助也聚精会神,睁大了眼睛观看,生怕漏掉大前辈的哪一个细节。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杨主任手中举重若轻的刀上,卫霓也不例外。
从读书到工作,她已经习惯在周围人中独占鳌头,她以能完美运用书本知识到实操而骄傲,可现在,一场远胜教科书级别的外科手术正在她眼前展开。
即使她能照般教科书上的知识又如何?
如果仅仅如此,远远不够。
要想跟死神打更多胜仗,她必须更加强大才行。
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她还远不到可以骄傲自满的时候。
咔嗒一声,剥离的眼球落在铁质的托盘上。
患者的出血量微乎其微,各项生命体征都很平稳。
手术室里的所有人多多少少都松了口气。
一助默契地接手杨主任的工作,对战场进行最后的“打扫”:缝合肌肉,制作眼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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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眼台,就是安置义眼的地方。卫霓以前还没有亲眼见过眼台制作的过程,所以这回她更是看得目不转睛。
虽然这台手术她亲自参与的地方不多,但这每分每秒,对卫霓来说都是难能可贵的经验。
三个小时的手术,卫霓她们走出手术室的时候,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神情焦灼的田父田母,面色沉着的田雅逸大伯,还有神色微有担心的沈淑兰,正在轻声和她说着什么的卫稼丰。
他们迎了上来,视线的焦点自然是杨惠若主任。
面对田父田母焦急的目光,杨主任在口罩下微笑道:
“手术很成功。”
田母闻言,马上泪如泉涌,田父则激动上前,拉着杨主任一阵感谢。
杨惠若是友好医院派来会诊的医生,做完这台手术她就要带着一助乘飞机返回S市,而卫霓今天白天只有这台手术的安排,理论上来说,她现在就可以下班。
卫霓心里有事,想着监控录像里见到的那个身影,选择了继续留在医院。
她把父母送下电梯,连带着还有提前离开的田昊。
“爸、妈,我就不送你们出去了。”卫霓在医院大厅里停下脚步。
“没事没事,你赶紧回工作岗位上去吧。”卫稼丰挺着车祸后养出来的啤酒肚,一脸爽朗地笑道,“放心吧!我和你妈这么大的人了,不会丢的。”
“这次真是麻烦你们了。”田昊在恰当的时候开口,缓缓道,“让你们为雅逸这么费心,是我这个做大伯的失责。要不是淑……沈淑兰告知我,我还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等过两天我忙完手里的事,还请二位赏脸,一起吃个便饭。当然,还要带上我们医者仁心的小卫医生,这回,雅逸受你照顾了。”
田昊微微后退一步,向卫霓三人鞠了一躬。他的腰刚弯下去,沈淑兰就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拉了起来。
“哎呀,你说这些太见外了!咱们都是老同学了,饭可以吃,但不要再说什么感谢的话,一点小事不至于的!”
“雅逸是我们田家这一代唯一的孩子,她奶奶的命根子——你们随手的善举挽救了一个大家庭,请一定要给我一个机会表达感谢之情。”田昊看了沈淑兰和卫霓一眼,神色诚恳,“到时候吃饭,小卫医生一定要赏脸。”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没几个医生喜欢患者家属邀请的饭局,卫霓正要出言婉拒,一阵突兀的唢呐二胡声在医院大门外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望向声音传出的方向。
医院大门外的坡道依然看不出异样,但是坡道上的行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以惊诧的神色望着坡道下方。
敲敲打打,凄凄惨惨。
随着声响的逐渐靠近,披麻戴孝的一行十几人从坡道下方露出真身。他们大奏哀乐,洒着纸钱,队伍中间的几人甚至还抬着一副深褐色的棺材!为首一名中年男人,双手怀抱着一张黑色遗像。
也就是这一霎,大厅里涌出无数穿着制服的安保人员,他们一路小跑着冲出大门。
“这是怎么回事?”田昊诧异地看着卫霓。
“……我也不太清楚。你们先走吧,妈——不要看热闹。”卫霓特别叮嘱了沈淑兰一声,后者对她的话闻若未闻,视线牢牢盯着门外的闹事人群。
卫霓也顾不上管她了,掏出手机走到一旁拨出了张楠金的电话。
张楠金的电话显示通话中,卫霓也不知道她对现在的突发情况是否知情。
她拨打第三次的时候,张楠金终于接起了电话。
不等她说话,张楠金已经开口:
“我马上到。”
23.第23章卫霓宁愿他从头矜贵到尾……
卫霓好说歹说,总算将不愿留她一人在这里的父母送上田昊的车。
之后她重新返回急诊大厅,这里已经聚起看热闹的人山人海,花圈摆满大厅,占据救命的过道,而真正需要治疗的病人则被推搡,被忽视,得不到需要的救助。
闹事的群体有的大声嚎哭,有的则义愤填膺地向四周诉说着自己的故事,有的则在谩骂劝阻的医院安保人员,一名男子不断往火盆里挥洒纸钱。
焚烧的臭气首次战胜了医院里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焚烧后的灰烬在冷气中飞扬,刺激着部分病人敏感的呼吸系统,大厅里的咳嗽声络绎不绝。
无论是从医院的角度,还是从需要救治的病人角度,这场闹剧都必须立即停止,然而除了安保人员以外,医院的医生和护士都远远站在一旁,没有一个人上去了解内情。
在多次劝阻无效后,医院的安保队长伸出手臂,想要拉住往火盆里扔纸钱的男人,后者像点了火的炮仗一样,立即跳了起来,一边粗暴地推搡安保队长,一边激动怒吼着:
“你让我们走我们就走?你们医院害死了我的老婆孩子,今天必须让你们医院领导出来给个说法!要不然,你们就踏在我的尸体上过去!”
眼前言语冲突要发展成肢体冲突,卫霓再也顾不上多想,身体先理智一步走了上去。
“先生,请你冷静。”
她站到安保队长身旁,平静而沉着地对神情激动的男人说:
“我是这家医院的医生卫霓,我已经联系了我们医院的副院长,她和其他领导马上就到。有什么诉求,你可以先告诉我。我们医院大厅里还有许多患有呼吸道疾病的患者,火盆会加剧他们的不适。你是来解决事情的,不是来制造争端的,看在其他和你们同样心情的患者家属份上,火盆可以请你暂时灭掉,或者移到通风的门外吗?”
卫霓的语气温和但不容拒绝,因为她的勇气,周围的部分围观群众也开始为她说话。
在舆情的推动下,男人悻悻地将火盆移到了门外。
也就是此时,急诊大厅里的电梯门缓缓打开,面色难看的张楠金带着一众医院高层走了出来。
张楠金大步流星走了过来,严厉的视线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怎么回事?”
安保队长连忙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听到卫霓的调停和交涉,张楠金虽然没有说话,但却给了她一个赞赏的眼神。
张楠金现身后,面对医院的“大领导”,男人终于愿意好好说话,卫霓也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是男人的妻子在生产过程中抢救无效身亡,他便纠结了一众亲属好友前,闹到医院来“要个说法”。
令在场大部分人啼笑皆非的是,男人口中的“医疗事故”根本站不住跟脚。
男人的妻子甚至不是在在C市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生产手术中大出血的,而是在家自行生产造成了大出血,送到医院后因为病情过重才不治身亡。
虽然这是一出悲剧,但也是一场追究不到医院头上的悲剧。
男人的控诉被张楠金逻辑清晰地条条反驳,围观的人群也大多站在医院这边,只有闻风而来的各家记者,热情如火地要求男人“多说一点”。
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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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终于赶到了现场。
闹剧终于收场。
当急诊大厅终于空下来后,卫霓帮着安保人员拆除了花圈,那张女子遗像被落在了现场,卫霓捡了起来,轻轻拂去遗像上烧了一半的纸钱。
得益于现代医学,生产不再是绝大多数女人都必须面对的鬼门关,可是世上却有那么极少数人,碍于金钱,亦或风水鬼神之说,将现代女人推回七八十年前,推到一床褥子,一把剪刀……推到死神面前。
“现在的女人啊,太娇生惯养。以前我奶奶那时候,直接在田里一蹲就生出孩子了,当天接着干活,连休息都不用,更不用说什么月子中心——”
卫霓听过很多类似的言论。
他们从一个个翘着二郎腿的大老爷们口中说出。
刚开始听到这样的话时,卫霓心中是愤怒,后来是绝望。因为她一开始以为自己能是燎原的星星之火,后来逐渐发现,自己只是挡车的螳螂。
女人泣血的呼喊,于这个世界而言,或许还比不上一声蝉鸣。
“这是……?”穿着制服的保安疑惑地看着她递出的黑白遗像。
“找个机会,把照片还给她的家人。”卫霓说。
她将遗像交给保安,转身走进电梯。
刚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医院高层全都聚集一堂,忙着商讨应对接下来的事。卫霓无事可做,最后来到了田雅逸的病房外。
为了通风,病房门大开着。田父在工地上做管理,等到田雅逸手术结束就又匆匆赶回了工地。病房里只有田雅逸和田母二人,田母坐在床边,一脸心疼地喂女儿喝粥。
卫霓不打算破坏这温馨的一幕,正要低头离开,田雅逸忽然瞧见站在门外的她,神色欣喜地叫道:“卫医生!”
田母也放下碗勺,笑着起身相迎:“卫医生……”
卫霓走了进去,问了几句田雅逸现在的感受。麻药将过,田雅逸也该感受到眼部的疼痛了,小姑娘面色苍白应该也是如此。但是为了不让别人担心,不管是父母问及,还是卫霓询问,她都强撑着笑脸说:
“我还可以,不怎么疼……你们不用担心。”
田母放下空了的粥碗,起身拿了几个苹果,笑着说:“卫医生,你等我一下,我去洗个水果。”
卫霓答应后,田母走出了病房。
橘红色的夕阳余晖像一层毛茸茸的毯子,铺在小姑娘的被单上。她一只眼蒙着层层纱布,另一只明亮若水的大眼睛静静地望着欲言又止的卫霓。
“……你还记得那天闯进你病房的人吗?”卫霓终于开口。
“记得。”田雅逸似乎早有预料,回答得毫不犹豫,“那个大哥哥,是卫医生的朋友吗?”
卫霓一怔:“……为什么会这么想?”
“猜的。”
少女微笑起来,苍白秀丽的脸上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他是来劝你做手术的吗?”卫霓问。
“不,他只是走了进来,问我要不要听一个音乐家的故事。”
“……音乐家的故事?”
“一个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音乐家。”田雅逸轻声说,“他向我描绘了那个流浪音乐家走过的地方……有半夜三点依然灯红酒绿的繁华大都市,他们在万人体育场里放的烟花能点亮半边城市的夜空……也有低头就能看见冰川的大峡谷,像海浪一样光滑的沙丘,他每走一步,膝盖以下都会深深没入沙海……还有青藏高原上哐哐行驶的绿皮火车,他坐在逼仄的车厢里,看着外边广阔的天地,一度醒悟了自己的渺小……”
随着田雅逸的轻声叙述,一幅幅壮阔的画面浮现在卫霓眼前。只不过,流浪的音乐家有了具体的面孔,年轻而桀骜的音乐家在灯光璀璨的台上肆意挥洒汗水,台下的歌迷兴奋快活地绷着跳着,挥舞双臂。表演落幕时,盛大烟花在深蓝色苍穹中绽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雪花一般的烟花灰烬随着彩色的花火四溅。
画面一转,音乐家背着厚重的行囊,满头大汗地跋涉在没过膝盖的沙海里。画面再转,他坐在除了自己空无一人的绿皮车厢里,吊儿郎当地撑腮望着小小窗户外广阔的天地。
田雅逸说:“……后来,音乐家的手因为意外受伤,他不得不放弃舞台回到家乡。我问他,‘音乐家觉得悲伤吗?’”
卫霓脱口而出:“他怎么回答?”
“‘音乐家一开始是悲伤的,但是现在已经不了。’他是这么回答我的,”田雅逸说,“‘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更何况……音乐家在家乡找到了其他地方没有的宝藏。’”
田雅逸直视卫霓,那仅剩的一只眼睛像不沾尘埃的皑皑雪山,流动着冰晶般的光辉。
不能怪田父做梦都想着女儿进娱乐圈发大财,即便是卫霓这种对外在没有多少关心的人,也不免为少女的美貌愣神。
上苍似乎察觉到自己在塑造这名少女时的偏爱,所以才在之后拿走了她的一只眼睛。
“卫医生,你是那个宝藏吗?”少女凝视着卫霓的眼睛。
“你误会了。”卫霓下意识垂下了目光,“我们只是认识的人。”
田母拿着洗好的苹果走了回来,话题自然而然到此终结。
卫霓对着田母嘱咐了几句看护事项,拿着推脱不掉的苹果走出了病房。
关于流浪音乐家的话依然回荡在她脑海里,如果那是解星散的生活,那么只能再次印证,他们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是展翅高飞的飞鸟,飞越过波涛汹涌的海浪也见识过花谷绚丽的景色;她是寸步难移的草花,没有承受过风雨的暴烈也没有见过第一束初升的朝阳。
直到玻璃花房破裂,才轮到她真正面对风雨。
田雅逸注视着白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母亲在床边坐了下来,拿起一个苹果:“吃个苹果吗?”
麻药失效,眼眶隐隐作痛,田雅逸毫无胃口,但为了不让母亲担心,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好。”
水果刀在通红的苹果上熟练地打着转,一圈红色的果皮顺着旋落下来。病房里鸦雀无声。
卫医生虽然否认了她的猜测,但毫无疑问,她就是那个其他地方没有的宝藏。
如果不是因为卫医生,青年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毫不相识的她的病房呢?
田雅逸闭上眼,青年离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重新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把眼睛里的月亮摘下,实实在在握在手中吧。”
……
第二天,公安机关强制传唤了昨日在医院里闹事的家属和其纠结的亲朋好友,后者在诸多证据面前,无奈接受了和解。然而卫霓的平静没有持续两日,就被一个惊动C市的消息打破了。
C市中心医院的一名患者家属,有样学样聚集亲属在中心医院闹事,他或许只是想敲诈医院一笔,但他请来的人在医院劝阻过程中,捅伤了一名急诊医生,后者重伤不治已经宣告死亡。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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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就此闹大,连带着肇事者模仿的对象,此前在C市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发生的医闹也作为背景故事,登上了晚七点的新闻联播和各大新闻头条。
一个周内接连发生两件医闹,其中一件还闹出了人命,C市各医院不由人心惶惶,卫霓也频频接到卫稼丰的电话,苦口婆心劝她离职改行。
卫霓在电话里劝不动卫稼丰,卫稼丰也劝不动卫霓,这回轮到了沈淑兰打圆场,好说歹说,申请到了卫霓的休息日,要她回家吃一顿饭。
吃的是什么饭,卫霓心知肚明,她也做好了对卫稼丰的絮叨左耳进右耳出的准备,但她没想到的,是甫一进门,就见到一张让她沉下脸的身影。
围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的成豫手里端着一盘菜,略带讨好地朝她笑了笑:
“你下班了,坐下休息一会吧。再过半小时就能吃饭了。”
“霓霓来了?”沈淑兰坐在电视机前嗑瓜子,头也不回地扬声道,“来得正好!等他们两爷子在厨房忙活,快过来陪我看这个综艺——可笑死我了!”
沈淑兰还不知道他们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她的反应无可厚非。
堂而皇之进入她的家,装作若无其事地和她的父母谈笑风生的成豫,才是唯一的无耻之人。
脱下西装外套,摘下细边眼镜,宽肩长腿的成豫围着围裙为她洗手作羹汤,是她结婚前曾幻想的景象。
她为成豫做过很多次饭,每一次都那么理所当然,她却从未吃过他准备的饭菜,因为他不经意间透露的从小到大的精贵生活,她也不曾开口要他为自己的幻想付出辛劳。
仅仅只是幻想,只能作为幻想。
然而,却在她已经不再奢望的今天,真正实现了。
卫霓宁愿他从头矜贵到尾,也不要像现在这般,低下头来对她露出小心翼翼,略带讨好的笑。
她只感到深深的讽刺。
24.第24章“我想换一种活法,无论……
卫霓的怒火已经在心中燃烧,成豫却浑然不知,又对她笑了笑,转身走回了厨房。
就在她犹豫是就地爆炸,还是把这口气憋出家门再发泄时,沈淑兰往垃圾桶里扔了一把攥在手里的瓜子壳,招呼道:
“傻站着干什么,快过来呀!”
让一个习惯委屈自己的老好人破坏其他无辜者的心情是很难的,至少不是一次自我劝说就可以办到的。
卫霓终于还是选择了顾全大局。
“……来了。”
她弯腰换上拖鞋,走到沈淑兰身边坐下。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个老牌综艺,和心事重重的她不同,沈淑兰轻而易举就被主持人老套的套路逗笑,垃圾桶里的瓜子壳在她上扬的笑声中不知不觉堆成一座小山。
只有这时,沈淑兰才会忘记她那套营养理论。
“你觉得不好笑?”笑出眼泪的沈淑兰忽然扭头看了过来。
“……一般。”卫霓说。
沈淑兰用怀疑她有没有看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重新专注于屏幕上的画面。
卫霓确实笑不出来,她不仅笑不出来,连心里的忧虑都要遮掩不住了。
沈淑兰现在还能开怀大笑,等她得知自己和成豫离婚的消息,还不把这个家的天花板给掀起来。而目前看来,这一天已经近在眼前了。
想到这里,卫霓更加忧郁烦心,任综艺上笑点频出,她依然面无表情。
心思不在电视机上,自然就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隔着一个客厅,卫霓听见了厨房里传出的声音:
“爸,这凉拌汁是怎么做的,你教教我。我回去给霓霓做,她爱吃你做的凉拌鸡。”
卫稼丰乐得有人向他讨教厨艺,不嫌麻烦地把过程掰碎了教给成豫。
成豫时不时应上一声,但卫霓不信他真的记了下来。
即便记了下来——那又如何?
他的虚伪像一个风筒,不断往她的怒火里吹着空气。十年的感情,如果他能早些醒悟,他们又怎么会走到今天?已经走到了今天,他又怎么敢向她卑微求和?
她在他眼中,就是这么廉价的一个人吗?
他是不是以为,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他稍微卑躬屈膝,她就会忍不住回头?
他自以为的讨好,每一次都是对她的挑衅。
十几分钟的时间,卫霓如坐针毡。开饭后,卫稼丰和沈淑兰坐在一边,自然而然地将她和成豫安排在了一边。卫霓无视一旁强烈的视线,目不斜视地落了座。
“霓霓,这是你最喜欢的菜,多吃点。”
成豫夹起一筷番茄炒蛋想要放到卫霓碗里,她皱了皱眉,手往饭碗上一挡:“……不用。”
“这是我向爸学习的成果,你吃一口试试吧。”成豫声音里有一丝恳切。
对面的卫稼丰和沈淑兰看了过来。
卫霓不想让他们察觉异样,不得不移开了手背,让成豫把那一筷番茄炒蛋放进她的碗里。
成豫收回筷子后,她瞥了一眼对面的父母,悄悄把这一筷戳进碗底,藏进米饭底下。
她能感受到旁边成豫沉默的注视。
卫霓承认,她的行为很幼稚。洗碗的卫稼丰或者沈淑兰,如果稍微仔细一点就能看出碗底剩下的番茄炒蛋,但她就是憋着一股气,不愿意在这些细微末节的地方也向成豫退让。
随便寒暄了几句后,卫稼丰迫不及待地直入主题:
“霓霓,我和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这几年的医闹越来越多,保不齐哪天就落到你头上——你看上次,多惊险啊!爸爸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爸爸怎么活?”
这些没有新意的话卫霓已经听起了茧子,同样,她每回的推拒,卫稼丰一定也听出了茧子。
他们谁也不肯退让。
于卫霓来说,她好不容易才重启事业,不可能再辞职回去做个每天只等老公回家的富太太。
卫稼丰同样不理解卫霓,条条大路通罗马,她为什么非要做个高风险的外科医生。
“我也不是让你辞职回家做全职主妇,你去找个医药公司上班,不也是轻轻松松的事?”卫稼丰苦口婆心道,“退一万步,就算你还是想做医生,小成家里不是有医院吗?你到自家医院上班,爸爸心里也会放心许多……”
“是啊,”成豫附和道,“私立医院虽然规模不比三甲医院,但是病人和家属都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医生安全是有十足保障的,并且医生的待遇也会比公立医院好数倍不止,我妈去年还组织员工们去巴厘岛度假……”
卫霓面色冷硬,沉默不语,手里的筷子机械地往嘴里送着味同嚼蜡的白米饭。
“你说呢,霓霓?”卫稼丰试探地看着卫霓,小心翼翼地寻求她的认同。
卫霓头也不抬。
尴尬的缄默里,沈淑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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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了僵持的战局:
“……要不你就随她吧。世界上那么多医生,难道每个都遇到医闹了?孩子考上医学院不容易,小成家里的医院虽然待遇好,但哪有三甲医院那么多的学习机会?”
“这你就不知道了,现在好的私立医院也有很多学习机会——是吧,小成?”卫稼丰求救似的看向成豫。
“没错,爸。”成豫说,“我们医院每年都会组织医生出国交流学习,也和国内许多三甲医院有合作关系。”
“私立医院说出去再怎么也没三甲医院好听……”沈淑兰皱眉道,“能去公立三甲医院的,谁会跑去私立医院?”
“妈,我们医院也有很多三甲医院来的主任医生,”成豫说,“三甲医院虽然名气大,但是医生待遇不行,而且就像小成说的那样……公立医院里鱼龙混杂,待遇差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医生安全得不到保障,万一哪天轮到霓霓——”
“小成是什么时候跟你说的?”卫霓忽然抬头。
卫稼丰一愣,似乎是从她不同寻常的表情里察觉到什么,不自觉地转移话题:“这又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这些?”卫霓固执追问,“上个周?还是上个月?”
卫稼丰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霓霓……你别这样。”成豫说。
明明是他选择了背叛他们共度的十年,到头来他低一低头,就变成了她不知好歹,不依不饶。
他想要捆住她的翅膀,拴住她的双脚,把她变成股掌之中的所有物,以为时间久了,就能让她回心转意。
到底为什么,他为什么能够这么理直气壮地操纵她,压迫她,伤害她,还妄想她爱他如初?
“成豫……你太无耻了。”
颤音出口的一霎,眼泪也跟着滑出卫霓的眼眶。
“到了现在你还撺掇我爸来当辞职的说客,是觉得没了工作,我就只能回家当你的全职主妇吗?”
她早就下定决心不在成豫面前示弱,背叛的眼泪却接二连三涌出眼眶。她低头掩饰,手背不断擦拭泪珠。
不知内情的卫稼丰和沈淑兰面面相觑,彼此交换惊疑的目光。
成豫皱了皱眉:“霓霓,不是这样的,你误会我了……”
事情发生到这里,再迟钝的人也发现卫霓和成豫之间的问题了。
卫稼丰只字不提辞职的事了,而沈淑兰忍不住开口道:
“这是怎么啦?两口子没有隔夜仇,有什么矛盾就说出来,妈给你们评评理——”
终于控制住眼泪,卫霓深呼吸一口,避开成豫递出的纸巾,用手擦去脸上残余的泪水。
“没有矛盾……”她调整呼吸,抬起头直视餐桌对面的父母,“只是我们决定离婚了。”
卫霓的话像一颗原子弹,瞬间爆炸在平静的晚餐桌上。
“什么?!”
沈淑兰声音都变调了,她震惊地看着卫霓二人,寻找着哪怕一丝一毫开玩笑的神色。可惜,她什么都没找到。
“你们要离婚?为什么?”卫稼丰的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仿佛在尝试理解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就因为小成不想让你去医院工作?”
成豫有些慌了,他想要握住她的手,触到的却只是冰冷的泪痕。
“霓霓,别让爸妈担心,有什么话我们出去说好吗?”他哀求道。
“……是你把事情闹到他们跟前的。”卫霓说。
眼泪再次背叛她的意志,她唯一能够保留的自尊,是眼泪流过面庞时的毫无表情。
“我早就跟你说过的……”为了抑制软弱,她的声音格外沉缓,“有的事情,你做的时候,就要有失去我的准备。”
“我真的知道错了,”成豫急声道,“我愿意做任何事,霓霓——只要你能够再给我一次机会——”
“在你眼中,我究竟是什么人?”
卫霓打断他的话。
她转头看他。泪痕未干的脸上露着讽刺凄凉的笑。
“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觉得我们的婚姻还有回旋余地?”
心中所有无处倾述的哀怨和悲痛,在心底最深处的质问脱口而出时,也化作决堤的泪水流淌在她的脸颊。
“在你眼中,我就这么下贱吗?”她说。
“你听我说——”成豫的声音跟着哽咽了,“都是我的错,是我错了,我求求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桌上还没怎么动的饭菜已经不知不觉冷透了,特属于家的那股气味也在冷气流动中渐渐消散。
这桌饭,是怎么也吃不完了。
就像她的婚姻,怎么也不可能回头了。
“你们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给我好好说清楚!”沈淑兰怒视着两人,“谁要是随随便便拿离婚说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妈……”卫霓开口。
“霓霓!”
成豫忽然捉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他焦急乞求地看着她,而她视若未见,任由手腕的疼痛传到胸口。
像一滴水流汇入大海。
手腕处的疼痛和她此刻的痛彻心扉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离婚,是我已经决定好的事,事情已经发生了,原因并不重要。”
手腕的疼痛一下子松了。
已经做好准备听个大新闻的沈淑兰和卫稼丰怔了怔,就连拼命用眼神祈求她不要说出原委的成豫也愣住了。
“我知道这个决定会让你们伤心,但是我不应该只想着怎么让身边的人满意,我也想任性一回——”
她在这一刻抛开了所有束缚,那些想要给予他人,最终却成为自身桎梏的温柔。即便只是这短短一瞬,她也想要像流浪的音乐家一样,无论外界惊涛骇浪,都优先听从自己的声音。
“我想换一种活法,无论输赢,都会自己承担后果。”
沈淑兰和卫稼丰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化。
或许是某种女人之间的直觉,沈淑兰一反常态地没有逼问她离婚的原因,只是愣愣地看着她,眼泪流满面庞。
“爸,妈——”卫霓神色坚毅,残留的泪光在她脸上如钻石般闪烁,“让我独自做一回决定吧。”
25.第25章彼此触手可及,而他并未……
半晌功夫,餐厅里只有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哪怕是一秒,卫霓也无法承受和成豫同在这片压抑的空间里呼吸的事实。
她起身告别,也不管还处于核弹余波影响下的沈淑兰二人怎么想,带着脸上的泪痕狼狈出逃。
“卫霓!”
成豫刚刚起身欲追,一声怒斥让他本能停下脚步。
“你坐下!”
沈淑兰瞪着发红的眼睛,气势汹汹地看着他。旁边的卫稼丰愁眉不展,虽没沈淑兰那么情感外露,但看他的眼神已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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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没有在厨房时的亲厚。
成豫心中有愧,沉默片刻后,拉开椅子走到桌外,朝着沈淑兰跪了下去。
“妈,是我做了错事,伤了卫霓的心……”
话音刚落,一记响亮的耳光回荡在鸦雀无声的餐厅。
“当初你要我把霓霓交给你的时候,你是怎么向我保证的?”沈淑兰问。
成豫侧着脸,被打的那一面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他转回头,在开口的瞬间,眼泪也跟着落下。
“……妈,对不起。”他哑声说。
“你说对不起——对不起有用吗?”沈淑兰死死攥住他的衣领,圆瞪的怒目中泪如泉涌,“你当初是怎么向我保证的……你还记得吗?!你说你会好好对她,会一生一世爱她,你说会让她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你都是怎么做的?!”
成豫重复着对不起三个字,任由沈淑兰带着泪水的拳头砸在身上,最后还是卫稼丰看不过去,拉开了声嘶力竭的沈淑兰。
“爸,妈……求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真的爱卫霓……”
成豫哽咽着祈求岳家的原谅。
卫稼丰看上去还算冷静,但他的眼眶早已像沈淑兰一样通红。
“我也是男人,你受过的那些诱惑我也受过。世上谁没受到过诱惑?但不是每个人都败给了诱惑。”卫稼丰轻拍着愤怒的妻子,失望而带着泪光的目光落在跪地祈求的成豫身上,“诱惑无处不在,忠诚是一种选择,背叛也是一种选择。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卫霓也就会做出相应的选择。我的女儿我自己清楚……这个选择,她做出了,就绝不会更改。”
“……你走吧。”卫稼丰说,“卫家不欢迎你了。”
“爸、妈……”
“走吧!”
卫稼丰面若冰霜,再次驱赶。
成豫不得不撑着自己的腿慢慢站了起来,他的脸上也布满泪水,但他没有去擦,而是向卫稼丰二人鞠了一个很深的躬。
“爸、妈……我爱卫霓,我愿意付出一切挽回我们的婚姻……我不会同意离婚的。”他说。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和沈淑兰厌恶的目光。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的卫家家门。
在他迈出大门后没多久,门就又一次开了,他生出一丝希望回头,看到的却是他带来的水果酒水都被一股脑扔了出来。
之后又是重重一声关门声,楼道里彻底安静下来。
他站了一会,门再也没有打开。
成豫行尸走肉一般乘电梯来到地库。
地库里自然没有卫霓的身影,他将车开出地库,任由身后的汽车疯狂按着喇叭催促,一直保持着最低限速行驶。
卫霓早就不知去向了,拨给她的电话也始终无人接听。
即便知道希望渺茫,他还是忍不住搜寻马路两边的人影。
眼镜不知落在了何方,那是卫霓送给他的礼物之一。
他的眼镜呢?
他腾出一只手摸索扶手箱,一只手掌着方向盘。他摸到了一根褪色松弛的黑色头绳,一对夹片墨镜,一板小药片……一样一样,都是卫霓留下的痕迹。
那根平凡到甚至因为用得太多而显得十分寒酸的头绳,成豫在第一眼就认出了它从前的模样。
大二时候的一节无聊小课,因为没有连在一起的空位,手牵着手走进教室的他们只能坐前后桌。成豫无心听讲,望着前方整理松散马尾的卫霓忽然心血来潮,取过她手里的黑色头绳。
讲台上的老师正在侃侃而谈,台下的他正在初学扎头发的技术。
他用生疏的动作给她束起了长发。因为扎得太紧,她忍不住身子一缩,他问是不是把她弄疼了,她用一如既往的温柔语气小声说,一点也不疼。之后他却看见她在下课后偷偷扯松了马尾。因为绷得太久,她忍不住皱着眉按摩头皮。他看去的时候,她又状若寻常,只字不提他造成的疼痛。
她还留着这根头绳。
他却丢了她送给他的眼镜。
他的眼镜呢?他的眼镜去哪里了?
窗外仍然晴空万里,落日烧红了半片天空。他在红灯时候伏在方向盘上,开始回忆是从哪里走了错路。
是从第一次携带异性参加私人晚宴起,还是从答应合作伙伴出席私人晚宴起就错了?
电视剧上的霸道总裁身价过亿,弹个响指就能呼风唤雨,所有关系和资源好像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一般。他只是个庸俗的,平凡的,随处可见的生意人。
他需要交际,需要应酬,需要逢场作戏,需要把喜怒哀乐藏进心底。
一场商务洽谈后,除他以外所有老总都要去喝一杯,牵头给他机会的大老板邀他同去,他去还是不去?去了ktv,东道主给所有人都安排了陪酒公主,其他老总都搂上了,他搂还是不搂?一场私人晚宴,几乎没有人带正牌妻子或女友,正牌也不屑出现在这种场合,和一群假脸爆乳谈天说地。
他是选择不出席,被私下议论,戴上一个“假清高”的帽子,被撇弃在之后的社交活动中,还是随大众地带一个女伴,让她在自己身边做个来事儿的花瓶,自己好去拉拢合作伙伴的感情?
一开始,他只是想靠自己出人头地,只是想即使不靠家中资助,也能让卫霓过上富足的生活,证明自己当初弃医从商并没有错。
一开始,他只是想敷衍一次私人聚会。
只要拿下这笔单子就好了,他想。不是所有人都要靠喝酒作乐谈单子。
然而聚会越参加越多,人脉越培养越广,绑在绳子上的订单越来越大,利益驱使着他一步一步往不可挽回的深渊而去。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和其他花天酒地的生意人一样,坐在金碧辉煌的会所里,怀里搂着千娇百媚的年轻姑娘,杯觥交错,谎话连篇。想要伪装成同类的他,最终变成他们的同类。
真正重要的东西,早已被他忘在脑后。
没有进行到最后一步,依然保留着一线良知,究竟是对卫霓的解释,还是自己在倾覆的负罪感中抓到的唯一一根稻草?
红灯已经结束,他的追忆却没有结束。
身后车流因他堵出长龙,震耳欲聋的喇叭和怒骂声回荡在紧闭的车窗外。
他终于面无表情地直起身,握着像是下过了雨的方向盘,往熙熙攘攘的前路前开去。
夕阳即将完全落下,最后一抹余晖像一柄尖刀,斜插在喧闹的大地上。
不远处街心花园的入口处,卫霓背对着喇叭声连绵不停的大马路,抱膝坐在角落的石阶,怔怔望着花园中央的青铜雕像。
下班时间,街上车水马龙,街心公园却门可罗雀,人们行色匆匆,只有她无处可去。
或许有朝一日伤口会结痂愈合,但此时伤口依然还在往下滴着鲜血。
她的脆弱,不是因为软弱,只因为曾经真切地爱过,不顾一切地爱过。
十年感情,这座城市早已布满他们的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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迹。
同样的青铜雕像,他们曾在落着蒙蒙细雨的初冬见过。
她结账下了出租,一眼就看见公园里鹤立鸡群的成豫。不知在雕像下等了多久的成豫抽出大衣口袋里的手,微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小小的甜蜜像泡泡一样在她胸口里膨胀漂浮。
她控制不住轻快的脚步,同样微笑着朝他奔去。
他敞开怀抱接纳她的奔赴,拉开自己的大衣包裹住她的身体,问她冷不冷。
她说了不冷,却被他捉到冰冷的双手。
他把她的双手放到面前,不断往里哈气,又把她的双手揣入自己的大衣兜里用力握着。
两人长久对视,谁都没有说话,却什么都在含笑的目光里说尽了。
那时的冬风夹着寒雨,她却一点都不冷。
现在炽热的落日照在她身上,她却控制不住肩膀的发颤。
破裂的镜子就算有人愿意细心黏合,镜子上的裂痕也无法消除。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可能再和发生前一样。
她不应该只做舒缓疼痛的选择,吗啡可以止痛,但不能治愈疼痛。
她既然预料到这痛还将长久地持续下去,就应该不惜断腕,也要斩断这病变的感情。
相爱时的悸动有多强烈,现在的痛苦就有多逼人发狂。
那些甜蜜的回忆,如今变成高山大海向她压迫而来,她想逃却无处可逃。原来世上这么多无奈,相爱的人不一定能在一起,在一起的人也不一定能走上婚姻殿堂,能走上婚姻殿堂的人,也不妨碍幕后牵起另一只手。
就像她拼命告诉自己要坚强,眼泪还是不听使唤地决堤。
即使到了此刻,她依然试着理解成豫所说的无奈。
卫霓相信成豫仍然深爱着她,只是他的爱,比不过想要出人头地的野心。
眼泪打湿了她的衣襟和袖口,脚下的青石地面也沾着星星点点的泪痕,她像一艘漂浮在水面的纸船,好像下一秒就要沉没溺亡。
她用沾满泪水的双手环抱颤抖的双臂,好像这样就能多出一丝温暖。
“卫医生?”
她睁着朦胧的泪眼抬头,一个黑色的身影背对青铜雕像站在面前,摇晃的泪水模糊了他的面孔,唯有紧皱的眉头格外清晰。
见她不说话,他慢慢走了过来,最终停在了台阶下。
他蹲了下来,抬头看她。
在他目不转睛的凝视中,他的面容也在她眼中逐渐清晰。
泪光漾漾,成豫矜贵俊秀的影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朝气蓬勃的面庞。
她被悲痛堵住喉咙,说不出话来,他就转身坐上她身旁的石阶。
彼此触手可及,而他并未碰她。
卫霓听到他轻轻叹了口气,似怅然似自嘲。
他说:
“你这样……我怎么放得下心?”
26.第26章就像葵花总会逐日,飞蛾……
她流着泪消沉了多久,解星散就一声不吭陪了多久。
等到眼睛发疼,再也流不出眼泪,她拿起放在身旁台阶的提包,还未打开包袋,另一方向就递来一包纸巾。
“……谢谢。”她低声说。
接过纸巾,她擦拭了脸上的泪水。
见她情绪渐稳,解星散扔下手里的树枝,一片树枝划出的乱麻线团留在他的脚下。
“你丈夫呢?”他开口就问。
卫霓哑口无言。
“你都这样了,你丈夫还不见踪影?”解星散面色冷硬,说出的话却蹦着火星子,“他知道你在这里吗?”
“……和他没关系。”卫霓避而不答,将剩下的纸巾递还给他,“谢谢你。”
这一回的谢谢,是为他的陪伴。
“你怎么会在这里?”卫霓说。
因为哭了太久,她的声音也变了样,沙哑而粘黏。解星散盯着她瞧,片刻后才说:
“……送外卖路过。”
卫霓吃了一惊,立即搜寻他的黑色摩托车。
那辆通体漆黑的摩托车太显眼了,卫霓马上就在路边发现了它。与平时不同的是,摩托车后还多了一个外卖平台的保温箱。
“那你怎么还在这里?”她不由替解星散着了急。
解星散哑然失笑,脸上冰冷的沉怒渐渐融化。
“你说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他反问。
卫霓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说:“那你快去送外卖吧,不用管我了。耽搁你这么久,对不起……”
她不愿说出伤心的原因,解星散虽然看上去对始作俑者一肚子火,但还是尊重了她的选择,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没事了?”他狐疑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我没事了。”卫霓再次说,“谢谢你。”
要不是他在一旁默默的陪伴,她大概会一个人带着又红又肿的眼睛悲惨地回家吧。同样的哭泣,有人陪伴的感觉截然不同。
“你既然没事了,”他说,“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送外卖?”
“什么?”卫霓怔住。
“你现在应该也没别的事吧。”解星散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我去送外卖?”
解星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耐心地等待一个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