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邀请同学们来家里一起聚聚呢?”
杨还深吸一口气:“因为大家要听导演的。”
每一句话说完,心里都要忐忑一阵。他走出电梯时,心跳撞击着胸膛如同鼓擂。
杨还替朱薇打开门,等她进去后才跟着关上门。
朱薇没脱鞋,食指往镜子上蘸了蘸,沾了一手指的灰。她抽了一张纸巾裹去手上的灰尘:“你们开组会还需要外宿吗?”
“大家白天都有课,只有晚上才能聚在一起。”
杨还不会说谎。编造谎言令他呼吸困难,每一句妄词都使他愧疚。但是一个谎言的诞生串联着千千万万个谎言,不计其数的愧疚心情化作湿淋淋的水鬼蹲在他头上和脖颈上,捂住他的口鼻,使他抬不起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梅奕轩不是云南人吗?他在北京住那么大的房子?”
“也不是很大吧,他们也是租的房子。”杨还站在门口没有动,“云南人不能住大房子吗?”
“租在莱克的别墅区?”
肺部静悄悄被扔进一粒火星子,这粒火星越燃越大,越燃越旺,逐渐裹挟了他的整片肺腑,烧到了他的喉咙。引得他喉咙干涩,无法发声。蔓延到了他的天灵盖,让他浑身发烫,几乎要蒸出热气,像个水壶一样烧开、失控地摇晃。他试图用理智去灭火,却险些引爆。他想飞奔到窗边,翻越阳台跳下去,逃离这个封闭的盒子里,像一只无脚鸟一样,永远住在空中,永远不停下来,直到海的尽头、无论哪一片都好,淹没在里面,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任何人。
他将苦水咽进去,紧紧闭了一下眼,尽可能轻声地请求:“妈,可以不要再用GPS定位我的手机了吗?”
朱薇扔下包,在沙发上坐下,交叠着双腿,用审视的姿态打量着杨还:“是那个女孩子教你的办法吧,用两只手机想瞒我,总动小心思是要出事的。我是你妈妈,负责你的安全是天经地义,反倒是你,杨还,妈妈说了无数次让你不要和那种女的交往,你全部当成耳旁风。”
“我们没有交往。”
“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不爱惜自己的女人下场都很惨。我之前有个同学,长得很漂亮,就是不检点,老想着靠男人,后来认识了一个英国回来的男人。我劝她不要和莫名其妙的人乱搞,她不听。结果怎样?现在染上了梅毒,在一家没听过的医院里等死。”
“妈,别说了......”
朱薇绕到餐桌前,拔起瓶里枯萎大半的玫瑰,叹息道:“之前我不是教过你么?玫瑰花瓶里要加养护剂,还要斜四十五度剪掉根部,真是可惜了这漂亮的大红色玫瑰.....”
“那下次不要再买了,我看起来是灰色。”杨还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朱薇握着花,回头盯着他:“这是什么颜色?”
“灰色。”杨还重复了一遍,“实际上可能是红色,但是在我眼里都一样。”
朱薇怒目,一字一字从齿间蹦出:“这是红色,在你眼里也是红色。”
杨还丝毫没受到她的情绪影响,淡淡道:“这是灰色。”
“杨还,”朱薇紧攥着花束,手指发红,手背青筋暴起:“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是什么颜色?”
“灰色。”
杨还一动不动太久了,从脚掌到小腿都开始止不住地发麻。他站起来,想活动一下腿脚,朱薇一把将枯萎的玫瑰扫在他脸上。
“这是红色。”她大吼,“我说这是红色,这就是红色。”
杨还恍惚了。他看着朱薇的脸扭曲成,她的口红补多少次都颜色暗淡,他眼前的色彩从一开始就被抹消了一部分。他刚想开口坚持,杨晓风却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他面前。
不,他就是幽灵,他已经死了快二十年,已经是老资历的幽灵了。
他穿着老气横秋的棕色夹克和工装裤,无框眼镜的左腿被压弯了七八度,垮在脸上。他悄无声息地绕到朱薇身后,只能被杨还看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种时候,你要按照她说的来。你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说这是红色,这就是红色。”
“但是这不是红色。我不喜欢胡说。”
“重要吗?这是什么颜色重要吗?你喜欢什么重要吗?”他古怪地扬了扬嘴角,“你在她身边跟了那么多年,却还是只会伤害她。”
杨还看着亡父的眼睛,慢慢说道:“不是我,是你。伤害她的一直是你。”
杨晓风丝毫没有恼怒的意思,却也不显得难堪,他坦然地摊开手:“告诉她,这就是红色。”
杨还想冲上去揍他,无奈朱薇拦在他面前,他动弹不得,脸上还火辣辣的,被那不红不绿幽幽腐烂着的花茎刺得发痒。他没能得逞,因为朱薇抢先一步扔了手里的花,跌坐在地上开始哭。
“你这样倔,我不知道怎么跟我爸交代。我要怎么跟他说我生了个色盲儿子?我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杨还突然就明白了,他的诚实能保护自己,却会伤害他人。他的诚实是一种自私,而他的诚实与否并不完全由自己决定。
他拥抱她:“妈,对不起,是我看错了,这是红色。”
他透过朱薇看着她身后事不关己的杨晓风:“这就是红色没错。”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杨还的记忆里,爸爸是一个生活在中游的人。
他深谙人情世故,做事谨慎,几乎不出差错。是大部分领导会喜欢的下属,也是大部分岳父会喜欢的女婿。爸爸不上不下地做着他的大学老师,给学生上课,在工作室画画,日复一日如此。他同样不咸不淡地生活着,做饭,帮妈妈联系保姆,在妈妈离家时照顾他。
从不争上游,几乎没有逆流而上的陷阱,这样的生活虽然有些无趣,但也不会有顺流而下的风险。娶了朱薇后,家庭就是他最大的挑战。杨还后来才明白这点,而当初在他眼里,这只是饱和度的差异而已。
爸爸和妈妈的颜色不在一个平面上。爸爸是厚重的棕色的,总是穿着相似的衣服,冬天是黑色大衣,夏天则是不变的西装。他身上永远有有好闻的松木淡香,而妈妈是明艳的彩色。照理来说,这种搭配出现在一幅画面里太违和了,但是那时候他从未感受到这点。毕竟杨还的眼睛有奇异的功能,为了保护他不会被太鲜艳的颜色灼伤,于是将世界的饱和度自动下降一个档。这是爸爸告诉他的。
爸爸说,这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不能告诉妈妈,不然她会不开心。
杨还抢答:我知道我知道,因为妈妈喜欢红色的东西,如果我看不出来,她会不开心!
真棒。爸爸拍拍他的小脸蛋,把他抱起来转一圈。刻爸爸每次从工作室回来,都会抱着他转一圈。这是杨还最喜欢的时刻。
爸爸教他怎么把眼睛里的东西的饱和度拉高一个档。比如,苹果是红色的,树叶是绿色的,玫瑰是红色的。至于红绿灯,是三种差异很大的颜色,红、黄、绿。
杨还还小,没有耐心,他总是缺乏耐心,到最后像是陪着爸爸在练习。他有些担忧地问,爸爸,我是不是和别人不一样,我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苹果、树叶、玫瑰,看起来是一个颜色。红绿灯看起来也很接近。
不是的,还儿,你看见了它们的未来,苹果终究要氧化腐烂变成棕色,树叶和玫瑰总有一天会枯萎凋零,你的眼睛只是比别人多跑了一点里程。
杨还立马高兴起来。这简直像在描述一个预言家。别人口中红色的东西在杨还眼里总是不一样的,不是因为他的眼睛有问题,而是因为他能看见这些东西的未来,所有鲜艳夺目的东西都无法让他惊叹,他人对着红色的花兴奋不已、对着电影里的血腥场面尖叫,他都能冷静地看待这一切——在他眼里不过是木头经年腐蚀、咖啡渍在各处染了色而已。
杨还天生对气味敏感。空气中的所有味道都会化作粒子进入他的鼻腔。他喜欢书店的纸香,不喜欢菜市场潮湿的肉腥气。他喜欢游泳池的漂白水味,不喜欢健身房的汗臭。他喜欢和爸爸待在一起。因为爸爸很爱干净,身上总是有一股香皂的温暖气息。
爸爸给妈妈看他新的画,杨还也给妈妈看他新的画,让她说说哪个更好。妈妈总能对着画乐半天,然后坚定不移地说:当然是还儿,我们的天才小画家!
妈妈虽然不会做饭,但是会用果汁和酒调出五颜六色的鸡尾酒,橙色的暖色液体稠稠地浇进透明的伏特加,拿修长的勺子搅一搅,爸爸妈妈很美味地喝一大口,发出满足的“哈”一声。爸爸妈妈喝酒,杨还就喝橙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杨还最喜欢爸爸做的糖醋鱼,妈妈会把鱼脸颊的肉挑出来,全部夹到他碗里。爸爸看着两人笑。
爸爸有时候会带还儿去学校里玩。爸爸的学生都喜欢他,把他抱在腿上画画,他被刺鼻的松节油呛得打喷嚏。回家后他过敏了,爸爸就会被妈妈臭骂一顿。
他记不清是哪一天,爸爸不再笑了。他尝试爬上他的膝盖,让他教自己画画,爸爸却猛地把他从膝盖上甩下来。
他不对他笑,也不对任何人笑了。
妈妈说,爸爸要去德国出差,爸爸就这样突然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他对爸爸最后的印象是在机场。他拼了命求妈妈带他去送爸爸,隔着安检,他跳上跳下地与他招手,喊着爸爸爸爸,爸爸我会想你,你要早点回来。
爸爸一眼都没看他。杨还觉得他可能没听见,要是自己当时喊得大声点就好了。
爸爸再也没有回来。妈妈告诉他,爸爸死了,爸爸再也不会回来了。
家里没剩多少爸爸留下的油画,为数不多的画也在一幅幅被搬走。眼看着什么都没有留下。
有一天,杨还从一幅纯白的画里抠出来一枚银色的圆环。擦干净一看,才发现一枚从未见过的漂亮戒指。
戒指口径不大,周围环绕着精致的花纹,镶满了小巧的钻石,戒指背面刻着一串细长的签名。似乎是花式英文字,有两个明显的大写“L”。
他兴冲冲地拿着戒指跑去问朱薇,妈妈妈妈,这是什么?看见杨还,妈妈的脸一开始还在笑,但是看见那只戒指时,就像被狠揍一拳似的,面孔骤然扭曲起来,变成了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她把戒指砸在他脸上,第一次打了他。耳光扇在杨还的左脸颊,虽然不痛,但他却哭到如丧考妣,比爸爸出殡那天还凄惨。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25书屋;http://m.25shuwu.com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