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绾又是一愣,第一反应是五皇子年已十四岁,且他生母安昭仪尚在,怎么弄到她膝下养?“只要你想,自会有办法。”
云太后语气笃定,那过于肯定以至有些阴鸷的目光叫云绾心底生出几分蚀骨寒意:“姑母,我……”
云太后神情阴郁:“绾绾,你得明白,后宫不比别处,容不下优柔寡断的好人。”
云绾眼睫猛颤两下,一时觉得害怕,又觉得自己是否太过无能。
“咳咳……”云太后重重咳了两下,语气幽怨:“如若……如若这也不成,那你须得记住最后一条,无论哪个皇子上位,二皇子也好,四皇子也罢,除了三皇子!”
她语调忽的拔高,呼吸粗重而急促,咬牙道:“那就是个黑心狠辣的狼崽子,他日若叫他登上帝位,便是云家灭顶之日。绾绾,你记住了,千万要记住了……谁都可以,绝不能是他,绝不能!”
像是怕云绾忘记般,云太后那双迸现精光的眼眸死死盯着云绾,紧握的手指也深陷皮肉,掐得云绾直吸凉气。
不过此刻她也顾不上这皮肉刺痛,只噙着泪用力地点了点头:“姑母,绾绾记住了。”
云太后没立刻放手,与她对视一阵,确保她是真的听进去了,这才松开手。
下一刻,就如抽了精气神的一具枯萎躯壳,重重躺倒在锦绣堆间:“记住了就好。”
云太后双眼无神地望着虚空,无力呢喃:“如此,我也能瞑目了。”
云绾见她这样,也知死别即将来临,泪水不可抑止地滚落:“姑母!”
云太后已精疲气竭,只觉眼皮愈发沉重:“绾绾,对不住了……”
现在这份重担要落在你身上。
想她当年入宫时,也正是这般天真烂漫的好年华啊。
这些年走下来,她也累了,现下总算可以歇一歇。
耳畔的哭声渐渐远了,眼前仿佛亮起一道绚烂白光,犹如多年前选秀那日,碧瓦朱甍之上那蔚蓝晴空,三月春光。
大兴十九年,五月二十四日,太后云氏薨。
是日,晋宣帝素服举哀,文武百官入宫,宰辅宣遗诰已,内外举哭,极尽哀思。
国丧天下知,长安内外一片缟素。
亲眼目睹云太后逝世,云绾哭晕两次,再次转醒,已是午后。
金嬷嬷一袭深青色宫服,圆髻以素色银簪固定,那张一向稳重的老脸挂着掩不住的哀恸,但在小皇后面前,她还是尽量压着悲伤,冷静劝道:“娘娘,老奴知道您心里难过,可您是皇后,此刻除了掉眼泪,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内宫之中涉及太后丧仪的大小事都需您来主持局面,皇子公主及王公女眷们巳时就入了宫,这会儿都在皇仪殿跪灵……”
说到这,她深皱起眉:“从昨夜您便晕着,陛下见您这般,只好先点了宁妃、德妃暂理丧仪,说是等您醒了,再由您主持。”
还好是“暂理”,并未直接让宁德二妃主持,否则将置皇后于何地。
云绾虽还有些浑浑噩噩,但也听出金嬷嬷话中的意思,眼圈儿忍不住泛红,那种“我实在是没用”的自厌念头又涌了上来——
昨晚姑母与她说那些事时,她就这样觉着了。
她原本以为进宫只要伺候好陛下,处理好后宫事务,便算是个“好皇后”了。
事实证明,她之前的想法是那么天真。
想要当好皇后,不仅仅要做到那些,还要顾着前朝后宫那些错综复杂、息息相关的人与事。
而给她适应的时间,少得可怜。
进宫第三天,太后姑母就撒手人寰,留下她独自在皇后这个位置,被迫接受眼前这一切。
“嬷嬷,我……”云绾唇角微撇,有些想哭。
“娘娘,您朝老奴掉眼泪没用。”
金嬷嬷看出小皇后的软弱与退缩,不由硬下心肠,板起面孔:“现下太后不在了,后宫得靠您自个儿撑着——”
云绾红着眼望着金嬷嬷,金嬷嬷目光坚定而沉稳,就如昨夜姑母望向她那般。
是了,自己昨夜答应过姑母,要接替她的位置,守好云家。
现在哭哭啼啼,作这番小女儿姿态,又有何用?她再不是那个只需父兄庇护、便可万事无忧的云家十六娘。
“我…我不哭了。”
云绾抬袖擦了下泪,乌眸逐渐从迷茫变得清明,嗓音却还是带着些抽噎哭腔:“姑母在天有灵,定然也不想看到我这副模样。嬷嬷,您叫人进来伺候我梳妆吧,这大半日过去,我这皇后也该露面,没得叫后妃与王室宗亲们看笑话,觉得我不孝不悌,不堪其用。”
“您能这样想就对了。”金嬷嬷一脸欣慰:“老奴这就唤人进来。”
皇仪殿里,哀声一片。
白幡在午后闷热的空气里逶逶垂下,那一口巨大华丽的描金黑漆棺椁停在大殿正中,天气逐渐热了,怕遗体生出异味,四周都摆上了冰盆,每隔一段时间都有宫人更换。
死人有冰用,活人齐刷刷跪在热气里哭得一脑门汗,也不敢露出半分劳累不敬之意。
跪灵总是难熬的,若说最开始对死者还有些哀悼伤痛,跪久后渐渐也麻木了,只想着日头怎的还不落山,怎还不到歇息的时候,以及,那位新皇后怎的还没来?
好歹也是太后的亲侄女,过去这么久竟还未出现,实在太没规矩。
有这念头的不止一人,殿内的皇室子弟、后宫妃嫔、王公女眷,见主位之人迟迟未来,只宁、德二妃忙前忙后,心底也都好奇。
大公主私下也不禁与大皇子咕哝:“小姨母今日不会不来了吧?”
“怎么可能。”大皇子皱眉沉吟:“许是悲恸过度……”
大公主道:“可这会儿都快未时了。”
大皇子也不知是何情况,只无奈叹道:“且等着吧。”
跪在两人身后的二皇子听得只言片语,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嗤,换来身侧缟素麻衣的三皇子淡淡一瞥。
二皇子有所察觉,一抬眸,就见到这个被父皇“发配”边疆多年才回长安不久的三弟正意味不明盯着自己。
别说,这野小子年纪不大,但这双眼睛看人的时黑幽幽的,怪邪性。
二皇子心底虽对三皇子很是不屑,碍于场合,还是解释了一句:“刚嗓子有些痒,咳了一声,扰着三弟了?”
三皇子薄唇微勾:“没有。”
“那就好。”二皇子说着,就见对方转过脸,继续跪着。
同样是披麻戴孝,司马濯肩阔修颈,身姿笔挺,愣是把这粗糙扎人的衣裳穿出一种清贵孤冷的气质。
二皇子盯着那轮廓分明的侧颜,不禁暗想,难怪母妃每每提起宸妃时,一口一个妖姬贱人,老三作为男儿,都生得这般容色,可见其母宸妃是何等艳丽姝色。
可惜死得太早了,若是生出个皇妹也好……
忽然,殿外传来一声通禀:“皇后娘娘到——”
霎时间,死气沉沉的灵堂犹如注入一股生气,众人纷纷膝行退至一侧:“恭迎皇后。”
随着一阵环佩撞击声,浑身缟素的皇后宛若轻云从俯首的众人眼前走过,脚步轻而缓,所经之处好似还有淡淡清香。
不多时,上头又响起那道清灵哀婉的嗓音:“本宫来晚了,叫诸位久等,都免礼罢。”
众人谢恩。
二皇子漫不经心朝前看去,不曾想这一看顿时直了眼。
只见那青春正茂的小皇后一袭素衣,头簪白花,未施粉黛,大抵之前哭狠了,一双乌眸微微红肿,低头与宁德两妃交谈时,清眸流盼,仿若初雨梨花,清婉明丽。
这副模样比之前日请安所见,更为撩人,犹如枝头花苞一夜绽放,光艳四射。
“难怪说女要俏,一身孝。”二皇子低啧,难掩羡慕:“父皇可真是好福气。”
话音才落,面上蓦得感到一道冷冽寒意。
他眼皮猛跳,下意识转过脸。
身侧的三皇子依旧跪着,目视前方,并未看他,唯有薄唇轻动,以只有他们俩人听到的嗓音说道:“灵堂之上,皇兄慎言。”
稍顿,那温润眉眼间似划过一丝极淡的戾色:“小心招来口舌之祸。”
丫鬟玉簪手持一柄薄纱菱扇,替自家娘子扇风:“马车应当很快便能修好,咱们定能在宵禁前赶回府里。”
头戴帷帽的年轻少女歪了歪脑袋,语气悠哉,半点不急:“若真修不成,把车靷解了,我骑马回去也成。”
“娘子今日着裙衫,骑马多有不便。”
玉簪说着,又看向那雾白轻纱后朦朦胧胧的姣美轮廓:“往年四月都没这么热,今年也不知怎的热成这样。也是您孝心可鉴,愿意顶着这般暑热去慈恩寺为太后娘娘祈福,咱府中其他娘子可没这份心。”
“姑母一向最疼我,现下她身体抱恙,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帷帽间少女的嗓音清娇如莺,语气透着一丝淡淡怅然:“只求她能好转。”
玉簪自小跟在娘子身边伺候,也清楚娘子对太后娘娘的敬爱。
云家子嗣繁茂,老家主云丞相共育七子七女,长女即为当今太后,入宫四十余载。
其余七子六女在宫外成家,生儿育女,府上嫡出庶出的郎君娘子如石榴籽似的扎堆。
而众多小辈里,太后最疼爱的正是自家娘子——
云七爷的小女儿,十六娘云绾。
“娘子别忧心,太后娘娘福泽深厚,定能痊愈康健。”
云绾叹道:“但愿如此。”
这时,修车的家仆擦着汗走来,面露苦色:“娘子,车轴断了,一时半会儿怕是难好。前头安善坊有家车马行,不然奴才去赁辆马车,先送您回府上?”
云绾微怔,看了眼路边的马车,又看了看天边绯紫暮色,眉头稍皱,但此刻也别无他法,只好应着:“那你去赁车,我在这等候。”
家仆垂首:“是。”
傍晚的长安散去几分白日的尘嚣,贩夫走卒,赶车骑驴,出城归家,四四方方的坊市里升起袅袅炊烟,暮鼓声声作响,树间蝉鸣交织着巷间犬吠,时不时还传来两下妇人唤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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